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沈念之,果然在这里。”……
尚仪局内,一片肃静。
除了桌面上摆放的几本厚重的礼仪册子,和她身旁那些静默如影的宫女,周围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沈念之坐在软垫上,手中捧着刚刚翻开的册子,目光略过那些沉重的文字,眉头却悄然皱起,密密麻麻都是些陈腐礼仪,她看着头疼,便懒懒合上了。
她对这繁琐的礼仪并无兴趣,往常在府中也不是没有接触过。
她所懂的,远不止这些表面的规矩,但宫中的一切都显得不合她的心意,这些所谓的礼节和规矩,无非就是如何当好一个妻子,完全没有让她心生敬畏,反倒是一种陌生感和压迫感,令人无法呼吸。
陆景姝安排来的那位嬷嬷姓冯,年过半百,姿态倨傲。她站在沈念之身侧,语调缓慢而尖锐:
“沈娘子,这宫规你须得背熟,否则日后入了东宫,若再出差错,只怕便不是奴婢几句话的事了。”
沈念之抬起眼,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嬷嬷此言,我怎么听着像在恐吓我?”
冯嬷嬷冷笑:“奴婢不敢,只是劝您一句,这东宫规矩大,侧妃终究不是正妃,还是守本分些为好。”
沈念之笑意顿淡:“那倒巧了,我这人天生就不懂什么叫本分。”
冯嬷嬷顿时气色一变,语气强硬起来:“沈娘子若再这样不识礼数,奴婢只得如实禀报太子殿下。”
沈念之却毫不在意地打断她的话,反而唇角微扬,眼神里全是挑衅:
“好啊,那你现在便去告诉他,正好趁早让他取消与我的这门良缘。”
冯嬷嬷被噎了一瞬,面色铁青,几乎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这般放肆!”
沈念之理了理裙摆,懒洋洋地起身,目光一扫,笑容慵懒中又带着几分锋芒:
“嬷嬷既然都说我放肆了,那我今日便更放肆些,省得辜负你这份指教,今日就到此吧,我要出门走走。”
她说完,连个眼神都懒得再给,只径自推门而出,留下一屋子错愕难堪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沈念之出了尚仪局,心头郁结难舒,只漫无目的地在宫道上随意走着。
初冬的宫墙红得深沉,瓦上积雪未化,檐角垂着几根细细的冰凌,映着远处苍茫的天色,透出几分凄凉。
行至转角,她忽然停了下来。
前方宫门口,有一队朝臣正低头肃然走过,其中一道熟悉的身影,让她倏然顿住脚步。
是苍晏。
他今日着一袭深紫朝服,腰间悬着玉佩,清隽挺拔,眉目一如往日清淡温润,举手投足间从容自若,仿佛依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中书侍郎。
只是,他身侧陪着的,竟是陆长明。
二人似刚议完事,陆长明面带笑意,苍晏也礼貌地附和,举止间客气而疏离。沈念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袖中冰冷的指尖。
她静静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苍晏脸上。
苍晏似有所觉,微微侧头,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二人目光忽然撞在了一处。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沈念之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那眼神深得像冰,压抑着复杂至极的情绪。
而苍晏也并未避开,他就那样与她远远对视了一瞬,随后微微垂眸,轻轻点头示意,便又转头与陆长明继续交谈,神色如常,半点端倪都未流露。
沈念之唇边忽地勾起一丝冷淡的笑。
她想起数日前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一幕,他附和着陆长明、称他为“唯一的恩师”,她本以为心早已死了,如今再见,竟还是觉得刺痛。
真是可笑至极。
她收回视线,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身后渐远处,苍晏嘴角的笑意缓缓淡去,握着玉笏的手微微紧了紧,袖底青筋隐隐浮现,却终究未再回头看她一眼。
此时永州冬月,江风湿冷,空气中带着微凉的湿气。
忠王船队泊于潇水之畔,水面雾气弥漫,江面泛起层层波纹。船楼内燃着炭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隔着纸窗,仍可听见远处山鹧的哀鸣。沈忆秋披了件绣梅长褙子,坐在几案前,微微低头,手指蘸墨,写下了一封家书,李珩进来,问道:“你前些日子寄出去的家书,怕是快到京城了。”
沈忆秋若有所思点点头,“是有些日子了。”
又是一个三日后,京中雪落不停。
沈念之立在宫内西侧廊下,身后寒风穿帘而过,斗篷在风中翻飞。霜杏小心捧着一封密封朱泥的家书,恭敬递至她手中,声音低低:“是二娘子寄来的。”
沈念之并未立刻接过,而是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仿佛要看穿它一字一句写了些什么。
良久,她才伸出手指,将信接过来,指腹触到封泥那一刻,冰冷彻骨。她手一顿,随即抬脚往前走出几步,立在檐下。
她的视线落在那句“姊姊安好”上时,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姊姊安好。
前些日子我与殿下抵达永州,气候渐冷,潇水之畔薄雾迷蒙,四周寂静如常。此处与京中迥异,虽然景色宜人,但却无一丝京城的喧嚣。
自阿爷离世后,我深知你此时心头的苦痛,尤其是那份无人可寄托的孤独。我无法回京尽孝,亦不能在你身旁守护。但请你放心,姊姊,我虽远在他乡,却始终挂念着你。
我希望姊姊坚强自持,别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垮你。往后若有任何难事,记得随时告诉我,永州虽远,但一纸家书可寄情思,与你相隔千里,我心常在。
愿姊姊心头无忧。
沈忆秋。”
信不长,字迹娟秀温和。她一字一句地读完,到最后一行,忽然轻轻笑了笑,那笑意微浅,却落在风中发了抖。
她将信重新折起,攥在掌心,没说话,只是站着。
霜杏在一旁看得心惊,低声唤了一声:“小姐?”
沈念之没有应声,只将那信贴在胸口,闭了闭眼。
片刻后,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我从前是瞧不起她的,觉得她小门小户,心肠又软,只配站在我身后。”顿了顿,她低低笑了一声,“可如今……我除了一个认贼作父的阿兄,竟真就什么都没有了,她
处处惦记着我,以前是我过分。”
她说着,手中那封信微微一颤,手指再松时,信纸落下,正好落在地砖上。
一滴泪也跟着落下,无声无息地砸在信旁,碎成水纹。
——
梅园里,雪花轻轻飘落,覆盖了梅树的枝头。寒风吹过,梅花微微晃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沈念之站在梅树下,手中捧着香烛,低头,专注地将其放置在雪地中。香火静静地燃烧,微弱的火光在雪地里闪烁。
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今天是阿爷的三七,按照规定,她应当为父亲祭奠。
但宫中有令,任何祭奠都被视作禁忌。沈念之明白若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只能在这里,独自完成这份迟到的告别。
香烛的火焰轻轻摇曳,沈念之低头,目光落在那跳动的火光上。她的心中充满了孤独和痛苦,然而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梅园的寂静。沈念之微微皱眉,没有回头。她知道来人是谁。
“沈念之,果然在这里。”陆景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直白而锋利。
沈念之没有转身,依旧低着头,手指轻轻捏住香烛:“陆娘子,若无事,请自行离开。”
陆景姝的脚步越来越近,直到站在她身后:“宫中有令,任何人不得祭奠死者,你倒好,居然敢在这里偷偷做这些。”她的话语中带着冷笑,“沈家既已不复,你还敢如此行事,真是胆大包天。”
沈念之依旧不为所动,低声道:“这与陆娘子何干?”
陆景姝的眼中闪过一抹轻蔑,挑了挑眉,步步逼近:“你不过是一个没有依靠的孤女罢了,就连你的好哥哥,今日应该是跟陆云深去花楼快活了,阿爷也死了,你啊,不过是个没有依靠的可怜虫。”
沈念之的眼中没有一丝动摇,她微微抿唇,手指紧握香烛的柄。雪花依旧飘落,打在她的肩上,冷冷地融化,她的心中却一点点燃起了怒火。
她看着陆景姝,声音低沉却清晰:“你说得对,沈家已没落。”
陆景姝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愣了一下,随即愤怒上涌:“你敢!”
沈念之的手突然用力,猛地起身将陆景姝推倒在地。
雪地上溅起雪花,陆景姝摔倒后,气喘吁吁,目光中满是惊讶和愤怒。
沈念之没有停手,压了上去,双手迅速掐住了陆景姝的脖子。她的动作凌厉果决,没有丝毫犹豫。
“你凭什么嘲笑我?”沈念之低声问,声音平静,却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怒意,“你不过是陆长明和他那个女儿借用的一枚棋子,想踩着我来抬高自己,你配吗?”
陆景姝的脸色已经变得涨红,呼吸急促,双手拼命抓住沈念之的手腕,但她无力反抗。沈念之的眼神冰冷,手指微微加重力道,仿佛要将她的愤怒一并发泄出去。
就在沈念之双手收紧,几乎要将陆景姝掐断气时,一只手从身后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不轻,带着不容置喙的冷意。
沈念之猛地回头,对上一双冷静如镜的眼眸。
李珣站在她身后,神色沉静,袖摆覆着些许雪意,他的手未松,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与因愤怒而泛白的指节上。
沈念之愣了一瞬,随即迅速垂眸,将自己挣开的那只手收了回来。
陆景姝在雪地里挣扎着坐起,嘴唇发白,手捂着脖子,刚欲开口,沈念之却先一步抬起头,声音含着一丝细微颤意,缓缓开口:
“殿下,今日是我阿爷的三七……我本不该多事,可再过几日,我就要嫁给殿下了。我只是想着……让阿爷在天之灵……保佑我们白头恩爱。”
她说得极慢,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得一句不漏。
“可陆娘子听见后,说我不配与殿下站在一处,便与我起了口角……我心绪未宁,一时冲动,才——”
她说到这,语声一顿,偷偷抬手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眼角瞬间泛起红意。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你若要带她走,尽快。”……
李珣低头看她,神色依旧不动。
沈念之却在心里冷笑,她依旧面上柔弱至极,唇角一点点地垂下来,整个人都像被打散了力气。
李珣一这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沈念之一向不肯低头,换做平时,她定是不屑解释。
她眼神微微一偏,落在陆景姝身上。陆景姝咬着牙,气得发抖,却偏偏什么都说不出口。她若真将“沈念之祭父”揭出去,等于承认自己窥伺她行踪,反倒成了理亏。
沈念之就静静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惧意,反倒像是在笑。
李珣收回视线,未说话,似是在沉思。
沈念之心里已有计较,嘴角一点点翘起,忽然垂首,轻轻哼了一声,往前一步,身形略晃,脸色发白:“……我脚刚才好像崴了,走不了了。”
李珣皱眉看她。她却低着头不再说话,一副咬牙强撑的样子。
雪越下越大。
李珣看着她站都站不稳,终还是弯腰将她抱起。
沈念之靠在他怀里,轻轻吐出一口气,睫毛上落着雪,不抬眼也不出声。李珣看不见她眼底那点懒懒的笑意。
他没说话,只是抱着她,一步步走出梅园。
他以为她是在吃醋,心中竟还有点说不清的愉悦,只是未曾表露出来。
李珣踏入平阳宫时,怀中人依旧一言不发。她靠得极近,身上冷意未散,却吐息微暖,落在他颈侧,有种若有若无的扰人意味。
他从未这样抱过她。
雪落在他肩上,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眼底浮起复杂之意,却什么也没说。
直到入殿,他方才停步,语气平静:“到地方了。”
沈念之缓缓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清冷:“殿下可以放我下来了。”
李珣一怔,还是将她稳稳放下。
刚落地,她便松开他的臂膀,裙摆扫过地面,步子轻巧自然,像从未有过受伤一说。她走得极稳,甚至还撩起衣角抖了抖,像是在嫌弃雪湿了衣襬。
李珣站在原地,眉心轻蹙,眼神微沉:“你没受伤?”
沈念之停下脚步,回眸一笑,眼尾勾人,眸色却冷:“殿下不也很享受方才的感觉么?”
她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疏离。
李珣一时未语,盯着她的背影,喉结微动,却没说出一句话。
沈念之不再看他,她将将迈入内殿,身后却传来一声突兀的脚步声。
李珣眼神一沉,上前一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沈念之微怔,尚未回身,整个人便已被他拽得踉跄,随后重重摔入殿中软榻。
她撑起身,抬眼时,李珣已经逼近,将她困在怀中,衣袍带起一阵雪气,寒意未散。
他低头,眼神深沉到近乎阴鸷,嗓音压得极低:“我随时可以要了你。”
他看着她,此刻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沈念之却并未露出惧色,甚至连慌张都没有。她反而慢悠悠地抬手,指尖勾住他的衣襟,懒懒一拉,将他硬生生拽近,贴到自己鼻尖前。
她笑意不改,气息轻浅:“我竟然不知道殿下喜欢强制爱。”
她眨了下眼,语气轻快:“我一直以为,殿下喜欢的,是猎物自己乖乖送上门。”
她尾音极轻,带着微凉的鼻息拂在他唇侧,一寸不让,反将身下局势收归掌控。
空气凝滞,二人相对无言。
李珣的手还落在她的腰侧,衣襟未整,喉咙蠕动了一下,看着沈念之的唇,心中竟然有些冲动。
殿外忽然响起宫人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禀报:“启禀殿下——太后有令,沈娘子今日戌时便可出宫,只待十一月十五,大婚成礼。”
静默倏然破裂。
李珣眼底的情绪仿佛被骤然泼了一盆凉水,转瞬冷了下去。他收回手,直起身,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只
是手背青筋绷紧,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沈念之却已重新倚在软枕上,姿态慵懒,眼神清明,像刚才那句戏语只是随口调侃,不带一丝情动。
她抬眼看向李珣,笑意盈盈:“原来我还有半日。殿下若想要我,现在就得快些。”
她说得轻巧,甚至带着一点讥笑的味道。
李珣望着她,没有回应。他看得出来,她心中毫无波澜——或者说,有,但从未放在他身上。
他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冷声道:“本宫让人送你回去。”
沈念之点了点头:“多谢。”
京城街道,白雪未化,乌云压顶,空气中仍带着昨夜残雪的湿冷。
晋国公府街口,王府马车自皇城缓缓而来,通体墨漆描金,车侧一枚太子徽纹极为醒目,引得路人纷纷避让。
马车行至巷口一侧,风自长街尽头吹来,卷起一角金边帘子。
沈念之倚坐车中,原本闭目小憩,被那一缕冷风惊动,微微睁开眼。她下意识地看向那被风掀起的一线街景。
而就在此刻,一骑自对面徐徐而来。
是顾行渊。
他今日衣着寻常,不过一袭藏青窄袖袍,外罩旧裘,独自骑马,身后无人。
风将他鬓边微发吹得有些凌乱,他神情平静,看上去与旁人无异。只是马步经过马车侧时,他的目光似有所感,在那帘角一掀之间,撞上了一双眼。
沈念之也正看着他。
那是一种极短极静的对视。
沈念之张了张口,似有话欲出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勾唇,冲他微微挑了挑眉。
眉尾飞扬,唇角讥诮,带着一点不甚在意的潋滟风情,仿佛与他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又似早已预知此刻的交会。
帘角复垂,马车未停。
他胸口像是被一拳击中,心里闷得难受。
他目送那辆马车缓缓驶入晋国公府,却无法移开视线。
顾行渊低头,看着自己被雪水濡湿的马靴,又抬手摸了摸缰绳,指节微微泛白。他忽然觉得这城里风格外冷,冷得能冻进骨里。
良久,他低低一声吆喝,马鞭扬起,一掠而去。
沈念之入了府,卸了披风,在西苑暖阁中坐下。
霜杏正替她解开腕间暖炉的缎带,低声问道:“小姐,方才在街口,好像是顾大人经过。您怎么没叫他?”
沈念之倚着一侧软枕,托着腮,睫毛垂下,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茶盏上的盖子。
她轻声道:“没什么必要。”
语调极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今跟他多说两句,反倒容易给他招来口舌。”
她说着,唇角带了点笑意,眸光却沉静如水,没有半分涟漪。
“他已经辞了官,如今人也清静,不在朝堂之中,离那些风口浪尖越远越好。”
霜杏低头应了一声,却看她指尖落在茶盖上,轻轻旋了一圈又一圈,动作缓慢,不急不缓。
沈念之似是无意地望向窗外,落雪仍未停,天色也未全暗。
她轻声道:“他本不该为我卷进来太多,我知道他为了阿爷辞官,心中很是感激。”
语气淡得像是一句喃喃梦话,却又清清楚楚落在霜杏耳中。
霜杏尚未退下,犹豫片刻,小声道:“小姐……顾大人今日在街口看着您的眼神,奴婢瞧着……有些不同。”
沈念之没作声,只是懒懒靠着软枕,指尖轻敲几案,眼尾微垂,似笑非笑。
霜杏又低声道:“那时候小姐肩膀受伤,顾大人来送药……他看小姐时,奴婢觉得,不像是没情的。”
沈念之挑了下眉,慢慢抬眸看她一眼。
“你觉得,他喜欢我?”
“奴婢不敢妄言,”霜杏语气极轻,“可一个男人若真心冷淡,怎会时时看着小姐,话少,却总护着?”
沈念之嗤笑一声,似不以为意:“护?他若真想护,便不会放我回来,有种就把我带走,离开这京城,那才是真真儿的护着。”
语气仍旧轻柔,她屈指叩了叩桌面,缓缓道:
“他太清醒了,清醒得不像是会动情的人,大抵是跟他打的赌,我要输了,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和苍……他也不会再有半分瓜葛。”
说罢,沈念之低头轻理袖口,不再多言。霜杏倒是把刚才沈念之说的话记下了,心里打上了小算盘。
翌日申时未过,宫里便来了人。
两名内侍带着六七个小太监,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踏进晋国公府,一路直入内院,口中高声道着:“奉太后懿旨,为沈娘子布置、清点聘礼,预备后日大婚之事。”
霜杏赶忙迎出去,不一会儿便引着那位领头的王公公来到正厅。
王公公是宫里办事极稳妥的一人,常年跟随内阁与内廷之间跑动,此番态度恭谨,规矩周全。
他手中执着清单,笑道:“沈娘子金枝玉叶,是我们殿下未来侧妃,自是要风风光光,不容有半点疏漏。奴才奉命,来再点一遍之前送来的嫁妆、宫中赏赐和东宫聘礼,还请沈娘子过目。”
沈念之坐在厅中,今日穿得极素,未施脂粉,仍是艳色逼人。
她望着那满厅红绸与金饰,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写着“良田”、“宅契”、“金珠”的红封皮,又瞥了眼侍从抬来的聘礼匣盒,没说话,只道:“霜杏,去泡壶好茶,送给王公公。”
王公公连忙笑着摆手:“奴才不敢当,不敢当。”
沈念之淡淡一笑,语气却极柔:“公公不必客气,如今我家道中落,只剩下这个徒有虚名的国公府,还不知哪日就被人也一并夺走,这茶是今年南方来的新茶,公公跑了这一趟,也辛苦。”
语毕,她亲自将清单签了名,递还给他。态度一贯礼貌周到,既不多言,也无讥语。
送走王公公之后,府里那些早已请来的巧匠也开始张挂红帘、装点花灯,处处张灯结彩,连院墙都裱上了锦缎,满院一片喜气。
沈念之站在廊下,看着那些人将一对“百年好合”的红木牌挂上影壁。风吹来,喜帛在空中轻晃,她却不由得冷了一瞬。
她转过头,望向远处衣架上那件大红嫁衣。
云肩纹金,袖口缀珠,腰间凤缨叠翠。
她看了片刻,唇边忽然扬起一个轻巧的笑。
笑意极浅,极淡,却又极凉。
“霜杏。”
“小姐?”
“去拿壶酒来,我要喝。”
霜杏一怔:“这会子喝酒……小姐身子……”
“拿就是了。”
沈念之看着嫁衣,转身入内,声音像是带着点笑,又像是带着点说不清的疲倦。
“最好是烈些的,我想醉到后日,醉着出嫁。”
夜色渐沉,晋国公府的花厅中灯火已暗,唯独西苑一隅,仍有灯光未灭。
沈念之独坐于院中。
她一身宽袖素衣,外罩玄青狐裘,雪未下,风极冷,她却不肯回屋,只在石桌旁坐着,一口口饮着温壶中的酒。
铜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烘得面庞微热,酒意上头,她眼尾微红,唇角噙笑。
霜杏曾劝她别再喝了,她摆摆手,将人都打发出去,只留一个会抚琴的小婢,低低拨着曲。
她斟了杯酒,一边听那琴声,一边低声吟道:
“露冷霜沉酒未醒,梅花寂寞月三更。
嫁衣红处非归处,梦里昭京不解情。”
她念完,自己轻笑了一声,又仰头一口饮尽,喉间泛着点火辣。
琴声未断,她抬眸看那弹琴婢女,眸光明亮
,似笑非笑。
“这曲子弹得不错,倒配得上我这点醉意。”
她起身,在檐下踱了两步,转眸望着庭中空地,忽而道:
“可惜了,要是此刻有人能舞上一剑,与这琴音作伴,便真是快哉。”
她顿了顿,低笑一声,眼神微凉。
“只可惜,哪儿会有人给我舞剑呢?”
风吹动檐上风铃,叮叮作响。
沈念之举杯敬月,仰头又是一口酒,笑得更艳了些,眉眼间却一点喜色也无。
夜色渐深,长公主府一隅书房中,灯火未灭。
窗外风声紧了些,吹得树影摇晃如舞,顾行渊站在窗边,静静望着檐角垂下的冰凌,一言不发。
苍晏推门而入,没有多言,只将一封宫中的密折放在几案上,随手理了理袖子,淡淡道:“东宫的人已将嫁期前后的宴请名单送入中书省了。”
顾行渊没有回头。
苍晏随手为自己倒了杯茶,热水入盏,浮起一圈微雾。他不紧不慢地道:“她那日出宫归来,坐的是李珣的马车。”
顾行渊原本立在窗前,闻言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节轻轻敲了敲窗格,却始终没有作声。
苍晏垂眸望着杯中浮动的茶叶,淡淡一笑,语气仍旧温和如常:“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她是他未过门的侧妃。”
茶香苦中带涩,透着一点说不清的凉意。
书房中陡然沉静下来,只听得壁炉中炭火轻爆,火光映着两人神色,各藏情绪。
良久,顾行渊终于低声开口,嗓音极低,却字字清晰:“她若真愿意留在那宫里,我便什么也不做。”
苍晏缓缓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顾行渊脸上,瞳色微敛,半晌才道:“你若要带她走,尽快。”
他语气很轻,像是风声拂过林梢的一句叮咛,又像某种难以言明的认同与放手。
顾行渊侧头看着苍晏,他一直很好奇,今日不问,怕是日后也没机会了:“你是何时喜欢上她的?”
苍晏放下茶盏,语调极轻,像是在说一件极久远的心事:“我生在世家,长在规矩里,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早就安排好的。该读什么书,该娶什么人,将来该坐什么位子——好像从来不需我选择。”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黑夜中落下的一点灯火:
“可看见她时,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心是活的。她无拘、张扬、明目张胆地活着。那一刻,我羡慕她。只要想到她……我也像是自由的。”
顾行渊静静听着,眉眼无动,但神色微沉。
苍晏忽而转过头,看着他,问:“那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喜欢她?”
这一句问得极平淡,语气无甚波澜。
却犹如一道直指人心的锋。
顾行渊一愣,像被重重一击,喉结轻动,竟一时无言。
“我没有。”他低声道,语气克制得近乎僵硬。
苍晏看着他,没说破,只将目光缓缓收回,声音温淡如常:
“时间不多了。”
“她快要嫁人了。错过……以后就是隔着山和海了。”
顾行渊没有应声,只抬眼望向炉火,火舌跳动间,映出他沉默的轮廓,眸光却愈发凝定。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顾行渊回身,几步走过去打开房门。
门外风雪扑面,一道纤细身影立在檐下。
竟是霜杏。
她披着厚斗篷,肩头已积了些细雪,发鬓略乱,眼角因夜寒泛着微红。她对着两位恭恭敬敬行礼,神色却无一丝畏惧。
“奴婢鲁莽打扰,还请恕罪。只是此刻,实在不能不来。”
苍晏微蹙眉:“霜杏?”
霜杏抬起头,目光坚定而清亮:“小姐醉了。一人在府中喝了好多酒,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让人劝。她说自己不想嫁,可这场婚事,是她躲不掉的。”
她声音不大,却句句沉稳。
随后,她看向顾行渊,眼神里带着一种仿佛为人代言的决绝。
“她说——‘护?他若真想护,便不会放我回来。有种就把我带走,离开这京城,那才是真真儿的护着。’”
那一瞬,屋内的烛火仿佛静止了。
顾行渊怔立原地,肩背紧绷,指尖绞紧袖边的织线。
霜杏垂下眼眸,声音微低,却仍然坚定:“她嘴硬,从来不肯开口求谁。但她若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说明……心里那道坎,她真的过不去了。”
苍晏缓缓抬眼望向顾行渊,没有说话,眸色却深得几乎看不见底。
顾行渊站了片刻,忽地低头,沉默地去拿那件挂在案旁的黑色斗篷。
他一边披上,一边道:
“我明白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顾大人抢亲啦
半夜时分,风雪已渐大,昭京的夜空笼罩着一层深沉的寂静。
霜杏悄悄溜进府中,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响。她小心翼翼穿过长廊,轻推开沈念之的房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沈念之躺在床上,衣裳未脱,鞋子也未曾脱下。她那样大剌剌地躺着,随意地蜷着身子,面容带着酒意的微红,眼睫低垂,像是醉了很久。
床头的烛火已然熄灭,只剩下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脸上,映着她的轮廓,竟有几分寂寞的冷清。
霜杏轻轻走上前,心里满是隐隐的痛惜。她低头,轻声喃语:“小姐,喝得这么多,真是……”
小心翼翼地,随后又拆开了她那复杂的发髻,一缕缕柔发散落下来,宛如缤纷的云霞。
霜杏轻轻擦拭着沈念之的脸,指尖轻触她的肌肤,像是想要擦去她脸上的疲惫与苦涩。
她蹲下来,帮沈念之褪去那双沉重的鞋子。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不禁一阵酸楚,眼角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霜杏低垂着头,轻声道:“小姐……你就应该去过你想要的自由生活”
她轻轻捏紧袖口,将泪水咽下,起身走到衣柜边,打开木箱与衣橱,将沈念之随身常用的衣物、几件内衬、最喜爱的一只香囊,还有贴身的墨玉匕首,一件件收拢。
她小心地将东西打包,整整齐齐叠入一个不大的行囊。
在最后一个物品整理完后,霜杏站起身,忍住泪意,便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刚走出去,她又推开门,目光无声地看了沈念之一眼。
十一月十五。
天未亮,晋国公府门前便已张灯结彩。雪势已歇,地上却仍积着薄薄一层霜白。宫中的马车与内侍鱼贯而入,前后十余人,皆是东宫亲派来迎娶侧妃的随侍。
李珣显然极为看重这门婚事,送来的为沈念之梳妆的嬷嬷,皆是宫中有名的老成妇人,行事周全,言语恭谨,连随车送来的嫁衣与妆奁,也都依太子妃规格配备。
天色仍暗,沈念之却已被嬷嬷们“请”出了床。
她身上还带着昨夜未褪的酒气,刚睁眼,眼前一片人影晃动,耳边便是一句:“沈娘子快些起来,辰时三刻要出门,时辰耽误不得。”
她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扶着拖进了屏风后的木桶内。
木桶中早备好了热水,水中撒着细细的熏香与药草叶,雾气蒸腾,温热微烫。
沈念之酒意未退,初一入水,被烫得清醒了几分,倏然睁眼,眸中仍带着冷意。
有嬷嬷手法利落地替她清洗身体,又细细为她净面、润发、去角、熏香。
这等沐浴净身,原本是正妃成婚前的准备程序,侧妃并不需如此繁琐。可李珣却偏偏将所有礼制都按着正妃来办,连侍奉之人也皆为他精挑细选的,连带着一言一行都带着说不清的审视意味。
沈念之坐在水中,仰头靠着木壁,听得一个嬷嬷柔声笑道:“娘子真是有福气,奴婢这双手,平日也只给皇后和太后上香汤,今儿个居然伺候了娘子。”
另一个嬷嬷接话:“可不是嘛。听说这次东宫的礼制,内库亲拟,一式按太子妃办的。就连那婚服的霞帔,也是从尚衣局里翻了宫里的样子来改的,比陆家那位……还多出三道绣金线哩。”
屋中女子笑声不绝,连说了好几个“娘子真是得宠”,可沈念之却始终未言,只静静坐着。
她睫毛微垂,水珠顺着发丝落入香汤,蒸汽弥漫中,看不清她神情。
直到她被扶出木桶,换上里衣,坐在高脚椅上开始梳妆
时,她才忽然出声道:“春桃呢?”
嬷嬷一愣:“您是说,照料妆奁的那位丫头?”
沈念之点头,语气淡淡:“叫她进来。”
很快,一个面色仓皇的婢子从外头快步进来,正是春桃。她行礼跪下:“娘子唤奴婢?”
沈念之靠着椅背,脸色已有几分冷静,眼尾上挑,语调懒懒:“霜杏呢?”
春桃顿了下,低头答:“回娘子……霜杏昨夜就离了府,说是您醉得厉害,她怕打扰了您休息,奴婢也不知她去哪了。”
沈念之听完,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哦?”
她轻轻拨了拨鬓发,声音低沉下来:“这丫头倒是胆子大。她的奴籍都在我身上,她是怕陪我进宫,如今跑路了?”
春桃顿首:“奴婢不敢妄言。”
沈念之没再追问,只是慢慢抬起眼,看向镜中。
镜里的人一身内衫,肌肤雪白,眉目清华,却满眼倦色。她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忽然笑了一声。
“也好,走吧,小白眼狼。”
辰时一刻,吉时将近。
晋国公府门前早已张灯结彩,红毡自门内铺至街口,数名礼官整肃站立,宫里送来的迎亲仪仗早在坊口等候,只待新妇梳妆完毕,请上花轿。
堂内礼鼓初响,钟磬相随,乐声悠悠。
沈念之坐于正厅梳妆镜前,鬓边早已绾起双环贵髻,发上金步摇未动,霞帔未披。她神情平静,眼中却无波。
方才内侍传来话,说太子殿下已遣信入府,命人加派红毡三丈,加设仪杖十六枝。
旁边几个嬷嬷见此,一时间恭维不绝:“娘子真是贵人命,一应礼制皆按太子妃所设,便是正妃出阁,也不过如此了。”
一语既出,众人便都笑了,只当沈念之是一步登天的有福之人。
可她只是静静听着,神色不悲不喜,直到春桃来禀:“娘子,外头礼官催了两遍,吉时快到了。”
沈念之点点头,起身站了起来,身姿挺直,目光清冷。
霞帔披上,红罗覆面,金钗钿环步摇摇曳,发冠稳稳压在鬓上,她在红绸铺地间立得笔直。
她缓缓伸出手,让春桃搀扶着她,侧头问:“霜杏可还未回来?”
春桃顿首:“未见踪影。”
沈念之低声冷笑一声,她自顾自整了整袖口。
霎时,红纱之后,那双冷如霜雪的眼便也藏了起来。
门外礼官高声道:“吉时到——请新娘子上轿!”
锣声起,钟磬再鸣,沈念之迈步而出。
东宫大门大启,昭京王城内钟鸣三道,宫中仪仗自承明门而出,旌旗蔽日,红毡铺地,十里迎亲,声势赫赫。
礼官高声唱道,礼乐随行,百司齐步,百姓夹道而立,皆来一睹东宫迎娶的盛仪。
为表重视,李珣此次亲自出迎,骑在宫中赐下的赤金高头马上,一身玄锦吉服衬得他身姿挺拔,腰束龙纹玉带,冠玉束发,衬得他眉目俊朗如画。
他如今可是昭京女子心中的第一贵胄,加上生来俊美,现在换上新郎官礼服,内外俱盛,竟是比平日更添清贵。
天光落下,他面容被金线纹绣的衣袍映得熠熠生辉。
他一言不发,只静静骑在马背上,一双眼眸冷静沉着,却紧紧盯着晋国公府门前的那顶花轿。
礼官唱礼,沈念之的花轿缓缓抬出。
李珣始终未移目光,骑马立于街心,衣袂曳风,指节收紧缰绳。
鼓乐喧天,人声鼎沸,红绸与香风一并掠过,可他眼中只有那顶被高高抬起、正朝他而来的花轿。
轿中幽暗,香气馥郁,凤纹鸾帐垂落半面,红纱轻晃。
沈念之坐在锦垫之上,披着霞帔,面上红盖微掀,眉眼却未曾带半点喜色。她伸出手指,缓缓将轿帘的一角挑起一线,外头街道上的热闹顷刻扑面而来。
她撩起盖头,目光穿过帘隙,正好看到李珣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凤纹吉服,俊美得近乎耀眼,像是昭京百姓口中真正的“天之骄子”。
沈念之却只轻轻一笑,语调懒懒地低声道了一句:
“看来李珣真是大权在握了。”
她似是自言自语,指尖仍拨着那片轿帘的流苏,眼神凉薄地扫过他高高在上的身影。
“连陆景姝都顾不上先接,就这般张扬地来迎我,也不怕陆家闹起来。”
她慢慢松开撩起的盖头,收回视线,靠回软垫,唇角噙笑:
李珣骑在高头大马上,鬓角微湿,眼中却是一片从容。
他唇边浮起笑意,指尖在缰绳上轻轻一转,似乎已预见自己今夜与她洞房花烛夜。
忽然,一阵马蹄破风声由远而近,撕裂长街的热闹与秩序。
一匹漆黑宝马自街角冲出,马背上之人一袭玄衣,腰佩长刃,瞬息之间闯入重重仪仗,骤然勒马,在李珣与花轿之间生生横停。
“顾行渊!”李珣眯起眼,冷声怒斥,“你大胆,竟然敢误我吉时?”
顾行渊坐在马上,目光如炬,声如玉石击雪,沉稳有力:
“谁说我只是误你的吉时,我是来抢亲的,太子殿下。”
李珣心头骤然一紧,面上却维持着一贯的冷静淡然。
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顾行渊打断,他看着花轿,开口道:
“沈念之。”
“我来带你走。”
声音不高,却在钟鼓之中格外清晰。
花轿內,帷幔未动,无人应声,长街上一时寂静。
李珣扬手,示意身边亲卫止步。他盯着那顶轿子,脸色冷硬,心却悄然提起。他心里竟闪过一点荒唐的希冀,她若拒绝顾行渊,她若能对着全京城百姓,说她沈念之想嫁的是他李珣。
可她没有。
顾行渊再次开口,声音一字一句:
“沈念之。”
“我再问你一次,嫁他,还是随我回瀚州?”
轿中沉寂许久,那片红帷终于微微一动。
沈念之掀开轿帘,款步走出。
她仍在千百目光下站定,唇角缓缓扬起:“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街道两侧围观的百姓已沸腾起来,有人惊呼:“顾行渊!那不是之前的大理寺卿顾大人吗?”
“天啊……他疯了吗?居然敢抢太子殿下的亲——”
“我活一辈子都没见过有人敢抢太子的亲事——”
红尘翻涌,惊疑不定,人人屏息。
李珣眉目骤沉,猛然开口,声如霹雳:
“沈念之,你想清楚!”
“你若跟他走,我就将你沈家百年门楣,从昭京世家名册上抹除!”
“你阿爷在九泉之下下,可会明目?”
可沈念之根本懒得理他,她只等着顾行渊。
她的眼睛虽被盖头遮住,可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明显。
顾行渊沉默许久,像是将这句话在胸腔里压了千万遍,血灼火烧,几欲破体而出。
直到那顶红轿前方,无数人目光交织,无一不屏息以待。
顾行渊终于抬眸,看向她的方向,忽然扬声,对着长空与街道,大声道出:
“我顾行渊,是沈念之的狗!”
声落如震雷滚地,回荡在天穹之下。
整个昭京似乎都静了一刹。
风卷红毡,钟鼓忽然断裂,连那前方扛旗的礼卫都因这句话手一抖,旗帜微偏。
李珣怔住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顾行渊,眼底骤缩,面上的笑意一点点冷却,像被骤雪封住。
而沈念之,终于笑了。
她伸出手,轻轻挑开自己的红盖头,那张艳色惊心的脸就在千万目光之下显现。
她目光灼灼,笑意妖冶:“所以……你要认主了?”
众人哗然。
而她已抬手,毫不犹豫地扯开霞帔,那象征皇权束缚的层层礼制被她一件件
褪下,如同撕碎试图人扼住她命运的枷锁。
霞帔尽除,只余一袭猩红窄袖衣裙,贴体而动,艳若焰火。
沈念之一步步走向顾行渊,眼神冷亮,红衣张扬,她将手伸出去,像是将自己整个交付出去一般。
顾行渊二话不说,猛然催马向前,在所有人眼前俯身将她一把拽上马背。
她坐于他身后,臂环他腰,云鬓散乱,眉眼明艳。
那一刻,天光正烈,鼓乐停歇,满城喧哗沉入死水。
李珣拨马而出,拦在两人面前,怒声震彻街道:
“顾行渊,你不要仗着你外祖是大都护,就在京中胡作非为。”
顾行渊顾行渊却神色从容,笑道:“那我还偏偏要仗着我外祖父的身份,胡作非为了,你能奈我何?你看圣上是帮你找回面子呢,还是说瀚州无所谓呢?”他语气张扬,句句咄咄逼人。
李珣脸色一沉,握紧缰绳,指节微白,一口怒气堵在胸口,压着未发。
沈念之探出脑袋看他,那眼神极静,嗓音冷冽:
“李珣。”
“沈家输了。”
她顿了顿,眼神淡漠如雪,冷光直指他心底最深的隐秘。
“但你,也没有赢。”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
顾行渊催马疾驰,长街已乱作一团,他早已策划好逃跑路线,绕过主街、错开宫中仪仗、绕过内坊巡防,一路奔袭直至北城暗道。
沈念之坐在他身后,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一路无言。
街角风声如刃,远处的金鼓声与混乱人潮渐渐被甩在身后,直到跨出昭京最后一道坊门,天光豁然开朗,城外旷野迎面而来。
一辆素色马车早已停在山路一隅,旁边立着一人,披着斗篷,腰间挂着香囊。
霜杏早已等候多时。
她一见那对熟悉的身影策马奔来,立刻迎上前去,眼圈微红,却仍努力挺直脊背。
顾行渊一勒缰绳,马蹄止于山路前。
他翻身下马,回身一把将沈念之稳稳抱下。
霜杏迎上前来,手里早已捧着一件厚斗篷,眼圈发红却神色稳重。她看着沈念之,一言不发,将一件厚斗篷熟练地披在她肩头,手指略发颤,却一字一顿道:
“小姐,奴婢已经将您的东西都打包好了。衣裳、首饰、书册、香囊,还有……那柄墨玉匕首。”
“马车也安排好了,就在前头岔路,是信得过的人。若小姐今日决定跟顾大人走,我们……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
顾行渊没有多言,只转头,眼神深深地落在沈念之身上。
沈念之却半垂着眼,伸手掸了掸披风,慢悠悠地说道: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小白眼狼。”
她声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倦意,又像是刚从风雪中冷回神来,唇角一挑,朝霜杏嘟了嘟嘴:“以后出这种馊主意,提前告知我一声,省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霜杏眼眶一酸,强忍着没落泪,只低头应道:“小姐放心,不会有下次了,咱们以后就自由了。”
顾行渊上前,伸手替她理了理披风,语声低沉道:
“我们得快走,李珣咽不下这口恶气,我外租是拓安大都护,他在京城不敢对我动杀心,但是不一定不会派人在我们回到瀚州之前把我们杀了。”
沈念之点了点头,跳上马车,她看着马车外的顾行渊,心里踏实多了,确实李珣不敢碰顾行渊,整个瀚州地界占大昭领土一半,此时他刚坐上太子宝座,倘若为了一个女人杀了赫连哲图唯一外孙,恐怕是要引赤羽军反了。
山风凛冽,雪色沉沉。
远处山巅,一道身影立于岩石之上,身披深紫官袍,手中执着一壶温热的清酿。
苍晏立在风雪间,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山下渐行渐远的那辆马车,未曾眨眼。
山路蜿蜒,唯有那道马车轧雪的辙印清晰,一寸寸,没入天边。
他举起手中的酒壶,缓缓抬臂,朝那消失在天光尽头的方向轻轻一敬。
壶中酒未落地,已被风吹散,却仍清烈逼人。
“沈念之,这一口,敬你阿爷。”他低声唤道,像是在同风说,又像是只说给自己听,“这一回……我不送你了。”
“但我答应你。”
他眸光沉静,嗓音微哑:“陆家欠你的,我会替你讨回来。”
酒壶倾斜,最后一滴清酿落入雪地,苍晏静默许久,眼底微光暗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远处行驶的马车,他才转身离去。
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显得十分孤独。
大殿前,内侍与禁军交错奔走,尚未午时,内廷却早已风声鹤唳。
李珣回宫时,披着大红吉服,仍穿着迎亲时那身礼袍,衣襟上沾着风尘与冷雪。他面上无怒,唇角甚至还噙着笑,但整个御道两侧的宫人无不跪伏低头,噤若寒蝉。
他一路未停,直入春华宫。
入殿后,他只扫了一眼那被精心布置的婚房。
锦被金帐、红烛双喜,华贵而喜气。
下一瞬,那抹极盛的笑意便消失无踪。
“砰——!”
他挥手将案上的凤烛扫落在地,霎时红蜡迸裂,烛火溅在地毯之上,几名内侍惊得跪倒,噤若寒蝉。
接着,他一掌掀翻屏风,金丝帐幔撕裂,囍字撕碎,漆金的花轿模型也被他踢飞出去,滚落在台阶之下,轿帘被烧了一角。
“殿下——!”
有下人连忙跪地,颤声道:“太子妃……太子妃由陆贵妃的人接进宫了,如今在殿外候着。”
李珣骤然止步。
他站在狼藉一片的婚房中央,呼吸一顿,像是被针狠狠刺入心口,冷笑了一声。
“真是好一个太子大婚。”
他掀起袍角,冷着脸出门。
外头,陆景姝穿着红色嫁衣,头戴金步摇,眼圈通红,一看见他就哽咽着喊了一声:“殿下——”
李珣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只觉得头更痛了。他向来最厌哭泣。
“要哭,”他冷冷打断她,“去别的地方哭去。”
陆景姝身子一僵。
他没再回头,甩袖而去,眼底满是风暴将至的冷光。
不多时,他便已坐在殿中,唤来三省心腹官员,亲自下令:
“沈娘子失踪,疑似遭人拐骗私逃,遇上劫匪者,一律格杀勿论。”
他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卷画像,摊开来,正是沈念之一身红衣的样貌。
“画像一并传下。”
“谁能将沈娘子送回昭京,重重有赏。”
翌日。
紫宸殿内,宫人皆跪伏不动,气氛如临深渊。
李珣依旧披着未除的大红吉服,独坐朝案前,一盏未饮尽的茶摆在手边,早已凉透。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宫墙外晨曦初起,一语不发。
他从昨天坐到了今日。
直到户部尚书匆匆入殿,呈上沈家世系簿册,声音颤抖:“殿下,您所命之事,已按制呈上,只待落笔……”
李珣抬眼,接过朱笔,亲自翻到沈家一页。
他盯着那一页看了许久,忽而笑了一声,低低道:“沈家……沈家。”
下一瞬,他执笔——
一笔横扫,落下浓墨重重一斜,将“晋国公”三个字划穿撕裂。
他又抬笔,朱砂如血,将“沈淮景”三字重重涂去,再将“中书令”勾销而过。
最后一笔落定,他冷声吩咐:
“沈家即日起,除去晋国公封号,夺祠堂祭享,撤宗庙牌位,废世族名列,门籍从京兆士族之上除名,子孙不得入仕三代。”
“还有那个沈思修,我倒要跟他好好玩玩了。”
殿内落针可闻。
数名户员冷汗直冒,跪地齐声称“诺”,心中却翻江倒海。
夜色沉沉,某镇小驿。
天幕低垂,雪色映着檐角灯火,泛出微黄的晕光。沈念之披着斗篷,倚坐在屋中矮榻前,一手托着酒盏,眼神淡淡地盯着案上一支未燃尽的蜡烛,半晌不语。
顾行渊坐在对面,身上风雪未尽,玄衣映着烛火影影绰绰。他卸了佩剑,却仍坐得笔直,手边一壶温酒,一口未动。
屋里极静,只能听见窗外雪落无声。
沈念之忽然开口:“你今日能来,我很高兴。”
顾行渊没应声,只是抬眼看她一眼,眼神沉了沉。
沈念之像是随口一说,轻轻旋着酒盏,继续道:“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才认识几月。”
她转头望向他,眼里藏着点打量与审视,语气却仍是
轻描淡写:“你带我离开,不是因为……喜欢我吧?”
顾行渊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不是。”
语声不重,却一如既往地低沉压抑。
沈念之“哦”了一声,像是早猜到了这个回答。她将酒盏送至唇边,饮了一口,语气仍带着三分调侃:“那就是不甘心了?”
顾行渊眉峰微蹙。
沈念之盯着他,笑意不深:“说自己是我狗的那位顾大人,现在怎么沉默了?”
他抿了抿唇,终是道:“那时候,是为了救你。”
“嗯?”她眉梢轻挑。
“迫不得已。”他语气干脆。
沈念之笑了笑,没接话,像是真的不在意,又像是轻轻放过了他。
片刻,她才淡淡开口:“可我还真想知道,你为何要救我。”
顾行渊望着她,没立刻回答。良久,他才低声道:“你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若真嫁入东宫,将来后宫女人多了……你这种性子,在那种地方,活不长的。”
“我是不想看着一个朋友,跳进那种地方。”
他声音极轻,却没有半句迟疑。
沈念之不说话了,低头轻轻转着酒盏。
屋里静了许久。
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淡声道:“顾行渊,你管得倒是多。”
顾行渊不语。
她语气还是轻飘飘的,却听不出情绪:“放心吧,我名声又臭,可以说一无所有,大不了我发疯把她们全杀了,还有李珣。”
“你想的倒是挺开。”
她抬头望向他,眼神透着淡淡的讽刺,又像是真心实意地认真:“你是不是以为,哪怕我真进了那东宫,也会像别的女人一样……争风吃醋、倾轧夺宠?”
顾行渊眉头微动,眼神沉了些:“我知你不会,你曾说过不会为了男子的夸赞而和女子争奇斗艳,你也不在乎李珣。”
沈念之“嗤”地笑出声来。
她不再追问,只轻轻放下酒盏,起身道:“我累了。”
顾行渊也站起身。
沈念之走到门边,忽然停了停,头也不回地说道:“顾行渊,你啊,说什么朋友、救我、迫不得已……其实都不打紧。”
她顿了顿,回头望他一眼,眼神懒散的:“我什么都知道的。”
说罢,她抬步推门而去。
顾行渊站在屋中,沉默良久。
屋外寒风卷过,火光轻颤。他忽然握紧了手边的酒盏,指节发白,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
“……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其实还不是硬撑。”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你以后……会不会后悔跟……
天色微亮,雪意未歇。驿站外的山道仍覆着一层薄雪,寒气从地缝里渗上来,冻得脚掌发麻。
沈念之推开房门时,霜杏正蹲在院角打水,手上红肿一片,抬眼见她出来,连忙起身接过她手中的披风。
她衣衫未整,发髻松散,只用一根红绳草草绾住,眼神还带着初醒的倦意,清冷之中透出几分慵懒。
“顾行渊呢?”她一边披上披风,一边随口问道。
霜杏低声回道:“他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说去前面探路……顺便看看有没有可以快些渡江的小船。”
沈念之哼了一声,眸光落在天边尚未褪尽的残月上,语气带着几分调笑:“这位大人倒真是敬业。”
她坐到院中石凳上,霜杏替她理了理头发,又捧来一碗温热的骨汤。
沈念之喝了一口,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怪味?”
霜杏悄声道:“是顾大人今晨亲自熬的。他说您昨夜有些受寒,又没吃晚饭,怕您上路不适。”
沈念之没吭声,只低头又喝了一口。
屋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顾行渊从小径绕了回来,披着一袭玄色厚斗篷,发上还沾着几粒寒霜。他手中提着一只油布包,神色冷峻,眼里却藏着疲意。
“青崖渡口三里外有船。”他说,语气简洁,“只要中午前赶到,就能搭上今日最后一班。”
沈念之望了他一眼,轻笑道:“顾行渊你这趟奔波,倒是比逃婚的新娘还着急。”
顾行渊看她一眼,没有回应,只道:“换好衣裳,半炷香后出发。”
说罢便转身入内,不再多言。
沈念之却望着他背影,眸光微动,笑意若有若无。
半炷香后,三人轻装上路。
风未停,道边积雪尚厚,马蹄踩下去咯吱作响。霜杏和沈念之坐在马车里,她偷偷看了沈念之一眼,却发现她神情沉静,一路不语。
直到转过一处林道,沈念之才忽然开口:“你说,若我今日还在东宫,陆景姝会如何看我?”
顾行渊勒了勒缰,骑马靠近马车一侧,声音低沉:“她不会高兴。”
沈念之轻笑:“她本来就不高兴。现在应该更不高兴了,她是太子妃,李珣却来迎我,又被你生生劫胡,想必李珣回去定是不会给她好脸,罢了,他人命运我可不敢掺和。”
说完,竟没有半分心虚之意,反倒神色愉快起来,像是终于摆脱了什么缠人的东西。
顾行渊看着从马车窗户探出头,一副洋洋得意的沈念之,眉目微敛,没有言语。
青崖渡口不远了,日头尚未爬至中天,三人已抵青崖渡口。
渡口隐在林壑之间,江面辽阔,冬日水色冷凝如铁,一叶孤舟泊于岸边,船身斑驳,帆索半卷。
雪还未化尽,船板上结着薄冰,偶有乌鸦从枯枝跃下,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碎波。
顾行渊牵马走在最前,一眼扫过渡口左右,眉峰微蹙:“四周无人,不像是有船要开的样子。”
霜杏也从马车上下来,低声道:“这地方也太冷清了。”
渡口潮湿低洼,岸边杂草被雪水压得伏在地上,一排枯黄的芦苇随风飒飒作响,河水因连日寒潮结了薄冰,碎裂成一道道尖薄的纹理。
老船夫缩在蓑衣里,身形佝偻,眉毛胡须早已结霜。他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缓缓抬眼,主动打了个招呼,顾行渊这才看到他。
顾行渊跟马车里的沈念之说道:“我们要渡江,后面的路做不了马车了,很艰苦,你须忍忍。”
沈念之撩帘而下,重重地点点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像是在告诉顾行渊,她可以。
随后三人走向渡口。
“老丈。”顾行渊勒马止步,声音低而平稳,“能否过河?”
老船夫没急着答,只看了看他们身后,又扫了眼女子的衣角——那红色太鲜明,是喜服的颜色。他眉头微蹙,似是迟疑。
沈念之也走上前,朝他拱手笑道:“劳烦一趟。”
她的笑带着几分倦意,却极有礼数。
老船夫咂了咂嘴,犹豫道:“河面浮冰多,船不好撑……姑娘这是新婚?”他话虽问,语气却更像试探。
沈念之笑意未改:“旧事已过,能不能过河,才是眼下的要紧事。”
老船夫似还在权衡。
顾行渊已从马背上解下荷包,放在船头木板上。
“我们赶路。”他说,“若能过河,此铜钱便奉上。”
老船夫这才点头,将钱收起,转身去解缆。
船板窄窄,接近冰面时极易打滑。沈念之率先走上去,顾行渊紧随其后。
船身老旧,踩上去时竟微微一沉,沈念之步伐顿了一下。顾行渊一手提着包袱,一手下意识扶住她的肩膀。
“慢点。”他语声不高,却带着一丝紧绷。
船夫撑竿起航,船身一晃,浮冰被轻轻推开。渡河的船原本就小,再加上今日风势猛,船身左右晃动得厉害。
沈念之坐在舱内,眼望着冰河,忽然问:“你说他信我们吗?”
“谁?”
“老船夫。”
顾行渊沉默了一瞬,低声道:“不一定,但是管他呢,有我在你还怕他有歪心思不成?”
话音刚落,船身忽然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
沈念之险些撞到坐在她对面的顾行渊身上,还好他及时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船外传来“咔啦”一声,是冰层裂开的声音
,极响,在这空旷水面间回荡得刺耳。船夫一声低骂,撑竿却不敢停手:“这里薄冰会有些晃动,客官……”
话未说完,一支短箭破空而来,钉在舱壁!
沈念之瞳孔一缩,回头看见船后十数丈处,岸边有黑影跃出芦苇,弓箭架起,几骑马正疾驰追来。
顾行渊猛然起身:“趴下!”他一手将沈念之按低。
“他们怎么追得这么快?”沈念之压低声音,咬牙问。
“该是北城追兵折返回来。”顾行渊眼神如刃,盯着追兵的方向,“看来李珣确实如你所说,想要出了京城后找机会灭了我的口。”
船夫撑竿手抖了一下,声音发颤:“这、这河过不去了!”
“不靠。”顾行渊冷声截断,“照直撑过去。”
“可再晃下去这破船就要翻了!”船夫吼道。
顾行渊已抽出暗箭随身的短弩,钻出舱外,抬手便射,一箭钉入对岸一人腿上。来者倒地。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神色不改,眼神沉静。
沈念之掖紧斗篷,语气淡然:“你不用顾我,我会躲好。”沈念之说这话的时候,霜杏已经把她护住。
“顾大人放心,我不会叫我家小姐受伤的。”
顾行渊眼神一凝,抬手又是一箭,虽未致命,却击中一名追兵肩膀,鲜血迸溅,马嘶人仰,后方追骑顿了一瞬。
顾行渊“嗯”了一声,却低头轻声说:“我不会让你有事。”
江水拍打船身,冰碎翻卷,风声越发紧促。
他们的船,在风雪与追兵之中,一寸寸划向对岸,那些追兵只能在岸上看着他们远离。
沉稳渡江的木舟在风雪中微微颠簸,船篷内挂着一盏老旧的油灯,摇曳不定。
沈念之靠在舟舷边,望着水面漆黑的浪痕,头上发簪已撤,云鬓略微散乱。
顾行渊收了短驽和箭,走了进来坐在她身侧,沉默着未言。
片刻,风声卷入船篷,吹得油灯晃了晃,火光在两人脸上投下颤动的明暗。
船身一震,老船夫低声喊:“靠岸了。”
她走在前头,耳尖却听见他脚步微慢。她转头一看,只见他斗篷下摆隐隐透出暗红,像是衣角被雪水浸染,却分明带着血意。
顾行渊眸光仍淡,却隐有一丝藏得极深的倦意。
“走吧。”
她先踏出一步,踩在冰冷的码头石阶上,雪声簌簌,裙脚已湿,脚边水迹斑驳,却走得格外平稳。
沈念之回头望了一眼后方河面,那些追兵似乎未能顺利追上,岸边人影已被江风与芦苇吞没。
“这边。”顾行渊低声道。
岸边是一片山林与荒地交界的地段,积雪未化,路极难走。他以前查案来过这里,此处半山腰有座旧庙,年久失修,却能暂避一宿。
霜杏搀着沈念之,顾行渊跟在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踏雪上山,谁都未多言。
走到一半时,沈念之忽觉顾行渊步伐有些慢,回头看时,发现他额角隐隐泛白,眼底血丝浮动。
“你受伤了。”她开口。
“……不重。”顾行渊语气极淡。
沈念之没信,只停下脚步:“包袱给我,你别逞强。”
顾行渊看了她一眼,嘴角紧抿,没应声,只将她的包袱递给她,继续上路。
临近黄昏,破庙终于入眼。
庙宇残破,瓦片斑驳,供桌积雪,香灰早已冷透。门槛下的泥土冻得硬邦邦,偏偏此刻,这已是世间最温暖之地。
沈念之先扶顾行渊坐下,霜杏从包袱里摸出备用的火石,破庙里找了点干柴草,点起一堆火。
火光明亮,照在庙里,映出两人苍白疲惫的脸。
她扯过顾行渊的外袍角,看见他腰侧渗出血迹,颜色已浸透了一层里衣。
“你早就知道你中箭了。”沈念之语气平静,不带情绪,“为什么不说?”
顾行渊微垂眼眸,不答。
沈念之从行囊中取出随身的清酒与止血药,小心撕开他外衣血口,一边清洗一边说道:“每次跟你在一起,就会遇到不同的危险。”
顾行渊轻声问:“后悔了吗?”
她手指顿了一下,低头吹了吹伤口,“你要真死在我前头,那我自然后悔。”
他垂眸不语,静静望着她的侧脸,那张素来嚣张肆意的脸此刻没有笑意,眼神沉静,像一泓雪后的清潭。
药撒下去时,他身子轻颤了一下,沈念之却并未因此迟疑,只低声道:“忍着。”
“嗯。”
过了片刻,她才开口:“顾行渊。”
“如果我们能顺利达到瀚州,你想去做什么?”
顾行渊手指微动,眼睛看向远方,思索了半晌答道:“好好睡一觉。”
沈念之笑笑,火光跳动,她将手里的药瓶收好,轻轻放下手,目光落在他脸上。
“顾行渊,我希望你能保护好你自己。”她语气很淡,“谢谢你能来,但我也救过你一命,我们扯平了。”
他收回视线,望向庙外雪色:“明日往西北翻过景山岭,避开清平道,那里八成设了陆家的巡骑。”
沈念之“嗯”了一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此刻霜杏已经用仅有的稻草和披风给沈念之搭了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主仆二人睡去。
顾行渊坐在火堆旁,看着她躺下的背影,指尖微微收紧。
火光在他眸底晃动,映得那双素来冷峻的眼染上一丝昏黄的温意。
“你以后……会不会后悔跟我一起离开。”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我说过……你活着,我才……
顾行渊这话音极低,像是说给风听,又像是怕吵醒她似的,轻得几乎要被火焰吞没。
她没有回应,显然已睡熟。
半晌,他低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他伸手往火堆添了一把干草,火焰“噼啪”炸响,照亮了他脸上的棱角与沉默。
他终是没再说什么,只将披风往后一拢,倚在破庙残柱下静坐守夜,庙外雪夜无声,风吹松枝,枝叶窸窣,顾行渊将手放在剑柄上,眸光清明,身影沉稳。
破庙一夜无惊,直到东方破晓,雪停了。
山风一夜呼啸,雪意终于在天光泛白时止住。
霜杏起得极早,破庙里寒气未散,她就着昨夜残火,将雪水化开,又从行囊中取了仅有的薄帛,准备等下为沈念之温水拭面。
沈念之醒来时,霜杏正俯身在庙角烧水,满身寒气扑进她鼻尖,她打了个呵欠,揉着眉心坐起。昨日那身喜服里衣依旧穿在身上,红色边角已被雪水浸湿,褶皱处有些污渍,她垂眸望着那层锦缎,眉眼淡淡。
“换衣裳吧小姐。”霜杏低声道,“那身红衣晦气,不能再穿了。”
沈念之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庙中隐蔽的地方,风雪吹进来时她清醒了些神。随即脱下那袭红衣,将其随手丢入昨夜燃尽的火堆之中。
“就当是给我们添点柴火了。”她像是解脱了一样说道。
霜杏眼神一动,未多言,火星升腾,衣服渐被吞没,残金碎锦在火中翻卷,一点点化作灰烬。
沈念之盯着那火看了片刻,转头望了眼不远处牵了一匹马走回来的顾行渊:“真可惜,这身衣裳我还挺喜欢的,这样做工精致的衣裳也只有宫里赏赐才有的。”
顾行渊拴好马说道:“你若想穿这样式的,现在回去也来的急,正好迎上李珣的人,坐着软垫香车,风光进宫,想必他是对你有真情,应该不会为难你。”
她披上干净的素衣,拢了拢衣襟,对着火堆轻笑一声:“我确实还有婚书在李珣手里呢,虽未拜堂,可名分犹在。顾行渊,你如今带着人妻‘亡命天涯’,心里可有些……刺激?”
她说得不紧不慢,语气轻快,却带着几分不甚在意的嘲弄,像是拿自己打趣。
顾行渊看她一眼,没接话,只淡淡道:“你没睡够?”
“睡得很好。”她睫羽一掀,略有些疲惫地看着他,“就是梦
里还是宫里,还有我阿爷,醒来之后忽然发现……虚惊一场。”
顾行渊摇了摇头,语气仍是沉稳:“你若真觉得麻烦,我外祖赫连哲图享有封疆册命之权。到了瀚州,让他替你写一封退婚书,递去东宫即可。”
“真有这等好事?”她挑眉,“退婚也能写得这么堂而皇之?”
“你若想要更正式些,”顾行渊看她一眼,“我也可以带兵替你去李珣面前说一声。”
沈念之噗嗤一笑,终于从笑意里退了几分火气,只道:“顾大人说笑的样子,倒是比平日可爱。”
顾行渊没再言语,转身收拾好行囊。
火堆渐熄,红衣化灰。霜杏取来备好的干粮,三人趁着雪刚停,动身出庙,踏上通往景山岭的小道。
山林幽深,枝桠满覆白雪,积雪掩住了山路的原貌,脚下松软难行。他们一路放慢速度,顾行渊在前探路,霜杏在后照应马匹,沈念之居中,步伐虽稳,目光却始终落在不远处的顾行渊背上。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雪开始又轻轻落了下来,气温也比清晨低了些许。
山风呼啸,雪意沉沉。山道狭仄,两侧嶙峋崖壁积雪未融,天色幽暗不明。
沈念之有些走不动了,刚翻身上马,回头正欲与顾行渊说话,却骤然听见前方一声异响。
极轻,极短,像是某根神经断裂前的颤栗,她眉心一动,侧耳细听。
下一瞬,便听见“沙沙”之声自山腰传来,如有人踏雪而行,又如万物骤然松动。
顾行渊回头,面色倏变,低声怒喝:“退下!”话音未落,天地如被巨手掀翻!
“轰隆!”
山壁之上,原本安静垂落的雪层蓦然翻涌而起,一整片雪浪自断崖倾泻而下,夹杂着碎石、枯枝、冰锥,在瞬息之间砸向山道!白茫茫的雪雾卷起,遮天蔽日,仿佛天崩地裂!
霜杏惊叫一声:“小姐——!”
沈念之反应极快,跳下马一把拉住霜杏朝旁边树下躲去,那树不过手臂粗细,几枝枯叶迎风乱颤,根本无力遮挡。
“快!”
沈念之几乎是推着霜杏向一侧逃去,自己却在转身时脚下一滑,踩中一块被冰雪掩盖的滑石。
她身形猛地一倾,整个人失重般往前栽倒,衣袍在雪中卷起,直直滑下斜坡!
“沈念之!”顾行渊怒吼一声,反身扑去,指尖堪堪勾住她衣袖!
可袖角带雪,湿滑难控,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拧身,脚下一踏,借力一拉,猛地将她往回扯。
二人猝然失衡,他来不及思索,只一把将沈念之揽入怀中,朝山道旁那处凹陷的岩窝滚去。
下一瞬,暴雪如浪,倾轧而下!漫天雪雾遮蔽天地,碎石轰然砸落,雪屑飞舞如刃,寒风挟着锐利的冰片打在人身上,犹如刀割。
沈念之被顾行渊死死压在怀里,四肢紧束,只能听见头顶雪石撞击的轰响,还有顾行渊急促却极克制的呼吸声。
他只是用身体牢牢护住她,一动不动。
雪浪掠过他的背,锋利的冰块从他肩头劈落,划破他的衣衫与皮肤,有鲜血沁出,在雪中晕开一抹绛红。
他咬紧后槽牙,死死撑着上身,脊背弓起成一座结实的雪墙,雪压风卷,全数落在他一人身上。
“顾行渊……”
沈念之的嗓音被风雪吞没,回荡在自己胸腔里。
她知道他疼,却从未听见他闷哼一声。
崖顶落雪连绵不止,耳畔尽是轰鸣与崩裂声,仿佛整个山体都要随时倾倒,而他们,只能靠着一块凹地死死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才终于归于寂静,风雪渐止,山道一片狼藉。
枯枝折断,山石崩裂,那条原本通向山顶的小道早已被厚厚积雪掩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寒意与血腥气。
碎雪之中,两道身影半埋其中,纹丝不动,直到远处,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
“小姐!顾大人!!”
是霜杏的喊声,她顶着风雪扑来,满脸惊慌,连滚带爬地跪在雪地上,眼泪几乎要被冻在睫毛上。
“你们……你们还活着吗?”
雪堆微微一动。
顾行渊抬起头,发间是厚重的雪渍,眉目被风刮得发红,脖颈出划开一道细长的血口。他撑起身子,双臂一震,将沈念之从雪堆中缓缓护起。
沈念之此时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气息也有些微乱。但她睁着眼睛,瞪着顾行渊,似乎还在震惊于刚才那一刹那的决绝。
“你疯了么……?”
顾行渊没有一丝怨言,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沈念之……你活着,我才算活着。”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雪中被压久的钝痛,却仍旧稳如磐石。
沈念之喉头一哽,什么也说不出口。
霜杏冲上来,一边落泪一边帮着将二人拉出雪堆,手忙脚乱。
“小姐……你们没事就好,吓死我了……刚才那山,整面塌下来……马都被吓跑了,我费了九牛二虎才带回来!”
沈念之却一把抓住顾行渊的胳膊,将他翻过来查看后背,看到那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时,面色终于变了。
“顾行渊……”
她声音极轻,却带着极强的震颤。
顾行渊却只轻描淡写道:“皮外伤。”
“你……你差点死了!”
“但你活着。”
他低声说。
沈念之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一下,声音低哑却清醒:“顾行渊,这次又轮到我欠你了。”
他没笑,只道:“正好,可以有胁迫你做事的由头了。”
她轻哼一声,却没再打趣,仰头望着依旧阴霾的天色:“这雪……崩得太急了。”
“再晚一步,就不是滑落,是埋骨。”他沉声道。
风吹起她的披风,她看着他,眼里终于多了一丝不再开玩笑的认真。
顾行渊背上的血渍已经染透了外袍,最初还能自己站起身,此刻却只觉肩膀愈发沉重,周身热意退尽,寒意像冰蛇一样沿着脊骨往上爬,连视野都微微模糊了。
他蹙眉,却仍拽紧了缰绳,道:“我来牵马——”
话未说完,沈念之已绕到他身边,和霜杏一起执意将他扶上马背。
顾行渊低声喝道:“别动,我还能走。”
“你走什么?”沈念之瞪了他一眼,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现在再摔一跤,我们全得陪着你埋在这儿。”
顾行渊唇线紧绷,想再说什么。
沈念之却一手拽住缰绳,眼神清亮沉静,带着一贯的那股张扬:“你不是说,我活着你才算活着?”她嗤笑了一声,声音低哑,“现在我要仰仗你活着撑到瀚州,你要是倒了,我上哪再找一个顾行渊?”
“别废话,坐稳。”
顾行渊终是没再反驳,只是静静看着她,那眼神里仿佛翻涌了什么,又迅速被他压了下去。
他不再出声,任由她牵着缰绳,一步一步下山。
那女子身形纤细,紧紧裹着披风,头发还带着些凌乱,却站得笔直,步伐坚定。
风还在刮,不知尽头,可顾行渊坐在马上,看着她行走在前的背影,竟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走了许久,山林尽头隐约现出几缕炊烟,夹杂着烧柴的气味和土狗的吠声。霜杏眼睛一亮,指着前方道:“小姐,看,是人家!”
顾行渊此刻已几乎快撑不住,唇色苍白,沈念之不容分说地将马领至门前,一手扶住他,另一手上前叩门。
不多时,一个身形壮实、满脸胡须的中年猎户推门而出,看见他们三人时一愣,又看见顾行渊满身伤痕,忙将人迎进屋里。
“受伤了?先进来再说!”
屋内炭火正旺,一股温热扑面而来。
猎户的妻子是个朴素温和的中年妇人,见他们冻得发青,立刻端来热水和干衣服,又摆出自家熬的野菜粥和热汤。
沈念之将顾行渊安置在炕边,自己站在旁边,眼神警觉,看着周围布置。
猎户打量他们几眼,道:“
两位是往北走的吧?这几日山上雪急,我们村后头的那条道前天才塌过一回,你们这时候来,怕是也吃了不少苦。”
沈念之装作胆小地开口:“我们夫妻原是去投亲,结果半路遇上雪崩,只能,我夫君为了护我受了伤,还要感谢你们肯收留。”
顾行渊微微侧头:“夫君?”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是吧,夫君?
话音刚出,被沈念之一记刀子眼瞪了回来,他只好闭上嘴巴。
猎户呵呵笑了一声:“小娘子说笑了,你们遇到困难,我们能帮衬一手,也是应该的,这往北的路咱走得多,你男人伤若好,我送你们一程。”
沈念之点了点头,语气温婉:“多谢大哥。”
猎户摆摆手:“一饭之恩而已,说什么谢。”
夜渐深,屋外的雪又落了些,猎户一家在旁炕头烤着火,说着附近山里最近的狼踪与巡骑动静,还说有几拨打着征粮旗号的人来回巡过。
沈念之听得心中微凝,但面上不显,只低头慢慢喂顾行渊喝汤。
顾行渊没有拒绝,撑着伤痛,只是拿眼望着她。
夜越来越深,那猎人夫人见两人模样登对,不疑有他,笑着领他们进屋:“这屋是我们自个儿的旧房,平日收拾着没怎么住,炉子还能烧,夜里不会冷。只是……屋小了些,床也就一张,姑娘莫见怪。”
“不会。”沈念之笑着点头,语气自然,“我与夫君一路同行,也不是头一次这样了。”
她唤了一声“夫君”,身后顾行渊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霜杏在一旁强忍笑意,被安排去厨房打地铺,一路念叨着自个儿命苦,却满眼都是担忧地回头看自家小姐。
屋中果真只有一床小炕,褥子厚实,被子是猎户家冬日用的,略带些草木与烟火气,屋角里还有老旧的木箱与几件猎弓皮甲。
顾行渊坐下后,沈念之轻手轻脚替他褪下染血的衣衫,动作虽利落,却掩不住眼底一丝愧意。
她小心地给他伤口上药,又一层层地缠好绷带,动作轻柔细致,半点不似平日里言语犀利的模样。
片刻后,包扎妥当,她取来一套干净衣物替他披上,转身揭开床榻的一角,语气平静自然:
“我睡里面。”
顾行渊却是一愣,沉声道:“我睡地上。”
“你睡哪儿?这刚给你处理好了伤口。”沈念之头也不抬地解开外袍的系带,动作干脆利落,“你的伤病若是再加重,怕是连马都骑不了。”
顾行渊眉头微蹙:“我不惯……”
“这时候还讲什么惯不惯的?”她抬眼看他一眼,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耐,“你既然救了我,就得负责到最后,别让自己死在这半路上。”
他说不过她,唇角绷紧,终是坐下,动作略显僵硬地墙躺下。
沈念之背对着他躺好,一头乌发散落在枕上,绯色衣襟微敞,肩颈曲线落在烛光里,肌肤似雪。
顾行渊也翻身背对着她,眼睫低垂,看着床脚方向,不知在想什么。窗外风声渐歇,屋内只余木柴烧得“噼啪”作响,夜意悄然笼罩了整座小屋。
二人皆沉默。
顾行渊向来不擅与人同榻而眠,更何况还是她。
他忽然有些紧张。
明明是寒冬腊月,依旧觉得掌心发热。
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好似只要盯得够久,心口那些莫名的躁意就会平息。可他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她的呼吸声却偏偏更清晰起来,近得仿佛贴着他的耳朵。
这时候,沈念之忽然翻了个身。
他也正好转过脸来。
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近得只隔一拳之距。
她眼里还有未散的倦意,睫毛下是微敛的光,红唇轻启,竟一时不知说什么。
顾行渊身子一僵。
两人对视了几息。
她先开口,语气竟极淡:“看什么?”
顾行渊喉头动了动,低声道:“没什么。”
沈念之眨了下眼,似是有些困倦,又像懒得再掩饰情绪,干脆就这么看着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张扬随性:“那顾大人,睡不着就盯着点门,我可不想半夜被人劫走。”
顾行渊轻轻“嗯”了一声,像是应下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请求。
可等她翻身背过去后,他仍旧没闭眼。
他听着她平稳下来的呼吸,终于慢慢握紧了被角,眼里有什么情绪一点点沉了下去。
屋外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与风卷檐角残雪的响动。炉火烧得正旺,映着斑驳窗影。
沈念之不知何时沉入梦中。
她睡得极沉,眉心却始终紧蹙,呼吸也比平日更轻更急。
梦中是雪夜。
她一个人站在晋国公府旧时的梅林下,耳边是北风呜咽,四下空无一人。白雪落在红梅上,簌簌作响。她张望四周,却看见不远处,一位中年男子正倚着竹杖站在那里,衣袍素净,背影依旧挺拔。
“阿爷……”她低唤了一声,脚下却怎么也踏不过去。
而那人仿佛听见了,缓缓转身,面容却在雪雾中模糊得不可辨认。她奔跑起来,喊了几声,雪却越下越大,将那道熟悉的身影一寸寸吞没。
随后,耳畔传来一个女子的轻唤,是阿娘的声音。那声音极轻,却缠在耳边:“阿之,今天夫子教了什么呀?”
她身形一顿,泪水不知不觉落下。
下一瞬,一只修长的手伸来,将她一把拖住。那手指如铁,力道冷酷无情。
是李珣。
他身着蟒袍,眼神漆黑:“沈念之,你逃不掉。”
她惊慌地挣扎,却像陷入雪泥,脚步越走越慢,李珣的身影却越来越近。他的脸在梦里忽然变得模糊扭曲,身后无数宫人的身影涌现,重重地将她包围。
“别过来!”她低喊,声音颤抖。
梦境骤然崩裂,她忽然猛地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额角覆着冷汗,手紧紧揪住被角。
顾行渊从未真正入眠,他一直闭着眼,却听见她梦中呢喃低语,像是在哀求,又像在抗争。他睁开眼,扭脸看着她呼吸渐乱,身子微微颤抖。
下一刻,她竟蜷着身子,往他怀里缩了过来。
不是靠近。
是钻进来。
那动作带着本能的本能的依赖与无措,像是小兽在风雪中寻到一丝温暖,一点不设防,卷着被子就这么贴近了他。
顾行渊浑身一紧,下意识想要往床边挪去,可她的手却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指尖微凉,带着轻微的颤意。
“阿爷……”她低低梦呓一声,声音脆弱得不像平日的她,“我真的……撑不住了……”
顾行渊心头一震。
那一瞬间,有什么从心底漫上来,烫得他心口都微微发颤。他没有动,只是伸出手,极轻极轻地,覆上她的后背。
她的身体仍在发抖,眼角挂着未干的泪,像是压抑太久的一次溃堤,明明在白日还笑得那么张扬,这一刻却在梦里说出了“撑不住了”。
他声音极轻,像在对她,也像只是在心底自语:“撑不住也没关系。”
“你不是一个人。”
他的手掌轻轻摩挲她的后背,带着一点点犹豫,却终究没有松开。
沈念之像是察觉到了那份安抚般的温度,眉心缓缓松开,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大概是从梦魇中挣脱了出来。
她依旧睡着,却更靠近了些,脑袋枕在他胸前,被角掖得紧紧的,整个人陷入他怀中,呼吸温热,落在他衣襟上。
顾行渊低头,看着她的眉眼,在朦胧的火光中,那
张熟悉又不熟悉的脸安静地躺在他怀中,唇角泛着淡淡的红。
他从未与谁这般靠近过。
更未想过,有一天,沈念之会如此安静地,倚在他怀里。
他缓缓闭上眼,不动声色地将她更紧地抱了抱。
天还未亮,窗纸泛着淡灰的天光,屋内火盆已熄,余温尚存。炭香与木头烟气混杂在一起,萦绕于鼻尖。
沈念之醒得很慢。
她只觉得胸前有些闷,空气里浮动着微暖的气息,隐隐是草木与药味交织的味道。她睫毛轻颤,缓缓睁眼,却对上了一片黑色衣襟。
衣襟间微敞,露出男子线条分明的锁骨与胸口,皮肤带着少年人的冷白与清俊。她愣了一下,再一细看。
自己整个人竟然枕在了顾行渊的胸膛上,手还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不放,甚至将衣襟扯开了一半。
沈念之:“……”
她一下子清醒了,她倏然坐起,头发散了一肩。
“咳……那个……”她张嘴想解释什么,却连自己睡着后都干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顾行渊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呼吸有点闷,此时他眸中还有一点睡意未散。衣襟大敞,头发略乱,声线也比平日更低沉沙哑几分,带着刚醒来的慵懒。
“沈娘子,”他盯着她抓乱的衣襟,又瞥了眼她一脸惊慌的模样,语气颇为淡定,“这是打算翻脸不认账了?”
她扫了他一眼,嘴角一勾,转身躺回床上,单手撑着头,笑得意味不明:
“放心,我这人虽不讲什么贞操牌坊,可真要占了便宜,我也不是不负责任的主。”
“你要是放不下这点事儿,我也可以负责。”
顾行渊:“……”
沈念之见顾行渊吃瘪,旋即“扑哧”一笑,眼中水光微动,透着几分困意,又有几分撩人,起身穿上鞋袜。
“行了,早起洗漱去。”
说完便推门出去了,披着昨夜没叠的斗篷。
顾行渊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微微皱了下眉,指尖轻动,在空中微微一滞,像是想伸手将她拉住,却终究还是垂了下来,摸了摸自己胸口那一块被触碰过的肌肤,低低地叹了口气。
“……沈念之啊。”
“你这人,是一点都不讲道理的。”
天光未亮透,厨房里已有了炭火的动静。
柴门半掩,烟气自屋檐袅袅升起,灶台边的两人正在忙碌。猎户家的婆子挽着袖子,正在切干菜,霜杏则蹲在一旁烧火,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锅里冒出的热气。
“哎,”猎户婆子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几分打探的意味,“昨晚看你家主子那模样儿,不像是咱们这边人呐。”
霜杏一怔,随即露出个淡淡的笑:“我们是从京城出来的,原打算去凉州探亲。”
“京城?”猎户婆子眼皮一挑,语气却不咄咄逼人,只是慢悠悠地翻着锅中的咸肉,“怪不得,那姑娘一举一动的,瞧着就是个见过大场面的。”
“只不过——”她忽然顿住,侧头看霜杏一眼,“怎么京里来的贵人,出门带的家仆倒少,路也不走正道,反倒走咱这荒山林子?可不像是寻常出行。”
霜杏手里拨着柴火,目光压得很低,灶火在她脸上烘出一层细汗。她顿了顿,才道:“原本是有人随行的……昨日遇了雪崩,家仆走散了,我们是一路绕开主路,想先去凉州汇合。”
她说得镇定,也足够自然,只一句“姑爷受伤,只能歇脚”,便把理由点得干净利落。
猎户婆子听完,只“哦”了一声,似信非信。
“那姑爷是做什么的?”她又问。
“姑爷家是开镖局的,有些武艺傍身。”霜杏答得极快,语气不卑不亢,“家里让我们快些走,他心急,偏偏这雪下得急,只好找个地儿暂避两日。”
猎户婆子没再多说什么,只一边翻锅,一边道:“那倒是你家姑爷命大,这片山林一到冬天,积雪很厚,外人哪知哪处滑坡,换了别人,早滚山下去了。”
霜杏低头笑了笑:“是命大,也是命好。”
灶火哔剥作响,锅里热气腾腾。猎户家的孩童在门外咿咿呀呀跑过,霜杏拿起一只粗瓷碗,将煮好的米粥盛出,试着舀了一口,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她低头吹了吹碗沿,心里却并不放松。
猎户婆子那几句话虽不锋利,但藏着试探。她不敢太撒谎,又不敢说太真,只能小心地在缝隙间周旋。
粥煮得正软,锅边冒起一圈圈细泡。霜杏提起食盒,小心将锅中米粥分装,一步步走出厨房。火光映在她眉眼上,将那份小心翼翼的心事也烧得暖烘烘的。
她刚一推门出来,就见沈念之倚在院中晒太阳。
雪早停了,天地清明。冬日的阳光透过树影斜斜洒在石地上,折射出淡淡的银光。沈念之穿着一身橘绯冬服,披着昨夜的斗篷,风吹过她鬓边的碎发,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倦倚朝光的海棠。
“小姐,”霜杏唤她,“该来吃早膳了。”
沈念之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转头,朝着屋檐下坐着的顾行渊看了一眼,唇角微弯,眼神明艳。
“先给咱们姑爷吃。”她笑道,语气带着调侃,“得让姑爷把伤养好了,我们才能快点出发,是吧,夫君?”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哟,我的脸这般容易撞样……
“……”
顾行渊正低头清理袖口上被雪水打湿的地方,被这话惊得手一顿,头也没抬就“嗯”了一声,语气沉稳,耳根却红透了脖子。
霜杏差点没忍住笑意,忙低头掩饰。
沈念之则心满意足地回头,乐得像只偷腥的猫。
顾行渊抬眸看她一眼,正撞上她得意的眼神。他本想说什么,嘴角一动,到底还是闭了嘴,只转身进屋去了。
院子里一时无声,阳光洒在几人脚边的雪地上,沈念之站在原地,看着顾行渊背影,轻轻笑了一声。
猎户家的饭食简单却暖胃,一锅热粥,几碟咸菜,再烤了两块野山药,配上昨夜剩下的肉汤,烟火味在狭窄的屋子里升腾弥漫。
桌边四人围坐,霜杏坐在最边上,手还裹着一层布,低头默默剥着烤山药皮,猎户婆子偶尔瞥她一眼。
“这天一化雪,山路就不好走了。”猎户一边嚼着粥,一边随口说道,“这两天往凉州方向的官道上,倒是闹了些动静。”
顾行渊抬了抬眼:“什么动静?”
猎户咕哝着咽了口热汤,顿了顿才压低声音:“昨儿我去镇上换盐,听人说那官道南边,有地方官张贴了捉拿榜,画像上被掳走那女子……啧,跟你们娘子挺像的。”
霜杏脸色微变,差点把手里的山药掉到地上。
沈念之则神色未动,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口汤,语气轻快:“哟,我的脸这般容易撞样,倒真是冤枉。”
猎户憨笑了一声,挠了挠头:“也可能是我眼拙。只是听说那榜文上写得凶,说什么‘携女私逃、意图不轨、山野狂徒’,那罪名……听着都骇人。”
顾行渊手里勺子微顿。
猎户似觉气氛有些不对,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若是要赶往凉州,今天若不早些走,怕是雪又要封山了。”
他顿了顿,看看屋外的天:“我本来要赶牛车去下一个镇上,若你们不嫌慢,倒可以搭我一程。虽不走官道,但那是条走货的老道,熟得很,也隐蔽。”
沈念之掀眸:“多谢猎户大哥。”
顾行渊却低声问了一句:“你今日去镇上,是有事?”
猎户点点头:“我老丈家前日托人捎了口信,说官里来人,沿途查户口得紧,尤其查有没有新来的陌生面孔,我得把我家这边人册整好。”
沈念之听到这句,微不可察地与顾行渊对视了一眼。
——显然,追兵已经逼近。李珣动手的速度,比他们预计中还要早。
顾行渊轻轻放下碗,擦了擦手,语气淡然:“我们吃完就动身。”
“现在?”霜杏吃了一惊,“不是说等雪停彻底了再走……”
“天晴得快,雪会化得更快,山道易塌,不能等。”顾行渊站起身来,目光却落在沈念之身上,“更何况,若再晚些,可能连这条旧道也走不通了。”
沈念之眯起眼,笑意不减:“行啊,听夫君的。”
顾行渊耳尖一热,却没再说什么,只低声道:“去收拾吧,霜杏。”
“是。”霜杏应声,忙起身去了。
沈念之拎起自己的斗篷,慢条斯理地裹上,转头又看了猎户一眼:“猎户大哥,这顿饭我们记着了。将来有机会,一定报你这个恩。”
猎户连忙摆手:“娘子说什么外道话……”
沈念之轻轻一笑:“无论如何今日大恩我定会报。”
顾行渊收回视线,抬步跟了上去,走在沈念之身侧。他没再多言,只伸手为她拢了拢风中吹散的披风角。
沈念之侧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多谢夫君。”
顾
行渊神色未动,只淡淡道:“你要是染了风寒,麻烦的也是我。”
她轻哼一声,没再说话,脚下踩着雪水踏出猎户院门,身后顾行渊一同走出。
一行人快步整装,沿着通往镇子的隐秘山路缓缓下山。
冬月二十七,深夜未央,宫中金銮殿前灯火彻夜未熄。
紫宸殿内,帘幔沉沉,御榻之上,圣上卧床多日,气息已如游丝。内侍跪伏一地,御医面色铁青,不敢开口。太监总管伏在榻前,低声哽咽:“陛下……天色快亮了。”
榻上之人,终于睁开眼。他那双曾经俯瞰天下的眼,如今已浑浊不清。
他抬起手,缓缓指向榻前立着的李珣。李珣跪地,身穿朝服,面无表情。
“……珩儿。”圣上的声音沙哑破碎,却仍听得出一丝固执的清明,“你记住,大昭……不可乱。”
李珣低下头,沉声道:“儿臣谨记。”努力压制心中的恨意,他这皇帝老子连死的那一刻想的都是李珩。
圣上目光微动,最后一句话,却不是对他。
“贵妃……”他缓缓闭上眼,似是终于放下了所有执念,“随朕……同归。”
这一夜,昭京再无旧主。
三更鼓响,紫宸殿悬下黑纱,五丈白幡封门,禁军重重围守。圣上,崩。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次日辰时,李珣身着丧服,于紫宸殿上受群臣朝贺,扶棺即位。改年号为昌元,昭示“昌明继世,元启新天”。
太常寺彻夜赶制告天金简,文武百官,举哀三日。宫中哭声震天,太庙钟鸣三千响。
而在紫宸殿后殿,陆贵妃静静地坐在鸾榻上,身着素白,眉眼淡漠,手中捧着先帝留下的圣旨。那圣旨早已泛黄,笔力苍劲,却字字森冷:
“朕若崩逝,陆贵妃以礼殉葬,葬于帝陵之旁,随朕共眠黄泉”。
她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合上。
身边嬷嬷红了眼,哽咽着问:“贵妃娘娘……为何不求一求殿下?”
陆贵妃却只是低笑:“他若想救我,当初便不会任这道旨意生效。如今救,也不过是自损名声,何苦。”
她起身,执起朱笔,在自己手腕画下一道朱砂。那一身素白,终于消失在金吾卫为她开出的白绫通道之中。
这一夜,她未哭,也未怨,只是在入殓之前,遣人送了一封信给陆长明。
那是她最后一封家书。
陆长明看完之后,默然无言。身为宰相的他,今日登堂入殿,位极人臣,终于坐在了他梦寐以求的位置上。
可他坐在中书台上,眼前却满是陆贵妃年少时倔强不服的脸。
他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
而在紫宸殿外,陆景姝着礼袍拜堂,却未得正宫之位,只封为景贵妃。
朝堂之上,更多的风声,却在悄然生变,赫连哲图并未遣人来吊丧,赤羽军近日兵演频繁,北庭王帐亦未遣使贺新帝登基,三十六部调动异常。
凉州,这里干燥了不少,风也更大了。
大风卷着砂砾扑打在衣袍上,街角是卖糖葫芦的小贩,胡饼摊前热油翻滚,街市冷清,人声嘈杂却不喧哗,像是一座风雪压顶前短暂安宁的城。
顾行渊披着褐色胡袍,头戴毡帽,脸上涂了层伪装的胡粉与暗影,鼻梁上还斜挂着一道故意画出的伤痕。他牵着马,从凉州南坊驿道踏入市集。
他身旁跟着一个青年郎君,模样清俊,身材颀长,一身简素短打,腰间佩着弯刀,嘴里叼着半块热腾腾的烧饼。
那青年低头咬下一口,眉眼却生得极其秀气,唇色带艳,若走进细看便知是假扮,正是换了男装的沈念之,相比女子装扮,行动上倒是方便了许多。
在这个朝代,女子穿男装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
“顾行渊。”她含着烧饼含糊开口,边嚼边笑,“若我那日真没跑,现在是不是已经坐上了凤位?”
顾行渊一边打量两侧茶铺酒肆的门匾,一边回她:“我觉得你在后宫没准儿可以耀武扬威,不知道多自在了。”
沈念之哼了一声,抬手掸了掸衣袖上的灰:“那我倒是该回去显显威风。”
“你倒是回去啊。”顾行渊似笑非笑地斜她一眼,“我送你,一路顺风。”
沈念之咬了一口烧饼,腮帮鼓鼓的,吐出一口热气:“不去了,不去了……凤位又不能撒酒疯,又不能打牌吃烧鸭,我怕自己手痒,回头再调戏个侍卫,还不得被史官狠狠记上一笔。”
霜杏从两人身后提着包袱快步跟上,低声道:“小姐,说话斯文点。”
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眼,像是怕这句话被人听了去。
“在凉州呢,怕什么。”她拍了拍自己的男装,转身朝一旁的马市方向望了望,“你瞧,没人识得我。”
他们一路穿行至凉州的回鹘客栈,打算暂作歇脚。刚踏入客栈门口,就有风尘仆仆的旅人边掀开斗篷边低声咕哝:“听说了吗?昭京传出讣告,那位圣上,崩了。”
沈念之顿住脚步,顾行渊眉眼轻动,两人对视一眼。
又有一名老车夫压低嗓子说道:“听说那李太子已即帝位,年号都改了,唤什么……昌元,陆贵妃陪葬了,陆家一门荣耀加身。”
沈念之把烧饼最后一口咽下去,笑容缓缓收敛。
她抬眼望向远方,一片苍蓝天色,云层压得低低的,像是要落雪又落不下的样子。
“昌元……”她咀嚼着这两个字,嗓音有些飘,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压着什么,“他倒真是不含糊,连年号都改得果决。”
“陆长明啊,”顾行渊低声开口,眼中寒意如霜,“拿亲女儿的命,换一世家族的风光,这买卖,他倒也做得干脆。”
沈念之点了点头,顾行渊接着说道:“你和霜杏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那边一下。”。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她素来不喜被人摆弄。”……
凉州驿外,风尘未歇。
顾行渊在客栈后院寻了一间废弃书屋,坐在临窗的木几前,用枯笔蘸墨,一笔一画地写下字句。
窗外风吹动薄纸,屋檐下的雪水尚未融尽,滴滴答答落在空瓦上,清脆如鼓。
他落笔极慢。
信纸上字迹沉稳有力,却隐着几分紧迫之意。
“外祖父:
孙近日已至凉州,越数日,将循旧道过沙州西路,望抵瀚州境内。沿途风雪骤急,追兵恐至,若可,望外祖父调赤羽军一营于沙州南隅接应,掩护我等入境。
孙墨怀谨启。”
顾行渊写完最后一字,拈干墨迹,将信笺封好,装入油纸套,抬手叫来客栈的伙计,付了重金让其交由驿站送往拓安。
信送出去时,沈念之正坐在院中饮茶,披着她昨日新换的墨绿斗篷,面容淡定,眉眼微敛,似乎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安排完了?”她问。
顾行渊“嗯”了一声,正要走过去,忽听前院传来几声交谈。
“你听说了吗?沙州那边回鹘商路又开了,今年凉州茶涨了价,马贩子都去抢货了。”
“可不是嘛,咱们这批茶叶得抓紧运回去,再晚一步就赶不上那趟西市货集了。”
几个身着胡服的汉子聚在马棚边,正一边检查货车一边低声商量。看样子,是一支往沙州去的回鹘商队。
顾行渊听得分明,目光微动,也没耽搁,喂好了马带着沈念之主仆二人上路了。
天色将暮,一行人行至凉州东郊,路势渐趋平坦,前方沙砾尘烟中传来驼铃声。
顾行渊勒马在一处坡顶,看着远方一队货商正沿官道徐徐前行。他微一判断地势,沉声对沈念之道:“那支
商队白日我碰到过,他们行得慢,正好与我们方向一致。若能同行几日,可避些巡检耳目。”
沈念之听罢点头:“你掏钱,我跟着。”
顾行渊淡淡地看她一眼:“此时我是你夫君,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她嗤笑一声,没多说什么。
顾行渊策马上前,不卑不亢地开口:“几位兄台,打扰了。我与内子一同前往沙州,有要事在身,愿付银几两,随行同行,可否借道护行?”
几人见他模样带着胡人打扮,身形沉稳,腰间还佩着剑,虽不认识,却不敢轻视,纷纷止声。
那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是领头的,名叫鲁赤阿,面生络腮胡,神情谨慎。
“你们是凉州本地人?”
“不是。”顾行渊坦然答,“从昭京南坊经甘道绕来。”
鲁赤阿闻言一挑眉,语气虽未恶意,却多了几分探问:“你们在避谁?”
顾行渊没有直接答,只掏出手中一小块金叶子,放在车架上。
“路上我们不会拖累你们,若有事,我也能出手相助。”
鲁赤阿眸色一转,终于笑了:“爷们有胆有钱有兵器,走一块路自然不碍事。”
他回头吩咐:“腾辆车,让他和娘子坐尾后那辆,不许乱动他们的东西,也别多嘴。”
几人应声去了。
顾行渊拱手致谢,转身时正好对上沈念之不动声色望来的眼神。
“顾大人,这算是……入伙成功?”
“入伙成功。”他语气从容,却在她面前略带轻松,“接下来这段路,就交给这批马贩子来掩护咱们了。”
沈念之笑了:“那可得看,咱们这位‘夫君’,能不能顺利护我到瀚州喽。”
顾行渊没回话,只将她手里的斗篷拢了拢,语气低低的:“你坐马车,路上有我。”
沈念之依旧裹着半旧羊裘,眉眼清俊,顾行渊则披着粗布厚袍,发梢挽在耳后,整张脸风雪之下更添几分冷峻,倒真像“草原胡商”。
夜色浓郁,队伍在一处河湾暂歇扎营。
篝火渐旺,夜色愈深,商队中几个男人已喝得面红耳赤。帐篷外热气腾腾,大锅里的羊骨汤还未收火,酒壶一个接一个地传。
不远处,沈念之裹着斗篷坐在一块青石上,慢慢啃着一串烤饼。她面前的火堆,火光映着她半张侧脸,照得眉眼生辉。
她余光忽然一扫,眉心轻蹙。
不远处几个醉汉正围住一个女子。那几人是隔壁商队的,白日里就举止轻浮,眼下喝了酒便更没分寸,有人拽着女子的袖子不放,笑声粗俗:“小娘子别这么高冷嘛,陪兄弟们喝一杯——来来来,这胡酒可香着呢。”
阿娜本就一个人跟着商队,没人作伴,此刻眼神慌乱,想挣脱却反而惹得对方笑得更放肆:“哎哟,还害羞呢,你这模样生得标致,就是脾气烈了些。”
“我劝你乖乖从了,我们也不为难你。”
沈念之神色冷了下去。
她没有立刻动身,只将手里剩下的一口饼丢进火堆里,淡声唤道:“顾行渊。”
顾行渊靠着一棵老树坐着,眼睛半阖,像是在闭目养神。听见她喊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嗯?”
“去帮人一把。”
他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眉头顿时一拧。
“那人是谁?”
“谁都不重要,”沈念之淡淡道,“我不喜欢看人欺负弱的。”
顾行渊没多问,一把将披风拢紧,起身抄起一截木棍,步履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他肩宽腿长,影子被篝火拉得极长,一步一步落在沙土上,像是从夜色中慢慢逼近的风。
“几位。”他声音不高,却像在夜里落了一声铁,“这姑娘说了不喝,就是不喝。”
几个醉汉一愣,见来人模样英挺,眉眼冷肃,气势沉稳,便有人挑眉冷笑:“你谁啊?她夫君?”
顾行渊嘴角一勾:“过路人。”
“那你管什么闲事?”
“我娘子看不过眼了。”他说着,往身后一指,“她让我来的。”
众人顺着方向看去,正好对上沈念之那张清艳倨傲的脸,饶是隔着火光,那目光仍如寒星,冷冽而挑衅。
几个醉汉下意识打了个寒战,恍惚记起白日传言,这队里混着几位“来头不小的贵人”,顿时收了点气焰,却仍嘴硬:“装什么清高,这姑娘笑得不也挺好看——”
话音未落,一根木棍已砸了下来!
“砰”地一声,打在那人膝弯,痛得他跪倒在地!
顾行渊手里握着木棍,眼神冷淡:“再多说一句废话,我让你喝酒都喝不进去。”
“你、你敢——”
“你试试。”
对方终于怂了,灰溜溜被同伴拉走。
女子站在原地,脸色微白,紧紧抱着肩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顾行渊将手里的棍子丢到火堆旁,拍了拍手,转头对她道:“回帐篷去吧,夜风重,别着了凉。”
女子点了点头,眼圈却有些发红。
她走出几步,忽而回头,轻声道:“谢谢你,我叫阿娜。”
顾行渊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转身回了火堆旁。
沈念之抱臂坐着,眼神似笑非笑:“顾大人果然一身正气,为民除害,侠义之举。”
顾行渊坐下,漫不经心地回她:“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我让你去,也没说让你打人。”
“你说的是‘帮一把’,我帮得很彻底。”
沈念之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水喝了一口。
她眼角余光扫过阿娜那道远去的身影,少女脚步轻快,走路时还不自觉回头望了顾行渊一眼。
沈念之忽然皱了下眉。
这水还真是有点噎人。
夜色越来越深,沈念之蹲在一处河边洗手,准备收拾收拾歇息,忽听背后一声带着异域口音的柔语:“你夫君长得真俊。”
她转头,就见一个扎着长鞭髻的胡女走近,穿着兽皮袄,五官深丽,双眼黑白分明,正朝她露出笑来。
“你说谁?”沈念之挑眉。
“就是那个——你说是你夫君的男人。”胡女笑得无邪,“我叫阿娜,见过很多男人,没见过像他那样的。”
她直接在沈念之旁边坐下,一双眼望向商队另一头正在劈柴的顾行渊,眼神明晃晃地带了几分好奇和……喜爱。
沈念之:“……”
阿娜却自顾自说下去,语调轻快而自然:“你是他夫人,那……你肯不肯让我做个小的?”
霜杏站出来挡在她面前,双手抱胸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这位娘子,我家小姐刚让姑爷帮了你,你就这么报答我家小姐?怎么上来就抢男人呢?”
这话一出,沈念之差点被口水呛到。
阿娜偏头看她:“我不是来抢男人的,他愿意吗?我也不介意他有夫人。”
此时顾行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来。目光一瞬便落在沈念之身上,眼神含笑。
“怎么了?”他声音清朗,似笑非笑,“有人想入我们夫妻的门?”
阿娜笑道:“是我。”
“那你得问问我这位娘子。”顾行渊转头看沈念之,挑眉,“你说呢?要不要多收一个小妾?”
沈念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水迹。
“你不是说我们是‘亡命天涯’?如今人还没安顿下,就想着纳妾?”
顾行渊慢条斯理地走近一步,语气温柔:“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也许会孤单,霜杏一个人伺候你,怕委屈了你。”
沈念之盯着他看了一眼,似笑非笑:“你真要娶她?”
阿娜还在旁边站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两人,毫无遮掩地开口:“你娘子……不高兴了?”
顾行渊回头看了一眼沈念之离开的背影,那一抹深绿扑风随风轻扬,步伐却一点也不急。
他眼神沉静,没有立刻答话。
片刻,他低声道:“她素来不喜被人摆弄。”
阿娜歪着头,好奇道:“你怕她?”
顾行渊淡淡一笑,神色却看不出情绪:“不怕。只是尊重。”
他语气极淡,却莫名叫人信服。
阿娜怔了怔,没再说话,识趣的离开了,但显然眼神中还是恋恋不舍的盯着顾行渊。
嘴角一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计策。
第60章 第六十章“沈念之,别睡太久。我还要……
第二天清晨,沙漠的风沙已渐平息,天色渐明,阿娜再次出现在顾行渊和沈念之的面前,她撩起斗篷走过来,笑容轻快地看着沈念之,带着些许试探和期待。
“娘子,大人。”她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决心,“你们是要去沙州吧?昨晚经过那事,那个商队已经不愿意带我一起走了,能不能让你们带我一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是不太方便。”
沈念之斜睨她一眼,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哦?是他们真的不愿意带你,还是你瞧上我夫君了?”
阿娜并未因此气馁,继续往前走了两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急迫:“我带的钱不多,但能为你们做点事,帮忙照顾马匹什么的。你们看可以吗?”
沈念之看她那副模样,笑了笑,似乎毫不在意:“你自便吧。”
霜杏在旁边看到这场面,嘴里轻轻咕哝了一句:“不要脸。”但她心里清楚,沈念之从来不怕麻烦,也不在乎这些无聊的小事,但是她不想顾大人被这半路女子抢去,心里反感也不能说些什么。
顾行渊冷冷看了一眼阿娜,眼神带着警惕与拒绝:“我们没时间带不相干的人。”他说话时声音低沉且决绝。
然而,沈念之却并不介意,反而轻笑一声,拍了拍坐在骆驼背上的座椅:“真是一个强壮的骆驼,霜杏那你和阿娜姑娘共乘一匹吧。”
顾行渊脸色一沉,嘴巴微张,想要反驳什么,但没有再说话,最终低头勒紧了马缰,神情冷淡。无奈之下,他也只能默许了阿娜加入队伍。
几人随着商队继续启程,阿娜的目光一直尾随在顾行渊和沈念之的身后。
商队走了一上午,日头越升越高,阳光毒辣,沙风卷着细沙扑打在脸上,连牲畜都显出倦意。队伍行至一处洼地,领头的胡商举手喊停。
“歇一歇!再走下去人和骆驼都得脱层皮了!”他大声吆喝着。
一时间,驼铃声缓缓止息,人群开始在沙地上扎出一个简易的歇脚圈。伙计们卸下包袱,有人搭起遮阳布,有人开始烧水煮茶。
顾行渊拉着马缰,在一块平坦的沙地上安顿了马匹。他回头看了沈念之一眼:“这里歇一刻,你找个阴凉地坐坐,别晒出热症。”
“我可没那么娇贵。”沈念之挑了下眉,却也没多嘴,走到一处半塌的帆布帐边,脱下披风垫着坐下,挽起了袖子,靠着闭目养神。
霜杏这时候提着水囊四处张望,正准备去洼地边取些水回来。
而此时——阿娜四下张望,确认没人注意到她的举动,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竹篓。
她轻轻将盖子一揭,一只斑斓的蝎子从竹篓中缓缓探出头来。
阿娜望向不远处正单独坐着的沈念之,眼神一闪,唇角带笑,将竹篓往地上一倾。
细沙下,蝎子迅速游走,在阳光照耀下几乎看不见它的轨迹。它一路滑行,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道浅色身影……
沈念之还未完全反应过来,蝎子便猛地朝她的手腕蛰了过去。
“啊!”她惊叫一声,瞬间想要抽回手,可惜已经迟了。剧烈的痛感瞬间蔓延至四肢,她的尖叫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引得队伍中的人纷纷回头。
顾行渊一听到那声尖锐的呼喊,心头一紧,迅速转身,步伐飞快地朝她奔去。
“沈念之!”他低声咆哮,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手中随即抽出佩剑,毫不犹豫地朝那只蝎子斩下。剑锋划破空气,蝎子头应声而落,尾巴在地面上猛烈抽搐,最后静止。
“怎么回事?”商队领头的胡商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急忙冲过来。
顾行渊没有理会他,只是迅速蹲下,低头查看沈念之的手腕。她的手腕已经迅速肿胀,青紫色迅速蔓延,毒液像是活物一样扩散开来。
顾行渊蹲下,握住她的手腕,眼神如刀。
“谁有草药!解毒的药——快!”他回头冲着商队大喊,语气几乎是命令。
商队的人纷纷围拢,有人认出了蛇的模样。
“这不是金环蝎?这蝎子不是西岭山脉才有的吗?凉州这边从来没听说过!”
那人话音刚落,霜杏已气喘吁吁地奔回,一眼看到沈念之的模样,手中水袋跌落在地,脸色顿时一变。
“小姐!谁干的?谁放的蝎子?!”
顾行渊一边用冷水冲洗伤口,一边咬牙:“这蝎子被照料的很好,显然不是野生的,有人带来的!”
他的声音冷得惊人。
沈念之痛得紧闭着双眼,冷汗从她额头滑下,身体有些微微颤抖。她强忍着痛楚,努力睁开眼睛,低声安慰道:“我没事,不用太紧张。”
此刻她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手腕的肿胀越来越明显,青紫色迅速蔓延,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阿娜笑着靠近,语气倒是轻快:“啊呀,这种毒可不好解……据说要是不及时找对药,活不过二十四个时辰呢。”
顾行渊动作顿住,缓缓抬眼看她,目光阴沉得可怖。
“你怎么知道她活不过二十四小时?”他语气平静,却像刀刃贴着皮肤。
阿娜脸色微变,嘴角勉强扯出笑:“这、这不是他们刚才说了嘛,我只是……”
她话未说完,顾行渊一把扯过她后腰的小竹篓,掀开盖口——
竹篓里残留的,有蝎子的吃食,还有两只幼小的。
他冷笑一声,将篓子砸在地上。
“你带的。”他每个字像从喉咙里碾出来。
阿娜整个人呆住了,嘴唇发颤:“我、我只是想跟着你们一起走,我没想害她……我也不知道这蝎子自己跑出来了。”
顾行渊揪过她的衣领质质问道:“你可有解药?”
阿娜摇了摇头,顾行渊一把将她扔倒在地。转身将沈念之扶了起来。
霜杏扑上前,眼圈通红,指着她怒骂:“你恶不恶心?你是想害死我家小姐,好霸占顾……我家姑爷是不是?!”
顾行渊的眉头紧紧蹙起,转头问商队大哥:“还有多久到沙州?我们能撑过去吗?”
商队大哥低头沉吟了一下,脸上写满了忧虑。“沙州,还有两天的路程,沙漠中白日酷热难耐,夜间又极致寒冷,速度再快也得耗费不少时间。”他停顿了片刻,缓缓开口,“不过前方有个小镇,离这儿大约两时辰的路程。镇上有郎中,若是去得快,倒是有一线希望。”
顾行渊立即起身,命令霜杏先跟着商队,并把自己一块腰牌给她,“你跟着商队先走,到了沙州去一个问来客栈找一个叫赵掌柜的,把这个腰牌给他看,他会给你安排住的地方,倘若第二日我们没有回到沙州,你让他带人来接我们。”
“顾……姑爷,我也想跟着,我要一起照顾小姐。”霜杏带着哭腔说道。、
“霜杏,现在你跟着商队走是最好的安排,我照顾她,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策马会更快,你跟着岂不是耽误时间。”顾行渊语气很重,不容置疑,霜杏只好应下。
沈念之的头越发沉重,仿佛整个人都被压在一座大山之下。她低垂着头,脑袋一阵阵眩晕。
沈念之此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在瞬间失去了平衡。
“小姐!”霜杏惊叫一声。
沈念之的眼皮沉了下去,意识模糊中,她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怀抱将她紧紧搂住。她微弱地睁开眼睛,看到顾行渊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却已无力开口。
顾行渊将她紧紧搂住,带着浓浓寒意的双眼看向阿娜,声音低沉:“如果她出了任何问题,我一定会回来把你剁成八块给她陪葬。”
阿娜显然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她的脸色瞬间苍白,浑身颤抖,一个劲儿往后退。
但此刻顾行渊没有时间与她多说,抱起沈念之上了马就朝着胡商说的方向去。
顾行渊紧握马缰,马蹄疾驰,风声在耳边呼啸。前方的沙地渐渐变得平坦,远处的小镇轮廓逐渐显现,他的眼中充满了焦虑与决绝。
沈念之的身体越来越冰冷,眼皮沉重,昏迷不醒,他心中的恐惧逐渐增大,手指紧抓住她的腰间,生怕她随时会从怀中滑落。
顾行渊一手勒着缰绳,一手紧紧环绕她的腰肢,那一刻,他能感到她身体每一寸微弱的颤动,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他们看见小镇时,天色已渐微暗,夕阳的余晖被浓重的云层吞噬,渗透着几分沉寂与压抑。
长袍猎猎作响,他的脸上罩着一层尘灰,额角的汗沿鬓发滑落,却无暇拭去,只将她裹得更紧些。
怀中人气息微弱,眼睫颤动不止。她的额头紧贴他胸口,身子又变得烫得惊人。那毒如同细针,正一点点逼近心脉。
顾行渊低头看她一眼,眼底一寸一寸染上焦灼。
“再坚持一会儿。”他嗓音低沉,透着从未有过的压迫与冷静。
终于抵达,小镇矮墙斑驳,几处炊烟浮动,屋檐挂着风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
他下马几乎没有停顿,抱着沈念之穿过镇道,一路打听——
“这里可有郎中?”
无人回应。
再问一户:“她中毒了,镇上可有善治毒伤的郎中?”
:=
那家妇人惊恐地退了一步,连忙摇头避让。
他脚步未停,一连问了三四家,皆无结果。有人看了沈念之一眼,说:“这伤若是急毒,怕是无救,郎中也未必接手。”
顾行渊指尖微颤,脸上却无丝毫动容,只是咬紧了牙。
终于,在镇尾的一户泥墙小屋前,有一老人颤巍巍打开门,背上驮着药篓,满脸皱纹叠嶂。
“让老朽看看。”
顾行渊紧咬牙关,把沈念之放在柴榻上,跪在她身边不发一语。老人取来一盏油灯照亮了手腕处,看见那金环蝎子的蛰痕,眉心紧蹙,语气也沉了几分:“这毒……不常见,不像本地常有之物。”
顾行渊沉声问:“可解否?”
老人皱起眉头:“这种毒……”他沉吟片刻,慢慢开口,“这种毒不同寻常,不常见在此地,急救起来需要相当的小心。若不及时处理,毒液扩散太快,恐怕真难以救治。”
顾行渊的心沉了沉,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只是低头轻声问:“有办法缓解吗?能否先拖延?”
老人低头思索片刻:“有个偏方,可以缓解她的症状,稳定她的毒性,保她七日,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最好的办法还是去沙州找专门的医者。”
他停了停,“沙州里有位医师,名为冥夜,是治疗这类毒伤的行家。若能赶到沙州,可能还有机会。”
顾行渊眉头紧锁:“那就用先用偏方,但一定要确保她能撑过去。”
老人见他不容置疑的语气,点了点头,转身去拿药材,一边说道:“这药不复杂,你稍等片刻。”
老人取出药罐,熬了一碗墨绿色的药汁,苦涩的药香扑鼻而来。
沈念之眼皮颤了颤,像是隐约听到了动静,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一线。
顾行渊俯身凑近,将她轻轻扶起,低声:“醒醒,喝点药。”
她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微微动了动唇角。他一手托着她后背,一手端着药碗,一口口地喂她。
药极苦,顾行渊却小心扶着,不让一滴洒出。沈念之终于咽下最后一口,靠在他怀里,低低地叹了一声。
顾行渊将碗放下,额头贴着她的发,轻声道:“沈念之,别睡太久。我还要带你回瀚州。”【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