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千载仙人骨(二)
◎汝所见之“吾”,皆是“汝”心之所呈象◎
“凡人眼中的蜉蝣,恋朝露而惧黄昏;至于蝼蚁,守巢穴而怖风雨。
“可到了凡人自己,恋安逸而惧变迁;纵然至君王,恋权柄而怖失位,如此这般,俗世之内,常常可见。”
“仙人眼里的凡人如蝼蚁,如娘娘说的,蝼蚁与我们,我们与神明,都是一样。”
“可事实呢?
“地仙恋修为而惧境界动摇,天仙恋仙躯而怖劫数降临,上仙恋长生而畏大道更迭。九重天上,神明恋神格而惧秩序重塑,怖权柄旁落,畏造化推移。”游扶桑摊开手,如谏客上书,情真意切,“芸芸众生皆有所恋,层层天阶皆有所怖,即便位极人臣、身登绝顶,亦不过是恋栈权位,而畏惧失落。娘娘啊,神也一样,有畏惧,有贪婪。所谓七罪,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神明分明一一共享。
“天地偌大,而这些欲望,可贯穿九幽十八层,直达三十六重天——之与娘娘所共有。”
游扶桑的声音也如那些欲望,从朴素人间,洋洋洒洒撞入九重天云烟袅袅,琉璃重幔,并不重,却似金钿微响,亦有分量。
九重天上,云台缭雾,尊座上的人衣袂华然,垂眸不语。
无垠的静穆。
直至殿外传来铜铃三声,回响如渺渺天音,有一仙子趋前,替娘娘斟了一盏新茶。茶盏以暖玉制成,芙蕖形状,氤氲热气升腾,仿若缕缕春烟,遮掩了娘娘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
娘娘接过茶盏,缓缓啜了一口,才开口向游扶桑道:“扶桑小仙,汝所见之‘吾’,皆是‘汝’心之所呈象。上重天的规则与秩序,在你无法理解的地方。”
游扶桑只道:“无法理解,也总要先了解得到。”
又是难以忍受的沉默。娘娘静静饮完一整盏茶,向身边仙子品评道:“还算清雅。可惜火候略重,涩味未尽,少了几分回甘。”她轻轻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檀香浮动的水雾之中,那里浮现着凡人景色,“扶桑小仙,这盏流光飞逝茶,从始至终,还是你配得最好,最合我心意。”
话音落地,一片静默。
王母娘娘慢条斯理,将茶盏放回玉几,指尖轻轻掠过杯沿,似在回味那早已逝去的香气。“如今仙宫中仍是讲究,却总少了点分寸,”娘娘语气轻柔,似乎很是感慨,悲惋地感慨,“也不知是茶失了性子,还是有人,变了心思。”
娘娘从来如此,即便愠怒,也不曾呵斥,只是话里话外多了些讽意,似是在说游扶桑:如今你能与我对话,不过是从前你与我有倾茶之缘。你是上重天煎茶倾茶的小仙,也止步于此,永远,永久,只是个倾茶的小仙,罢了。
王母说完便笑了笑,却分明不是真心,她柔声道:“了解或理解,等你找到进入上重天的方法再说吧。”
游扶桑并未改变神色,不卑不亢道:“多谢娘娘关心催促,”她俯首一拜,“小仙必不辱使命。”
隔着天幕,娘娘似乎冷哼一声,又似乎没有。
少顷,神龛的光点渐渐升高,终于天际消散。
*
游扶桑方放置好神龛,走在蓬莱长老阁,与几位新旧长老寒暄,说起从前在蓬莱的日子,聊到虎妖,提起翠翠。她走出长老阁,宴如是与宴清绝便风风火火地赶来,这比游扶桑猜想得快了太多。
见了游扶桑,宴如是先摇了摇头,“不周山通向上重天的入口已然关闭。”
游扶桑与她一同长长地“唉”了一声,却并不惊讶。
可当宴清绝丢给她一物时,游扶桑几乎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接不住。
那是晶莹剔透的小蛇,死的,不动,粗粗一看更像一条……
鼻涕虫。
游扶桑如同接了个烫手山芋般端着小蛇,宴清绝正色道:“这是骨龙魂体。龙女身死,骨龙未死,只要这世间还有死亡的意志,骨龙便不会消殒。”
游扶桑惊讶:“你们……你们把她抓来了?”
宴清绝:“去不周山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游扶桑,你呢?你在蓬莱找着神龛了吗?”
游扶桑稍稍讲述了始末,宴清绝听罢讶异,尔后略微挑眉:“居然真的可行。”
宴如是道:“其实我仍是不明白,缘何师姐是唯一可与王母对话之人呢?若说九重天上人……可阿娘从前也是九重天的人呀?难道阿娘去问哪些问题,王母会给出,与师姐得到的那些,完全不同的答案吗?”
游扶桑道:“这不清楚。我只知娘娘愿与我对话,一是朝夕相处之实,二便是……我对她,你们对她,是家犬与野狗的区别。”
大道无情,娘娘亦无甚大爱,她的眼里众生平等。可是众生平等,便是人人皆低若尘埃,东方的凡人,西面有小仙,河水里一条鱼儿,悬崖上一朵小花儿,对她来说,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曾在上重天她服侍她左右之人——对身边人,看久了,总还是些许动容。
游扶桑想了想,摆摆手,站直了身子:“好了,眼下玄镜所言‘与神对话’的谜题已经解开,”她看向宴如是,“眼下就是你身上‘神力’的疑窦。”眼看宴如是又要陷入苦苦沉思,游扶桑即道,“我们不妨在前去浮屠城的路上,慢慢细说。”
*
蓬莱中神龛只有对话之能,不周山亦没有入口,于是只剩下浮屠城。在前去浮屠城的途中,游扶桑将自己的猜测简单告知,宴如是点点头,甩了甩手上鼻涕虫。小小的骨龙在装死,如今她龙身毁坏,一切修行从头再来,正是恨得牙痒痒的时刻。
三人来到浮屠城。
几百年前,宴如是作仙首之时,已将浮屠城中瘴气挥去不少,如今荒烟蔓草,城骨犹在,却已不见半点腥风血雨的影子。
只是嶙峋岩壁间还残存一些枯朽的符篆,被风吹得发白,贴在石上,像山的眼睛,一双死气未散的眼。岁月生长,瘴气散尽,山间草木吞没阴霾,城骨边,几株榆树破石而生,枝叶婆娑,又有藤萝自高楼垂下,缠着残墙断垣,仿佛替谁掩住了旧日伤口,遮起了当年“浮屠城”三字牌匾。
雾气自林间升起,风吹过时,能听见鸟鸣轻唤,再无厉啸与哀号。
这曾是正道噩梦的边角,如今却成了少有人问津的静林。
也许再过几百年,连“浮屠城”这个名字也会被山雀忘记,只剩树根下一枚锈蚀的黑铁戒,破碎的玉镯,一只青色羽毛,皆静静躺着,不发一语。
游扶桑穿过牌匾,来到雾气散尽的城中,此城已变成她陌生的模样,却仍然按照记忆,来到浮屠殿前。
吱呀——
她推开大门。
殿外灰白,殿内浮雕却保存得很好,赤目龙台,凤临九天,只是阴气不曾有从前沉重,反被天光一照,显得明亮了。
可这赤龙之后——
站着第四人!
那人戴着兜帽,一身漆黑。
游扶桑站在最前,断然最先觉察到那人声息,霎时袖里短刀出鞘,寒刀如雷霆破幕,寒光划野,径直刺穿龙台,直斩那人眉心!
对方猛一侧身,手袖掀起黑白灵气化作漩涡,生生避开那一斩。
游扶桑短刀破开浮雕,周遭尘土飞扬,而她落地反身,刀势再变,自下而上劈出,再次劈去!
与此同时,宴清绝与宴如是亦瞬息动身。
宴清绝立掌为剑,凝光三尺,剑锋寒芒直刺那人胸口!
宴如是亦在身前化出长弓,拉弓开弦,不由分说射出一箭,长箭飞旋而至——
这可一箭刺穿骨龙心脏的长箭,如今显得小题大做,很快大殿轰鸣,几乎坍塌陨落,而受击的那人显然惊愕,袖中忽卷出一道书卷似的灰影。她努力遮蔽视线,借力腾身而起,却还是被业火弓箭擦伤,生生划出一道血痕。
“等一下!”
游扶桑猝然叫道,制止了宴如是的第二箭。因游扶桑觉察,眼前这人虽是不速之客,可在她三人如斯进攻后,对方只是躲避,全无反击之意,怕只是个事外修士,抑或……
而宴清绝那一剑早悬在那人身前,堪堪停住。
此刻倘若宴清绝微有动作,便可刺穿来人胸膛,剑气带起的强风吹开那人兜帽,一头墨发自肩头垂落,她面色苍白,唇色单薄。
宴清绝与她对视,眼神陡然一寒,气息陡止,“怎么是你?”
纷纷扬扬的尘土里,游扶桑这才看清那人形貌。
“这是……”
她微微讶异,下意识与宴如是对望一眼。
黑司命?!
“……是我。”
黑司命开了口,似轻轻叹息,显然极度疲惫。她胸口伤痕仍淌着业火,宴清绝的长剑依旧横在她喉前。
黑司命很谨慎地咽了口唾沫,不再说话了,仅张开双手十指,向三人展示,自己没有以灵气操纵法器。
游扶桑这才仔细打量她。较高的鼻梁,极细的眉骨,眼下有褶皱,面色病态,带着许多疲惫的苍白,瞳孔又太深,漆黑如夜,深处仿佛藏着许多沉默的旧事。
“我对你们没有敌意,此刻不与你们敌对,也并非来这里作乱……”黑司命面色平静,声音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白司命已返回九重天。而我,是被神遗弃在此处的。”
遗弃。
游扶桑很恍然地想到,她先前也好奇,龙女为何忽而转性,为王母做事,尔后想到,也许龙女是为了神格。龙女早已厌倦在死亡之海,也想再次去往九重天;纵使王母傲慢,可从不食言,龙女于是认为,这一切值得冒险一试。
可是败落之人,只会被遗弃。
如万年前战神遗孤小凤凰,如龙女,如眼前黑司命。
而宴清绝也渐渐反应过来,她们先前遇见的黑白司命不过是替魂的分身,如今这位,竟是真身。
宴清绝于是收起长剑。她问道:“那你在此,是寻找如何返还上重天吗?”
黑司命道:“我不知。”
游扶桑问:“为何你二人,黑白司命,都败了任务,她回得去,你却不行?”
“……”黑司命显然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轻声道,“我不知。”
“那你知道什么?”
“……”
又过了许久许久,黑司命道:“我知,玄镜碎了。”
宴如是警觉地看向她,试探问:“那你可知道,玄镜是凤凰信徒?”
黑司命眼底波澜动了动,却没有接话。
宴如是进一步低声问她:“你可曾听说,凤凰涅槃,秩序从新?”
黑司命不答,反问:“那你们呢?你们要为新旧秩序而战吗?”
游扶桑道:“倘若旧的秩序要杀死我爱的人。”
黑司命于是又叹息:“旧的秩序要杀死我,新的秩序未必容纳我。”她抬头看向游扶桑,意有所指的,轻声问道,“我们的命运就是被丢弃吗?”
“被谁丢弃?”
“被神明。”
“若从未归顺,又谈何丢弃?”游扶桑似乎并不在意。
她看见,浮屠殿是破败了,浮雕布满裂痕,墙角却长出新草。
黑司命再说道:“女娲娘娘曾道,天地有序,万物自生,非需封神与拜礼。王母娘娘亦道,无规矩不成仙,众神官需礼制册立。用新的秩序去更变旧的秩序,这真的对吗?”
游扶桑道:“王母娘娘说了,没有人致使秩序更变,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黑司命微讶:“她居然这么说?”
“你是觉得奇怪?”游扶桑忽而笑了,“是吗?若真这般超脱,又怎会阻止凤凰涅槃?还是说她的阻止也是命理的一部分,在她麾下,凤凰注定要沉寂?”
“你们居然都知道?”
游扶桑自然地点了点头:“我们还知晓你们上重天的规矩。有人与我说,上重天,不看战力,看神力。”
宴如是一旁听,也自然问:“司命,什么是神力?”
黑司命神色一顿,细细解释:“神力分为一炁与愿炁,在这之下,神才分为一炁神与愿炁神,愿炁神又称信仰神。
“一炁为先天本源,是天地初开的神力之母,譬如女娲娘娘,为天数造物母神、混沌下第一神明,她的神力源自混沌初劈之时,一炁流转太虚,生而不息,天地元炁自行归一。
“愿炁则是后天信仰所化,是众生敬仰的回响。那些神官庙、神女殿、圣人堂,便是愿炁最粗浅的表象。所谓信仰神,人们信她,她便存在;人们不信,她便消亡。”黑司命停顿一下,再缓声道,“而王母娘娘,是万仙尊主之神,更是上界权柄之主,是信仰神中,神力最盛者,其由众生愿炁所聚,集万愿而显圣,她的神力是制度与信仰交织,是天界秩序之本身,寻常小仙,不可逾越。”
黑司命的眼色掠过游扶桑,来到宴如是面上,细细描摹她的五官与皮相,才想到那些人间神女殿里,那救世的,宴翎仙首的雕像。
黑司命于是缓缓说出她所记宴翎神女的愿炁:“四万出头。这绝不少,在寻常小仙里已算是极致。”
宴如是:“唔……”
游扶桑问:“王母娘娘呢?”
黑司命似乎笑了,宛若听见蚍蜉撼树那般的疑问。
“若我不曾记错,娘娘的愿炁,在亿亿万。”黑司命正色与她们一字一顿说,“你们,没有胜算。”
第182章 千载仙人骨(三)
◎无为义竟几分值得◎
宴翎神女四万神力,而等至于百万,则可如万年前西海九曲龙女一般,以尊客身份,进入王母娘娘的蟠桃仙宴。
黑司命沉思道:“四万愿炁用了百年,百万愿炁便是三千年后。那时,早来不及了吧?”她皱起眉,以被遗弃的敌对身份,渎职地为宴如是三人思索对策,“不过,倘若你们有更改时间流速的方法,比如宴门极意那样的招式……”
“那不行。”宴清绝率先拦下,“那般绝命的招式,竟还想用第二次?再说,其式只能改变一人,哪还能改变整个尘世的愿炁?”
“……也是。”
又是很久的沉默。黑司命愣愣站在那里,魂已不在,只剩个壳儿。
风在浮屠殿里吹,把枯叶卷了一卷,滚到边儿去。
游扶桑再开口:“黑司命,最末我想再问你一句,你在人间,去不了上重天,可还有旁的法子,或是旁的去处?”
黑司命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仿若在觉得滑稽,“玄镜难道没有与你们说过,业火可烧上重天?”
“……如何释放业火?”
黑司命保持着笑意,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向宴如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拿凤凰翎一箭,刺穿此处,”她佯作死去,向后踉跄,撞在墙上,抬起眼,正视宴如是,“哗,业火释放了。”
宴如是瞪目道:“你别说笑!”
“说笑?”毫无征兆地,黑司命陡然愤怒起来!她大吼道,“我没有在说笑!——我说没有去处了,我没有去处了!九重天的神在凡间滞留太久,会变成堕仙,如从前那只可怜凤凰!”
黑司命站在墙边,右手从袖里抬起,召出黑色的灵气,形成一卷书。她的书简早已破碎,残页却有经文震颤,字字如刃,破空而出!
书页利可刺喉断腕,字锋如雨,黑司命大笑三声,停下后,神色却很悲怆,她开口,声音很轻,却似冰裂,压得人心碎,“因为王母自己不愿承担业力,而让我们来杀神!”
黑司命召手残卷如鸢,猎猎震响,经文骤卷,刃气如风直指向宴如是。
宴如是长弓抵挡,步步后退,书页却如有魂魄,绕刃而走,破防而入,直逼咽喉心口!
——陡然,黑司命一闪而至,满眼愠气尽灭,将最后一页书贴上宴如是眉目而障。黑司命轻声道:“你杀我吧。”
眼前遮蔽,宴如是一惊,长弓短刃已刺入心口。
刺穿心脏的伤口顿化作业火呼啸,极快地烧穿司命整个身躯,司命低头望那刀刃,唇角浮起一丝解脱的笑。很快,书页如雨落下,很快湮入尘埃。
纵是死前,司命仍咬字清晰地说道:“宴如是,王母要杀你,不是因为你违背阴阳之道,再度复生,而是因为——”
“你是「一炁神」!!”
死后业火,有凤哀鸣。
浮屠殿内火光映在三人眼中,颜色各异。
司命余魂仍在诉说:“只要到了上重天,即便最高的信仰神,亦无法杀死「一炁」……不过,王母最忧心的,从不是自己的地位被动摇,而是秩序被颠倒,乃至崩塌……这让她绝无法承受……”
*
瑶池为天界胜境,太虚灵气于其中倒波光如绡,朝来映曦霞,暮去载星汉。高阁四周无岸,三面生花,一面开阖紫气,紫气东来。
“启禀娘娘——”
“对弈亭中有神立候,未奏玉符,亦不通名,只言……”
小仙抬首,语音微顿,“只言:吾来对弈。旧棋未完,愿补其局。”
王母娘娘衣绣青鸾坐在华席,闻言眸光微微有动,如水开纹。
“她总是那么守约。”娘娘说道。
立起时,衣袂无风自卷,莲步轻移,已出了瑶台。
对弈亭前,女娲娘娘立在半阶下,形容淡若秋水,鬓垂丹霞。王母娘娘见之,略一照面,未呼未迎,略略颔首,自案前落座。女娲娘娘也不多言,拈子入席,不似来客,而若归位。
王母执白;女娲独在玉案,执黑。
黑子先行,可女娲却不急着下棋,握着棋子,反笑着相问:“我常常在凡间话本里,瞧见一些戏言,道吾二人不合:王母蟠桃宴,刻意不邀女娲,女娲愠怒,窃以蟠桃。”
王母淡然:“娘娘也说了,只是‘戏言’。凡间风言风语,不必要总是在意。”
女娲闲闲,终于落子在东南,“是啊,她们哪里知道,王母娘娘不仅邀请了我,我亦献礼。不过蟠桃失守,倒是确有其事,可那只是一场乌龙,只是我犹记,彼时确是罚了一人。那是谁?”
白子滑入中宫,声如冰裂,王母娘娘沉声道:“凤凰。”
女娲不经意道:“凤族为你上重天征战四方,后裔落寞,神力消散,却也该好生相待,仅仅因为一些心思,这般处罚吗?……”又转言,“只是王母娘娘向来惩罚有度,我不便多言。”
王母默认,不语,落子。
女娲于是又问:“彼时我送来的玄镜,听闻在凤凰火里落入了凡间。王母娘娘,您可找着了?”
“玄镜……”王母娘娘道,“落在凡间,回溯时空,扰乱秩序,自取灭亡了。”
“啊……”女娲娘娘显未料到,很是感慨,“真是可惜……玄镜里,可有我的女娲石,那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王母于是道:“原来女娲是来我这儿找石头的。虽不确切,却也有线索,听闻玄镜殒前认过一主,也许女娲石,在那个主人的身上。”
女娲:“唔。”
二人静静下棋。
棋盘有天地初画之影,子道亦万象流变之形。棋局无言,唯听落子,云随子转,光逐势变,不知过了多久,盘中乾坤显现,王母娘娘再次落下白子,吃去数颗黑子,只道:“黑子气数已显,必有一乱。”
女娲却笑:“有乱方有生。生非坏序,而为破蛰。”
王母再次落子,摇了摇头:“从前你疲于补天,今却在此谋破,为何呢?”
女娲于是道:“昔者补天,是不忍万灵湮灭;今朝布子,是不忍万灵困囿。”
王母:“推新之局,总要有牺牲。”
女娲于是看向玉案上黑子:“我已牺牲。”她道,“而天地万物,皆以变为常。”
王母摆首:“天地可变,唯序不可乱。”
女娲闻言,暂默不语。
风过瑶池,水无一波,天界沉静如初。
许久,只听女娲忽笑:“王母娘娘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一桩趣事。曾经补天之时,我用女娲石,捏过一个小人儿。那小人儿比寻常小人更厉害一些,更敏锐,更聪颖,也更强壮,天生便有灵体,修行无忧。我曾与她说,小人儿,小人儿,你身有补天石,便是身有救世之道。倘若黎民受苦,你将救之于水火。
“小人儿却问我:娘娘,这是您对我的要求吗?还是期望呢?
“我道:我觉着,都说不上,只是你身有神力,便要有这觉悟。
“小人儿不解:难道娘娘在给予我补天石时,便有此预想?难道,这本是一桩交易?
“我似乎愣住了,大约是回她:你若问我此情意是爱,我不否认;你若问我此爱要你偿,还我期许,那便不是。爱不是债,不是筹,不是网。若是交易,便当在最初明言标价,倘若没有,便成了诓骗;这一切期许,若非明言,皆是自愿。
“小人儿于是说:娘娘,我非不愿,却也不能说……愿。娘娘,我自来此世,不过短短数十年,已见百味杂陈。学步时跌跌撞撞,是娘亲扶我起来的;读书时一字难解,是有学识的姊姊耐心教我的。春日花开时,我见过一树桃红;冬夜雪落时,我贪爱冰湖雪色。娘娘,我看过很远的山,有远方近处,新人旧友,她们与我友善,与我融洽;这些都是我亲身走过的路,让我难舍,也不愿忘。娘娘赋我神力,我固然感激,可若要我舍去这一切来回报……娘娘,我怕,我做不到。
“小人儿又道:娘娘所说黎民受苦,是只牺牲我一人,便能保万世太平么?娘娘也常说,天地以变未不变,我便想问——在我之后,是否还要继续牺牲旁人?若真是如此,那这天下哪日才是清明?我今舍一身,来日又是谁为局中之子?”
——轮回不止,牺牲不断……救得一时,又救得几世?
——若所谓大义,总需牺牲一人,那这“义”究竟几分值得?
女娲放下手中黑子,轻轻推回棋盘,眼中无恨,惟有怜惜:“她问我:若所谓的拯救,总建在另一个人的痛苦、舍弃与消亡之上,如此,救的到底是世,还是那盘棋?”
女娲忽笑了,如冰湖破春,真切而怜爱,她看向王母:“您瞧,泥土石头捏的小人,在这山川之间,也有了自己的心思。多么可怜,多么可爱。”
女娲已不再落子,可对弈局中,黑子分明破东线、穿南隅,黑云压顶,已在反吞。
三子成联,五气交汇,局已封喉。
而女娲在局外,分明只是顺着白棋走势,水来土掩,清净而无为。
第183章 千载仙人骨(四)
◎棋局◎
无为而清净。
棋局定在此刻,无人再占先机,却也无人更进一步。
女娲拢起手边子儿,气定神闲,再向王母道:“王母娘娘,实则我今日来,还有第三件事情,愿请娘娘帮忙。我想向你要一个人……”
*
浮屠殿中,殿门朱漆剥落得如同血痂,椽木森森如白骨。司命死时带起了火光淋漓,与此同时,殿内油灯无风自燃;而随司命话音彻底消散,火苗汇聚,如同有生命般流淌,缓缓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轮廓。
“游扶桑——你看!”
宴如是忽而喜出望外地指向墙壁。只见火光流转,边缘的线条越发清晰——展翅的凤凰,羽翼如云,尾羽如流星。凤凰的眼睛被火光最后点亮,如同两颗燃烧的星辰,身躯巨大,并且,似乎……
在墙壁上渐渐撕开了一道口子!
凤凰昂首长鸣,从巨喙开始,形成一个漆黑的洞口,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虚空。
游扶桑稍稍愣神:“这是……入口?”
这便是黑司命所言,通向上重天的入口吗?
游扶桑不敢确认,才要转头去看宴清绝,却听浮屠殿外,忽而一道闪电震开天际,金光从破损的宫殿窗棂透入,将这一室火光照得通明!
殿外有那天外之音,威严肃穆,似金佛鸣响:“奉王母娘娘与司命君之命——诛杀叛逆!”
“来了。”宴清绝手持上剑柄,警惕向后望去。她知晓九重天绝不会善罢甘休,二司命之后,必定仍有天将穷追不舍。
浮屠殿内的火光似乎也在闪电金光后,渐渐熄了,墙上的凤凰撕痕不再如斯耀眼,显露出随时都会消亡之感。
裂缝传来阵阵吸力,宴如是手中幻化出长弓,“现下怎么办?”她问另二人,“我不确信这道门里就是我们要去到的地方,而身后追兵……”
也在步步紧逼了!
游扶桑亦道:“一旦进入那道门,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那便不要回头。” 宴清绝在撕裂的入口与殿外不知几何的天将之间,护了她们的“身后”,右手缓缓按在腰间长剑上,青色长袍在火光中猎猎作响,“如是,扶桑,至少此刻殿中,我会护你二人周全。”
铮——
长剑出鞘。
剑光如练,竟比殿外电闪雷鸣、殿中凤凰撕痕,更为耀眼。
宴清绝用余光看向师姐妹,眼中依次闪过心疼,愧疚,与说不清的骄傲。“去吧,”师娘的声音依然清冷,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我能感觉到,那道凤凰裂口后,确有上重天的气息。若如司命所说,如是身负神力,去到上重天,王母才动不得她,你二人才可平安。”
宴清绝再将目光尽数放回长剑,正对向殿门外天将。
“我身无神力,而那些剑上的战力……到了上重天,便于你们无用了。但至少此刻,能为你们拖延一些时间。”
宴如是:“阿娘……”
天将几乎推开门扉。
宴清绝断然喝道:“走!跳进去!”
游扶桑紧咬了咬牙,再看向宴清绝最后一眼,下一瞬,紧拉住双目含泪的宴如是,向身后凤凰裂口,毅然决然,纵身一跃!!
浮屠殿中,自二人进入裂口,凤凰火光尽数消散,墙壁上火形再也不见,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无数天将踏入殿中。
宴清绝横亘三尺青锋。
剑光冲天,其一人,独战千军万马。
*
跳入凤凰裂口后,眼前一片虚空与漆黑,她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紧紧相握的双手让她们意识到彼此就在身边。
她们试图出声,可即便是自己的声音,方说出口,便消散在虚空里。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恍然间,前方终出现一抹微光——
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她们几乎从极夜来到极昼,煞白的光芒照得她们近乎失明,而在此五感被挤压的电光石火,她们重重摔在地上!
游扶桑挣扎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景象却让她错愕。眼前的天穹非蓝而非白,而是一种诡异的紫红色,形状非方非圆,怪异如同……巨大的血管在蠕动。
三个太阳悬挂在天穹不同的方向,却没有一个,散发着正常的光芒。
一个赤红如血,一个惨白如骨,一个漆黑如墨。
宴如是喃喃:“这是什么地方?”
游扶桑只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怪异的地方。”
游扶桑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一条河流蜿蜒而过,河水竟在倒流,从下游流向上游。河岸边,植物奇形怪状,树木人脸,眼睛时不时转动;花朵开在地底,根须却伸向天空;还有一些枝叶硕大的草木,透明的叶子里游动着小鱼。
河流的顶端,有一棵巨大的扶桑树,树上栖息着九头鸟,每个头都在朝不同的方向啼鸣。
可见到游扶桑与宴如是二人,那只诡异的九头鸟,扑朔着翅膀,簌簌飞走了。
游扶桑于是想,还好,还好,至少这儿的鸟还是用翅膀飞翔。
“师姐,那边!”
宴如是轻声惊呼,忽指着远方。
一匹巨大的马正在奔跑。虽说是马,却长着鱼鳞,头上有三只眼睛。马儿的头顶上,飞过一只巨大的鸟,六只翅膀,每只翅膀上都长着不同的图案,如同活着的、燃烧的壁画。
“我知晓了!”宴如是又道,“师姐,我大约听阿娘说过这里……这里是山海境。凡间与九重天之间的,夹缝之地。”
便是此刻,有一道闲闲的女声,悠悠传来:“这确是山海境。”
游扶桑只觉袖中有一物渐渐顺着手腕游动,很是冰凉,她低下头去,讶然发现,先前宴清绝丢给她的“鼻涕虫”终于苏醒。此时的骨龙也并非片刻以前小小鼻涕虫的模样,而是通身雪白,身上有了淡淡的鳞片光泽,她的双瞳似淡色的琥珀,闪着狡黠的光亮:“在山海境中,时间是混乱的,方向是颠倒的,两位若是想离开,恐怕要费些周折了。”
游扶桑道:“你不装死了。”
骨龙轻轻笑道:“再装死,你会真当我死了。”
宴如是无意寒暄,求知若渴:“龙女大人,您可以告诉我们怎么离开山海……不,怎么从山海境,去到上重天吗?”
“唔。”骨龙转过脑袋,凝视着远方那条倒流的河,“其实,山海境不同于旁的任何地方,这里遵循的是心境之道。你们看,”它用尾巴指向那条古怪的河,“水往高处流,鸟向地底飞,一切都是颠倒的。倘若想要从山海境去到九重天,便不能按常理出牌。天庭在上,你们却要往下走;河水倒流,你们便要逆流而上;看似错误的路,才是正确的方向。”
游扶桑道:“听起来真是糊涂的谜语。”
骨龙轻笑:“不,它并不糊涂,也不是谜语,而是天道。以心证道,而非以力证道。其实寻常人坠入山海境,必要遭受七罪洗礼,而你们,早在之前收集了七罪,这很好。其实,七罪最不怕难找,旧罪死去,新罪诞生,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游扶桑接道:“就像死亡。”
骨龙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知我要说什么。”
骨龙的身体继而缓缓游动:“走过七罪,是你们进入上重天的门槛,而第二步,是走过你们自己的‘心’。”她在石头上划出一个奇异的图案,“在这时刻,你们必须经历三个时间节点——过去、现在、未来。只有在时间的长河中找到真正的自己,才能找到通向九重天的路。
“过去会让你们看到最深的遗憾,现在会让你们面对最真实的自己,未来……骨龙顿了顿,未来,会让你们看到最恐惧的可能。”骨龙说完,摆了摆尾巴,抬起脑袋,正对上宴如是真切的目光,骨龙于是笑,“你杀了我一次,我居然还在为你这般无保留地阐释……我真是,一个大大的善人。”
宴如是刚想说什么,骨龙自顾自又说下去,“等你们入了心境,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了。同时,你们必须始终在一起,任何时候都不能分离。心境一旦分裂,便会永远迷失在时间的缝隙中,再找不到彼此。不过放心……一切都会很快的……”
骨龙说着,游走在那诡异的河水中,却不是如她所说的向下游,而是向上。
游扶桑问:“你要去哪里?”
骨龙头也不回地答:“我要留在这里。”
宴如是错愕:“留在这里?!”
骨龙:“是啊,留在山海境,这可比亡灵之海更好,且不受九重天束缚。追求神格,追求永生,何苦呢?谁制定了秩序呢?山海境里什么也没有……天知晓我多喜欢这里。我身死一次,被凤凰箭刺穿心脏,需要修养,需要沉睡……”
骨龙渐渐沉下去,成了沉没在河床的白骨,似乎与山海境里怪异的河水融为一体。
“我所知的,已全告诉了你们,”骨龙的声音还在悠悠地道,“至于是否成功,要看你们的功夫。今后,我们各自努力吧。”
却不放心地叮嘱:“记住——不论看到什么,你们都要相信彼此——”
话音落下,骨龙在河水中全然消失了。
游扶桑与宴如是面面相觑,却仍然牵住了手,踏进河流,沿着与骨龙所往相反的方向——向下——一同抬起步伐。
而就在她们踏出第一步的电光石火,整座山海境,皆开始旋转。
第184章 千载仙人骨(五)
◎山海境◎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景色骤然改变。
她们坠落在松软的草地上,嫩绿的草木落了一地淡粉色桃花,原来回到了从前的宴门,从这山头望去,能瞧见内门的演武场。
演武场上,一个高束着马尾辫的少年正在练剑。另外十几位内门学子则在场下围观。
分明隔得很远,二人却仿若能听见少年挥剑的风声。她动作笨拙,一遍遍地重复着基础的招式,额头满是汗水,手掌被剑柄磨出了血泡。同时,游扶桑与宴如是亦听见了场下学子窸窸窣窣的私语声:“你瞧她,她甚至不会用灵气托起剑柄,或护着手腕,手掌上全是血沫……啧啧,真是可怜。”“就这驾驭灵气的功夫,比外门学子还不如吧!”“又在拖后腿。丢脸死了。”……
宴清绝便站在一旁,没有制止那些学子的嬉闹,只是冷冷问:“游扶桑,你分明练了三个月,为何还是如此生涩?连最基础的剑招都掌握得那么差,别的还有什么能教?”
学子内又是一阵哄笑。
那个年纪的小学子,是最会看师长眼色的。师长愠怒,她们便闭嘴;师长放任不管,她们便更肆无忌惮。
于是她们一声高过一声地取笑着,根本不怕被游扶桑听见。话语比先前更加嘲讽,更加难听。
宴如是看着这一切,手握得很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很快,她从满是桃花的山头上一跃而起,掌风直击向“心境”中的宴清绝:“你闭嘴!”
未触及人影,宴清绝便如幻影一般,骤然散去了。只是那些形容模糊的学子们仍在嘲笑,任由宴如是如何攻击,她们的取笑声如影随形,久不散开。
宴如是很快气喘吁吁,握紧的拳头却绝不松懈。就在她再次抬掌,有一人从身后,捂住她的耳朵,“不要听。”
“师姐!”
宴如是回头,眼中闪过惊慌,声音颤抖,“师姐,对不起,我从不知道……”
游扶桑对她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你有什么好道歉的?我早已不在意了。”
见宴如是几乎要流眼泪,游扶桑再添上一句,“已经过去太久了。若非幻境提醒,我都要记不得了。”
宴如是问:“从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如果我早些知道,我就……”
游扶桑轻声问:“就怎么样?让你因为我而不开心吗?”
宴如是扬起拳头:“我会帮师姐打跑她们!”
游扶桑失笑:“甚至是宴清绝?”
宴如是愣了下,随后坚定说:“是!”
游扶桑笑着替她擦去泪水,淡淡叹息,“其实,我那时也很迷茫,以为自己总是不够努力,才会被取笑……不过,都过去了,不必再次提起。”
话音未落,再次天旋地转,眨眼的瞬息,她们从无尽的桃花中坠落,来到一片云雾阴暗的角落。
宴如是不知晓此处何处,更握紧了游扶桑的手,轻声问:“我们来到了……「现在」吗?”
刚哭过的声音此刻还有些哽咽。
游扶桑回握住她的手,环顾四周,道:“不,仍旧是「过去」。”
灰暗的云雾,惨淡的黑烟,游扶桑更熟悉浮屠城,知晓这是几百年前浮屠城未被攻破的时刻,且是浮屠城中凶兽层出的禁林。
只见禁林中一个身影闪过,手中持有弓箭,身后一头浑身长满黑色鳞片的野兽穷追不舍。野兽闪着幽绿的眼睛,獠牙上尽是寒芒、涎水、魔气、与腐蚀的气息——
“心境”中的宴如是张弓开弦,额上却沁起细密的汗,浮屠城的禁林对她而言有着天然的压制,她渐渐体力不支,避之不及。
眼看魔兽逼近,她勉强射出弓箭,可看着魔兽坚硬的鳞片,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铮——
在她闭目的瞬间,弓箭却出乎意料地刺穿了魔兽的胸膛,在其胸口刺出一个空落落的洞!
魔兽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是谁!?”
宴如是惊愕地看向四周。
无人回答。周遭也并无人的踪迹或声响,只有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与魔气不断滋生的响动。
她于是也没有看见,一双金色的眼睛,隐藏在一棵枯死的树后。
“师姐……”
心境外,旁观的游扶桑却不愿再说,只是拉着宴如是,跨越此处禁林:“过去的事情,都没什么好怕的。”
当她们真正跨越禁林,一时如同星河逆转,时光如瀑倒流,此刻她们方知自己仍在山海境那倒流的河水中。
百年前的桃花散去,剑鸣声亦远,那些或嬉笑或严肃,或专注或难堪的面容,皆渐渐湮灭在从前。万千个人有万千个故事,也许那日取笑游扶桑的内门同窗,也在正邪之战中有自己的信念与归宿,有自己的爱恨情仇……而袭击宴如是的禁林野兽,也许,也曾有一刻,与谁默默温情的旧义。此刻,倒流的河水中,所有旁人因果,是都与她们无关了,彼此之间、从一而终的,只有互相紧握的双手。
山海境倒流的河水,海水逆转的归墟,归墟下,旧物静静搁浅,青苔斑驳。昔日宫殿化作断壁残垣,唯有河顶之上,那株扶桑树依旧挺立。
从「过去」跨越而出的一刻,眼前豁然开朗——
却是断崖!
宴如是猛地拉紧游扶桑:“……回溯!”
她们落进的「现在」之境,居然是在回溯中!
游扶桑顿觉喉口苦涩,血流不止,在无尽的痛苦中,她吐出一片芙蓉花瓣。
“师姐!!”
明知是假,可在看见游扶桑唇角溢血,面色如纸,宴如是依旧心如刀割,她向前一步,抱住对方,却只触摸到一截渐渐消失了温度的手腕。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染红了衣裳,宴如是拼命想要用灵力为对方续命,却发现自己的修为在这幻境中如同虚设。
“怎么会……怎么会……”
下一瞬,宴如是只觉得胸口一空!
陌生的疼痛让宴如是低下头,却看一箭穿心,心口鲜血如注,是一支凭空出现的,她自己的凤凰弓箭。
耳边是断崖之间无尽的风声。
宴如是闻着风声抬起双目,只看见无尽的风声之后,千万支弓箭,如雨一般齐发。
二十次回溯中次次射出的长箭竟在此刻尽数折返,射向了她!
宴如是避无可避。
唯一本能的反应,是将怀中咳血之人更抱紧一些,以身为盾,微薄地护住她。
其实宴如是很清楚,倘若没有玄镜,没有回溯,这便是她们的最终结局。
可是,难道她们在心境里,非要生生看着彼此死去吗?
宴如是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滴在游扶桑冰冷的面颊上。宴如是俯身轻吻那双紧闭的眼睛,颤抖的唇贴着对方的额头。
直至万箭穿心。
灵魂深处被撕裂的剧痛已经大过肉体一切疼痛。每一根神经都在嘶鸣、碾压,每一寸血肉都在颤栗、撕扯,心脏仿佛被人生生掏出,放在烈火中煎熬,她都感受得到。
肝肠寸断。
有无数根钢针在脏器中搅动,每一次呼吸都是对痛苦的放大。
可即便痛彻心扉,她们紧紧握着的手,不曾分开。
便是宴如是即将沉沦痛苦之时,耳边传来熟悉而坚定的声音:
“如是,你听我说……”
游扶桑强忍着同样的锥心之痛,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这些……都不是真的……”
“不……太真实了……”宴如是哽咽着摇头,“师姐,我能感受到……你在消失……”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游扶桑轻抚着她的长发,温柔而坚定,“如是,你看,我还在这里,我们都还活着。这些血腥、死亡、疼痛,都只是‘相’而已。”
“可是……”
“如是。”游扶桑坚定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痛苦是幻梦,死亡是泡影。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痛苦是空的,死亡也是空的——这是在你离开后,我在神女殿中,一直回想的话语。我想,你一定还活着,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九州,朝胤,山海境,九重天。甚至,天外天。”
游扶桑似笑非笑,温柔地对她说道:“如是……你看,此刻,我还在这里,我们都还活着。”她紧握着宴如是的手,另一只手则捂住她的双眼,“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放下这些感受,它们都是虚妄的。”
随她诵念经文,周围的血腥与死亡开始变得模糊,如水中月影般摇摆不定。
宴如是不再看得见前方,识灵一角于是起了作用,触角如同枯木发出新芽,不断向外探出。
是妄,是相,是心境。
她感觉得到,此刻幻境已开始松动……
朔风骤起,虚空裂开无数道口子,无数声色景象如潮水退去,她们极速向前——
却又在某一刻,一切归于平静。
她们静静地站在湖中,一面镜子似的湖泊,映照着无色的天光。
宴如是先是喘气,平稳了气息,轻声问:“结束了吗?”
游扶桑看向她心口:“还疼吗?”
宴如是摇头。
游扶桑这才向前看去。
湖面的前方是一个光点,奇异的吸力催促她们向前走去。
可当她们不断向前走,光点却似乎也在移动,越来越远。
一刹那,风忽然大了起来,有一个巨大且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二人难以企及的光点之后。
仿若感觉到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此处,慈祥却带着无奈,那神色游扶桑并不熟悉,只是听对方说:“二位小仙,你们已抵达心境的末端。只是此处,只有一人能通向终点,另一人将掉进山海境的时间裂缝。又或者,你们不做出选择,两个人都永远耗在此处。”
很柔和的嗓音,游扶桑却从未听过。不来自王母,不来自她所熟知的其她上重天神明……
而随神明话音落下,二人原本雀跃的情绪也猝然凝固。
“我——我去山海境的裂缝。”宴如是毫不犹豫地上前,眼神坚定如磐石,“师姐,你曾问我,我救天下,难道你不算作天下人吗?如今我与你说,我既救天下,亦可救你。”
又要牺牲自己,救得旁人吗?
宴如是却仿佛已经习惯如此,径直向光点下,那一道撕裂的虚空走去。
游扶桑猛地上前,拦住她,直截了当:“不可以!”
宴如是却更向前走去,仿若是想抢在游扶桑作出反应前率先跳进裂缝:“对不起,师姐,我必须……”
话音未落,游扶桑已二话不说冲了上来,一掌劈来!
宴如是始料未及,慌忙偏头闪避,游扶桑的手掌擦过她的脸颊,带起几缕发丝。
“……师姐!”
游扶桑不语,左手紧接着挥出,宴如是抬臂格挡,游扶桑则趁势抓住她的手腕,让她不由得后退许多。
游扶桑出手,并不是为伤她要害,而是意在阻止,宴如是于是也不知怎么还手,一瞬疏忽,却让游扶桑成功抓住了她的双臂,用力将她往后拉,同时被箍住手腕,双手被反扣在身后。
“师姐……”
游扶桑冷冷地看着她:“不。”
宴如是奋力挣扎,游扶桑却有出奇大的力气,宴如是越是挣扎,游扶桑越是牵制住她。最终,宴如是无力地靠下去,“师姐,求你了……”
游扶桑依旧是那一个字:“不。”
而说完,她松开手,任由转身宴如是踉跄倒在地上,游扶桑自顾抬起步子,转身冲向时间裂缝!
“不要!”宴如是心急如焚,本能地出手阻拦,掌风击中了游扶桑的后背。
游扶桑身形一顿,一片芙蓉花瓣从唇边飘落,带着点点血迹。
游扶桑受下这一掌,半只脚已经踏进裂缝中。她缓缓回头:“宴如是,你要记住这一刻的心情……这是我总是见你奋不顾身去救世时,我的感受。”
第185章 千载仙人骨(六)
◎女娲座下一仙子◎
瑶池金阙,紫气东来。
殿前香雾缭绕,仙乐悠扬,仙侍双双,捧玉盘而侍立;金童对对,执瑶扇以生风。
王母娘娘端坐九霄宝座,凤冠霞帔,威仪赫赫。在辰时放下茶盏的一刻,她便知,今有新客。
果不其然,下一刻,有人推开殿门,昂然而入,衣衫猎猎作响,不卑不亢,直视宝座。
王母娘娘冷然开口:“汝既通过山海境,来到上重天,当知上重天法度与神道。”
新客似乎并不明白:“敢问娘娘,何为法度,何为神道?”
娘娘答道:“所谓法度,则是仙凡有别,等级森严,秩序不可动摇。所谓神道,则是无私奉献,当舍小爱而成大爱,弃己身而济众生。”
新客却笑:“娘娘此言差矣。倘若真是仙凡有别,我又如何上得来这天际?舍我之人,如何能拥有小爱?连身边之人都无能爱护,又何谈大爱苍生?”
娘娘眉头微蹙:“神者以天下为己任,个人私情,岂可挂怀?”
“敢问娘娘,那些所谓的牺牲,真的让这个世间变得更好了吗?”
王母娘娘一愣。前一日女娲在棋局上所说的故事,重新浮现在她脑海中。
新客又问:“神让世间变得更好了吗?权力让世间变得更好了吗?”
娘娘睇她,似在哂笑:“宴如是,你现下知晓问这些问题了?”
宴如是语塞一瞬。“我……”
娘娘于是道:“汝在凡间,不曾如此质疑。如今得了些许神通,便妄议天道。”
宴如是一愣,即道:“正因飞升,方才看清。娘娘高居九霄,可知凡间疾苦?那些为了所谓大义而牺牲的良人,娘娘可都记得?”
娘娘:“天庭运转万年,自有其道理,不容你妄议。”
宴如是寸步不让:“万年如一日的麻木,便是道理?娘娘可曾下凡走过?可曾见过那些因神战而家破人亡的凡人?”
娘娘不满:“一将功成万骨枯,此乃天道。”
宴如是反问:“万骨枯——那些万骨,可有姓名?可有家人?在娘娘眼中,只是数字?”
娘娘不悦,泼下茶盏,起身离去。
“与汝,不必再谈了。”
宴如是不愿舍弃,上前几步,厉声说道:“娘娘!没有小爱的大爱,不过是虚妄!娘娘有大爱,可救得了谁?护得了谁?还是只能高高在上,受人膜拜?”
“你——”
王母娘娘震怒回首,宴如是直视她:“娘娘,无意冲撞。我只是在问,这样的秩序,真的对吗?”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仙乐戛然而止,仙侍金童皆噤若寒蝉。
王母娘娘强压愠意,凤目微阖,深吸了一口气。须臾间,她敛下怒火,威仪复归,如静水流深不显波澜,再缓缓开口:“宴如是,汝身为至宝,体内存有先天本源一炁,这是你的底气。可纵然如此,你如今在瑶池金殿,口出狂言,挑战天庭秩序,亦罪不容诛。”
宴如是却道:“不。我只是为一个旧人,问娘娘这个问题。”
话音落下,只见宴如是背后陡然有凤啼,如同背后的身影猝然烧起无尽烈火,烈火成形,一只巨大的凤凰,出现在这宫殿中!
殿内无人不屏息凝神,瞪目看向凤凰——即便是王母娘娘。
凤凰似乎笑了,遂向王母娘娘口吐人言:“娘娘,再次看见我,很是惊讶吗?我好歹也是个神。而我也借玄镜之口提醒您多次了,有信徒,便不会死。如你,如我。
“上重天二司,女娲石玄镜,还有那曾被凤族战神拯救过的千千万神兵,都是我的信徒。”
与此同时,宴如是亦抬起脸,直视王母娘娘。她开口,声音与凤凰戏笑合二为一。
“娘娘,此刻,我并非仅以我的身份,而是以凤凰身份,以新的秩序,进入九重天。”
*
游扶桑踏入山海境裂缝中时,预想里无尽的坠落不曾袭来,先前还在命她与宴如是做出抉择的神明伸手接住了她。
游扶桑听那神明道:“王母娘娘,我向你要的人,我带走了。”
王母似乎没有回话。
于是,怀抱着游扶桑的神明又叹道:“第七片花瓣儿了……真是可怜。”
尔后,游扶桑只觉略有颠簸,再次醒来,已晨光初透。
游扶桑醒在一座白石的屋舍,白石似是九天玄玉;床榻是千年沉香木,帐幔是天蚕丝,轻如烟雾却华贵无比,最新奇的,是床头摆着的一座巴掌大小假山,小山洁白,山上有无色的瀑布飞流直下,水声潺潺,让人心神宁静。
游扶桑走下床塌,殿内铺着云锦地毯,四周立着翡翠屏风,她从窗外看出去,一池春水碧如翡翠,池中游着七色的锦鲤,池边种着四海八荒移来的奇花异草,昆仑雪莲、扶桑火树、蓬莱仙芝……水中有座小亭,亭顶琉璃瓦,亭外立着汉白玉的栏杆,栏上镶嵌夜明珠。
游扶桑走了出去。
这原是一座水榭院落,屋檐下垂着串串晶石风铃,微风吹过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有如天籁。亭下有一片紫色竹林,在风中摇摆时发出钟磬清音。
真真仙境。
游扶桑心驰神往,走进竹林,见到不远处又有一株桃树。桃树非粉,而有雪白,淡紫,鹅黄。树下有一口井,井水清澈见底,游扶桑望着泉水,仿似有一个声音正与她说,这水,是从九天之上引下来的。
“喜欢吗?”那个声音继续说,“以后你便在这里住下吧?”
游扶桑一惊,回过身,只见一位身着素色罗衫的神明。一头青丝如墨如瀑,垂至腰际,肤色温润,透着淡淡光泽,如同月光洒在白玉上;她眉如远山,唇若丹桃,眼似秋水,不悲不喜。
游扶桑不知她的名字,却下意识觉得眼前的神明应当便是造物主的模样,有一种静谧的美,又极深邃。
“倘若你愿意留下来,大约是服侍吾起居……但吾也不会要求太多,只期你在天光落下,不,便当是你们凡间的‘晌午时分’之前,都待在吾九重院落之间……”
不论神明再提出如何要求,游扶桑一股脑儿:“好,”她说,“我想留在这里。”
于是九重天上,女娲娘娘身边又多了一位小仙。
晨光熹微,小仙为娘娘整理衣裳,小心翼翼地展开素色罗衣,料子轻薄如蝉翼,却又韧如天丝。辰时,娘娘醒来,总是那副慵懒的模样,黑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小仙为她梳理长发。
用过早膳,娘娘在庭中小憩,小仙沉默地坐在一旁,看着娘娘闭着双目,手指垂下,轻抚花草。偶尔有仙鹤掠过,娘娘睁开眼,目光追随着它们远去的身影,久久沉思。小仙于是也盯那仙鹤,目光随之而去。
约是天光盛起了,小仙为娘娘点上香炉,青烟袅袅升起,烟雾飘渺。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
娘娘身边不止一位小仙,旁的仙子见了这新的小仙,都很新奇。一传十,十传百,将小仙的过往翻了个底朝天,却也所知甚少。她们只知,此小仙曾是个凡间修士,修为久未突破,天人五衰之时,她吐出最后一片花瓣,正倒在女娲娘娘的怀中。
而据小仙所言,她从前体内有女娲石,如此,才被娘娘救下了。
“真是羡慕……”“嗳,小仙,小仙,凡间长什么样子?”
小仙只说:“并不比九重天差。”
日子又过去几天,正是花神日,女娲娘娘要去某个神君的桃源赏花,小仙于是一同前往。
她们到时,各路神仙早已聚集,娘娘与众神谈笑风生,小仙便静静守在她的身侧。
正说话间,忽然有神仙指着不远处:“看,那是新来的神君。”
小仙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袭火红衣衫翩然而至,那人看起来极为年轻,面容白皙,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淡漠。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端,自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穿得火红明艳,却分明很冷,即便面对百花齐放,亦淡淡提不起兴致似的。
“听说这新晋的神君,道行颇深。体内有一炁,在人间,又有八千八百八十八座神殿。”“这么厉害!”“我倒是听说,她常常顶撞王母娘娘……”
“她是什么神?”
“钟山凤凰神。”
“凤凰!?……”“嘘。肃静,清静。”
众神窃窃私语,小仙也瞥去一眼,她总觉得,那神君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孤寂,一人独自走在花径上,却不观赏,仿佛这满园的繁花盛景,全然与她无关。
“小小新神,年轻着呢。”“……说是凤凰神,穿得这么好看,居然这么冷。”……
不知是神仙们愈发大声,或是觉察到了小仙直直的目光,凤凰神径直向她们望过来。
那眼神尤其凌厉,却在触及小仙面庞时,缓缓一惊。
仿若隔着九重天阙、斗转星移、死生轮回、因果定数——隔着千言万语——她只看向了她。
一风杳杳,吹开她二人的鬓发。
于是这桃源仙境里,即是花神牡丹,亦失了颜色。
小仙微怔,即低下了眼。
女娲娘娘也朝那边看去,目光停留了片刻,尔后又转回身来,长长的衣袖挡在小仙身形与凤凰神之间。娘娘的神情没什么特别的,依旧那般温和从容。
可在此之后赏花,即便周围再有众神簇拥,小仙仍觉得有一束灼灼目光,快要将她盯穿了。
这让小仙亦心不在焉,赏花也未赏出个名堂来。直至那日赏花末尾,如同从前如何冲撞王母娘娘一般,这凤凰新神,又冲撞了女娲娘娘。
凤凰新神要向女娲要人,要她身边这位小仙。
女娲娘娘只道:“这小仙,还是吾从王母娘娘身边讨来的。你要她,她却不一定情愿,吾要问一问她。”
女娲看过来,小仙更低下脑袋,不敢去碰凤凰神的目光,“我……我并不认识什么凤凰神。”
女娲娘娘于是道:“怎么办?她似乎并不情愿。”不等凤凰神再说什么,女娲娘娘笑着与她寒暄, “我听说,凤凰火又烧了半边瑶池,可是你的功劳?……”
那日花神节后,小仙依旧待在女娲娘娘身边,女娲娘娘的院落却多了一名常客。
钟山凤凰神总是天未亮便来,天光彻底落尽才离开。她来了,也不说话,静静看着小仙斟茶。
是以云阙中,女娲常常以此戏谑。
小仙不胜其烦,偶尔不悦:“我真的……不认识她。”
女娲娘娘笑着看着她,眉眼弯弯地,唤了一声,“扶桑。”
小仙这才停下手中清茶的动作。
流水潺潺,假山飞云。
之后的很久,二人都没有说话。
直至茶水晾得彻底,小仙才道:“女娲娘娘,其实在山海境,我早知道,两个人都能活。能让女娲娘娘亲自前来,必是有转机的。我本想与她合力冲向你——因我知晓,除去您给的两种选择,一定还有第三种,那就是共同冲向光点,”游扶桑缓缓说道,“况且,那骨龙提醒过我们,直至最后,都不可分开相握的手,要信任彼此……
“是宴如是没做到。”
游扶桑呢喃,“……是宴如是,先松开了我的手。”
女娲娘娘静静看着她:“你在惩罚她。”
游扶桑摇头:“没有想过要惩罚谁,只是一个教训。否则这次之后,她依旧是生生死死,反反复复,永无尽头。”
女娲娘娘于是无奈一笑:“好罢。既然如此,确要足够刻骨铭心,必让她知晓,总是牺牲自己,解决不了问题,而她身边之人……也会很沉痛的。”
游扶桑徐徐一挥手,凉透的茶水轻轻倒在了桃树下,桃树泛起不同的颜色,光晕慢慢晕染开来。
“嗯,是这么一个道理。”游扶桑道。
第186章 千载仙人骨(七)
◎凤凰神◎
二月十五花神节。
二月十六,九重院落中,游扶桑一身青衣,坐在云台上细细收拾织锦,忽然感觉有人在看她。抬头一望,只见远处祥云缭绕中,有一抹火红色的身影一闪即逝。
那人退至桃花树下,手中捧着一卷书简,却半天没翻一页。
游扶桑故意把动静放得响些,那人立刻装模作样地低头看书。
真的以为她没发现吗?
游扶桑很是无奈,很快收拾好织锦,匆匆离开了。
二月十七。
晨起时分,游扶桑被差去荷花池取荷露。
当她提着玉壶行至荷花池,便看见有人坐在凉亭里品茶,不是女娲娘娘,而是那位凤凰神君。
品茶就品茶,偏偏选了正对着荷花池的位置,游扶桑每采一滴露水,她便要佯作不经意地抬头看一眼。
游扶桑装作什么都未察觉,专心致志地采着露水。
等她采完,凤凰神君那杯茶还是满的。
二月廿日。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游扶桑在藏书阁替娘娘整理古籍,她然也来了,还煞有介事地问游扶桑,说她要看什么,《太古神话》。
“没有这样的书。”
游扶桑别过脸,并不看她,冷冷道。
“那我就要你手上这本。”凤凰神君十分固执。
游扶桑于是将书丢给她了,一本绝对枯燥乏味的古旧典籍,且此书经过天水浸泡,细小的字在书页中沉浮,错乱,如鱼游在海洋,连女娲娘娘看了都头晕。
果然,凤凰神君才翻了几页,翻不动了。
但即便如此,神君捧着书,坐在藏书阁里,一坐就是半日。
不过书页没翻几页,眼睛却时不时往游扶桑这边瞟。
游扶桑故意把书摆得哗啦作响。
凤凰神君立刻正襟危坐,装得一本正经。
游扶桑于是又收回眼。
无趣。
游扶桑懒得拆穿她,继续做自己的事。
——忽然,红木书架上方传来轻微的响动。还未等游扶桑抬头,一个温热的身体就贴了过来,将她紧紧护在怀里!
“当心!”
凤凰神君的声音近在游扶桑咫尺,带着明显的紧张。游扶桑抬头,看见一卷厚重的古籍正好落在神君的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神君也闷哼一声。
——倘若神君未出手,游扶桑必然脑袋开花。
如今古籍掉在地上,也是咣当一声巨响。
神君却没有松开游扶桑。
游扶桑于是提醒道:“你可以松手了。”
游扶桑的语气很淡,平静如水,不道谢也不道歉,仿若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神君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她;神君的手臂紧紧环绕着游扶桑的腰,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呼吸打在她颈间,近到可渡温度。
“对不起……”神君慌忙想要退开,却大抵太过紧张,脚步不稳,反而将游扶桑撞向了书架。
游扶桑的后背抵着书架,神君则以手掌下意识地垫在她腰后,生怕撞疼,另一只手撑在游扶桑身侧的书架上,远远看去,她们仿似在相拥。
她们的距离近到,游扶桑能看清对方眼中的慌乱和紧张,还有那种深藏的,莫名的渴望。
可游扶桑的神色依旧淡淡。她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波澜:“神君这又是在做什么?”
年轻的神君一副白皙的脸瞬间红了,她想要后退,却退无可退。
眼前,游扶桑也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反应。
“我、我不是故意的。”神君结结巴巴地解释,“刚才那书要砸到你,我只是……”
“哦。”游扶桑于是应了一声。
神君更慌了,手忙脚乱想要离开,可是姿势太过暧昧,她才越发手足无措。
“你、你没事吧?”神君又问,“有没有撞到哪里?”
“无。”游扶桑别过目光,回答简洁至极。
神君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那就好……”
她们于是这般僵持着,神君不敢动,游扶桑没有主动触碰她,推开她。
游扶桑能听到神君的心跳声,急促而慌乱,咚咚,咚咚,跳得比藏书阁里噼里啪啦的烛火更快。
过了一会儿,游扶桑终于冷冷推开她,开了口,语气依然平静:“多谢相救,不过下一次,还请保持距离。”
说罢,游扶桑整理了一下衣裳,神色依旧淡漠,她没继续说下去,可神君分明能听懂她的话外音:当然,如果能不来九重院落,便更好了。
神君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里有挣扎与痛苦,光芒彻底暗淡下去。
“……是我多事,唐突了仙子。”她轻轻说道。
游扶桑已下了逐客令:“若无旁的事情,神君请离开吧,小仙还要继续收拾书簿。”
神君未有应答,而在原地站了很久,游扶桑能感觉到那份灼热而痛苦的视线,却始终没有回头。
再之后,游扶桑自行离开,也不知离开的时候,那神君是否还在藏书阁中。
二月廿一。
游扶桑本以为今日凤凰神君是不会来的,可在辰时,还是见到了那袭火红的罗衣。
神君送了一盒七彩的云糕来,说是赔罪。
游扶桑没有收,只道:“神君心意领了。”
神君于是变戏法儿地又摸出一盒,说是给女娲娘娘的贡品。
娘娘的贡品,游扶桑倒不能不收了,她只好接过来,神君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一下又躲回去。
游扶桑将手缩回袖子,端着礼盒,便匆匆离开了。
游扶桑将糕点递给正在休憩的女娲娘娘,娘娘只是道:“这是给你的。”
游扶桑问:“娘娘不要?”
娘娘没回话。
游扶桑于是道:“那便拿去喂锦鲤吧。”
娘娘提醒:“她还没离开呢。”
游扶桑道:“就是故意喂给她看。”
“唉。”娘娘失笑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游扶桑抱着糕点盒抱到锦鲤池边,神君果然跟过来。游扶桑将糕点掰开,一点一点喂给肥锦鲤,神君托着腮坐在荷花池对岸,也不知是在看锦鲤,糕点,还是喂糕点的人。
游扶桑并没有抬头,自始至终,也不知道神君是什么神色。
三月初八。
今日倒是很好笑。
游扶桑奉命去采摘晨露,远远便看见她在那里“赏花”。游扶桑走过去,神君忽然开口:“这梅花开得真好。”
游扶桑头也不抬:“神君,如今是春日,梅花早就谢了。”
神君愣了下,讪讪道:“哦,哦,我说的是……这桃花。这桃花开得真好。”
游扶桑举起采摘露水的小壶,面不改色道:“神君慧眼,这‘桃花’确实不错。”
神君的脸显然红了起来,仿似很是受用。
游扶桑只在心里道:不过,这不是梨花吗?
三月初九。
今日神君带来一束桃花,说是路过桃园折的,觉得好看,想送给小仙。
桃花粉白相间,粉色娇嫩,白色如雪淡雅清香,确实是好花。
神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又问:“你觉得如何?”
游扶桑没接,瞥一眼花儿:“不错。”
神君的眼中随即闪过一丝雀跃:“你真的喜欢?”
游扶桑无话。
神君又问:“你会收下吗?”
游扶桑却想:怎么又是送花?真是没新意。从前蓬山上用过的招术再用一遍,游扶桑早就不会上当了。
游扶桑于是道:“不会。是否收下一束花,不仅要看花是不是好花,还要看送花的人是不是好人。”她将花束推回神君手边,“我不会收你的花。”
她说完这话,神君愣住了。
游扶桑装作没发觉,径自离开了。
三月廿二。
这一日下雨了。
游扶桑正要从云台回女娲娘娘的九重院落,忽然天色骤变,豆大的雨珠砸了下来。
上重天的雨很冷,游扶桑急忙躲到附近的屋檐下避雨,轻拍着衣裳上的水珠。
一抬头,恍然看见,神君也站在对面的回廊里。神君火红色的长衫被雨水打湿了边角,洇成深红,让她看起来不像一团明丽的火,而好似快要熄灭;发丝也有些散乱,却依然挺直着背脊。
两人隔着雨帘相望,谁也没说话。
雨珠顺着屋檐滴下来,滴答滴答的,在青石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花。
游扶桑静静地站在回廊里,任由微风带着雨丝拂过面颊。
神君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雨势渐大,天地间一片迷蒙,雨声如帘。
神君仍旧望着她,眼中情绪复杂。
雨水模糊了她的身影,却模糊不了那种深沉的痛楚。
游扶桑不想面对那样的眼神。
雨渐渐小了,从滂沱变成了细密的丝线,游扶桑于是整理了一下衣衫,准备离开。
她知道,她身后,神君还站在原地,任由雨丝打湿衣裳,眼神空洞地望向她离去。
有某一刻,游扶桑差点想要回头。
但她还是离开了。
脚步声在雨中显得格外清脆,游扶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身后陡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踩着积水,溅起一片水花。
只听那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游扶桑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温热的身体就从背后撞了过来,抱住了她。
“别走……”
宴如是的声音带着颤抖,双臂紧紧环绕着游扶桑的腰,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
雨水顺着宴如是的发丝滴落,打在游扶桑的肩膀上,冰凉的水珠混合着身体的温度,让游扶桑霎时僵硬。
游扶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剧烈的心跳,透过她二人俱是湿透的衣裳,贴紧了游扶桑的后背。宴如是的呼吸急促而炙热,喷洒在游扶桑的颈间,带着显然的焦虑和绝望。
“你……你放开我。”
游扶桑的声音依然冷静,身体却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宴如是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游扶桑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腰间收紧,那么重地揉住她,似是要将她融进身体里。
“我不放,”宴如是的声音哑得可怕,“师姐,你又不要我了……你又不要我了……”
雨水打湿了她们的衣裳,火红色的长衫紧贴着游扶桑的身体,透过薄薄的布料,游扶桑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的起伏,肌理在雨水里变得更加柔软滑腻,也更加紧绷。
“你疯了。”游扶桑试图挣脱,但宴如是紧紧箍着她,丝毫不让。
“是,我疯了。”她的声音带着自嘲,“是师姐把我逼疯的。”
又委屈道,“因为师姐真的不要我了……”
宴如是的唇轻轻贴在游扶桑耳边,温热的气息让游扶桑头皮发麻。雨水顺着二人交缠的身体流淌,分不清哪里是对方的体温,哪里是雨水的冰凉。
“曾经,师姐问我,去救所谓的天下,还是救师姐,我选了天下……”宴如是的声音变得轻柔,带着哀求,“那时我便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弃师姐而去……师姐,你原谅我……我总是比你慢一步懂得一些道理……而那些道理的代价,又总是太大……”
宴如是抱得越来越近,仿若一松懈,游扶桑便会逃走。
如这一整个月,在上重天。
游扶桑只得道:“你先、放开我。”
“我不放开!”宴如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怀抱变得更加紧绷。游扶桑能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肩膀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师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宴如是的声音带着绝望,闭上双眼,细细啄着游扶桑颈后,颤抖地轻吻,“师姐曾问我,让我在‘天下’与‘师姐’之中做抉择,是以我以为,师姐,师姐只是想让我在这之间,选择师姐……我明白,不,我以为我明白了,所以在山海境时,我想向师姐证明,不论何种境遇,我一定会最先选择师姐,即便是牺牲我自己……”
分明在亲吻,游扶桑亦未挣脱她,她却哭得更凶了,“师姐,师姐,我真的有改正过,只是,如是总不聪慧,不知最根本所在……”
游扶桑于是闭上眼,任由雨水打在脸上,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所以,现下,你知晓了么?”
知晓最根本所在了吗?
宴如是的怀抱微微松了松,但没有完全放开。“我知晓了。师姐是想告诉我……师姐是想告诉我……”她战栗道,“不仅爱身边人,也要自爱。我的性命,与你们、她们每一人的性命,都是一样轻重。”
最后一字落下,宴如是犹豫地松开手,推过游扶桑肩膀得以与她直视,脆弱问:“……是吗?师姐,我说得对吗?”
游扶桑垂眼,沉默地注视着她,没有说是,也不曾摇头。
宴如是凝望着对方被雨水浸湿的双唇,鬼使神差地,踮了踮脚,轻轻吻上去。
这一吻本该如蜻蜓点水,可当宴如是意识到游扶桑并不有抗拒之意,才越发大胆,本限于双唇的轻吻顿时便成渴求的索吻,她递出唇齿,撬开牙关,长驱直入地吻进去,时重时轻,一切水声皆被雨声所掩盖,宴如是总是越来越用力,便让对方腿软,渐渐在雨里站不稳。
游扶桑始料未及,却不愿意沉醉其中,微微后退,分开咫尺距离,微微喘起,唇齿间吐出一声:“够了。”
宴如是很受委屈地看着她:“师姐……”
游扶桑只有叹息:“是。”她在回答宴如是先前的问题,她道,“宴如是,你说得,是对的。宴如是,你太懂得怎么爱人,爱这世间,要将自己的一切奉献出去,却不懂得如何爱自己。”
第187章 千载仙人骨(终)
◎完结章·会有人永远记得你◎
雨在某一刻停了。
远处,何处仙境古寺钟楼上撞向了暮鼓,九霄云外,訇訇作响,钟声悠远深沉,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雨停后的天光中。不知哪位神官出行,步辇窅然的声音穿破了雨帘。
近处,残留清透的雨水从屋檐滑落,落在玉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游扶桑所见,水珠在空中悬浮,折射出熠熠的光亮。
却亮不过咫尺间,爱人的眼。
刚停的雨,远山的雾,也都在那双眼里。
游扶桑问她:“这下知道错了?”
因了她笑,宴如是才变得雀跃,抹了把眼泪,破涕为笑,又求饶似的说道:“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从此以后天大地大,师姐最大,师姐说什么我都会听,师姐让我往东我绝不向西,师姐有什么要求我一定一定都答应!”
游扶桑忍俊不禁:“贫嘴。”
宴如是乖乖笑了下,靠近来,“师姐,师姐,师姐!”她不厌其烦地唤,捧起游扶桑的手,拿湿漉漉的面颊蹭了蹭,讨巧可爱。方淋了雨,她们衣衫被雨水湿透,黏在身上,好不利爽。分明有法术,挥袖间便可蒸干衣裳,再次干燥如初——宴如是偏不。她带着撒娇意味地向游扶桑道:“师姐,我能回你的寝屋换一件干净的衣裳吗?”
游扶桑知她心思,看破不说破地摇了摇头。“你呀。”她牵起宴如是的手,“一起回去吧。”
也许是因为小雨,二人沿着青石小径,走回九重院落时,没遇见熟悉面孔。不相识的小仙见了神君要行礼,一低头,见着两人相扣的手,先是一愣,随后意味深长道:“神君真是持之以恒。”
其实也只有一个月。
但一个月二三十天,日日来,风吹雨打皆不动,总还是令人敬佩的。
宴如是点点头,耀武扬威地扬起自己的手,大有昭告天下的架势。
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眼睛却笑着。
到了游扶桑的寝屋,一片清雅檀香扑面而来,游扶桑点了暖烛,为宴如是宽去外袍,又拿来擦拭的帕子,浸着温水,为她拭去雨痕,动作很轻:“小心寒气入体,会着了凉。”
其实她也不知神仙会不会受寒着凉。
宴如是则乖乖道:“师姐也是。”
宴如是任由游扶桑宽下衣物,再抬起手,解开的却是游扶桑衣上腰带。
游扶桑一惊,下意识要躲:“你……”
宴如是拉近她的衣带,“只我的衣衫落成这般算什么样子,再说,”她十分委屈问,“师姐不也浑身湿透吗?”
四目相对的刹那,游扶桑心里有什么动了一下,仿似春天里第一朵花蕾悄悄绽开,于是生起了一簇小小的风,从胸口一直蔓延到指尖。
她于是抬起手,轻抚宴如是的脸颊,指尖拂过还带着雨水的肌肤。
宴如是长长的睫毛轻颤着,眼中有惊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显然也动了情。
游扶桑靠近她,宴如是于是将眼睛慢慢闭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雨滴从她的发梢滑落,滴在游扶桑的手背上,很凉,很浅,如宴如是近在咫尺的呼吸。游扶桑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和她自己的一样,都快得不像话。
许久没有触碰彼此,居然有些生疏。缓缓躺倒在榻上时,宴如是的手勾着游扶桑脖颈,头微微扬起了,眼向上眺,还有些盈盈无措与紧张。
气息轻呵出来,洒在游扶桑颈窝,似桃花轻轻落在此处般轻柔。
游扶桑神色一动,忽而将宴如是从榻间抱起,置于台边。
台上有前几日神君送来的桃花,粉与白相间,栩栩如生,此刻安静地绽开在衣衫不整的神君的背后。
游扶桑便采去那桃花,指埋进去,寻找到蕊。
吻也落下去,一点一点,向下,最后一吻落在小腹之下,久久徘徊,停留。
次次雨打落花去。翻覆过后,气息未定,宴如是枕靠在游扶桑怀中,只是轻轻抚摸着游扶桑的眉眼,静静看着她:“师姐,其实我很怕……怕你真的不理我了。我总是犯错,你又总是原谅我。师姐,你真好。”
游扶桑低下眼,刮了刮宴如是鼻尖,甜溺一笑,有意哄她:“知错便改,如是也是好孩子。”
游扶桑站起身,去取干净的里衣,搭在宴如是身上,宴如是却不急着穿,只是轻声问:“师姐搬来钟山吗?”
游扶桑微愣,似乎有些犹豫:“仍有些舍不得娘娘这边九重院落……”
岂料宴如是立即道:“那我也搬来师姐身边,也作服侍女娲娘娘起居的小仙!”
游扶桑惊讶:“真的么?”
宴如是好好穿起衣衫:“真的呀!”
游扶桑想了想:“堂堂钟山凤凰神,来做服侍女娲娘娘起居的小仙侍,会不会不好?”
宴如是问:“有什么不好?”
在她眼里,能和师姐在一块儿的,都是好的。
游扶桑真是被她打败了,回过身整了整衣裳,无奈道:“我说笑的。我是想与你一同回钟山的。”
游扶桑都没去过钟山呢,也不知是什么风景。凤凰神的领地,应当也是风景靓丽吧?
宴如是喜上眉梢,几乎从榻上跃起,但忽想到什么,又耷拉下去:“女娲娘娘会不会不同意?”不过,她向来乐天派,一下又咬定了主意,“倘若她不同意,我就跪在她面前,求七天七夜,烦死她!……”
半盏茶后,宴如是兴致冲冲地拉着游扶桑向娘娘寝宫走。
可将及娘娘院落,还未进门,遥遥听见一句,“允了。”
宴如是大惊:“她怎么知道?”
游扶桑道:“娘娘什么都知道。”
宴如是问:“这次娘娘不过问你意向了?”
游扶桑还是那句:“娘娘什么都知道。”
说罢,游扶桑向娘娘声音的方向深深鞠躬,缓缓跪下去,“女娲娘娘出手相助与收留的恩情,扶桑感激涕零,没齿不忘。”
娘娘寝殿内,女娲娘娘正坐在窗前,她闻言,手中的梳子微微一顿,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居然闪烁几分不舍的光芒。
娘娘道:“扶桑,倒也不用谢,你的茶水便是谢礼。王母没有说错,你泡的流光飞逝茶,确是不俗。今后你与凤凰神君一同回钟山吗?吾倒是想来常常来做客了。”
宴如是于是作揖道:“自是欢迎。钟山有娘娘光临,必然蓬荜生辉。”
娘娘于是笑了。
娘娘从院落中走出来。临别前,她对游扶桑道:“你和玄镜相处不错,她是我的孩子,于是你也是我的孩子。母女之间,确没什么好道谢。只是有一点,我忘了问你,或说忘了问你二人,你们曾经沾染过魔气……这一点,王母很介意,她身边那些老古板们也许也会介意。倘若她们问起来……”
游扶桑淡淡道:“即便入魔,经历再多,我即是我。”
女娲似乎一愣,有些惊讶,又有些欣慰。
“……好。你有你的主意,这真的很好。”
游扶桑恭敬辞别,“我与神君在钟山,研制新茶,届时必邀娘娘共赏。”
*
九天之上,云海茫茫。
钟山是一座悬浮此中的青白玉山,高耸入云,峰峦叠嶂,山石表面泛着淡淡的银辉。
她们披星戴月赶回山中,夜色已深。
银河环绕,星辰点点,仿若无数颗夜明珠散落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时有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山间留下道道光痕。山腰处飘浮着朵朵白云,轻柔如絮,时聚时散,那里有一处高楼。
“师姐,那是明月相思楼。”宴如是介绍道。
楼身通体由天青色的琉璃瓦和白玉石柱构成,光芒柔和而神秘;楼顶覆盖琉璃瓦,有如龙鳞,每一片皆镶嵌细小的星辰石,夜晚时分,楼顶便如繁星点点,仿佛星空。
楼阁之外,檐下风铃偶尔无风自动,亭台楼阁漂浮于云雾之上,流水环绕,花开不败。楼阁内四面回廊宽阔,雕梁画栋,飞檐翘角。阑杆由汉白玉雕成,雕刻图案精美绝伦,栩栩如生。游扶桑走在其中,不住惊叹,果真是上重天才会有的楼宇。
宴如是邀她进入楼内,地面由一整块巨大的月光石铺成,平滑如镜,四面是透明的琉璃窗,可俯瞰钟山之下,天色与星月。
“师姐,还有上一层。”
游扶桑于是随着她,沿着长长的白玉阶梯,走上高台。
那是观月台。
宴如是道:“明月在上,此处相思。”她指着观月台中央那一口清泉,“此泉亦为‘相思’。”
相思泉泉水清澈见底,水面如镜;泉边种着一株千年桂花树,花开时节,香飘九天,如同嫦娥月宫。
不过,游扶桑一路走来,却不见旁人人影,不由得问:“偌大钟山,只你一人住?”
宴如是立即皱眉叹气,道:“师姐不在,再多人也没用。”
游扶桑:“我以为,你也会像娘娘那样找些人来服侍。”
宴如是只问:“若有了旁人,师姐不会不自在?”
游扶桑轻轻笑:“随你喜好。”
宴如是立即问:“师姐的喜好呢?师姐喜静,还是觉得人多些热闹呢?”
“问我做什么……”
“师姐也是钟山的主人。”宴如是道,手臂勾了游扶桑脖颈,徐徐褪下外衫,“只不过……”
“怎么?”
宴如是故作柔弱,倒在她身上:“只不过,自我来了上重天,也有神职,要在涅槃司掌管轮回复生等神通法术,又要监督天雷天火降罚执行,还要裁决大小战事,还要参与上重天这个那个议事,同时还有凤族事宜,负责找到前一任凤凰战神失落在外的凤凰血脉……我有这么多这么多麻烦事,见到师姐后,全忘了个干净,专跑去女娲娘娘的院落找师姐了。如今旁的神官越催越紧,呜呜……”
游扶桑反笑:“神君渎职,可别怪罪上我。”
宴如是可怜巴巴看向她:“才没有怪师姐!但能不能恳请师姐,帮本神君捏捏肩膀,捏捏腰……”
游扶桑于是道:“神君是战神,我是小仙,能服侍好战神大人,是小仙的荣耀。”
捏了肩,捏了腰,宴如是还不够,指使游扶桑干这个干那个,直至天穹大白。
游扶桑这才躺回榻上,闭了眼,“我累了。小仙就寝了,神官去涅槃司罢。”
宴如是泪眼婆娑:“师姐在赶我走!”
“正是。”游扶桑戏言,“快走吧,快走吧。”
宴如是站在镜前整理戎装,神思随着氤氲的香气飘荡一会儿,回头去看游扶桑,发觉她侧卧在榻上,手支着面颊,也在看她。
宴如是于是道:“师姐虽暂是小仙,却也有成为神官的法子。既是神官,便要有神职,不知师姐有什么想做的呢?”
游扶桑居然说:“没什么想做的。”不过好奇。“有什么法子能让小仙便成神官的?”
宴如是道:“天庭科举,下界历练,功德积累,职能考核,修为突破。当然,也有世代传承,神职世袭,抑或……与现任神官结为道侣,可获配偶神职。”宴如是站到榻边,跪下身,与游扶桑平视,“最后一个听起来最容易,对不对?师姐,我们的道侣结成之期就定在四月初二,好不好?”
那不就是十天后?真是着急。
而且,可一点儿不容易。倘若游扶桑拿到宴如是的配偶神职,那便也是任职涅槃司、监督天罚执行、裁决大小战事、参与议事、寻找上一任战神失落的血脉……
游扶桑自觉干不了。
她于是闲闲侧过脸,捡了两个旁的选择:“下界历练,修为突破,听起来倒是不错。”
宴如是大为受伤:“师姐不想与我结成道侣!?”
游扶桑道:“只是不想通过这个方式获得。”
宴如是道:“好吧,我明白。”
游扶桑问:“下界历练,一般是历练什么呢?”
宴如是:“这我不知。今日经过上天门,我可去问问。”
游扶桑:“有劳。”
宴如是泪眼婆娑:“师姐,你怎么与我说这种见外话?”
游扶桑哈哈一笑,“去。”其实升神职这一事,游扶桑并不那么心急;她向来是个无所谓的性子,总想,等在钟山待腻了再说吧。
可是和宴如是在一起,她怎么也不会腻。
而她们,也还有那么漫长的年岁可以消磨。
*
一万年后,游扶桑仍在钟山。
宴如是仍在涅槃司,勤勤恳恳任战神一职。
游扶桑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她琢磨万年,也未想好神职,那日宴如是起身整理衣物,临去涅槃司之前,忽而突发奇想,对游扶桑道:“不然师姐便司‘惰’,掌管世间所有懒惰之人……”
榻上,游扶桑懒洋洋问:“司了,尔后呢?”
宴如是对着镜子吐吐舌头,目光却透过镜子看着榻上之人:“我也不知了。”
毕竟宴如是并不是懒惰的人。
凤凰战神作息稳定,日日繁忙,实乃上重天业界劳模。
反观游扶桑,每日睡到饱,便去钟山背后养花弄草。
是了,钟山已种上一片花海,还有一个茶叶圃。
凡间草木,一年一花一结果,至多三年也有了果实,在上重天却总是千年起步,万年不止。譬如碧落忘忧草,叶片如翡翠般晶莹,千年露芽,万年初绽,三万年才得圆满。
好在游扶桑总是很有耐心。
看着这些仙草灵花在岁月中缓缓成长,也算一种独特的修行。
另一日,宴如是又突发奇想:“师姐,不如你在上重天开辟一道新职,名为‘茶司’,掌管一切新茶制品,如何?便说,扶桑之茶,为上重天娘娘严格选品,无人可错过,无人可抵抗。”
此话不假。
这万年,除去从前流光飞逝,游扶桑又泡出‘日暮天青’、‘听松啜雨’、‘朝霞引梦’、‘月落天光’等等上重天名茶。这一万年,光是为了游扶桑泡的新茶,女娲娘娘便来了钟山近三千次;就连久有嫌隙的王母娘娘也没忍住,硬是将蟠桃宴后小歇定在了钟山,领着众人来喝茶。秉持怒不责众,游扶桑为她泡茶,甚至还研制新品,‘瑶池轻雪’。
“扶桑之茶,嫦娥仙子品后,忘却广寒宫中千年孤寂,笑靥如花;太白金星饮毕,诗兴大发,一夜写就传世神作《天河赋》;就连素来严肃太上老君,也在品茗后露出难得的笑容,炼丹房中飘出阵阵花香。
“并且,此茶清心明志,涤荡心尘。传说某某神仙母女不和时,共饮一壶,瞬间化解恩怨;某某战神与某某神君宿怨深重,却因同品此茶,握手言和,再无争端。
“更有甚者,上重天两大部户——雷雨与风火素来不睦,主事神君各饮一杯,竟能促膝长谈,化干戈为玉帛。自此天际祥和,再无争斗。
“可见,一壶清茶定乾坤,实属扶桑仙品,”宴如是嬉笑着做出手势,却分明十分正色,认真严肃说道,“天人和谐,始于一盏好茶。”
游扶桑失笑:“你滚。”
斗嘴累了,摘茶泡茶累了,游扶桑倚靠在榻沿。
烛火如豆,映照雕花檀木屏风,宴如是拿着小人书,又拿流光异彩珠往屏风上一照。
于是书中的故事都成了屏风上的皮影戏。
拿书换作皮影戏,是上重天常见的仙术把戏,神明上仙以此消磨时光。
“这是谁?这个红衣服的是不是喜欢那个黄头绳的?”皮影戏的人脸都很模糊,看五官几乎认不出名字,宴如是只能依靠颜色辨认,“还有这个白衣服背青剑的……棒打鸳鸯,真坏。”
游扶桑道:“观棋不语。认真看。”
“哦。”宴如是撇撇嘴。
小人书的故事里,背青剑的先打了红衣服的,又被一个紫衣服的打败了,红衣服乘胜追击,打败了青剑,耀武扬威地把黄头绳拐走了。
宴如是没忍住,又道:“看来这个红衣服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嘛!”
游扶桑蹙眉不语。
“然后黄头绳又害了红衣服……哎呀,这也不好吧!至少小红对小黄很好呀!”
游扶桑忍无可忍,上手捂住她的嘴。
观书不语!
之后的故事,人尽皆知了,小红死去又复生,才与小黄温存片刻,小黄为苍生大义舍生赴死。
死了一个,复生片刻,又死另一个。
看到这里,游扶桑忽然拨开异彩球,轻声道:“关于这个故事,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是什么?”
游扶桑道:“小黄并未死去,而是化身为凤凰战神,一箭射落九天狼月,从此她与相爱之人定居钟山,恩恩爱爱,永不分离。”
宴如是问:“为什么书里没有这些?”
游扶桑合上书:“一万年过去,凡人不知,仙人不语,使得书中的故事编纂有出入,这很正常。”
宴如是于是点点头,叹了口气,呆呆望着跳动的烛火,感慨道:“居然……都一万年过去了。”她皱了眉,似乎很是感伤,“师姐,再过一万年,还会有人记得这个故事吗?”
游扶桑于是笑了,轻轻抚摸她,与她交颈相吻:“我会记得的。”
温热的气息落在情人的颈侧,也像当年春风里初见,桃花落了满肩。
一万年过去,人间依旧很繁忙。喧嚣的马车驶过山川,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溅起泥点儿,赶车人扬起鞭子,嘴里哼着不知传了多少代的小调。马蹄声哒哒响,惊醒了树下瞌睡的红色狐狸。
红色狐狸跑到古树,一仰头,望向停在枝头的青鸟。
青鸟梳理翠绿的羽毛,并不睬她。良久,青鸟飞过九州,见远方的海面上,蛟龙潜入深海。蛟龙游过珊瑚礁,穿过海藻森林,最终来到那座昼夜颠倒的山海境。流水从玉阶上淌过,水珠晶莹剔透,骨龙在水晶床上安然沉睡,胸口随着呼吸,轻柔起伏。
地府里,孟婆佝偻着身子,手中的勺子在汤锅里慢慢搅动;她身前,前来的魂魄排成长队,有人不舍,有人麻木,有人悲痛。
孟婆默默地舀汤,递给她们,一碗又一碗。
凡间,剑修背着古剑,走过十万八千里路。她的衣衫早褪了色,眼神却依然坚定,剑心如磐石。每到一处,都停下来问路,问道,问心。
医修的银针在天光下闪闪发光。她轻抚病人的脉搏,眉头微蹙,思考药方。
田野,风吹拂过麦丛,金黄的麦浪翻滚。
穿着虎头鞋的小女孩在田埂上奔跑,手中拿着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裹着糖浆,她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嘴里流淌开来。
女孩胸前,长命锁亦照耀天光。
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天光里,九重之上,钟山云雾飘渺。
钟山明月相思楼里,年轻的凤凰神君失落地问:再过一万年,还会有人记得这些故事吗?
我会一直记得的。
游扶桑笑着说道。
也会有人,一直,一直,一直——
记得我们的。
【浮屠令·番外】
第188章 玄色乌鸦
◎乌鸦飞走了◎
1.
天下飞鸟千万种,乌鸦只是其中并不怎么起眼的一种。黑羽毛黑眼珠,叫起来又粗又哑,小孩子嫌弃它们不好看,大人们厌恶它们带来灾难。
不好看乌鸦认了——乌鸦的羽毛是五彩斑斓的黑,人类眼拙,看不出来,乌鸦不与她们计较——可人类那些灾难哪里是乌鸦带来的呢?乌鸦嗅见腐肉与阴谋的味道,于是来了,它们并不是带来灾难,而是预示灾难发生,好让人们避险。
人非但不逃,居然还怪罪起乌鸦来了!
真是愚蠢。
愚蠢!
其实人间还有一个词语是牝鸡司晨,意为母鸡代公鸡报晓,以为自己也可以像公鸡一样叫出太阳;人们说这是不对的,总拿这个词语讽刺别人。
乌鸦于是觉得好笑:小小公鸡,居然以为太阳是自己叫出来的。
这么说来,人类以为太阳是公鸡叫出来的,又以为灾难是乌鸦带来的……
如此可见,人类真是很蠢笨的。
乌鸦于是下定决心,不论是什么情况,用了仙术法术或者下辈子,它一定不要变成人!
2.
乌鸦的寿命很短,吃不饱,身不暖,十年已算长寿。
当这只乌鸦寿终正寝时,已是乌鸦之中的长老。
它躺在枯败的树枝上,举着爪子,用最后的力气,对乌鸦小辈讲述一个道理……
人类是很蠢的!
不要……变成……人类……
3.
其实人类蠢不蠢,要考虑的情况有很多。
因为人是种极其复杂的东西。
变成一个女婴的乌鸦睡在襁褓里,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不妙,不妙,她投胎的村子是远近闻名的光棍村,村里最高的石头楼是一座弃婴塔。
乌鸦想:完蛋。
果然她被丢掉了。
乌鸦滚在草丛里,不对,应说是女婴滚在草丛里,哪儿也去不了。她从前是靠飞的,如今四脚爬,怎么爬得走?
更别说她没喝奶,没力气,手脚又短。
她于是在阡陌旁躺了一会儿,天渐渐冷,没有行人经过。
乌鸦再一次感受到死亡降临。她想起上一世,活了十一年,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乌鸦才慢慢没了叫声。
而眼前这一世好像也会很短暂呢。
不过——
运气不错的是,有三个好心的陌生人出现在道旁。
三个“好心”的“魔修”。
魔修是真的魔修,好心也是真的好心,不是庚盈在嘲讽——
对了,那三个魔修给她取名“庚盈”。
魔修救下庚盈,放了一把火,村子烧了起来。
那三个魔修,最年长的那个很温柔,另外两个少年一个看起来很冷,另一个看起来很苦。
火势越来越大。月上重天时,又渐渐熄了。
那个看起来很苦的少年说,我要带走这个孩子。她和我一样,都是丧家之犬。
庚盈于是忽然不明白了:你不是人吗?为什么说自己是狗呢?那我呢?难道我没有投胎成人,而是成了小狗了?
但她也不怎么会说话,一开口,小手挥起来,只会说:“扶桑、抱。”
4.
魔修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庚盈觉得,把她捡走的那三个人其实是极好的。
她们待她很好,说话好听,也讲道理,教她读书写字(这个她不爱做),甚至非常细心地教导庚盈杀人(这个她很喜欢)。
魔修总是要杀人的,不过,也不是杀了人就是坏人了,庚盈可以挺起胸膛,非常骄傲地说,她也是杀了很多坏人的。
5.
比起知晓仁义礼智怎么书写,庚盈更关心眼前这具尸体该怎么处理。
憎恨丈夫的樵妇终于痛下杀手,血溅三尺,却不知如何将这脑满肥肠的尸体处理掉。这样一具全是肥肉的尸身,大约需要两头猪……不,不,分散成七块,给七头猪去食用,吃上一夜,第二日黎明,渣也不剩。
樵妇终于下定决心,附近的养猪场只是几里地,她只需要拿推樵木的车,将丈夫的尸身搬到那边……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这要紧关头,村里居然有人举着火把过来了!
樵妇到底是个凡人,一下慌了手脚,木车咣当砸在地上,那些举着火把的人立即循声望过来:“老张!老李!你们在做什么?”
樵妇剧烈地颤抖起来,可比那些举着火把的村民更先来到的,是庚盈。
庚盈先出手向已死的男人甩出长针,插在天灵盖上。她是想,先让尸体染上魔气,这样官府来到不会起疑,立即就能归罪于魔修。可又怕那些村民认不得魔气,以为这银针是凡人的绣花针,那这樵妇说不定仍要遭殃。电光石火里沉思,庚盈抛出一捆细绳,将这死人往自己方向拖来几尺:“这具尸体,我收走了!”
樵妇呆住了。这也许也是她这一生第一次见到魔修,她很惊惧,不明所以,先前的颤抖并未停止,反而更大。
火把推开了樵门。
庚盈才不管自己吓到了人,依旧笑嘻嘻:“快走!别碍着你堂堂庚盈大人闪亮登场!”
“啊——”
樵妇失声尖叫起来,“妖怪啊!”
庚盈有些生气,她在帮她,她怎么恩将仇报呢?
再说,她哪里像妖怪了?庚盈觉得自己明明长得很好看!
不过,庚盈并非那种发现自己好心被辜负便怒而反杀的人。她去做她已认定要做的事情,而不是一边做事一边等待对方道谢。
她无所谓樵妇对自己的诋毁,拖着尸体,在墙头跃起,跑开了。
半刻钟后,火把渐熄,庚盈用狗绳拖着男尸,在月光下三步一回头地走在乡间小路里。月光好静,她听见蝉鸣,吱吱,吱吱。其间男尸的肠子掉出来好几次,庚盈都帮忙塞回去了。
这算做坏事吗?
不算吧。她只是收留了一具无家可归的尸体。拯救了一个樵妇。
总之庚盈是这么认为的。
可为什么魂魄飘飘荡荡到地府,阎罗瞪着她,翻开生死簿一看,摇头叹息:“心术不正,杀业重,口业重,恶贯满盈。此次投胎,必让她去做虫豸之类的低贱东西!”
我哪有这么坏?
庚盈不解。
正要丢下判令,忽然有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且慢!”
阎罗抬头一看,原来是判官。判官如观音慈目,合掌道:“这孩子是做错了事,但她一生实在很苦。可恨之人定有可怜之处,我观这孩子前世今生所在环境,其实她也不能变得更好。这不是她的错。
“甚至,阳间还有一位功德无量的修士愿意以愿力为她誊抄经文,想来,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坏孩子。”判官低首道,“还请阎罗王网开一面,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阎罗想了想,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既然判官大人求情,便不让她变成蠹虫了。但惩罚还是要有,让她每次投胎成人之间,都要再做一世乌鸦,且做乌鸦之时,要保留人的记忆和意识,好好反省。”
6.
唉,这一世又成了乌鸦。
黑羽毛黑眼珠,叫起来还是又粗又哑,但庚盈心里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世的一切。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记得旁人失望的眼神,记得那些被她伤害的人。
若说悔恨,其实庚盈并不怎么后悔。
她只是,有点儿想她们。
想那个有点苦的少年,有点冷的少年,还有那个说话温温柔柔的年长者。
也有点想那个替自己誊抄经文的修士呢。
但眼下庚盈只是一只乌鸦。
乌鸦飞到浮屠城上空,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她想哭,但乌鸦流不出眼泪。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叫声。她在城墙外守了很久,直到羽毛都变白了,眼睛也花了。
乌鸦再也飞不动了。
7.
身体忽然变得很轻。
她死了吗?要到第四世去了吗?还是仍在虚空混沌中呢?庚盈迷迷糊糊地,向着迷蒙之地走去。
她听见岳枵说道:“好孩子。”
再之后的事情她记不清了。
8.
不知道第几世,她终于又变成了人。
六岁之前,家里嬢嬢送了她一个长命锁,保她长命百岁。
但实在太不幸运,七岁那年末,疫灾突降人间。
怪病如野火燎原,蔓延开来。
城中百姓起初还能凭借城墙抵御,嬢嬢也带着她躲避。可疫病从内部爆发,防不胜防,街坊邻里转眼间便成了血口獠牙的恶鬼,追着昔日的亲朋好友撕咬。哭声、惨叫声、怪物的嘶吼声混成一片,宛如人间炼狱。
女孩紧紧攥着胸前的长命锁,躲在嬢嬢怀中瑟瑟发抖,却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足踝早已擦伤,在尘土里染上了病人的血液。
女孩的眼睛变得紫青。
嬢嬢吓坏了,将她摔在地上。
女孩胸前的金锁在血色中也泛着微光,仿佛在默默护佑着她——她的神明来了。
她遇见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判官口中,为她誊抄经文的人。
神明自刎,用血救了苍生,也救了女孩。
9.
“嬢嬢,什么是自刎?”
嬢嬢已经老了,眼角的皱纹将眼角堆得看不见。她愣了一下,“就是……”
嬢嬢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继而推开了神女殿的正门。
女孩只觉得,这高高的神像十分眼熟,可至于是谁,她记不得了。
那一日,嬢嬢带她吃了神殿的素面,有芦笋,豆腐,女孩捧着热气腾腾的面汤,一抬头,却发觉下雪了。
雪像梨花那般白,又比鹅毛更轻,无声无息地飘洒在神殿的青瓦上,在檐角堆积成小小的白帽。
“嬢嬢,下雪了。”
她指着天空。嬢嬢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接住几片雪花:“是呢,这是今岁的第一场雪。”
一只青色的小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在雪花中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神殿的石阶上。青鸟歪着小脑袋,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女孩。
青鸟莫名其妙地看了她很久,很久。
那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深意,让女孩莫名感到一阵寒意,比这冬日的雪更加彻骨。女孩一激灵,忽而想到,也许这根本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人!
嬢嬢似乎也注意到了那只青鸟:“去!”
女孩急了:“嬢嬢,别赶小鸟走呀!”
但小鸟已经飞走了。嬢嬢轻抚着女孩的头发,温声道:“快把冬笋吃完,汤也喝了,一会儿都凉了。”
“……哦。”
女孩于是低头,继续吃面,但时不时还是会偷瞄那只青鸟离开的方向,妄想小青鸟会回来。
但小青鸟没有回来。
这一世,女孩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才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10.
她又变成乌鸦了。
可是这次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抑或是惩罚已止了,总之,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乌鸦飞啊飞,遇见一只小青鸟。
小青鸟真漂亮,乌鸦觉得眼熟,却总记不起细枝末节。也许是前世见过。
乌鸦与青鸟同行了许多山川。
“你又不记得我了。”
青鸟深深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你总是不记得我。”
乌鸦听不懂,只能发出“呱——噪——”的声音。
青鸟又说:“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我会一直找到你的。”
呱——噪——
青鸟在说什么?
呱——噪——
呱——噪——
乌鸦不明白。
乌鸦飞走了。
第189章 游园惊梦一
◎【凤凰神师妹x浮屠城小城主x宴门小师姐】◎
上重天未有凤凰战神已许久了。
如今战神回归,三霄秩序井然。东海风浪止息,凡间妖鬼潜匿,不敢妄动;昆仑仙禽肃然,上界青墀彤庭,再闻清歌。诸天归位,上重天中,最不服管教的猛将在凤凰神君面前,亦不敢擅自兴兵。
那一年,宴如是奉命前往九州幽都,剿灭作乱的“魇魅”,一人斩下魇王九首,一战大捷,她回到上重天时,金戈尚滴着未冷却的妖血。
上天门张灯结彩,诸神夹道相迎,宴如是接过印鉴,抬眸看了看天光尽头,王母娘娘赐酒亲斟,天兵齐声高呼“战神无双”。
宴如是却无心觥筹交错。
她只想快些回到钟山。
众神的暮鼓敲了三下,宴如是回到云雾飘渺的钟山,相思明月楼上,躺在观月台的凉榻上,微微闭了双目,晒月亮。
凉榻边是她新养的木兰和香草,和悠闲的主人一起晒月亮;还有一把青色的油纸伞,半耷着,随时能撑起,备在一旁。
仿若月亮还能把人晒着似的。
宴如是走得很静,轻轻踩在月光里,生怕惊扰这闲适。
但金燚甲上残留的血味总是将她暴露出来。
游扶桑的鼻尖警觉地嗅了嗅,随即回过头,向宴如是眺一眼:“你伤得很重。”
宴如是摇头:“是斩杀九头的妖兽时,妖兽的鲜血。”
游扶桑无奈一笑:“仙血和妖血,我还是闻得出来的。”她坐在凉榻上,背对月光,向宴如是道,“到我身边来。”
“不必了,”宴如是回绝,只在凉榻边站定,便不往前了,“我身上全是血污,莫脏了师姐的凉榻。”
游扶桑双眼眯了起来,目光将宴如是足下、身上、金燚甲里里外外过了个遍,抬手剥了对方几张腰带,金燚甲落地,侧躺在凉榻上的游扶桑一伸手,便捞过凤凰神劲瘦的腰肢。凤凰神神色一僵,人先倒在了凉榻上。好在凉榻由千年藤编织而成,结实得紧,否则,多半二人要一起塌下去。
宴如是被抱着激灵一下,咫尺间游扶桑似笑非笑看她,开口轻声取笑:“骁勇善战的神君,到了小仙的凉榻上,居然这么局促?”
宴如是不和她斗嘴,头倚靠在游扶桑肩侧,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眼一亮,埋下头去:“师姐身上有茶香。我好喜欢。”
游扶桑道:“应是木兰花的香气。”
宴如是立即学她先前那样说道:“花的香气和茶的气息我还分不清吗?分明是师姐身上的气息!”
游扶桑白目。
她撩开宴如是腰上衣带:“让我看看你的伤。”
宴如是乖乖任她宽衣,没有动。
最大伤口在左胸正近心口的地方,说不上狰狞,大约是一指的长度,已不挂血,却隐约有一些黑紫的妖气。耳后、手腕、膝骨上亦有细细小小的伤口,也是如此古怪的妖气。寻常伤口或妖魔气息,于煞芙蓉的压制下,在宴如是身上待不过一炷香时间,更多是当即愈合。可如今这伤口显是熬过了个把时辰,妖气却依旧不退,怕是另有蹊跷。
“只是那魇魅已被我斩杀,全无气息或魂魄,没有别的道理仍在散发妖气……理应如此的,”宴如是闷闷道,“上重天从前也没有人对斩杀梦域魇魅有所心得,我也没有旁人可以询问。上清仙署的素手医娘子也下界游离去了……唉,真不知该去问谁……”
游扶桑对医术也并不精通,不过在钟山的这些时日里她养花弄草,也对药草略有一些心得。她轻轻按着心口伤口边缘,感受着妖气,问宴如是:“身体可有不适?”
宴如是道:“这才是最奇异的。我并无疼痛,也不曾有灵气、神力流失或被禁锢的感觉。甚至都要忘记有这伤口了。”
游扶桑道:“切莫掉以轻心。”
游扶桑为她仔细处理了伤口,敷上天香花与龙涎藤,将衣衫蔽下,打算将人打横抱起回到楼中。
宴如是却道:“师姐,我想留在观月台。”
游扶桑不允:“观月台高无遮拦,夜深露重,你就着凉。”
宴如是固执道:“神仙是不会受凉的。”她可怜巴巴看着游扶桑,“在我回来之前,师姐仍在好好赏着月亮,我回来后,师姐先是为我处理伤处,眼下又要抱我回屋,如是莫不是打扰师姐赏月了?”
“月亮常常都有,你如此重伤却是头一次,倘若今夜未休息得当……”游扶桑固然坚持,“如是,回房去歇。”
宴如是性子上来,今夜便偏偏要在观月台就寝。她不明白了,整个钟山,她想歇在哪里不行?
宴如是态度依旧硬,声音却放软,她撒娇道:“师姐抱着我,我便不会受凉了!”
游扶桑被磨得无法,召了芥子袋,一件大氅轻轻盖上凉榻。
氅衣稍重且温暖,宴如是枕着师姐的手臂,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夜晚的钟山很静,静到高悬在天的明月外云雾稍稍飘起,便仿若月亮吞吐气息。宴如是睡在爱人身侧,渐渐沉入梦乡。
却睡得并不踏实。
许是魔气侵扰,宴如是的梦境一边又一边回到九首魇王被斩杀的那一刻,淋漓的妖血沿着箭羽不断落下,汇聚成一条血红的小溪。
小溪蔓延至宴如是脚下,她不由得低下头,却发现溪血的边缘,有一只不起眼的小虫。
宴如是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去,拾起了小虫。
电光石火,只见那小虫猝然飞起,冲进宴如是眉心!
宴如是疼痛地闭上双眼。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眼前景色陡然变了,不再是鲜血如注的梦域,而是……
一处静谧的桃花源。
一片桃花翩然落下,正在宴如是肩头。
桃花。
宴门。
难道是梦域的境中?
宴如是觉得错愕,又隐约记起,这样的梦,她仿似在曾经做过,彼时难以承受宴门破灭之痛,她沉浸于此,酣然一番美梦……
她冲到掌门居所,果见宴清绝正襟危坐在书桌前,是最初的掌门装扮。
宴如是不由自主地冲上去,将母亲抱了个满怀:“阿娘!”
宴清绝只轻轻点她脑门儿:“如是,做什么?毛毛躁躁的。”
不过还是任她紧紧抱着。
宴如是将脑袋在母亲怀里蹭了蹭。与母亲说了几句体己话,毛茸茸的脑袋抬起来,忽问;“阿娘,师姐呢?”
宴清绝伸手探了探女儿额头,不烫。她古怪道:“如是,你并没有师姐啊。”
宴如是全当母亲是因为不喜师姐,才这样说,宴如是于是着急道:“游扶桑呀!扶桑师姐……”
宴清绝更觉得怪异了:“什么游扶桑?宴门不曾有那样的人,”
“母亲!”
宴如是显然认为阿娘在说气话,她气冲冲抽身,冲到掌门书居,驾轻就熟地找到学子名录,极快地翻阅起来。
“……”
没有。
真的没有。
宴清绝名下学子,只有明明白白“宴如是”一人,曾经属于“游扶桑”的行列,如今空白一片。
这名录分明是当年宴如是亲自誊写上去的!
宴如是不敢置信地继续翻阅,从内门翻到外门,再翻回内门……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宴清绝跟着她来到了书居。觉察女儿情绪有变,不由得有些担心,她走上前来,却被宴如是一把抱住,宴如是问道:“阿娘,你没有去扶桑之地吗?”
宴清绝反而奇怪:“为什么要去哪里?你想去那里吗?”
宴如是顿时失措。
这是怎么回事?
已经来不及了吗?
师姐理应在几十年前便由阿娘领回宴门,如今再找过去,也许也不在扶桑之地了……
宴如是匆匆问了外头年号,当即要冲出门去。宴清绝觉得女儿此刻古怪至极,召剑欲将人拦下,岂料宴如是一朝战力突飞猛进,居然空手将剑劈开!
凤凰神再如何失了神力、再如何赤手空拳,凡间修士固然不是她的对手。
宴清绝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被劈裂的青色古剑,更无心阻拦陡然离开的女儿。
不到片刻,宴如是已冲出宴门,向浮屠城的方向御剑而行!
“宴如是!”宴清绝在身后高声喊道,“你一个人冲去哪里?”
*
一路上宴如是四处打听得知,如今浮屠城城主还是庄玄,而在二十年前,医鬼庄玄与其医仙好友在扶桑之地,领回了一个孩子。如今那孩子带在身边,研习浮屠功法,大抵是庄玄有意将她作为下一任城主栽培。
二十年前,庄玄带走了游扶桑,将她带回浮屠城。小扶桑在浮屠城中养尊处优地度过了前八年,后以小城主的身份,与庄玄、周蕴游历了好一段时日——直至今日。
由浮屠城外凡人村庄的村民所述,这个小城主是个极明丽的少年,聪慧爱笑,修习天赋甚佳。
宴如是于是想到,这么说来……师姐在浮屠城,其实过得比宴门好太多,太多。
度过愉悦的少年时期,此后师姐性格应当并无自卑了罢?败也浮屠,成也浮屠,因那浮屠魔气,师姐成了天赋极高的修魔天才,再无人敢欺凌她……
也有待她极好的尊长。
不过,宴如是也有些许不明白,游扶桑为何依旧会被取名为“扶桑”。在宴清绝那里,只因从扶桑之地捡回,于是随意以地名取名;可庄玄也是这样吗?
她也许想不到,同一个名字,寓意也大有不同。扶桑,扶桑,在庄玄口中,分明是传说中神木与太阳神的珍贵名字。
*
熙熙攘攘的街头,车水马龙中夹杂着摊贩的叫卖声,空气里有烤红薯的香甜与炭火尘土的味道。宴如是笔直地走在道上,识灵一角不放过任何一个她经过的修士或凡人,忽然——
那个熟悉的身影如闪电般划过视线。
微微凌乱的黑发,精致的火珠红色头绳,清瘦的身形被束在花纹繁复且合身的黑色衣裙里。
不像宴门少年师姐,那样可怜又湿漉的雨后青竹;也不似后来的浮屠城主游扶桑,这般绝命而悲怆的山茶花。此刻的游扶桑,分明是崖边一只蓄势待飞的幼鹰,花色如墨的海东青,精神抖擞,整装待发。
她从宴如是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却让宴如是心脏狂跳,血脉奔涌,耳边嗡嗡作响,仿若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如同已认识了千万遍,她看着她,心跳比她更快喊出那个名字——
“扶桑!”
声音脱口而出。
游扶桑回过头,那张极美的面庞映入眼帘。四目相对的刹那,宴如是几乎落泪,她当然相信,这就是师姐,就是那个她朝思暮想的模样,丝毫未变。可是,游扶桑看着她,眼里只是陌生与困惑;她莫名其妙地瞥了宴如是一样,没有回应,连“我们认识吗?”都不曾过问,径自回身,继续往前走去。
不、难道就让她这样离开?
宴如是急忙追上去,脚步凌乱而匆忙,觉察有人跟随,游扶桑立即警惕起来,肩膀微微下沉,摆出防御姿势,她转过身,面上尽是冷意,周身开始有了微不可查的魔气波动,如黑色的雾气一般渐渐升起。
宴如是心中一痛,却强装镇定:“我,我不是敌人,我……”
话音未落,游扶桑已动了。
少年魔修身法快如闪电,操运魔气的速度更是惊人,她一个闪身便到了宴如是身前,右手成爪,五指间黑气缭绕,直取宴如是左肩!
倘若只是普通修士,定瞬间会被魔气侵蚀。
可宴如是的身体战神百战,早已有了本能反应,她脚步轻移,看似慌乱后退,实则以柔克刚,卸力步法。
游扶桑的利爪击擦身而过之时,宴如是趁势伸手,状似无意地在她手腕上轻点一下。
游扶桑顿时感到一阵酥麻,魔气运转不畅,不由得后退半步。她重新看向宴如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眼前这人年纪应当比她更轻,居然可以这样利落地破解魔气?
此刻的游扶桑在浮屠城里早是无敌手,断不愿意输给眼前这陌生少年。
只见她双手结印,周身魔气大盛,如临大敌。
电光石火,游扶桑整个身体如箭般射向宴如是。这次她绝不留手,双手魔气凝聚成两把黑色的利刃,直刺宴如是的要害!
魔修向来出手狠毒,招式亦是一等一的毒辣。
宴如是心中一紧,心想师姐真的想要她的命。但她怎么可能伤害她?
宴如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偏偏躲闪了魔气的每一次进攻。二人极快地过了几个来回,游扶桑愈战愈勇。而在千钧一发之际,宴如是竟真身化作流水,游扶桑双刃刺空,宴如是却已出现在她身后,手指在她后颈轻轻一点!
魔气瞬间被压制,游扶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游扶桑隐约觉得宴如是的招法似曾相识,即便身子瘫软下去使不出魔气,她仍然警惕地注视着宴如是:“你是宴门人——”
自她们打斗,周围凡人修士早早明哲保身地逃开,自也有人通风报信。
而在游扶桑话音落下,只观一阵突如其来的长风吹破宴如是对魔气的禁锢,一袭玄衣之人挡在了游扶桑身前。
此前,宴如是从未见过庄玄,如今感叹,她当真与陆琼音长相一模一样。
见了宴如是,庄玄只淡淡问道:“小友,扶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发起进攻?”
宴如是焦急地辩解:“我并非有意攻击她,我只是想和她……和她说说话……”
游扶桑即道:“谁要和你说话!我根本不认识你!”
宴如是:“可是……”
庄玄并不听她解释。觉察游扶桑语气里的排斥,庄玄打断宴如是,又问道:“小友在浮屠城的地界里,众目睽睽下,攻击浮屠之人,此举,是否是宴门在向浮屠城宣战?”
宴如是后背一紧,哑口无言:“不、不是!……”
庄玄语气柔和,可分明字字锋利。
如今宴如是早是上重天之神,即便是这般官腔对话,她也并非应对不了,可庄玄身后游扶桑那厌弃厌烦的眼神实在让她太过受伤。
庄玄道:“既然不是,那小友请回吧。今日之事,我只当小辈间切磋,并不计较,也可当什么都未发生过。”
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游扶桑更是抓着庄玄衣角,躲在她身后唾道:“宴门之人!赶紧滚!滚!”
那个眼神——陌生的、防备的、毫无温度的眼神——让宴如是如坠寒窟,她感到心寒,心脏仿佛被冰锥刺透,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这不是她要的“梦境”……这对她而言怎么可能是美梦!?
分明是噩梦——
失落如巨石般压在心头,很快,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整个世界都在坍塌。
宴如是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宴门的,只是从长剑上下来的一瞬间,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周遭扭曲了稍稍瞬间,如水波般荡漾,可一瞬又归来,宴门的景致似乎变了,又似乎没有,还是那片粉色的桃林,山后是一丛丛金黄的银杏。
宴如是有些脚步发虚地靠在背后树干,好容易在站稳,便瞧见山道旁两个学子经过,低声说着闲话:“游师姐练剑又被掌门骂了,哈哈……”
游师姐……
游师姐?!
宴如是一个激灵,猛然抓住那两名学子:“是怎么一回事儿?”
“少、少主!”两名学子也变得局促起来,“只是掌门大人因为游扶桑师姐挥剑不佳,而责罚了她……不是、不是什么大事……”
宴如是似乎对这件事情有细微的印象。
她于是当即沿着两个学子走来的方向,飞速跑去!
她跑到记忆中的古树下,少年抱着木剑,蹲坐着,消瘦的肩膀背对宴如是一耸一耸,大约是在低声哭泣。
那副面庞未转回的时刻,宴如是只想起先前梦里,躲在庄玄背后,机警、锋利、有天赋的浮屠小城主。那样尖锐又朝气蓬勃的小城主,回了宴门,只能孤苦伶仃坐在古树下独自哭泣。是宴门太亏待她。宴如是觉得很心疼;而此时此刻的游扶桑对她而言,说是失而复得绝不为过。
近在咫尺的,朝夕相处的,扶桑师姐。
宴如是情不自禁地从后方紧紧拥抱住游扶桑。她感到怀里的身体显然僵硬起来,在意识到来者何人后,再度柔软下来。
“宴师妹……”
“师姐,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自作聪明……”少年扶桑啜泣着,断断续续地将原委都说给她听。也许真的是她弄巧成拙吧,这样恶劣的天赋,居然也敢耍小聪明。
宴如是却道:“师姐没有做错。这一切,师姐都没有做错。”
游扶桑闷闷的:“唔。”
宴如是又道:“根本就是阿娘做错了。挥剑二百次又如何,四百次又如何?师姐是多做了功课,又不是偷懒,到底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即便阿娘自认为二百次是最合适师姐的,即便师姐偏要挥剑四百,这也算犯错吗?她居然当众责罚吗?她作为师长,未有正确引导,而是刻薄挖苦,她真的配做师姐的师者吗?”
游扶桑大惊失色:“啊?”
眼前宴如是这话在游扶桑耳中是绝对的大逆不道。何况,从前,游扶桑不想让宴如是难做,从来没有主动与她说过这些,她不知此刻宴如是为何会这样说自己的母亲。
宴如是抱着她:“师姐仍是手脚酸痛吗?”
游扶桑又缩回去,吸了吸鼻子:“嗯……”
宴如是继而轻哄道:“师姐与我一同去灵泉好不好?宴门灵泉有舒经活络之用,泡完师姐便不会这么难受了。”
游扶桑却些许不情愿,可拗不过宴如是固执。
游扶桑也不懂宴如是为何如此坚持。
桃花粉色花瓣如雪坠落,春风轻拂,吹开空气中弥漫淡淡的花香,也吹动她们的衣裳。
游扶桑几乎是被拽着走到灵泉旁边的。
仙雾缭绕的灵泉里泉水叮咚,碧波荡漾。可还未宽衣下水,仅仅松下衣带,泉水中氤氲的蒸汽拂过游扶桑的双目,便令她泪如雨下,“可是,如是,我真的很努力了……”游扶桑一抬眸,黑亮的双眸俱是水雾,渐渐水雾决堤,泪珠断了线地滚落,她咬着下唇,哭得梨花带雨,努力压抑了抽泣声,可一开口,委屈的情绪一览无余,“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好吗?”
真是太可怜了,宴如是不禁这么想,心肠也软下去,她扶住游扶桑的双肩,手指勾在对方后襟中,宴如是低下头,轻轻吻去游扶桑面上的泪水。
这样的举动于现下的她们而言显然是逾矩的。
游扶桑显是僵住,整具身子僵直不敢动。
宴如是细细密密地吻着,见身侧人不敢动弹,便得寸进尺,将双唇印在她唇上。
这样是不是很坏?宴如是有些内疚,却做不到停止,她觉得师姐太可怜了,于是情不自禁想要吻她。可这样的她分明就是个趁虚而入的小人,在师姐最伤心的时候,以吻诱骗她……
但那又如何?
宴如是早就对自己没那么多规矩了。
师姐的嘴唇很软,一向很软,即便浮屠城破败后,师姐在蓬莱死而复生,师姐憎她,怒她,呵斥她,眼神那么冷,态度又生硬,可那双朱色的唇,一如既往柔软。
如同山茶,总是那么悲怆决绝,而花瓣却总是最柔软的。
恰似师姐对她,总狠不下心。
那双唇近在咫尺,色若丹砂,如含朱胭,似有露凝花。
宴如是自知自己对上师姐,那真是没定力极了,她忍不住轻轻咬住,撬开牙关,一亲芳泽。【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