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落子无悔——你输了。”……
几日后。
永安宫内,殿中香气沉沉,帘幕厚重,日色难透。
几缕烟气缭绕在宫灯与帷幔之间,缭绕得人几乎辨不出虚实。黄铜炉中焚着名贵的赤乌香,是陆贵妃特意命人从道观中取来的香料,据说能安神清气、通脉醒脑。
圣上斜倚在榻上,神色倦倦,身边宫人皆低垂着头,不敢出一丝响动。
而殿中唯一站立的女子,却正巧巧一笑,娉婷上前,将一盏温着的赤瓷金盖盏递了上去。
“陛下,方才道长亲制的新丸,药性更和顺些,陛下昨日服下两粒,今晨气色已好许多,不若再试一丸?”
陆贵妃柔声细语,手中瓷盏稳若无事,语气温婉得体,却不容置疑。
圣上抬眸看她一眼,神情似有迟疑,却到底还是伸手接过。
那丹丸泛着淡淡光泽,带着药香与辛香混合的奇异气息,略一入喉便化开一股暖意,自胸腹之间散开。
圣上闭眼歇息片刻,再睁开时,果然觉得脑中清明不少,仿佛连胸口闷气都淡了些。
“这药……”他喃喃低语,“果然有奇效。”
陆贵妃盈盈一笑,垂眸福身:“陛下圣体安康,是臣妾之福。”
圣上靠坐回软枕之上,沉吟少顷,忽低声道:“昨日之事,查得如何了?”
陆贵妃轻声:“已问出数名宫人供词,说御膳房与梁贵妃宫中传膳交接处确有问题,至于毒物来源……怕是难寻。”
她微顿,轻巧地补上一句:“……而且,奴婢曾听闻,梁贵妃宫中有私养外道之嫌,常召民间术士入宫祈福,御前之事也屡次泄露……”
圣上眼神微冷,未言语。
但那沉默,本就是默认。
半晌,他挥了挥手,声音不高,却已定夺乾坤。
“梁氏德行不慎,即日起,贬为才人,禁足无召不得出。”
“……李珩——身为宗室,竟与外臣牵连银案,结党营私,亦即日起,禁足王府,不日发落。”
此话一出,殿中侍从皆默然低首,惊雷之下,无人敢动。
陆贵妃伏地一礼,低垂的眸中却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她缓缓起身,袖中藏着一封密信,那信是昨夜从户部递来的,说李珩昔日所掌银粮库有银数失落,而供奉旧账竟与晋国公沈淮景之名相关……
大理寺正堂,卷案堆叠如山,署吏来去匆匆。
秋日午后,天色渐沉,一纸公文从户部案牍库急急送至大理寺,落在顾行渊面前的乌木书案上。
封皮上清楚写着:《大昭三年户部银粮库旧账卷下》。
“这是新查出的旧账?”顾行渊眉心微拧,抽出案卷,目光一扫,指尖却骤然顿住。
那一行笔锋清晰的签注,赫然写着:
【供银户沈淮景,时任户部侍郎,兼督西南转运银务——】
他盯着那行字,眼底逐渐沉下去。
沈淮景。晋国公。
沈念之的父亲。
他往后翻了两页,银数差额并不算大,却奇在账目回流模糊,调度令无备,且下拨渠道绕过了两道按察,几乎构成避审之嫌。
这一笔银,就是今日牵连李珩的户部旧案核心线索之一。
“顾大人。”
属吏在门外小心禀报,“中书门下那边传话,说银案若有定论,速以三日内复旨圣听。此案事涉皇子、贵妃,圣上颇为关切。”
顾行渊未应,指尖敲了敲桌面,冷静至极地开口:
“将今年和早年户部往来户册,沈淮景当年调任时的吏签、印信、过账银条全部调出,命法曹带人去银粮司查档。”
“三刻之内送来。”
他说罢,眸光落在那纸上停了一瞬,忽而抬手,将案卷合上,压在笔山之下。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仿佛在细细翻过脑中每一条脉络,每一个曾与沈念之提过的字句。
他抬眸看了外头天色一眼,取出一方小印章,在信封上盖下自己的印信:
【大理寺卿顾行渊启】
那是他准备给圣上的回折,却迟迟未封口。
——此案若继续深查下去,下一道落下的,便是沈家。
晋国公府,夜。
灯火已落,只余西苑一隅尚有烛光未灭。
沈念之披了件浅灰锦纹薄衫,坐在花窗后的小榻上,捧着茶盏低头不语。茶水未凉,她却一口未动。
霜杏小步进来,压低声音道:“小姐,苍大人到了。”
沈念之眉心微动,抬眸望了她一眼:“他来做什么?”
霜杏犹豫片刻:“说是今日回京,奉中书省之命,刚把青州的卷宗交了上去,正好路过晋国公府,顺道问候您。”
沈念之“嗤”地一声轻笑,懒懒靠回榻上。
她却并不避讳,抬手拨了拨鬓发,淡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苍晏步入室中。
夜风拂过廊下,他一身紫色常服,未着朝袍,气息却清清冷冷地压着室内几寸。他脚步极稳,手中果真执着一轴公文,神色温淡,像从未离开过京城半步。
沈念之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苍大人回来得倒是快。”
苍晏顿了顿,温声道:“京中变故骤起,陛下令青州一事速作总结,回报中书,正要回府,答应给你的《左传》注本,也带了过来,未打扰吧?”
“书交给门房也一样。”她漫不经心地接话,“何必劳大人亲至。”
苍晏不答,只缓缓将手中卷轴放于案上,又看向她:“沈娘子近来可好?”
沈念之看着他,眼神里像蒙了一层雾。
“苍大人,”她缓缓开口,语气却冷淡得很,“你要是来打听旧账的,不必费口舌。”
“这案子查到我阿爷,是命;查不到,也是命,我一向对我阿爷的事情不了解,他也并不会把朝中之事随便说与我听。”
苍晏却只轻轻摇头:“我若为案来,怎敢着这一身常服?”
沈念之眉心一跳。
苍晏语声极低,却分外清楚:
“我是……送书,也想寻你下盘棋,上次青州城外,我们分别,许久未见,你可安好?”
屋内静得只剩蜡烛轻轻跳动的响声,连窗外风吹叶响都像被人压
低了几分。
她盯着他,一时没有说话,倒是自己想窄了,想到他那日为自己挡了刀,现在自己咄咄逼人的样子,确实有些过分。
缓缓,沈念之才开口道:“我很好,只是心中总有不安,上次你受伤,可是已经痊愈了?”说着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苍晏落座在沈念之对面,笑着开口道:“我已无大碍。”
霜杏将棋盒放在案边,掩了门扉,只余两人相对,灯下沉沉如水。
沈念之素指落在那柄乌檀棋盒之上。
她抬眸看他一眼,眸色不明,语气却淡淡:“苍大人怎知我会下棋?”
苍晏微笑:“你阿爷棋艺高超,满朝文武没有几个比得了的,那你自然是不会差到哪里。”
“是啊。”她轻轻一笑,翻手揭开棋盒,取出两子,“那我也领教领教苍大人的棋艺了。”
一黑一白,两人分坐对案,夜深风起,棋声落在静夜之中,如雨滴入井。
初时她下得飞快,步步生风,苍晏却始终缓得不紧不慢,每一步都沉稳、内敛,落子极轻,却不容忽视。
她轻嗤一声:“中书侍郎连下棋,也这般不紧不慢?”
苍晏执白而行,低声道:“步急者,输在气。”
她挑眉:“那若是你输了,岂非证明你气不够长?”
他不答,只落下一子,正好封住她一处攻势,笑道:“不如你来试试。”
棋局渐入中盘,白黑交错,局势胶着,她却忽而停下了手,盯着棋盘良久。
“你以为我们像不像这盘棋?”她忽然问。
苍晏执棋的指微微顿了顿。
他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极轻极深,落在她唇角未展的笑意上,仿佛能看到她骨子里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倔意与孤意。
“不像。”他说。
“你比这棋,厉害多了。”
沈念之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
两人对望片刻,她忽地一笑,重新将手中棋子掂了掂,继续落子。
这盘棋下得极久,落至尾盘,胜负难分。
她托腮坐着,指间轻捻着一枚未下之子,那颗棋子在指下轻轻转动,发出“吱吱”细响。
屋中烛影斜晃,苍晏低头看棋,神色温雅,却并未说话。
沈念之却忽然开口,语声清澈,如夜莺掠过庭树枝头:
“苍大人莫不是心悦我?”
她语气轻飘飘地问出口,仿佛只是打趣。
苍晏指间一顿,眉眼低垂,忽然将手中最后一子落下。
“啪”的一声轻响,棋声清脆,直敲人心弦。
沈念之盯着他这一步,眸光微亮。
她扬起下巴,唇边笑意艳若桃李:
“落子无悔——你输了。”
苍晏看着她,目光一瞬未移。
烛影微晃,映得她眼尾风情尽展,眉间一点胜意未藏,像春风吹过雪,明艳得教人移不开眼。
他没说话,良久才低低一笑。
“那我,输得不冤。”
语气极轻,极缓,落在棋盘之间,如同棋子余音未止。
沈念之却不再说话,起身走到窗边,掀开一角帘子看了眼外头夜色。庭中槐树婆娑,月光如水,落了一地清白。
她转过身,唇边笑意却已收去,只剩眉眼间那抹清贵自持。
“苍大人还不走?夜深露重,小心风寒。”
苍晏站起身,微微一拂衣摆。
“我本就来得唐突,扰了沈娘子清静。”
他转身几步,又忽地回头,道:“那盘棋……我会记着。”
“下回若是赢了,沈娘子可愿认输?”
沈念之轻哼一声,淡道:“你先下得过再说。”
她抬手拂过发鬓,斜倚着窗棂,整个人倦意中带着不容逼近的傲意,偏那声音仍软得像春水:
“不过……若你真赢了,我倒也未必不能认。”
“只是。”她语气一顿,眼尾一挑,“你得付得起代价。”
苍晏微微一笑,垂眸拱手:“受教了。”
他步出房门,背影仍挺拔温雅,不急不缓地走入那重重月色之中。
沈念之站在原地良久,忽然转身看向棋盘,那局面仍在最后一步未收,黑子封角,白子留线,杀机尚在余处。
她坐回案前,拿起那枚自己落下的最后一子,又看了一眼那白子——
低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
“他这一步……明明该退的。”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我不会让你成为一个孤立……
晨光未满,屋中尚暗。
沈念之还窝在软枕中未醒,窗外刚起了风,吹得窗纸轻响,帘幕微晃。她翻了个身,正打算再睡一刻,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霜杏推门进来,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是二小姐来了,在院子里哭得厉害,说有急事。”
沈念之眉头轻轻一蹙,叹了口气,翻身坐起,一边披外衣一边咕哝:“这世上真是没有清净一日。”
她尚未洗漱,发鬓微乱,狐毛披帛也未理好,只将一缕长发随意绕在耳后,便出了屋。
院中微凉,阳光还未穿透树梢。沈忆秋穿着一件淡粉绣枝袄子,跪坐在檐下,眼眶红肿,脸上泪痕未干。
一见沈念之出来,立刻站起身来,声音带着哭腔:“姐姐……”
沈念之揉了揉太阳穴:“我还没洗脸呢,你先别哭,慢点说。”
沈忆秋吸了吸鼻子,强自压下情绪,声音仍是哽咽的:“今日一早,忠王府那边来了人,是殿下身边的随从偷偷溜出来,说……说宫中定了罪,殿下被禁足在府中,不许任何人探望,甚至连梁贵妃娘娘也……也被贬了位份。”
说到后头,她的声音已经低到几不可闻,眼泪却又忍不住滚了下来。
沈念之闻言倒没什么大反应,只慢吞吞地倚在门柱上,打量她一眼:“你来问我做什么?”
“你不是一向最拿主意的么……”沈忆秋声音颤着,“见不到李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念之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道:“想见他就去找个狗洞钻进去。”
沈忆秋一怔,抬头看她,眼中满是诧异与犹豫。
沈念之扬了扬眉,神情懒散:“你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想尽办法去见他,哪怕是翻墙、钻狗洞、冒雨夜闯——只要他还在,你便不肯放弃。”
她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你连偷偷摸摸都不敢,那感情,大抵也不怎么深。”
沈忆秋急了,立刻低声道:“我喜欢殿下,很喜欢的!只是……我怕他因为我,再被牵连。”
沈念之这才看她一眼,眼神不再戏谑,反倒多了几分正色。
“你怕他牵连?”她慢慢踱步至阶下,语气不轻不重,“如今他们就是想把李珩拉下马,他已经下马了,位份不明、兵权未握、朝中人心尽散。这样一个李珩,去见他,不算火上浇油。”
“相反,若你们从此断了联系,他才真是孤军奋战。”
“你若真心疼他,便不该退后。”
沈忆秋低着头,咬着唇不说话,像在犹豫,又像在鼓起勇气。
沈念之语气放缓些许:“如今李珩被圈禁,宫里宫外都盯着他。可圣上此举更像是立威,不是真要杀鸡儆猴,那毕竟是他儿子,他再吃丹药糊涂,也断然不会砍了他的头。”
“你若真想见他,选得好时间、守好规矩,切记不要暴露自己是晋国公府的人,如今阿爷在朝中局势不好,免得叫人再做文章。”
“等你们二人见了面,再想想别的对策。”
她说完,也不再劝,只抬步往屋中走。
“……当然了,”她头也不回地笑了一声,“真要翻墙,我可以借你一把梯子。”
——
夜深了。
晋国公府早已熄灯,院中只余檐角微火,一盏盏灯笼在风中轻晃。
沈忆秋裹着一件墨蓝短披,头上系了帕子,悄悄从后院角门绕出,霜杏亲自替她开了门,压低声音道:“二小姐,您真要去?”
沈忆秋
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却带着几分慌张:“姐姐说得对……若是真的喜欢,就不能不去。”
她说完,紧紧攥住袖中的一张纸条,那是李珩旧日写给她的字,没什么内容,只一句“落梅如雪,愿人无恙。”
那是她一直藏在枕底的。
她深吸一口气,从角门出去,身后脚步极轻,不远处早已候着一辆旧马车,赶车人是霜杏按照沈念之要求,从外面找来的老车夫,马车也是民间样子,车夫佝偻者背,已经侯了多时。
“就送到忠王府巷口便好。”她低声说,“别惊动人。”
夜风冷得透骨。
忠王府门前巷道极静,只有守门将士远远立着。沈忆秋不敢走正门,绕过后墙,找到了那日宫人悄悄示意的角落,棵老槐旁,有一处柴门,是旧年未封的后巷口,因府中不常用,府卫巡查也少。
她摸索良久,终于看到一道低矮的犬洞,杂草覆盖其中,她咬牙跪下身,手肘撑地,慢慢往里爬去。
薄泥沾了裙摆,衣裳蹭上青灰,她却没有停下。
忠王府西厢。
李珩正披衣靠坐榻边,神色冷淡,厅内空空荡荡,烛光昏黄。他自被禁足以来已数日未出,宫中来人不过是传旨的太监,连梁贵妃也不得见。
他本以为今日也不过如此。
直到门边忽有声响。
“殿下——”
他猛地抬头,只见一人狼狈地翻身而入,满身灰土、发丝凌乱,却在下一瞬抬头望向他。
那双眼眶红红,气息尚未平稳,却明亮得仿佛能照进他心里。
“忆秋?”
李珩一时愣住。
沈忆秋却顾不得礼数,站起身来,连忙扑到他跟前,声音颤着:
“我听说你出事了……我、我怕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陪你……”
李珩望着她,过了好久,才慢慢开口,嗓音微哑:
“傻子,你疯了么。”
她摇头,轻轻地、用力地摇。
“不是疯了,是舍不得。”
夜灯摇曳。
李珩端坐榻边,披着外袍,神情平静下来许多。沈忆秋坐在他身侧,小心拢着裙角,目光始终没从他脸上移开半分。
二人沉默了一阵,屋外风声渐紧。
李珩忽然开口:“宫里来人了,是父皇的近侍……也是我在宫中唯一能仰仗的人,带的不是旨意,是口信。”
他望向窗外,低声道:“让我准备几日,或许后天便有口谕下来。”
“发往永州。”他顿了顿,“极南之地,水土湿寒,距京千里,终年不调兵、不授册。”
沈忆秋身子一震,脸色一下白了:“……殿下要被流放?”
李珩轻轻点头,语气却异常平静:“不是流放,是安置。将人从朝堂推开,又保住脸面,一向是父皇最擅长的手段。”
“永州无兵、无势、无口——若我这一去,便再无回京之日。”
他说得轻,却字字沉如雷。
沈忆秋一时间泪意涌上,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她抬手擦了又擦,颤声道:“那……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李珩一愣。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继续说:“我愿意跟你去极南之地,哪怕再远、再苦也不怕。”
“我不想你一个人走。”
“若你落了下风、走得太孤单……我陪着你,总好过一个人。”
李珩望着她,眼神变得极深,像是藏了太久的情绪忽然泛起。
他缓缓伸出手,握住她的指尖,声音微哑:
“你跟我走……那你阿爷怎么办?你姐姐呢?”
“他们不会拦你?”
沈忆秋咬着唇,摇了摇头:“阿爷向来看得远,会有自己的筹谋。”
“姐姐……她聪明得很,还有苍大人和顾大人在左右,会为自己谋最好的退路,也会过得很好。”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
“她会让我跟你走。”
“而我——”
她眼中盛满月色和泪意:“我只担心你。”
“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屋中一时静得只听得见灯芯轻跳的响声,窗外风起,又落。
李珩望着她良久,忽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道:“……忆秋。”
她伏在他肩头,只觉这怀抱像燃着烛火,温暖又让人心疼。
下一瞬,李珩轻轻低头,唇覆在她的唇上。
那一吻极轻,极缓。
像是在黑暗中抓住一丝不肯熄灭的光。
一个失势的皇子,用尽所有的温柔与力气,只为她一句话、一滴泪、一刻陪伴。
这一夜,忠王府深院灯火微明,一对少年人相守一方狭室,外头风起,世局翻覆,宫墙外万重浪涌,他们却只管这一刻相依-
晋国公府內。
月光寂寂,落在花窗格上,勾出一道道冷白的光影。
沈念之倚窗小坐,手中捧着一本旧卷,目光却早已落空。她没有入眠,只觉得夜风拂过脖颈,总觉有些什么,将至未至。
“咚。”
一声极轻的叩窗声。
她眸色一沉,缓缓起身,掀帘而出。
庭中无人,月光却落在对面影壁下一人身上。那人着夜行衣,披风尚未卸,站姿挺拔,一身风霜未散,却一眼叫人认出。
是顾行渊。
她站在檐下,似笑非笑:“顾大人深夜私入女子闺阁,倒是轻车熟路啊?”
顾行渊没理她调侃,只低声道:“开个窗。”
沈念之挑眉,却还是轻轻推开了花窗,白纱帐后,她眼中带着点夜色湿意:“你来得倒快,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顾行渊看着她,语气一如既往沉稳:
“我从宫出来,陛下今夜已口谕调令户部、兵部。”
“沈大人……被留在东厢议事。”
“从今日起,他不再执掌要务。”
沈念之眼神一滞,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顾行渊没有多言,只从袖中抽出一封无名的短笺,轻轻搁在窗沿,目光不动:“陛下还未明旨,一切案件流转将在三日后呈报内阁。”
“你心里若没有准备,现在还来得及。”
风起时,那笺纸轻轻扬了一角。
沈念之伸手按住,眼神深处波澜未起,唇边却慢慢浮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顾大人深夜报信,莫非……也怕我措手不及?”
顾行渊站在风中,望着她,只答一句:
“我怕你冲动。”
她不说话,只将那纸缓缓折起,眼尾扫过他一眼,神情忽然一收,嗓音低下去:
“倘若有一日我要仰仗大人呢?”
顾行渊怔了一瞬。
沈念之却已合上窗扉,纱帐垂落,影影绰绰地挡住她眼底那抹微光。
风吹过庭中花树,落叶翻飞,满地无声。
沈念之却已合上窗扉,纱帐垂落,影影绰绰地挡住她眼底那抹微光。
他没有转身离去。
窗后她未动,他便也未走。
风声簌簌,檐下灯火晃了晃,他的声音隔着一层白纱低低传来,像落在夜色里的誓言,不惊不扰,却沉沉落地:
“沈念之。”
“我不会让你成为一个孤立无援的人。”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转身隐入夜色,脚步极轻,背影却极稳。
屋中她静静坐了很久,纤指轻扣在那张笺纸上,像是在回味,也像是在权衡。
终是低声笑了一声,喃喃道:
“……你啊,说得晚了点。”可眼底那点光,却慢慢落了下来。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你抓到了我,我便陪你。……
齐王府。
暮色初落,王府前庭廊灯已点,重檐碧瓦下,传来一声低语:“晋国公求见殿下。”
李珣正在西书阁翻卷,闻声并未立刻起身,只淡淡一笑:“请他进来。”
沈淮景踏入齐王府,已是暮中。满身朝服未卸,袖口微湿,风尘扑面。
他不是第一次入王府,却是第一次在门前等了半炷香的茶。
李珣从内殿出来时,神情从容,衣袍未换,反倒像是客来家中。
“沈相。”他抬手作请,“夜来风重,不若入内坐一局?”
沈淮景笑笑:“正有此意。”
书阁内,棋盘已备。
沈淮景坐下,接过棋子,却并未急着落子,而是沉声开口:
“殿下。”
“前日我还在御前执笔,如今却须来贵府求见,想来
世事当真难料。”
李珣不言,执子落一。
沈淮景望着棋盘,半晌道:“不知殿下昔日所言——想求娶小女一事,可还作数?”
棋盘中白子交错,李珣手指轻敲棋盒,微微一笑:
“沈相此来,是为求婚?”
“为沈家求一条路。”沈淮景坦然。
李珣低低笑了一声,伸手落下一子:“不急,先下一盘。”
棋行至半局,李珣忽然开口:
“沈相以为,我有几成胜算?”
沈淮景执黑入角,缓缓道:“六成。”
“倘若再多一点?”李珣追问。
沈淮景却未答,只将一子重重落下——明知是败势,却仍不反攻。
李珣目光微敛,神情不动。
“沈相果真识时务。”
片刻,他语气转淡:“这事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
他盯着棋盘,语调淡如夜风,却句句压顶:
“令千金心高气傲,众所周知。若她肯亲口对我说,她愿嫁与我——”
“我自然会亲入玉门宫,请一道圣旨。”
他看向沈淮景,语气不重,却像是握着对方命脉:“沈相意下如何?”
沈淮景眉心一跳,却瞬间压住情绪,随即笑出声来,举手作揖:
“殿下这棋艺,已是炉火纯青。”
“我回府,便将此意转告小女。”
夜风起时,沈淮景出齐王府,一路无言,目光沉如沉霜。
他知道这棋他输了。
晋国公府。
沈淮景玄色朝服尚在身上,衣襟却已微皱,靴上沾了一些未干的泥,整个人气色极差,鬓角隐隐透出几缕白发。
他没有说话,只沉着脸直入内厅,连热茶都未碰,坐了半盏茶功夫,才低声吩咐:
“叫阿之来一趟。”
沈念之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秋色素袍,头发未绾,只简单挽了个低髻。她步子不急,见到父亲微一行礼,语气温平:
“阿爷找我。”
沈淮景抬眼看她一眼,神情复杂至极。
片刻后,他终于像是泄了气一般,靠在椅背上,喃喃说了一句:
屋内香炉未熄,窗前风声微紧。
沈淮景神情沉沉,坐在书案前,像是早已等了她多时。
他开门见山:
“我今早去了齐王府。”
沈念之脚步一顿,眸光微动:“然后呢?”
“我请了他,娶你。”
她仿佛未听懂似的,反问一遍:“您请谁?”
“齐王李珣。”沈淮景沉声,“你不是一直认识他么?”
沈念之嗤地笑了一声,那笑容极淡,语气里满是无奈:“所以阿爷如今,已经低头到替女儿去求亲的地步了?”
“沈家的牌匾塌得可真快。”
“阿爷知道……”沈淮景一手紧紧握着椅子的扶手。
她一步步走上前,目光直视他,“您觉得李珣会娶我,是因为喜欢我?”
“您以为我嫁给他,一切就万事大吉了?”
“阿爷你想给自己谋后路还是给我谋后路,他不过是拿我折您的傲骨。”
沈淮景站起身,脸色沉如铁石,袖袍一拂,冷声怒道:
“你当真以为他是为了折我的傲骨。”
此话一落,沈念之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李珣无非是要她低头。
沈淮景又开口道:“为来潮局,我不知会如何,但是我希望你,不受我牵连。”
“你可知沈家光耀时,你是相府嫡女、晋国公之千金;沈家败落时,你甚至不如个商贾之女。”
沈念之死死盯着他,唇边笑意冷得像冰霜未融:“我不想嫁给他,我也不愿意嫁给他。”
“阿爷,您连求他时的姿态都低成那样了,您当真以为他会信?”
“……他只是在笑您——笑您这么快就跪了。”
“啪!”
话音未落,一巴掌狠狠落在她脸上。
那一瞬,整个书房寂静无声。
沈念之半边脸瞬间泛红,身形微晃,却硬生生站稳。
沈淮景喘着气,面容铁青,声音几乎是从喉中逼出来:
“我要你去求他,不只是为了保沈家,是为了保你。”
“你想想你平日里仗着我和你祖父的名头,得罪了多少人?如今谁还护得住你?”
“你阿兄不堪用,墙头草,花天酒地……沈家若真塌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你不愿?那阿爷对不起你,如今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沈念之一动不动,眼中却已无波。
良久,她忽然一笑,转身夺门而出,脚步极快,风将屋中半扇门掀起,撞在墙上,“砰”地一声,惊起几声惊鸟。
庭中霜杏追出来:“小姐——”
沈念之披着斗篷,一言未发,直直踏出檐下,一步不停。
风将她的发吹乱,她却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平昌坊夜未央,管弦声声,灯影交错。
沈念之一身薄衫、不着鞋履,赤足踏上朱漆廊桥,踏着檀香洒地的石阶而上,眼角一抹醉意、笑得明艳张扬。
她要了一整间花阁,命人将京中最红的男伎全请来陪饮,连堂下乐师都换成了她喜欢的清音簧笛。
她挥手一掷,叫人将珠帘掀起。
“今夜月色不错,本娘子要赏个痛快。”
花楼内,酒香如风,丝竹绕耳,男子个个衣冠华美,眉眼俊朗,正轮流向她敬酒,讨她欢喜。
沈念之斜倚绣榻,笑得恣肆,指尖挑起一盏琉璃盏,仰首一饮而尽。
“再来,再来,谁若能一曲奏得我心动,本娘子便重赏。”
一语落下,几名男伎争相弹奏,笛、箜篌、阮咸并起,曲声清丽,如水泻银瓶。
她却仰头靠在美人榻上,懒懒笑着,眼神却透着彻骨的凉。
“来人。”她忽然挥手。
霜杏站在一旁,早已惊得脸色发白,低声唤道:“小姐……”
沈念之却只冷笑一声,抽出怀中荷包,指尖一拨,一块金铢飞出,落在帘下地毯上,发出清脆一响。
紧接着,她将整只荷包扔了出去。
“本娘子心情极好,来,谁抢得快,便赏谁!”
男伎们一愣,旋即哄然,纷纷扑向那串落地金块,争先恐后。
她大笑,笑得酣畅,笑得眼尾生光:
“你们一个个,倒也真是有趣。”
三日,沈念之未归。
平昌坊花楼日日灯火不息,烟花盛极。人尽皆知,晋国公府的嫡女,这位昔日最锋芒的沈三娘子,如今夜夜在此饮酒纵欢,昼夜不分,谁来探望都被她一句“滚”堵了回去。
霜杏急得团团转,第一次看见小姐这般放纵,都赶上大爷了。
坊间早有传言,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越发堕落,也有人说,她不过是破罐子破摔,本就没什么好名声。
可只有那间花楼中最深处的香榭红屏后,一人赤足倚榻,饮尽三壶梨花春,仍神色清明。
这一日夜里,灯火依旧,丝竹未歇。
沈念之穿着一身淡绯云纹纱衣,墨发披散,眼角带醉。她扬手叫人取来一条素白软帛,覆上双眼,声音懒懒:
“来,玩个新游戏。”
“谁被我抓到,就得与我共饮三杯。”
她赤足踏在绣毯上,指尖轻探,笑声软软地荡在帘间香气里:
“别躲呀,一个个都怕我不成?”
满堂男伎一边笑着应着,一边有意后退避让,厅中一时竟热闹非常。
忽然间,大门轻响。
无人先觉,只觉一阵风透入屋内,伴着夜气微凉。
一人踏入厅中——
是苍晏。
他今日未着朝服,紫袍微敛,发未束冠,只以一支白玉簪挽起,整个立在香雾与烛影交错之中,眉目温雅,气息清冷。
他眸光扫过厅中众人,唇边无笑,只抬手做了个极轻的“嘘”手势,随后一挥衣袖。
众人霎时心领神会,纷纷屏息而退,无人敢多言半句。
屋内只剩沈念之一人,仍蒙着眼帛,步履轻摇,笑着道:
“怎么都没声了?”
“我都还没抓到人呢。”
她忽然转身,一手探出,碰到了身前一人的胸膛,衣料微凉,气息却极近。
别动。”她低声笑,“抓到你了。”
她指尖一钩,握住了一只手,温热、微凉。
“与我共饮三杯。”她眼未睁,唇角却扬起。
可那只手却忽然一紧,轻轻将她往怀里一带。
她纤指一勾,轻轻扯下眼帛。
眼前烛火轻晃,花影绰绰,而他,就站在光影之中。
她微怔,眨了眨眼睛,醉意未褪,却已认出那张温润面容。
“……苍大人?”
苍晏看着她,眸光沉静,语声极低:
“沈娘子。”
“你这三日……当真喝得够了?”
“苍大人,你要遵守游戏规则。”沈念之用手戳了戳苍晏的胸口说道。
“你抓到了我,我便陪你。”
苍晏低声说着,轻轻落座在沈念之对面,指尖执起桌上一只琉璃盏。
他姿态从容,仿佛并非身在声色场所,而是在宫廷讲席、清风堂前。唯独那一点点眼底温意,泄了他所有情绪。
沈念之靠在美人榻上,斜斜看他一眼,眼角带着醉意,唇角却是笑的:
“苍大人当真不挑地方。”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不用多管闲事了,顾行渊……
“我若要你在醉花楼陪我饮酒,你也陪?”
“你说过,三杯。”苍晏平静地看着她,举杯一饮,“我守诺。”
第一杯下肚,沈念之偏头望着他,眼神中透出一丝说不清的复杂。
她语气淡淡,却带着些刻意的疏离:
“你不怕丢了名声?朝廷清议,不比花楼笑语那般好哄。”
苍晏望着她,温声答道: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旁人。”
“是为了你。”
第二杯,他也喝了。
沈念之笑出声来:“好一句‘为了我’。那苍大人还真是‘情深义重’,只怕我喝醉了,还得麻烦你背着我走回府去。”
“若你愿意,我便背。”苍晏不带半分犹豫。
她一怔。
他放下酒盏,望着她,一字一顿地开口:
“沈娘子。”
“齐王欲娶你之事,我已听说。”
“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事。”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你若点头,我今夜便回府,求了我母亲,待到明日,母亲入宫请圣上赐婚。”
堂中烛火跳了一下。
沈念之靠在榻上,望着他,半晌未语。
她不是没有心动。
可她比谁都清楚,如今齐王势盛、陆家在朝中布势已久,苍晏是沈淮景的门生,又是中书侍郎,若此时与她成婚,便是明目张胆地与陆家和齐王结死仇。
李珣连身为皇子的李珩都搞掉了,她若点头,便是拿着他的前程性命去赌她的未来。
沈念之半醉地盯着他看,眼神里翻滚着太多情绪。
她轻声开口:
“苍大人,你知道我从来不信那些‘为我舍命’的戏码。”
苍晏听完,只轻轻一笑,声音温柔得像夜风掠过灯檐:
“我问的是你愿不愿意嫁我。”
“不是问你愿不愿意成全我。”
沈念之张了张口,哑然。
她望着他,没有回答。
只是轻轻垂下眼帘,手指握着那只空酒盏,试图在想一些狠话将面前的人赶走,可终究没有狠下心。
堂中烛火轻晃。
沈念之走回去靠在榻上,望着他,一时间没说话。
她眼波流转,看着眼前这个文臣,忽然就笑了。
那笑意不浓不淡,仿佛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她梦中听来的戏词。
“苍大人这话,我可听得耳热。”
她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话锋,拾起桌上那只空杯,慢条斯理地倒了三分满酒。
“你不是答应过我,陪我喝三杯么?”
她把酒杯递过去,唇边带着点玩味:“现在才两杯,这最后一杯……你可别赖账。”
苍晏看着她。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眸底映着灯火和笑,仿佛从不曾慌过、不曾心软,也不曾动过心。
他终于伸手,接过那杯酒。
“我不赖账。”
酒入喉,微凉如水。
他喝下那第三杯,却知道,她什么都没答。
但也什么都懂。
她起身去案几前取了一盘子。
转身时,笑意懒懒,衣袂翻飞如烟。
“苍大人。”
她将棋盘搁在榻上,回眸看他一眼,眼尾风情未敛:
“你还记得么,不久前你说过,我们会再下一盘棋。”
苍晏静静点头:“记得。”
她坐回他身侧,纤指翻开棋盖,随意拨了一手白子给他。
棋局起,落子声声。她却似漫不经心,一边执子,一边侧目看他,目光含着点醉意与笑。
不过数十步,她便将最后一子落下,局势明败。
她故作惊讶地看着棋盘,慢悠悠开口:
“哎呀!我输了。”
苍晏不语,只微微挑眉。
沈念之伸手,将棋盘一推,木盘轻响,棋子散落在地。
她站起身,又忽然俯身坐回,落进他怀里。
软香盈怀,气息相融。
她勾着他脖子,脸颊贴近,声音却甜得像醉后的梨酒:
“我说过,我输了,我认。”
“但是——”
她唇角微扬,轻声道:
“你要付得起代价。”
话音未落,她已吻上他的唇。
烛火忽地晃了一下,窗外风起,帘动人影交叠。
苍晏身形一震,却没有推开她,只任她亲吻落下,眉眼微敛,像是藏了太久的情绪终于被唤醒。
她缓缓退开,唇角仍带着水意,眨着眼问他:
“你会后悔吗?”
苍晏看着她,以为沈念之动了让他娶她的心,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深沉与克制,但是崩塌就在一瞬间。
“我从不后悔。”
“若这是你的决定——我就接。”
她轻轻笑了一声,将他按倒在锦榻之上,低头贴近,唇几乎擦过他耳侧,声音低得像夜风:
“你是第一次?”
苍晏微侧过脸,闭上眼:
“活了二十四年,除你之外,从未与女子亲近。”
“哪怕说话,也会隔着几步远。”
沈念之盯着他,眼中闪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过了片刻,才轻声道:
“那我会温柔一点。”
她又俯身,缓缓吻下去。
指尖轻触,他的呼吸在那一刻沉了一瞬。
苍晏的手覆上她的背,掌心温热,隔着轻薄衣料,轻缓摩挲着她脊背那一道脊线。
他低声唤她:“阿之。”
却像是在问自己,能不能再更靠近一点。
沈念之没有回应,只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克制终于慢慢瓦解——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吻落在她眉心。
温柔的,如雨丝一般,一点一点落下。
吻到她眼睫,吻到她唇角,又沿着她颈间轻落,那种沉静的缱绻,像他写了多年的诗,一句也不曾读出,如今落在她身上,寸寸翻开。
沈念之仰着头,眼神是清醒的,却又因为他的轻触,悄悄动了心。
她指尖用力,扣在他肩上,却没有推开。
她只是看着他,那张斯文冷清、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亲近的面孔,此刻却因她泛起一丝潮红,目光沉静得让人难以移开。
苍晏的额发垂落,在她唇畔微痒。
他低声道:“你不会后悔
吧?”
沈念之勾着他脖子,轻声笑:“与你,我从不后悔。”
她忽而又俏皮地反问:“那现在……你怕了吗?”
苍晏微微一笑,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
“不怕。”
她轻轻咬了下唇角,半是笑意半是柔情:
“我输了。”
下一瞬,他将她扣得更紧些,再无退路。
花楼深处红帘不落,香帐深垂,丝竹声歇,灯未熄,情意未尽,棋局却早已散尽。
沈念之什么都不说,只将身心一并交予那人,而苍晏,亦只用尽他所有的温柔,去一点点地回应。
天刚亮。
平昌坊花楼内,香气未散,檀火尚温,房中却已无她的身影。
苍晏醒来时,尚未睁眼,手边还留着余温。他伸手向旁,却扑了空。
他睁开眼,屋内静得出奇,榻上凌乱的绣被被她叠好,帐帘落下,光线透进来,暖而清。
他坐起身,薄衫半披,衣襟微敞,目光一扫,便在小几上看到那一封短笺。
熟悉的字迹,素笺未封,只一句话:
“昨夜一局,我输。今日换我落子。
——阿之”
苍晏静静看完,指尖拂过纸面,心只觉得像是被重重的锤了一下,一时间头晕目眩,呼吸很困难。
他没有去追。
只是坐在窗边,望着渐亮的天光,长久未语。
同一时辰,京城东街。
沈念之衣裙极艳,一袭明红,绣以芍药流云,鬓边一枚步摇,随风作响。
沈念之刚转过最后一条街,齐王府高墙已近,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疾响。
她尚未回头,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些压抑的怒意,在她耳后响起:
“你真的要这么做?”
沈念之转身,便看见顾行渊翻身下马,尚未卸甲,额角汗湿,显是一路快赶而来。
他站在街口,望着她这一身明红嫁色,眉心狠狠一跳:“你疯了吗?”
沈念之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意没带半点情绪,只有戏谑与凉意。
“顾大人这样子……”
她语调拖得长,像是真正端详了一圈才下结论,“还真像条小狗。”
“你拦得住我吗?”
顾行渊神色一僵,拳头在身侧紧了又松,终是道:“你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她打断他,眼神明亮,唇边笑意极浓。
“知道我沈念之倾慕齐王容貌俊俏,又是皇族贵胄,出身显赫?”
“我这人,一向爱慕虚荣,巴不得能嫁他为妃、登堂入室,区区一个晋国公府千金,如今我到有些看不上了。”
她说得轻快,分毫不惧,偏偏句句扎人心窝。
顾行渊看着她,一字一顿:
“你在说谎,你跟我走。”
沈念之却偏过头来,眼尾勾着风光,拖长尾音:“顾大人,你不会以为,我们亲过三次,我便会喜欢你吧?”
“回去告诉你的好兄弟,你们兄弟二人,真是好骗的很。”
她笑着,像极了无心无肺的艳冶女子,可顾行渊却站在原地,像被针扎了一下,唇线紧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又偏偏拦在她面前,丝毫不肯退让。
沈念之看他一眼,轻轻推开。
“不用多管闲事了,顾行渊。”
可她转过身,脚步未停,心里却默念了一句:
苍晏啊,我们也就此别过,你将来封侯拜相,我祝你万事皆顺。
她眼神微收,扶着门边铜狮,指节轻敲。
“通禀你家殿下,晋国公府沈念之,前来回话。”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不紧不慢,却字字不让人回避。而门扉缓缓打开,一道道目光从深宅中投来。
她扬着头,眼神明艳,却冷如冰霜,步步走入王府。
风起时,金簪微颤,她眉眼间却无半分羞色。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可殿下想赢我……总得亲……
齐王府书阁。
宫人引沈念之入内时,李珣早已端坐于榻后,着一袭墨金常服,袖口暗纹绣了云龙飞腾,贵气逼人。
他执着茶盏,听见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抬头,“沈娘子大早入府,倒叫本王诧异。”
沈念之一身明红罗裙,鬓发高挽,步摇在耳畔作响,她抬眼望他一眼,笑得端方又懒意:“昨夜睡得不安稳,想着殿下当日所言,不如主动来问问,还能不能算数。”
李珣笑了,放下茶盏,眼角微挑:“哦?你指的是……‘我想娶你’?”
“你若还记得。”沈念之语气轻飘,似是漫不经心。
她一步步走向李珣,步步生风,步步都响着杀意。
李珣看她走近,也不躲不让,只静静倚着榻坐着,眼神清淡如雾,唯独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那沈娘子如今,是真想嫁我了?”
沈念之扬起下巴,笑意不减:“我这人嘛,最没骨气。你贵为王爷,容貌也好,心思也深,嫁了你,好过日后被挑剩了吧?”
“再说了——”她屈身坐在他对面,双腿交叠,一手轻扶衣襟,含笑望他:“我听说,王爷向来喜欢驯鹰。”
李珣指节轻扣茶盏,声音低哑:“可驯不住的鹰,若自己套上绳索,倒叫人失了兴趣。”
沈念之轻笑:“那不巧,你说我是野马,我不是鹰,今日把缰绳交给王爷,只是识时务。”
两人你来我往,字字交锋,厅内却无半□□味。
李珣看着她,忽地笑出声来:“沈念之,你嘴里没一句实话。”
“那殿下为何不拆我台?”
“因为你演得好,本王也想看看你能演到哪一步。”
沈念之眸光一凝,她知道自己是在演,是在赌,她其实早已无路可退,不为了沈淮景,也为了沈家、为了她自己。
可她偏偏不愿跪着,她要站着把这门亲事求下来,也要让天下人都信,是李珣动了心,是齐王非她不娶。
她甚至已经准备好,等他松口,可李珣偏不接她的话,只缓缓转开眼,声音低慢:“沈娘子既是主动来问,那我也直说了,若你真心想嫁我——你亲口说。”
沈念之一怔,她盯着他,笑意微微僵了一下:“殿下这法子,也未免太没趣了些。”
李珣却不笑了,坐直身,眼神锐利如刀光:“你来我王府、穿红衣、说软话……做得都很好。”
“你是聪明人,沈娘子,你知道我想听什么——你愿不愿意,亲口告诉我。”
厅内静得像风都停了。
沈念之半晌不语,只紧了紧指尖藏着的绢帕,唇边笑意一寸寸冷下来。
她终于明白了——李珣不是没动心,而是从头到尾,只想看她低头。
厅内沉默半晌。
李珣手指落在几案上,缓缓拨着盏边,似笑非笑:“怎么,沈娘子不肯开这个口?”
沈念之望着他,目光清亮,忽然也笑了。
她轻轻一叹,扶着茶盏坐直了些,眼波潋滟,语气温温柔柔,却句句带着刺:
“殿下这话说得,好生叫人难办。”
“方才是我穿红衣登门,叫人说我厚颜;若我再开口说‘愿意’,那便是我沈念之上赶着贴上来。”
她慢慢起身,裙摆在地上绽出一圈红梅似的褶皱。
沈念之抬眸望他,轻声开口,字字清晰:“殿下若真有意娶我,倒不如亲口开这个口,我答应,便是我的真心,这才叫顺理成章,众望所归,不是么?”
她这话一出,厅中一片寂静。
李珣原本敛着笑的眼眸微沉,指节在茶盏边敲了一下。
一瞬,气氛微妙得像极了暴风前的压抑静默。
他看着她,眼底翻起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锋芒。
“沈娘子——”他语声低哑,唇角似笑非笑,“你这是在拒我?”
沈念之笑着摇头,眸光清透:“我哪儿敢拒绝殿下呢?”
这一句落地,李珣没再说话。
沈念之缓缓起身,明艳的红衣在光下宛若火焰翻卷。
她轻轻理了理袖角,眼角却仍带着三分笑意,仿佛刚才的每句话都只是茶余笑谈。
她顿了顿,缓缓走近几步,站定在他面前。目光静静地望着他,明艳中带着几分沉冷。
李珣没有说话,只看着
她,像是在评估她的价值,也像是在欣赏一场演得极妙的戏。
沈念之目光不闪,唇角笑意却缓缓敛去,只剩淡淡一句:
“我知道,我输了。”
“可殿下想赢我……总得亲自落这一子。”
厅中静极了,连檐下风吹帘角都像被压住。
片刻后,李珣轻笑一声,站起身来,目光意味不明:“那就看你值不值得我这一子了。”
李珣倚在榻上,手指拨着茶盏,眼神淡漠中透着几分兴趣。
像是在等她崩溃,又像是在欣赏一场困兽之斗。
沈念之没有立刻开口。
可终于,在漫长的寂静之后,她抬起头,看着李珣那双幽深而无情的眼。
她低声开口,唇间吐出的,是今生最难启齿的几个字:“求殿下,娶我。”
这句话一出口,她仿佛听见自己心里的某处“咔哒”一声,断了。
李珣没动,只是轻轻将茶盏放回几案。
他起身,走近她一步,笑意温和:“这才对嘛,沈娘子求人的样子,可真难得一见。”
沈念之死死盯着他,面无表情,连唇角的弧度都未动一下。
李珣却极其满意地笑了,抬手挥了挥衣袖:“好,你既求了,那本王,便娶你。”
“不过你放心——我娶的,是沈念之,不是沈家。”
他眼神锋利,语气温柔,却像一刀封喉:“你若不乖,便是我的人,我也收拾得住。”
沈念之站着,未退也未跪,只垂下眼帘,轻轻应了一声:“多谢殿下。”她的声音极低,极淡。
沈念之声音刚落,还未抬头,只听“啪”的一声。
李珣拂袖一挥,一道卷轴摔落在她脚边,红底金字,金龙蟠绕,外封尚未揭开,却已能辨出内中御笔墨痕。
沈念之怔住,她低头望去,指节微紧,将那封圣旨一点一点拾起。
她还未来得及展开,李珣已走下阶前,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
“你想知道是什么?”
他语气轻慢,尾音漫不经心:“沈念之,你不是来求娶的么?”
“那便收着罢,圣上前日刚点过,齐王李珣,赐婚晋国公府沈念之——为……侧妃。”
沈念之瞳孔微缩,指尖一紧,她骤然抬头,盯着他,眼中一瞬有惊、有怒,也有说不出的震动。
“侧妃?”沈念之眼里的光逐渐淡了下去,也是,如今太子之位悬空,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李珣,他又怎么可能让自己成为未来的太子妃呢。
他早就拟好了圣旨?他早就……预判了她会来求?
李珣看她脸色变幻,慢悠悠补了一句:“我只是,先走了一步棋。”
“如今你给了我想听的答案,那这封圣旨,便是我赏给你的。”
沈念之站在那里,一身红衣,鬓发微乱。
她抱着那卷圣旨,指节泛白,却只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言语。
李珣却笑了,笑得漫不经心、气定神闲:放心吧,沈娘子,你会是最风光的一位王妃。”
“从今日起,你的人生不归沈淮景掌舵,也不归你自己。”
“归我。”
她从齐王府走出来时,天色阴沉,风乍起。
沈府内外,一片寂静。
沈淮景站在正厅中央,手中捧着那道红底金封的圣旨,目光沉如寒潭。
他看完一道诏,未发一言,只一声令下:“退下。”身后众人皆不敢言语。
霜杏快步奔入绣阁,一路小跑,双膝一软跪在沈念之前:“小姐!小姐,赐婚的圣旨到了,是……是齐王,圣上亲口赐的!怎么会这样……小姐你,你昨日不是才……”
她声音急促,几欲哽咽,可眼前之人,只坐在窗下,沈念之一身素色中衣,发未绾,衣未整,坐姿却端得极稳。
她面前摆着一盏冷茶,已凉了半晌,她看着茶面,眼神深不见底,她没说话,只慢慢将茶盏拿起。
指尖微凉,瓷器轻响。
霜杏哭了出来:“小姐你说句话呀!你若不愿咱们……”
沈念之却笑了一下:“霜杏,没有退路了。”
入夜,细雨微落,京中初寒。
长公主府内灯火不明,前堂寂无人声,案上酒盏三叠,炉火半冷,竹帘掩风,卷不住窗外簌簌细雨。
苍晏独坐厅中,衣袍未整,袖口微散,一手执盏,脑海中只会想起白日里听到的消息。
【奉旨赐婚,晋国公府嫡女沈念之,册封为齐王侧妃。择日成礼。】
字字如刀,烫得他指骨生疼。
顾行渊披着半披风自风口入厅,看到他时,酒盏早已空了一地,“你就这么喝了一天?”
苍晏没应,仿佛连听见都懒得抬头。
他只是执了最后一盏,仰头一饮,喉结微动,唇边是一道温柔得近乎自毁的笑意。
“我以为——一夜之后,她会选我。”
他的声音低极,仿佛连风都能压住,带着一丝沙哑:“可她选了李珣。”
顾行渊没说话,他走上前,将一壶温酒置于几案之上,自顾自斟了一盏,坐在苍晏对面。
苍晏低着头,眼角泛红,指节缓缓收紧。
“她不是不聪明。”
“她知道我若娶她……会断仕途,会引陆家杀意,会毁了公主府为我铺的路。”
“她知道的,所以她选了李珣。”
他语气没有怨,没有怒。
只有一种被生生抽空的落寞与钝痛,他不是不理解她,他最理解她。
可就是太理解了,才更心痛。
顾行渊看着他,半晌,道:“你可以去见她。”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锦书难托,愿君安好。”……
苍晏却轻轻摇头,他眼中红意淡淡,像是酒意熏染,也像是把心整个翻开后只剩血色残痕。
“她既选了,我不去扰她,我若连这点尊重都给不了她,那我又算什么?”
厅中沉默。
风吹帘角,烛火摇曳,映得两人影子都微微发抖,顾行渊忽然抬手,替他满了一盏酒,一饮而尽。
翌日。
今晨五鼓,宫中突召早朝,虽雪未停,百官却无一人敢迟。
因昨夜银案突生新卷,传言牵连旧案,众人皆知,这一朝堂,不会安稳。
果然,至朝议第二刻,左丞陆长明迈步出列,手执折子,神情肃冷。
他行至丹墀之下,抬手一拜,开口第一句,便令全场震动:
“启禀陛下,户部银案久查未清,近日微臣得一密报,疑沈中书当年任户部尚书时,暗中指示属下,将军需拨银擅移私库,以供沈府商脉往来,后来忠王李珩也参与其中。”
“此事涉及朝廷军资,若属实,罪当重议。”
紫宸殿上,殿宇寂静,无人敢出声。
沈淮景立于班首,身着朝服,面色如常,未言一字。
陆长明却步步逼近,继续朗声道:“微臣已命人调取五年前户部银卷,查得沈中书府中亲眷,与银案失踪账目往来频繁,时机重合,金额巨大。”
“今日并非定罪,而是奉公守法,陛下若要肃贪,先请自中书令起。”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但圣上未发声,他端坐御榻之上,面容平静,唯有眼神深处,闪过一道幽光。
那光沉、静,却满是疑心。
沈淮景终于动了。
他抬头,朝圣上一揖到底,声音温和不带半点波澜:
“臣愿受查,若无实据,自当澄清;若有疏漏,臣不避责,唯愿陛下明察,莫使奸佞蒙蔽。”
这一席话说得沉稳大气,四座静默片刻。
然而圣上指尖轻敲玉扶手,淡声道:“沈卿,你是老臣,朕一向倚重,可这案牵连太深,若不交由大理寺彻查,恐难服众。”
“着即日革去沈淮景中书令、晋国公之职,罢官听审,交大理寺拘押。”
“中书一位,由陆卿暂代。”
“待案卷归实,再定罪议。”
话音落地,如雷贯耳,无人敢动,沈淮景却只是站着,微微一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输了,不是输在陆长明口舌之利,也不是输在那封卷宗上,而是——圣上疑了他。
一旦君疑,便无翻身,无论真伪,已无人在意。
他缓缓俯身长揖一礼,起身时,掸平朝服深紫,手中无一物,那一刻,他似乎终于卸下了什么。
也终于明白了,朝堂百战,不敌皇心一念。
长阶之上,一道人影缓缓而下,脚步不疾不徐,正是沈淮景。
两侧文武官员纷纷避让,谁也不敢多言
一句。那位曾一言定律、挥笔定天下风向的中书令,今日便这样,从权势的巅峰,一步步走入风雪。
他走得极稳,像是朝堂之路仍在脚下,只是眉间却无昔日半分意气。
走至丹墀最下阶前,他忽地停住了。
身后是巍巍紫宸殿,前方是漫天飞雪,四周跪伏着的是无数他曾调度、曾压制、曾提拔的人。
可他看都不看,只缓缓抬手,抚了一下冠角。
那是中书令所戴的乌纱梁冠,上绣暗金云纹,两侧翼角微挑,昔年他以此步入殿堂,如今,他亲手解下。
帽带松开时,他的手稳极了。
乌纱落入掌心,他未急着交出,而是低头看了一眼,轻轻拂了拂。
雪落上头,被他抹去,露出旧日金线的光泽。
他指节微曲,将帽冠摊平在掌上,像是还它一份整齐、一份体面。
接着,他解开了身上的官袍。
那是朝堂重锦深紫官袍,玄云为底,胸前仍有中书三司印绣的银线。被风雪一打,色泽更沉。
他动作缓慢,却极有分寸,一层一叠,像是为自己卸下一道又一道铠甲。
官袍落入侍从手中时,他肩背笔直,像未曾被剥夺,像还立在朝堂。
沈淮景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包了帽冠、束了官服,亲自交予身后亲随。
“带回府中,置于祖堂。”
“莫污了它。”
语气平淡,平静得像是吩咐日常柴米油盐。
远处的金吾卫策马上前,沉声道:“沈大人,请。”
沈淮景转头,目光清朗,看着他,似笑非笑。
“沈‘大人’?我已非官。”
那金甲一怔,竟不知如何称呼。
沈淮景却只是淡然一笑:“无妨,你们该怎么押,便怎么押。”他负手站在风中,眼前是漫天落雪,他没有跪,没有求情,没有愤怒,也没有遗憾。
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好似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收官已尽的棋局,而他,已行到落子为止的最后一步。
霜降未散,太常寺钟鸣三声,整个大理寺东狱门前,聚着数名执刑司官员。
沈淮景被押至狱时,天尚未亮,京城刚过寅时,乌云压得极低,像一张要将人吞没的黑网。
身边押送他的官吏甚至一时不敢催促。
因为眼前这位“犯官”,在昨日尚还位列三公,一呼百应,可如今,他却如断弦之鹤,跌入泥潭,无人问津。
狱门缓缓开启,阴风扑面,像是从地底泛上来的冷意。
沈淮景仿佛没有知觉,只抬头扫了那座石刻着“大理寺”三个字的门檐一眼,微微勾了勾唇。
这是他亲手修过律法的地界,如今,却成了他坠落的归宿。
他没说话,只抬手,整了整中衣衣袖的暗纹。
那是晋国公府世袭的云锦纹样,如今却因风雪太重,显得分外单薄。
押送的官吏低声禀道:“沈中书,里头请。”
他没有回答,只迈步而入,石砖踏响,声声入骨。
一旁观礼的几位新贵面露冷色,低声议论:“此番可是圣上亲旨,连问都不问,直接押入狱……怕是这案子真大。”
“户部银案牵连深远,沈家多年根基,怕是保不住了。”
“今日送入大理寺,明日……不知还能不能再走出天牢。”
沈淮景听得清清楚楚,却未有一丝停顿。
直到他进入狱门,脚步依旧从容,像是走在旧日朝堂,踏着金阶。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道圣旨,是李珣借了陆家手笔,从皇帝手中“敲”出来的刀。
这一刀,不光是斩他沈淮景。
沈淮景入狱的消息,是午后传来的。
那日天光晦暗,雪未停,沈府前院的梅树上落了一层未扫干净的白霜,压得枝头微垂。
沈念之正在描眉,霜杏是绕了一圈,从偏门回来才敢敲她的门,进来时,手指都捏得发颤。
她先是跪在地上,一句话说不完整。
“小姐,老爷他……被……押去了大理寺……”
沈念之执笔一顿,她眼前的铜镜中,还映着自己半描未成的眉峰,细细弯弯,竟还有点笑意未散。
她愣了一瞬,仿佛没听明白,只是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霜杏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是圣上下旨!今早陆大人当朝参罪,说……说老爷调银私用,圣上立刻革职,令金吾卫押往大理寺候审……”
“小姐,京里都传疯了……”
“老爷他,当众剥去冠服……就那么从宫里,一步步走出来的……”
沈念之听着,忽地觉得手里那支细笔有些沉,她低头一看,指腹不知何时被笔锋刺破,墨与血混着在掌心晕开一朵黑红。
她把笔轻轻放下,没有说话,没有哭,也没有急,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整个人忽然静了。
霜杏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听见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
她推开窗扉,风雪一瞬灌进来,将她鬓边几缕碎发吹得飞起。
沈念之望着那片雪,目光落在远方。
她想起父亲每次出朝回府,靴上总带着一点点宫阶的尘土。她从未替他掸过,只觉得那是他荣耀的痕迹。
可如今,那双靴子,踏出的却是狱门。
她忽然觉得耳边有嗡鸣,像是风穿过破开的屋檐,又像是一道极轻的雷,从心口劈开,慢慢往下裂开去。
她轻轻开口:“今年的这场雪,下得……竟是这样早。”
沈府夜深。
夜风从瓦间吹过,卷起廊下一角红灯笼的纱穗,摇摇欲坠。
顾行渊站在沈念之屋外,手里还握着一封未写名字的信,他已经站了半炷香的时间了。
屋内并未熄灯,却始终无一人应声。他知道,她听见了,只是不愿开门。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他抬头看向屋檐下的灯,那灯罩是沈府旧制,红纸上用细墨描着团寿二字,早被霜气浸得发皱。
像他握在手中的情绪,不知何时湿透,却无处可晾。
风越发冷了。
他想说的很多。想告诉她,苍晏这几日不曾出门,醉了三回,坐在书房里握着一只耳坠发愣,眼神一动不动。
想告诉她,沈淮景入狱,京中三道情报同时落在他和苍晏手上,他们什么都知道。
他也知道,李珣走了几步死棋,最后全盘反转,只为了逼沈念之亲口说出“我愿意”。
可他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口。
蚍蜉如何撼动大树。
顾行渊只是轻轻将信封折起,放在窗沿,声音低哑:
“锦书难托,愿君安好。”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转身的,只是离开时,衣摆在风中微微扬起,像一场将落未落的雪——风一吹,就散了。
他从来没握住过什么,可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好像什么东西,从他指尖,彻底溜走了。
不是破碎,而是……空了。
沈念之屋内灯未灭,窗后的影子始终没有动静。
她听见了,却没开门,只是在门后淡淡的对他说道:“谢谢你能来,顾行渊,你知道吗?这世上本就是有多少快乐,就有多少无奈。”
只可惜,没人再听到她说什么。
雪在寂静的夜里悄无声息地落下,至辰时天亮,整座京城都像是被一夜白霜封了骨。
雪下得极轻,却极冷。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我会嫁,我也会赢。……
三日后。
沈念之坐在晋国公府的西院,靠窗的绣榻上,手里正翻着一封裁制新嫁衣的宫中礼单。
那是一袭凤纹霞帔,织金勾火,样式依宫中正妃等次,由内侍亲送至府门。
霜杏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雪光从窗外斜落,映得沈念之眉眼极静,她并未说话,一动未动。
府中有脚步声匆匆而至,是从前院传来的。
霜杏刚想出去看看,院门已被人自外推开。
是沈思修。
他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几
片未抖落的雪,穿着新缝的锦衣披风,神色意气风发,一进门便带着几分兴奋与骄矜。
“妹妹!”
他喊得极亲热,“恭喜你!这婚事,成得太漂亮了。”
他笑着走近两步,语气轻快:“如今齐王已立为太子,你是他侧妃——等大婚一过,再入东宫,日后便是贵妃。母仪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沈念之没动,只慢慢把礼单放回榻几上,手指轻扣在雕花的木沿上,一声不吭。
沈思修并未察觉异样,自顾自说道:“咱们沈家,真是有福气。阿爷虽不在了,但爵位可以传,我也能继承晋国公。妹妹你若真得宠,咱们兄妹二人,一文一武,岂不是……”
“啪——”
一声清响。
沈思修整个人被打懵了。
沈念之站起身,掌心还维持着方才那一掌落下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像窗外的雪。
“沈思修,”她缓缓开口,嗓音不轻不重,却如霜压枝头,一寸寸往人骨缝里灌,“你还真以为……你能继承晋国公?”
沈思修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怒:“我怎么不能?我是阿爷长子,我……”
“你有什么?”她冷笑,步步逼近。
“你有脑子吗?你有担当吗?你有什么?你除了是沈家儿子,你身上还有哪一点配得上那个爵位?”
“你读书读不过人,习武习不过人,见风转舵倒是快得很,陆家说阿爷贪墨,你就信;陆家说阿爷该杀,你也信。”
“他们扔给你一个狗骨头,你就摇着尾巴凑上去,顺便在推一把你的亲阿爷——”
她一字一顿:“你、真、行。”
沈思修终于变了脸色,低声道:“我只是信朝廷、信律法。你……你别说得我像犯了大错。”
“朝廷?”沈念之冷笑,“朝廷若清明,阿爷为何在狱?你若真信朝廷,怎不去揭发陆家?怎不去查那批银子的来龙去脉?”
“你信的,从来不是法,是陆家,是权势,是谁能保你往上爬。”
“你该姓陆,不该姓沈。”
霜杏惊得不知该进该退,站在一旁眼圈通红,却一句不敢出声。
沈思修抬头望着沈念之,眼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迷茫,他仍旧固执道:“可是……阿爷若真是冤枉的,等你成了侧妃,让齐王殿下替他说话就好啦。只要你好好的,将来……沈家还是有希望的。”
沈念之听到这句,终于笑了,那笑容艳丽如火,却寒意森森。
她忽然上前一步拔出沈思修腰间的佩刀,雪亮刀锋在她指间划出一道冷光。
沈思修愣住:“你做什么——?”
她将刀指向他,语气平静:
“从今日起,你再敢踏进沈家一步,我便亲手砍了你。”
屋内落针可闻。
雪下得更紧了些,窗外白茫茫一片。
沈念之持刀站在门前,嫁衣放在身后,她连看都未回头看一眼。
那夜,京中仍下着雪。
沈念之穿了件素灰的长裾袄裙,外罩一件无纹大氅,素净得几乎认不出来。她从沈府后门悄然出发,一路未点灯,也未带车马,只带着霜杏与两名信得过的随身护卫,绕过正街。
雪落得极静,红墙之外一行脚印延绵向前,在冬夜里绵长不绝。
沈念之站在那条巷子拐角,手藏在袖中,鼻尖已经冻得微红。
她已等了一个时辰,脚被冻的从疼到麻木,直到远处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披风半掩的高大身影自风雪中现身,一步步朝前走来。
是顾行渊。
他显然没料到这处会有人候着,待看清来人,他脚步顿了顿。
“沈娘子?”
沈念之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嗓音低极:“我想求你一件事。”
顾行渊皱眉,尚未出声,她已一步上前,眼神极亮,却也极沉。
“我想去大理寺的牢狱,我想……见见我阿爷。”她说得很慢,也很轻,却仿佛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顾行渊神情一震,似是没料到她会来求自己。片刻后,他垂下眼帘,淡声道:“你知道圣上旨令,任何人不得探——”
“我知道。”沈念之截住他话头,抬眼看着他,眉目间没有了往日那点轻佻和张扬,只有一片难得的安静。
“顾行渊,我第一次求你,这一生,可能也是唯一一次。”
风雪落在她肩头,她却站得极稳,一语不多,也未再辩解。
顾行渊看着她,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当日青州驿站,那晚沈念之独自倚窗饮酒,不愿多言,只一句“我想活下去”。
那时他心中动了几分怜悯,如今又动了几分,他沉默了良久。最终轻轻点头,低声道:“我送你去。”
大理寺东狱后门,夜已深。
顾行渊身披官袍,调动的是他掌狱署时留下的一道旧令,避开了当值主事。所有人被他遣去巡查,走廊空空荡荡,连灯火都少了几分。
他替她亲手推开那道沉重的狱门,望了她一眼,未说什么。
沈念之点头:“多谢。”
那处专囚重臣,门扉厚重,冬日寒意自石砖地窖底下爬上来,冷得像坟。
她站在木栅前,隔着铁索铜门,看见了里头那抹熟悉的影子。
沈淮景背脊挺得极直,坐在昏黄的灯下,桌上是一卷未翻完的旧书。他仿佛听见了脚步声,却未转头,仍执笔批注,动作极慢,像是怕墨晕了那行旧字。
沈念之未出声,只静静站着,双手交叠于袖中,霜杏在她身后低低抽了口气,被她抬手轻轻制止。
屋内的人终于放下笔,像是听出了谁来,他不急不缓地转身,望向门外,隔着铁栏望了她一眼。
灯火太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见他唇角似有一点点笑。
“是你。”
他低声开口,嗓音有些哑,却温稳如昔,“阿之。”
沈念之微一点头,不敢往前太近,怕自己一靠近,就再也撑不住。
“阿爷。”
她唤他这一声时,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点点久违的撒娇意味,像是十岁时从学馆归家,扑进他怀里那样。
沈淮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像是又回到那些年旧日天光之下,他满朝风采,女儿红衣金钗,轻声唤他阿爷。
良久,他才道:“你瘦了。”
沈念之轻轻勾唇,仿佛笑了一下:“阿爷也老了。”她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
风从狭长的窗缝吹进来,带着铁锈与潮气,在灯光下翻起一丝暗影。
“你如今是……太子侧妃了?”沈淮景终于问。
沈念之垂下眼,嗯了一声。
“你心里,是恨我的罢?”他语气轻。
“我知道,李珣不是你心里的良人。”
沈念之笑了一声:“可良人能保我安生吗?”
沈淮景看着她,良久不语。
他终于起身,走近铁栏前,在那灯光下站定,一字一顿:“我选李珣……不是因为他最好,而是因为我不能了,我护不了你了,阿之。”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我曾以为,我还可以再撑几年,你便能嫁一个清白人家,有人疼你护你,不必下场……可这一步,我终究错了。”
沈念之站着,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听着他讲。
“我在紫宸殿上被陛下疑了那一瞬……就知道,这世道,我已无份。”
“我想着你还年轻,还未出阁,若我一死,朝中再无一人护你。”他望着她,“阿之,我不怕死,但我怕你无依无靠,被人咬着骨头吞。”
“李珣这个人,你阿爷看得清。”
“他不会心慈手软,也不会
深情相护,但他——惜才、护短,有手段,有野心。他既收你入府,便绝不会容旁人动你分毫。”
“而你,要的,也不是深情,是生路。”
他这一句落下,沈念之抬起头来。
她终究还是红了眼。
两人都不再言语。
她站在那不动,他站在铁栏后也不动,像是一道墙隔着两段天命。
良久,沈淮景才轻声道:“阿之,这一遭,是阿爷输了。”
“你不必替我求情,不必送银探人,也不必入宫托请。”
“你只要活着。”
“好好活着,别像阿爷这样……一腔骄傲,最后什么都不剩。”
沈念之终于动了,她走近一步,隔着栏望着他,语气平静:
“我会活,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她笑了笑,那笑又骄傲又凛冽:
“你放心,我会嫁,我也会赢。”
风吹灭了一角灯火,墙影投在地上,像她鬓边坠落的一缕青丝。
沈念之转身离去,一步步走得极稳。
未曾回头。
身后沈淮景看着她,唇角动了动,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走廊之外,顾行渊背靠着石墙站定,披风未除,身影映在牢门旁的烛火光影之中。
他未走远,只静静站着。
里头的声音隔着厚墙传不真切,唯有女子温柔而不屈的嗓音,时有时无,像风中被压低的潮声。
“……我会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我会嫁,我也会赢。”
他听着,眼中情绪一点点聚起,又一点点被他按下,从前他只知沈念之轻浮放浪、张扬、善斗嘴、锋芒四起,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
她最锋利的地方,不是她的言语,是她压根从不逃避命运,她以为他听不见,于是说得极坦然。
可他偏偏,句句都听进去了。
顾行渊低下头,一只手伸进怀中,慢慢握住了不久前外祖父旧部寄来未启的书信。
沈念之走出大理寺时,天已破晓,薄雪未止,天地间仿佛披着一层淡白的雾霭。
顾行渊看着她没有坐马车,便将自己骑来的那匹乌云踏雪牵至她面前,缰绳递出时语气极轻:“你骑这匹吧,脚稳。”
沈念之怔了一下,未说什么,只是抬脚欲蹬马镫。
可就在那一瞬,她忽觉膝下一软,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失了重心,扑通一声摔倒在雪地里。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那只是一个梦,阿之。”……
那声不重,却在寂静清晨里惊起簌簌落雪,像一只瓷盏摔碎的声音。
她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雪花落在她鬓边、肩头、衣角,半晌,顾行渊才看见她的肩微微颤了一下。
接着,是压抑的啜泣,再然后,便是那种久压之后、终于忍不住的呜咽,止不住地涌出来。
她就那么伏在雪里,像个累极了的孩子,像终于明白这个世道从未给过她选择的大人。
这是顾行渊第一次见她哭,没有冷笑、没有嘴硬、没有讥讽,她哭得安静,也哭得彻底。
顾行渊没有上前,他只是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负手而立,未发一言。
他曾见她在平昌坊醉酒撒金、与男伎对酌游戏,笑得张扬又放肆;也见她狩猎时骑马飞扬恣意;更见她与他被困密室后的沉着冷静……
她像是一柄淬火未冷的刀,锋锐至极,倔得要命,有时候任性起来也发蠢。
可唯独,他从未见她这样。
摔倒、哭泣、沉默、无助。
直到她终于哭累了,双肩也不再颤抖,才缓缓起身,一言未发。
顾行渊这才走上前,弯腰,将她轻轻扶起,动作极稳极缓。
然后他低声道:“上马吧,让他们送你回去。”
她没拒绝,他便将她抱上马背,吩咐霜杏收拾残物,又调了沈府随从一同随行。
马蹄踏雪,一行人渐行渐远。
顾行渊站在原地,望着那匹马载着她远去的背影,眼中再无情绪,只余风雪,沉沉一片。
此时,大理寺东狱,牢门重锁,灯火微黯。
沈淮景仍坐于旧榻之上,鬓边风雪未散,指尖残墨未干。方才的父女之语已散作尘烟,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翻开那本未批完的律册,视线落在墨痕泛白的页角上,笔未动,心中却像是早已批完了一生。
忽而,一阵极轻极慢的脚步声,从甬道尽头传来。
不是狱卒的板靴,不是刑司的巡脚,而是带着刻意压抑的、悄然无声的步伐。
铁栏未响,那人便止在灯火照不及的阴影之中。
半晌,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缓缓探出,从阴影中伸来,手掌极稳,五指极紧,仿佛捧着的,不是一盏酒,而是一桩命案。
那是一只黑釉瓷盏,胎釉深沉,唇口窄窄,盏中热气氤氲,药香极淡。
那人语声极低,却压得极稳,字字清晰:
“沈大人,这是恩典,也是体面,我家主人仁心,不欲你在刑堂上失了尊严,饮了,便不苦。”
沈淮景没有立刻动。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那盏酒,眼神淡得如深井无波。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那黑影中的人,语气温和:
“你是陆府的人?”
那人沉默片刻,终究未否认,只低低答了一声:“小人奉命。”
沈淮景唇角微动,似是笑了一下。
“陆家动手,齐王主意——”他淡淡道,“真是一步不差。”
“齐王行事,总不肯脏了自己手。罢了,我不怪你们。”
他低头,再看一眼那本律册,笔迹工整、章句未完。
他伸手,将它合上,动作极缓。
“我一生修律、断案、驳诏、参臣,改法九条,勘卷十三宗……”
“到最后,却连一纸清白都留不得。”
他不再说话,只抬起手,轻轻取过那只黑瓷盏。
那人却后退一步,身影隐入暗影,再无声息。
铁栏前,只余烛火微微摇晃,将沈淮景的身影映在墙上,斑驳晃动,随后重重砸在地上。
寅时将过,天未明透。
顾行渊原本已打马往长公主府去,可越临近巷口,他心中却越发不安,像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从胸腔里坠落,压得他喘不过气。
马蹄在巷尾倏然一顿,他握着缰绳的指节绷得发白。
终是调转马头,折返原路,他又一次踏入东狱。
今夜雪仍未停,大理寺的灯火照得甬道苍白,牢门深锁,守吏已被遣散,只余数人留守。
可当他踏入石阶之时,迎面却扑来一股极淡的异香——
顾行渊心中一震,他疾步趋前,跨过甬道,站定于那一间牢房前。
木门半掩,烛火犹存。
牢中沈淮景静躺于榻,衣衫整肃,眉目如常,唯独手中黑釉酒盏已空,盏底残香未散,桌旁律册合页微启,一页半批,一页空白。
他像是方才才歇了笔,可那一身气息,早已全无。
顾行渊骤然踏上前去,一把拉开铁锁,探手去触。
指下冰冷如雪。
“沈大人!”
他的声音在石壁间炸开。
无人应他。
片刻后,他回头,面色沉如霜,厉声唤人:“来人,来人——叫太医,叫中丞,去禀陛下!”
却见廊外黑影一闪,一道身影从阴影中缓步而来,身着深衣,面容冷静。
正是户部尚书、现任中书令——陆长明。
他步伐稳健,语声如常,听不出一丝异色:“顾大人,太医无需叫了。”
“沈中书——畏罪服毒,自裁于狱。”
“此案,可结了。”
话音一落,顾行渊身形微晃,仿佛在风雪中被人正中一拳。
他看着陆长明,唇角动了动,半晌,声音低哑:“你说……畏罪?”
“谁证他畏罪?谁审他问罪?谁定他生死?他连堂前一言未辩,就被你们——”
顾行渊握紧了拳,呼吸极重,一字一顿:“这……就是你们守的‘大昭律’?”
陆长明面色未动,只淡淡道:“律为人定,官为国使,谁掌诏书,谁便是律,顾大人,此言,慎之。”
顾行渊只觉胸口像是被塞了块冰,又硬又冷。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终是抬眸望向那道早已静止的身影。
片刻后,他转身,步履极稳,步步踏雪,直出东狱。
次日,日色初升,雪光犹白。
他拂袖直上宫阶,跪于紫宸殿外,长揖不起,亲上表辞去大理寺卿之职,称“心不安于律,身不敢居位”。
那一道折子,笔锋如刀,章句之间,竟无一句婉辞。
宫门之后,无人回声。
有人将他辞章呈上御案,却被守于殿中的陆长明拦下,淡声道:“陛下已歇。”
“辞表我收了,待圣上醒来,我自会转呈。”
顾行渊望着那道宫门,良久未动。
晋国公府,天光微曦,雪未化。
沈府西
厢绣阁中,沈念之一夜未眠,直到东方露出一点亮意,她才仰身躺下。
帘帐半垂,檀香未灭,屋内仍余酒气与沉香缠绕,她望着床帐出神,忽而心口一窒——
是那种极细微,却如针扎般的痛。
她“啊”了一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发鬓,连唇色都褪了血色。
霜杏守在外头,一听动静便急忙推门而入:“小姐!”
沈念之倚在床边,声音低哑:“倒杯热茶来。”
霜杏不敢耽搁,立刻去倒。
她指尖还未碰到那盏瓷杯,外头却猛地冲进来一个小厮,神情慌张、语调颤抖,几乎是扑通一声跪下:
“沈中——沈大人……沈大人在狱中自裁了!!”
瓷盏“哐啷”一声落地,碎成满地。
沈念之整个人也像被这声摔碎了的茶盏砸中,一下跪坐在地,耳边嗡嗡作响。
霜杏惊叫一声扑过来,却见自家小姐脸色雪白,眼神怔然,嘴唇轻轻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仿佛回到了那场梦里,梦中,那本话本结尾写着:
【沈念之,晋国公府嫡女,姿容冠绝、性情骄纵。因心悦忠王李珩,强嫁于他,死后弃于宫外枯坟,无人问津。】
她原以为醒来后,便能改命,于是她不再去纠缠李珩,不再动心于那句“小时候你最爱跟在我后头”。
她以为,自己做得够多了,她推了李珩,改了自己必死的命运,她不嫁忠王,入的是齐王府。
不过只是稍稍走偏了一步,便像把整盘棋推倒——
倘若自己按照梦中的话本子走,继续纠缠李珩,求阿爷给她和李珩赐婚,那么阿爷会因为她的心意,提早站队、布局,就没有齐王和陆长明什么事了。
如今李珩被贬,陆家上位,父亲死在狱中,她跪坐在地,满手冰凉,唇角还残着昨日未洗的脂粉,却像是从火焰里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忽然抬头,目光穿过天窗之外那一方清白的天。
“你在看吗?”她声音很轻,却一句一句地往天上问。
“你在看着吧?”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角色的光辉,便随笔一划,把别人写死?”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主角的命运,便能定我一生结局?”
“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她声音低极,像风中叠起的一道叹息。
“我以为我能逆天改命。”
“可如今才知,原来不过是……”
她的眼泪忽然落下来,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声响,却痛得她整个胸腔都空了。
沈府西厢,雪未化,香炉半冷。
沈念之和府上的下人将沈淮景接回家后开始置办后事,沈思修被沈念之派人拦住,跪在沈府外面,此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响。
霜杏去应门时,那人已推门而入。
他未穿朝服,只着一身常服深青色衣袍,领口扣得极整,披风上还带着些未抖落的雪。
苍晏来了。
沈念之没有回头,只静静盯着案上燃了一半的长香,一句话不说。
霜杏行了礼,悄悄退下。
苍晏站在她身后几步,望着她的背影,良久,才轻声道:“我听说……他走时很安静。”
“嗯。”沈念之答得极轻,像一缕风。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嗓音哑得厉害,仿佛嗓子里结了一夜的冰。
“……我做过一个梦。”
她终于转过头,望着他,眼神平静,却极深。
“梦里,我是一个话本子里的人。我死缠着李珩,非他不嫁。我阿爷为了我,站了队,扶了李珩做太子。我们一家得了善果,他没有被关,没有被杀。”
“可后来我醒了。”她语调轻得像风吹雪末。
“我以为……只要我不做梦里那个蠢女人,一切就能改变,可我错了。”
她的手指一点一点捏紧,指节泛白,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若不是我……若不是我随意改了故事,父亲不会死,沈家不会败……我太自私了。”
话音一落,她眼中已泛起雾气,却生生没有落泪,苍晏走近一步,声音低而温和,像春日拂柳。
“那只是一个梦,阿之。”
“梦里未必真,梦外也未必假。你不是什么罪人,沈家的命数,从来不该你一个女子担着。”
他顿了顿,又道:“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应当好好活。”
他没有安慰过多的言辞,也没有劝她节哀顺变,只是那一句“你不该担着”,像一道缓缓落下的帘,将她心头翻涌的潮水缓缓收起。
良久,沈念之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手还搭在那卷旧布上,帛上是沈淮景平日临摹《中庸》时的字迹,工整清肃,犹在眼前。
“我不想他葬得冷清。”
“他是沈家的中流砥柱,是中书令,是晋国公……他不该被悄悄埋了,像个罪人。”
苍晏郑重地答:“我会办。”
他是沈淮景门生,入门已有五年,曾随沈淮景遍读律法讲义,得其言教与心法。
此刻,他躬身一礼,语气笃定:“弟子苍晏,愿为师行终礼。”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苍大人——这一遭,你也……
三日后,沈淮景葬于南山旧地,松柏成行,雪已消融,山风猎猎。
朝廷不许设灵,不许祭奠,沈家无人敢前来,只苍晏一人披麻执杖,亲送至墓前,顾行渊站在远远的一处,静静替沈念之守着这份丧。
沈念之站在山脚下,未能同行,只远远望着那一片松林。
那是她父亲的归处,也是她往后所有清明里,再不能回避的名字。
身后霜杏悄悄递上披风,沈念之却没接,只淡声道:“回吧。”
长公主府西院,雪夜。
檐角垂灯覆上白霜,夜风吹来时,灯影摇曳如梦。
皎白月色洒在地面,一层未融的积雪正慢慢结冰,脚步踏过,发出微微碎响。
苍晏披着深紫常服立于廊下,院中松枝积雪,风过簌簌落下,像极了压在心头的旧事,终于有了些许动静,袖口被风拂起一角,他面前案上置着半盏未饮的温酒。
顾行渊自暗处踏进来,未着甲胄,仅穿一袭便服,剑未卸,眉间寒气未散。他斜倚栏杆,望着风雪沉沉的檐外,问:“你当真不打算辞官?”
苍晏没有答,只将案上的酒盏轻轻推过去。
“她父亲,是我老师。”他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五年前,是他亲自荐我入中书,讲律授法,指我方向。”
“他跌下来的那日,我听得真真切切,他解下朝冠、脱下官袍、抬手一拜……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沈淮景。”
他轻轻闭了闭眼,呼吸落在冷雨中:“这一笔账,我会替她讨回来。”
顾行渊看他一眼,沉声道:“你若要讨账,便不该再留在朝里,你是沈相旧部,他们虽然看在长公主府的薄面上暂时不会清算你,可是圣上还能挺多久,我看那寡妇天天给圣上灌药,李珣上位迟早的事。”
苍晏轻笑了一下,摇头:“不,我偏要留。”
“我要留在陆长明眼皮底下,在朝堂之上,陪他们喝酒听戏,朝夕共处,虚与委蛇,李珣爱才,倘若我诚信臣服,我们又是亲戚,他会容我。”
他转过头,望向顾行渊,眸光极静:“我会做很多……她不能理解,甚至会痛恨的
事。”
“我可能会向陆相俯首,也会在殿上附和李珣的每一句话。但我心里知道,我要保住这张牌桌,保住这个局,保住一个她还能翻盘的机会。”
“只要我还活着——沈淮景的冤屈,就不会被尘封。”他语气淡,却每字如冰,落在雪夜里格外清晰。
顾行渊低声道:“可你不能陪她。”
苍晏轻轻笑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看着顾行渊,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倘若有一日,她撑不下去了,你带她走,她是自由的,她不适合争宠,不适合深宫王府,更不适合每日睁眼,看着自己仇人的脸。”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总有一天,她会知道,那杯毒酒,是李珣点的头。”
“到时候,她父亲的仇还没报完,自己却也搭了进去。墨怀,她若还活着,她就不该在那样的地方死去。”
他眼中晃过一点极淡的悲意。
“我不能陪她左右,但我可以留一盏灯。”
“那盏灯,不为我自己。是为她,只要她一回头,就知道还有一处地方,是为她而亮,让她可以看到归处。”
白雪密密,落在檐瓦之上。
顾行渊许久未言。
他垂下眼,看着桌上一滴未饮的酒,指节缓缓收紧,嗓音低沉:“正好外祖父问我什么时候回瀚州当我的世子,这下我也有思绪了,你做你的局,我护她后路,等哪日你发令,我自带人马,亲手砸了他们的门。”
苍晏看他,缓缓举杯:“那我便等你。”
二人碰杯,酒微溢。
京城连日落雪好几日,未曾停歇。
自太子册立旨意颁下之后,东宫连夜遣人进府,送来第一批定婚礼仪所需之物——
红锦大匣一封,封皮以缂丝绣有金凤云纹,其下盖着太子私印,朱漆未干。
尚仪局六品女官亲自送来礼单,一一呈于沈府正厅:“此乃宫中所列侧妃初册之仪,奉圣上旨意,择月望前日完礼,不得拖延。”
沈思修长兄为父,为了大婚,沈念之不得不按照旨意让他进门。
此刻他面对宫人来往,点头如捣蒜,言听计从,沈念之却未露面,留下一句“身染风寒”,自锁闺阁。
宫人告退时,只见院中积雪未扫,沈府上下来来往往,脚步声却皆小心翼翼,连喘气都压着,仿佛一脚踏重了,便会惊动什么。
阁内,霜杏红着眼,在榻前跪坐,抱着一匹刚刚挑好的嫁衣边料,不停地抽泣。
“小姐,他们欺人太甚,不仅不让您为老爷守丧,不顾孝期,就忙不迭的让您嫁过去……”
她声音哽咽,针线颤抖,金线落下时像泪痕。
沈念之却只是坐着,看着那布料。
她穿着一件鹅黄夹衫,外罩披风,鬓发未挽,袖中握着前几日苍晏送来的信纸,纸上只寥寥数字:
——“安好。”
她把那封信折起,压在铜镜下。
她没哭,也没笑,只伸手摸了摸嫁衣边角,低声开口:“你看你这纹路都绣歪了。”
“这身衣裳,是给天下人看的。”
霜杏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她:“小姐……你害怕吗?”
沈念之却没答,只慢慢起身,踱到窗边。
窗外雪声静极了,远处传来太常寺的钟声,隔着整座皇城,她忽然轻声笑了一下,喃喃道:“这钟声,好像在催命。”
霜杏不懂她话中意,只跪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嫁衣上,把那凤尾绣得潮了又干,干了又潮。
这日之后,东宫礼制日日送入晋国公府,香轿、嫁帐、锦盒、冠簪、手炉、鹤羽披帛、万金细帛罗帐,仿若流水。
尚仪局的人日日登门催促,请女主人监礼。
沈念之懒得去看,她整日躲在屋里。
窗外雪再起一场。
沈念之坐起身来,一夜未眠,她盯着挂在不远处的嫁衣,忽然出神。
她想起阿爷在她小时候说,读书要有风骨,说沈家儿郎,宁折不屈;也想起他后来手握三司,提笔断人生死。
而今,他死了,她要披着嫁衣,把父亲未了的冤,藏在红衣之下,一针一线,绣进嫁裳,送进宫门。
她低下头,眼泪掉在被子上,语声极轻:“阿爷……你若看得见,就当,我是替你回朝堂。”
屋子里实在憋的慌,沈念之看着眼前的一切都觉得心烦,恨不得放一把火全烧了。
“霜杏,我要出门透透气!”
入冬已深,雪落京畿已是好几日。
沈府今日却难得清空门第,一应宫人退散,外头送嫁匠役也未入门。
沈念之披了件貂裘外袍,着素色罗裙,鬓边一枚珠钗,颜色极淡,只衬得那张脸清冷分明。
霜杏跟在她身后,小声说着:“小姐,这几日都没出门了,今儿您愿意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她却只是应了句:“正要看看这‘好日子’前,京中如何热闹,以后到了东宫,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谁知刚走到街角的一家茶坊外,就听见里头一阵谈笑声。
那声音低低哑哑,却格外熟悉。
沈念之脚步顿住。
她偏头,视线透过茶坊半掩的雕花窗格,正巧看见苍晏穿着便服,端坐在椅子上,与一人对弈饮茶。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新晋中书令陆长明。
两人言语清浅,眉眼尽是风度。
“日后朝中多仰仗陆大人提点,我入朝不过数年,尚属晚辈。”
“自今日起,若得恩师提携,苍某不胜荣幸。”
陆长明抚掌轻笑:“‘恩师’二字,苍大人未免折煞老夫。”
苍晏却神色不变,执扇轻点茶盏,语气平静:“我此生只认一位师长,那便是陆大人。”
沈念之倏地站定,唇角冷下来,她看着里头那人,眉眼温润如旧,语气从容似春风拂柳,还是和她初见时那个少年郎无两。
可如今,那少年却换了座师门。
霜杏也听到了,气得脸红脖子粗,低声骂道:“他居然——小姐,您……还曾为了他……他居然去给陆家做……!”
沈念之却没说话。
她只是盯着苍晏的身影,冷不防地,苍晏像是心有所感,忽然抬眸——
两人目光在雕窗之外猝然相对。
苍晏眼神一滞,却未闪避,只是微微颔首,姿态沉稳客气,像在对待一位旧识。
接着,他竟轻声与陆长明笑言:“这便是太子殿下欲迎娶的沈娘子。”
“不过,臣倒是看不出殿下看上她哪一点。”
霜杏险些冲进去被她拉住,气得脸红:“小姐,他、他……他怎能如此!他不是人!”
沈念之忽地冷笑一声,朝茶坊门前轻轻呸了一口,吐得干净利落,唇角还带着讥讽的笑。
“我真是瞎了眼,他倒说得好——‘只认一人做师长’,前些日子还口口声声说沈阿爷是授业之恩,如今怕是只觉得晦气吧。”
“呸,姓苍的,真不是个东西。”霜杏气道:“奴婢早说他靠不住!他和太子殿下论起来还是表亲……可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沈念之嗤地一笑,语气越发凉薄:“照你这么说,我嫁过去,要是见着他,他岂不是成了我表兄,啧……真不如死了。”
她说完,转身拂袖而去,脚步毫不停顿,连霜杏都小跑几步才追上。
而此时,茶坊内。
陆长明望着沈念之离去的背影,似笑非笑地看了苍晏一眼:“苍大人——这一遭,你也真能忍。”
苍晏低头饮茶,动作优雅不乱,只是那执扇的右手,指节却已悄然泛白。
“我怎会与一妇人见识,她那名声,陆大人在京中又不是不知道。”苍晏每个字说的都很淡,像是再说一件不相干的事儿。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陆长明举杯笑道。
苍晏没有说话,只饮尽一盏苦茶,杯底微凉,茶味极淡,却涩得喉头发苦。
“你如今还未婚配,我倒是有个侄女,去年刚过及笄,性子温顺,人也聪明伶俐。”陆长明笑着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揣度,“改日若得空,我便去与长公主提上一提,兴许能促成一段好姻缘。”
第50章 第五十章“我只愿你安好。”
苍晏闻言,微一颔首,眸光不动,神情却并不尴尬,反倒略带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他抬手斟了盏茶,语气极平,温润中藏着分寸拿捏得当的疏离:
“陆相一番好意,书阳心领。不过,说出来不怕您笑话——近几年患了隐疾,牵连脉络之气……唉,我这连药都还在吃着,御医看了几次,至今都不敢随便允婚。”
他轻叹一声,语调极低:“是怕误了姑娘大好日子。”
说罢,他眉宇温和,面色不失谦恭,神情里却带了丝似有若无的克己与疏淡,话已说得再清不过,却不露半分唐突。
陆长明一愣,旋即也不好再强言,只笑着打了个哈哈,道:“原来是这样……倒是我唐突了。还是你身子要紧,切莫勉强。”
又过了几日,大婚的日子眼瞅着越来越近,晋国公府。
午后,雪未再下,却仍阴沉。
庭院深深,雪压檐角。沈念之披了件酡红的比甲,正倚在廊下闲坐饮茶,暖炉轻燃,梅枝微斜,白雪尚未消尽。
霜杏匆匆而来,轻声在她耳侧道:“小姐,顾大人来了。”
她指尖一顿,茶盏微倾,却稳稳落回案上。未抬头,只漫不经心地问:“他来作甚?”
“说是……归还青州途中,小姐遗落的簪子。”
沈念之轻轻一笑,终于抬眼望了霜杏一眼:“这人倒也仔细,连一枝簪子都惦念得紧。”
“他人呢?”
“在花厅外,不肯入,只说若小姐不愿见人,他便自会离开。”
沈念之沉默了一瞬,缓缓起身,将肩头的绒披整了整:“他还是那样,一本正经。”
庭院转角,青石台阶上,一抹人影立于雪下。顾行渊站在梅树之侧,披一身墨色长裘,肩头积雪未拂,显得整个人格外寂静。
她走来时,他闻声抬头,眼底晃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顾大人,今日特来,是为物归原主?”
顾行渊从袖中取出那枝簪子,青玉素制。
“那日你落下,我便一直带着。”他说得平静,“如今你将成亲了,我想……总归要还你。”
沈念之接过簪子,抬眼看了他一眼,忽地轻笑:“我都快忘了你原来也会说这些场面话。”
他没有辩解。
她低头抚着簪尾,片刻后道:“东西既还了,人便该走了。可我这人素来爱计较,你拿了我东西这么久,该补偿点我什么,你若不嫌烦……今日陪我出游。”
她没看他,声音却带了分淡淡的倦意:“等我嫁入东宫,连这样的散步都难得了。”
顾行渊静静望着她,半晌,点头:“好。”
二人自侧门而出,未乘马车,顾行渊只牵马随行。雪落未止,街头安静,偶有孩童在巷口堆雪人,笑声隔着风传来一丝温暖。
沈念之走得很慢,裙摆拂雪,步步清响,像是为这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刻意延长了告别。
走至街口,她忽地笑了一声:“你还记得我在青州路上掉了鞋的那次?”
“你说那都怪那鞋子太笨重,还不如赤脚。”顾行渊答。
“想不到一向恪守礼数的顾大人也会替女子脱去鞋袜。”她看向他,眼神清淡,“我那时就想,你这人其实也没那么正经。”
他低低一笑,没有接话。
走至旧书坊前时,她忽然停住脚步,轻声问:“顾行渊,我们也算相识了一些时日,还从未一并喝过酒。”
“是啊,我不是不喜欢饮酒,只是我……”
“我知道,顾大人以前当值,自律,如今你已是白衣,不如陪我喝点?”雪光映着她眸子里一点波光。
顾行渊望着她,眼神一动未动。
他知她素来张扬惯了,喜怒无常,言语不拘,可这一刻她的语气却格外安静,没有调侃,也没有笑意。
半晌,他垂眸轻应:“好。”
两人折入小巷,在旧书坊背后的茶肆二楼临窗要了间小间,竹帘微卷,窗下正好能看见街角琉璃屋檐落雪无声。
掌柜识得沈念之,早将上好杏花酒温好,亲自奉上来。
她倒也不避讳,接过酒壶亲手斟了两杯,杏花香在杯中袅袅升起,她举杯,唇角挂着淡淡一笑:“顾大人今日陪我饮酒……”
“我已经不是顾大人了,正如你说,我已经是个白衣,叫我名字吧。”
“墨怀。”
顾行渊握着酒杯的手一时间顿在半空,除了亲人之外,还没有女子叫过他的字,他抬头看着沈念之,随后又释怀一笑,她就是如此这般的女子。
二人并未豪饮,一壶酒见底,沈念之先一步起身。
风从檐下吹来,卷着雪屑打在两人衣角。她站在风雪中,神色却一如往常,欲张口与顾行渊告别。
顾行渊沉默片刻,终是抬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是一柄短匕,形制极细,漆鞘描银,适合傍身,不易被人察觉。
“我不会说那些没用的。”他将匕首递给她,语气一如既往清冷平稳,“但你若受了委屈,若他欺负你——”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沈念之接过,指尖微紧,却未道谢。她静静地看着匕首,忽地问了一句:“那你呢?你还会记得我吗?”
她声音极轻,像是只说给风听。
顾行渊望着她,良久,才道:“我只愿你安好,沈……念之。”
雪再次开始落下。
两人并肩而立,彼此都未再言语。直到她率先转身,袍角卷起雪意,只有那把匕首,被她握在掌心。
晋国公府,日暮时分。
雪色未退,暮霭却已渐沉,屋檐下垂着两串红灯笼,灯火尚未点起,寒意却先入骨了。
沈念之方才从茶肆归来,一路未语,霜杏跟在身后,欲言又止,终究未开口。
她一进院便将披风解下,递予婢女,手脚一如往常利落,只那指节微微发凉。
刚入绣阁,还未来得及换衣,外头传来通传声:
“宫里尚仪局嬷嬷,奉诏而来。”
霜杏一惊,忙欲去应门,沈念之却拦住了她,亲自出迎。
帘外寒风卷雪,一位着官服的老太嬷立在门前,神情肃穆,一旁另有几名随侍女官,怀中抱着几叠册页、礼仪法卷。
嬷嬷微一施礼,声调不高,却句句规整:“沈娘子,太子大婚在即,陛下口谕,册妃之前,当与正妃一同入宫试学宫礼,以正仪态、明规矩。”
沈念之微怔,旋即笑了一下:“……原来这宫里,已有太子妃了?”
嬷嬷抬眼看她一眼,道:“太子正妃尚未正式册立,但已有拟定人选。如今与娘子同日入宫,共学女礼,也算未雨绸缪。”
沈念之垂眸,指尖轻扣茶盏盖沿,声线仍旧温和:“不知是哪家千金,得了这般殊荣?”
“回娘子,是陆相的侄女,江南陆氏嫡长,闺名——景姝。”
话音落地,屋内忽而一静。
霜杏脸色微变,沈念之却依旧神色如常,只是拿茶的手指停顿了一瞬,盏中茶面波光微晃。
“陆景姝……”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是个好名字。”
嬷嬷看她未有多言,又道:“娘子入宫之期定在三日后,请提前准备。试学礼仪将由尚仪局主教,贵妃亲定,不得缺席。”
沈念之点了点头:“自然。”
“那嬷嬷请回罢,我日内自会入宫。”
嬷嬷微一颔首,转身离去,雪声随她袍角翻落在地砖上,细碎寂然。
门帘一阖,屋内只余昏灯与沉寂。
沈念之没有再言语,只低头,缓缓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那盏茶,竟不知何时已凉透了。
她抬眸看向窗外,京中天色早早暗下,雪未再落,只灰云沉沉,像有什么将至未至的风暴,悬在夜的边缘。
她唇角还勾着一丝笑,却淡得近乎冷漠。
“原来……李珣怕我寂寞,竟然给我安排了个姐妹。”
三日后,晨光乍起,沈念之乘车入宫。
尚仪局外廊下,天色微寒,雪后的阳光清淡得很,虽照着人,却也没多少暖意。
陆景姝立在宫廊下,穿一身正,明艳端方,鬓间步摇轻轻晃动,映衬出她一张温婉端丽的脸。
沈念之踏过门槛,目光便撞上她,半点没避开,目光里却无一丝情绪波澜。
陆景姝早已听人提起过她,便迎上前去,柔柔一笑:“沈娘子,好巧,今日第一次来习规矩,没想到便碰见你了。”
沈念之挑眉看她,唇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巧吗?倒也未必。只怕以后我们日日都会这样‘碰巧’。”
陆景姝轻笑:“姐姐真爱说笑。”说完,顿了一顿,佯装恍然道:“啊,我倒忘了,论起年龄,我应当唤你一声姐姐才是。不过……”
她说到这里,笑容加深:“可我偏偏是正妃,礼数上讲,我又该如何称呼你才合适呢?”
她话里带刺,一旁的
宫人都安静下来,生怕错过了这场暗中交锋的好戏。
沈念之却忽然笑了,眸光盈盈望着她,半点未露怒色,只是唇边带着讥诮:“陆娘子,你何必为难自己。”
“姐姐妹妹,本就是骨肉至亲才叫得上的。我怎么不记得,我阿爷在外还有一个姓陆的种?”
她话声不高,却足够清晰,满院子静了下来,所有宫女嬷嬷的脸色都变了。
陆景姝面容霎时变冷,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半晌才稳住情绪,努力维持住了几分体面:“沈娘子果真是个会说笑的人。”
沈念之根本懒得再看她,只淡淡笑了一下,提步从陆景姝身侧擦肩而过,擦肩瞬间,衣袖带起一阵冷风。
待沈念之走远,陆景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胸口起伏,一张脸气得几乎发白。
她身边的贴身婢女见状,小心翼翼上前低声宽慰:“小姐刚来京城不久,不知沈娘子素来如此无礼张狂,您不必与她计较。她那种性子,日后也不会得太子殿下的青眼。”
陆景姝冷笑一声,眉眼锋利如刀:“你懂什么?若真是无足轻重的人,太子怎么会娶她?”
她指尖缓缓收紧绢帕,唇角带着隐忍而冷意十足的笑容:
“告诉尚仪局那边,教规矩的嬷嬷不必手软。”
“我倒要看看,沈念之那张利嘴,到底还能嚣张到几时。”【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