第21章 妖刀不敬(二)
沉云欢依稀记得那里立着一块很高的石碑, 碑上面雕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威风赫赫地盘在石碑上,嘴里还含着一颗圆滚滚的珠子。
这种龙盘石碑在仙门之中代表着镇压, 一旦在某个荒山野岭出现这种东西, 就表明此处被镇压了十分凶猛的妖怪, 昭示着生人勿近。
沉云欢当时看到这个石碑的时候,就明白其中含义,但还是往里走了一段路, 毕竟当时仗着手里有剑天不怕地不怕, 龙潭虎穴也敢闯一闯。她往里走了几里地, 就看见了那个巨大的法阵。
这个法阵非常古老,若非沉云欢见多识广, 知识渊博, 还真就无法认出那是一个繁琐且强大的封印。这种荒山的封印其实并不少见,在古时候曾有过一段妖魔肆虐的岁月, 人界仙门式微,妖族便大举进犯, 四处作恶。压迫之下必有反抗, 虽说那段岁月不堪回首,但凡人不乏有着百折不挠的魂灵的人, 钻研出专门诛妖的各种法术, 法阵, 法宝, 从而慢慢将妖族诛杀驱逐, 让人界归于宁静。
有些难杀的妖怪,便合力封印起来,在阵法中以漫长的时间来消磨它们的妖力, 所以十四州的荒僻之地,就留下了不少这种封印。
沉云欢当时并无冲进去挑战那些妖怪的兴趣,所以在外面看了一眼之后就走了,却没想到就是这么机缘巧合地走了一趟,倒成了她现在的救命稻草。
翻过那座山坡,沉云欢已经累得有些喘气了,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她挥着刀,晃着玩儿似的一路砍了很多草,凭着记忆来到了那座石碑。依旧是十分威武的石龙,上面满是风吹雨打留下的斑驳痕迹,却难掩龙的霸气。
这石碑不知诞生于多少年前,她站在边上,用手掌抚摸上面仍旧清晰无比的龙鳞,难掩心中的澎湃。先人立法立碑,镇压的必定是穷凶极恶之妖,就算在法阵里消磨了许多年的妖力,依旧不可小觑。
这一去生死未卜,成,她就还是以前的沉云欢,不成,她可能根本走不出来。
只是沉云欢自从修习仙术起,就没有被任何困境难倒,从前不曾怕过,现在自然也不会。
她拍了拍龙鳞,将长刀握在手里,回身对师岚野问道:“这刀结实吗?”
师岚野垂眸,目光落在这把光亮锋利的墨刀上,缓声说道:“千锤百炼之刀,不会轻易折断。”
沉云欢也就这么随口一问,她当然是信任这把刀的,毕竟一路带着过来走到此处,也没有备刀在身,其实一早就打算来炼这把刀。但是她如今的状况,已经不能夸下海口说此事有十成十的把握,很大可能就是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师岚野将她从仙琅宗的脚下捡回去的时候,是她人生最失意之时,她失去了一切,因咽不下心里那口气,不肯服输,非要上仙琅长阶,结果换来了一身重伤。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师岚野填补了这段令她茫然的时光,一开始她全身瘫痪躺在床上的时候,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夺回一切,一雪前耻,让那些看她笑话的人被狠狠羞辱,到了后来则慢慢变成了“师岚野今日出门有没有锁门,会不会有小动物来做客”“晚饭会不会有菌子汤”“糖棍这玩意儿究竟是谁研究的呢怎么会那么好吃”等诸如此类的想法。
虽然总说着大恩不言谢,但沉云欢意识到此时有可能是一个分别的时刻,但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些煽情的话语。
她将荷包里仅剩的两根糖棍拿了出来,分给了师岚野一个,说道:“其实你知道我把你带出来,是为了让你扬名立万对不对?”
师岚野接下糖棍,并没有说话。
沉云欢接着道:“倘若事成,日后你再也不会在仙琅宗的外山受欺负了,定有许多仙门来笼络你,就算没有灵骨,有了那些奇珍异宝,你也能安然一生。”
师岚野似乎对那些东西并无兴趣,神色没有起伏,“倘若事不成,又当如何?”
夏日的热风吹来,四周没有一丝杂声,这里生灵退避,只有两人面对面立在庞大的石碑旁。沉云欢把糖纸撕开,咬进嘴里,满不在乎道:“你就在这等着呗,我出来了就是事成,我没出来你就走吧,别回仙琅宗外山了,去个好人多的地方,免得再被欺负。”
师岚野点了点头,说:“那我等你出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听说滇州的菌子极其美味,一到季节便长得满山都是,各式各样。”
沉云欢一听,双眼登时一亮,心说人界居然还有这种好地方,她先前去过滇州两次,没听说过。也有可能是来去匆匆,并未留意那些,就像她从前也不知道这些果腹之食如此美味。
她故作思考了片刻,才慢声道:“你也知道,我这等名气的人物,日后定然有数不尽的事要忙,但如果是你提出想去,我应当不会拒绝。”
沉云欢望着师岚野,认真地问:“你想去吗?”
师岚野在她充满期盼的目光下点头,应道:“想去。”
“好好好。”沉云欢将墨刀往肩上一扛,微微扬起下巴,许诺道:“等我出来,将眼下的这些事了结,我们就去滇州。”
师岚野的眼底应有几分笑意,但是并不明显,若不是细细观察看不出来。他也回了句好,随后就见沉云欢很是随意地冲他摆摆手,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就这么往里走了。
她依旧穿着雪白的束袖长衣,套一层赤红的外衣,腰身束起,长发用蓝色发带随意地扎着,墨黑的发丝垂在背后随着步伐轻晃。
黄昏时分,晚霞绵延千里,遍布天穹,西方天际烧起了火,映得漫山遍野都是红色。
沉云欢脚步慢悠悠的,墨刀搁在肩头,姿势很不正经,似乎还哼起了小曲儿,直到走出很远,在视线的尽头,那一抹红仍旧晃眼,也从未停下来或者回头。
师岚野看不见她了,才收回视线,在石碑旁坐下来,开始了静谧的等待。
深入腹地,沉云欢再次来到那个庞大的古老法阵面前,只见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因常年的妖气滋养,树木长得极其高大茂盛。跟前有两根分别两侧的大柱子,上面刻满了古老的文字,密密麻麻都是镇妖梵文。这里除却草木之外没有任何生灵,静到沉云欢的呼吸声都是一种惊扰。
沉云欢坐下来,先是用袖子随便擦了擦刀刃,其后再割破自己的手指,血液瞬间涌出,顺着指尖往下淌,而后以指为笔,在墨刀上写下咒文。
她落指很重,血流了很多出来,可见伤口割得也不浅,然而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嘴里咬着糖棍,嗓间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目光凝视着自己写出来的咒文,极其专注。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整个墨刀已经被她的血布满,咒文繁琐却清晰,在乱中又呈现出有序,没有任何多余的血渍滴下来。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等待血液干了之后,将荷包里一直带着的东西取了出来。路上虽然数次起过动用它的念头,但沉云欢还是非常有本事地克制了自己,就像她硬生生留了两根小人糖到现在一样。
是先前在那座小城里,从泥像里取出来的角。这东西里残存极为纯粹的灵力,相当于一个小巧的储灵法器,沉云欢可以将里面的灵力取出来用,但用过之后就没有了,所以她对此格外珍惜,忍了数次,打定主意用于现在。
她现在是凡体,身体里没有灵力,但是画在刀上的咒文,是沉云欢在很久之前诛杀的妖邪身上学来的看家本领。
这咒文只有一种效用,就是掠夺。只要附着于任何物件之上,就能将其触碰到的灵气吸食殆尽,化为己用,不管是灵力还是妖力。这种掠夺而来的修为,从来都被仙门视为歪门邪道,是以沉云欢当初偶然学会之后,从未用过。
可今时不同往日,任何能够修炼的方法,对沉云欢来说都是可利用的范围之内,她又不是害人,只不过想要掠夺这些妖的力量而已,既然不伤天害理,又如何是歪门邪道?
沉云欢将角靠近墨刀,稍微一触碰,上面的咒文开始隐隐散发出血一样的光芒,如同饿死鬼一般拼命吸取角中蕴藏的灵力,缥缈的白色光芒被缓缓吸出。
沉云欢很快就感觉到了灵力在充盈墨刀,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刀的重量变轻了,其后便是她身体的疲累也跟着消失,四肢百骸中涌入暖流,渐渐变得充满力量。同时,沉云欢也感觉到了周围空中遍布的妖气,像极其浓稠的墨汁在空气中铺开,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
等刀上的咒文将角中的灵力全部吸收完之后,整个角便变得灰扑扑的,反倒是墨刀散发出光芒,仿佛已蓄势待发。
沉云欢持刀起身,将嘴里的糖棍吐出,既已万事俱备,那便没什么好犹豫的,她将刀鞘插在地上,提着刀就往里走去。
踏入柱门的瞬间,柱子上密集的梵文闪过金色的光芒,地上隐隐出现了阵法的纹理,似乎在发出警告。沉云欢恍若未觉,几步走进去,天色就猛地暗下来,原本静谧阴森的树林,瞬间出现了许多妖怪,分布在各地。
它们生得怪异,猪头虫身,虎爪蛇尾,满口獠牙,妖气熏天。
在她入阵的瞬间,所有妖同时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那一双双无比邪恶的眼睛聚集而来,死死地盯着沉云欢,如同穷凶极恶的野狼终于找到了一块鲜美的肉。
这里的妖怪经过法阵的百年磋磨,修为稍微低一点的已经失了灵智,逐渐显出了原始的形态,还有些修为高深的,虽依旧保持人形,但也没了思考的能力,此时全部一动不动地盯着沉云欢,仿佛只要任何风吹草动,它们就会一拥而上,将沉云欢撕咬得粉碎。
沉云欢看着这些妖怪,心里明白这些不过是守在门处的低阶妖,越往里走要对付的妖自然就越凶残,视线往深处只能看到浓稠的黑雾,其他东西都被掩藏,似乎早已在暗中窥伺她这个外来者。
但她今日就是要在这里,舍弃废体,重铸一身灵骨,绝不后退。
“来吧。”沉云欢晃了晃手里的刀,挽了几个刀花活动手腕,继而将锋利的墨刀往身前一指,说道:“看看是谁来第一个来祭我的刀。”
第22章 妖刀不敬(三)
作乱人间, 穷凶极恶的妖怪,已经忘记自己被镇压在这里多少年岁了,随着妖力被阵法磋磨, 心中的恨意却日夜根深蒂固。
人族, 便是它们骨子里的仇敌。
在漫长岁月的折磨中, 它们无法辨别时光的流逝,更不知今夕何年,只知道突然有这么一日, 一个外来者走进了封印阵法之中, 步入它们的领地。
她的身上散发出独属于人族的芬芳, 瞬间就在漫天的妖气中扩散,等同昭示镇压此处的所有妖怪, 有个凡人闯了进来。于是血液里流淌的恨意和许多年未见天光的凶戾妖怪在同一时间往她所在的位置赶来。
沉云欢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妖怪, 收紧了手指攥紧刀柄,抬脚往前走。第一步落下时, 墨刀上猛地溢出一层淡淡的光芒,灵气从刀刃上散开。
这种灵力充沛的感觉实在久违, 沉云欢迅速找回了当初的状态, 仿佛回到当初她立于妖邪面前,剑震九霄的时候。
第一只来祭刀的, 是一只长了两双眼睛的虎妖, 它长啸一声, 猛然朝沉云欢扑过来。同时这啸声也恍若战场上的号角, 刚一落下, 周遭的妖怪全部动身,嘶声不断,争先恐后争抢着她这个误入险地的猎物。
沉云欢的左脚后撤半步, 待那虎妖扑来的时猛然一旋身跃至空中,被灵力浸染的骨骼变得轻盈无比,连带着动作快到无法捕捉。
众妖只觉得眼前的地面一空,正慌张地寻找她的身影时,就听见虎妖骤然传来痛苦的嘶吼声,等它们慌张望去,却见不过这眨眼间的工夫,虎妖已然从当中被劈成两半。
墨刀上的咒文一闪,迅速吸收虎妖的妖力,沉云欢的左脚踩在它的尸身上,也不在乎腥臭的血液溅在身上,动作只有短暂的停顿,下一刻便动起来,纵身扑进了妖群中。
沉云欢当然清楚这些都是开胃小菜,为了避免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并且确保她能尽快积攒起妖力,所以一出手就毫不含糊,凶戾的刀只要落下,必是一刀毙命,绝不给苟延残喘的机会。
众妖尖叫起来,仿佛是对这人族的挑战而感到兴奋,又像是察觉到空中的杀意而惊慌。
沉云欢的身影化作云雾中的飞鹤,时隐时现,缥缈若仙,锋利的刀刃划破长空,泛起尖锐的鸣响,轻易将这些妖怪的钢筋铁骨砍得零碎。
待尸骨堆积成山,她踏着地上的残肢走出,身上已然被血液浸满,原本雪白的里衣也染得赤红,衣摆不停往下滴着血。墨刀倒是干净,随手一甩上面的血珠尽数滚落,仍旧是锋利而锃亮的武器。
虽然沉云欢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但她还是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尽量让脸没有那么脏。守在门边的妖怪几乎被她清理完,身体有些累,不过远远没有到让她喘气的地步,而墨刀也因为吸收了不少妖力,此时原本附着在上面的白色灵力已经几乎消失,取之而代的是墨汁一般的黑气。
那些黑气顺着刀柄,如同毒蛇一般蜿蜒到沉云欢的手臂上,侵入她的身体,附着在筋骨和血液。
沉云欢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前方传来,心里明白,这只是开始,真正难缠的对手,现在才来。
就见前方的黑雾中忽然探出一个脑袋来,从样貌上看,约莫是十岁出头的孩子,先是小心翼翼地左右观察了一下,继而才慢慢从雾中完全走出来,身着破旧的衣裳,冲沉云欢笑道:“你好像很厉害,居然敢闯入这里。”
沉云欢倒也客气,“过奖。”
“他们正在往这里赶,我离得比较近,所以最先来。”小孩往前走,笑容天真纯良,眼睛盯着沉云欢道:“我都不记得在这里多久了,自封印落成,你是闯入这里的第一人。”
沉云欢也朝他走,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笑眯眯道:“看来是我叨扰前辈们了,不过我也是没有办法,在外面遇到点事儿。”
他问:“所以你是进来避祸的?”
“不。”沉云欢的话音落下,小孩便猛然发现眼前已经空了,不见人影,下一刻声音竟在他的耳侧响起,如同鬼魅,悄无声息,“我是来向各位借一点妖力的。”
刀刃带起凌厉的风,猛地朝他颈子削去。这妖怪虽然对沉云欢的速度大为吃惊,却还是在极短的时间完成了闪避,刀尖只从他侧颈划过,留下长长的血痕。紧接着他痛吼一声,身体顿时发生变化,生出长长的利角,双目变成妖异的黑紫色,寒风从四面八方聚集,将沉云欢围在中心。
妖怪如闪电般动身,黑焰在他双手缠绕,利长的爪子在瞬间连出七八下,每一下都带出赫赫风声。沉云欢挥刀抵挡,只听利器相撞的刺耳声接连不断,她连退数步,调动刀中的妖力卷刃,接下他正面一击。
刀刃与爪子撞在一起的瞬间,妖力相撞,以二人为中心爆炸,劲风横扫而去。沉云欢转攻为守,旋身翻腕,砍、劈、撩、外接各种飞踢和突刺,将身法与刀结合起来,妖气附着在刀上,在连续的打击下,妖怪很快落于下风。
他后知后觉,眼前这人的确不是误入此地,当真有几分本事。
不仅仅是刀法快到难以捉摸,那柄诡异的墨刀竟然也在吸取他的妖力,每一次触碰,就会从他身上吸走一点。这样交手下去迟早被吸干,于是转身要跑。
在他萌生退意的瞬间,沉云欢飞身上前,踩着他的肩膀将他硬生生踩跪在地,从后背捅了个对穿,刀上的咒文闪烁,很快将他的妖力吸食干净。
沉云欢双目有些发红,这里的妖力毕竟都是污浊,充满阴邪气息,沉云欢未经炼化收为己用,自然极其危险,但这还远远不够。她感到脊骨隐隐发热,那本是她的灵骨,自从灵力消失之后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这种感觉了。
要想铸灵骨,也要先砸碎废骨才行。
沉云欢继续往前走,踏入浓雾之中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妖力扑面而来,沉云欢飞快横刀抵挡,仍然被震退几丈远,将刀狠狠刺入地面才得以停下来。
抬眼就见一些男男女女陆续出现,有些保留着妖的特征,有些则完全是人的形象,比之方才遇到的妖怪,这次出现在沉云欢面前的都是些看起来便貌美俊朗的妖,身着颜色绚烂的衣裳,各有不同之处,呈扇形将她的前方围住。
他们对沉云欢的态度不同,有些斥责怒骂,恨之入骨,有些调笑打趣,好奇十足,于是周围瞬间又热闹起来,像菜市场一样,哄闹声不止。
沉云欢粗略扫过一眼,发现有些她其实认识,因作恶多端被凡人记录于册,有些则不知什么来历,这空中凝结的妖气无比庞大,排山倒海般扑向沉云欢,一时让她胸闷气短,仿佛是身体感知到危险而释放的提醒。
多说无益,这些在沉云欢眼中都是死尸罢了。她也不再有所保留,调动刀中所吸食的全部妖力,黑雾形成的风环绕着刀刃,逐步扩散将沉云欢笼罩其中,茂密的树丛发出哗哗声响,奏响肃杀的乐声。
沉云欢凝神聚气,呼吸一轻,下一刻便风驰电掣般动身,朝群妖而去。
太阳落下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天幕染上夜色。风声轻缓,偶尔晃过树叶,带起细碎的声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师岚野坐在石碑旁,正将手里的干粮掰成小块,喂给半大的松鼠和山狸。
将他手里的东西吃完之后,山狸从他的袖子里摸出了一根糖棍,好奇地嗅了嗅,用爪子扒拉。师岚野将糖棍拿回收入袖中,手掌覆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摸,动作间似乎有几分温柔,声音依旧清冷平淡,“这个不能给你吃。”
山狸也不争不抢,舔了舔爪子,在他身边盘卧下来。
师岚野又缓声说:“这是留给她的奖励。”
长夜无尽,月色被云层遮住之后,大地陷入一片朦胧暗色,无数邪气躁动奔涌,肆意翻腾。
沉云欢已遍体鳞伤,左臂受了重击无法再动弹,肋骨断了几根,被人当胸一脚踹飞又摔在树上,滚落下来的时候连呼吸都是剧痛,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无损。
墨刀上的咒文泛着血一样浓稠的颜色,黑气在她身边缭绕,沉云欢的双目已经变得赤红无比,长发浸满血披在身上,脊骨也传来剧痛,狼狈不堪。
满地横尸,全是沉云欢砍出来的成果。继当初被封印之后,这些曾经十恶不赦的妖怪,又迎来了第二次人生中的浩劫。
只是沉云欢只身一人,就算借用了妖力,仍旧有力竭的时候,这些妖怪数量太多,越打到后面要面对的妖怪就越强,更有妖力不断侵蚀着她的意识,沉云欢必须极力克制,让自己处于清醒的状态,一旦被妖力掌控神智,她就会化作这些妖怪的一员,被镇在这个阵法之中。
周围传来嬉笑声,有声音说:“看,她坚持不住了。”
“怎么会有人族滋自不量力敢来挑衅我们?”“嗳,但是她也杀了很多妖,是个厉害人物。”“她这般年轻,倘若让她活着走出去,日后恐怕不堪设想。”“不过她身上不是没有灵骨吗?都是一身废了的骨头,只是一直借用妖力负隅顽抗而已。”
沉云欢用刀撑着自己,慢慢坐起来。血液模糊了视线,眼前的群妖因为她方才的大开杀戒而心生忌惮,隔着一段距离遥遥观察,不敢再贸然上前来,但在他们眼中,浑身重伤,呼吸微弱的沉云欢已经是苟延残喘,死局已定。
议论声如潮水一般钻入她的耳中,沉云欢觉得很累,每一寸骨头仿佛都压了千斤重,光是抬起来就耗尽力气,只能靠着树闭上眼,血液将她的身体包裹,糊住每一个毛孔,她费力地呼吸着,尽量缓解身上的疼痛。
也不知道是走马灯还是什么,沉云欢忽而在这时想起了曾经。
她幼时进仙琅宗,得宝剑,自此名震天下。长辈对她和蔼,同门对她崇仰,外面的人则敬重艳羡她,前半生她顺风顺水,与清风为伍,伴日月而行,要什么便得什么,从不曾体会过挫败的感觉。
人们说她是天命之子,生来在这人间走一遭,便是要享受一帆风顺的人生,拥有着得天独厚的气运。
谁知突然间,她失去了一切,被逐出师门,连带着她的灵力,她的声誉,她引以为傲的宝剑全部失去。细细想来,这对沉云欢来说不过是无妄之灾,甚至到今日,她都不明缘由。
但这天下哪有毫无缘由之事,沉云欢总要得到一个真相,来解答她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谜题。否则,就是死,她也不会瞑目。
“她死了吗?”见沉云欢闭着眼睛久久不动,有妖怪发出疑问。
她的血流了很多,这对于凡人来说,是必死无疑。有几个妖怪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地往前走,想要靠近她探查情况,抑或是第一口分食她鲜嫩的骨肉。
然而此时他们却忽然发现,沉云欢的唇在轻动,似乎喃喃着什么。妖怪们以为是死前遗言,于是更大胆了,更向她靠近了一些。
很快,沉云欢从喃喃低语变成郎朗清声,这时妖怪们才发现,她并非说遗言,而是在念一种法咒诀。空中仿佛进入了盛夏,温度逐步升高,连带着风里也添了燥热。可这里常年与外界封闭,不见天光,更无四季,何来夏季一说?
所有妖怪都感受到空气里升高的热意,同时躁动起来,恍然明白这种现象是那濒死的凡人所为。
“阻止她!”忽而有一声尖利的高喊,众人回头,此声竟然出自群妖中年岁最长的老者,她大喝道:“这凡人竟然在催动天火九劫!快阻止她,不能让她习得此法!”
天火九劫的名声太过震响,落在妖怪耳中如惊天之雷,当下也顾不得检验真假,咆哮着一拥而上,齐力朝沉云欢扑去。
并未有妖怪注意到,方才尖声提醒的老妖怪反而转身就跑,飞快逃走,颤声念叨着:“这小丫头竟然是天火九劫的传人,今日怕是大限将至了,能逃一时算一时……”
话音落下,身后猛然爆发出强烈的热意,火焰在瞬间炸开,从沉云欢的刀上朝四处迸发,蜂拥而上的妖怪皆被这股迅猛强大的力量震飞,摔得七零八落。
风里着了火,灼热以极快的速度往方圆扩散,葳蕤的枝叶疯狂摇摆起来。
沉云欢也不知道自己念了什么咒法,过去她见识了太多各种各样失传已久的秘术,又凭借着自己极强的修行天赋轻易学到,但她一心修仙琅宗地法术,从不用其他。只是方才命悬一线时,这咒法突然冒出来,于是她便想也没想地修习了,随后力量便涌入四肢百骸,充盈她的躯体。
沉云环持刀缓缓起身,鲜红的血顺着她漂亮的脸庞滴落,黑色的妖纹从她的手背往上蔓延,爬过臂膀,顺着颈子攀上她的侧脸,在耳根处堪堪停下。衣物将其他妖纹遮挡,裸露出来的部分显得极为妖冶诡异,又因雪白的皮肤与墨黑的妖纹相称,显得极其昳丽。
刀尖起了火,顺着墨刀往上焚烧着,妖纹蚕食她的理智,火焰灼烧她的身体,沉云欢只觉得满腔杀意,暴戾融入血液,流淌过全身每一根筋骨,叫嚣着毁灭。
她提刀便砍,与妖怪厮杀。烈火刀法在夜中变得绚烂,掀起滚烫的热浪,将周遭的树木尽数点燃。妖怪的嘶吼不断在耳边炸响,锋利的爪子,凶戾的妖力接连打中她,给她造成重创。
沉云欢看见自己的肉体被烧毁,露出森森白骨,骨头又在火焰下被烧得焦黑,仿佛每一寸骨骼都在烈火中反复炙烤,被重力捶打。
废掉的灵骨在这样不停地炙烤和重击下寸寸碎裂,痛楚铺天盖地,火焰钻入骨髓。沉云欢觉得好痛,这样的疼痛比先前从仙琅长阶摔下要重过万倍,令她在毫无神志的情况下发狂,嘶声叫喊着,凭借身体的本能挥动手里的刀。
哪怕她骨头寸断,摔倒无数次仍不断爬起来,砍杀的妖越多,刀上吸收的妖力就越多,妖纹遍布全身,将她完全覆盖,滔天的火焰将方圆淹没,化作毁灭一切的火海。
枯竭的灵脉被烧尽,新的灵力涌入她的脊骨,光芒汇聚之中,洗筋伐髓,断骨重生,泛着金光的灵骨又一寸一寸长起来,铸成了支撑着沉云欢从不低头的脊梁。
于火焰中炙烤千千万万遍,昔日废骨燃烧殆尽,其后便是新生,千锤百炼之刀,当配烈火焚烧之骨。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金芒渲染了整片天空,照耀大地。师岚野不知在外等了多少个日夜,忽而感觉到风里传来灰烬的气息,缓缓睁开眼起身,卧在他身边的动物也跟着醒来,伸懒腰舔爪子。
他掸了掸衣裳的灰尘,缓步往里走去,行了二里地,就能看见前方尽数都是火烧过后的荒败景象。再往里走,地上逐渐出现堆积的残尸和泼墨般的血污,大多树被烧得焦黑灰白,少部分还燃着火未熄灭,空气里是尚未褪去的高温,烤着人的皮肤。
越往里走,地上的灰烬就越多,惨绝人寰的战斗过后,妖尸被烧毁,一切平息,满地狼藉,反倒是留下了一地的妖丹。
师岚野在废墟中穿梭,目光搜寻,最后在一棵树旁找到了她。
沉云欢衣衫褴褛,浓墨的长发竟都变成了羊毛般的卷发,又像海浪一样打着卷披在身上,蓬松油亮。她怀里抱着刀,像是累了一样靠坐着树,垂着脑袋休息。
周围只有黑白两色的灰烬,漫天的霞光下,只有沉云欢身上的赤红是一抹亮色。
师岚野走过去,看见她满身妖纹,便坐在她身边,动作很轻地将她揽入怀中,顺手将墨刀从她手里抽出。沉云欢的皮肤滚烫,眉头皱着,看起来很不舒服。
她肢体完好,身上倒是遍布伤痕,但都不重,似乎在重伤被修复好后,这些小伤反而懈怠了一般。
沉云欢在迷蒙间闻到了师岚野的气味,那种很熟悉的山间草木的清香,于是放心地靠在他身上,贴着他的颈子汲取他身上的凉意来缓解自己身体的热。
师岚野调整姿势,将她抱在怀里,转头看手上这把刀。
仍旧是之前那副模样,锋利锃亮,在晨曦的照耀下隐隐散发出五彩斑斓的黑,上面不见半点血污,连带着先前沉云欢以自己的血液画上去的咒文也全部消失,没留任何痕迹,干干净净。
但师岚野知道,此处封印法阵破碎,就代表这里镇压的妖怪全部死亡,这把刀将它们榨骨吸髓,已然吸饱了万千妖力。
灵骨重铸,妖刀已成。
第23章 春猎会(一)
她的肢体被火焰烧毁过, 又得新生,因此皮肤呈现出高温时的粉色,上面的妖纹诡异华丽, 像布满尖刺的荆棘将她裹缠住。身体贴上师岚野的时候, 让半昏迷状态的沉云欢隐约感受到有凉意涌入身体, 将她筋脉和血液里的灼热冲散,缓解。
她的呼吸慢慢平静,眉头也舒展开, 无意识地扭动了几下, 自己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沉沉睡去。
师岚野将沉云欢拢在怀里,捋起她的袖子, 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有些是刀的气息反噬,有些则是烧伤, 不过这些并无大碍,都是皮外伤。
换了一身筋骨的沉云欢, 也长出了一头仿佛被火焰烧卷的墨发, 平添几分稚气。师岚野手上动作很轻,用十足的耐心给她擦去脸上的血污, 逐渐显出一张睡梦中的沉静脸蛋。
太阳逐步升高, 光芒映照大地, 在一片焚烧过后的废墟之中, 年轻的男女相拥而坐, 姿势亲昵地依偎在一起。空中满是烧焦的气息,却又在送来的微风中,夹杂着青草花木的味道, 编织出宁静。
沉云欢也不知道这一觉是睡了多久,睁眼的第一感觉,便是身体很轻。浑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都暖洋洋的,像是经过了仔细的清洗和擦拭,排出所有污浊。
随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件衣袍上,从颜色看,应该是师岚野的。她缓慢地坐起身,用手揉了几下困倦的眼睛,转头望去,就见师岚野果然在身后不远处,只穿着白色的里衣,正弯身捡地上的妖丹。
她的身侧几尺远,插着那把被她炼化的墨刀,折射着太阳的金光,看起来威武无比。在她翻身动的第一时间,师岚野已经转头投来了视线,像以前那般寻常地问她,“醒了?觉得饿吗?”
沉云欢认真感受了一下肚子,摇了摇头。
“身体可有什么不舒服?”师岚野又问。
沉云欢觉得自己全身上下舒坦极了,没有任何异样,便答:“没有。你怎么进来了?”
师岚野朝她走来,“在外面等了许久,见此处光芒冲天,料想你出了什么事,就进来看看。”
沉云欢说:“哦,我知道了,你又是想来捡我。”就像之前在仙琅长阶那次,师岚野也是拿着扫帚守在旁边,那回他指定是等着她摔得不行了再来把她捡走。
师岚野嗯了一声,说:“怕旁人将你捡走。”
“太危险了,下次我不让你进的地方,不要随便踏入。”沉云欢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来,此时师岚野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从袖子摸出一根糖棍,递到了她的手中,沉云欢当下面色一亮,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喜色,接下后将话锋一转,“不过你做事向来稳重,选择进来定然也是有你自己的考量。”
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过后,沉云欢将最后一根糖棍咬在嘴里,体会到了幸福。她盘腿坐起,先探查自己的身体,看见身上各处都有一些简略的包扎,皮肤已经恢复成了白皙的颜色,原本遍布在上面的妖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沉云欢做事谨慎,先前并未将掠夺的咒文写在自己身上而是写在刀上,就是怕这些浑浊的妖力将她的神智撕碎吞噬。
这些未经炼化的妖力如若全部被她吸入体内,那么她就不再是人族,而是变成半人半妖的邪物,最后的结局也必定是沦为没有任何思想的行尸走肉。所以她炼了妖刀,将那些妖力封在刀中,如此一来便只是借用而已。
此招风险极大,沉云欢刚铸成新的灵骨,承受不了那么多的妖力,所以必须尽快学会如何控制取用妖刀中的力量。
此前沉云欢曾说过灵骨可以后天练成。
但过了十岁之后,长一岁便难十分,过了十八岁之后再练出灵骨的人,至今都没有出现,至少所有古籍上并未有确切记载,然而沉云欢就成为了这万中的唯一。
她咬着糖棍,对师岚野说:“虽然对我来说不算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但我们出去之后,一定会有人问起此处封印的万妖为何消失了,我希望你能对那些热情探知真相的人如实解答。”
师岚野把妖丹拢起来,随口道:“会有人问我?”
“你放心,肯定有的。”沉云欢起身,惊奇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卷发,然后找了发带随便扎起,跟师岚野一起捡遍地的妖丹。这些妖丹都可以算入春猎会的计分,不会再有人比她更多了,又全是古老的妖怪,沉云欢拿下春猎会第一赛段已经是注定的事。
二人捡了许久,最后盆满钵满,一个包袱都装不下,还用师岚野的衣服兜了很多,两人各背了一大包,往前山走。
路上沉云欢了解到,自从她踏入石碑之后,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春猎会的第一赛段接近结尾,余下还有七八天的时间,足够赶回去。
两人回去的路上必然会路过那个村子,沉云欢远远就看见天机门立下的封路石,荒败的村子里一片寂静,似乎事情已经解决了,此处也被暂时封了起来,后续则由天机门继续调查。
沉云欢停下来想了想,掉转走过去,抽刀咔咔两下就砍了封路石,径直往村子里去。
村落满地残碎的白骨无人收殓,纸钱随风飞扬,风声也似带着若有若无的哭声,悲凉凄惨。村中一户搭着篱笆院的房子里,一个身着桃粉色长裙的艳丽女子与小女孩并肩席地而坐。
粉色长裙的女子正是先前出现在小庙中的女魔头扶笙,她手里捏着一张纸,视线落在上面,语速很慢,声音很温和地读着:“你我血浓于水,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我的妹妹,盼早日与你相见。”
边上的小女孩依偎在她身边,扭曲的残肢蜷缩起来,软绵绵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臂,问:“笙姐姐,没了吗?读完了吗?”
扶笙道:“就写了这些。”
阿荷怔怔了好一会儿,才问:“那我还能见着阿姐吗?”
扶笙说:“当然可以啊,我带你出去后给你姐姐捏个新的身体,把你姐姐的灵魄放进去,这样你就能与她见面了。”
阿荷眨了眨空洞无神的眼睛,“可是我看不见。”
扶笙说:“我可以再给你捏一双眼睛,我什么做不到?你这耳朵不就能听见了吗?”
阿荷听闻,便扬起灿烂的笑容,夸赞道:“是啊,笙姐姐真的很厉害!我都许久没有听到声音了!幸好在这里遇见了你,否则我还不知道阿姐一直都与我是同一个身体,原来她也找了很久呢,我还以为她早就离开了这里去了外面,把我遗忘了……”
小姑娘像是高兴,碎碎念了很多话,但越说到后来,声音却越小,肢体也开始化作细沙般飘散。她清楚自己身体的状态,也早已预知了自己的结局,却仍然因为扶笙的话感到开心,空洞的眼中缓缓流下一行血泪。
虽说心中仍留着最大的憾事,但有这样的结果,她也已经足够满足。
阿荷抱着那张写满了字,留在桌上许多年的纸,将脸颊贴上去,很快她的身体也变成了烟沙,最后随着穿堂而过的风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谢谢你,笙姐姐。”
扶笙垂下眼眸,抬手摸了摸风中飘散的细沙,轻叹一口气,起身往外走。
刚出门,就正与翻过篱笆门进来的沉云欢正面遇上。扶笙眉毛一挑,将沉云欢从上到下打量,只觉得她身上有了变化,但一时看不出来是哪里变了。
“你们这一身是什么行头啊?”扶笙纳闷地问道:“怎么这些时候不见,比之前还狼狈了?”
沉云欢有妖刀在手,此时说话更是半点没有客气的意思,张口就道:“别问我的事。”
扶笙听这语气,马上又将她细细看了一眼,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疑惑道:“后山的那个万妖封印阵怎么突然破了?”
“这个可以问。”沉云欢指了指师岚野,“你问他。”
扶笙一时觉得沉云欢这性子被外人诟病真是太正常不过了,但还是转头朝师岚野问:“怎么?你破的?”
师岚野此前已经答应了沉云欢,眼下便如实回道:“是她破的,并且杀尽了里面的所有妖怪。”
扶笙登时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沉云欢,忽然又看见了二人身后背着的大包袱,惊得颤声:“你们这身后背的不会是……”
“妖丹呗,还能是什么。”沉云欢说完,又等了一会儿,见扶笙没再说什么“厉害、震惊,实力可怕”之类的话,觉得现在的对话就是浪费时间,于是将刀往外抽了几寸,说道:“虽然我现在不是仙琅宗的人,但也不会与妖邪为伍,你站在我面前是何意?觉得我不会砍你吗?”
扶笙当下就感觉到了对面迎面扑来的汹涌刀气,立即往后一跃,跃上房顶,心中暗叹这位仙门天骄果然性子乖张,喜怒无常。
她将手一甩,朝沉云欢扔了个东西,却被她当作暗器随手一挥,用刀砍成两半。
扶笙:“……烦请看清楚了再动手可以吗?不识好人心!”
落在地上后,沉云欢才看见是一个储物灵袋,仰头对她道:“刚才不算,再给我一个,我可以当作没在这里看见你。”
扶笙又给她扔了一个,说道:“这算是偿还你先前没有追杀我的恩情,而且你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仙门之人更得我喜欢,我希望今年春猎会的榜首还是你。”想了想,她又说:“我在你身上压了很多灵石。”
沉云欢捡起储物锦囊,卸下自己和师岚野身上的重担,把妖丹全部放进去,随意摆了摆手,道:“又让你赚一大笔,快走吧。”
扶笙扬起一个笑,冲她挥了下手,道了声再会,其后身体化作烟雾消散。
沉云欢将灵袋给了师岚野,刀合入鞘进屋子里走了一圈,见桌上的信不见,也没有停留。随后二人又去了村南的小庙。
庙外被特地围了一圈封路石,瓦顶尽碎,墙壁断裂,是激烈战斗后留下的痕迹。沉云欢依旧是手起刀落,几下砍了封路石,进入小庙中。就看见庙中的尸骨已经被清理干净,原本堆满血污尘土的地面此刻变成了一个庞大铁铸阵法。
阵法已经被毁坏,但仍旧能从上面的咒文推断出这是什么阵法,沉云欢只看了两眼,马上就说:“原来如此,这里竟然有这种阵法。”
周遭一片寂静,师岚野低头认真看着阵法,并没有丝毫要接着她的话询问的意思,但沉云欢此时已经忍不住了,就主动接上自己的话,说道:“这是一种子母阵,子为阴阵,母为阳阵。子阵中汲取的东西皆会汇聚到母阵之中,即便远隔千里,也能启用。”
如此看来,正如沉云欢先前所猜测的一样,这村中所发生的惨事,其实是彻头彻尾的阴谋。那些惨死在村里的所有人都被吸收了某种东西,可能是阴气,也可能是魂魄,汇聚于不知藏在何处的母阵之中。
这意味着非常严重的两件事,其一,会使用阵法,就表明幕后凶手必定是仙门中人,即便如今不在仙门之中,也必定是正儿八经拜师学过的人;其二,有人正在人间以这种邪法害人,此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不少藏起来的未被发觉。
沉云欢立即想到了更深,也更为严重的一层,严肃道:“这几年沧溟雪域的封印一直都有松动的现象,摇摇欲坠,若是这些东西与沧溟雪域有关联,就说明极有可能已经有人着手谋划解除雪域的封印一事。”
虽说扶笙这女魔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但此次破了鬼村的封印,应当也是为了让这个子母阵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事非同小可,倘若走漏风声,仙门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人界震荡不安,所以天机门才会用了那么多封路石将此地暂时封起来,应当是回去报信,等着上面的人商议对策。
沉云欢沉默许久,继而转头对师岚野道:“此事不要随便对别人说。”
“还有那些封路石,也不要说是我砍的。”
“别人若问起,就说没来过这里。”
第24章 春猎会(二)
沉云欢与师岚野踏上回汴京的路途。先前拴在树林里的马早就跑没了踪影, 两人步行了十几里地,才找到一个村落。
村中的人十分热情好客,招待了他们吃饭, 还提供了房屋让他们暂歇一晚。沉云欢虽然重新拥有了灵骨, 身体状态比之从前好了太多, 但体内的灵力微乎其微,对吃饭睡觉等事还是很积极。
次日一早,村里的老大爷要进汴京城卖木雕, 顺道送二人一程, 两人就搭上了牛车, 与那些木雕坐在一起摇摇晃晃着赶路。
路上这几日,沉云欢一直在竭力练习怎么掌控刀中的妖力, 然而这些妖力混杂阴毒, 一旦到了她身体承受不了的界限,就会蚕食她的灵智, 因此所用的时间不能过长,借取的妖力不能过多。
妖刀势必会随着她的修炼而变强, 她很有可能在某次不慎过度使用妖刀之后, 被彻底击溃了灵智,沦为刀的工具。但沉云欢要想压制妖刀, 就得尽快提高自身的修为, 可修炼天火九劫又必须借用刀中的妖力, 所以沉云欢要在两者之间维持住平衡, 暂时没有别的选择。
路上走了七八日, 赶在三月底到达汴京。此时已经是春猎会第一赛段的结束时期了,城中专门划分出了一块不小的区域当作春猎会第二部分的场地。
沉云欢跳下牛车,在身上拍了拍, 又捋了捋长长的卷发,确保自己衣着端正,形象如旧。师岚野在后方朝带他们进城的老大爷道谢,顺道给了一些银钱作为报酬。
城中热闹极了,五湖四海的仙门弟子混入街道,激烈地讨论着春猎会的事情。沉云欢这次进城没再戴幕篱,其实她本身也不喜欢戴遮面的东西,好像显得她多么见不得人一样,此次大摇大摆地进了城,立即就有人发现了她。
同上次一样,立即就有看热闹的人将她团团围住,人们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地搜寻,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一星半点的狼狈或是挫败,然而失望落空。
沉云欢将手落在腰间的刀柄上,精致的面容蒙上一层冷霜,傲慢无比,“让开,刀剑无眼,伤到了谁我可不管”
拇指顶着刀柄出鞘,轻微的锋鸣声在空中响起,不过轻轻一个动作,凛冽的凶意乍现,朝四周扩散去。周围顿时安静不少,趁乱叫喊取笑的人也噤声。
汴京城内严禁斗殴,这样的律法在其他大仙城中几乎都有,可沉云欢要出手打谁根本论不上斗殴,也就是一脚的事,谁都不想用自己的肋骨当例子。
沉云欢往前迈出一步,前方被围堵的路当下便开始松散,陆陆续续让出了一条道路来,她便顺着这条路出了包围圈,她就这般带着师岚野招摇过市,尽管一路上引来许多惊异的目光,却仍坦然自若。
行至春猎会的区域,沉云欢看见空中飘着的问道榜上,此时是薛赤瑶的名字挂在榜首。
她从那个村子离开之后,在后来的时间里猎杀的妖丹统共得了七千多分,甩了第二名五百分左右,显然实力也是很强的,最重要的是仙门之中此前并无她的名号,这刚崭露头角便如此引人瞩目。
人人都在议论,说没了个沉云欢又来了个薛赤瑶,仙琅宗今年怕是又要拿春猎会的第一,还说薛赤瑶会成为第二个沉云欢,更有传闻说仙琅宗一直暗地里培养薛赤瑶,为的就是早就料到沉云欢会有如今这一天。
这些虚无缥缈的传闻倒不足让沉云欢在意,只是她又听到了不少人对她的嘲笑,说她只在春猎会开始的时候露了个名字,其后便不见踪影,眼看着春猎会的争猎结算了她仍没有动静,恐怕只是出来装装样子,实则早就吓得屁滚尿流,逃走了。
此人说这话的时候,沉云欢正坐在他后头吃烩面,她听了许久,最后一块面条吸进嘴里,又喝了两口汤,随后放下筷子起身就往那人的脊背上就是一脚。
就这一脚,踹倒了人,踹烂了桌子,汤汤水水洒了一地,也将沉云欢重新出现在汴京城的消息给扬了出去。师岚野赔了银钱,将此事善了后,沉云欢自是一刻都等不了,抓着他便快步赶往登记台。
春猎会的参赛者将妖丹送往登记台,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环境下去检验妖丹的年岁以计分。妖丹分为甲乙丙等四个等级,千年以上便算甲等,计分最高,往下则递减。
今日是争猎结算日,搭建起的高台之上排列着满满一百个座位,正当间的一个座椅尤为醒目,比旁的位置都要高,且以红木嵌金丝打造,当间有一颗金黄色的水晶石,成为高台中最特殊的座椅,那便是争猎第一的宝座。
左右两侧各有黑木银丝座,大小略有差异,此为第二和第三的位置。
高台的上方悬着凌云楼阁,长廊以半环形排列,廊下站着不少人,中间的几位是天机门的掌门以及大长老,其他则是各个大仙门中德高望重的人物。台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仙门弟子。
沉云欢粗略扫了一眼,并未看见仙琅宗掌门,此次代表仙琅宗来的是以前在宗门里看她十分不顺眼的小师叔,当然,如今已经不是师叔了。
便是这地方人那么多,也十分肃静,所有人都在等着结算开始,沉云欢赶到的时间刚刚好。她从人群中穿越,原本安静的场地出现了诡异的一幕,但是她行过的地方,皆掀起了低声议论,虽然每个人说话声音都很小,但数量众多,也立马显得周遭吵闹起来,惹得人回头张望发生了什么事。
沉云欢动作很快,从人海的最外围快速靠近高台,而后手撑着台边,轻盈地翻身一跃,就落在了上面。
“云欢姑娘!”奚玉生最先打破了这样的气氛,快步从台上的人群中行出来,欣喜道:“许久不见!多日前我在村中醒来时,不见你们二人踪影,还一直以为你们是遇见了什么危险,这些日子担心得紧。”
随后如同巨石砸入平静的湖泊,登时激起了汹涌波澜,沉云欢的名字在人群中散去,台下吵闹起来。
今日也算是沉云欢在出事匿迹之后头一次正式出现在众人面前,没有昔日锦衣加身,到底让人素净了许多,但幸好有红衣相衬,并不显得落魄。她腰间佩着破旧牛皮所制的刀鞘,及腰的卷发散在身上,全身上下仿佛焕然一新,唯有神色不改,一如既往的倨傲。
沉云欢不论在何地都会引起轩然大波,她早已习惯,只是此时不是与人叙旧的时间,她冲奚玉生摆了摆手,道了句:“闲了再说。”而后抬步走到登记台处,抬手敲了敲桌面,对那计分的几个弟子问道:“现在应该还可以交妖丹吧?”
几个弟子露出为难的面色,转脸看向凌云楼阁处,“这……”
台下立即响起众多反对的声音,喊着今日是结算日,交妖丹的时间已经过了,还有些自然是持反对意见,认为沉云欢既然说了要交妖丹,自然要看看她能交出多少,很快两方便争执起来,吵得震天响。
忽而凌云楼阁上传来一道法术,如钟声般厚重无比,在场地里扩散,所有仙门弟子受到灵力压迫,立即噤声,周遭又归于宁静。
天机门的掌门此时站出来,捋了捋花白的长胡子,慢声道:“结算尚未开始,既在规定时间内交妖丹,便仍可计算在内,无可异议。”
既然是天机门的掌门人开口,自然也无人敢反驳,沉云欢便将锦囊打开,将里面的妖丹倒入一个类似聚宝盆的东西里。
楼阁中几人低声说笑起来,仙琅宗的热闹他们未必稀得看,只是沉云欢这样的千年难出其一的天才,在仙门之中不仅仅是受仰慕那么简单,如此能力出挑的人,身上自然而然肩负着重担和无上荣光,倘若沉云欢并没像传闻中灵力尽失,仙琅宗不要,自有无数仙门争破头要她。
妖丹哗啦啦倒了一大堆,被聚宝盆尽数吞掉,其后冒出了丝丝缕缕的光芒,颜色分明。几个弟子赶忙着手记录,台下所有人屏气凝神盯着,台上那些目前位于问道榜前一百的人也十分紧张,气氛达到前所未有的僵持。
只有沉云欢看起来泰然,或许是早就知道了结局,所以她没有任何期待,而是扒着锦囊翻看,发现了里面竟然还有不少银子——沉云欢以为他们早就穷得响叮当了,这些都是师岚野的私藏!
漫长的等待过后,几个满脸惊恐的弟子将头堆在一起,经过反反复复的核对,最后在玉简上如实记录了沉云欢的得分。只听一声钟鸣响彻长空,半空中投射的问道榜进行了更新,原本位于第一的薛赤瑶被挤成了第二,沉云欢的名字从天而降。
紧贴着她名字的,便是师岚野,二人名字后头无属门派,跟着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壹万柒仟。
宛若一声惊雷炸响,满场响起震声哗然!
一万七千分!甩了第二名的薛赤瑶整整一万分!如同完全不可逾越的鸿沟,将二人明明白白地分了出来。这同时也是春猎会自举办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积分。紧跟着一声震耳的锣响,意味着已到结算时刻,问道榜的名次生成,春猎会的第一部分结束了,台上众人可根据自己的名字寻找座位。
只是一时间无人动,皆将目光落在沉云欢的身上。
她抬步,踩着满场哗然往前走,越过众人来到最前方,那里站着一身雪白长裙的薛赤瑶。几次见面她都是如此,美眸清冷,飘飘若仙。沉云欢只将目光短暂地在她身上掠过,便大步往前走,直奔着那最高处的座椅而去。
与薛赤瑶擦肩的瞬间,沉云欢的手忽然被她扣住,几根指头按在了她手腕各处,沉云欢在她出手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却并未闪躲,只是偏头对她认真问道:“摸出什么了?”
薛赤瑶脸色青白,紧紧皱眉,松开了手,声音阴沉又低,“沉云欢,你灵力全无,虽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获得那么多妖丹,但上面那个第一的位置,你敢坐吗?”
沉云欢轻嗤一声,嘴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慢声道:“我到底有没有灵力,你迟早会知道。”
话音落下,她抬步往上,踩着几层石阶上了最高处的红木座椅。成为整个场地的中心,所有人将目光凝聚于她,议论的声潮如狂风恶浪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尽数灌入沉云欢的耳朵。
她轻轻闭眼,忽而又感觉回到了从前,就是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荣耀,铸就了沉云欢的前半生。
沉云欢转身,殷红的衣摆在空中扬起漂亮的弧度,浓墨的卷发垂在肩头背后,风华无双。她在众人的注视下落座,姿势相当随意乖张,金色的光芒很快从两侧往她头顶汇聚,片刻后一个祥云金叶冠凝结而成,戴在她的头上。
一柄镶嵌着红宝石的翠绿玉如意缓缓飘落,被她接入手中。
在满场震撼的呼声中,春猎会争猎部分结束,沉云欢以绝对的遥遥领先,拿下第一。
第25章 春猎会(三)
春猎会的第二部分, 为夺魁。
问道榜根据争猎排出了名次,前一百名每人都会得到一块玉牌,上面刻着当前名次。这并非最终排名, 想要攀升排名的人可以越名次向上面的人发起擂台挑战, 一次最多可越二十名。而对于前十名, 规矩则更为严苛,不可越级,若想往上爬, 只能一个一个击败上方的人。
换言之, 作为问道榜第一名的沉云欢, 只有第二名的薛赤瑶有资格发起挑战,但这挑战一旦发起, 任何战败的一人都会掉出十名之外, 成为第十一名。
不争不少年,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 若是缺了斗志才是仙门的没落,所以春猎会的奖励无比丰厚, 极力鼓励弟子们积极往上挑战, 在满满一个月的时间里,不限制挑战次数。
沉云欢要想夺魁, 就要守住第一名的宝座整整一个月。当然,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流程, 毕竟前三次的春猎会都是如此, 昔日败在她剑下的人不计其数, 谁也没能将她从宝座上赶下去。
沉云欢坐在高高的座椅上,视野开阔,将台下林林总总的人尽收眼底。春猎会总会给第一名无上光荣, 成为万众瞩目,那些震惊、仰慕、妒忌的目光汇聚成海,将她淹没。
她的目光在人山人海中转啊转,最后落在了偏僻的一角,那里只零散站着几个人,却轻易让她抓到了师岚野的视线。他站在茂密的树下,一身朴素简单的黑衣,长发半绾,散下来披在肩头,漂亮的眉眼盛满平静,淡无波澜。
周围的喧嚣吵闹,与他无关。
沉云欢冲她微微扬了扬下巴,隐隐露出了几分得意,好像在说“看吧,我以前可不是在吹牛。”
玉牌送到了她手上,羊脂玉刻着金字,上面是磅礴大气的字体“壹”,沉云欢并未佩戴在身上,而是抓着上面坠着的红缨子吊儿郎当地甩着玩儿。
锣鼓震响,台上的人纷纷起身,朝凌云楼阁上的诸位前辈行礼。虽说春猎会是天机门操办,但除却天机门和皇室会给出各种奇异宝贝作为奖励之外,各大仙门也都会给出一样宝物成为奖赏,以资鼓励少辈积极参与,勇争第一。
台下乌泱泱的人群,正是人界仙门的未来。
各位长辈乘风离去之后,沉云欢踩上了宝座,对台上剩下这九十九人喊道:“各位。”
众人纷纷抬头看她,就见沉云欢一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一手举起来,晃着手里的玉牌,金色的字体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一个月,欢迎大家来向我挑战,要真是让我连着四年拿春猎会的魁冠,那可就太没意思了。”
沉云欢一直如此,那些诟病她性子的传言非虚,她的不可一世从来不加掩饰,但就算是这样,照样有人冲她大声赞扬,吹捧,对她崇敬,仰慕。
慕强是生灵的天性,不管是人,还是牲畜。
喧嚣声中,奚玉生率先走出来,抚掌轻笑,连声赞道:“合该是你,合该是你,云欢姑娘,你在争猎竟然得了一万多分,春猎会办了那么多年从未有过先例!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宋照晚也两步来到她身边,想当然道:“这还用想,云欢姐那么厉害,自然是凭实力杀来的,总不能……”她话语稍稍一停,视线游移,慢慢落在薛赤瑶的身上,仿佛意有所指:“是靠宗门的人偷偷帮忙得来的吧。”
柳沼与薛赤瑶站在一处,听到这话立即回道:“宋姑娘,话可不能乱说,咱们问道榜上有谁的妖丹是靠同门之人帮忙得来的,你大可以明说,想必天机门不会对谁有偏颇。”
宋照晚冷笑了一声道:“你急什么,总归不是在说你这六十七名。”
沉云欢听了这话,才往宋照晚和奚玉生的腰间看去。奚玉生是四十五名,宋照晚则刚好卡在第十名,都还不错,至少是前五十名。
在春猎会上,不论家世宗门,只论名次,宋照晚呛声之后,柳沼果然不再说话,显然被戳到痛处。
沉云欢在宝座上站了一会儿,并无什么有血性的人敢当众向她宣战,便觉得没意思,打算下去找师岚野,顺道向奚玉生二人问一下先前的情况。
她错身从薛赤瑶身边走过时,看不出是故意还是无意,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旋即就听薛赤瑶清冷的声音响起,“你当然觉得,你能守住魁冠?”
沉云欢笑意一深,停下脚步,转身回头对她道:“怎么?你很有信心?”
薛赤瑶望着她,神色平缓,已经从方才那种糟糕的情绪中恢复如常,“师父既然让我来参加春猎会,便是对我寄予厚望,我自然不甘屈居第二。”
见二人站在台上对峙,气氛僵持,周围的人迅速停下看热闹。
沉云欢和薛赤瑶并不熟识,然而两个人的名字在城中被提起时总是连在一起,尤其是那把闻名天下的宝剑,所有人都发现了,如今沉云欢腰间佩戴的武器,根本就不是不敬剑。
眼下又十分巧,两人一人是第一,一人是第二,薛赤瑶若想夺魁,就要向沉云欢发起挑战,这一战,必不可免。
沉云欢余光看见四周堆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才转过身,与薛赤瑶正面对上,嘴边挑着懒散的笑:“薛赤瑶,你我二人交手打擂台,光是挣个魁冠多无趣啊,不如另添赌注?”
薛赤瑶并未露出惧怕的神色,直直地望着沉云欢的眼睛,问:“你想添什么赌注?”
沉云欢等的便是这一刻,眉眼一沉,无端给面容染上几分乖张,“你若是输了,就将不敬剑还给我。”
周遭众人议论纷纷,沉云欢此话也坐实了不敬剑如今在薛赤瑶的手中。
此时仙琅宗的其他弟子已经上了台,来到薛赤瑶身边,男男女女各有三四人,都是沉云欢眼熟的同门。
大师兄虞暄此次并没有来,其余这几人都是昔日师叔座下的徒弟,那位师叔不喜沉云欢,连带着弟子也不喜她,以前在宗门里尚能恭敬喊她一声云欢师姐,现在不是同门,他们又拥护薛赤瑶,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
“沉云欢,你究竟想如何?”当下便有一男子站出来,斥责道:“赤瑶师妹的剑,是掌门亲自授予,乃是仙琅宗首席弟子的专属,你如今被逐出仙琅宗,已经不配拥有它。”
然而此人忘记,沉云欢向来是不喜欢听别人的训斥的,话音才刚落下,她的脚就踹了出去,速度快到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听一声惨叫,那男子直接被踹飞出去,滚下了高台。
沉云欢仍是站在原地,面容带笑,又凶得不得了,“我在跟人说话的时候,烦请不要插话。”
先前灵力尽失也就罢了,今日有妖刀在身,沉云欢忍不了一丁点,不出两脚,旁人还以为她这第一的玉牌是白白捡来的。
四周噤声,逐渐安静下来,无人再议论,跟在薛赤瑶身边的几个弟子更是怕沉云欢这个曾经的师姐怕得要死,连眼神都不敢对上。
薛赤瑶脸色难看,许久都没说话,她被架在了人群中心,众人都在等她回应。
人人都知道不敬曾经是沉云欢的剑,她提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不过是要回自己的东西。可薛赤瑶岂敢轻易应下,站在她对面的这人,才刚以一万七千的高分打破春猎会创办以来的记录,拿下问道榜的第一。
先前见她时,她被狄凌的剑击退十数步,右手因握不住剑颤抖,而今时的她站在这里,仿佛能捅破天。
薛赤瑶飞快思考着,又想起方才抓沉云欢手时并未摸到灵脉,说明沉云欢身上是没有灵力的,这一点不会出错。尽管她身上还背负了仙琅宗的名声,但薛赤瑶决定信自己一把,抬眸应道:“好,我答应你,但若是你输了,该如何?”
沉云欢笑得双眼弯如月牙,有一种得逞的狡黠,只回了四个字:“任你处置。”
其后她便不再多留,只丢下一句“随时恭候你来挑战我”便转身离开,姿态轻盈地跳下高台。密集的人群中辟开一条道路,她大摇大摆地从众人的乱声高喊中穿行而过,背影潇洒。
一路来到树下,她头上仍戴着千叶金冠,腰间别着那把玉如意,这都是第一名的象征,价值连城。沉云欢装作无意地将玉牌在师岚野面前甩来甩去,不经意露出上面金色的刻字。
师岚野要是再不说两句,那玉牌估计就要扇在他脸上了,他抬手握住沉云欢作乱的手,道:“恭喜。”
沉云欢的脸色不好看,显然不满意,于是师岚野又补上一句,“听闻此前从未有人在春猎会争得万分,你为头一个,着实厉害,令人望尘莫及。”
沉云欢眉眼舒展,随手把玉牌塞他手里,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些人就是喜欢嚷嚷,对我来说不过轻而易举,这东西没什么用了,给你拿着玩儿。”
说着,就把金冠和玉如意还有锦囊一股脑给了师岚野。
师岚野也不提她炼刀铸骨的惨烈,今日她站在高台狠狠风光了一把,刚下来就把这些荣耀的象征都塞给了他,仿佛孩子气地想与他共享这些荣光,此举令他眸色柔和,“那今日去找找城中有没有新鲜菌子卖,我做菌汤给你吃。”
沉云欢对此极为高兴,迫不及待就要催促他现在动身,正要走时,身后传来了宋照晚的声音,“云欢姐!”
奚玉生与她一同前来,热情地将沉云欢夹在中间,询问她先前在鬼村里发生了什么,当时他们从幻境中出来时,周围都是天机门的弟子,唯独不见了沉云欢二人,其后便是大半个月的失踪,找了许久也没有消息,因此非常担心。
沉云欢有意向他们打听消息,便提出一起用饭,边吃边聊。
奚玉生此人财大气粗,一听要花钱了,便知是自己的用处来了,立即豪气道:“那便由我做东,带你们去汴京最出名的酒楼。”
沉云欢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们手上还有些银钱。”
奚玉生俊脸含笑,声音清朗温润,“云欢姑娘客气了,你这身厉害本事,莫说是在人界,便是六界之中也是独一无二,当今世上找不出第二人与你相比天赋,今日你我还能站在此处闲话一二,将来怕是等你飞升天界,再想见你也只能拜神求仙了。今日能与你一起用餐是在下的荣幸,请不要推拒。”
这一番夸赞让沉云欢心头十分熨帖,顿时又对奚玉生刮目相看。
“过奖过奖。”沉云欢难掩笑容。
宋照晚忽而伸手,捏起沉云欢的一缕卷发,说道:“哦——我道云欢姐你看着怎么有点变化,原来是头发变卷了呀,这是怎么做到的?”
沉云欢自己也忘了,醒来时就已经变成这样,“火烧的。”
“不仅人厉害,头发也厉害,被火烧了之后竟然只能烧卷而烧不断。”宋照晚惊叹。
沉云欢得意死了,对这左一句夸赞右一句夸赞十分受用,不过短短几句话,觉得已经与这二人成为好友,相当欣赏。
奚玉生先行一步,去安排酒楼,临走时说会安排马车来接他们,到时候以天机门的玉牌联络。宋照晚也暂时告辞,拿了名次后要先去见过师父和族人,随着二人的离去,又剩下了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
不远处站着围观她的人太多,极为吵闹,沉云欢难以久留,带着师岚野寻僻静之处。
路上沉云欢道:“没想到这奚玉生嘴巴倒是甜,难怪人人都与他交好,这种夸人的本事实在厉害,谁不喜欢?”
师岚野未曾说话,神色虽然依旧平淡,但眸中仿佛沉着郁色,显得整张脸如覆寒霜,莫名有几分阴沉。
沉云欢见他未答话,关怀询问,“为何脸色那么臭?难道是我方才不在时又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师岚野回了一句,而后又慢声道:“我会熬糖,可以给你做糖棍。”
沉云欢遇上了今日最让她欢心的事,当即抓住了师岚野的手腕,向他确认:“当真?”
师岚野:“嗯。”
沉云欢说:“那你今日就给我做。”
师岚野问:“与他比之如何?”
沉云欢疑惑道:“与谁比?”
师岚野淡声,“方才那位恨不得将金块都挂在身上的人。”
沉云欢觉得他的说法有些苛刻了,但奚玉生的确是恨不得把“富”这个字写在脸上的人,所以也并没有纠正,只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而后一本正经的评价道:“你这本事,比奚玉生的稍微厉害一点儿。”
而后她又背着手,用不怎么重的语气假模假样地批评道:“师岚野,你怎么什么都要攀比啊,也就只有我能包容你了,若是旁人定会觉得你小心眼。”
第26章 春猎会(四)
师岚野似乎并不在乎别人说他小心眼, 他将视线落在沉云欢的后背上。
她走在前面,双手负在身后,脚步轻快, 心情看起来很好, 似悠闲散步。方才她站在高台之上, 四面八方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皆将目光汇聚在她身上,无不对她发出惊叹议论。
师岚野站在最后, 与她不过隔着十几丈的距离, 却又像隔着天堑。云端和泥尘, 对沉云欢来说是一步之遥,她跌下来, 又轻而易举地走了上去, 而师岚野却一直站在山脚,不过就是站在人山人海里仰望她的, 那些人群中的某一个。
沉云欢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卷发轻摆, 她转过头来望着师岚野,故作严肃道:“走那么慢做什么?故意想让我停下来等你, 不就是说了你两句, 况且我是说别人会觉得你小心眼, 我又不是那种人。”
师岚野道:“我并未在意。”
“那还不快些跟上我。”沉云欢冲他招手, 又道:“若是被人发现了, 又会把前路给堵住,那些人为了拦住我什么地方都钻,缠人得很。”
这话说起来又像她故意炫耀自己很受欢迎似的, 但沉云欢都是实话实说,好在师岚野也并未露出那种质疑的神色,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追上她。
奚玉生的行动力很强,他说做东安排沉云欢吃饭,两刻钟后气派华贵的马车就来到了沉云欢的面前。前头驾车的马一黑一白,生得高大健壮,马车上又嵌满了玉石珠宝,十足彰显了奚玉生的富贵家底。
沉云欢上了马车,里面更是享受,座上铺着光滑的狐狸皮,车角挂着小香炉,中间的桌上摆了各种糕点茶水。这样的奢靡,沉云欢便是从前也不曾体会过,主要是她出行基本都是御剑而飞,很少坐马车,便不会精心布置。
二人乘坐马车,没多久就来到了汴京城最为出名的酒楼,早早就有人站在外面迎接,恭恭敬敬将二人带上三楼雅间。
这酒楼建得高,名声既然如此响亮,其中的奢华与热闹自不必说。
奚玉生在雅间等候多时,见二人进门,当下起身行了平礼,请着二人入座,并吩咐可以上菜了。这雅间算不上特别大,随从守在外面,桌上只坐了沉云欢三人,显得十分宽敞。
奚玉生倒了茶水,挽袖推到沉云欢和师岚野的面前,温声道:“尚有二人没来,烦请稍等片刻。”
沉云欢道了声多谢,浅浅喝了一口,道:“无妨,我先向你打听些事儿。”
奚玉生笑眯眯道:“云欢姑娘莫着急,在下知道你想问什么,特地请了一位贵客,待他来了你问他便可。”
沉云欢颔首,便依言耐心等待,不再追问,只是跟奚玉生聊了些稀松平常的客套话,期间师岚野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未开口说话。
随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又有人叩门而入,进来的是宋照晚和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
奚玉生起身相迎,对那男子行平礼,道:“顾师兄,你那么繁忙我本不应该请你走这一趟,只是我有位朋友……”他说到一半,转身抬掌指了一下沉云欢,继续道:“她有些疑问,恐怕只有顾师兄能解答。”
来人相貌年轻,皮肤呈麦色,五官生得俊朗硬气,身着天机门宗服,几步走进来,对沉云欢颔首:“沉姑娘,听闻你今日又在争猎台上出尽了风头,看来修为比之去年更进一步。”
沉云欢认识此人。他名唤顾妄,是天机门内十分出色的弟子,去年还参加了春猎会,在夺魁时败给了沉云欢,成了第二,今年应当没有参加春猎会,而是加入了负责维护春猎会秩序的卫队。
她拱了拱手回礼,很是随意道:“我当是谁,还准备以大礼迎接呢,谁知是顾公子,你我已是旧相识,就免了这些客套话吧。”
沉云欢说免了客套话,实则这一句都是客套话,因为她从未以什么大礼迎接过平辈之人,不拿鼻孔看人已经算是礼貌。顾妄与她打过少许交道,知道她向来是这种不羁的性格,笑道:“那是当然,请坐吧。”
几人一落座,宋照晚立即道:“快些上菜,我都等不及了,这家酒楼的酱肘子特别香,我以前来吃过一回,念念不忘许久。”
奚玉生接话:“特地给你点了。”
宋照晚高兴,随后眼珠一转,对顾妄道:“顾妄哥,今日既然你来了,就不该让玉生哥哥来付账了吧?”
顾妄是奚玉生的同门师兄,当下点头,“自然。”
这酒楼里的物价比寻常的酒楼贵不少,奚玉生又向来花钱如流水,点的都是酒楼里的招牌菜,当即与顾妄争起来,表示这顿是要请沉云欢的,一定要他出钱。
顾妄也是个死心眼,认为自己是奚玉生师兄,哪有让师弟请吃饭的道理,于是不同意,二人你来我往,在桌上开起辩论赛,挑起争端的宋照晚却一边吃着盘子里的糕点一边看着热闹笑得开心。
最后还是沉云欢等得不耐烦了,一锤定音道:“就让奚公子付账吧,他手指缝里流的都是金子,就算今日这饭钱你给了,他也会在别的地方还给你。”
这话十分在理,顾妄也知道这小师弟平日里在师门到处散财的德行,便不再与奚玉生争,转而问沉云欢:“不知沉姑娘有何事要问?”
沉云欢道:“那日在村落里我破幻境醒来,看见你与扶笙交手,后来因其他事先走一步,你将她可抓住了?”
顾妄提到她,神色便十分严峻,“并未。那女魔头的术法极其诡异,难以预料,我带去的弟子尽数被她害死,最后还是让她逃了。”
沉云欢佯装可惜,旋即才引出正文:“实不相瞒,我在幻境时曾无意发现,那村南的小庙之中非常古怪,似乎布下了古老阴邪的法阵,逼得全村之人皆死在那处,我怀疑是有仙门之人暗中作乱,此事顾公子可有探查到?”
顾妄眉眼一怔,对沉云欢知道这些有些惊讶,随后又觉得沉云欢便是知道也不该稀奇,于是道:“的确如你所言。”
宋照晚倒吸一口凉气,惊诧道:“不会吧?会不会是有什么妖邪作乱,故意伪装成仙门中人呢?”
说起来,奚玉生也想到一桩怪事,道:“如此说来我也觉得奇怪,那幻境一重又一重,真假难辨,我不知在何时晕了过去,但醒来时却毫发无伤,仿佛只要对幻境中的那邪物没有恶意,便不会受到攻击,这种妖物不该出现在春猎会的狩猎区域才对。”
顾妄道:“确实如此,几年前天机门曾去那处探查过,但不知那些人出了什么纰漏,并未探查出庙下面修建的邪阵,只以为是靠近妖阵才受了些影响,草草列为禁地了事。”
“若我猜得不错,那阵法应当是子母阵吧?”沉云欢问道:“我若没记错,这种阵法的发源地是蜀州,传闻古时蜀州人盛行养一种名为子母蛊的虫物,子母阵便是由这蛊得名而来。”
“什么?竟是与我们蜀州相关?”宋照晚大为吃惊,说话时口齿不清,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糕点咽下,兑了一口水,又匆匆道:“云欢姐,你连这都知道!也太过博学了。”
“好说好说,只是去的地方多了,到处听一耳朵,自然就记住了。”沉云欢笑笑。
而顾妄却是看着沉云欢的眼神忽而轻微一变,没有立即回答问题,只是道:“说来也巧,前几日我收到消息说村落那里出了点状况,赶去时发现那里落下的封路石全被砍碎了,不知沉姑娘可知道些什么吗?”
“那谁知道,这年头不就是这样,人人手里一把刀,没事就爱砍点东西,若是村里没什么大碍,我觉得也不必追究。”沉云欢被怀疑,且确实是做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但她却表现得十分坦然,并且真诚地劝告道:“不过我觉得天机门也有些懈怠,既然村里的事不便披露于世,合该好好守着才是,留几块破石头有什么用。”
“……”顾妄道:“那是天机门炼化出来的最为坚硬的灵石,画地为牢,内外坚固。”
沉云欢心说这就尴尬了,都怪我太厉害,随手就给砍坏了,于是朝师岚野看了一眼。师岚野似乎接收到这个眼神,终于开口说了进雅间的第一句话,“我们未从村子经过,在后山破了万妖封印之后,便直接御灵飞来城内,所以并不知那些石头被谁毁坏。”
这话题引得极其好,奚玉生和宋照晚听闻同时震惊出声,就连顾妄也露出了怔然的神色,视线一齐落在沉云欢身上。
奚玉生疑惑道:“万妖封印?!此为何物?”
顾妄也一下就站起身,道:“那阵法破了?可是我前几日去村中时,没见有妖物出没,若是封印阵破了,汴京恐怕会有大乱,你们既知此事,应当一早就告知天机门。”
他说着就要走,仿佛此事十万火急,耽搁不得,但沉云欢却将他拦住,“乱不了。”
她跷着二郎腿,脚尖晃了晃,语气很是随意道:“里面的妖怪已经被我杀光了,不然你们以为我这一万七千分从何而来?”
顾妄微微皱眉:“当真?那可是古时封印,距今已有二百余年。”
“绝无半句假话。”沉云欢笃定地说完,又意识到不能这样承诺,因为刚才她还说了一句假话,于是补充道:“关于这些妖怪。”
顾妄道:“若此事为真,沉姑娘便是为人间除一大害,此前天机门屡次想肃清这阵中之妖都无从下手,没想到沉姑娘竟做到此事,待我回去,定会向天机门禀明此事。”
紧接着宋照晚和奚玉生也对沉云欢赞不绝口,她笑得嘴角就没落下去过,还要说:“小事罢了,不足挂齿。”
师岚野看在眼中,墨黑的眸中似搅动起来的湖水,不再平静无波,泛起点点涟漪。他本就寡言不喜说话,这些人又一句接着一句,因此他就更为沉默,仿佛不是这桌上的人。
其后酒楼的下人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将菜摆上桌,很快便摆得满满当当,几人相互客气了一下,开始动筷吃饭。
吃起饭来,说话的时间便少了很多,雅间稍微清静不少,但交谈声仍旧不断,沉云欢更是桌上的中心人物,其他三人轮流与她闲聊。
师岚野低头夹菜,那些话从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情绪。
忽而他碗里多了一块炖肉,掀起眼皮看去,沉云欢正收回筷子,歪着头朝他问道:“为何不吃肉?光吃这些绿杆子菜干什么?你又不是真的老牛。”
第27章 春猎会(五)
沉云欢从来没有在桌上给别人夹菜的习惯, 她从不担任照顾别人的角色。
只是师岚野从进来之后话就寥寥无几,好像从雅间中隐去了声息,虽然他平时也很安静, 但终归是让沉云欢察觉了不同。她隐隐从这不同之处中察觉到了一丝来自师岚野的微妙情绪——他似乎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但沉云欢要打听消息, 并且要探知天机门那些老家伙们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所以这场饭席在所难免,于是给师岚野夹了几块她觉得味道很好的炖肉,稍微表达一下自己的关怀。
师岚野看了沉云欢一眼, 低头将那几块肉都吃尽, 眉眼好赖舒展了些许。
一顿饭吃下来, 沉云欢从顾妄的口中得知,村中阵法的事的确可能是仙门之人在背后谋划, 但尚不能确定与沧溟雪域的封印有关, 还需继续探查。
对于顾妄给出这些信息的回报,沉云欢也说了一条较为重要的线索, “我在幻境中曾看到一封信,那封信表面上是以那对双生姐妹中的姐姐所写, 实则字体娟秀工整, 不像是几岁的孩子能写出来的字,所以我认为在村子出事之后, 有人曾去过那里。”
沉云欢排除了天机门的人。若是他们在前几年去的时候发现了村子里有个妖邪, 又杀尽了村里的人, 自然不管它有没有害人的心思, 当下便除之, 所以她认为天机门的那些人在去村子的时候因为自身能力不够,或是探查得疏忽从而根本就没发现村里发生了什么。
如此一来,帮助姐姐留下信的就另有其人。发现妖邪而不除, 发现邪阵而不报,除非那人本身就是个妖邪,又或者那人与布下邪阵者有着莫大的关联。
顾妄立即也想通了这一点,意识到这个信息很重要,当即放下筷子道:“那沉姑娘可知那信在何处?”
沉云欢刚想说信没了,后来去找的时候没找到,但脑子又转得飞快,立即反应过来,改口说:“不知,应当就在村里,你派人再细细找找。”
顾妄颔道:“那沉姑娘可还记得上面的字体是什么样的,能仿写出来吗?”
她摇了摇头,“我只粗略看了一遍,若是再见到定能认出,但让我仿写,恐怕没那个本事。”
顾妄也不勉强,只道回头一定仔细探查,暂且将此话揭过。几人吃了一顿饭之后,在酒楼门前分别。
宋照晚和奚玉生很是不舍,多番邀请沉云欢前去与他们所在的地方同住,毕竟有奚玉生这个大财主,居住环境绝对差不了,但沉云欢还是摆手拒绝,只道不喜人多之地。
实则是沉云欢需要一个僻静之地来练习掌控刀中的妖力,在未上擂台之前,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身上带了把妖刀,否则又要嚷嚷着将她打为妖女。
分别之后她与师岚野在城中转了半天,最终在城北的郊外花了二两银子暂租了一个小院,因地处偏僻四周没有邻舍,虽然屋中许久没有打扫灰尘堆积,但好歹清静。
一进屋,师岚野就开始闷头打扫屋子,沉云欢则站在院中反复练习将刀中的妖力引到身上的过程。
扫帚的声音唰唰响起,鸟啼声从头顶滑过,偶尔几阵风从院中掠过,沉云欢觉得仿佛回到了先前在仙琅宗山脚住着的时候,能在如此繁华热闹的汴京中感受到这份宁静,也算难得。
等师岚野将房间都收拾好,二人又去街上买了被褥等必用的东西,不过沉云欢今日在高台上从锦囊里扒出了不少银子,知道师岚野手里钱很多,所以在她的要求下,还买了不少街头的小吃。
坏就坏在沉云欢并不是爱吃那些东西,只是想每个都尝一尝,因此许多她咬了一口就觉得不好吃的东西都由师岚野捡着吃,回到住处时,师岚野感觉那些甜腻腻的东西糊住了他的嗓子,咽不下去,连喝了好几口水。
这实在是陋习,但师岚野也不想说什么。
他去了厨房,将买回来的甘蔗捣出汁水,以布过滤干净,然后倒入锅中大火熬煮,开始为沉云欢熬糖。他还买了一些新鲜的竹子,节节砍断,从里面削出细细的长棍,以方便裹糖。
沉云欢在院中练了会儿刀法,很快就闻到了空中飘散出来的那股甜腻的味道,当下收了刀闻着味儿就钻进了厨房里,看见师岚野点着灯,站在灶台边上削长棍。
沉云欢一只脚踏进去,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退出,转头去屋中搬了个凳子出来,小跑回到厨房,也在灶台边坐下来,看着锅里已经渐渐煮得有些黏稠样子的甘蔗汁,问道:“这东西能煮成糖?”
沉云欢熟知天下仙门的术法,更懂得如何应对百般利刃的攻击,偏门的妖邪迷鄣也难不倒她,却不知甘蔗汁能熬糖,此时端坐在灶台边,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来看去。
烛光落在她的脸上,照出她眼底的期待,让师岚野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做什么糖棍,而是在做这世间最厉害的宝贝。
他道:“会越来越黏稠,只要熬煮到一定时间,就可以缠在棍上。”
沉云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伸手,破天荒地主动从师岚野手上接活儿,说:“给我吧,你去熬糖,这些小棍我来削就好。”
师岚野抬眸看她,简直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但见她的手一直伸着,也不好说什么扫兴的话,便将手里的小刀递了过去。
沉云欢以前也没做过这种看起来很没有用的细活,但奈何学习天赋太强,上手极快,削断了两个之后立即就能精准掌控手中力道,将小竹棍削得越来越漂亮。
师岚野掌着勺,在锅中缓慢搅拌,汤汁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开始冒密集的小泡泡,声音在窄小的厨房中尤为突出。灯下二人的身影各占一边,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在宁静的夜色中做着自己的事情。
等锅里的糖汁完全黏稠到拉丝的状态,师岚野便弯身关上了添柴的洞口,将火势控小,准备开始缠糖。一转头,沉云欢仍旧在认真削着,但面前的灶台上已经堆满了小竹棍,像是一座小山,甚至把师岚野想用来做竹筒饭的竹子也削了。
他沉吟片刻,俯身过去握住了她正动作的手,将小刀拿了回来,说道:“已经够了。”
沉云欢刚好削完了手上的一个,小竹棍摞在一起,数量十分可观。
“我觉得今日我拿了第一,在那么多人面前扬眉吐气,合该奖赏些什么东西,但是鉴于你也没有什么稀世法宝,就姑且用这些小人糖代替了。”好像不这么说,就会显得她很贪吃一样。
师岚野颔首,道:“缠完了这些糖就做晚饭,买了新鲜的菌子。”
在汴京这种富裕繁华的大仙城里,好处和机遇是非常多的,其中尤为突出的一点就是,可以买到各地的新鲜事物,那些刚采摘下来的东西只需要放入带有一丝灵力的箱子中,就能长久地保存。
沉云欢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将锅里黏稠的糖拉起来,然后卷上小竹棍,动作说不上快,但非常干脆利落,轻而易举就做出了跟先前买的那些一样的糖棍。
第一个做好,沉云欢赶紧伸手冲他要下来,含在嘴里,差点烫坏了舌头。味道并不一样,有可能是师岚野用的原材料比较好,是现熬现做,所以含在嘴里时不仅仅是甜,还有一些清新的香气,极其好吃。
卖糖棍的老头在沉云欢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她说:“等回去之后,你就做这种糖拿去卖,一定比他更赚钱,也不用再去做那些辛苦活了。”
其实她一直怀疑师岚野以前起早贪黑给人洗衣裳打扫屋子,或者是打铁,耕地之类的活,所以才累得平日里话都不想说,被欺负也觉得是正常。
只不过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免得伤了师岚野的面子。
沉云欢早已习惯师岚野时常耳聋佯装听不到别人说话从而不搭理的状态,本就是随口一说,却没料到他今夜话比平日多了一些,道:“我自有别的门路谋生,何须跟一个老人抢生意。”
沉云欢当即顺着话问:“你从前家里是做什么的?为何一个人在仙琅宗的外山呢?”
师岚野语气平静道:“我生来便是孤儿,在仙琅宗外山,不过是想修行而已。”
沉云欢:“可是你连灵骨都没有,修行什么?也没见你拜师啊。”
师岚野回道:“修心,修性。”
沉云欢望着他的侧脸,察觉到他不想往下说,便停止了问话。暖色的烛光照在师岚野的侧脸,描摹出一张漂亮的脸,较之寻常男人而言,这张脸太过精致,纵然沉云欢见过不少被仙门中或者各州各地誉为美男子的人,却仍是觉得没人能与师岚野相比。
他好像沉寂千万年的湖水,深不见底,无法窥探。
沉云欢咬着糖棍,心想他或许从前也是什么世家大族的人,也是见惯了各种大世面,颇有见识之人,只是后来可能经历了残酷的斗争或者家族落没了,所以才会成了如今这种孑然一身的状态。
想来想去,眼看着师岚野将糖棍全部做好,沉云欢也没机会开口问,最后将所有的糖棍裹上油纸包,放入了灵袋之中保存。
随后师岚野又给她煮了菌汤面,烧水沐浴,这才算是结束了这样热闹的一日。
师岚野收拾了两间卧房,这对一直以来二人都同榻而卧的沉云欢来说很不习惯,因为师岚野的体凉,入睡前还会用凉水净身,所以躺在沉云欢身边时那股凉意令她极其舒适。
这样的情况以前并不明显,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夏季并未真正来临夜间睡觉算不上很热,还是沉云欢学会天火九劫之后,经脉受了影响,总之没跟师岚野同睡的头一个夜晚,沉云欢觉得骨头里迸发的热意越来越明显,连呼吸都十分火热,身体隐隐有烧起来的架势,在床榻上翻了半宿都没睡着。
直到她终于难以忍受,下了床捞起自己的枕头就出了门,前去隔壁师岚野的卧房。
第28章 春猎会(六)
沉云欢在先是从门缝里往里看了看, 屋中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想来师岚野已经睡了。
她将耳朵贴在门板, 静静听了一会儿, 随后才动手将门给推开。师岚野睡觉时很安静, 除了呼吸声之外没有任何奇怪的杂音,房中静得落针可闻,老旧的门板发出摧枯拉朽的嘶声, 沉云欢低低啧了一声。
她左手抓着枕头,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见师岚野没有醒来或是向她询问什么,这才继续往前走。虽然房中昏暗, 但沉云欢如今已经重铸灵骨, 夜视能力比之前肉眼凡胎要强许多,很精准地看见了床的位置。
师岚野正睡在床的外面, 贴着床沿睡,身体躺得很板正, 面容安宁。沉云欢心里没由来一阵气, 自己被身体的灼热折磨半宿,他却美美入睡, 明明之前都是一起睡, 现在有条件了, 立即就分房了, 不明白自己是哪里遭了嫌弃。
沉云欢觉得, 自己的那间卧房完全可以用来当作洗浴房,这样师岚野就不用在黑灯瞎火的时候站在院中冲凉了。
她用左臂夹着枕头,脱了鞋子爬上床榻, 凌空一翻就动作轻盈利落地翻过师岚野,精准落入床里面的空位,将枕头摆上之后,仰面一倒。
很快师岚野身上的凉意就蔓延了过来,顺着她的皮肤沁入筋骨,驱散了一直纠缠着她的热气。沉云欢长舒一口气,这才觉得舒服点了,又稍微调整了姿势,将肩膀抵上师岚野的肩头,继而闭上眼睛,缓缓睡去。
沉云欢的睡眠是根据环境而定,就比如一开始被师岚野捡去的那段时间,她从昏迷中清醒之后,头几日夜晚睡觉都满怀戒心,虽然她没有明确表现,但师岚野可以看出来,因为夜间只要轻轻一动,沉云欢那沉在睡眠中的呼吸声就轻了,任何细小的动作都能让她立即醒来。
后来她渐渐熟悉了师岚野,对环境也适应了之后,再睡觉就放松许多,即便是师岚野起身穿衣,她也毫无察觉,睡得很香。
赶来汴京的那一个月,沉云欢几乎夜夜保持着随时醒来的状态,因为对环境的不信任导致她睡眠很轻,现在倒是好很多,许是太困了,她一闭眼就睡熟过去,连身旁的师岚野睁开眼,侧过身都没发觉。
师岚野伸手,揽着她的肩膀朝自己靠近,动作轻缓地拥入怀中。
沉云欢的身体滚烫,温度已经超出常人,抱在怀里像个大火炉,师岚野将她拥紧,一只手缓缓在她脊背上顺着,像是哄慰小孩睡觉一样,灼热的呼吸在他的胸膛蔓延。
她自己并未察觉身体的异样,并且没有因为师岚野的动作而醒来,抱在怀里的时候只下意识觉得那股令她舒适的凉意靠近,出于本能地向他贴近,枕上了他的肩。
夜色长宁,蝉声无尽,燥热的风掠过汴京,吹散了天上的云层,露出清亮的月光,探入窗子,照在窄小床榻上相拥而眠,互相依偎的年轻男女。
隔日一大早,师岚野就起床出门,要去买新鲜的菜给沉云欢准备饭食。汴京的街道极其热闹,正赶上春猎会盛状,不管走到何处都在议论与其相关的话题。
夺魁部分是所有人期待看见的环节,前一百名的争夺战会在场地里搭起的灵域擂台中进行,灵域一旦开启,外界便不会受到半点影响,城中的凡民也都可以去围观,所以在这个环节里,大部分的弟子都会将自己的看家本领拿出来,一方面是要取得胜利,一方面也是向世人展示其门派的术法,吸引更多的年轻弟子前去拜山求师。
这样难得的机会,造就了每一场比试都会十分精彩的画面。而前十名的弟子则更为特殊,但凡有人发起挑战,就会击响夺魁鼓,鼓声通过灵器运输而传遍全城,以此来昭告所有人。
不过这才四月初,夺魁鼓很少会在这个时候响起,在没有受到名次威胁的情况下,前十名都不太想主动发起挑战,毕竟就算今日打赢了,他日也有可能再被别人打下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到月底,进行一场一局定胜负的比试。
当然,沉云欢昨日以一万七千高分引出的热度仍居高不下,处处都能听到她的名字,所以属于她的那场夺魁比试,才是所有人最期待的一场。
和谁比,何时比,皆要看第二名,于是薛赤瑶也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
汴京城因春猎会而沸沸扬扬,被众人议论的中心人此刻坐在院中,一边咬着糖棍,一边将床架砍得粉碎,细碎的木头落了满地。
看见师岚野进门,一时站在门边没动,她便主动解释道:“可以省一笔买柴火的钱。”
沉云欢砍的是她自己房间的床,说是省,其实等走的时候还要给这房子的东家赔钱,毕竟这床不是他们买的。不过她料想那时候春猎会已经结束,她手里必不会缺银子,不过一张床,赔得起。
师岚野神色平静,什么也没说,将菜放去了厨房,动手收拾院中的碎木,于是沉云欢的寝房就变成了堆放木柴杂物的地方。
这当然也是沉云欢预料的结果,毕竟以师岚野这种闷葫芦的性子,就算是回来时发现她一刀把房子劈成两半,也同样波澜不惊,挽起袖子就开始修补。
不管怎么说,沉云欢夜间睡觉会难受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以一种不需要她主动开口要求与师岚野睡一起的方式。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在此清静地住着。
白日里沉云欢站在院中练刀法,几乎不出门,夜间也早早就睡觉,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师岚野除却买菜时会在附近的街上转一圈,大部分时间也在院中,要么是扫地洗衣,要么就静静坐着晒太阳,全城之中找不到比这二人更优哉游哉的人了。
奚玉生和宋照晚对于来小院作客倒是很积极,只是沉云欢的住处需要隐蔽,所以这两人每次来都偷偷摸摸,一步三回头查看有没有被跟踪。
宋照晚正好卡在问道榜的第十名,若想往前进名次,就只能朝上面的人发起挑战,所以目前城中仅有的三次夺魁鼓都是因她而击响。宋照晚希望沉云欢能去围观自己的比试,缠了她许久,最后沉云欢想着自己左右也没别的事,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宋照晚出自蜀州宋氏,乃是炼器大族,她手中那把蓝羽扇为上品灵器,是可以与不敬剑一争高下的宝贝,之所以屈居不敬剑之下,是使用者拉出的差距。先前在幻境里受了不小的限制,宋照晚无法发挥出自己的真本事,但在这擂台之上她便无所顾忌,将蓝羽扇的能力用到了极致,甚至能够呼风唤雨。
沉云欢站在人群中观看,发觉宋照晚的招式与她的性格大相径庭,狠厉而凶猛,若不是因为擂台之上是比试,对方恐怕早就命丧她的手中。
一场绵绵细雨落下,宋照晚赢得了比试,成为第七名。在一众鼓掌赞誉声中,沉云欢转身离去,前往春猎会的凌云楼阁。
凌云楼阁漂浮在半空中,流水环绕,云雾缥缈,是各个宗门派来的前辈们居住之地。连接地面的凌云梯有天机门的弟子在看守,见到沉云欢时却并未阻拦,而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沉姑娘,掌门已等你多时。”
沉云欢摆了下手,并未大惊小怪。
天机门是由“窥天机,知神意”得来的名字,内传的术法是一种从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神法,民间流传极为广泛的算命卜卦,便是这神法的其中一支小术法的延伸。
换言之,这掌门人算得沉云欢会来找他从而早早就安排人在下方等候,这事儿一点都不稀奇。
沉云欢踩着凌云梯上去,眼前的景象就变得模糊,被云雾所遮掩。她并未停顿,继续大步往前走,行了约莫二十来步,眼前的视线便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被竹林环绕的屋宅,房门半开,像是特地欢迎沉云欢一样。
她走上前,抬手叩门,只听里面传来一人说话:“是云丫头吗?”
“前辈不是早就知道了,何须再问。”沉云欢推开门,打眼就看见一个生得容貌俊俏的男子盘坐在院中,身前放着一张矮桌,上头摆了棋盘。他对面的位置是空的,为谁而留,不言而喻。
“也就只有你这丫头敢这么跟我说话,换作我天机门的弟子,进门就得栽一个跟头。”男子轻哼了一声,又道:“快来,先陪我下一盘。”
这男子便是天机门的掌门人,名为晏少知,他在二十六岁便修得一身灵骨,容颜常驻,只是为了显得德高望重,在外多以胡须花白的耄耋老人形象示人。
晏少知酷爱下棋,在沉云欢六岁那年去仙琅宗作客,机缘巧合下与沉云欢下了一盘棋,自那以后,他年年都会来找沉云欢下一盘,并且每次都会语重心长地对沉云欢说:“云欢啊,习剑能有什么前途,倒不如来我天机门,我将神法传授于你。”
沉云欢每年都会在棋盘上输给这位前辈,但每年也都会拒绝他的邀请,当然,今年主动来寻他,也不是为了进入天机门。
她合手行礼,正正经经道:“见过老前辈,云欢今日来,并非为了下棋,而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老前辈能答应。”
第29章 春猎会(七)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 沉云欢还对着棋局琢磨时,晏少知就道:“别看了,你已经输了。”
跟往常一样的结局, 沉云欢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将手里的棋子扔回去, 客套地说了一句:“前辈棋艺高超,云欢甘拜下风。”
她对下棋实在提不起兴趣,每年大概也就摸这一回, 不管是敷衍还是认真, 她总是会输, 但也不会因此在意,毕竟这不是沉云欢擅长的领域。
既然棋局已经结束, 她此行的目的也已经达成, 便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沉云欢站起身, 拱手再行一礼,说道:“前辈今日既答应了晚辈的请求, 希望到时候能说到做到, 不要临时毁约。”
“我难不成还要跟你这个小丫头玩心眼?”晏少知将棋子一颗一颗收起来,想起心中憾事, 又恨铁不成钢道:“多好的苗子, 一门心思非要学剑, 若是你早听我的话来了天机门, 今日能落到这个境遇?”
这话说得, 好像现在她很可怜一样,沉云欢摸了摸腰间荷包里装了一大把的糖棍,笑了笑, “多谢前辈关心,云欢一切尚好。”
沉云欢反而觉得可怜的是以前的她,竟然不知道这世间有那么多美味,从前都是以灵力自补或是用灵丹补充身体,将这些凡间食物视为俗物,如今回头看,当真是极其愚蠢的想法。
告别晏少知之后,沉云欢也算是卸下心头的一件大事,踩着云雾下了凌云楼阁。路过夺魁擂台时,见上面几个灵域同时展开,打得正热闹,台下人山人海,无不振臂高喊,为激烈的比试鼓掌。
春猎会过后,各个门派的能人就会像雨后春笋一样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人界对这类问道大会一贯重视,这也是仙门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沉云欢回到小院时,宋照晚和奚玉生已经在院中坐着,还支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菜肴和酒,见到沉云欢之后便起身迎接。这两人实在太不客气,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后院,随时随地带着东西来吃一顿,沉云欢进门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子。
“这又是整的哪出啊?”沉云欢疑问。
奚玉生喜笑颜开,“照晚今日赢得了比试,前进到第七名,合该庆祝一下。”
宋照晚用力点头,并且对沉云欢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云欢姐,你去哪里了呀?有来看我的比试吗?为何我下了擂台之后就找不到你人影了?”
她被一左一右夹着坐了下来,面前被送上一杯酒,沉云欢一边接住一边道:“我看了啊,结束了我才走的,去办了点小事儿。”
便是这句解释也不够,宋照晚嚷着让她自罚了三杯,喝完之后才将此事揭过。酒是奚玉生带来的,并不烈,醇香而清甜,沉云欢喜欢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师岚野在厨房忙活好了最后一道菜,端出来的时候三人的酒杯都碰过好几回了,他将桌上的盘子挪了挪,把炒菌子放在沉云欢的手边,这才坐下来一起用饭。师岚野在饭食上似乎没有什么忌口,什么都吃,奚玉生给他倒酒,他也能从容地喝下。
正因为这副模样,奚玉生和宋照晚都觉得他十足高深莫测,难以亲近,更无法开口向他询问家世来历,只得在饭桌上与他客套几句作罢。
其后宋照晚提起了薛赤瑶,说她这些日子都没见踪影,不知道在何处偷偷藏着修炼,不知何时会向沉云欢发起比试。沉云欢抿了一口酒,此时面容已经染上微红,眼眸很亮但是又有些朦胧,似乎微醺,平日里稍微敛着的情绪此时也更为放松,她轻哼一声,道:“我早就算好了,她一定会在月底来找我比试。”
因为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一场比试就能分胜负,一旦任何一方输,就再无往上爬的机会。薛赤瑶一定会选在月底,那日在高台相见,不过才说了几句话的工夫,沉云欢就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忌惮,显而易见,薛赤瑶来参加春猎会夺魁倒是次要,首要目的便是要赢过她沉云欢。
说到此,宋照晚便愤愤为沉云欢打抱不平,“那些仙琅宗的弟子我看个个都是白眼狼,再怎么说你从前也是他们的师姐,为仙琅宗争了那么多荣耀声名,薛赤瑶一个刚进仙琅宗没多久的弟子又为宗门带来什么?他们反倒对你如同仇敌。”
沉云欢哪里会在意这些,从前在仙琅宗就与那些同门弟子不亲近,现在离开了宗门更是陌生人,但既然话都说到这了,她也就多说了两句,“这次代表仙琅宗来参加春猎会的那人,以前在宗门我要喊一声小师叔,他精心培育的亲传弟子在我十五岁时与我连比了三场,场场落败,最后脱冠交剑,自请退出宗门,下山回老家去了,所以自那以后他一直记恨我。”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我心胸宽广,并未与他计较。”
这话立即又引来赞誉一片,奚玉生与宋照晚连声道佩服,又由此牵出了许多沉云欢从前较为出名的辉煌事迹,将接下来的饭局变成了表彰大会,吃了许久才散席。
夜幕渐渐落下,沉云欢喝得有些多,走路都晃起来,几步来到门边,只觉得头晕眼花,也来不及去找凳子坐,马上就要往地上倒。
师岚野从后方过来,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扶住,带着去了床榻边,扶着她躺下去。
继而他转身点亮屋中的灯去了院中,片刻后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搬着凳子坐在床边,先将沉云欢的鞋袜脱掉,然后将水里的布巾拧得半干,细细给她擦起脸和手。
他照顾沉云欢很有经验,所以一些动作都十分顺手,擦完了脸又顺着颈子擦,再接着就是手和胳膊。
沉云欢歪在床上,被热气覆过眉眼,才感觉眩晕消退不少,睁着乌黑澄澈的眼睛望着屋顶,打了个小小的酒嗝,不知道在想什么,低低念叨一句,“何时到月底……”
师岚野并未理会,调整了位置换了条布巾,把沉云欢的脚也给擦洗了,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脚掌,看着她无意识地动了几下脚趾头,这才开口问:“这刀,你是哪里用着不顺手吗?”
沉云欢思绪涣散,好一会儿才思考了这句话,回道:“这把刀无可挑剔。”
师岚野声音平静,语气里却好似藏着一种难以令人察觉的低沉,“那为何你要执意拿回曾经的佩剑?”
“佩剑?”沉云欢缓慢地眨着眼睛,好像心情很好,晃了几下脚,但很快又被师岚野给攥紧,脚掌亲密地贴着他的掌心,她却好像并未感觉到不适,只是语速很慢地说:“因为那是我的东西。”
师岚野低头给她的脚又擦了一遍,说:“刀也是你的东西,为你而铸,为你而成。”
沉云欢好似困了,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呼吸渐渐平稳。师岚野擦完了脚,将她半抱起来脱掉她的外衣,其后将她摆入床榻中,让她枕上了自己的枕头。
他端着水盆出门,反手关上门,站在檐下往空中望去。正逢十五,月亮又亮又圆,师岚野静静站着,披了一身清亮的银光。
其实还有些话没说完,师岚野还想问如果剑拿回来了,刀还要不要?同时他又觉得沉云欢实在是欠缺了一些珍惜当下的美好品质,不应该总是惦记着过去那些不值得入眼的东西。
只是沉云欢睡着了,这些不重要的话也没必要说了。
师岚野站了半晌,忽而将头一偏,视线落在院墙的某处,精准地对上一双藏在墙后窥探的眼睛。
他的双眸平淡,如泼浓墨,漆黑不见底,墙外响起细微的声响,那偷看之人在顷刻间就被吓跑了。
师岚野将水倒在院中,拎着盆走到院门处,抬手往门缝上轻抚了一下,随后又去井边打水,脱衣沐浴,进房入睡,将身体烫成火炉的沉云欢拥入怀中。
接下来的日子,就连奚玉生和宋照晚二人都没来拜访了,或许是进入了五月下旬,夺魁之争越发激烈起来,城中隔三岔五都要响起夺魁鼓。沉云欢身上挂着的玉牌仍旧是一片沉静,她白日练刀,晚上睡觉,压根不出门,静静等着薛赤瑶发起比试,所以外界掀起的热议狂潮,支持薛赤瑶也好,看好她沉云欢也罢,都传不到她的耳朵里。
直到五月二十九这日,一大早沉云欢就爬起来,叼着糖棍在院子里转刀花,正研究自己什么身法配合招数看起来优美时,挂在她腰间的玉牌终于亮起来,丝丝缕缕的白光从上面迸发出来,同时远处传来夺魁鼓激烈的响声。
沉云欢咔咔咬碎了嘴里的糖,将玉牌摘下来一看,上面的刻字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这正是被挑战的标志。
“你还真等到最后一日。”沉云欢嘴角噙着笑,低声道:“就这么怕我吗?”
师岚野从屋中走出,看见她手里的玉牌,当下也知道是什么情况,顺手将门给锁上了。
就见沉云欢将刀缓缓合入鞘,手指沾了些水举在半空中,静静感受了一会儿,忽而神秘地哼笑一声。
这一场比试也是等了许久的,战意涌上心头时,她的眉眼比寻常看起来更加明媚,转而朝师岚野招呼,“走吧,咱们去看看这位与我齐名的剑修天才有什么本事。”
这场比试可谓是今年春猎会最受期待,最受瞩目的一场比试,因为夺魁鼓的声响敲得极其响亮,传遍汴京的每一个角落,造就了万人空巷的盛景。
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一路赶过去的时候,街道上不见多少人影,反倒是春猎会的场地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满满当当,摩肩接踵,哄闹声堪比一百个菜市场加起来还要吵。
老远就看见擂台中间站着一抹白色身影,那必是发起挑战的薛赤瑶,早早就立在上方等候,所有人都在寻找沉云欢的身影。这种场合下,换作其他人,但凡现身得慢了,都会有人说是不敢应战,而这种说法绝不会发生在沉云欢身上。
因为她是千家百门中,出了名的好战之徒。
第30章 扶摇(一)
到了五月底, 问道榜上的排名基本已经定下,薛赤瑶先前应了一战,守住了第二名的位置, 选在春猎会的最后一日向榜首沉云欢发起比试。
这是大部分人都能预料到的事情。
要说沉云欢在雪域闯下大祸, 连累那么多同门遭祸后又灵力尽失, 最后被仙琅宗革除首席弟子的名号到民间流浪,这样的传闻已经持续了几个月,甚至还有仙琅宗内门弟子亲口证明的消息, 就在快要坐实的时候, 沉云欢又突然出现, 带着数量庞大的妖丹,在春猎会掀起轩然大波。
其中备受关注的当然是薛赤瑶, 这位仙琅宗掌门的新弟子, 手握不敬剑,被誉为新生的剑修天才, 她若要取代沉云欢,则必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前提, 那便是她能够战胜沉云欢。
若没有战胜, 何谈取代?
这场比试犹如一座大山压在薛赤瑶的肩头,若赢了, 她就能踩着沉云欢的肩膀往上, 享受万众瞩目的荣光, 是人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若输了, 她声名尽毁, 沦为笑话,连带着仙琅宗的尊誉也要一落千丈。
所以薛赤瑶极其谨慎,选在五月的最后一日发起比试, 一场定输赢,让沉云欢输了之后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和时间。
薛赤瑶在沉云欢一入场的时候,视线就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如一个月前在擂台见面时相同,她身着雪白的衣襟与赤色长衣相衬,长发以木簪半绾,剩下部分则披在腰身。浓黑的卷发使她看起来更加与众不同,五官好似仙笔精心刻画,落在白皙的面上,端的是一张昳丽无双,嚣张无礼的脸。
沉云欢从前爱以金银玉石点缀自己,如今一身素装少了几分华贵,却更显利落干脆,气势迫人,便是站在拥挤的人潮中,也是万分瞩目的存在。
薛赤瑶要面对这样的对手,心中的压力巨大无比,无处诉说,直至今日上擂台前,她仍无法宽慰自己从容面对。
可那日她握住沉云欢的手腕时,分明就没有感觉到她体内有半点灵力,像是一副空壳躯体,与凡民无异。仙琅宗的所有内门弟子也足以证明沉云欢当时从雪域回来之后丧失了灵力,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绝对假不了。
可沉云欢究竟是如何做到斩获那么多妖丹的呢?又是为何那么有底气,敢向她当众宣战。唯一的可能,便是沉云欢身边站着的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他从出现在人前开始,就已经被无数人明里暗里调查,不仅是旁人,就连仙琅宗也没有查明他的来历,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薛赤瑶想起姜夜师叔在月中时来找她说的事,说他们一直在暗中追查沉云欢的住所,想调查清楚她的现状,几乎找遍了整个汴京城才在郊外一所破旧的宅院里找到了她。然而他的弟子只是趴在墙头往里看了一眼,就立即被发现了踪迹,等他仓促逃离后再想回去给宅院做记号,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屋宅了。
这种奇诡之术,沉云欢并不会,所以只能是她身边的那个神秘男子所为。
姜夜师叔提醒薛赤瑶,待沉云欢上台时,千万留心她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奇怪的物件或是面相古怪之处,如若察觉不对,要在比试前及时向天机门禀明,切莫让沉云欢有可乘之机。
嘈杂的声音翻江倒海,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薛赤瑶负手而立,将视线收回,神态庄严地望着前方,静静等着沉云欢上台。
整个高台的方圆六七丈都是空草地,围观的人站于外圈,待灵域搭起后便会从擂台的四角照出灵域之中的情景,让周围所有人不管站在什么位置都能观赏到比试。擂台上空依旧是以凌云长廊环绕,站着各个门派的长辈,今日一战关乎春猎会的最后获胜者,是以无人缺席。
天机门的弟子守在各处,以方便管理秩序和应对擂台上的突发情况,若不是他们利用封路石搭了一条路出来,沉云欢恐怕一时半会还挤不进擂台上,因为此处的人实在太多,她毫不怀疑汴京城的人大半都来了。
较之薛赤瑶那严肃的姿态,沉云欢从头到脚都显出了“轻松”二字,嘴里叼着糖棍,手里甩着玉牌,完全没有要比试的样子,这样的态度难免让她看起来傲慢过头,引起了不少人的唏嘘。
可也正是这股恣意,让她站在台中央时尽现年轻的风华,跋扈嚣张,不可一世,凝成了令人望尘莫及的沉云欢。
沉云欢往薛赤瑶面前一站,像是跟人闲聊一般,“怎么选在今日?”
虽然她语气平常,不过随口一问,但这话落在薛赤瑶耳中就完全变了意思,她当然察觉到自己被沉云欢看轻,从而也认为这句话是在嘲讽她在春猎会快要结束才发起比试,当下脸上如覆寒霜,冷声道:“既然是我挑战你,何管我选在哪日?”
沉云欢笑了笑,“你不走运,选的时机不对。”
薛赤瑶被激怒,再难维持面上的神色,紧皱眉头,斥责道:“与你何干?少在此处虚张声势。”
沉云欢晃了晃手里的玉牌,“若是你直接认输,还有别的办法保住名声。”
“少说废话,谁输谁赢,还未有定数,剑下见真章!”薛赤瑶在几句话的时间已经将沉云欢上下打量仔细,发现她除了腰间的那件武器和嘴里咬着的那个不三不四的竹棍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当下也不愿再与这傲慢之人多言,扔出手中玉牌。
沉云欢也抬手将玉牌抛出去,两块飞到半空中的玉牌忽而发出亮光,如同相互有吸引力一样猛然合在一起,千丝万缕的光芒迸发,开始迅速组成灵域。
台下爆发出高昂的喊声,夺魁鼓一阵快速地敲击,浑厚的鼓点声传遍整个场地,随着灵域慢慢组建完成,潮水般的声音就完全消失了,变得鸦雀无声,只余沉云欢和薛赤瑶站在当间。
灵域并非创造了新的地界,而是形成一层类似结界的屏障,将擂台与人群隔开,在灵域之中完全可以放开手去战斗,不仅不会伤及无辜,更不会让实体受伤,不论在里面伤成什么样,灵域解开之后都会恢复如常,这是春猎会比试的特性。
薛赤瑶素手一翻,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便被握在手中,剑刃划破空气,发出轻微的鸣响,已然进入备战状态,似乎随时准备刺穿敌人。
沉云欢的目光从剑上掠过,眸色平静,并无波澜,她右脚往后撤了半步,身子微侧,抬手冲她招了两下,挑衅十足,“来啊。”
薛赤瑶应声而动,白色的衣裙在空中一晃,起手便是弓步前刺,直奔着沉云欢的脖子而去。剑的速度非常快,薛赤瑶第一招因为被激怒,便是有心保留试探也朝了三分,神色不自禁染上狠厉。
沉云欢将上身往后一仰,第一下先避过剑尖,第二下便用双手同时锁住薛赤瑶的腕子,用力往下一拧,力道又重又快,躲闪不及必将是断腕的下场。薛赤瑶立时将手腕一转,顺着她的力道翻了个身,同时转变剑的方向,从下方往她的腹腔刺去!
只是这一招才刚出手,她腹部猛然传来痛楚,紧接着后背落下了极重的力道,薛赤瑶在刹那露出惊恐的神色,没想到这么近的距离,沉云欢竟然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同时做完肘击她腹部和旋身鞭腿砸在她后背这两个动作,快到她根本没有捕捉到动作。
意识到沉云欢的身法这般神出鬼没之后,薛赤瑶忍着痛想趁这一鞭腿的力量往前翻滚拉开两人的距离,却不想她只刚踉跄两步,就被沉云欢扣住了手腕,继而她右膝往上顶,重重撞上薛赤瑶的腕间,再以手刀猛劈,这两下动作合一,薛赤瑶只觉得右手腕在瞬间的剧痛过后失去了知觉,长剑脱手甩出。
沉云欢抬腿,往她后背上踹了一脚,直接将薛赤瑶踹出了一丈之外,连翻两个滚才堪堪落地站稳,身形狼狈不堪。
这些交手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沉云欢连腰间的武器都没拔出来,仅凭着一双手就卸掉了薛赤瑶手里的剑。
此刻她好整以暇地站在那,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口气轻慢,“薛赤瑶,你在想什么?不用灵力跟我打,你就是在找死。”
沉云欢与方才已经判若两人,她变得极具攻击性,或者说是露出了本来面目,漂亮的双眼里看向薛赤瑶的时候满是轻蔑,犹如看着脚下的泥尘,骨子里的倨傲显露无遗。
薛赤瑶狼狈地站直身,雪色衣裙多了个完整的脚印,手腕、腹部、后背仍残留剧痛,沉云欢出手时虽然没有用灵力,但也没有在力道上留情,换做寻常凡人这会儿骨头都不知道断几根了。
不敬剑落在她面前几尺之处,横在二人中间。从前只听闻沉云欢如何如何厉害,今日真正面对时,薛赤瑶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薛赤瑶这段时间听了不少关于沉云欢的传闻,其中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面对沉云欢时,就算一万个警惕心中掺杂了一丝一毫的轻视,都将在她手底下吃到惨痛的教训。”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无数前人亲身体会后总结的实话。
“不敬!”薛赤瑶大喝一声,就见地上的长剑灵光一闪,猛地飞起来落入她手中,剑身散发出温润的白色光芒,很快就将她手臂包裹。
灵力形成的强风扑面而来,将沉云欢的长发尽数吹得往后飘起,衣摆晃动,薛赤瑶吃亏之后学聪明了,不再以剑术迎敌。
沉云欢盯着她,眸光染上凶戾,在薛赤瑶身影晃动的刹那也跟着动身。
长剑带着白色的灵光直冲沉云欢而去,照着她的头连刺三剑,沉云欢左右侧身闪避,最后一个后翻拉开距离。
薛赤瑶动用灵力之后动作快了不止一星半点,趁她在空中动作迟缓的阶段,猛然扫出一剑,剑气化作游龙凶猛地追着她扑咬,眼看着就要咬在沉云欢的腰身,却见她在落地的一瞬将腰间的武器抽出。
凭空一声锋鸣,墨刀完全出了鞘,被沉云欢反手挡在身前,与迎面而来的汹涌剑气正面撞上!
灵力在沉云欢的刀刃上被劈开,剑气瞬间化解,荡出一阵清风,拂过她眉间的碎发和赤色的衣摆,朝四处散去。
此时所有人终于发现,这位被人界仙门公认的剑修天才,拥有“十四州第一剑”美誉的少女,其腰上所佩戴的武器却并不是剑,而是一把笔直细长的墨刀。【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