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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知道宋醒月也是介怀上次在钱家发生的事,可一旁的大太监也已经催促了,说是景宁帝一直在等着,谢临序只好先同他往乾清宫去。


    早于前两日他就知道今日景宁帝唤他入宫所为何事。


    他先前说过的那些话,景宁帝也总算是要去同他算账。


    之前也不过是看在甥舅的情面上,一直没说些什么罢了,可钱不为那边死活不肯罢休,死咬着这事不放,没办法,总要有个说法。


    谢临序叫人引去了乾清宫里殿。


    景宁帝长年修道,以至于殿中隐隐弥漫着一股丹药的气味,今日日头不盛,窗外落进的光将金碧辉煌大殿映得一片霜白,紫铜丹炉静置殿角,炉底余烬未冷,宝座上的龙纹隐在阴影中,似蛰伏于云中的龙影,案上散落着《黄庭经》与几味未收的朱砂


    、茯苓,景宁帝正半阖着眼于座上等人。


    他今年有四十多了,额间能见到许多白发,他眉目如刀削,唇色极淡,眼底弥着一片青黑,如久病之人,不见血气。


    景宁帝听到动静,掀起眼皮看向了他。


    他道:“你竟还知道来见我。”


    他说这话之时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怒气。


    谢临序拱手回道:“陛下让臣来,臣自是要来。”


    景宁帝冷哼一声:“也没旁人,犯不着装模作样来论君论臣。你若非我外甥,今个儿我也抓你进了刑部。”


    谢临序说的那些话,说是同钱不为作对,实际上明眼人都一清二楚他究竟是在同谁作对。而钱不为之所以能将这事闹这样大,也正是知道背后缘由


    谢临序得罪的是他,更是景宁帝。


    谢临序听到了景宁帝的话,只沉默无言。


    “听闻太傅病倒在床有些时日,你去看过几回,怎么说?”


    谢临序道:“太傅年纪有些大了,病难养。”


    景宁帝兀地发出一声轻笑:“别是叫朕气的吧。”


    谢临序沉默许久,而后只说“不敢”。


    景宁帝也不再继续去说太傅的事,他直起身来,靠在椅背上,睨着谢临序道:“你说天底下所有的地方都守规矩,都讲法理,偏偏就是刑部不讲。你想说的不是刑部,该是朕吧。”


    “长舟,舅舅待你不薄吧,你这是想要置舅舅于何地呢。”


    谢临序的手握得紧了一些,唇也抿得更紧了一些,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我敬舅舅,我只是觉得孙平不该死在刑部。”


    孙平说了景宁帝的不好,他很难活,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可他死也总该有个名头,叫钱不为硬生生折磨死算什么。


    谢临序跪下,他磕头,道:“是甥儿不对,舅舅要罚,我受,可钱不为,他就是不循法理。”


    钱不为不就是为了讨景宁帝欢心,所以杀了孙平以儆效尤吗?可刑部那样一个地方,能做这样的事吗,孙平又凭什么要背着那样的骂名而亡。


    谢临序知道这件事情叫景宁帝难为,知道这事让他不好做,他也知道现下他是真有些生气了,他知道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可他仍旧执意如此说。


    景宁帝听后果真脸色越发地沉,他道:“朕就当是杀个人又有何好去置喙,你们一个两个,就非要这样抓着这些事不放?朕缩衣节食,只不过是想修个道观,竟是如此天理不容。从前朕还是皇子时候,处处受人掣肘,如今当了皇帝,还是如此。朕仁心,不想同你们计较,可你们就偏偏要抓着朕不放。长舟,也就是看在你母亲的面上,那些事,我不管了。孙平他死了就死了,他是藐视君威而死,这就是他的死罪,死在刑部的死罪,够了么?”


    他谢临序不总是抓着孙平没头没尾死在刑部不合道理吗?那好,他既然是想要道理,他给他就是了,这件事也没理由再去抓着不放了。


    谢临序叫他这话说得一时无言,过了许久,他终于抬头,喉结滑动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


    景宁帝马上就将他想说的话堵在了后头:“朕当你是护妻心切,一时口不择言,这事,钱家也有错,若再抓着不放,朕也要罚他们。”


    这就是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了。


    景宁帝既都这般说了,那谢临序也是彻底没话说了。


    就在殿内一派安静之时,门外有太监进来通传,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景宁帝冷嗤一声:“狗腿子来了。”


    这话半是贬斥半是打趣。


    太子卫时璟自小起便同谢临序关系好,他小谢临序三岁,以往和谢临序一起读书之时,成日就喜欢跟在谢临序屁股后头。同已故皇后相像,他的性子柔善,身为太子,身上又没甚脾气。


    卫时璟被人领进了门,见到谢临序跪在地上便是满脸惶恐。


    在他的印象之中,谢临序在景宁帝面前,少有像是这样跪着的时候。


    卫时璟同景宁帝行了礼,刚想开口替谢临序说情,就先一步叫景宁帝打断。


    “行了,该说的朕也都说了,犯不着你再来替他求情,都出去,一个两个的,瞧得朕头都跟着疼。”


    卫时璟闻此赶忙要去扶谢临序起身一道离开,谢临序阻道:“殿下,我自己来。”


    景宁帝也吼了他一声:“他自己没得手脚要你这样犯殷勤。”


    做太子没有做太子的样。


    卫时璟讪笑两声,忙收回了手来。


    景宁帝既开始赶人了,他们也就不再继续在这里头多待着了,先后告退出了这里。


    同谢临序出了乾清宫,卫时璟也收起了脸上的笑,他面露忧色,问道:“表兄,父皇方才没为难你吧。”


    卫时璟私底下总喜欢叫谢临序表兄。


    他知道景宁帝和敬溪的关系好,平日也最疼谢临序,就怕是这次的事闹得实在难堪了一些,景宁帝也不得不处罚他。


    谢临序想到方才景宁帝说的话,只是微不可见地叹出了口气,末了还是摇了摇头,对卫时璟道:“没什么事的,殿下。”


    听景宁帝方才那话的意思,是要轻拿轻放了,轻拿钱不为,轻放他,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孙平的死,就还是这样过去了。


    卫时璟见他情绪不大好的样子,以为他仍旧是在为这件事伤神。


    他道:“表哥,你受累了。”


    这些天为着孙平,还有那修道观的事,怕是没少辛苦。


    谢临序道:“是殿下辛苦。”


    卫时璟才不容易,群臣不想景宁帝修道观,可景宁帝就是想要修道观,那夹在中间的太子,倒是难做了。


    皇后死了,最受宠的就是贵妃,一旁有个二皇子虎视眈眈。


    卫时璟既不能讨了百官的嫌,也不能讨了皇帝的嫌,日子可谓如履薄冰。


    他却还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冲谢临序比了个手势,将自己的双手上下打开,他抬了抬自己上面那只手,道:“呐,这是父皇。”


    又晃了晃下面那只手:“呐,这是百官。”


    说着,又将两只手“啪”的一下合上。


    “嘿。”他说,“夹中间的就是我。”


    谢临序明白了他的意思,也露出几分苦涩,他宽慰卫时璟,道:“我们都明白殿下的难处。”


    卫时璟摇头,肩也跟着塌了下来:“哎,你不懂的,表哥。父皇修了道观,文武百官便觉父皇不务正业,白费银两,可不叫父皇修,又是说不过去,这天下私产皆为帝王所有,也确实是没有不让修的道理,现下又来了个钱不为,开始如此做派行事,朝局也叫他搅混了。孙平死了,我知道大家都不痛快,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找我说过,可我能怎么办呢?表哥你去说都不管用,我说又能有什么用呢。”


    同谢临序相比,卫时璟还真就不见得比他得圣心。


    他夹在中间,上听皇帝的话,下听百官的话,娘死得早,父亲又偏心小老婆和小老婆生的孩子。


    说得好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说得难听一点,诶,婊子不如。


    两人没再继续就此事说下去,卫时璟问道:“嫂嫂今日不是跟你一道进的宫吗,怎不见她同你一起?”


    “她被唤去了长乐宫,我现下去接她。”


    卫时璟眉头紧皱:“她唤她去做什么?”


    贵妃性格张扬跋扈,尤是皇后死后,更为放肆,谢家同太子一党交好,


    她突然喊走了宋醒月,无事殷勤,非奸即盗。


    谢临序也不想叫卫时璟又跟着担心,道:“贵妃什么性子你也知道,若能不寻些事做,也不是她了,无妨,我现在就带她归家,殿下先回吧。”


    卫时璟问他:“我一会去趟李家看太傅,你去吗?”


    去李家?


    可卫时璟旋即又想到了宋醒月还要同他一起,便道:“算了算了,我问也白问,嫂嫂还同你在一起呢。”


    谢临序蹙眉道:“她同我在一起又有何不可?做晚辈的探望长辈,有什么不行的吗。”


    卫时璟看他的眼神变得诧异了一些,他笑着打趣他:“我的好哥哥,你这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见他笑了,谢临序薄唇抿得更厉害:“你说明白些。”


    卫时璟见他真不明白,表情也变得更惊骇了一些。


    他道:“你曾同李三小姐定过婚,你带嫂嫂去李家,她心里头岂能舒畅。”


    “有何好不舒畅。”谢临序道:“那是祖上定的亲,况说最后也没成。我同她从未做过什么逾矩之举,这事我不心虚,李家有何去不得。”


    李怀沁守规矩,他更是,两人能做出什么事来吗。


    卫时璟摇头笑了两声:“表哥,也就嫂嫂能和你过的下去这日子。”


    什么没有逾矩之举,同鬼说去吧。


    卫时璟比谢临序矮上小半个脑袋,他吃力地去揽谢临序的肩,似笑非笑道:“表哥,你知道么,若是嫂嫂在意你去李家那倒是还好若是哪天不在意了哎,哎哎哎。”


    他都不知道谢临序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又还是说,知道了也不在意?


    卫时璟不再继续说下去,刚好到了岔路,他松开了他便分道扬镳。


    谢临序去长乐宫接人,他不想进去同贵妃寒暄,便站在殿门外让人进去传话。


    里头出来了宫女,说是邀谢临序进门说话,却被他推辞,他道:“家中还有些事,就不叨扰娘娘了。”


    宫女只好进去回话,这番再出来时,终于领出了宋醒月。


    宋醒月出来的时候,手上还提着个小食盒,她见谢临序的视线落在食盒上,便解释道:“是娘娘赏赐的糕点。”


    此处隔墙有耳,谢临序也没和宋醒月多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应过。


    两人一路无话往外走去,等上了家中马车之后才终于开口说话。


    是谢临序先开口打破的沉寂,他见她还捧着这盒糕点,半是打趣道:“还捧着,不怕她给你下毒?”


    这么放心她?


    “先前去的时候不是你说没事的吗?”


    去的时候还是怕的,毕竟谢临序说没事,可不见得真没事。


    不过这次,是真没出些什么事。


    那时候不是他说没事的吗,现下又说下毒?什么话都叫他说了。


    不过,还是把他那话听到了心里面去,宋醒月打开了食盒,捏了块玫瑰酥,递到了谢临序的嘴边:“我看你早膳就吃了几口,饿了吧,你吃块?”


    下毒也先毒死他。


    谢临序没想到她这番举动,稍愣一瞬。


    马车稳稳当当驶着,像是出了午门,上了闹市,外头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透过车窗传了进来,现下也不早了,来来回回的,应当也快到午时了吧。


    见谢临序不吃,宋醒月便打算收回手来。


    难道不是唬她,真下毒了不成?


    可下一瞬,他稍低头,便将她手上的玫瑰酥含入了嘴里。


    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擦碰到了他的口舌,津液黏在了指尖。


    宋醒月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之间失了反应,再缓回神来,下意识就抽回了手指。


    玫瑰酥小小一个,他一口吃完,只将她的手指也弄得黏腻腻的。


    她拿出手帕擦着指尖,语气之中已经带了抱怨:“你自己不会伸手拿吗。”


    谢临序觉得她也实在有些好笑了:“你自己递到我的嘴边,我吃了你又不乐意,不吃又疑心旁人是真给你下毒。”


    拿他试毒,他真吃了,她又不高兴了。


    宋醒月也没话再说,没好气地拿了块糕点塞自己嘴里,慢慢抿着。


    旁的不说,贵妃宫里头的糕点也切实不错,临近午时,肚子开始饿了,填肚子最合适不过。


    谢临序也不继续拿那事逗她,他问:“今日贵妃拉你过去是想同你交好?”


    那日钱家事发,谢临序给宋醒月出头,明眼人都啧摸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想来宋醒月现下在谢家的日子也不如当初那般紧迫。谢家是肱骨之臣,谢修任吏部尚书,若贵妃二皇子真有夺嫡心思,定然是想拉拢国公府,只谢临序那边不大好入手,便将这些心思打到了宋醒月的身上。


    这回过去想来也只会同宋醒月说些好话。


    宋醒月本来还怕去宫里会出些什么事情,可没想到,竟真就什么事都没有。贵妃拉着她和颜悦色说了好多话,又听说她嫁进谢家两年多还生不出孩子,扬言要给她什么生子秘方,保她在年底前就能怀上。


    宋醒月听得只觉惊骇,被缠得厉害,恨不得马上离开那处,好在没多久谢临序就来寻她了。


    贵妃前两年膝下又诞下公主,一说起孩子就是意犹未尽滔滔不绝,最后见宋醒月要离开,稍显失落,却也没有办法,只好放人,临走前,还让她带了一盒刚做出来的玫瑰酥走。


    谢临序见她有一下没一下抿着糕点,问她:“好吃吗。”


    “还行吧。”


    “长乐宫好吗,下回还想来吗。”


    就怕贵妃这回对着她好,她就把人看做什么大好人,真叫人拉拢了过去。


    贵妃并不值得深交。


    谢临序又下意识想对她说:知人知面不知人心,不要叫旁人花言巧语轻易蒙骗。


    可宋醒月先开了口,她摇了摇头道:“长乐宫挺好的,可是不想来了。”


    谢临序问道:“既是好,怎么又不想来了。”


    “我又不是这样傻,旁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面上对我好,我就全都信了,迟早叫被骗得什么也不剩了。”


    对她好,她不尽信,对她真心实意不好的,她也会一直记着的。


    谢临序没想她会这样说。


    他必须要去承认那个事实,宋醒月一直都不蠢笨,他也没必要一直同她说那些大道理。


    想到方才卫时璟说的话,他兀地想起上回她让宋醒月听话,可她却发了脾气,问他会不会叫李怀沁听话?


    谢临序试探问她道:“现下还早着,要不顺道去了李府,看看老师?”


    宋醒月听后无甚反应,低着头道:“随便啊,都行。”


    她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糕点,说这话的时候也全都是心不在焉。


    可谢临序却想起她生辰那日,他在李家待了一日,翌日再归家时,她泪眼朦胧看着他的样子。


    不知怎地,谢临序总觉从那一日起,什么东西都变了。


    宋醒月听到说去李家时,再没了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胸口莫名堵得慌,可对此偏偏也说不了什么。


    他看着她,后知后觉解释道:“那日我在李家待得很晚,一直是陪在老师身边的,李怀沁她”


    她是不在的。


    在李家,从始至终,只他一直侍奉在老师身边。


    可他想要说的话尽数被宋醒月打断。


    她也没了用糕点的胃口,放下了玫瑰酥,扭头看向谢临序道:“这不重要。”


    这些东西真的都一点都不重要了。


    她淡淡道:“你要去李家就去吧,不用和我解释什么的。”


    第32章


    谢临序脸色有些难看,他伸出手指一边擦去她唇瓣上的糕点碎渣。


    指腹按在上面,轻碾着,似不想再叫她开口。


    他说:“重要不重要不是你说了算,那日她不在,我一直陪在老师身边。还有,便是成婚之前,我也敢对天发誓,从没和她有过一丝亲近之举,这话说出来我也无愧于天,可是你呢,你敢发誓,你和季简昀什么都没有吗?”


    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些旧事他都知道,以至于现下那根剪不断的红线缠绕在他们身上,谢临序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错,错


    的是她。


    宋醒月不知他为何又提起了季简昀,这件事究竟又和季简昀有什么关系呢?


    她同季简昀的事情,确实是她不好,大衍民风本就不算多么开放,女子这辈子除了丈夫以外,又怎么能再有过其他的男人呢?


    谢临序又是这样的性子,不知道倒是好,知道了他就能一直抓着不放。


    可大抵是手上有了一间实打实的铺子外,宋醒月说话也觉硬气了那么一些,她这回也没再否认和季简昀的那段过去。


    她道:“如你所见,两年多前他父亲战死沙场,他就去了北疆,那也算是也算是抛下了我。可你知道的,这件事我怪不了他,他是为国为父离家,我没有一句话能怪罪他。他走后,我和他又还能再有什么呢,你现在真没必要翻来覆去提。我从来没同你提起过李怀沁的事,我知我没脸提,可你总是抓着季简昀的事情不放,也很没意思。”


    “还有,长舟,我是被抛弃的那个,你想我受的惩罚,我早都受过了。”


    若他觉得她和季简昀在一起那么难受,那季简昀抛弃她了,他离开后,她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她也受到惩罚了。


    宋醒月不愿再同他坐在一起,起身去了一旁坐着,她闷声道:“下次我们不要再坐一辆马车了,我们只要在一起,你就总想同我吵架。”


    她生辰那日,他去李家的事,她不是都已经放下了吗,谢临序为什么又忽然提起抓着不放了呢?


    谢临序听到她的话,沉默良久。


    宋醒月以为他也就此作罢,不会再提,却见他忽地起了身,坐到了她的身旁。


    他伸手掰着她的脸转回来:“现下是一句也说不得你,光说这两句也要恼。”


    宋醒月掀起眼皮看着他道:“我又不是泥人,你总说我,我还不能生气了?你自己也总爱生气,为何不能以己度人呢。”


    谢临序见她伶牙俐齿至极,干脆碾住了她的唇,不叫她再开口。


    他看着她那双勾人心魄的狐狸眼,道:“别闹脾气了,我不再提他了,可是,你能保证你往后也不再提他,不再见他?”


    宋醒月抓开他的手腕,应得轻巧,她道:“他抛我弃我,我自不再见他。”


    她本来就是没有想见季简昀的打算。


    他回来后见得那两次面,哪次不是他死缠烂打呢。


    谢临序不知是信没信,过了半天憋出一句:“再骗我当如何?”


    宋醒月有些没好气:“那你再同李怀沁见面又当如何?”


    他管她前,能不能管管自己先呢?


    本以为这话说了谢临序也懒得再理她,又或者该冠冕堂皇说些什么话来呛她,可谁料谢临序唇角似勾起了一抹聊胜于无的笑,淡得就像看不见。


    他道:“那好吧,你既如此在意,我不会私下同她一人见面了。”


    谁在意了呢?


    并没有人在意这件事。


    宋醒月也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心中嘀咕了两句也没开口。


    *


    过了十月,天气越发凉,西北的风也渐渐刮到了京城,可朝中的气氛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上回谢临序同宋醒月进了趟宫后,景宁帝说将事情轻拿轻放,竟真是轻拿轻放。


    他那头想来也是敲打过钱不为了,钱不为那边也没敢继续闹下去。


    景宁帝总归是不能去罚钱不为的,若是罚了,那是打自己的脸,可罚谢临序怕也是下不去手,毕竟是他的甥儿,是实打实有血缘关系在的。


    至于孙平,最后还是这样死了。


    除了几个胆子大的开口为他说了几句话外,其余的人怕落得和孙平一样的下场,终究也没再敢开口。


    就连谢临序说了都是那样,再说,那也就是那样了。


    宋醒月最近仍旧是跑锦春堂跑得勤快,她现下也是全心全意将这铺子当做正经的事业来做,平日忙得晚了,竟比谢临序还晚回家。


    最开始的时候敬溪对此也颇有微词,那日她在荣明堂说不让谢今菲瞎跑的话,更多是说给宋醒月听的,可或许是她不小心挨了那一巴掌之后,敬溪心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再阴阳怪气说过些什么了,由着她在外头跑。


    谢今菲也老实许多,听敬溪的话没再瞎跑,可自从那日之后,看宋醒月的眼神也越发古怪了起来,总是一副欲言又止之势。


    宋醒月也没管她,她不寻她麻烦,她乐得痛快。


    她身上的月事又如期而至,叫她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可她总觉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怕药喝得多了迟早是会怀上,于是私底下在外面又让丹萍去寻了避子药过来。


    这些东西是断不敢在家里头喝的,要是叫人看到,那是真完了。


    就算谢临序那边不说,敬溪怕也唯她是问。


    孩子一事是她自私。


    谢临序二十二了,可她还在私自喝药避子。


    可她在谢家两年,也就自私这么一回。


    在锦春堂的日子还算不错,这里头的人也都敬着她,花肆也就偶尔忙。


    宋醒月接手了这家店,却也不多插手,一切都询着旧制,不做多变,她平日在谢家呆的没事,便待在花肆里头透透气。


    这几日,她又去寻过宋醒淼一回,自然还是怕她在宋家过得不好,又塞了些钱。


    宋醒淼自是推辞,被宋醒月强按着才收下,她说:“你不用担心姐姐,从你姐夫那里哄了一套铺子来呢,到时候姐也带你去瞧瞧。”


    宋醒淼听后,诧异了很久。


    一是诧异谢临序何时对宋醒月这般大方,从前还不是万般嫌弃吗?二是诧异宋醒月何时竟舍得下脸皮开口问谢临序要这些。


    她知道宋醒月,也知道谢临序,她知道谢临序不是季简昀,不会处处顺着宋醒月,所以宋醒月也不会问他要些什么。


    宋醒淼问她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转性了。


    宋醒月也只是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她说:“前些时日是我生辰,谢临序他宿在李家,你知道么,他回来后同我说的便是,若我受不了,和离就是。”


    宋醒淼一听这话,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平日那张冷清清的脸上头一回有这样明显的情绪。


    宋醒月说这话当然不是想让她跟着生气,她握着她的手,道:“莫要生气,我说这些,只是想说,我也是彻底对他死了心了,他那些话也是伤不到我了。我现在终究是势薄,就这样离了,怕日子也不好过,就先凑活过呗”


    宋醒月说起那些事时,脸上竟也真不见一丝神伤之色。


    可宋醒淼知道,在这之前,她怕也是没少哭。


    季简昀走了,她都哭了整整四日,哭得昏天黑地,如今谢临序这样伤她,她如何不哭?


    她的姐姐,坚强,又脆弱。


    可那些男人,只知道伤她。


    “姐,你同他离了吧,往后我们两个人好好过,我也不想嫁人了。”


    宋醒月摸着她的脸问:“不嫁人么?”


    宋醒淼道:“男人都太坏了。”


    姐姐有过的两个男人,最后都伤了她的心,而家中的父亲更是个宠妾灭妻的恶父,宋醒淼这辈子也不想嫁人了。


    宋醒月听她这样说,也笑了一声,道:“你说的对,淼淼,你等姐姐攒钱买房子,等买了房子,我们搬出去一起住。”


    宋家这样的人家,宋呈那样的父亲,怕也不会给宋醒淼寻什么正经人家,如此,倒还真不如不嫁了。


    有了前车之鉴,怕宋呈他们又寻过来,宋醒月最后也没待多久,说过几句话就离开了。


    她在锦春堂的日子一直平淡,直到有天,宋关义,那个同她一样年


    少的弟弟找上了锦春堂。


    宋关义只比她小上半岁,个子不高,身形壮硕,同宋呈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大姐姐,这家店是你的吗?我见你这些时日一直在这里头忙。”


    宋关义一进来寻她马上就有人看向他们这处,宋醒月并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见那么多人在旁瞧着便拉他去了一旁。


    她道:“你过来做些什么?这店不是我的,是你姐夫的,我只在家闲得没事,过来逗弄些花打发时间。”


    宋关义见她忙着撇开关系便讨好笑道:“不是你的就不是罢了,姐姐这么冷着我做些什么,我也就只是想着许久不同姐姐见面,想来见上一眼而已。”


    宋醒月知他没安好心,冷声道:“店里头忙,你若是没事,便出去,这么大个人挤在店里,想挤死谁去?”


    “姐姐说话何必这样难听,便是连待都待不得了吗。”宋关义见她说话这样难听,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他也终于说起了正事,道:“姐姐,这些时日爹嫌我不听话,叫娘不给我月钱,我这前些时日才说好和友人出门吃酒呢”


    宋醒月也算是知道他今日来历,她笑得好看,说话却不好听:“没钱吗?姐姐在谢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该知道才是,你来问姐姐要钱?关义,你没良心啊。”


    宋关义还想说些什么,就叫宋醒月赶出去:“这店不是我的,你挡了旁人的路,搅了别人的生意,他们会同你算账。”


    宋关义还想赖着,宋醒月作势就让丹萍去喊人来。


    他不能再留,明面上终是不敢得罪于她,心里头暗自骂了几句便离开了此处。


    等离开了这处之后,宋关义却还是不死心,回了宋家,去寻了宋醒淼。


    他也不顾下人阻拦,直奔屋子里头去寻她。


    宋醒淼正在做着女红,听到外头那咋咋呼呼动静连头也没抬。


    宋关义径自坐到了她对面空着的那个位置,他道:“我听人说大姐前几日回来寻过你?她给你塞钱了是吗。”


    他才不信宋醒月是在那铺子里头打白工呢,手上怕是有些钱,就是不肯掏给他罢了。


    她不给他,却不见得不给宋醒淼,先前往家里回的那趟,肯定是来给她塞钱的。


    宋醒淼看都不看他,自顾自做着手上的活计,口中回道:“什么钱,姐姐自己都没钱,给我塞什么钱?”


    宋关义不信她们两姐妹口中的一个字,他翘起了二郎腿,道:“是么?她没钱,你总该有钱是吧。爹娘那边克扣着我,我说好了过些时日和人出门,你不给我钱,我就日日去大姐姐的铺子里头要,左右我看她在店里忙着,不信她拿不出一分钱。”


    宋醒淼听到这话终于有了反应,她抬头瞪着他,眼中尽是厌恶。


    她取了身上的钱袋,想要从里头拿出一些给他,可宋关义看到钱袋子眼睛都亮了,直接伸手一把夺过,尽数取走。


    拿到了钱后,他也不再继续留在此处,转身离开。


    宋醒淼生气,却也无可奈何。


    宋醒月在花肆里头,宋关义总去寻她像什么样子,若是传到了谢家人的耳朵里头,不知道该怎么编排她。


    算了,这无赖的性子,和他那爹娘一个德行,宋醒淼也同他说不通一点,只他别去再烦宋醒月就行了。


    *


    宋醒月这几日在店里头回来的晚,谢临序归家的时候总见不得她的身影。


    今日归家,她又是不在。


    快要入冬,昼短夜长,天也黑得越来越早,谢临序归家的时候天已经慢慢暗了下来,又等了一会,天快黑透了,也没见到宋醒月的身影。


    谢临序的面前摆放着晚膳,可一筷子也没动过,仍旧一直坐在明间等着。


    这都快等半个时辰的功夫了,菜也没有一点热气了。


    守原候在一旁,时不时地唉声叹气,他终于忍不住道:“要不公子就先用膳吧,奶奶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你公务忙,好不容易到了晚间又不用膳,身子要不好了。公子先用,奶奶回来让人再烧便是。”


    谢临序没有应守原的话,只是抬眼看着屋外越发深重的夜色:“花肆很忙吗,她为何回来的越发晚了。”


    天都快黑透了还不知道归家吗。


    她要他等她多久。


    守原道:“花肆还是老样子,奶奶去了以后也没怎么样,事情也还都是听掌柜的。”


    在花肆没事做却也要待在花肆,其中原因为何?多少也能猜得到。


    怕是在家里头也待腻待烦起来了。


    守原见谢临序不说话,也知他是想到了何处,他长叹出口气,道:“公子那天实在是有些太过了,奶奶终究是伤心了。”


    就连谢临序都察觉出了宋醒月的不对劲,更不用说是守原了。


    那日宋醒月生辰,他却在李家留宿,谁能受得住呢。


    他太过了?


    他做的事情太过,可宋醒月那日说的话便不难听了吗。


    他其实早都知道的,她嫁给他,可以出于种种原因,或是权势,或是地位,或是其他他一直都知道那些,却从来没有从宋醒月口中听过,那日在山上,是他第一次听到她亲口说那样的话。


    她亲口说出,并不爱他,亲口说出,所做一切皆为权势。


    说爱什么的有些太过造作了。


    只一想到,两年多的时光,一切的甜言蜜语,对她来说皆不过是虚与委蛇


    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谁爱她,她就爱谁,谁不爱她,她就骗谁。


    这分明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也大可不必对此有什么过多的情绪。


    他本也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情绪


    可他根本就没能那么坦然地去接受那一切。


    他知道,他们早该散了,知道没必要如此互相折磨,她生辰那日,他在李家待了一夜,一夜未眠。


    可耻可恨的是,他伴在老师的身边,脑海之中竟全是她。


    归家后,他说了那句伤人的话。


    他破罐子破摔,他说,受不了,就和离。


    可是。


    两年多,七百多个日月,她身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味道早不知不觉地将他包裹起来,他再想抽身竟也没了办法。


    他本能的下意识的告诉自己,离她远点是上上之举,然而,十几岁的那场少年旖旎情事竟让他越发无法抽身。


    他知她离不了他,可他呢,也未必能轻易离得了她吧。


    他渴求她身上那股气味将她再牢牢裹紧,在知道自己有了那一丝渴求后,心中却又更加厌恶。


    这股怪异的感觉就像是鱼刺一样卡在他的咽喉处,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硬生生刺了他两年多。


    那日她说的话,将他最后一丝体面希冀全都打碎。


    她都说了那样的话,他都那样记恨她了,可他竟还和她在一起过日子,这话说出去,犯毛病的人是他才对,他的自尊心也不容许他说出那日他听到的事。


    他尚且还要那么一些脸面。


    不说,他不说,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守原哪里知道,彼时彼刻,谢临序心中又想到了什么地方去。


    他只道:“公子那日分明是去山上接奶奶归家,最后说也不肯说,还非要将事情闹这样难看,伤了奶奶的心,奶奶现在连家都不乐意待了。”


    旁人不知谢临序心中在想什么,守原难道还不知道么。


    每回都将事情闹得这样难看,心里头便能好受了?


    谢临序斜了他一眼,守原也不敢再多说了:“公子既不想我说,我便不说了”


    “啧,不说还不把嘴闭上。”


    守原紧抿了唇,一幅守口如瓶不再言语之势。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动静,是宋醒月回来了。


    谢临序拿起了筷著,低头夹了一筷子菜,见宋醒月回来,也只是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过去。


    宋醒月也不知是碰到了什么高兴事,还同丹萍


    说说笑笑,就连谢临序坐在明间都不曾发现。


    等到注意到屋子里头有人时,她嘴角的笑意也淡下去了一些。


    见谢临序这幅样子,想来是正好在用晚膳。


    谢临序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沉声道:“净手用膳吧。”


    宋醒月也没多说些什么,净了手后便坐到了他对面的位置上。


    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颀长。


    宋醒月夹了一筷子菜,不知为何面前的菜没甚热气,看谢临序也不过是才刚开始用膳的样子,这菜当是才端出来的吧,怎么一下子凉的这么快了。


    谢临序一想起她那猝不及防就收拢的笑,心里头又是一阵发堵,他压着情绪,道:“在外面忙些什么?”


    宋醒月也来不及多想面前的菜为何发凉,开口回了谢临序的话:“就在店里头,搭把手。”


    见她搭了话茬,谢临序也有得好说,他放下了手上的筷著,道:“店里头在忙些什么用得着这么晚才回?左右都是人,也不差着你一个。外头天都黑了,这么晚回来,路上可又安全?”


    宋醒月也看出了谢临序的不痛快,可觉得他这些情绪来得实在有些莫名,她也放下了筷子,看着他淡声道:“长舟,我好像并没有要你等我,我晚回来又是碍着你什么事了么?”


    她并没有让他等她。


    谢临序听到她的话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些许失态。


    他对她晚归这一事,实在是展露出了太多无礼的情绪。


    某些时候,某些情形,在碰到了一些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时,人切实是容易变得无礼。


    好在谢临序很快地从宋醒月那副平淡的样子之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意识到若是再继续多说下去,也只会叫她牵着鼻子走。


    近来,他好像总是落入这样的境地。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屋外的夜风透过门窗吹进,带着几分凉飕飕的冷意,谢临序看着宋醒月漠然的神情,招手唤来了下人,他让人端着菜重新下去热了一番。


    宋醒月看着眼前的饭菜空了,想起身进屋,可身后却传来了谢临序的声音。


    “回来先。”


    第33章


    宋醒月在他的话中听出了几分肃然,心里头左掰扯右掰扯一下,也能猜出他大抵是又想说些教训她的话来,他既要说,她也不好叫他憋着,否则他也有的是办法给她使绊子难受。


    她坐回原位,看着谢临序,摆明了一副随他开口,她反正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谢临序自也清晰明了地洞察了她的小心思,可到底是二十二岁就有三年实际官龄的翰林士子,这会既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自不会叫她牵着鼻子走。


    他道:“给你铺子,是想要你歇着,非是要你四处奔走,铺子里面已有人看顾,你每日在家里待着也有人将收成送到你手上。每日这么晚归,都要擦着宵禁的点回,一个女子你自己觉着像话么。”


    不是张口就来的训斥,可宋醒月也没觉得这话有多好听,她回道:“既你把这花肆的铺契给我,那便该是我的了,我待在自己的铺子里头也没甚错,况说,今日晚回来也只是偶尔,又非是天天这么晚,我不觉有什么不妥不安稳的地方。”


    “虽然这话说了你会不高兴,可我还是要说,你不觉得自己脾气很差吗,我拢共也没叫你等过几回,可你却次次给我甩脸色。”宋醒月道:“况且,我并没有叫你等我一起用膳,就像你以前说的那样,我自己会用膳,所以也不用你等我一起。”


    她从前难道没有等过他吗,难道有一回说过什么怨言吗?


    他自己愿意等,反倒是编排起了别人的不是。


    可到底是谁在让他等了?


    宋醒月半是质问半是打趣:“难不成是没人陪你吃饭,你没了消遣,所以这也不高兴了?”


    谢临序疑心她是故意叫他生气。


    看他失态,她就觉得这么有趣是吗。


    他端起了一旁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放下茶盏后,也只是漠然看着宋醒月。


    宋醒月莫名叫他那样的眼神看得发毛:“有话便说,这么瞧我作甚。”


    谢临序总算开口,只声音仍是一片淡漠,他道:“那花肆不好,关了吧,我给你旁的东西来换。”


    宋醒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些什么呢。”


    长安街的铺子,那么好的地段,他说关了就关了?


    而且,那铺契现下貌似是在她的手上吧,他是凭什么说关就关,说得竟也这样轻松。


    谢临序重复道:“我说,关了吧。”


    “你想要些银钱傍身,我不会不给你。你早出晚归忙着铺子,不好。”


    宋醒月终有些恼:“不带这样不讲道理的,一间铺子对你来说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你为什么就非要这样同我作对呢。”


    谢临序看着她道:“我没有同你作对,是你在同我作对。”


    宋醒月前些时日看到铺契的时候有多高兴,现下就该有多心寒齿冷。


    铺契终究也就只是一张纸罢了,具体如何,还不是谢临序说了算吗。


    她妄想靠着这些铺子从他那里骗些傍身的东西过来,到头来发现这间花肆不过也是比纸扎的房子还要轻些,叫谢临序色轻轻一戳就倒下了。


    她其实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铺子里头的人又不听她的,说她是铺子的主子,哪个肯将她真的当做主子。


    偏偏谢临序不戳破,她也跟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去面对。


    谢临序道:“月娘,你得到这间花肆并不困难,也没有付诸多少的情感寄托,一间铺子换实打实的银钱,你难道不知道怎么算吗?”


    花肆先不论房钱这些,便是最简单的小二、掌柜们的工钱,花苗从哪户佃农那里取,每日的营收能否覆盖每日的开销她都不知道。


    她并不知道那些柴米油盐有多难算,并不知道一家店想要落稳脚跟有多困难。


    她只知道躲在那一家铺子里面。


    至于躲着谁?不想看到谁?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宋醒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谢临序道:“你现在说这些话是恶心谁。竟说我得来的轻易,可谁能有你轻易呢?一间上好的铺子,你说关了就关了,再拿些钱来摆平我,若非是你得来太轻易,你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他从小到大众星捧月着长大,一生来就什么都有,要些什么就有些什么,不用为任何的事情伤神劳心,也不用去讨好任何人,更不会有人莫名奇妙去诬陷他偷了家里人的东西,随后遭致一场毒打他的父母疼惜他,爱惜他,平日不舍得他受一点伤,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摔了,皇帝舅舅也心疼他,就算是在政事上有了相左意见,也只敲打他一番,而后将事情轻拿轻放。他是一块被人细心呵护的宝玉,比太子都过得舒坦


    她呢?她同他全然相反,从始至终都是叫抛弃的那个,她什么都没有,唯一剩下的亲人,只有个妹妹了。


    可是,像谢临序这样的人,反倒来是说她得到的太轻松了。


    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说她轻松,就他谢临序这样的人说不得!


    宋醒月这一刻有些想哭。


    想要放声大哭。


    可她知道,流泪也没有任何用,这些泪只会将她想要说的那些话变得浑浊,混淆成了一团不值得人看重的文字。


    因为生气,因为恼怒,宋醒月白皙的面颊变得赤红,她道:“你不过就是看不惯我不听你的话,就想出这样的法子作践我,看我气得这样面目全非,你就这样高兴是吗?你说我什么都不懂,说我过得太轻松?你你可曾将我当人细细对待?”


    所以她的痛苦难堪,就和她生辰那日落的泪一样,这样不值一提吗。


    她知道自己没有值得人高看之处,可他一二再再而三的如此想她,她怎么能觉不被侮辱。


    谢临序没想到她竟气成这番,从方才开始一直淡漠的情绪也终于有些变了。


    “何必气得脸都红了。”他道:“你说你没钱不安心,我给你现钱,也比铺子


    轻松,何必这样执拗。”


    这不一样。


    这一点都不一样。


    宋醒月知道,他就是想要捏着她罢了。


    他觉得她没有本事,觉她日日晚归不好,还觉得她得之轻松,得来容易。


    这花肆里头也都是他的人,他说的话也才管用,他可以叫这铺子说关就关,原因就是因为她回来的太晚罢了,谢临序就是得看着别人绕着他团团转,把他捧在手心上才叫高兴。


    他就是想叫她如从前一样,什么都听他的,什么都叫他管着才好。


    他的心思不叫光明磊落,她如何不能轻易察觉?


    宋醒月道:“你觉我什么都不懂,觉得我在同你做些儿戏?你大可将铺子里头的人全数撤走,只给我留一间空花肆,怎就知我活不下去?!”


    谢临序凝着她的眼瞳,沉默良久。


    她气得面色通红,可还不忘了和他做交易。


    她是想将花肆里头的人全都换了。


    现在铺子里头的人,都算是他的人,她大抵也是觉得不自在。


    既这次将这事抬到了明面上来,她干脆顺势而出。


    谢临序见她有了心思做交易,眼神也重归于方才的平静,他平着声道:“得之容易,维持不易,既你如此说,那我便将管事全都撤走,一月为期,若铺子转不下去,你也该安生了。”


    非是谢临序看不起她,只她没做过生意经,从前也从不曾接触过这番事务,锦春堂也不是什么小铺子,规模不同寻常花肆,如今她既让他将人撤走,自己接手一月,一番下来,怎么不算艰难?


    若不应她,势必还要继续吵闹下去,应了她,将来自己维持不住,总也没了话再同他闹红脸。


    宋醒月见他真松了口,便顺着道:“那好,如此便一言为定,若我做下去了,往后你再不许插手铺子的事,锦春堂实打实是我的了,没有你说关门就关门的道理。”


    说完这话,将好丫鬟们就端着热好的菜回来了。


    可经了这样一番争吵,宋醒月自是没胃口再吃得下饭,她起身就走。


    “回来,用膳。”


    “我没胃口。”


    看着他,谁还能吃得下去饭呢?


    谢临序唤她的名字,声音有些沉。


    “月娘。”


    还喊她作甚!


    宋醒月回过头直呼他的大名:“谢临序!!”


    谢临序听她连名带姓喊他,她看着他的眼神也是藏不住的怨恨。


    他触及她的目光愣神片刻,可很快也冷了声道:“谁教的你这样连名带姓喊郎君。”


    一旁的下人们见气氛不对,也都赶紧放下菜退出门去。


    谢临序平日也只是喜欢冷脸罢了,很少这番厉声责备。


    宋醒月见谢临序沉了脸,也没再犟,末了只瞥开了脑袋,不再吭声。


    她是喊不得他全名全姓,他就喊得了她。


    那能叫怎么办呢,书上就是这样写的,做娘子的,得尊着家中的丈夫,断没有如此唤他的道理。


    她一时叫他训斥,也做不得反应,只站原地不动。


    迈步离开,她又怕谢临序追上来同她算账,听话吃饭,却又觉得被他训得委屈。


    在她没有反应之时,谢临序过来抓她去了桌边,按着她的肩膀坐下:“我又不曾害你,为你好的事为何总是说也不听?一个不高兴就饿肚子,谁惯得你?”


    宋醒月不想理他,不吭一声,拿起筷著低头用膳,头都快掉进了碗里。


    谢临序见她如此也无甚好说,只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看到最后,坐了回去。


    他见她光吃饭不吃菜,往她碗中夹了一筷子菜,宋醒月没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将那菜拨弄去了一边,她撑了几口饭下肚后,实在是吃不下了,撂了筷子起身,道:“我吃好了。”


    谢临序眉头紧紧拧着,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细细去听她那四个字,隐隐约约是带了些许哭腔。


    他终是什么都没再说,任由着她离开了这处。


    等到晚些时候,谢临序净身过后再上床时,见宋醒月面对着墙那侧,整个人快埋到了角落里头。


    她缩在那里,将那张本就宽大的梨花木床衬得更加空旷了一些。


    从前她钻在他怀中的时候,谢临序只觉那床狭窄,否则,他的心,他的手脚又为何会那般无处安放。


    可现在,他却又觉得这床大得无边无际。


    她侧躺着,谢临序看着她起伏不定的腰窝,便知人是还没睡着。


    他开了口,道:“我也是为了你好,为什么和我闹脾气呢。”


    所以他这话的意思是说,她现在是不知好歹吗?


    宋醒月懒得同他多说,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听到应下,再多的话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


    见宋醒月不欲多言,谢临序也沉默了半晌,过了片刻后,他忽地伸手抚上了她的腰际。


    “月事又来过了?肚子还没动静吗,要不让医师再来瞧一瞧,重新开些药。”


    叫医师再瞧几番,那还了得?


    万一瞧出她私底下避着子,岂不是又要闹了。


    她没有慌神,只有些不耐道:“你能不催得这番紧吗?若这么好怀,哪至于两年多怀不上,这才吃多久的药,急些什么。”


    说着,她怕谢临序又动手动脚想做些别的,抓开了他放在腰间的手,道:“我累了,明个儿还要早起去锦春堂,不想做别的。”


    这赌注也是他自己应下的,至少这一个月,他不该因着这事说她什么。


    谢临序被她挥开了手,黑暗中,脸色也变得阴沉了些许。


    他想做些什么吗?他就只是碰了下她,在她眼中又如何想他?


    谢临序也叫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到了些许,也不再同她言语。


    她说他催得紧?又为何不说是她对这事不上心呢。


    两人都无话可说,这夜就这样互相埋怨着对方而过。


    宋醒月心中压着事,第二日也早早起身,她起了身后,谢临序竟难得还是睡着。


    既他还睡着,宋醒月便什么都不顾,大大咧咧从他身上跨过,往着外头下了床。


    她梳洗打扮的时候谢临序也起了身,宋醒月装作不见得他,穿戴整齐之后便径自往外去了。


    两人一个怨恨对方无理取闹,另外一个怨恨对方不知好歹。


    守原自是不知道昨日发生何事,只今个儿在院子外头见宋醒月冷着脸一人出了门,便知道昨日怕又是闹不痛快。


    他站在院子里头的山茶树下等着谢临序,见两人又吵了架,长长地叹气,踢了踢脚下的树根。


    按谢临序的那个脾性,常人是同他过不下去的,现下宋醒月也懒得哄他,两人陷入僵持的境地也越发多。


    事情的起因说来说去也还是因为那日谢临序在李家待的那一晚。


    他什么时候待都行,为何又偏偏在宋醒月生辰那日待?那天在山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守原见谢临序从屋子里头出来,亦是一副面色沉沉之气。


    他刚想再真心实意劝他几句,却听谢临序先开口道:“去将锦春堂的掌柜、管事全都撤了。”


    守原一听,两眼一黑,几近昏厥:“我的好世子,你这又是做些什么呢?!”


    这花肆既是送给宋醒月了,他又何必再去插手呢?再说了,宋醒月是个生手,猝然接下长安街这地段的铺子,怎么应对得及,他


    岂不是成心想叫人关门倒闭么!


    他还疑心前段时日他给宋醒月送铺子是开了点窍,到头来作这么个大的出来,也难怪宋醒月早上离开的时候脸色那样难看。


    怎能不气呢。


    谢临序道:“她既想要自己凭着本事立足,我拦她做甚,左右还要被她编排不是,倒不如遂了她的愿。”


    守原叫他这话说得头都昏了,这叫些什么话呢?


    什么又叫被她编排?


    依照守原对谢临序的了解,知他这话里头多少是掺点水分,怕是宋醒月也没那个意思,在他脑子里头转转悠悠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守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听谢临序道:“总不知好歹,既想自己去外面闯荡,碰着了才晓得疼,去便是了,我不拦她。这事你也用不着让人去管,锦春堂败了就败了,兜着底就行。”


    守原没得话再好说,讷讷应下。


    “诶,好吧。”


    他除了说好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第34章


    自从那日和谢临序定下那赌注之后,宋醒月也都快要住在了锦春堂中。


    给敬溪的请安也来不及去了,好在敬溪那边说过一嘴之后竟也出奇地顺着她,没说什么。


    谢临序那天说好将花肆的人都撤走之后真也没拖着一刻,说是让人走,马上就让花肆里头的人走了干净。


    管事的掌柜走了,负责剪花修花的花师走了,采买走了,账房先生走了,一时之间该走的不该走的也都走了,只剩两个杂使的活计,其余的都不剩了。


    走了也好。


    总归那些人在的时候也从不叫她管事,本质上也都是谢临序的人。


    虽不会看轻于她,可也不见得多么看重于她,铺契是在她的手上不错,但真算起来,他们也只听谢临序的话。


    宋醒月也清楚,既然是真想承了这间铺子,这样的境况也迟早是要面临的。


    这唯一留下的两个伙计,是一双亲兄妹,两人出身贫寒,是今年才来的锦春堂,一直做些杂使的事,他们年岁不大,瞧着也都才十六七岁的模样。


    哥哥唤桂岭,平日帮着搬些花草,妹妹唤桂晴,平日跟着花师学些花艺,学去如何裁剪花草。


    桂岭和桂晴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只见铺子里头管事的那些人尽数离开,最后只剩下了他们兄妹二人。


    他们两人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何时,同宋醒月一起大眼瞪小眼。


    是宋醒月先开的口,她说:“有些话我还是得同你们说在前头,这铺子以后是真叫我来接手了。我定是会将这事当做自己的心血来做,可也切实是我第一回做,万一做不起来,我怕连月钱也发不出,到时连累你们两人同我一道遭罪。”


    末了,她道:“若你们想留便留,若也要走,我不拦着的。”


    桂岭和桂晴听到了宋醒月这番话皆愣了片刻,两人面面相觑,也在认真思考着宋醒月的话。


    铺子里头是什么情形他们现下也都该看出来了,这锦春堂已经开了有几年了,现下在长安街这边也颇受人欢迎,这期间自然是脱不开那些掌柜花师的功劳,现如今他们一时之间都离开了,宋醒月一个生人接手了这里,未来如何确实不好说。


    桂晴同着兄长相视一眼,而后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桂晴道:“我信夫人。”


    宋醒月说会将这事当做自己的心血来做,怕也不是随口说说,她做事是个认真的,单凭这些时日她在锦春堂的举止桂晴就能看得出来。


    她常常早来晚归,在铺子里头也不会仗着自己的身份做些指手画脚的事,反倒日日腆着脸同那些掌柜,又或者是修剪花草的师傅学些功夫。


    桂晴从前也听人说起过宋醒月这人,本以为是个不好相与的风流祸水,可不想等见了人才发现同印象之中的人大相径庭。


    体态风流,却非祸水。


    高门夫人突然来了花肆忙活,其中龃龉桂晴也不得而知,只是下意识觉得,宋醒月绝对是个可以信赖的主子。


    桂岭想的显然也同桂晴一样,他道:“我也信夫人。”


    宋醒月现下也切实是没了可用的人手,若这兄妹离开,她又该着急忙慌去寻两人过来顶替,招不招得另说,桂岭同桂晴好歹也在这花肆里头待了有些时日,懂的东西至少也比旁人多一些。


    既如此说好,那宋醒月也不会再耽搁。


    花肆里头的花倒是没叫人搬走,现下姹紫嫣红地开在花架上,快入冬了,许多花也活不下去,隐隐有摧枯拉朽之势。


    宋醒月前些时日也非光留在这处碍事,半月的时日多少也学了些东西回来。


    这些时日既短时间没能招到人,那便自己一个人先行顶替着。


    她一个人忙了一个铺子里头的大部分活计,算账进货事宜,同丹萍一道招揽客人,桂岭时常搬些花草,桂晴修剪花草,虽同花师相比起来差上一截,但大体模样还是不错。


    除此之外,还有花苗进货事宜,花种栽培,一些人家突如其来的单子


    宋醒月先前在花肆里头已经偷学到了不少东西,可一时间猝不及防接手这一场摊子也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只再多过了个三四日,也渐渐得心应手。


    说来说去也就是卖些花花草草,长安街的地段好,也没道理没客人,营收这一项事自先不用管,可有些名贵花种甚至还得去外地采买才行,这一项的事她以往只听掌柜们的提过一嘴,可具体如何做,却也不知。


    其余的花种倒都好说,从京城的佃户那里买来也行,用着店里剩下的那些余钱也供奉得起,只是那些名贵花草便不好说,例如以往一盆卖五两银子的兰草,那都算得从岭南运来耗的人力,现下,谁去管这事情?


    宋醒月当机立断先弃了这事,高雅的派子现在是走不动的,便先把最基础的那些事做好,其余的事,往后能管再管。


    就这样,宋醒月一连在铺子待了十日,这铺子里面暂时没有花师掌柜,却也还能一如从前。


    只是有些太忙了罢,许多时候中午连饭都忙得来不及吃,一来二去,短短几日,竟忙得人也消瘦了许多。


    偶有空歇下来一回去给敬溪请安的时候,瞧见还斥了她一顿,再忙也总该要吃饭,再说,开间花肆而已,把的那里头的事情吩咐给手下的人去做不就是了吗,犯得着她去亲力亲为这些?每日在店里头抛头露面的,叫旁人瞧见了,以为是他们国公府破落成了这幅样子,要世子夫人去亲自当牛做马。


    敬溪说的不无道理,女子在店铺里面抛头露面,是容易被人诟病的,况且,她还顶着世子夫人的名头,多少是和国公府的脸面“沾亲带故”。


    宋醒月只是低头听她训斥,一副认真知错模样,可同她请完安后,却又还是雷打不动往锦春堂跑。


    一待又是一整天,比去衙门上值都勤快。


    距那赌约已经过去十几日了,谢临序见宋醒月如此没说什么,只是脸色一日比一日重。


    这日夕阳西下,黄昏渐落。


    下值后,谢临序坐上马车往家中归,行至半道不知又是想到了什么,忽掀开车帘唤了守原。


    守原问道:“公子怎么了?”


    谢临序眉眼轻敛,他道:“去长安街。”


    他的眼皮轻垂着,守原也见不得是什么情绪,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谢临序已经先放下了车帘,缩回了马车之中。


    守原这些日子心里头一直嘀咕着谢临序,想他不知道又是犯了什么毛病。


    分明宋醒月在锦春堂忙活,看得难受的也就是他,可非是要铁了心的去作。


    他是想劝他几句的,可谢临序又不是听劝的性子,谁说得动他?


    现下听他要往锦春堂去,守原先是一愣,然后忙让车把式掉转了方向。


    谢临序


    不想过于招摇,让人将马车停在了不远处,而后没再前行至门口。


    从他这个方向,刚好能见得宋醒月忙忙碌碌的身影。


    现下这个时候,街上行人繁多,两三往来,也有不少的人往花肆里头去,宋醒月同丹萍一道招待着客人。


    铺子门口摆放着些花,山茶、水仙,还能见得芍药


    她梳笼着妇人髻,身上穿着简单淡蓝长裙,就这短短几日,她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略微有些宽大的衣裙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她走动,弯腰,抬手,衣袍皆随之晃荡颤抖,贴着她的手臂,贴着她的腰间,就在那宽大的衣袍下,竟给人以一种难以诉口的隐秘。


    她侧首,同一旁的夫人小姐说着些什么。


    许是忙碌了一整日,额间什么时候散出了几缕碎发都不知晓,随着她的侧首,发间扫过她的脸颊,扫过她那饱满的前庭,她像是在同那小姐介绍面前的芍药,弯下了腰,细白的手指拖住了那朵摇摇欲坠的洁白花枝。


    车帘被掀开一角,夕阳落在他的侧脸上,挺拔的鼻子如玉色山峦,他轻垂着眼,那双冷凝的眸光有些失焦,神思不属,思绪不知又飘散去了哪个年月。


    他知道,宋醒月一直以来都喜欢花。


    如何得知?


    三年前,他那个时候还没中探花,刚过秋闱中举。


    那年,御花园中的梅花开得正盛,皇帝下旨授贵妃开了一场赏梅宴,邀仕宦之家前往赴宴,于暖阁亭台赏雪赏梅。谢临序自是去了,他同家中的父母、兄妹一同前往这场宴。


    那次宴席,是宫中开的宴,四品以下的人家是不能去的。


    赏梅宴行至一半,景宁帝忽就起了雅兴,莫名开了一场诗词论赋的比试,若是谁得了头筹,就能赢走一盆月季。


    这月季是从江南进贡而来。


    花瓣层层叠叠如绢纱揉皱,茂盛葳蕤,边缘泛着淡淡的胭脂红,越往花心颜色越深,就像是一滴血坠入清水,晕染出深浅不一的绯色,成色极其漂亮。


    而且,还能抵御得了北方的苦寒,听闻若保养得宜,寿命能够长达数年之久。


    月季花,又名长春花,四时不绝。


    长春花,便是最后的头筹。


    事实上,谢临序对这些花花草草并没有过多的喜爱,他对什么都持着冷漠不喜的态度,长至今日,所憎恶的东西是那样明显,可喜爱之物却又好像无从得知。


    一开始,他也懒得去在这场赏花宴招眼现脸,可是,他注意到季简昀似尤为亢奋。


    季父是总督,年轻的时候也是文进士出身,后来去领兵,亲上战场,季简昀却没学到父亲的一点文气,他自小从武,不通文墨,对那些东西只是一知半点,文采自不怎么出色。


    可不通文墨的他,还是极力想要赢得那盆月季。


    至于原因为何,好似也不难猜。


    总不能说是整日舞刀弄枪的小将军忽就爱上了风雅?非要赢下那盆月季不可?


    在场之人似也都看出季简昀对月季的喜爱,看他为了作诗在大冬日憋得满头大汗,都觉好笑好玩。


    只是一盆算得上比较漂亮长寿的月季罢了。


    其余人对月季的喜爱远远比不上季家的小将军,干脆将这事做个顺水人情送他。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做了简单的诗句来对,可轮到谢临序时,却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反倒锋芒毕露。


    他那时候,都已经中了举人,他直就着那株红月季为题做诗,诗不长,而其中功底自非季简昀所能比。


    谢临序轻而易举赢得了这场比试,饶是季简昀再如何想要得到,却也没法一瞬功成,去从谢临序的手上赢得这场比试。


    季简昀最后失了月季却仍不死心,席散后,竟还私下找了谢临序。


    先前的时候,他们两人只算得上是点头之交,没有过任何的深入连结。


    谢临序带着月季离开时,季简昀追了上来。


    他唤他谢兄。


    “谢兄,谢兄,你等等我。”


    谢临序停下了脚步,季简昀追上了他。


    他冲着他不好意思地笑,同他道:“这月季甚美,听闻是从江南运来,家中姐妹刚好喜爱摆弄花草,谢兄可否割爱?我可拿其余东西同谢兄来换,谢兄若有什么想要,尽管开口。”


    谢临序嘴角连笑都没有扯起一个,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季简昀:“不好意思,可是我也很喜欢。”


    季简昀仍旧不肯轻说放弃,见谢临序这般冷淡也仍旧死皮赖脸缠着,他道:“谢兄,家里头的妹妹脾气不大好,若我不把花带回去,她非得挠花我的脸不成,谢兄可否高抬贵手行行好,我定记谢兄恩情。”


    她挠他的脸,他同他说这些做甚?


    有时候人的想象力就是这样跳跃,季简昀才说她挠他的脸,他马上就能想到他们两人打情骂俏的模样。


    他凭什么拿他的花去讨好她?


    谢临序不知怎地,脸色更加冷沉了一些,这次态度更不好了一些,他仍旧执拗道:“不愿。”


    说罢,就带着守原扬长而去。


    季简昀倒从不曾见过像谢临序这番脾性的人,他细细回想从前往事,莫非是他得罪过他不成?否则,他有必要这幅死样子么!


    只是想到那红月季甚美,若是送给宋醒月,她定然是欢喜的。


    虽谢临序给季简昀留下的印象实在不好,可想到方才他做的那首诗,将其中的那几个字摘出细细品味,咬文嚼字,竟连他这样的俗人都觉那样的风雅。


    “逐月一开,寒暑不改”


    纵使天地裂,花开如初见。


    那盆红月季长情又美艳,一经绽放,欺霜傲雪,至死不渝。


    最后季简昀也终究是没说什么,毕竟是他自己技不如人,又有什么能去好说。


    谢临序带花回家后,就放在了窗台边,那盆红月季,现下就在清荷院的里屋中。


    他其实并不喜爱这盆花草,然而待它却极有耐心,饶是公务再为繁忙,却也仍旧定时定点,雷打不动地浇水。


    一直到了后来宋醒月嫁进来之后,谢临序将那盆花丢给了她。


    他说:“这花往后你看着照拂,不要养死了。”


    谢临序并不知道宋醒月喜欢花。


    他是阴差阳错从季简昀的行径中得知,她爱花,所以季简昀才会想方设法的赢走那盆月季讨她开心。


    后来又因为知道她喜爱花,在那夜,她问他讨要东西之时,下意识送了她那间锦春堂。


    可他怎么没有想到,她后来竟会日日待在花肆里头。


    宋醒月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盯着她的谢临序。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那双牢牢凝在她身上的那双眼。


    守原见谢临序走神,便出声唤他:“公子,公子你在想些什么呢?”


    都快到店门口了,怎么还就光看着呢。


    谢临序回了神来,抬头再去看之时,只见宋醒月已经在外头忙好,现下进了花肆里头。


    他看着锦春堂,神色有些复杂。


    若知道如此她如此要强,他当初决计是不会送花肆的。


    再想后悔之时,还闹出了那样的难堪,难堪到他们已经十几日没说过正经话。


    他是没想到她竟还能硬挺着十天半个月,更没想到店里没了人,她一个人竟也能慢慢就走上正轨,没叫弄得手忙脚乱。


    他一直以为,她是不会这些的,她店开不下去了,迟早也会回家。


    可是,她越发早出晚归,店里生意没有不好,反倒来了漂亮的主事,惹得更多人往这处跑。


    其中也不乏一些男子。


    有些认出她是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其中不免窃窃私语,可宋醒月从来都只当耳旁风听过,就像不是在说她似的。


    她一如既往地将那些莫名其妙的编排话当做耳旁风。


    这些天,宋醒月从没有向他低头的意思,就连带着话都不曾多说一句。


    她的脾气是什么时候如此刚烈?是从前的时候他不曾注意到,还是一直以来皆是如此?


    两人僵峙的这些时日,他一直在等她先来找他。


    他等着她说不行了,等着她说:撑不下去了,你帮帮我呗。谢临序等着这一天,等她服软的那一天,就像是从前的时候,她经常做的那样,靠在他的身上说几句服软的话。不,她什么都不用说,她只要这样做就好了甚至都不用这样做,只要晚上睡觉的时候往他这边多靠一靠,他就也能先松口了。


    说是在等她的服软,倒不如说是在等她的台阶更为贴切。


    她从前不总是这样的吗?为什么这次就不行了?


    她那坚硬的态度,那强悍的行径在摇旗呐喊地向他昭示着什么。


    昭示着,她确实是不需要他喽。


    她耀武扬威的,留下他一个人不尴不尬。


    最后,脑子不听嘴巴使唤,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她的店门前。


    守原见谢临序如此神情,又想着法去劝他:“公子啊,您瞧瞧奶奶,都劳累成这样了,何至于同她置气于此呢。”


    谢临序道:“我没同她置气,是她在同我置气。”


    哇,所以说,他今日主动来找她,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来下,还是他大度了不成?


    守原难得哑口无言。


    两人不再说,谢临序下了马车,就往着花肆去。


    第35章


    然而,谢临序才同守原往店里头去,却见有另外两三公子哥结伴先他们一步进了花肆。


    他眼神微凛,看着店里头的动静。


    宋醒月才送走两位逛街的姑娘,好不容易歇停了一会,结果扭头却又见店门走进了三个公子,瞧着年纪不大,观衣着打扮是富贵人家出身。


    宋醒月别的本事没有,但这些人是不是正经的客人,她扫一眼就知道了。


    她只抬眼看了一下,便淡声道:“打烊了,公子们今日请回吧。”


    那三人不早,其中一人反倒上了前,他靠在前头柜台上,嬉笑道:“小娘子何必如此心急,来都来了,差这么一会的功夫吗?”


    另外一个身形瘦削,脸颊都瘦凹了下去的公子也笑着打趣:“是啊,左右这天才擦黑,何必着急关店。”


    宋醒月脸色也沉了下去,她冷声道:“你同谁在这打情骂俏呢?我这都是些正经生意,唤我掌柜、店家都可,若想寻春风,秦楼楚馆不够你寻?”


    方才没说话的那人,又矮又胖,实打实地墩子,还没宋醒月个高,摇着手中的折扇,冷笑道:“怎么?你一女子既来外面抛头露面,我们不过买些花草,你不欢迎便罢,还这般诬陷我们。你既招摇在外,我们来照顾你生意,你还不高兴了?”


    照顾生意?


    那三人又不知是想到了哪去,眼神相互交流一番,发出一声声难登大雅的讥笑。


    谢临序就在店外,便听得这些满是恶意的笑。


    这些笑声,不难叫人猜到其中蕴藏着什么下流的含义。


    谢临序难得有些生出那种直白的怒气,他刚想进门,可却听到宋醒月又开了口。


    她的话让他的步伐也停顿在了原地。


    “照顾生意?今日就在这里说清楚了,什么生意?”


    那矮胖公子没想她竟还敢回问,一时之间笑得更猥琐了些,他回道:“自是照顾小娘子的生意呗。”


    宋醒月笑了一声,眉目冷挑:“我这花草生意切实不错,是长安街唯一一家花肆,来往行人颇多,可我家只招待正经客人,像你们这样的,恕不奉陪,若无事,出门右转,慢走不送。”


    一旁的桂岭、桂晴见有人来闹事,也赶紧护了过来,桂岭身高体壮,一身的腱子肉,穿着冬衣也不难看出其身形魁伟,那三人自也不敢动手动脚,可嘴巴却还是不大干净。


    另外一个瘦竹竿眼见辱她不成,便又扯进了谢家,他道:“谢家怎么也算百世名流,这世子夫人竟要靠这花肆谋生?没落成这样了?”


    说起谢家,宋醒月非但没觉着羞愧,反倒嗓音更响亮了些,她哼哧了一声,道:“原知我是世子夫人,竟还如此猖狂,谢家落寞没落寞岂是你说了?张口白牙没得来丢脸现世。”


    宋醒月又上上下下扫了那三人几个来回,认真思索:“你们三人眼生,我怎没见过?是哪家的人出了这么不入流的公子?你们让我仔细瞧瞧,究竟是谁,我得回家说给郎君听,好让他们也知道,外人是如何去想谢家的。”


    那三人许也没想到这宋醒月脸皮竟如此之厚,这番羞辱她,她非但没觉不好意思,还反过来打他们一耙。


    见她似真盯着他们的脸认真在记,一时之间竟真就生出了几分心虚。


    若是真叫她记住了,回去编排给谢家人听,那怕是真出了事。


    他们只是收了旁人的钱来这处寻宋醒月的麻烦,可没想去给自己摊上事。


    思及此,脚下步伐松动,竟开始渐渐后退,有了退缩之意,眼看一人带头,另外两人心中所想皆是一致,最后一人退,三人尽数打算离开。


    走之前嘴巴还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


    然而,才一出门,就看到脸色阴沉的谢临序。


    他眼眸森然,神色冷峻,同素日清冷平和的人瞧着两模两样,他的愠怒是那样明显,以至于周遭蕴着的全是低沉的气压。


    “我倒不知,原来国公府已经落寞到了谁都能来踩上一脚的地步。”


    他的声音又沉又冷,即便没有厉声呵斥,却叫人只觉压迫,难以喘息。


    宋醒月是早就见识过谢临序的阴阳怪气,单凭这点,真还就是谁都比不过他。


    那三人也没想到谢临序这么凑巧就出现在了这店门口,见他如此想来方才的那些话是全叫他听了干净,一时之间陡然变了脸色,口中骂骂咧咧的话也都哽在了喉中,再说不出,转叫惶恐代之。


    还没来得及辩解一二,一旁守原就大力扯了一把那瘦竹竿的衣领。


    守原会武,没使多大的力就将那瘦竹竿一把提溜得脚离了地。


    他斥道:“好啊你!你是哪家的人,让我听听是哪家的腌臜货故意来寻我们国公府的麻烦,今日这般辱我家夫人,我非叫人扭了你见官,看你那嘴巴还臭不臭了!”


    眼看事态变成这番模样,另外两人终于知道害怕,忙瞎腰垂眉讨扰道:“这事是我们的不好,是我们不好,世子爷高抬贵手,我们往后保证是不来了!”


    谢临序看都不再看他们,抬手朝一旁的桂岭招手。


    桂岭没想到谢临序会招他,反应过后忙小跑了去。


    谢临序同他道:“你急去衙门一趟,这三人来花肆寻事,该如何便如何。”


    这便还是要送他们见官。


    桂岭下意识看向宋醒月,见宋醒月点头首肯,便也不再耽搁,跑去衙门。


    那三人还想求饶,却又被守原打断,他道:“公子先进去吧,剩下的我来敲打。”


    守原提溜着那三人去了旁。


    今日他们这衙门非去不可,但那些诋毁宋醒月的话可不兴他们再说一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守原可得叫他们想清楚了。


    谢临序也没再理会他们,转头进了花肆里头。


    宋醒月也没想到谢临序这个时候会出现在此处,想到方才的话,一时间也不知有何好去同他说,只看了他一眼,便要重新去忙自己的事了。


    是谢临序先开的口,他道:“将才不还吵着说要归家找郎君吗”


    宋醒月听到他的话后沉默半晌,疑心他是故意拿这话来


    笑话讥讽她,她不接茬,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问道:“你怎来了。”


    谢临序见她不接话茬,也无言片刻。


    自那日定下那个赌注之后,宋醒月早出晚归,每日忙得倒头就睡,两人平日躺在一张床上,却也没几句话好去多说。


    这是他第一回主动寻她。


    店里头的人手不多。


    桂岭跑了趟衙门,而天色不早,丹萍同桂晴出去将外头的花草搬回店里头,此间一时只剩下两人,他们安静无话,以至于依稀还能听见守原在外头对着那三人骂骂咧咧。


    谢临序上前站到了她的身边,帮她一道收拾,他也不回她的话,只问道:“像今日这样的情形,这几日很多?”


    宋醒月道:“没有。”


    店铺里头偶尔是会来些男子,但大抵都是些规矩人,有些人看她的眼神也确实不大友善,却也从没闹腾成今日这般。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地痞流氓,如此下作。


    许也是看她模样,以为是个好欺负的。


    宋醒月看了一旁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眼神古怪,不再看,放下了手上的活计,扭头又去柜面那头算了今日的账,可那谢临序也放了手上的东西跟了过去。


    他说:“你没必要这样”


    他话还未曾说完就已叫宋醒月先行打断。


    她抬眼看向了站在对面的谢临序,反问道:“没必要什么?”


    “谢临”


    宋醒月刚想直呼他的名姓,可很快又想起了那日叫他呵斥的话,硬生生将最后一个“序”字咽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道:“这赌当初分明是你自己应下,现如今难不成是想出尔反尔?”


    谢临序不欲看她这质问的神色,瞥开头去,道:“我并非此意,只是你自己也清楚,你的身份在这店里也多有不便之处。”


    并非此意吗?


    “我又是什么身份?”宋醒月嘴硬道:“什么不便之处?没有不便。”


    谢临序无非是觉得她这样做有损国公府脸面,可她凭自己的双手老老实实地本分挣钱,有何好丢了体面?


    她道:“今日发生这事,分明不是我的过错。”


    谢临序拧眉看她:“我并没有说今日之事是你过错。”


    宋醒月道:“你想让我关店归家,就是觉得这事是我的错。”


    谢临序话没说完,可宋醒月就已经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她也不想再仔细去同谢临序掰扯这些,掰扯来掰扯去也没甚意思,到最后将他说得恼羞成怒,还管甚赌不赌的,直接让她待在家里头,她也真是没得话说。


    宋醒月低着脑袋,视线凝在面前的账目上,道:“好了,没什么好说的,今日这事就是个意外,店里头都是人呢,长安街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能叫他们为非作歹。你嫌我给谢家丢了脸面,我觉得没有道理。我一没有做错事,二又是,我在自己的铺子里面做活没甚好叫人编排。我听说别家的夫人也总会往自己的铺子里头跑,只是我待的时日久了一些而已”


    高门夫人难道一辈子都只能高高挂起,端坐在闺房之中吗?也不见得吧。


    宋醒月其实也知道,谢家族规森严,不是谢临序不容许她这般,谢家也不容许。


    所以她说这话时,也有些不大有底气,最后,只是垂着头,再重复一遍:“是你自己答应过我的,不可以抵赖。”


    宋醒月许久没听到谢临序开口,抬眼看他,却见他正也盯着她看。


    谢临序目光有些古怪,叫宋醒月也摸不出他心中所想。


    他问她:“方才他们寻你麻烦,你也不害怕?”


    宋醒月愣了愣,而后摇摇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没甚好怕。”


    听她说不怕,谢临序竟难得有些怔忡。


    怎么会不怕呢?他印象之中的宋醒月,胆小怯弱,心孤意怯,但凡碰到点事情就该哭哭啼啼,撒娇撒痴,可他也必须承认,即便今日他没有出现在锦春堂之中,她也可以全身而退,她而今神思镇定,更非是逞强


    可从前的她,分明也不是这样的。


    从前她分明碰到芝麻点大的事都要朝他哭眼抹泪。


    谢临序叫她弄得心神不宁,以至于面上竟都有几分惶惶,他终于问出来了,他问她:“你以前不是怕的吗?月娘,你现在当真不怕?”


    宋醒月见他这样,更觉他是有些莫名其妙。


    “以前?谁又会一直活在以前。”


    她一辈子就那样?


    谢临序听到这话,面色怔了片刻,而后肉眼可见地不好。


    宋醒月不知又是哪里戳到了他的痛处,不再看他,低下头,淡淡道:“靠着国公府,没什么好怕的。”


    这是实话。


    只要她一日国公府,总能借着国公府的名头去行事,没必要畏手畏脚,除非谢临序真在众人面前再叫她难堪一回,不然,再怎么也是夫妻。


    听到宋醒月的话,紧绷的谢临序竟兀地松了一口气。


    是这样。


    她怎么也要借国公府的势,怎么也要借他的势。


    就像她方才说的那样,若是谁再敢继续寻她的不痛快,她会回家告诉她的郎君的。


    谢临序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古怪的情绪,情感这一事太过讳莫如深,像他这样晦涩沉闷的人,或许永远也弄不懂其中掩藏的真正含义。


    他不再多想,只是听到她说,她靠着国公府,心底竟长长地舒出了一口郁气。


    谢临序也不再说些别的什么东西:“太晚了,天都黑了,早些回吧。”


    见他催促,宋醒月也不磨蹭,道:“等桂岭回来就走。”


    否则他们这厢全走完了,只留下桂晴一人看店,天黑了,她怕出事。


    虽她口中说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可天黑了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这天底下太多灯下黑的事了,前段时日孙平竟就那样死了,到了最后不了了之,也叫宋醒月更是清楚,这京城,真龙庇护明日高悬之处,比其他的地方还是要不堪。


    听宋醒月这样说,谢临序才想起方才跑去报官的那个伙计。


    他说:“他很听你的话。”


    他让他去报官,他第一反应是看宋醒月。


    宋醒月点了头,他才肯去。


    他很听她的


    谢临序的话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宋醒月打算趁桂岭回来前把今日的账算了,也没将谢临序话听到心里头去,只是随意地“嗯”了一声,便咬着笔杆算账。


    见她敷衍,谢临序无言片刻,也低头去看她的账目。


    这上面的账目记得清晰明了,以至于谢临序粗粗扫过一眼就差不多算清了这一日的盈利。


    至于花肆的一月开支在多少,他前些时日也问守原要过明细,心中粗略一算,是盈是亏,也大致有了了然。


    谢临序身形高挑,站在宋醒月面前时,会遮着一部分的光,一直见面前的阴影半晌不说话,半晌不动作,宋醒月狐疑去看,就见谢临序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账目看。


    她赶紧伸手捂住不叫他瞧,嘴巴里头还埋怨他:“诶,你怎么能偷瞧我的账!”


    谢临序左右是看完了,见她防他,他反问道:“我又不图你的钱,你防我做什么?”


    不防他又防谁?防的可不就是他吗。


    宋醒月心中如此想,可面上到底给他留了点面,她道:“你我有赌约在身,你自是不能瞧我的账。”


    行呗。


    反正他也看完了。


    现下总疑心他要算计她。


    他不同她这看财奴计较


    两人又等一会,等回来了桂岭,也没继续再在铺子里头待下去,归家去了。


    坐在归家的马车上时,天已经黑了。


    宋醒月坐在车窗边,脑袋枕靠在窗上,上下眼皮已经困得打颤。


    马车驶得稳当,宋醒月眼皮一点一点,终是没撑住,睡了过去。


    谢临序本以为宋醒月是在看街景,然而,见她脑袋渐渐没了动静,又见车帘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他意识到,她现在已经累得睡过去了。


    谢临序仍旧不明白,宋醒月为何非要待在花肆里头,他不明白,若她银钱不够,他完全可以给她,按她的性子,便是收下也不当觉受之有愧,


    却非要让自己累成这样。


    在外面开店要时时刻刻听受旁人的污言碎语,忙活得脚不沾地,每日回家倒头就睡。


    难道是为了和她怄那一口气?


    那他那日究竟是说了什么,值得她这样同他赌气?


    谢临序自己坐于主位,无人同他言语,可分明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时不时靠在车窗上的脑袋,看着那轻轻抚过她发顶、面颊的车帘,想到马车外有人看到她这样一张疲惫的睡脸,旋即又想到在花肆中人来人往对她投以不怀好意目光的男子


    想着想着,就只是这样想着,他的心底又蹿生出一股极其莫名的燥郁。


    从前在文华殿读书的时候,太傅总言太子心浮气躁,反而赞他,仪范清冷,风神轩举。


    可如今,谢临序再听这些话怕也只能受之有愧。


    他起身坐到了宋醒月的身边,他将她的脑袋,靠到了自己的肩上。


    宋醒月被这动作弄得清醒了些许,不知是何情形,下意识抬头去问:“怎么了?”


    谢临序把她的脑袋按了回来,道:“睡吧。”


    宋醒月累得有些发懵,累得已经动不了脑子再去多想些其他的事了,她听到那听了两年的清冽嗓音,脑海中也再多想不到别处去了,就这样,靠在谢临序的肩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两人到了家里头,马车停稳之后,宋醒月也被谢临序起身的动作带醒。


    谢临序见她仍旧睡眼惺忪,伸出手抚了抚她的眼皮,轻声道:“我抱你进去?”


    宋醒月有些睡得懵了,还没反应过来谢临序在说些什么,便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谢临序扯了扯嘴角,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宋醒月脑袋一歪,又靠在他的身上睡过去了。


    没话好说,他抱着宋醒月回了清荷院去。


    下人们见谢临序是抱着宋醒月回来的,还以为是怎么着了,有人迎了上去,谢临序示意她们噤声,又道:“去烧些水过来净身。”


    进了屋后,谢临序将宋醒月放倒在床上,又动手脱去了她的外裳。


    在花肆里头忙了一整日,那衣服上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沾染了尘土,白净的衣服弄得灰扑扑一片。


    她很快就被脱得只剩下中衣了,鞋袜也叫他去了干净。


    谢临序抱着她,又去解她的发髻。


    她靠在他的身上,整个人柔得像是没了骨头,青丝一缕一缕从手上滑过,弄得他手心发痒,低头见她,只见得她那挺翘的长睫,呼吸清浅,如海棠醉日。


    天气有些凉了,她叫脱得只剩那层薄薄的衣服,身上发冷,下意识地就往热处钻。


    只有睡着的时候,她那若有若无地疏离才终不见。


    谢临序手上的动作已不自觉变得小心了起来,可他从未研习过她发间的钗环究竟如何佩戴,到了最后,不知是扯到了何处,疼得人眉头紧蹙,差点就叫弄醒了过来。


    好在最后是安安生生卸下了那些恼人的发饰。


    侍女们很快便端来了水,谢临序又给她擦净了身子,这才让她安安生生睡下。


    宋醒月这日睡得又早又沉,连带晚膳也没机会起来吃,一觉便睡到了天亮。


    翌日,天还不曾亮时,她就已经醒了过来。


    再去回想昨日之事,只依稀记得在马车上的情形。


    其余的,也没甚印象了。


    她不再多想,看着外头的时辰还早,便又躺了一会,待到天边露出些微亮光时,她也起了身来。


    刚想起身下床,却忽地被人攥住了手腕。


    宋醒月没想到谢临序也醒过来了,一时之间叫他那动作惊骇到了些许。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谢临序也坐起了身。


    他道:“谈谈?”


    他们之间现在还有甚好谈?


    宋醒月垂着头道:“你若是想说什么不要我再去花肆的话,那我们应当没什么好谈的”


    谢临序道:“不赌了,你赢了。”


    见微知著,有些事情从细小出发也能够窥见结局,从这半月,难道还不难去看得这场赌注的结局吗?


    已经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谢临序想。


    起先他以为她必然半途而废,他以为什么都不懂,所以,他势在必得地认为她会输。


    可如他所见,事实并非如此。


    再继续下去,除了宋醒月忙得脚步沾地,又还能如何呢?


    宋醒月疑心自己是睡懵了,又疑心谢临序是在说梦话。


    怎地,分明当初信誓旦旦应下这赌的是他,如今说不赌的也又是他。


    宋醒月觉得他这情绪转变得堪称突兀,也不知该去如何应对,是以,到了最后也只是硬生生憋出了一句:“你在说什么?”


    谢临序疑心她是故意想听他再说一遍认输的话,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道:“往后别总这么早起晚归了,不用这样拼死拼活,没人跟你比,铺子说给你的就是你的了,我再不多嘴一句。人手不够早些去招,一个人分身乏术,累死了也不划算。还有,早些归家,你每日回来这样晚,叫府上其他人知道,总也多嘴多舌。”


    说完这些,他便起身下床,离开此间。


    宋醒月等人没了影,才终于反应过来,他方才都是说了些什么。


    她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将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在肚子里面盘算明白了。


    大致是明白了谢临序的意思。


    她也不再多想耽搁时辰,跟着前后脚起了身。


    宋醒月去了锦春堂后,桂岭桂晴就迎了上来。


    桂岭同她说了昨日衙门里头的事,说那三个浪荡子被关到监牢里头,锁了十五日,还打了十大板呢,桂岭在旁听了一嘴,听出那三人也非是出自大户,也不知是哪些说不出的人家。


    宋醒月也没将那三个混账的事放在心上,听到桂晴叽叽喳喳地说,世子爷对她真好,还接她归家,一点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


    宋醒月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反问道:“桂晴,若他真好,我岂又会落得这番?”


    谢临序若真是好,她何至于死也要去同他争那一口气呢。


    桂晴听到宋醒月的话有些懵,宋醒月见此也只笑着打了岔过去,她玩笑道:“看男人,还是得擦亮眼睛看才行,不然哪天像我一样,真是躲在被子里哭都来不及。”


    桂晴也才刚及笄,年岁小,没碰过这样的事,也没想到,能来接夫人归家的郎君并非那么好。


    冷暖自知,日子究竟好不好,也只有自己能知道,既宋醒月说是不好,那当是真不好了。


    桂岭在旁插嘴,他对桂晴道:“就是这样的道理呢!你得听听小夫人说的话才是,往后擦亮了眼睛看男人才是。”


    桂晴瘪了瘪嘴,不耐烦回道:“知道了知道了。”


    宋醒月想起谢临序早上说的那些话,这段时日紧紧绷着的那口气也总算是松出去了一些,总没前些时日那么劳累。


    谢临序说是让她早些归家


    宋醒月是有把这话听到心里头去的,毕竟如他所说的一样,总是那么晚回去,敬溪那边怕也说


    不过去。


    只是一时忙起来,又忘了时候,等想起回家时,天又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她刚要说关店,就见谢临序又从外头进来。


    他怎么又来了?


    谢临序的身上还穿着官服,他拧眉道:“不是说早些归家的吗?”


    宋醒月道:“忙忘记了”


    见谢临序亲自来抓她了,宋醒月也不再耽搁,紧赶慢赶收拾了东西,赶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同他归了家去。


    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谢临序只要是下了值就准时准点出现在了锦春堂门口,宋醒月说了他后,他也不理,仍旧固执地出现。


    临近十一月的天,快到晚上的时候,风已经开始刮得人脸疼了。


    宋醒月同谢临序从锦春堂出来,寒风料峭,她被风吹得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谢临序抓了她的手过去,一阵冰寒。


    他蹙眉道:“出门该多穿些了。”


    宋醒月“嗯”了一声,就想抽回自己的手,谢临序却是强硬地抓着不放。


    挣不过他,便不挣了,任他牵着。


    左右他不怕别人瞧,她更没什么好怕。


    两人往不远处停着的马车那去,一小段路,有不少的人打量他们。


    两人生得女貌郎才国色生香,如此才子佳人,如何不叫人多看几眼,宋醒月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视线,然而,这些目光之中,还夹杂着一道灼热的视线,她感觉有些古怪,回头去看,却又什么都不见得。


    谢临序问她:“怎么了?”


    宋醒月道:“无事。”


    两人没再多说,上了马车归家。


    季简昀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


    他看着谢临序扶着宋醒月上了马车,目光变得逐渐阴晦。


    前些时日,他听下人说宋醒月在长安街的一家花肆忙活,听说她时常从天亮忙到天黑。


    季简昀这些时日,每日下值都往丰祥楼去,因去丰祥楼的路上能路过锦春堂。


    他时常能看到谢临序来接她。


    可他分明听人说,他们的感情不是不好吗?


    第36章


    季简昀看那两人一幅风情月思的模样,心中憋得难受,一直到马车离开许久,才终于收回了视线。


    仍旧是往着丰祥楼去。


    身旁跟着小厮见此只是连连劝道:“公子,太太都说了好几日,叫你下值莫要再往酒楼去了呢,她这会怕是在家里头等着你用膳呢,别再去了吧。”


    季简昀仍旧我行我素,他瞥他一眼,凉凉道:“你如此听她的话?去她身边伺候着才好。”


    听他这样说,小厮也不敢再多说,闭嘴无言。


    “不说便是了,公子可别赶我”


    现下这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丰祥楼里头也来了不少的人,店小二一见是季简昀,忙迎了上来,就要送人上二楼雅间。


    却在这时,季简昀听得大堂一旁似有人起了争执。


    是一个戴着兜帽的女子,身形纤细,一袭素衣,另外一边是一身形肥硕之人,模样有些眼熟,季简昀在脑海之中回忆了一番,才想起那是宋醒月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顿了脚步,视线落在那处,动耳去听那处动静。


    那带着白色兜帽的女子声音正从身上取着东西。


    是钱袋。


    她拿下了那钱袋子便往着宋关义脸上砸,声音之中,难掩怒气。


    “往后再来喝花酒,别再叫我来给你送钱了,我身上最后的钱都在这里了,你再要也没有了!”


    宋关义的钱被家里人克扣,便隔三差五问宋醒淼要钱,为了不叫他寻去给宋醒月寻麻烦,没办法,也只能一直忍着他。


    可那些钱又哪里够得宋关义花,没喝两番酒就见了底,这会掏不出钱来了,又让人往宋家送信。叫宋呈许氏知道了,他少不得要挨训,自是让人去喊宋醒淼过来。


    他让下人同她说,若她是不来,他就去让宋醒月来。


    宋醒淼叫他气得厉害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赶了过来。


    宋关义被她的钱袋砸了个严实,赶忙伸手去接,他道:“莫气莫气,就这最后一次”


    宋醒淼不想再看他多说一句,再留在这处也是陪着他一起丢脸,砸了钱袋扭头就走。


    宋醒淼离开,路过季简昀时,他微微侧开了身,而后跟着她一道出了门去。


    两人前后脚离开了此处。


    季简昀脚步压得轻,跟了她一段路也没得叫她察觉。


    终于等到离了丰祥楼的地界,季简昀追了上去,他出声唤她:“醒淼。”


    宋醒淼听到身后动静,扭头去看,发现来人是季简昀,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当即转头就要离开。


    季简昀快步跟上,追在她的身后道:“醒淼,我们谈谈,你走这么快做些什么。”


    宋醒淼本就因为宋关义的事情烦心,现下见到季简昀更没什么好脸色。


    她道:“没得什么好谈。”


    眼见宋醒淼如此抵触于他,季简昀也不再多说废话,直接奔入正题。


    他道:“你姐嫁给谢临序,你竟也不拦着一点。”


    她嫁给谁都行,偏偏就是嫁给谢临序,他们两人从前可曾有过什么交集?可曾有过什么往来?况说,谢临序往前不是都同李家的人差点过了六礼吗


    他早在北疆的时候就都听人说了,听人说宋醒月在谢家的日子举步维艰。


    谢临序和她本就不是同路人,她怎么能嫁给他呢。


    上回两人寺庙相见,宋醒月同他说,她嫁给谢临序也只是贪图谢家权势


    季简昀不信。


    他就是不信。


    她那破日子都过成那样了,她图什么权势?


    宋醒淼听到他的话后终于有了明显的情绪,她转过身去,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怒:“你还好意思说!”


    他竟是还有脸来问姐姐为什么嫁给谢临序。


    她道:“你都知道些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当初分明就是你先抛下的姐姐,现在凭什么来挑她的错。”


    宋醒淼不想知道什么家国爱恨,她只知道,宋醒月就是被他抛下了!


    见宋醒淼情绪如此激动,季简昀也有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认真同她道:“你姐姐什么也不同我说,你如此气我,也总该和我说说,当初我走后,她究竟是怎么了。”


    宋醒淼道:“我们家是什么情形,你难道不知道吗?父亲眼中没有我们姐妹,许氏又是蛇蝎心肠,这些东西不是你还在京城的时候就知道的吗。你走之后,父亲就想着让她嫁人,你可知道是嫁给谁?钱家的二公子,钱高誉!那是个人吗,那是个东西么?父亲却是让姐姐嫁给他,他是想把她往着火坑里头推,她就是死了他们也不管她。”


    说到这里,宋醒淼气得眼睛都红了,伸手擦了擦眼睛。


    “你以为她嫁进谢家的日子就好过了吗?谢临序不喜欢她,他就只会让她受委屈。”


    “你不是总口口声声说喜欢她,说要娶她的吗,你怎么就让她落到了这种境地。”


    “季简昀,我现在就只是想问你,你当初离开,难道一点都没想过姐姐吗。”


    没想过吗?


    怎么可能没想过!


    可他也实在是没办法了,他父亲死了,死在北疆那群鞑虏的手中,家中能顶事的人也没有了,他必须也只能承其遗志。


    那些儿女情长在家国二字之前好像都太轻太轻了一些


    宋醒月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当初他同她说要去北疆之后,她什么都没多说。


    或许对她来说,曾经爱她珍惜她的季简昀,也跟着陡然死在了马背上。


    季简昀也不是没想过,离开京城前,先一步和她定下亲事,可是又怕,又怕他要是也死在了北疆怎么办。他不敢再和她多说,最后也只能仓促给她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带兵离京。


    若能回来,他一定要娶她


    ,若回不来,她听到他的死讯,那也不必再等了。


    季简昀走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宋醒月,他让母亲帮他照拂一二。


    可是,她从没和他说过钱高誉的事情。


    他在北疆的时候,她没说过,他回来了,也没说过。


    他一直都在怪她


    可直到今日从宋醒淼口中听到钱高誉之事,季简昀才切实体会到了宋醒月那日所说,当初之事,你我之间各有难处究竟是何意味。


    他不能留京,可离了京,却又势必是抛下了宋醒月。


    她在京城如此境地,可他竟也就放心离她去了?


    他竟真就放心离她去了!


    季简昀一时间百转千回,宋醒淼也不想再同他多说,转头便要离开。


    他回了神来,追上宋醒淼道:“醒淼,我想见见她。”


    宋醒淼恼得骂他:“还有何好见,如今都成这样,你还要去害她不成?再说,你想见她,怎不自己去寻,来同我说作甚。”


    季简昀现如今挨了骂也老老实实,他道:“她不会肯见我醒淼,我不害她,从前的事是我不好,你帮帮我吧,我不说旁的话,就当是对不起,你也给我个机会,成不。”


    宋醒淼盯着他,良久不言,不知是沉默了许久,季简昀听她长长地叹出了口气。


    “什么时候?”


    *


    这几日谢临序下值后总是往着锦春堂来跑,宋醒月叫他弄得心烦,也总算是没再在店里头从早到晚一直待着,等差不多的时候就关店归家,也不给谢临序再来店里的机会。


    可是这日,在她就要关门之时,宋醒淼却寻了过来。


    宋醒月是和她说过自己现下多半时候都在锦春堂里面,若是有事,可以来这处寻她。


    只这回还是她第一回来。


    宋醒月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却听宋醒淼说是无事,只是想着来她的花肆瞧一瞧罢了。


    宋醒月难得见主动寻她,也高兴地带着她在铺子里面转了转,最后见刚好也不早了,主动提起带她去丰祥楼里头用晚膳。


    宋醒淼应下,待宋醒月关了店门后便同她一道往丰祥楼去。


    两人开了一间二楼的厢房,进了厢房后,宋醒淼说要出去解手,宋醒月也没拦她,在此处先等着她回来。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食单,等着宋醒淼回来一道点菜。


    没一会门就开了,宋醒月奇怪她动作这般快,抬头去看,却发现进来的非是宋醒淼,而是季简昀。


    她脸色一变。


    不知季简昀为何出现在这处,可转念一想宋醒淼今日行径,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她还说呢,今日她怎这般主动寻她,竟是帮季简昀的。


    上回寺庙一别,她以为他们之间已经可以到此为止了,他为何还会这样纠缠不休呢,还去寻了醒淼?也不知是使的什么法子哄得醒淼竟还应了他。


    她放下了手上的食单,起身就要出门,却被季简昀先一步伸手拦下。


    宋醒月恼道:“季简昀,你有完没完了!”


    季简昀叫她吼了,竟什么反应也没,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竟带着她琢磨不出的伤怀。


    上回见她还是一副恨生恨死模样,如今见了,怎又是这幅模样?


    简直判若两人。


    就在她疑心他是中了什么邪祟之时,就听季简昀先是开了口,他道:“阿月我们谈谈吧。”


    他觉得,他们之间应该好好谈谈的?


    宋醒月虽觉奇怪,却也还是直截了当道:“没甚好谈的。”


    “没甚好谈的吗?”季简昀反问她,他道:“你十三岁便同我相识,至我离开,满打满算也算相识三年,你十五岁及笄那年,我说以后定要娶你为妻,你分明也是应得欢喜,如今,却只同我落下一个没甚好谈的?”


    他们两人其实也并非是青梅竹马相识,宋醒月十三岁的时候,季简昀十六岁。


    那年浴佛节,宋醒月的祖母生病,却还念着参加法会的事。


    她是个虔诚的信徒,每回逢年过节便想着去寺庙供奉香火,碰到些大节,也从不缺席,只可惜那年她病了,实在是不好动身。


    宋醒月已有十三岁了,见祖母躺在床上日日望着窗户外边,便是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她说:“祖母若是实在放不下,我去参加法会吧。”


    宋老夫人当即道:“那怎么能行呢,你这么小,会跑不见的。”


    宋醒月伸出指头,比划了十三,她说:“祖母,我不小了,我过两年就能及笄了,再说,带上丫鬟婆子们,不会出什么事的。”


    十三了。


    宋老夫人也才反应过来,宋醒月都十三岁大啦。


    她这两年身子越发不好,总觉日子越过越快,小丫头一点一点在眼前蹿大竟也没发现。


    宋醒月又道:“我也想去寺里头凑热闹呢,四月八是大节,一定很热闹。”


    听宋醒月如此说,老夫人也终是松了气,好生安排了两个丫鬟婆子同她一道出门。


    宋醒淼也吵着要同她去,老夫人不肯,可她最后闹腾得厉害,又是加上宋醒月在旁说情,老夫人没了办法,也只得允了她。


    出门前,她千叮咛万嘱咐,今日人多,她带着妹妹一定要小心些。


    两人收拾好东西便出了门,往寺庙赶去。


    宋醒月出门前应得是极痛快,说一定会看好妹妹,然而,到了寺庙后,发现那里头的人果真是多,她就只是一会没有抓着醒淼的手,竟就叫她被挤不见了。


    待宋醒月去抓了柱香火,回来一扭头,却就发现宋醒淼不见了踪影。


    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赶忙就去寻人。


    可那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怎么都找不到小小的醒淼。


    宋醒月找了许久,仍旧没能见得宋醒淼的身影,她也不敢归家,不敢去和祖母说这事,她若知道了,那该怎么办呢。


    季简昀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是同家中母亲一起来的。


    他们准备离开时,他看到了急得泣涕涟涟的宋醒月,她着急寻人,没看着路,一不小心同他撞到了一起去。


    宋醒月匆匆忙忙说了一句对不起,扭头就走。


    季夫人先开口唤的她:“小姑娘,这大好的日子,你哭些什么呢。”


    宋醒月生怕宋醒淼是叫拐子骗走,却又不敢叫祖母知道,她又急又怕,见这妇人问她,“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些:“我妹妹不见了,我我就是去取了一炷香,转头就见不到她了。”


    丫鬟婆子们也去找了,可是也找不见宋醒淼的身影。


    那是季简昀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竟然能哭得这样厉害,把这寺庙淹了都不为过。


    她的那双眼睛很漂亮,也很有趣。


    哭得再伤心,眼尾都是微微上扬。


    季简昀看着宋醒月没说什么,只觉身上被她撞到的那处仍旧隐隐作痛。


    季夫人问她:“你家大人呢?”


    宋醒月道:“我祖母生病了,我就是我家大人。”


    季夫人同季简昀相视看了一眼,觉得她这回答又好笑又可怜,她对季简昀道:“小昀,你去帮着小姑娘一起找找吧。”


    季简昀并非是一个多热心的人,至少,同他的母亲相比,他没有热心肠到随便一个过路人都要帮的地步。


    可听到母亲如此说,季简昀难得没有拒绝,他问了她妹妹的相貌身形,便也跟着她一道去寻了人。


    宋醒月也来不及再说些什么感谢的话了,只同季简昀一起匆忙去寻了人。


    一直到快天黑时,他们才终于在寺庙的另外一头找到了宋醒淼。


    宋醒淼并非故意瞎跑惹宋醒月担心。


    只是今日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一个人的脚踩着另外一人的脚背走,宋醒淼个还不高,只觉每个人的背都在挤着她的脸,宋醒月好像是去取香火上香了,她就往着空旷处去歇了一会,可再回去的时候,不知道姐姐她们为何都不见了


    她开始四处去寻他们,偏生她又是个十足的不识途,越走越远,不知究竟是走去了何处。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走散了。


    也好在季简昀气血方刚,将整个寺庙都快翻过来了,才终于在偏僻的西角找到了只身一人的宋醒淼。


    宋醒月失而复得,整个人才猛地松了一口气,扯着宋醒淼骂了几句,自己却又哭得更是厉害。


    好不容易缓回气来,这才想起季简昀还一直在旁边。


    她终后知后觉来得及羞赧,她一边抹干了眼


    泪,一边同他道谢:“今日这事实在麻烦公子了。”


    她又问他:“公子是哪家的人,改日定登门谢过。”


    这人看着年纪分明也不太大,怎瞧着如此老成?


    季简昀只调笑道:“不用谢我娘,谢我就成了,为你劳累的是我,我娘她只是轻飘飘的说句话指使我罢了,可没甚好谢。”


    宋醒月觉得这话不太对,若是他的母亲不开口,他也不见得会帮她的。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相识,再后来,便越发熟稔。


    在她十五岁及笄那年,季简昀故意开玩笑问她:“阿月,往后你同我成婚吧,你当我的新娘,我当你的新郎,你觉得可好。”


    宋醒月听后,脸当场就红成了一片。


    她那白净的脸红得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桃子,叫人忍不住采撷,季简昀不轻不重的掐了一下她的脸,露出一口大白牙冲她笑。


    “你脸红了,阿月,那你定是答应了。”


    哪里有人能听到他那些话还不的脸红的啊?他就是占她的便宜,借着这个机会故意打她的趣呢。


    季简昀本以为宋醒月不会回答的,可是过了好久,他听到宋醒月轻轻地“嗯”了一声。


    很轻很轻,轻得季简昀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阿月”


    他口中低喃着她的名字,他从小习武,向来质直少文不事雕琢,可那一刻,唤着她的名字,恨不能将那两个字在口中细细磨碎,直至吞入腹中。


    季简昀不再掐她了,转而变为大掌轻捧着她的脸,她轻轻的一个“嗯”字,转瞬之间让他的脸也变得烧红一片。


    宋醒月被季简昀的那番话牵扯动了思绪,回忆一瞬间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将两人都裹挟了起来。


    季简昀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想到当初她是如何在他面前羞红了脸,如今的她,眉眼之间比岁小之时多了妩媚,可是不知怎地,总缠绕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愁。


    “阿月,是我不好,当初都是我的不好我爹死了,家里头没人顶事了,我不能不去北疆。我不知道你后来被家里人逼着嫁人,我那时只是生气,才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


    他赴往北疆之后,一开始宋醒月也还会同他书信往来,可是,忽地有一天,她和他的书信就断开了,他让人去打听她在京城的消息,可此次路远,山高水长,消息再传回来之时,她竟都已经嫁做了人妇。


    季简昀在北疆的两年,恨得快死,回来之后再见到她,想到她嫁做人妇,想到她当初的甜言蜜语,想到她的欢声笑语越想越恨。


    他始终无法接受,当初说好要嫁给他的人,转头嫁给了别人。


    她是爱他的,他敢肯定,她一定是爱过他的。


    两人尚在一起时候,季简昀习武时候若是受了什么伤,宋醒月第一个眼红心疼,若他生了热症,她也一定照顾在他身侧,她高兴伤心,他都全盘接受,他的所有,她也全盘收下。


    天底下没有比他们还要天造地设的一对了,不是吗。


    他想到宋醒月当初如何待他,又想到她是如何承欢于别人身下,一想起这些,季简昀就觉头疼脑热,下一刻就要昏了过去。


    他抓着宋醒月的肩膀,同她对视。


    他说:“你忘得掉吗?你也忘不掉不是吗。”


    他们认识这么久,比谢临序相识还要久。


    他一点都忘不掉他们的点滴,她能忘掉吗。


    若谢临序对她好,他就算了,可是谢临序压根对她就不好。


    宋醒月哑然片刻。


    她忘得掉吗?


    那段时日,她如何去忘,那是她人生之中为数不多的快活的日子了。


    季简昀待她好,祖母也还活着,她每日不用操心那么多的东西,许氏也没了机会日日欺负她们姐妹,她不用做什么事都去精心算计谋求,只想着,将来季简昀说会娶她的,她等着他娶她就好了。


    她非是单方面的怀念季简昀,她更怀念那个时候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她,会想到自己后来会过成这般吗?


    那年,她十五岁,他十八岁。


    他们都以为将来能天长地久。


    可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她十六岁那年迅速凋萎,她那本就不算美妙的人生,更加糟糕,此间跨度变化之大,让她自己一时间也无法接受。


    宋醒月竟不敢去看他那灼热的视线。


    她怕一看,也该溃不成军。


    他放不下她,可她不能不放下他,她拿什么再去信他,拿什么同他再去说曾经。


    宋醒月有些无奈的合上了眼,她道:“我那时对你好,就是想利用你罢了,你不要多想到别的地方去了,行吗?我对谢临序也是这般,我非只对你如此。”


    可季简昀却非是不信,他再也忍不住,将她拥入了怀中,他说:“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我一个字也不信了,我知道当初你是有苦衷在身。阿月,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季简昀拥着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他好想让她回到他的身边,好想让她再看看他,他昨日听到宋醒淼说,她一切都是有苦衷的时候,竟是松了一口气,她是有苦衷的,她心中定是还有他的,他也没有理由再和她怄气作对,他只想抱一下那个念了许久的人。


    宋醒月被他抱着,也再忍不住,眸中也渐渐渗上了泪。


    是他不好。


    就是他不好。


    “我信过你的,我是信过你的,阿昀”


    可是他呢,他叫她落得个什么下场。


    她信任他,他抛弃她。


    可偏偏他就是为了家国离开的京城诶,她怎么能去指摘他呢?


    他又是想要她去如何面对这种情形?


    季简昀听到她的泣声,顿时也觉心乱如麻,如同刀绞。


    宋醒月不敢再多说,怕再多说也该失言,她先一步推开了他,擦了擦眼中的泪,同他道:“不要再说了,天都黑了,我该回去了。”


    她脱离了他的怀抱,季简昀过了许久才从那温暖中抽回了神来。


    她身上残存的味道还停留在他的鼻尖,那股味道随着她的离开一起变得很淡很淡,可一缕缕幽香似如鬼魅附身一般,永远萦绕在他的周身,消散不了,即便是北疆的风沙,也没能将其冲淡。


    今日再见一面,季简昀确信,她心中是有他的。


    她只是怕他会再伤她,而她如今又是谢家妇,自也不能同他再续前情


    可若是她能和谢临序离了呢?


    谢临序他就是配不上她。


    他的视线死死落在宋醒月离开的背影上,心中又重复了一遍,谢临序就是配不上他的阿月。


    *


    宋醒月已经连着几日早早归家,可今日却回去得格外迟,迟到天都已经黑沉沉地从天上压下来了。


    她回家里,却见谢临序正下了廊庑,要从院子里头出去,他手上还拿着一件斗篷。


    宋醒月见他这幅模样,猜出他是要接她。


    她心下不由得一跳,想到自己还好是早些回来了,否则指不定找到哪里去了。


    她不知为何谢临序最近看她如此之紧,心中觉他奇怪,可面上却也没有展露出来。


    见谢临序这番架势,却还明知故问:“你这是打算去哪?”


    去哪里还瞧不出来吗?


    谢临序看出她在装傻,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他抿唇问道:“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


    宋醒月早就想好了说辞,她道:“哦,今日淼淼来找我了,我同她去酒楼用了晚膳,便耽搁了会时候。”


    谢临序低垂着眼眸,月夜深重,她也看不清他脸上神情,瞧不出他是信还是没信。


    宋醒月想,他应该也没有闲到去辨认她这话真假的地步,所以也不管他再如何想,先一步回了屋子里。


    谢临序没多说什么,跟在她的身后回了屋。


    进了屋子里头,灯光亮堂一些之时,谢临序才发现她的眼眶似乎有些发红


    “吃个饭,眼睛怎么还吃红了呢。”


    他站在她的面前,将她整张脸的表情尽收眼底,薄唇越抿越紧,而后,又低了头,凑到了她的颈间轻嗅。


    鼻尖不慎蹭过她的肌肤,带得宋醒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谢临序拧眉,淡淡道:“而且月娘,你的身上好像也没有饭气。”


    第37章


    若是用过膳食,怎么会没有一丁点的味道呢?


    再怎么样身上也会被沾染些不该有的气味。


    可是,他闻不到一点,反而,在她的身上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松木香。


    一般这香,是男子所用。


    宋醒月不料及谢临序竟还跟狗一样凑上来闻,然而被他拆穿后,她没有一丝该有的羞愧,只道:“应该是饭菜的味道不重,你有什么好不信的?我有些累了,先去净身了。”


    也不待谢临序再说什么,扭头回了里屋。


    谢临序看着宋醒月的背影,目光沉沉。


    她现在撒谎竟撒得这样轻而易举,而且,被拆穿之后竟也没有一丝赧然,反而如此心安理得。


    如此做派,倒是显得他对此事多么斤斤计较。


    可分明是她先撒谎的不是吗?


    而她又为什么要做谎呢


    有些事情根本经不起推敲,细想下去总容易想到一些不敢想的地方去。


    念到此地,谢临序及时止住自己胡乱纷飞的思绪,刻意忽略了那些不寻常的地方。


    他想,或许就是饭菜的味道不重而已。


    两人早早上床,不如说是谢临序比平日早些上了床,这夜极深,没有星辰,没有月盘,屋中燃着一盏幽暗的烛火。


    是谢临序特意留的。


    屋内安静,只偶尔能听到屋外冷风拍打门窗的声音,除了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外,了无人声。


    不知是过多久,谢临序坐起了身。


    宋醒月仍旧醒着,觉得他有些莫名奇妙,扭头看他,道:“你做些什么呢。”


    大半夜的,灯也不熄,觉也不睡,明日初十,就当他不上值,可她也该给敬溪请安呢。


    不再和他打赌后,宋醒月又老老实实去给敬溪请安,不然,敬溪迟早要说她的。


    谢临序看着她,昏暗的环境中,他那薄薄地眼皮耷拉着,黑眸看着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沉。


    宋醒月本也没什么,叫他这幅样子看得莫名发虚。


    她不想再看,正准备转回身去,却被谢临序攥住了手腕。


    她刚欲开口,谢临序却动手勾开了她身上的中衣系带。


    宋醒月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惊道:“你怎么突然”


    “月娘,不动。”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似乎还有些许的压抑?


    可他又在压抑着些什么呢?


    其中夹杂着的复杂情绪,宋醒月根本品鉴不出。


    她自认为对男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算是了解,可谢临序这个人,做出的事却又总叫人那么琢磨不透。


    她只能知道,谢临序今夜有些古怪。


    “长舟你想做什么?”


    谢临序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动手解开了她的中衣。


    宋醒月意识到他想做些什么,可看着他那沉沉的眼神,只道:“熄灯了成不,点着灯做些什么呢?”


    谢临序没有说话,从宋醒月的这个角度,她只能看到他那快要抿成一条线的薄唇,似乎还有几分不可见的隐忍


    他没有看她的眼睛,视线落在她那光洁的身躯上。


    他肆无忌惮的,没有感情的看着她。


    这种感觉让宋醒月生出几分耻意,她偏开了头,伸出臂膀遮在脸上,不再看他。


    过了很久,谢临序终出声,他的声音听着不如方才那样紧绷。


    “早都见过了,羞些什么。”


    说着,他也自己动手脱去了那单薄的中衣。


    谢临序非是武将,却精通君子六艺,身上的骨肉匀称薄肌细腰,肤色净白,肌肉覆着一层薄而韧的皮肤,带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斯文。


    他抓开了她那遮挡在面上的手臂,将她从床上也拉了起来。


    他捏着她的脸掰过来,迫她看着自己,认真道:“月娘,夫妻之间是不会害怕坦诚相见的。”


    “前提是,你得问心无愧对吗。”


    谢临序似乎是在和她讲道理。


    他们都这样相见了,他竟是还想同她讲道理?


    他究竟是真正经,还是假正经?


    宋醒月疑心他意有所指,她垂眸不看他,可如此一来,视线却又避不开他的下腹。


    腰下突起的青筋顺着而下,蜿蜒到了中裤遮掩之处。


    她长睫轻颤,咬着红唇,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句:“我是问心无愧。”


    “那好,你可以告诉我,你说今日是去吃饭,可为什么身上没有饭味吗?”


    没有饭气就算了,为什么还有男人的味道呢?


    谢临序的声音似乎带了几分循循善诱的味道,他在用他那清浅的嗓音逼诱着她说出答案。


    可宋醒月也仍旧只道:“我不知道,这没有什么理由。”


    “月娘,实话不会比谎话难听。”


    为什么总是爱撒谎呢?


    宋醒月终于抬眼,她盯着他,道:“你为什么总要觉得我在撒谎?”


    谢临序见她如此嘴硬,唇角收敛了些许。


    他推她到了床上。


    宋醒月见此,直勾勾地看着他,开口道:“你以往总觉我不知节制其实不知节制的其实是你对吗?”


    从前行房事,大多是宋醒月主动缠他,谢临序很少如此,她难得有机会在这样的时候抓着这事讥讽他。


    谢临序似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听着有些沉,他道:“月娘,你想知道什么是真的不知节制吗?”


    她难道觉得在这种时候惹恼男人是个值得骄傲的决定吗。


    宋醒月没说话了,任由他揉搓探入。


    差不多时,他便欺身而入。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低低地闷哼。


    宋醒月却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又或者说是打定了主意不吭声,不管如何,一声都不吭。


    谢临序察觉到她的异样,知她大概是在故意同他作对。


    他似冷笑了一声,此刻听着竟有几分阴恻恻,腰腹青筋因着用力也更明显。


    宋醒月承受着那股异样的感觉,咬着唇,将那些声音尽数吞回了肚子,绝不发出一声。


    谢临序摸到了她的唇边,将长指伸入了她的唇中。


    “憋什么?不许憋。”


    长指搅弄着红唇,不知是想叫她服软又还是如何,身上的动作也越发用力。


    宋醒月再是忍不住,喉中颤抖着出了声,一声出来,后面的声也都再藏不住了,她仰着脑袋,溃不成军。


    这夜谢临序凶得厉害,一场房事,似乎还带了几分惩戒的意味。事后,他还埋在里面,从背后半揽着她。


    宋醒月已然双眸失神,聚不了焦,只檀口微张喘着气缓神。


    分明已经入了冬,她的身上还是叫弄得出了一身汗。


    谢临序仍旧是问方才的问题,他道:“憋着做些什么?”


    不喜欢她不说话,不喜欢她不吭声,她像是要把自己故意埋到那个别人找不到的角落里面。


    他这样问她,可宋醒月仍旧僵持着不吭声,谢临序抓在她胸前的手便用力了几分。


    “说话。”


    宋醒月倒吸一口凉气,道:“你别抓了,好疼。”


    平日里头倒是正经,在床上怎就这般放荡。


    她又回他道:“我不想叫,我不舒服。”


    “不舒服?”谢临序摸了一手的湿润,道:“那这些是什么。”


    做个诚实的人很困难吗。


    宋醒月难得叫他弄得羞愤,最后只抓住他那只作乱的手,道:“我不想做了,我累了。”


    谢临序听她如此说,自也不再强迫,他松开了她。


    两人净过身后,谁都不再同谁言语,一夜无言。


    *


    此处天雷地火,另一厢季简昀留在丰祥楼喝了两大壶的闷酒,时至深夜才归了家。


    季夫人等了他有半宿,听下人说他回家了,便让他往堂屋处去。


    季夫人亲自动身去寻他。


    去之时,也刚好撞见季简昀回屋,季夫人喊住了他,道:“你站住!”


    季简昀没理她,径自进屋,一头仰倒在了榻上。


    季夫人见他如此,心中气极,嘴上却还是极力压着气性,她道:“你做这般是给谁看?你就算喝酒喝得要死,也不见得她来给你送行。”


    她如何不知季简昀在神伤什么


    ,可知道又如何?有些事情,他不接受也必须要接受。


    季简昀听到这话,终于肯有了反应,他从床上坐起了身,看向她。


    他嗓音有些沙哑,问道:“当初我离京前,你口口声声答应我会看顾阿月,你究竟是看顾到了何处?为何连她要和钱家往来定亲的消息都不告知我一声?”


    “我不知”


    她想说她不知道,可是却叫季简昀猛然打断:“你别说你不知道!”


    若是两家有所往来,她有心在旁看着,她怎么能不知道。


    季简昀看着季夫人,他已不知该用何种神情去面对她,以至于他的表情在一灯如豆的屋中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扭曲。


    “父亲走了,你跟我说,季家要完了,你说,没有会在护着家里头的兄弟姐妹了,我是做兄长的,北疆我该去的我不会不去的,父亲的功勋我来守,父亲的仇我会报。可是,可是阿月她何辜啊。”


    季简昀说到了这里,喉中阻滞,一时哽咽。


    “钱家是什么人家,你竟也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你以前分明也很喜欢她的,你怎就忍心呢?”


    季夫人听他声声质问,见他满目哀戚,亦是心碎肠断。


    “那你说该怎么办?你让母亲,该以为什么身份阻拦他们。”


    季简昀道:“那为何我问起你,你却又是欺瞒?”


    季夫人回他:“你在北疆打仗,不需要知道这些。”


    “我回来了也不见得你提过!”季简昀有些崩溃。


    季夫人转开了脸去,受不住他这歇斯底里的诘问,她只道:“你已没有必要知道了。”


    你没有必要知道。


    季简昀听到这话,再说不出来什么了,他借着烛火,试图去看清季夫人的脸。


    可不知是烛火太暗了,又还是他喝了太多的酒,竟就怎么都看不清。


    他兀地想起,母亲似变了很多。


    自从父亲死后,她好像就变了许多。


    一直变到了季简昀都有些认不出她的地步。


    季简昀没法怪罪她,可怎么也不肯再理会她,一句话也不再多说,扭头栽进了被中,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再吭声。


    *


    天越发地寒了,十一月初十,今日是旬休日,谢临序不曾上值。


    晨曦微露,宋醒月从暖烘烘的被窝之中醒了过来。


    昨日夜里闹得她身上太疼,一觉醒来浑身酸痛。醒过后看着那罪魁祸首,气得咬牙,也不知他是在发些什么疯,怎就闹得这样厉害。


    醒来后坐起了身,脑子一时之间还有些混沌,她望着窗边的那盆月季,眼眸失焦,思绪飘散到了别处去。


    她在心中盘算,如今锦春堂的盈利是否能支撑着她往后的日子


    这其中不只是吃喝,还有,能否承担风险的能力


    她不想再叫自己落入当初的境地。


    不想再被一场变故就逼得走投无路。


    就在她盘算之时,不知何时谢临序已经醒了过来。


    他也已坐了起身,面上仍旧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他道:“一会我同你一道去荣明堂。”


    宋醒月听到他的声音后也回了神来,她看向他,眼中全是埋怨。


    “你是禽兽吗?”


    她捋起手上衣袖,上面有几处青紫,尽是他弄得痕迹。


    这些痕迹,布在她的身上,很难不叫人去联想昨日经历了何等激烈情形。


    面对她这强烈的责备,谢临序没有言语,只是视线沉沉地落在她的身上。


    视线落在她的臂膀上,不知怎地,又掀开了她的小衣,果见身前也痕迹更为明显。


    他狭长的凤眸平平垂落,视线凝在她的身上,乌黑深邃的眸中竟透着些许的认真,恍若现在正在研习着什么复杂的书卷。


    宋醒月莫名叫他这样的视线看得表情发僵,她嘴角微微抽搐,刚想开口,却见他伸出细长的手指,点在了她的胸口那处。


    他嗓音泠泠,纤尘不染,手指点在她胸前的掌印上。


    那里是他留下的痕迹。


    他道:“只有这里,我是用了力的。”


    他的指尖冰凉,划过身上叫人莫名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也并非用多大的力,决担不起你口中的禽兽二字。”


    他比谁都知道,她的身上究竟有多容易留下痕迹。


    除开他第一回中药那回,那回他实在算不上清醒,对那些事没甚印象,他们第一次真正行完房事算是她嫁进谢家之后。


    他记得绝对清楚,那夜他绝对没有使多大劲,可是,第二日,她的身上却也都是痕迹。


    他那时虽极不喜她,可也绝对不是故意那种会故意在床上作践人的性子。


    那一次,谢临序甚至以为他是又中了药,又或者是失了智,手上又开始不饶人。


    他拉不下脸问她疼不疼,只是离开之前,让人送了药过来。


    再后来,有此前车之鉴,他行房事时手上的动作刻意轻柔,饶是如此,第二日,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青色。


    谢临序收回神来,指腹仍按在她的胸前。


    他掀起眼皮看向了她,道:“你的皮肤太白了,很容易留痕迹,所以只要你做一点坏事,我马上就能知道。”


    “你若背叛我,我会很生气的,到时候你才该知何为禽兽。”


    他的调子很轻很轻,说出的话似风拂过她的脸颊。


    在这场赤裸相近却又疏离的暧昧氛围中,他们相互对视,在沉默中节制地对峙。


    宋醒月不自觉想起昨日她同季简昀相见的场景。


    可即便昨天她确实是撒了谎,确实是同季简昀相见了,这也并不妨碍她觉得谢临序有毛病。


    他若没有毛病,一大早上说这些话做什么?


    他总是这样喜欢怀疑她,总疑心她会做出些什么不轨之事。


    当然,宋醒月知道,占有欲是人的本能,可这不代表爱。


    像是谢临序这样恪守规矩的人,若知她行了什么不轨之事,那怕是断不能接受的,所以,从前她也很害怕和季简昀缠上什么关系被他发现。


    可超出宋醒月的意料,若是她真行了不轨之事,他竟也只是说叫她知道什么是禽兽吗?


    她嘴角扯起了个笑:“竟然不是说休妻?”


    怎么了,她若背叛他了,他竟还不是说休妻?


    又什么时候这么能忍耐了呢。


    宋醒月这个时候觉得谢临序倒也有些好笑,摸不清他脑海中在想些什么,可看着他的眼中却是不自觉带了玩味。


    本就狡黠的狐狸眼在此刻更显生动,得意中带着孩童般的顽劣,叫她那本不算明显的嘲讽显得更有实质。


    第38章


    谢临序听出她话中的意思,自也意识到她在讽他。


    他紧抿了唇,不再开口。


    宋醒月读出了他眼中露出危险的气息,也不再同他掰扯这些,拂开了他的手,起身下了床。


    有方才那么一桩事在先,两人下了床后也不再言语,待到收整好之后,动身前往了荣明堂处。


    一路上,不做言语。


    两人今日起得不算早,来的也不算早,不承想黄向棠同谢今菲竟都在了,就连敬溪都已经端坐主位之上。


    想起过往经历,宋醒月下意识有些害怕敬溪训斥,然而后者却没有任何想要发难的意图,只是抬眼看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没甚言语。


    她似正忙着训谢今菲。


    敬溪的面前放着两个香囊,面色不好,提溜了其中一个左看右看,又


    提溜了另外一个,上看下看。


    最后实在没忍住,开口骂了一旁站着的人。


    她道:“你说说你是学了几日的女红,怎么还能绣成这幅鬼样子,横竖上下都没个模样,狗爪子叼根针都比你做的像样,就这样,不让你出去鬼混,你还有脸来同我生气,我不打你都是仁善”


    谢今菲挨了骂,一旁又站着这么些人,哥哥在,嫂嫂在,她那脸哪里挂得住,她气得撒泼,道:“哪里就有母亲说的这样不堪,真这样不堪,你打死我得了!”


    眼看她作势就要耍混,敬溪美目一横,拿了这香囊就往地上丢,她瞪她,怒道:“你再耍混试试!别逼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打你。”


    堂屋中一时安静,谢临序和黄向棠似也熟悉这样的场景。


    谢临序不说,他从小到大当是看习惯了,至于黄向棠呢,对这场景也早已麻木,没有动容。


    敬溪是个极强悍的性子,平日疼谢今菲的时候是疼,可若谢今菲叫她不痛快,同她对着干了,她也不会饶她。


    谢今菲叫她训得嘴巴一撇就想哭,宋醒月眼看这又要闹,出言打破了这处的沉寂。


    她先是上前捡起了那个被丢到地上的香囊,拿在手上细细看了看,她说:“母亲,其实还行的,没那么难看”


    敬溪见她睁眼说瞎话,嘴巴一张显然是想要连她一道带着训斥了。


    她抢先一步,道:“母亲莫要气,我通些女红,带着她重新改一改。”


    说着,就扯着谢今菲去了一旁的角落里头躲着,拿了针线匾过来。


    既宋醒月都这样说了,那敬溪自然也不好再去说些什么,由着她带着谢今菲逃难去了一旁。


    谢今菲任由宋醒月拽着,从始至终都梗着脖子,只眼中已经挂了颗豆大的泪,欲落不落。


    宋醒月叹了一口气,而后按着她在椅上坐下。


    她弯腰,伸手抹掉了那颗泪,道:“别哭了,我带着你改改。”


    谢今菲叫她擦着眼泪,又是羞又是恼,为何每次都是她来帮她?


    她以前总是欺负她,她难道就忘了吗!她怎么能来帮她呢?


    “来,看我做,这根先挑开不要,这根也不要看清了吗?”


    谢今菲不懂怎么会有宋醒月这样的人,可是,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将她那些羞恼的情绪也都一并驱散了开来。


    谢今菲再回过神,看着她,只剩下了不可名状的怔忡。


    “要这样子,这样刺出的线便不歪歪扭扭了。”


    宋醒月示范了一遍之后,就将针和香囊递给了她。


    谢今菲方才开始一直都在看着她的脸发呆,哪里知道她方才是讲了些什么,她硬着头皮随便乱绣,却被宋醒月抓住了手制止:“不要这样,会刺到手的,小心些,针可万万不能这样穿。”


    她又不厌其烦的重新教了她一遍。


    她们就这样坐在一旁,改起了香囊。


    谢临序的视线落在她的背上,她坐得有些远,他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可却也想象到了她是如何教导谢今菲。


    她的声音一定很轻,不管谢今菲犯多少次错,她定也都是不厌其烦。


    敬溪也瞧着那处,冷冷哼了一声,她像是还在为谢今菲生气,说话仍旧不叫好听,她道:“难得见她这皮猴如此安生,能叫你媳妇哄住,也是个相当有本事的。”


    黄向棠拿着帕子掩唇,呵呵地笑了一声:“可不有本事,嫂嫂这脾性,是极厉害的,寻常人都比不得的。”


    这回倒非是谢临序先开口,敬溪看她一眼,冷声道:“多你的嘴。”


    行吧,现在是说风凉话的时候吗?宋醒月连谢今菲这头倔驴都能治住,敬溪可不是也高看她一眼。


    晓得敬溪的脾气,黄向棠最后也还是老老实实闭了嘴。


    敬溪又看了看她的肚子,道:“你这肚子也越发大了,往后便安生待在院子里,少些走动,这动来动去,万一是出了什么差错也不好。”


    黄向棠也懒得多跑,先前若非是叫宋醒月激的,连这几趟也愿跑,听敬溪如此说自是乐得其成。


    那头说完了黄向棠,敬溪又看向谢临序,她拧眉问他:“这肚子里头怎到现在都还没得动静,那宫里头的医师吃干饭的不成?”


    谢临序看着宋醒月的背影,他仍旧道:“不急”


    他口中说是不急,可内心深处对这件事却也比以往更紧迫了一些。


    至于是何种缘由让他变得这番迫切,他不敢深入去想。


    他虽同敬溪如此说,可心中大概也在想,应该再叫医师给宋醒月好好瞧瞧肚子才是。


    敬溪看谢临序这幅样子,心中也来了些气:“待你七老八十的还说是不急!”


    还不急,还不急!


    旁人家的儿郎十八岁都娶得娇妻,生得大胖小子,他这年一过完,就往二三奔去,竟是也说不急。


    谢临序闷着,任她埋怨,也不还口。


    一直到敬溪压低了声线,同他道:“若真生不出来,纳妾不是使不得。”


    宋醒月这般听话,也确实是叫人省心,敬溪可以给她几分薄面,休妻那些什么话,她也不会再时常挂在嘴边,说出来只怕吓得她又神不附体。


    可总不能说,生不出孩子,就一直都这样吧?


    药也在吃,这肚子偏生就是没有一点动静。


    哪家的公子没有几个妾室,这是天理人情,就如吃饭喝水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正常到了敬溪提起,也是那样稀疏寻常的态度,世家大族又更重子孙绵长,开枝散叶拓展门户,哪些人家不都巴不得人丁兴旺?


    每日数着这底下稀稀疏疏的几个孩子,敬溪自也都看得哑口无言。


    谢临序听到敬溪说起“纳妾”二字,也终于有了反应,他看着敬溪道:“母亲,不要再说这些了。”


    在纳妾一事之上,黄向棠也难得没有多嘴。


    她又不傻,今个儿敬溪能叫谢临序纳妾,明个儿就能让谢临复纳。


    这样的事光是想想都叫人恼得很,黄向棠又想起谢临复,因着他前段时日秋闱落了榜,这段时日心情一直不大好,闷在房间里头。想他那没出息的样,自己考不考得上没点斤两吗?她心中有数,知他没那本事,也不求得他能一次中举,他自己倒是先难受上了。


    黄向棠又在这处坐了一会,说了会闲话,后来眼看时候也不早了,便先起身告退往外头去。


    谢临序仍旧留在这处。


    敬溪听他那样说,也不再说纳妾的事,只视线也仍落在宋醒月的身上,她对谢临序道:“你既是心中有着她,又何必让她日日在店中操劳,总是在外边做些生意,叫别人瞧见了,还以为是谢家怎么了呢。”


    知子莫若母,谢临序心中想着些什么,敬溪很难不知道。


    她看得出来,他心中一定是有宋醒月的。


    谢临序这人性子极闷,喜好厌恶从不显露山水,便是再再喜欢的东西,露在面上好像也只能叫人瞧得出来三分,而不喜欢的东西,那是打死了都不会喜欢。


    敬溪尤记得带着年幼的谢临序进宫的情形。


    那天是皇后诞辰,那年谢临序才六岁大。


    皇后性柔又刚,是个勤俭的女子,生辰吉日也不喜铺张浪费。


    她那年生辰,也只在坤宁宫设了宴,算是家宴


    放在寻常人家来说,敬溪和皇后是姑嫂的关系,敬溪眼中难以容人,同她关系却算不错。


    她生辰那日,后宫的妃子们也都在,皇帝也在,敬溪同谢临序也在。


    皇后还活着时,皇贵妃也只是德妃,尚且不是贵妃。


    德妃膝下养着一只狸奴,通体雪白,圆眼如星,幼猫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大得离谱,黑瞳占了大半,就像两丸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


    德妃这人,算不得讨喜,至少敬溪不喜她,可她养育的那只狸奴却生得十分讨喜,就连谢临序都盯着那只狸奴目不转睛。


    德妃早就有意想要同国公府的人亲近,见谢临序喜欢那只雪白的狸奴,便一边顺着狸奴的毛皮,一边朝着年岁宵小的谢临序递出了橄榄枝。


    她问他道:“小公子是喜欢我这狸奴?”


    谢临序很快扭开了头,他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气,他说:“我不喜欢。”


    分明是喜欢,却说是不喜欢,德妃见谢临序如此模样,只疑心是敬溪平日在家中给这孩子说了什么洗脑袋的话,例如说叫他多和皇后亲近,不要和她亲近。


    不然那么小的孩子哪里会口是心非呢?


    一定是国公府的人多嘴说了些什么。


    宴席上的其余人都在看着他们那处,德妃脸上一时之间有些挂不住,缓回了神后,又坚持道:“可我方才见你一直盯着我这狸奴瞧,眼睛都不带转一下,喜欢是不是?抱去逗逗?”


    谢临序仍旧目不斜视地看着别处,他说:“我不喜欢。”


    德妃脸上彻底是挂不住了,道:“你这孩子,怎这般嘴硬”


    谢临序听到她的话,又扭回头来,他看着她的怀中的狸奴,认认真真地道:“我真的不喜欢。”


    “不喜欢。”


    “不喜欢。”


    “我就是不喜欢。”


    谢临序不知突然是怎么就发作了起来,脸都憋红了,连着说了好几个不喜欢。


    他大概是实在有些困惑,实在是想不明白,他方才不过是看了一眼那只奇怪的猫,他只是在想,书上说,当狸奴困倦之时,尾部会软软地搭在地上或蜷在身边,前爪也会收回身下,他见那狸奴分明浑身上下的都是惫懒的姿态,可眼睛却又睁得圆骨楞登,一时生出几分难得的好奇,却被人冤枉了是喜欢。


    他不明白,他分明不喜欢,可她又为何非要说他是喜欢?他困惑到了有些恼怒的地步,被她安放那样莫名其妙的罪名,一时之间又恼又羞,就这样兀地发作了。


    在场所有人都觉他古怪至极,就连德妃都觉自己委屈。


    她对他的话充其量也就算是几句逗趣耍乐罢了,他怎就忽发作了起来?


    她心中也恼极了,只觉这不通人事的孩子同敬溪一样,生了副极其无礼的性子!


    没人知晓其中缘由,只知谢临序蛮横无理。


    倒是景宁帝疼爱谢临序,他亲自抱起了他,放坐到了自己腿上,他说:“是嘛!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可是今个儿舅母生辰,你生这么大的气,像话么?”


    谢临序也知道自己方才失态,羞红了脸,最后只是低头道歉:“对不起舅母。”


    回家的路上,敬溪问他,究竟有何好去同一只猫置气?这要是传出去叫别人听到,像话吗。


    敬溪训斥他,谢临序只是趴在车窗上抿唇一言不发。


    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惹恼了敬溪,敬溪上手就是揍他。


    哪家的孩子不挨打啊?


    谢临序小的时候也不例外。


    她觉今日的脸叫谢临序连并一起丢了,手上也越发不留情面,拧着他的胳膊肉,大腿肉,叫他涕泗横流。


    敬溪问他,知错没。


    谢临序哭得厉害,他终于肯说出缘由:“我只好奇那猫为何困极却又转着眼,她却非是污蔑我喜欢,她为什么能这么随便地把我的喜欢,安放到一只猫上呢?”


    因为德妃只是想要借机拉拢他,讨好国公府而已,而所谓喜欢不喜欢对一个孩子来说也并不重要。


    当然,谢临序那时候并不知道。


    他尚心明眼亮泾渭分明。


    他只是喜欢是喜欢,只是不喜欢就决计不喜欢。


    此去经年,德妃升了皇贵妃,还时常会捡出这事来单方面取笑谢临序,可谢临序不理会她的取笑,她慢慢也就自讨没趣,将这事抛之脑后,再没提起。


    于是这件事情慢慢地湮灭在了众人的脑中,没人能再看着现在的谢临序而回忆起小时候那个无理取闹的谢临序,小时候的他,已经被现在的他轻而易举地取代了。


    可大概只有敬溪记得谢临序的那句话,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儿子是个如何的人。


    谢临序对感情二字似乎有种出乎常人的洁癖,他不会允许自己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东西又或者是人,更不能容许旁人对他的情感有任何污蔑。


    所以,当初他说他要娶宋醒月回家,敬溪如同见鬼。


    怎会如此呢?


    他怎会


    敬溪不知道谢临序究竟是在同宋醒月这两年的朝夕相处之间生出了感情,又还是在很早之前


    不再细想,思绪堪堪拗断在了这处。


    敬溪只是问他,既然你心中有她,又何必让她在店里吃苦?


    谢临序的目光从始至终,落在宋醒月的背上。


    他说:“我拦不住她。”


    他拦不住她。


    她执意如此。


    敬溪却不相信,她说:“是拦不住,还是不想拦?”


    拦不住。


    所以就不想拦了。


    谢临序自是没有将这话说出口,他只道:“既她乐得忙,让她忙便是,等累了,自己总会知道歇的。”


    “就怕和你一样,是个忙起来就发痴的!”


    前些时日宋醒月没来请安,早出晚归的事情她都知道,这夫妻二人,一个比一个不要好,忙起来哪管得着别的东西?


    既谢临序都不管她,那敬溪又还能多嘴说些什么呢?


    她不再多说这些,只道:“今日你倒难得在家,没浸在书房里头忙公务?”


    “如母亲说的,歇息会吧。”


    他不再言语,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宋醒月那头专心教着手笨的谢今菲,好在大小姐今日也没再闹大小姐脾气,哪里绣不好了也都听着宋醒月一直老老实实地改正,听话得像变了个人似的。


    宋醒月倒是乐她如此安生。


    教得久了,身上也发酸,伸了个腰,活动了下筋骨。


    本以为谢临序这会应当已经走了,可回过头去看,却发现他竟还坐在那处,垂着眸,同敬溪说着些什么,听不大真切。


    现在还没走,总不能是在这等她的吧?


    应当也不会。


    想来是还有些什么话是要和敬溪说。


    宋醒月收回了视线,不再看他。


    就在这时,门外迎来了下人,同敬溪禀告道:“太太,李家夫人来了”


    李家人来了?


    敬溪问道:“都来了谁?”


    “李家夫人,李家三小姐,还有他们家的小公子,现下正在外面候着呢。”


    “迎人进来吧。”


    不知今日李家一行人突地过来是做什么,敬溪也只得先让人进了此处。


    第39章


    李家三人没一会就来了荣明堂这处。


    因着两家关系,李夫人从前的时候也偶尔会同敬溪往来,只后来出了谢临序同宋醒月那事,来往多少是松了一些,没再那般频繁,算起来,今年见面的次数一只手竟也数得过来。


    她那儿子年岁宵小,平日喜欢跟在母亲、姐姐的屁股后面走动,今日来了谢家,也跟着一道来了。


    敬溪也全了礼数,起身迎人,她半嗔着李夫人,道:“来了也不先送道信来,这说来就来,家里头也什么都没准备。”


    “用得着准备什么呢?你我两家都是多少年的情分了,自是不去犯此等虚礼。”


    李夫人见谢临序也在这处,笑着同他打过招呼。


    而从进门起她就注意到了角落那头的宋醒月同谢今菲,见那两人竟是安安生生坐在一处,眼中都有几分惊讶。


    以前谢家丫头最是看不惯宋醒月的吧?今个儿竟是和她“相敬如宾”上了,实在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见了鬼了。


    李夫人眼中讶异难掩,又看向敬溪,不动声色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两人坐在那处做甚呢?”


    敬溪回她:“哦也没什么,那死丫头早上不听我话,叫我训了一顿,被她嫂子拉过去哄了呢。”


    李夫人闻此,压下心中讶然,长长地“哦”了一声,算是知晓。


    难怪呢,看谢今菲那老实样,也不知是叫宋醒月哄成什么样了。


    敬溪也同一旁的李怀沁寒暄几句,几人算是彻底打过照面,只李家的小公子咬着手指头,视线落在宋醒月那处,眼睛提溜提溜转,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寒暄过了几句后,李夫人笑道:“好了,也不说笑了,今日寻来,也还真是有些正事要说。”


    敬溪道:“但说无妨。”


    “贵妃的生辰到了,你也知道,她现在受宠,这次生辰又说是大操大办,听宫里头的消息,听人说是陛下想要开宴,宴请百官,那时日,你们家去不去?”


    皇后前些年薨逝,自此贵妃一家独大,堪堪从一介妃嫔到了后宫之首。


    二皇子也到了年岁,如今已过二十,却还是没有外调封王,而景宁帝对太子的不疼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今年怕是多事之秋,此起彼落,那边修道观的事情歇了歇,这边储君之争又隐隐冒了头。


    李家和谢家那都是实打实的太子一党,一个是太子伴读,另外一家又是太子太傅。


    这样的情形下,是断然看不惯贵妃如此行事做派。


    敬溪想了想后,道:“吃一顿饭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也还未到山穷水尽,穷途陌路之时,没得必要闹那般难看。再说易储之事哪能那般轻易,皇兄是个不辨菽麦的主,龙子是哪个难道还辨不出么?军国大事,岂容糊涂,他不会在这种事上犯错。”


    若说李夫人说话还有些藏掖,留些余地,敬溪便是直白了许多。


    这些事情是论不出结果来的,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夫人也没想到敬溪竟如此说,想她当初同皇后交好,按她脾气来说,当是爱憎分明,爱如燎原火,憎便凛冽如三九冰。


    现下年纪大了,倒也学得谢修那折中调和之派了。


    敬溪显然不把那事放在眼中,她又问她:“太傅身子近来可还好?”


    “不行啊,还是不行,长舟前些时日不也才去看过一回吗,还是那老样子。年纪大的人哪里经受得起折腾呢?说来说去,怕也是心里头不舒坦,一直怄着,如何能好。”


    本来也是好了一些的,床也能下,人看着康健一些了。


    结果,后面又出了孙平被打死的事,一口气没挺上来,又倒了下去。


    说起老太傅,大家也都只能是频频叹气,束手无策。


    李夫人脸上仍是一阵伤怀之色,她道:“公爹是个好人,他这性情也好,为人做事也罢,我说得白一些,同僚又还是政敌,哪个说过他的不好?偏偏是好人没有好日子过,现在躺在床上,人懒待动,话也懒待说,双目直发眩,小的们在旁边瞧着也揪心。大夫们来看过一番又一番,都是些听着人气口说话的东西,没些真本事,轮流来看脉,可那些药吃下去的,没有能见效的。”


    敬溪宽慰她:“一年快到头了,不添重病,也有好大的指望。”


    哎。


    多大的指望呢。


    李夫人看向谢临序,她道:“长舟也知道的,如今父亲最放心不下的是太子,殿下他他哎。”


    说起卫时璟,也只叫人无言,好无言


    终究也是这么久的师生了,两人的师生之情自是深重。可太子实在是有些不成气候,没有胆魄不说,碰到些事情就喜哭丧,若李太傅真是支持不住,头一个放心不下的必然是他。


    谢临序对此事也不好多做置喙,他在一旁听李夫人伤神,也只能道:“太子殿下仁爱宽厚,自有自的福气。”


    听他如此说,也难继续就此事大发牢骚。


    众人沉默一会。


    李怀沁就坐在李夫人身边,敬溪看着她,忽然笑问:“怀沁如今也快十九了吧,还没定下人家吗?”


    李怀沁为何没能定下婚姻,其中缘由在坐之人自也都心知肚明。


    若没出事,现下情形怕是迥然不同。


    敬溪从前对这事也是讳莫如深,毕竟定亲退亲,丢脸的也不只是谢临序,虽然这事后面他们家还了李家恩情,可再多提,也不好意思。


    说起来也只觉是矮人一头,亏欠不住。


    可是如今她又想明白了,这些事情就如谢修所说,你若越在意,旁人就越是放不下,她总讳莫如深做什么?况说,该补偿的不该补偿的,他们也全都赔给李家人了,再低头,也不合适了吧。


    人情往来就是如此。


    倒是谢修比她脸皮更厚一些,早想到了此处,是以,在李家人面前也从未有亏欠之态,一幅落落大方之态,过得要多自在就有多自在。


    李夫人也没想到她竟然会主动去提李怀沁之事,脸上表情也是千变万化。


    反应了许久后,她嘴角硬扯出了个笑,回道:“这孩子也不着急,随她吧,出家做尼姑也随她去了。”


    出家做尼姑?


    敬溪听她这话,半开玩笑道:“可别说这样的话,怀沁这样的姑娘,哪家不想娶去做儿媳,今生我们两家没得缘分,但若我这有什么不错的人,定先想到你们。”


    见敬溪是真不在意那件往事了,李夫人心中说不上来的也有些不顺。


    她刚琢磨着开口再探两句,却又先被敬溪打了岔,敬溪道:“今日你们就留在谢家用膳好了,我得赶紧张罗人来做。”


    话说着,她就喊了宋醒月过来。


    她交代她道:“今个儿府上来了客人,你去安排场午膳下去。”


    招待人家也是门功夫,又不是空口吩咐一句话下去就作罢了。


    宋醒月有些愣神,也没想到敬溪竟是让她去安排了这些。


    以往不是都不叫她插手这些吗。


    宋醒月也不知敬溪心中所想,却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她对她的态度似乎确是比从前好一些。


    李夫人也看出敬溪态度变化,她看着宋醒月,不动声色上下打量,最后皮笑肉不笑道:“听闻近些时日你家这媳妇总是在店里头忙活呢,谢家的世子夫人,怎好往那些地方去呢,店里头杂七杂八,人来人往的,难免是要叫人编排了是非,说出去叫人知道了,免得说是有辱谢家门楣。”


    “有辱门楣?这叫什么话。”就算宋醒月是真有辱门楣,那这话也只能敬溪自己来说,旁人说不得,她道:“不过是叫她玩玩罢了,哪家人指望得那一间铺子过活?”


    宋醒月就在旁边听着,听到了最后也只是哑口无言,她低头扣弄着手指没说话。


    虽她现在也没再蠢到将锦春堂当做余生指望的地步,可多少也是费了很大的心血,叫敬溪如此贬着,心中多少也有些不是滋味。


    听出敬溪口中的轻视,李夫人的眼神也变得玩味了几分。


    到了最后是宋醒月自己先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她道:“若是这处无事,我便先去忙午膳了。”


    听她这样说,敬溪颔首,算应下。


    宋醒月告退离开,谢临序也起身,他道:“我也去看着些。”


    他有得什么好看?净是爱凑些热闹去了。


    但也没人开口说些什么。


    李家的小公子坐不住,听这两个夫


    人闲话也没劲,便又跑去招惹了一旁在做女红的谢今菲,他跑到了宋醒月方才坐着的位置坐下,趴在桌上,看着谢今菲道:“你居然在做女红。”


    在他的印象之中,谢今菲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安生过,大多时候,都是跑跑跳跳。


    像是如今这样听话坐着,极为罕见。


    宋醒月一走,谢今菲的心又静不下来,见有人同她说话打岔,直接将那针线匾丢去了一旁,谁料敬溪眼尖一直盯着她,才放下,就叫她抓了个正着,又是一声狠斥。


    吓得谢今菲赶忙把那针线匾端了回来。


    小公子见此情形,掩嘴偷笑。


    谢今菲气得两窍生烟,咬着牙凉凉回道:“是呢,比不得你轻松,不用学这些东西。”


    她若是个男子就好,不用学这么些老舍子的烦人东西。


    小公子道:“你这话不对,我虽不学刺绣,可我也每日都读书,读书难道就很轻松,不烦人了吗?”


    “那凭什么你读的是书,我学的就是这些。”


    他道:“那我怎么知道呢?”


    谢今菲懒得去同他这小屁孩争,只是戳着针的动作也更用力了些。


    “你别烦我了,本来就烦。”


    听她这样说,他也不再自讨没趣,闭嘴无言。


    那边宋醒月同谢临序一道离开了荣明堂这处,往鼎鼐的方向去,路上,宋醒月赶他走,可谢临序说是近日空闲,无事可做,非要同她一道。


    谢临序确实没在这事上撒谎,自从孙平一事出来,朝中上下瞬时安静了许多,也没人再不要命地一直上书阻挠景宁帝修观。


    面对这如死水一般的局面,内阁那边的事务也空闲许多。


    宋醒月听到他这话就是满脑子古怪,她问他:“你没事做,跟着我做甚?平日不是最讲究干净么,往那都是烟火气的地方去做什么?”


    谢临序没叫她这话说的羞恼,淡淡回道:“我怕你犯蠢不成?”


    她讥他,他也讽她,宋醒月无言片刻,可又想到了什么,忽地扭头去问他:“对了,李家夫人和小姐的口味你可知道?”


    谢临序见她问这样的话,抿唇道:“我怎知道。”


    他为什么会知道李怀沁他们喜欢吃什么?


    “你不知道?”宋醒月却是不信,她道:“莫非是故意想叫我办砸,被母亲训斥你才得意?”


    他同她相识这样久,连她的口味都不知道?说出来谁信呢。


    宋醒月想到了什么,旋即了然道:“你不用怕我多想,我更不会因为这事同你去闹,我只是想把母亲吩咐的事情办好而已。”


    两人并肩走在檐下,巳时的阳光正盛,爬在谢临序的衣袍上。


    他低垂着眉,眼下被光投出一道深刻的阴影。


    他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又为何会故意叫你办砸这事?”


    宋醒月半信半疑,这时谢临序又道:“若照我对他们了解来说,你按清淡些的来做就行,少时在李家用过几次膳,只记得他们家饭菜清淡,无甚辛辣之味。”


    宋醒月将谢临序的话记下,没多想什么,只喃喃道:“这不是知道么,还非说不知道。”


    嘴硬个什么,知道了谁还说他的不对?


    她的话谢临序一字不落全都听到,他正色看向宋醒月道:“这种知道又非那种知道,这能一样吗?”


    宋醒月不晓得谢临序为何又会突然就在这事上又犯轴,她有些叫他绕进去了,什么这种知道,什么那种知道?她敷衍道:“哦我知道了。”


    事实上,她说知道了,也是不知道。


    谢临序见她如此敷衍塞责,也不再多说,越说越像是他在狡辩些什么东西似的。


    他扭开了头去,不再言语一句。


    宋醒月悄悄撇头去看,就见他又是紧绷着一张脸。


    莫名其妙。


    这是宋醒月第一次做这些事,毕竟从前敬溪从不叫她插手,但好在也只是招待李家一行人,做起来也并没有那么难,那么仓促。


    谢临序虽是跟着她去了庖厨那边,却没有进去。


    他还是爱干净,不想叫身上沾上烟火气


    宋醒月自是乐得他不跟着,在里头一忙就是大半个时辰。


    等忙完了后,差不多就到了午时,正好就是午膳时候。


    本以为这么久过去,谢临序也不会再继续等在外头。


    宋醒月从里头出来后却见他仍旧站在廊下,视线凝在远处,也不知是在瞧着些什么。


    想是等得久了,面上神情难得出现几分呆滞。


    宋醒月上前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道:“好了,走吧。”


    谢临序终回过神来,他低着头,“嗯”了一声,同她一同往膳厅那处去了。


    宋醒月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不过做得竟也算是不错,就是那李夫人本撺掇编排了话,想说她的是非竟也开不了口。


    这段饭用得还算是安静。


    李怀沁从今日来的时候,就看出了谢临序同宋醒月之间的古怪,总觉有哪里不大一样了。


    可至于是哪里不一样,她也瞧不出来。


    难道是那日谢临序在李家留宿,闹出的事?


    李怀沁的直觉向来敏锐,隐约察觉出了些什么。


    不过,也没主动开口去问,低头吃饭,安静不言。


    最后是李家小公子吃饱饭坐不住,没多久,就放下了筷著,吵着说撑得难受,要出门走动走动,谢今菲见此,也放了筷著,起身拽着他就往外去。


    她道:“走,我也饱了,我带你一起去逛逛。”


    刚好趁着这个功夫跟着一起溜之大吉,免得一会用完膳又被敬溪留下来。


    小公子瞧着不大情愿,眼珠子仍旧提溜着往宋醒月身上看,不知又是在想些什么坏点子折腾人,谢今菲将他表情尽收眼底,哪得管他愿不愿意,一把将他给薅走。


    “瞎看些什么,走吧你。”


    他年岁不大,拽不过谢今菲,被她半拖着走了。


    那两人从这处出去以后,便在谢家四处闲逛。


    现下这天气正正好,不至深冬,没那般寒凉,午后日光正好,落在人的身上暖融融的,逛起了也叫舒适。


    谢今菲可没想同他多逛,她只是想找个机会从敬溪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罢了。


    在找借口离开之前,谢今菲弯腰,凑到了他面前,装模作样地警告:“你总瞧我嫂嫂作甚?我告诉你,你少去打她的主意,不然小心我揍你!”


    小公子见她如此,只奇怪道:“为什么?你以前不是也不喜欢她的吗?”


    她不是最不喜欢宋醒月吗?现在怎么又左一个我嫂嫂,右一个我嫂嫂了?


    变脸变得好快。


    谢今菲捋起袖子,挥了挥拳头,吓唬他道:“你管我呢!”


    他高傲地昂头,道:“那你也管不着我。”


    他才不听她吓唬呢。


    谢今菲见他如此挑衅,往他身上擂了一拳。


    他没想到她真要打他,一时不察,叫她猛地推得后退好几步。


    他也恼了,叉腰同她道:“你敢打我?我告诉我娘去!”


    “说啊,你去说啊,我怕你不成!”


    小公子气得扭头就走,可越想越恼,走出几步又回头狠狠推了她一把。


    他气道:“我就欺负她怎么着了!我告诉你,那日我还在山上故意把她撞个狗吃屎呢,她摔得乱七八糟,身上的衣服都破了,那又怎么样?我连道歉的话都不用同她说。我就算把她从山顶下推下去,她也没脸面哭,她就是欠我们李家,欠我姐姐!”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连带着谢今菲也火气直升,她被他推了一把后,直接上前提溜起了他的衣领。


    “说话这么臭,谁教得你?!老太傅清正一生,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孙,连李家的脸也跟着一块丢。你们还敢说我嫂嫂在店里忙活有辱门楣,我看你这混账东西才真是叫人丢脸!”


    方才荣明堂的那些话,她可都听到了,在那里空口白牙编排谁家的是非呢?!


    她道:“还有,谁欠你们李家的了?我告诉你,我们谢家早不欠你们的了!有本事当初家里出事别来求我们,若不是我爹娘,你爹早就进大牢蹲着去了!”


    “你还敢说我祖父,敢说我爹,你你岂有此理!”


    吵到这种地步,两人已经不能善了,动手厮打成一团,此地瞬间乱成一团。


    一旁的下人们见到这等情形,急的赶忙劝人,也有人已经跑回去喊敬溪他们去了。


    屋子里头的其他人也差不多要用完了膳,只不知外头是出了什么事,听得一阵又一阵


    闹哄哄的声音。


    敬溪拧眉,刚想问外头是出了什么事情,就见有个下人匆匆从外面跑来,急哄哄道:“不好了!打起来打起来了!小公子和小姐打起来了!”


    敬溪和李夫人脸色都一变。


    不是说出去逛逛吗,怎么还没走出几步,就打起来了!


    在场之人听到这话,都起了身,往外赶去。


    那两人还没走远,他们很快就赶到了。


    也不知是因着什么事情攀扯,一时之间竟打得这样难舍难分。


    小公子拽着谢今菲的头发,谢今菲拧着小公子的肉。


    两人皆是面目狰狞,嘴巴里头还骂骂咧咧着什么。


    走近时候,正听得小公子叫叫嚷嚷骂道:“她就是有娘生没娘养啊,没人教她做人,只会爬男人的床!我说错什么了?你哥哥本来就对不起我姐姐,你凭什么同我动手,有本事你今个儿打死我,不然我就要一直说,我就要说她一辈子坏话!”


    到的实在是有些及时,宋醒月好死不死就把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一瞬,连步子都有些迈不动了,就那样愣死在了原地。


    第40章


    宋醒月脑子僵住,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后,耳边就只回荡着这两句话的余音了。


    有娘生没娘养


    只会爬男人的床


    哎。


    当初为了不嫁给钱高誉那样的烂人,后来机缘下碰到醉酒的谢临序,就选择爬了他的床,而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她就像被判了一场无法饶恕的刑,自此,这个刑罚像是贯穿她一生的重荷,如同水蛭般吸附在她的身上,再也甩脱不掉。


    像是那样的话她以前实在听得不少,只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干脆利落地当着她的面说过,利落到了她都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样的情形。


    她脸是从何时变得又白又青?


    瞳孔之中为何又失去了焦距?


    她听不到李夫人和敬溪怒斥那两人的声音,听不到周遭是从何时寂静了下来,只余谢今菲和小公子的哭声。


    千万条小虫往她脑袋里面钻,小虫们都在叫嚣着:


    有娘生没娘养


    只会爬男人的床


    宋醒月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到谢临序近在咫尺的脸。


    他眉头拧得极深,大掌轻轻拍着她的脸。


    “月娘,月娘”


    她从方才开始就愣死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再动,如同一座木雕。


    她自己永远不会知道,现在的她,脸上的表情有多骇人。


    谢临序眼睁睁看着她脸上没了血色,眼睁睁看着那些苦痛之情一点一点席卷了她的全身。


    他大概以为她是傻掉了。


    与其说是傻掉了,倒不如说是死掉了更为贴切。


    他也有些受到惊吓


    看着她这幅样子,他实在有些被吓到了。


    若说从前还会流泪,可现在她如此一声不吭,如此一动不动,实在太过骇人。


    他不停地拍着她的脸,唤着她。


    “月娘,月娘”


    宋醒月的神识终于收回来了一些。


    “我”


    她开口,才发现嗓子不知是从变得沙哑阻滞,吞吐出一个“我”字都叫艰难。


    她说:“我有娘生,我有娘养”


    “谁都会死的,因为你母亲也会死,所以我母亲也会死,你娘死了,难道她就不算养过你了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明自己有娘生有娘养这个事实,她只能凭借着身体最后的本能去讲道理。


    她已神思恍惚了,可是嘴巴里面却还在道:“我不爱净口,母亲总是会盯着我,我不爱干净,母亲总是会斥我,我不爱吃饭,母亲恼起来总是要打我。她脾气有时候很不好,可她是教我做人了的,她教我很多很多东西爬床不是她教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不懂事不听话,是我不自尊不自爱”


    宋醒月的思绪飘去了哪里?


    她不知道。


    她方才说了什么?


    她不知道。


    只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她。


    啊。


    这么看她做什么?


    她方才都是说了些什么?


    她不知道。


    不知道。


    宋醒月只知道,不能继续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她再待下去,真要死了也是见得。


    她想逃离这里,她的脚步不住地后退,谢临序想要抓住她,可宋醒月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了他一把,挣开了他,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


    谢临序想要碰她,却没有碰到,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衣袖从手掌心擦过,可怎么都再抓不住了。


    谢临序怕她出事,来不及再做多想,赶紧追了过去。


    那两人跑走了之后,敬溪过了许久也终于回过神来,她冷眼着那打架两人,寒声对谢今菲道:“还不给我滚回来!”


    谢今菲头发也已经乱成一团,随手搓了一把,起身往敬溪身后站去,脸上仍旧是一脸的不服气。


    眼看敬溪斥了谢今菲,李夫人也想着去打圆场,装模作样训斥了自家儿子两句,便对敬溪道:“今日这事怕是误会,哪家的孩子不打架?平日这孩子在家里就皮实得很,这就在外头闹了笑话。两个孩子小打小闹,也莫要动怒。”


    “夫人说的不错,小孩子家哪里知道什么对错是非呢?”敬溪寒着声道:“我也只是有些奇怪了,又是谁教的孩子说的那些大人话?那话如此难听,市井俚语也不为过,莫非是小孩子跑去巷尾街头那里偷听来的?”


    小孩子能明辨何为对错是非?想也该知道李家人平日在家是如何编排,叫他听去有一嘴学一嘴罢了。


    李夫人脸上表情有些难堪,听出了敬溪的言下之意,讽刺他们李家上不得台面罢了。


    她刚想说些什么,一旁谢今菲又钻出脑袋来大声说道:“他还说是我们谢家欠他们李家的!”


    敬溪脸色果然更不好看,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看向李夫人的眼神已经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怒,她问道:“谢家欠李家?”


    谢今菲又忙补充:“没错!他说我们欠他们一辈子!”


    李夫人有些恼这谢今菲,可看敬溪神情,也不敢再去说他们谢家人的不是,只得对自家儿子下手,她往他身上狠狠打了几下,道:“你这嘴巴,总在胡说些什么话,下次再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小小年纪,做什么不好,净是要编排旁人的是非,像什么样子!”


    还没说几句,就叫敬溪蹙眉打断:“好了!也不用在我面前做戏了!”


    敬溪看着李夫人道:“既你们李家对我们谢家这么耿耿于怀,今个儿大家也不妨将话挑明了去说,李尚书当年督工不利,致堤坝塌陷,差点就叫革职。那场祸事,他是早该判了刑下去。当初李家情形还要我再去提一遍吗?若非是我和谢修为你们奔走不停,如今李家又当如何?除了太傅,你们还有几个能在京城再待着的了?”


    早该是举家流放苦寒之地去了!


    “你总觉是我们欠了你们的,那就将话扯开了说说。若谢家那时不搭手,袖手旁观呢?到时我们最多落得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声,可这门亲事,也照是结不成。”


    若是李尚书真入狱了,李家大抵也是落了难,最后他们家入狱致使婚不成,谁要来指摘谢家的不是。


    若非是谢临序做出和宋醒月的事后,谢家自觉不对,出手帮衬,他们家现在还有闲工夫来编排他们的是非?


    左右都是结不成亲的。


    只最后出了谢临序的事后,李家的事倒是没甚人记得知道,反倒是叫他们谢家的人丢了大脸。


    现在李家也是什么便宜都占了,名声名声那里说得好听,恩情恩情也全都受了,结


    果到头来,还要编排他们谢家欠他们李家。


    敬溪今个儿也真是有些气着了,她有些咬牙切齿道:“长舟便是做了错事,可他做的那件事,还不抵过你们李家这一身的债?到头来,竟又是成我们欠你们的了!”


    当真是不要脸的人过得才叫痛快!


    眼见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李怀沁在旁出声,她道:“伯母,这事是我们李家的不好,千错万错,也都是我们的错,我给你赔不是。弟弟说话是太难听了,醒月受委屈了,我一定给她赔不是。”


    “怀沁!”李夫人喊她。


    就算赔不是也不该是她赔,她怎么能给她赔不是呢!


    李夫人破罐子破摔道:“我给你们赔不是,我给你谢家赔不是,我去给她赔不是行了吗!”


    眼看她是想要耍无赖,敬溪可不吃这套,她道:“你赔?我都消受不起你这不是,还说她呢?”


    李夫人见此,气得眼睛也有些红了:“让我女儿给她赔不是?非要这样作践我的女儿?!”


    敬溪径自顶道:“你们家里人,是如何作践的她,又是怎么编排的我们?我也不许怀沁去,谁编排的是非谁去!”


    李怀沁有些无力地扯住了李夫人,她按住了她要继续争执的心思,道:“没事的,母亲,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去说吧。”


    *


    天很凉了,方才还觉天上的太阳暖和,现在跑起来,只觉脸上被风刮得生疼,像刀子一样,试图刮下人脸上的肉来。


    宋醒月一直跑,她不知道要跑哪里去,只知道要一直跑。


    她跑得很快,没有目的,横冲直撞。


    谢临序终是追上了她,他抓住了她的手,可她又要狠心绝情地来推开他,谢临序想按住她,她却像发了疯一样地打他抓他。


    “别碰我,你别碰我,你不许碰我!”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直到开了口听到那沙哑的不像话的声音才知道,原来方才是哭了。


    她说别碰她。


    可谢临序哪里会听她的。


    他将她紧紧锢入怀中,抱着她,干脆叫她再打不得人。


    宋醒月被他抱着,再动弹不得,只是闷在他的胸口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临序抱着她,就这样毫无缝隙地贴合到了她的伤悲,他不知该如何去说方才她那副面如死灰的情形,只是一想起来,就觉有些胆寒。


    在恍惚之间,在那一瞬,他又立即意识到,当初爬床的事,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这种折磨大概是如影随形地,阴魂不散地缠绕了她两年之久。


    在此期间,总有人在不停地重复她的过错,试图一次又一次地将她定死在那桩耻辱柱上下不来台面,她的身上,压着一截相反的贞节牌坊,叫她承接着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而他。


    也是帮凶。


    那件事情,给他和她都造成了极大的痛苦。


    宋醒月爬上了他的床,事情后来又做到那种地步,他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吗?


    怎么可能没有,就像很早之前和敬溪说过的那样,她有错,他也有错。


    事实上,更大的错就在他的身上。


    他为什么要控制不住自己?为什么就要控制不住自己?


    分明在她一开始凑上来的时候能够推开她,为什么第二次就推不开了?


    明明就可以推开她。


    还是要接受她。


    可是接受了她,后面他又要怎么面对她?


    他见过她,没有几年,他见自己,却二十年。


    宋醒月做的那些事情和他所秉持的道理全然不同,他若对她好,那他该怎么对自己?


    而且,一想到曾经她和季简昀在一起如胶似漆,而他要跟个疯子一样地在梦中肖想她,在做了那样的梦后,他的目光又总是不自觉地落到她的身上,然而现实呢?她从来不会看他一眼。


    他看不起她,他肖想她。


    他肖想她,他推不开她。


    不想要因为她的放.荡而背叛自己,不想要因为她的过错而惩罚自己。


    他自私地想要排挤她,然而,越是这样想,却越是折磨。


    成婚之后,没有办法去直视她,直视那些情感,完全没办法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她。


    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


    这些情绪兜兜转转在胸口绕来绕去,没有出路,每次发作起来,刺伤了她,刺伤了自己。


    终于,他看到宋醒月也在为当年的事情痛哭流涕,她一定也知道错了,她每天也都在受折磨,她也很痛苦。


    他病态地松了一口气,他找到出口了。


    他不用折磨自己,和折磨她了。


    月娘。


    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做了渴求的梦,他非是那般见色起意之人,他确信以及肯定。


    所以他还是有些太恨。


    恨他怎能这样轻易地就起心动念。


    他好像已经被分裂成两个人了,一个在纯一洁白的外在印象中,当个光风霁月的人,排挤任何低劣的行径。另外一个人,却又在那场梦境中,不停地叫嚣着,想要贪婪地啃噬了她。


    那两个人都是他。


    于是谢临序被如此反复折磨。


    理智告诉他,他不该去喜欢那样的人,可他的心却非是向她奔逃。


    宋醒月就在他的面前软成一摊泥,眼泪从她体内强劲地奔涌出来,她完全放开自己哭的样子,让谢临序长长的叹出口气。


    他知道。


    有个他,输掉了。


    他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口放声哭泣。


    他的身体,把她的哭声全都吃进去了。


    他胸前的衣襟已经糊满了她的泪水,黏黏糊糊的,即便再次洗后蒸干,那也一定是沾染了她的气息。


    她就算是心机算尽爬了他的床,可她也已经受过惩罚了。


    她也受到惩罚,她也在备受折磨。


    所以,他又何必要再对她如此耿耿于怀呢?


    在过去,他总觉她轻佻,总觉她心机,如今,他心安理得地安抚着她,宽慰着她。


    他做这些,再也不用受到自己任何的谴责唾弃。


    那两个分裂的他,好像终于渐渐地重新地融为一体。


    “月娘,月娘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拍着她的背轻抚,低喃着咀嚼着她的名字,低沉的嗓音,如同搭放在她背上的那只手,透出一股缱绻清润的意味。


    不知是哭了多久,宋醒月终于止住了哭声。


    见她不打了也不跑了,谢临序也没再死死地挣着她,她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发丝蹭过他的下颌,瘙痒难耐。


    奋力哭了那么一遭,她的脸也不再是那般苍白没有血色,长长的睫毛轻轻颤着,似蝴蝶扑朔着翅翼。


    是谢临序先开的口,他道:“李夫人只这一个小儿子,平日待他太过骄纵,他说的那些话,很难听,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手背轻轻蹭着她脸上那些残存的泪水,他说:“他一时口无遮拦,我一定会让他给你道歉的。”


    宋醒月被他蹭着脸颊的泪,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撇开了脸去。


    谢临序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手上动作一顿,落空的手就这样僵住。


    宋醒月道:“不用道歉,我不需要那些。”


    左右也是被人强压着来的,她不想再去站在那里,听他口不对心的道歉,最后还要假装大度,硬生生地应下那些。


    谢临序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宋醒月又一遍重复:“我真的不用,反正说来说去也是小孩子无心之失不是吗?他是无心之失,可要我承认他的无心之失,我不愿意,一点也不愿意。”


    谢临序喉咙一哽,沉默好半晌,他还


    想说,却又被宋醒月再次打断,她的声音还残存着哭过后的沙哑,她说:“我早同你说过的,他欺负我,他那天在山上就欺负过我,不只是一次了。他总是能欺负我,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去多想一想呢?他会说那些话,你难道又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都是李家人。


    说来说去他就是和李家人好,觉得她受再多委屈都无所谓不是吗。


    一场痛哭过后,让她心累至极,说话都开始毫不留情面。


    她也不想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她说:“那样的话我早就听过无数无数次了,可从来没有人同我道歉,我从前不需要,现在也一样不需要。”


    从前需要的,又或者不需要的,总之,现在通通不需要。


    谢临序听到这些话,彻底是没话说了。


    她躲着他,他却仍旧想要给她擦眼泪。


    宋醒月侧开了脸去,执拗不叫他碰,她挥开了他的手,抬袖自己给自己擦了胡乱擦了把眼睛,不顾谢临序是什么表情,扭头就要离开。


    谢临序追上她的步伐。


    不要躲着我。


    可这话说在此刻说出来竟是有些像在祈求。


    宋醒月扭头就离开这里,谢临序什么也不说,就是跟在她的身后,直到她终于忍受不了。


    她回过了身去。


    可她看着他,堪称强硬地下了驱逐令:“不要跟着我了,我就想一个人静静。”


    事实上宋醒月的话并不算多重,最多只算制止他的靠近。


    可在谢临序的耳中自己转化一遍,将她那有些不耐烦的语气提取出来,隐隐约约觉得,她像是在对他说“滚开”。


    滚开。


    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看着她那通红,又冷漠的眼神,谢临序彻底愣住。


    他后知后觉回过味来,她方才所说的不需要,其实也已经包含了他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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