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门被人从外面合上,卫时璟走至景宁帝跟前,他看着仰倒在龙椅上的景宁帝,笑了笑,无邪问道:“父皇瞧着怎么快不行了呢?”
景宁帝听到动静,抬眼看向他,强撑着力气哼了一声:“岂不是合你心愿?”
卫时璟半坐在景宁帝面前的那张桌案上,他笑得无害:“不太明白父皇在说些什么。”
“不明白吗?钱高誉和长舟的事是你在掺和吧,你才是主谋对不对?拉拢群臣,离间心腹,你是群臣眼中的好太子,我是恶皇帝,让我被大臣抛弃,而你被群臣拥护,难道不都是你想要做的一切吗?”
故意做戏惹得群臣喜他敬他尊他,他守孝守礼,敬爱父皇,仁善宽厚,和他这个沉迷修道的父皇比起来,他简直就像是百年难遇的大明主。
“致使父皇落入这样境地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怪我吗。”
卫时璟的声音终于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意,他说:“母后为你殚精竭虑,结果最后还要被你猜忌,她死前,说你任妾杀子,杀兄杀弟杀父杀子杀妻,她咒你众叛亲离不得好死,若说父皇如此下场,看来是母后显灵了啊。”
景宁帝脸色一变:“你为什么知道那些?”
卫时璟说:“母后死的那天,我记得,是个春日的午后,你去找她,我也去找她了,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那时候,皇后经历丧子之痛,几个月过去,她仍旧心痛地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的状态很不好,即便春天来临,她也仍旧活在那个寒冷的十一月,景宁帝去找她的那一日,卫时璟也去了,他提着自己亲手做的糕点,去见母后。
他知道,母后一直对哥哥的死耿耿于怀,他想让她好受一点,他想让她知道,哥哥死了没关系,他还在,他会陪着她。
卫时璟晚了景宁帝一步,他去的时候,皇帝已经在了,他听到他们两个在争吵。
他听到景宁帝逼问她是不是和先皇的其他儿子有染?皇后这才明白过来,杀死大皇子的不是贵妃,竟是眼前的皇帝。
卫时璟记得很清楚,他们爆发了巨大的争吵,皇后最后失望至极地看着景宁帝,哀莫大于心死,她接受不了儿子的死,接受不了杀死儿子的凶手竟是同枕共眠的丈夫,她留下了那些诅咒他的话,最后以头撞墙,血流成河而亡。
景宁帝也因为卫时璟的话想起了死去的皇后。
景宁帝想起她的那张脸,那张满是血迹的脸,他竟又忽地想起了方才谢临序,想起了他的脸也尽是血痕,那两人的脸,不知道是为什么在他的脑海中重叠到了一起,他愤怒地说:“是她背叛我在先!你们每一个人都背叛我!”
卫时璟也在恼怒,平日嬉笑惯了,难得见他情绪这番波动,“母后从没有背叛你,她那样的善良,你偏要那样猜忌她!是因为贵妃散出谣言,叫你起疑心。你偏偏还真就起了疑心。你明知是她推了皇兄落水却没有一点作为,十一月的天,皇兄多冷,皇兄该有多冷!
就因为你疼爱贵妃,就因为你那可笑的疑心,你杀皇兄,逼死母后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想过今日下场!”
十五岁!他皇兄死的时候就只有十五岁,永远的十五岁!他母后死的时候也就三十出头!
卫时璟说起他们胸膛就是一阵又一阵剧烈的起伏,他早就想要质问他了,他憋了有十年,终于质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知不知道皇兄有多冷,他逼死他们的时候,就没有想过
今日的下场吗。
有没有想过今日这样的下场?
景宁帝被卫时璟直白的质问,竟然生出节节败退的错觉。
回想十几年前登基时候的情形,他怎可能想到如今情形。
起初,夺嫡胜利之时,赢过其他几个兄弟时嗜血的兴奋吞噬了他,很快又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折磨,被亲近内监背叛的阴影折磨着他,他渐渐开始疑神疑鬼,腐化的空气已经渐渐弥漫到了他的身上,具有远大抱负的帝王已在一日又一日的重复之中被消磨了热情。
他开始慢慢地玩弄权术,可是后来,权术也没有意思了,被皇后诅咒留下一阵阵心悸,他午夜梦回总是想起皇后那张哀绝的脸,于是他又开始跻身长生不老之道。
皇后死前留下的咒骂折磨了他半辈子,疑心病快要折磨得他发疯,躲藏在自己的殿中,寻求长生,企图将其他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他早察觉到太子想要做的一切,可他想要修自己的道,他已经不想理会他的那些小心思,只是扶持着二皇子想要去和他去做斗争。
其势汹汹的杀意和悲天悯人的慈心,在表象上看起来竟是一般无二。
太子的决心,太子的仇恨竟如此快就烧到了他的身上。
他给他钻空子的机会,当初对谢临序所说的力有不逮仍旧以另外一种方式应验。
卫时璟居高临下地站在景宁帝面前,他看着他,眼中是得意,是快意。
“你不行了是吗?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呢,你不知道吧,为你炼丹的术士,也被我收拢了。”
按理来说,景宁帝占据着皇帝这个位置,占据着这个名头,怎么都输不了。
可他一日不如一日,而卫时璟的明日冉冉升起,他是太子,他是受群臣喜爱的太子,在将来,也是皇帝。
而景宁帝生平最憎恨背叛二字,可如今,他还是会死于背叛。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少年的时光已经成了一生之中最混沌的日头,将来,他会入主金銮宝殿,迎接人生之中最璀璨的时光,而他耽溺炼丹,不务正业,他将会是史书上一代残暴、昏庸、无能、自私的帝王。
景宁帝靠在龙椅上,那双眼睛空洞洞的,悄怆幽邃,充满了落寞与死寂,他看着眼前的卫时璟,看到他眼中闪烁的那些光。
景宁帝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眼中的光芒,并不陌生,甚至说和曾经的他如出一辙,想到这里,他竟露出了一抹笑:“我也是像你那样想的。”
当初他方登基时,也是像他那样想的。
“所以,祝你好运。”
不要多想,只是来自上一代帝王为他留下的真切祝愿。
*
谢修和敬溪带着谢临序和宋醒月两人回家去了,钱高誉身死的消息最后在景宁帝的手谕下不了了之,自那日之后,景宁帝也跟着一齐倒下,昏在了榻上,再没能醒来,太医院的人见他尚有些气,不敢下他已经崩殂的定断,只是自此之后,朝政开始慢慢落到了太子手中,他开始行监国之事。
宋醒月跟着他们一道回去了谢家。
谢临序晕了约莫有两日,大概是那段修道观的时日太疲惫,又连日去追宋醒月,最后被景宁帝用砚台狠狠砸了脑袋,血流得太多,再也支撑不住。
自从和离之后,身体和精神一直紧绷着,或许是先前累了太多日,现在一松懈下来,脑子就再也清醒不过来。
从那天晕下去之后,足有两日,谢临序连眼皮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宋醒月还是有些怕谢临序嘎嘣一下就被那个砚台打死了。
毕竟这件事情闹到如今,不能说和她没有一点关系,她也没办法把这些事情全都推到一边。
她回到了清荷院中,那个生活了小三年的地方。
此处和她当初离开那会,别无二致,所有东西都大差不差。
谢临序大概也在很努力去维持原样,即便宋醒月不知道这其中的意义是什么,其中缘由,只有谢临序自己知道。
她无话可说,便什么都不说,也只是默默地维持着原有的一切,不去打破他的精心维持。
宋醒月守在昏迷的谢临序旁边,为他擦脸净身,不假他人之手。
他额头上砸出来的伤被医师缝了好些针,宋醒月光是看看都肉疼,想着还好谢临序是昏过去了,不然要被疼死了,可他被针线穿了脑袋,却没有一丝反应,却又让宋醒月看得心惊,他是不是真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这样,连疼都不知道了。
谢临序长久地昏迷让她也陷入了一种不安。
可想来想去,又觉谢临序应当没这么好死,他素日强势惯了,强势的时候在强势,柔软的时候也在强势,所以一直到现在,宋醒月都不觉他会这样就死掉。
被砚台砸死?
说出去要笑死人了。
宋醒月安慰自己,他会醒过来的。
她觉得他不会这样轻易去死,可想到以往他的那种状态,想起前段时日他也承受了很多万一就撑不住呢。
宋醒月甚至有些后悔,当初要是没有离开,会不会好一点。
她知道自己不该去这样想,可就是没有办法这样去想。
她想,如果自己能够再理性一点,就好了,她也不会被这些情绪折磨。
谢临序已经昏了五日了,宋醒月已经慢慢接受了他醒不过来的现实。
这天傍晚,宋醒月一如往常在房中做着自己的事,她整理房间,浇花浇草,她想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去东想西想。
然而,在给那盆红月季浇花之时,却听到谢临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月娘。”
宋醒月恍惚之间听到这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转过脑袋去,却见谢临序切切实实是睁了眼来。
手上的水壶砸到了地上,水泄了一地。
宋醒月几乎是奔去的床边,见到谢临序真的醒了过来,紧绷的那口气终于松开了。
他想坐起身来,宋醒月便扶着他起了身,靠在了背后的引枕上。
他醒来的太过突然,就在这样一个傍晚,醒来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宋醒月怕他还要出事,又出门去喊了医师过来。
来的不只是医师。
敬溪他们听说谢临序醒了,也都赶了过来。
一堆人围在谢临序的床前,紧张地看着医师。
直到医师开口说是没事了,才终于跟着一起松了口气。
他们围着谢临序问着些有的没的话,没有人提起先前发生的事,也没人去说近来发生的事,要说起来,那都太累了,还是不说为好,一直到最后确定了谢临序没什么事,怕吵到他,也都各自起身离开,到了最后,只剩下了宋醒月在屋中。
屋中点起了一盏烛火,晕开一团昏黄模糊的光圈,今夜屋外的月特别圆,从窗口爬进,泄进了屋中,照在方才砸落在地上的那摊水上,依稀泛着莹润的光。
两人沉默着,是谢临序先开的口:“被一个砚台砸死,丢死人了不是?”
宋醒月看着面色仍旧苍白的谢临序,她低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他
:“是嘛,我也是这样想的。”
谢临序问她:“我昏迷了多久,有出什么事吗。”
宋醒月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她最后说:“陛下病了,太子殿下在监国,钱家钱家没来找过事,你不用担心这些。”
谢临序看着她,薄唇紧抿,见他忽地吞声踟蹰,宋醒月看得出来,他一定是想开口说些让人生气的话。
果不其然,只听他道:“我迟早会杀了他,这事是我牵连你,你如果想走,你早些可以走。如果你要走,我还是不会拦你的,那天去追你,只是怕你出事。”
宋醒月抬眼看他,直接讽刺道:“把这些东西都丢给我,然后说让我放下,让我走,你怎么这么善良呢。”
“如果我要走,我现在已经躲得远远的去了。我狠心一点,我再不要脸一点,我想这都是你活该的,这都是你自找的,在那天你说让我走的时候,我马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再多狠心,她现在就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往后余生想起这件事,或许会为谢临序轻轻地叹一口气,但马上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可是,谢临序,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她知道,说这些都太吃力不讨好了,没人喜欢说这些,可她总觉得,不说这些,不可以。
事到如今,不得不去说清楚。
逃避可耻,而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事实证明,只会让问题变得更加严峻。
锦春堂要不行了,她逃走,谢临序说爱她,她更要跑,鉴于那些痛苦的前车之鉴,她意图去别的地方展开自己的新生活。
可是没办法,有些事情不解决,新生活永远不会对你说时和岁禧。
谢临序见她如此说着,眼中也带了正色,他不敢犟嘴,只是静静地听她埋怨着他,可这话,不是毫无道理的厌恶,她只是在埋怨他非要说这些不解风情的话而已。
他静静地听着,不敢辩驳。
果不其然,他一不说话,她的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她垂首,说道:“不是因为愧疚,我留下来,不是因为对你愧疚,不是因为怕把你害死了才留下来。”
一开始说要离开,只是因为太害怕了,害怕因为相信谢临序所说的而又去重蹈覆辙,不敢接受他口中的爱,她觉得没有爱也挺好的,挺轻松的。
她害怕那天他说过的话,所以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可到了最后,她却还是留了下来。
宋醒月看着他:“不该在你一醒来就说这些,我不多说别的,最多的只是想说,我留下来了,可是,你不要用你的爱把我供起来,我回报不了你什么,而且,你要是不能接受这些后果,又欺负我,该怎么办?”
她觉得谢临序一定是要她回报他什么东西。
付出了就想要有回报,这是人之常情,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可是,他那太过丰溢的感情,她给不出相应的回馈。
不要供奉她,她不是什么神明,消受不起他的香火。
谢临序明白她的意思,这世上,大概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如此了解彼此,谢临序哑声说道:“你给过了,月娘,你早就给过了。”
谢临序已经回过味来,从前到底为什么这么能折磨自己。
从前想的太自私了。
他想的是,他喜欢她,于是接受她的下作,接受她的庸俗,接受她的不堪,接受她所谓的水性杨花,总之,他看似包容地去喜欢她,然后感天动地去接受自己的故作深情。
在那里自己和自己怄气,却越想又越得不公平,为什么他要爱上那样的人?而她反而不爱他。
现在想来,有点反了,如果反过来想,一切就都合理太多了。
她活泼漂亮,可爱可亲,她会审时度势,知其不可就不为,她是比他坚韧,是比他大度,是比他心胸宽广,她是很好,因为她很好,因为这些,他才爱她爱到无可救药不肯松口的地步,喜欢到了她少看他一眼都要尖酸刻薄的地步。
她如天上月,爱上明月,岂不是如同一呼一吸那般简单。
她前半生太苦了,好不容易寻到片刻安宁,钱高誉死了,再没人能故意打搅她的安宁,为她早就无数风霜,所以,他想的是,如果他的爱她真的这么接受不了,那她离开,他能够接受。
她说他在供奉他。
不是的,是他在偿还。
是他在偿还她曾经的爱。
只要她夜夜如明月,日日安康,就够了,她落下的光,愿意再撒一点在他的身上就够了。
谢临序说:“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我什么都不要。”
说这种话是吧?宋醒月问他:“我不爱你,你也可以接受?”
谢临序的表情似有一瞬的凝固,过了很久,他点头,他说:“接受。”
说这话,她能信吗?宋醒月听了只想笑,他的表情和他的话说得可不一样。
可说了那些之后,她的心也轻松多了,她双手放松,撑在床上,侧身看着谢临序道:“诚实点呗,心口如一能怎么样呢?”
谢临序被她逼得节节败退,再无言语,过了良久,他说:“我若心口如一,你又被我吓到,该怎么办呢?”
“不会了,我也会去试着接受。”
不再会只知道,夹尾而逃。
她知道,自己对他并非全无感情,否则,也不会对他所说的爱如此排挤。
逃避比接受更为可怕,她也得为自己着想,避免心口的那些情绪成为下一条咬坏自己的毒蛇。
*
已到九月金秋时节,谢临序自从醒来之后,身体也跟着慢慢恢复,额上的伤也越来越好,当初用针线穿过皮□□的线也已可以拆掉,只额间仍是留了一道疤痕。
谢临序正值青年,一点伤不会叫他自此颓败,可景宁帝就不大一样了。
他倒在龙塌之后就一病不起,众人猜测已经时日无多,期间,卫时璟从乾清宫进进出出,亲自侍奉着帝王,简直就是感天动地。
他还得到帝王亲自口谕,说是封二皇子为王,即刻前往封地。
贵妃大闹着要见皇帝,说太子在假传圣谕,然而,饶是如此,太子却也没有生气,只说是贵妃病了,要在寝宫养病,于是,她被幽禁在了皇宫之中,二皇子还是被遣离了京城。
只是,二皇子前往封地的路上,不慎落水,死了。
贵妃知道这件事后,当即疯了,差点还刺伤了太子,太子实在没办法,对贵妃失望至极,只好将她关去了冷宫。
没有人说太子的不是,没有人揣测这一切和太子有关联,或许有人想过,可一经想起,就马上将那些事情藏到了肚子里面,杜口不言。
大衍百官在太子殿下的带领之下,似欣欣向荣。
忙完了那些事情之后,太子终于有空去见前些时日受了伤的谢临序。
自他醒后,宋醒月也没有继续留在谢家照顾他,和宋醒淼搬回了先前自己的家住着,而闭了门的锦春堂,又重新开起了店。
如宋醒月所说,她是该去面对那些,不只是那些难言的爱,还有自己的生活,她都选择面对,不管碰到什么,总不该去下意识逃避。
谢临序抱病在家,已许多日不去工部衙门,不去早朝,卫时璟去找他,面上不见大喜大悲之色,语气之中尽是对他的关切,他说:“表哥,你受苦了,先前的事我都听说了,父皇没打疼你吧。”
谢临序正在给月季浇水。
先前他昏迷的那几天,宋醒月回来住着,那月季重新在她手下养了几天而已,渐渐又好了起来,不再如之前那般半死不活,奄奄一息。
她很厉害,她果然是会养花一些。
谢临序从前以为“逐月一开寒暑不改”,他以为这花坚韧,很好养活,可是宋醒月说,这世上没有什么花草是好养活的,不精心对待,再好养活的花那都是会死掉的。
他听着宋醒月给她的叮嘱去浇水,听着她的吩咐去养花,不知道她什么会再回来,只是知道,养活
月季的重任在他,不在她。
听到卫时璟过来,谢临序眉心下意识蹙起,见他在那里说着担心的话,他却是连听都有些不想听。
谢临序回想起从前的一切,发现自己好像一直在被卫时璟推着走。
他让守原派人去问过,他离开京城去追宋醒月的那一天,卫时璟在傍晚的时候去了道观那边找他。
还好他不算太蠢,还好他在最后一次,用不着他提醒,不然,发生的后果,他承受不了。
卫时璟知道他看重什么,可最后却还是利用这一点,来完成自己的筹谋。
那天,报官告发他杀了钱高誉的人,怕就是他。
那些事情最后兜兜转转回了京城,落到了景宁帝面前,于是,景宁帝一场大病,倒下不起。
谢临序没有理会卫时璟的担心,他看着他,冷冷问道:“那天你去和李尚书说了什么?”
李尚书。
他定了罪后,卫时璟单独在夜里找过他,他们那天是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嘛。”卫时璟笑道:“我只是和他说,他应该去为太傅守孝的,若是他孝顺一点,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的。”
只要他乖乖离开京城,只要他后来不做出那些事情,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他就非要不听话,能够怪谁呢。
“是你。”
当初对付李家的事,也有他的手笔,他说为何那些事情为何就能如此顺利,那是因为他也在背后推动。
卫时璟仍旧是笑眯眯的,他说:“表哥,分明是我们配合绝佳。”
谢临序看着他,眉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蹙了起来。
他说:“是因为不想被太傅的名声裹挟,知道李家不可亲近久交,他们背叛你而投奔二皇子,可你又怕对李家动手,落得一个不敬师长的名声,到了最后,怕多生事端,直接借机除掉他们。”
是这样吧。
没猜错的话,是这样吧。
卫时璟听到这些话,眼中笑意也渐渐退下去了一些,他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事,表哥翻来覆去说,也好没意思啊。”
是承认了。
承认这件事情,承认了以前所有的事。
谢临序牵了牵嘴角,说:“殿下很聪慧。”
卫时璟本来还以为谢临序会就这件事情纠缠,再去就以前的事情多做解释,那会很麻烦,没想到谢临序只是说了那句话,就什么都没再问再说。
卫时璟道:“表哥,别这样看我嘛,我会伤心,过去的事就过去吧,父皇这些天状况很不好,我要侍疾,怕不能多来了,你好好养伤,我走了。”
谢临序紧盯着卫时璟,最后什么都没再说。
如果是从前,谢临序就问他,他会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演戏演到这种地步,有意思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和他坐一起读书的时候?先太子死的时候?还是皇后死的时候?
可是现在。
没有什么好问的,甚至连说都不想多说。
事情已成定局,说再多又有何用。
他喊住了他,问道:“你会对钱家动手吗?”
钱家。
从前是景宁帝的人,当然,现在不是了。
他自然不会重用他,因为当初孙平一事,群臣也不喜欢他。
卫时璟说:“你想我动手吗?表哥?”
钱家不会让钱高誉白死,谢临序怕他们又和钱高誉一样,背地里做手脚,所以,不能让他们长留。
谢临序默然无言,卫时璟却懂他的意思,他看着他道:“那你可不许生我的气喽。”
谢临序问他:“我能生殿下的气吗?”
“现在来看,不太能。”卫时璟笑:“我没做过什么害表哥的事,我一直在帮表哥啊,不太明白,表哥为什么要生我的气。不过,这都不重要,钱家你也不想让他们久留,不是吗?”
他叹了口气,说:“表哥,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你知道的啊,皇兄当初是怎么死的,你说说我怎么能放的下呢?可是,我会比父皇做得好,辅佐我,难道不比辅佐父皇有前途吗?”
谢临序不欲再和他多说,只道:“殿下慢走。”
卫时璟无所谓他的态度,自顾自道:“表哥,那我走喽。”
*
天气在一点点转凉,空气之中秋意正浓。
谢临序这些天养完病后就去重新上值,至于道观,自然是因景宁帝病重而停工,钱不为任职刑部尚书,前些年间没少收受底下官员的贿赂,这些事情不知是被谁弄了出来,加上先前他折磨死孙平一事,这事持续发酵,钱不为最后自己也入了狱,被人检举,关入都察院。
秋天的风慢慢布满了整个京城,锦春堂中摆上了芒草、桂花、木槿等等。
花肆重新开了门,生意虽不如最开始那会,可也比先前被人刻意针对那会好了太多,桂岭桂晴两兄妹仍在店里做活,先前招来的那些掌柜、伙计听到锦春堂重新开了之后,也都很高兴,看到宋醒月没再因为那件事情伤心,也都松了口气,铺子里头的气氛,再无先前沉闷。
唯一有变的是,谢临序来的频繁了。
工部不用再修道观,他的日子也跟着闲了一些下来,偶尔会来铺子里面,不算特别频繁,不算特别烦人,只是同先前相比,勤快很多。
有时候会在铺子等宋醒月早些忙完,和她一起回家吃饭,运气不好,碰到宋醒月在忙,那就跟她一起忙好一会,晚些回去一起吃饭。
宋醒月起先觉他有些许烦人,到了后来也开始渐渐习惯。
是她自己说的嘛,尝试着接受,发现接受起来,也挺顺利。
谢临序用过晚膳,总不肯走,想多待一会,宋醒月催他早些回,他就软着语气说,晚点,就说几句话,马上走。
事实上,宋醒月也不知道是要说几句话,他们每天又哪里有这么多的话好去说,每次他好像总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他好像总是待不够。
宋醒月知道他只是想多待一会,好吧,并不拆穿他的小心思。
深秋向晚,庭圃寂寂,夜风偶在廊下与阶前迂回着,偶牵动树上三两残叶,花草的气息浸润弥漫了这处。
两人坐在廊下,宋醒月双腿打直,盯着脚尖,打算听听谢临序今日是打算说些什么话去拖延时间。
却听他突然道:“我们这次再过一遍六礼吧,总觉得第一次的,不正式。”
男女定亲,过六礼,重新缔婚,也要过六礼。
“什么?”宋醒月视线移到了他的身上。
什么六礼?
她知道六礼,只是,他说的六礼,和她想的那个六礼是一个东西吗。
谢临序看着她,认真道:“第一次的时候,把那些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现在能不能重新再来一次?”
“你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太突然了。”
谢临序眉眼含笑,玩笑道:“不突然,月娘,你给我个名分呗,重新来一次吧,太不像样了,这次我一定好好弄。”
他们第一次成婚,现在想起来还是像个玩笑话,再一次,行不行,再给他一个机会。
他半是玩笑半有些恳求的话,夹杂着真心实意,挺怕被她拒绝,所以玩笑着说了出来。
他哄她:“我看到一身嫁衣,很漂亮,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的,还有那些漂亮的首饰,你肯定会喜欢的。”
很漂亮的,你喜欢不喜欢?喜欢的话我们再成一次亲好不好。
到底是谁在喜欢呢?宋醒月听到他这些哄小孩的话,只是笑,笑得耸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睛里面都出来泪花了。
她是真觉得谢临序这人挺有意思的。
可谢临序并不明白她在笑些什么,他想抓着她的肩膀问一问,他方才都是说了些什么,她这样高兴?
才抓住她,就听她道:“好吧,那好吧,我试试看,看是你在哄我,还是真的漂亮。”
这回轮到谢临序愣神了,他讷讷道:“什么?”
“我说,好。”
谢临序看着眼前的宋醒月,月夜下,她眼眸莹润,美不胜收,他从她的眼瞳之中,看到自己,他感受到,心脏强烈的蹦跳。
口中从不敢去谈论山无棱天地合,心中却渴望着能被爱所眷顾。
可是,真当外面有人在喊你,爱在一点一点扣门,有点刺耳,于是关上门窗,捂上耳朵,不闻不问。
反应过来后,就有些太后悔了,于是赶紧奔跑过去重新大开门窗,开门的时候有点晚,示爱的时机不恰当,她不在原地等他了。
于是,他追了出去,他喊她:“求你,再等等我。”
她还愿意等在原地,而他真真切切的说一句,谢谢你,在等我。
故事的开始不算温柔,过程有些粗暴,只这一刻的狂喜,足够写下他写出心中的绝笔,借此回味一生。
他再不玩笑,语气认真:“谢谢你。月娘。”
宋醒月懂他话中含义,扭头看他,她也认真回他:“不客气,来日方长。”
秋夜的夜晚,夜风将那些浑浊的事情吹得干净,回廊下铃声回荡不绝。
我们可以来日方长。【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