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赵嘉陵没提“火.药”,谢兰藻也识趣地没再多问。


    从浴堂殿离开时候,除了拿着《版刻要诀》,身后跟随的宫人还提着赵嘉陵赐下的糕点。


    听到“印刷术”“火.药”的朝臣不少,在赵嘉陵请谢兰藻入宫中时候,朝臣们心中也有所猜测,期待着谢兰藻能带回答案。谢兰藻也不隐瞒人,当即着手安排印刷的事。此事由少府出钱,联合工部。将作监,甚至还有国子监的人加入——一旦多方联系,免不了扯皮。


    还好是少府,天子的私库,有天子的敕令便足够了,如果让户部的人来算,纵然谢兰藻和户部尚书项燕贻是故交,也免不了一番争论。说来户部和太府寺的事情也不轻省,贡举革弊改制,糊名、雇人誊抄、巡检、锁院以及武庙、武监……凡此种种,都与钱有关。算进算出的,忙得昏天黑地的户部官员看到谁都是一副欠了千金的苦瓜脸。


    钱的事情上稳了,那人的事情——


    谢兰藻不得不听工部和将作监的人叽里呱啦。


    但这俩还算好的,最麻烦的是国子监的祭酒郑师颜。


    在弄清楚印刷术的作用以及知道抄写底本的任务落到国子监的头上后,郑师颜理所当然地认为印坊隶属于国子监。虽然听到少府出钱,内心深处隐约产生一种不妙感,但没太想明白,郑师颜索性忽略了那点异样。然后一问印坊的归属,他就露出一副遭到晴天霹雳的神色来,忍不住道:“竟与我国子监无关?!”


    工部尚书、工部侍郎以及将作监大匠神色微妙,纷纷摆出看热闹的姿态来。


    学术之事与国子监无关,看来是陛下对国子监不太满意啊,宁愿从内帑出钱。国子祭酒是谢中书亲戚,难不成是提防宰相——打住打住,这念头不对。陛下跟谢中书关系暧昧,况且这事儿都全部交给谢中书处理了,哪能是戒备她?那就纯粹是国子监的问题啊。


    看来还是朝会上郑师颜的话太多了,惹怒了陛下。


    从陛下骂那昏头的文官态度可以看出来,陛下是有意建设武庙、武监的。


    郑师颜不顾同僚看戏的神色,他灼灼地望着谢兰藻,希望她能说出一些反驳的话来。随便给个理由他都可以相信的,只要最后印坊能隶属于国子监。那可是文学之事啊!从国子监里出来的可以叫,嗯,监本,这能够代表国子监的学术权威,当然,还能挣点钱,郑师颜一下子就看到了其中的利润。可现在陛下有别的意思,未来看着没那么光明。


    谢兰藻当然不会说出陛下对国子监的嫌弃,只用国子监是读书治学之地,不该让他们劳心匠人之事,况且,国子监想要刻什么,印坊又不会阻拦。隶属于谁名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工部尚书见郑师颜吃瘪,眼眸一亮,也凑上前想为工部争取一下。都是人精,明白了印刷术的妙用,也知道这些东西能带来多大的冲击和利润。要是工部自个儿有钱,至少能把伙食改善了,而不是去遭户部尚书的冷脸。


    “既然是陛下出钱,那自然属于宫中。”谢兰藻微笑,她朝着禁中方向一拱手。印坊落不到国子监,也不能给其它朝官留下余地。


    郑师颜嘟囔:“天子岂有私产。”


    要建印坊得选址、匠人们也得学《版刻要诀》,国子监那边得遣人抄底本……这些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身为宰臣的谢兰藻更不可能事必躬亲。将任务交了下去后,又叮嘱了几声。第一批印刻的书是要给举子用的韵书,事关贡举改制,马虎不得。


    皇宫中。


    赵嘉陵看到上通下达公示栏出现了两个任务。


    一个是贡举革弊进度,至于另一个便是印刷坊的建设。


    与宰相商议后,走了文书流程,成了“王言之制”,系统便判定,这些不属于赵嘉陵的“私事”。


    【怎么还没完成?】赵嘉陵点了点“贡举革弊”任务,不都开始了吗?好在两样有趣的成就奖励到手,她也没纠结太久,拿了介绍火.药、火器的书籍就往太后宫中去了。


    【宿主想要要怎么跟太后解释这东西的来历了吗?】明君系统问。


    赵嘉陵脚步一顿。


    她压根没想。


    【阿娘甚少好奇心,便说臣僚奉上的吧。不行不行,这样的功劳得奖赏,朕从哪变个人出来?】赵嘉陵蹙着眉。


    不过她的苦恼在半道上瞧见优雅地迈着猫步的小胖狸时就烟消云散了,她抓着小胖狸在书籍上踩了几脚,留下些许脚印。又让小狸在书籍边沿留下个不损伤内页的牙印。


    被赵嘉陵抱住的胖狸不高兴地喵了一声,扬起的尾巴朝着赵嘉陵手腕上来了两下。


    赵嘉陵清了清嗓:“瞧着你有大功的份上,朕就不跟你计较你以下犯上的事了。”话音才落下,胖狸又给了赵嘉陵一猫猫拳,从她的怀中跳出。


    明君系统:【?】


    赵嘉陵轻快道:【太后问起,就说是小狸从太庙里叼出来的。】


    系统无语。


    这难道比编造一个人出来更靠谱吗?


    算了,这等小事,宿主高兴就好。反正根据系统的检测,太后刨根究底的可能性不亚于天上下红雨。


    太后宫中,猫来猫往。


    安国公府败落后,桓楚襄被太后召入宫中“侍疾”,就没回去了。


    她安心在宫里读书为贡举做准备,太后没病,也不需要谁来照顾,她顶多在宫中喂喂来回跑的狸奴。


    “见过陛下。”桓楚襄看到赵嘉陵后忙俯身行礼。


    “三娘不必多礼。”赵嘉陵摆了摆手,她对桓楚襄没什么深刻的印象,但也没有恶感。见她温书,忽地想起了贡举之事,道,“这次贡举改制,不许挟书入贡院。试后将会着专人来誊抄卷子,采用封弥之制后,三娘可有把握。”


    桓楚襄一怔,她在宫中,哪能知道朝堂中事?如果试卷不知主人,那便能断了请托之风。桓楚襄的心思转了转,很快就明白了。她恭声道:“妾将尽力而为。”这是她第一次下场,每年岁举,群众千万,麻衣如雪,集于长安。可进士第每岁不过取二三十人而已。


    “一试不中,来年再试便是。你年纪尚小,才十六呢。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不必急于一时。”赵嘉陵道。


    “怎么说话的?”一旁的太后听着赵嘉陵的话有些无语,不会鼓励安慰人,那就别说了。


    赵嘉陵嘻嘻一笑,又说:“那朕就祝三娘金榜题名。”勋贵要做官哪里需要经由举业?但桓楚襄自己坚持参与贡举,赵嘉陵便也由她去了。


    话了几句家常后,赵嘉陵便让人退下。她取出装着《火.药、火器一览》的匣子,递给太后:“阿娘看看这是什么!”


    “不会又是奇形怪状的天尊玉像吧?”太后觑着赵嘉陵那一副献宝的模样,也来了兴致。太后没指望皇帝能拿出什么玩意儿来,一看是奇怪的书籍,太后的脸上露出狐疑之色来。


    赵嘉陵眸光闪烁,她道:“这些火.药堪比阿娘道经中能移山填海的道术,若是不假,它能发出极大的威力。要是咱们大雍有这等神物在手,面对异族也能摧枯拉朽似的!爆炸就是艺术啊!”最后一句是系统那学来的。


    “这不是金液丹方?”太后参道……虽然没参出什么东西来,但看的丹经不少。一瞧硫磺、硝石、松脂等熟悉的东西,她不由笑出声来。


    “配比不一样。”赵嘉陵忙说,“这可是从——”


    “打住。”没等赵嘉陵说出“太庙”两个字,歪在榻上的太后就打断了她。凝眸望着赵嘉陵,太后笑道,“陛下想试一试?可宰臣那边不允?”


    “还没给谢兰藻看呢。这样的好东西,当然要第一时间给阿娘啦。”赵嘉陵眨了眨眼,又说,“阿娘再给她用也是可以的。”


    赵嘉陵坐到太后身侧,晃着她的手臂,软声道:“阿娘你信我,这些都是好物,不是用来诓人的。”


    太后垂眸,她不紧不慢地翻看着《火.药、火器一览》,就算内心深处认为是赵嘉陵拿来逗趣的,也没将它丢到一边。


    赵嘉陵安静了数息,话锋一转,说起了朝堂上的事情。“近些时日上朝都在议论贡举改制的事,秦国公建立建武庙、设武监。”


    太后本不耐听,但听到“武庙”时候眉头一挑,没制止这个话题。她意外道:“秦国公李洽?”太后的母亲姓李,与李洽的父亲是一母同胞。她印象中,秦国公喜欢跟文臣吵架,但顶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武庙、武监可是在文臣的“信仰”上蹦跶,李洽不可能做这些事。


    赵嘉陵又说:“在文臣们否定了武庙、武监后,秦国公又提出了武职迁转之事。”


    太后摇头:“不可能是秦国公的主意。”她相信自己那表兄没这个脑子。


    赵嘉陵眨了眨眼,不解道:“那是谁?”


    太后道:“能说动秦国公的朝臣很少。”顿了顿,又笑着说,“是阿慈吧。”同样是亲戚,太后对李家比对桓家更为看重。将《火.药、火器一览》合上,“阿慈一定会愿意研究它的。”


    赵嘉陵垮着脸:“阿娘不信我吗?”


    太后莞尔一笑,道:“总要拿出些东西才是。这事儿私底下做,也不用经过朝臣那边了,我来出钱。”


    太后的行动效率自然是快的,第二日便让人将李兆慈请入宫中来了。


    这类事情时有发生,也没文武百官会在意。


    李洽也没当回事,稳压文官一头后,他春风得意着呢,阴阳怪气地关心同僚,时不时催问一声武庙、武监的进度。要知道十月举子来京,最迟到一月,岁举便要开始了。再拖下去,保不准要惹得圣人大怒。


    等到李兆慈拿着《火.药、火器一览》回来后,李洽只是很随意地一问。


    在他眼中,李兆慈入宫就是配太后说话,陪那群小狸奴玩,等到李兆慈将东西拿出后,李洽顿时一蹦三尺高,一张方脸涨得通红。


    要李兆慈做事,自然也可能会瞒过秦国公李洽。


    如果真如皇帝说得那般厉害,制作出来的火器,会先给李洽手中的兵试用。


    “阿耶,太后给了钱,但庄子和人得咱们家出,这样才能掩人耳目。”李兆慈说,她的心情颇为愉悦。在皇帝将这玄妙的东西给她时,她就知道机会来了。陛下果真不凡,慧眼识珠啊!她是勋贵出身,跟桓楚襄不同,她没靠贡举谋出身的执念。让她写策文,还不如一刀砍了她。


    “这可是大事啊!”李洽肃声道。


    “我知道。”李兆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她觑着李洽的脸色,慢悠悠说,“阿耶不会忌妒了吧?”


    李洽:“……”他有吗!


    李兆慈才不管李洽的心情,开始问他要人。这去哪处庄子,李兆慈也想好了,得靠着山,偏僻些动静才小。不然,按照那册子上最终能“升天”的成果,保不住吓到京郊的百姓。


    李洽晃神了一会儿,才拊掌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字。


    火.药之事没有经由三省,上通下达公示栏上不会显示它的进度。


    不过李家的人很知趣,及时地往宫中传递消息,赵嘉陵也能知道目前的动态。


    印刷坊选好了地址,“皇雍印刷坊”五个字还是赵嘉陵亲自提的,至于抄写经本的任务,国子监那边也安排下去了。两个任务中,校定雕印经书也有序的推行。


    倒是贡举改制卡住了。


    朝堂上不是议定了吗?怎么拟个章程还这么慢?


    憋了几天,赵嘉陵忍不住了,在常朝结束后,在紫宸殿中召集了宰相们一道商议。


    户部尚书项燕贻奏道:“既要糊名、誊录,贡院需再设封弥院与誊录所,更需委专人负责。比岁入长安参与贡举者,多至三千人。封弥与誊录恐怕需另雇一百余人手抄。一年瞧着倒是还好,可连年如此,烦而未安。”


    谢兰藻沉思片刻道:“太.祖朝因天下未定,开科后,不时下诏权停贡举,有达四五年之久。士人久不贡,则学业荒废于闲肆。一二年太密,举人道途亦是劳苦。四五年又太久,臣以为,可三年一开科场。”


    礼部尚书道:“进士惯例之取二三十,明经也不过一百出头。若是三年一举,其录取员额依旧例,恐怕令天下士人不安。”


    谢兰藻沉声道:“录取人数可酌情放宽。”


    项燕贻没异议,能省下经费是再好不过。


    礼部尚书神色踌躇:“岁举为祖宗旧制,若——”


    赵嘉陵瞥了礼部尚书一眼。


    她都在贡举改制了,还说“旧制”吗?要一切都因循守旧,根本就不用改。


    她认可谢兰藻的主意,清了清嗓说:“长安人口百万,每年来京举子极其仆从便逼万余。若逢荒年,越发局促。便依谢中书所言,三年一开场。”“逐粮天子”这个名号是前朝就有了,就连先帝都往洛阳去过。她登基以来,年景还算好,长安尚未闹出饥荒。至于未来,赵嘉陵也不想舟车劳顿。


    【宿主不必急的,只要宿主一直勤恳做任务,当圣君。迟早会下发丰产的粮种,到时候大雍无饥馑之灾。】明君系统适时出来画大饼,是给赵嘉陵打鸡血,也是用来安宰臣的心。


    虽然任务和成就还没影——


    但支持陛下改制总没错!


    这贡举不推动,就别想以后的好物了。


    前头宰臣们还将信将疑,可《版刻要诀》的消息传开了,谁不称一声神妙?


    反正还在踌躇的礼部尚书立马心悦诚服了。


    当然,他的反对也没有用处。


    中书令和陛下一条心,摆明了要将一切都贯彻下去。


    封弥誊抄最先要用于省试,可又不仅仅是省试之事,还得下到各州县去,永为常例。中书省起草进画后,还得向门下宣奉行。门下复奏的得御画后,才下到尚书省施行。


    任务是走完制书流程后完成的。


    明君系统的语调轻快:【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赵嘉陵:“?”


    就这?


    她等了又等,除了明君系统那不要钱似的夸赞,没等到其余。她忍不住问:【朕的任务奖励呢?】


    明君系统无辜道:【宿主之前不是拿到成就奖励吗?这次结算任务宿主没刷出新的成就啊。】


    赵嘉陵:“……”


    什么破系统,她不干了不行吗?


    对系统的怨念由内兴发,以至于接下去几天,赵嘉陵都挎着张脸。


    她仍旧在刷修身任务的纪录片,潜移默化之下,她连生闷气都比过去多了几分威严,勉强地攒起了君威。


    心情不*妙,赵嘉陵将沉默寡言贯彻到底,连带着心声都寥寥无几。


    朝臣们不大习惯,谢兰藻同样有些无所适从。


    陛下又是因为什么事情感到不快?


    谢兰藻没有询问赵嘉陵,只是在拜见太后的时候提了一嘴。太后怀中抱着雪白的狸奴,唇角挂着微微的笑容,眼神温和慈惠。“小孩子脾性罢了。”


    “这段时日,陛下成长了许多。”谢兰藻道。


    太后稀奇地望了谢兰藻一眼,眸光有些微妙。谢兰藻在她跟前向来耿介,极少听她夸陛下。脸上的笑意更浓,太后道:“不提这些了,你祖母身体如何?”


    “还算康健。”谢兰藻道,顺着太后的话转移了话题,只谈些家常。


    从太后宫中离去的时候,谢兰藻碰到抱着猫的赵嘉陵。


    宫中狸奴没一只是赵嘉陵养的,但小狸奴们很是喜欢赵嘉陵,见到她便拱了过去。勾着龙袍挂在她的腿上。


    “拜见陛下。”谢兰藻与赵嘉陵对视一眼,忙俯首恭声道。


    【三三,你说她怎么回事,堂堂宰臣,竟然不知道为朕解围。难道要看着朕困在狸奴城里吗?】赵嘉陵的声音气哼哼的。


    谢兰藻:“……”


    “陛下可要臣帮忙抱狸奴?”


    赵嘉陵矜持地将怀中的狸奴递给谢兰藻。


    至于让她俯身拖走腿上,赵嘉陵都想没想。


    可狸奴没那么乖觉,蹭着赵嘉陵就想往她怀中拱。


    谢兰藻接手的时候免不了碰到赵嘉陵的肌肤。


    明君系统:【抱个猫要这么缠缠绵绵?】


    赵嘉陵“噫”一声,在心中感慨:【上一回这么亲密,还是十二岁那年的‘分手抱’呢。】


    谢兰藻闻言一僵。


    听惯了心声,等到听不见时候隐约有些怅然。


    可再度听到赵嘉陵的胡言乱语,她又恼自己能够听着。


    于国有利的事说了就罢了,那系统不能将这些胡话一并隔绝了吗?


    狸奴委委屈屈地朝着赵嘉陵喵一声。


    赵嘉陵自己躬身将腿上挂着的提到了怀中。


    她凝眸注视谢兰藻,笑道:“珊珊仙骨,仍旧可爱。”


    谢兰藻眸光与赵嘉陵交汇,忽地扬唇一笑,她慢条斯理道:“太后宫中小狸奴,自然不凡。”


    赵嘉陵:“……”


    她瞪着谢兰藻:【朕在夸你,夸你呢!一流的不解风情。】


    谢兰藻轻叹一声,道:“今岁贡举改制,恐怕会士议沸腾。”


    “诶?”赵嘉陵眨了眨眼,“你是怕朕顶不住压力吗?”


    谢兰藻:“臣相信陛下。”


    “最喜欢议论的便是那些人了吧,比如陈希元。”赵嘉陵哼了一声,“自诩名士,最喜欢与文人交游,镇日吟风弄月高谈阔论。这帮人最喜欢养名,贡举革弊后,自然不能以名进了。”


    谢兰藻无奈道:“她不在长安。”


    “难道在封丘就无法议论朝堂事了吗?”赵嘉陵自认为看得比谢兰藻清楚,她一边抚着怀中的狸奴,一边道,“这类人自谓批鳞请剑,邀清廉直谏之名,以难行之事责备君主,君主稍拂其意,便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所不为,置君主颜面于不顾。若是真心谋好事倒也罢了,可偏偏持论荒唐,行为怪诞,以奇为正。”①


    谢兰藻皱了皱眉,谏官之中的确有这类流荡猥琐的人在,只是陈希元尚未到如此地步。她一张嘴,想要辩解两句,赵嘉陵便出声打断她。


    “朕知道你要说陈希元不是这等人。”赵嘉陵说,“可她交游之中有此类士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朕不信她不坏。朕可以与你打个赌,她从京中被贬至封丘,如无怨言,朕就依你之意,重新起用她。若她继续以‘规谏’邀名——郑相门生众多,你就非要她一个吗?”


    赵嘉陵话音一落,酸溜溜地想:【怎么‘非她不可’,不是为我?】


    谢兰藻无言。


    师姐的脾气的确不会对陛下的胃口,母亲当初给她的评价是“直不中律,未必堪用”,但在母亲的学生中,她是最有才情的一个。谢兰藻其实也劝过她几句,可要是能改了就不是她师姐了。这些年,她们之间也有通信,若说全无怨言,那是不可能的。师姐期许的未来就是入閣作宰,并不想远离长安。


    封丘在河南道的汴州,据长安约莫半个月里程,算不上偏远小县,可比起在长安台省那是远不如的。


    “你不会不敢吧?”赵嘉陵又问。


    谢兰藻吐了一口浊气,不卑不亢道:“臣相信她。”


    赵嘉陵:“……”


    明君系统幽幽道:【会心一击了。不过话说到这份上,总不能说不信她吧。】


    赵嘉陵:【安静,朕在思考!】


    赵嘉陵不会跟谢兰藻大吵大闹,顶多在心中叫一会儿,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她凝视着谢兰藻:“朕已经放了筹码,可要是朕赢了呢?”


    谢兰藻恭声道:“臣任凭陛下处置。”


    赵嘉陵腹诽:【朕是君你是臣,就算朕输了,你也任凭朕处置。】


    “朕十二岁之后,你便与朕生分了。连朕生辰时候的礼物,你都不再送了。如果你输了,便将过去的礼物补上。”赵嘉陵故作云淡风轻道。


    谢兰藻哑然失笑。


    这个条件她没什么不可,况且,若是陛下要的话,不用赌局也能送。


    不过——


    她仍旧需要替自己讨个公道。


    谢兰藻道:“臣年年都送了。”


    “朕登基前,你没亲自来,那不算。朕登基后,你那是为圣人贺寿,千篇一律的贺表,还有进寿酒,那哪能算?”赵嘉陵不管,她有自己的判断方式。


    谢兰藻叹气:“臣遵旨。”


    赵嘉陵眯着眼看她:“可好些年呢,谢卿恐怕今日就得着手准备了。”


    谢兰藻无言。


    不管陈希元怎么样,这“礼”她都是备定了。


    “陛下为何如此笃定臣会输?”将怀中的狸奴轻轻放下,谢兰藻抬手拂去衣袖上的猫毛,温声问了一句。


    “陈希元朕还不知道她吗?”赵嘉陵冷冷一笑,她也松开了小猫,背着手转了一圈,用后脑勺对着谢兰藻,“她之前在京中,最喜欢与士人交游,议论朝政事。既然有了风流之名,那也得撒些文章让时人吹捧。不管是慈恩塔还是曲江园,处处都是她们的行迹呢。”


    “长风出谷、崇山峻岭的刚健也好,幽林曲涧、珠玉落盘的清空也罢,这些只能证明她可以做个很好的词臣,却未必是能治世的能臣。”


    最后一番话,是赵嘉陵看纪录片学来的,这种态度得到系统的认可,但系统也说,会被士人攻击,上一个这么说的已经被打上“暴君”“刚愎自用”的名号钉在耻辱柱上了。


    只是赵嘉陵跟谢兰藻说话,并不想顾忌那样。


    谢兰藻面色微变,她对上赵嘉陵平静的脸色,看到了一丝陌生。


    或许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潜台词?文人墨客只是词臣,那谁是能臣?文吏吗?


    可赵嘉陵就在她的跟前,听不到心声了。


    赵嘉陵正观察着谢兰藻的神色呢,许久后,心里才响起一句:【谢兰藻,你也为我震惊吗?颤抖吧!】


    明君系统:【。】


    为什么宿主学它说话这么快啊!


    也是巧,几日后,谢兰藻便收到了陈希元命人快马加鞭从封丘寄来的信。信中议论的自然是贡举革弊的事,正如陛下猜测的那般,她师姐并不同意封弥誊录之制。


    一个理由如朝臣大臣所言,封弥之制使得远离了旧日的“乡论”,只凭试卷取人,不看乡里名声,道德必定败坏,只会养出一批只作四六文的“作手”,而不是士人。


    另一个理由则是试官的素质。若是试官水平稍次些,又怎么知道谁的文好?信中提到了礼部侍郎以及其余几个有机会知贡举的人,都大肆抨击,言辞格外激愤。


    依照谢兰藻对陈希元的了解,知道除了私人信件外,师姐还会上表大肆评论——


    谢兰藻并不打算让那封文采飞扬的表状送到陛下手中,在政事堂便扣了下来。


    至于将人调回长安的事情,别说赌局尚在了,就算陛下不阻,谢兰藻也暂时放弃这个打算。


    谢兰藻抚了抚眉头,有些头疼。


    在推动女人入朝堂这事上她们是志同道合,但分歧却也是有的。


    师姐在信中说,行卷、公荐同样能为女子大开方便之门,一旦长安扬名,何愁科场不顺。


    但岂会事事都如意?进士员额只有那么多,长安近万争名者。她能请托,别人不能请托吗?纵然她可以利用手中权势将一切压平,可引起的士议如涛涛浪潮,又要如何镇去?这样的出身一开始就被迫“矮人一头”,时局使然,倒不如任“公平”。难道女子就没有登科及第的自信吗?


    谢兰藻提笔给陈希元回信。除去议论贡举,谢兰藻也劝她别做多余的事。


    “汴州四通八达,风流云集。希元先前出为封丘令,她心中也是委屈。”襄城大长公主叹声道。


    谢兰藻皱眉,忧心忡忡:“她若是与我议论倒也罢了,就怕她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来。”陈希元年十九便进士及第,一时间风光无两。先入秘书省,入御史台,官品虽低,但都是清望,前途不可限量。外出封丘,远离京城,便是贬谪。


    谢兰藻与她从未断过书信,或是议论朝政,或是论及诗书经义,偶然议论不协,也不见她激愤到这一地步。


    襄城长公主:“你指的是——”


    谢兰藻沉声道:“煽动士议。”


    琢磨片刻,襄城长公主道:“士子登科,多取显宦。一些士人纵然家有万贯财,来长安及第可能不大。不管他们自身才情如何,试卷糊名后,都意味着公平的机会。想要像前朝太学生逼迫停罢改制,几乎不可能了。”


    “被陛下说准了。”谢兰藻道。


    “哦?”襄城长公主挑眉,饶有兴致地望着谢兰藻。


    谢兰藻也不隐瞒,将跟赵嘉陵打赌的事一一说给祖母听。


    襄城长公主笑了起来,提起旧事:“你幼时还送了她一对狸奴,她倒是不养,全在太后宫中了。”


    谢兰藻想起什么,面上也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狸奴甚是亲近她。”


    襄城长公主又说:“可惜做不得小狸奴。”


    赵嘉陵梦了一夜狸奴。


    以至于次日早朝,脑子中还回荡着梦中的场景。


    太液池边,谢兰藻怀中抱猫。


    而她问道:“朕与狸奴孰美。”


    赵嘉陵:“……”


    近些时日除了贡举革弊,朝中也无大事,琐碎非机要事只作报告,没有争议。


    过往这种时候,赵嘉陵恨不得合上眼睛睡个天昏地暗了,不过此刻,她已经接受了自己未来的“明君”身份,强迫自己认真听着。


    忽然间,系统的机械声音入耳。


    【恭喜宿主达成成就“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赵嘉陵:“?”


    【怎么回事呢?】


    系统:【这叫改制的“余音”。汴州名士准备来一出大的,不仅不配合改制,还要退回到乡里选举。他们汹汹来京,准备诣阙上书。】


    赵嘉陵:【汴州,唔,封丘。】


    很容易想到陈希元。


    不过这会儿,打赌赢了的赵嘉陵很是愉悦地望着谢兰藻。


    听到心声的朝臣暗自咯噔。


    如果那帮人要来,可不能让自家没脑子的后辈卷进去啊!


    诣阙上书这种事情,史册里有,随便一翻,就带出了鲜血淋漓的“党禁”二字。


    这一不是卖官鬻爵,二不是昏聩无明,上书、上书,上个头啊!建议都滚回去上坟好吗?


    第25章


    赵嘉陵没有直说汴州名士来长安的事。


    任务完成,成就到手——作为一个混子,大概会就此罢手。


    不过赵嘉陵还没糟糕到这地步,政策既然颁布下去,便得贯彻下去,不然朝令夕改,实在是有损天子颜面。


    她敲了敲御椅,只说道:“贡举变革自然有异议,朕无阻塞言论之意,士人大可畅所欲言。只是举人陆续送至长安,京兆尹与金吾卫需注意京中治安,总不好闹出乱子。”


    被点名的京兆尹和金吾卫将军齐声称喏。


    圣人不曾公开的事,朝臣们也不会莫名其妙提出来,只在心中暗暗做了决定。


    冷汗和紧张渐渐收起,听到心声的官员不由得关心起“奖励”来。之前听到陛下与那系统神明对话,什么“成就完成”后,就会奖励一些有用或者无用的小玩意儿。


    皇雍印刷坊已经定址,用最快的速度运土木营造。而被选出来的匠人们也一门心思地研究《版刻要诀》。根据工部和将作监传出的消息,《版刻要诀》可行性是很高的。


    而且有人也算了笔账,一部二十册的大书,成本费不到三贯,那书籍拿到市场上,就算卖八贯也算便宜的了,其中利润高达五贯。毕竟手抄本价格更高,别说普通士人,除非巨富之家,不然都没几卷藏书。抄写犹为不易,唯有宫廷中能够不计成本,抄写整部大书。至于士人,也只是择史册中的几卷抄出,视为“精粹”而已。


    有《版刻要诀》这样的好物,会不会有其它东西呢?朝臣们哪能不好奇?


    可惜明君系统没有主动提,赵嘉陵也没在心中追问。


    常朝结束后,赵嘉陵留了谢兰藻询问印刷术的进度。虽然已经从“公示栏”中知道,但赵嘉陵还是要摆出一个态度。


    她凝视着谢兰藻,感慨道:“朕昨日看书,发觉大雍开国以来,贡举只重文学。如此士人皆诵当代之诗,博闻广识,却于史未涉。既然不考,那就‘六经未尝开卷,三史皆同挂壁’了。”①


    谢兰藻眸光微凝,她正色道:“陛下想要继续改制?”这涉及科场内容,恐怕推进起来更为不易。要重经义、史书,那过去不曾于此道用功的士人哪能没有怨言呢?就算要改也不必急于一时。


    “朕暂时没这个打算。”赵嘉陵摇头,继续说,“朕只是觉得一般士人的家庭,想要史书挂壁恐怕不易。宫廷中有史馆,朕听说太宗朝的韦相公在史馆时候,曾于闲暇抄写典籍回家私藏。可抄一部,耗时一年。他尚且如此,更别说旁人了。”


    “若将印刷术推广,这等局面就能大大改善。所以还得谢卿多费心才是。”


    谢兰藻正色道:“臣领旨。”她暗松了一口气,就怕陛下突然“太能干”。没想要“一步登天”便好。就算是真要改,也得等一个契机才是。


    赵嘉陵没再说话,她托腮凝视着谢兰藻,眼神晶亮。


    谢兰藻没听到心声,但前段时间的经验,足够让她猜到赵嘉陵的所思所想。她温声道:“陛下天纵圣德,发号施令,保乂黎民,天下苍生莫不悬望圣风。陛下以仁义道德为政,今既已得天之机,升平何远?”


    赵嘉陵脸上洋溢着笑,她努力地压一压唇角,哼了一声说:“是不是还要道‘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②她站了起来,走向谢兰藻道,直勾勾地望着她,“朕怎么不知道谢卿也与外头那帮人一般,开始阿谀奉承了?”


    系统:【宿主,得亏你没长尾巴。】


    赵嘉陵:【三三,朕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谢兰藻,你快夸朕啊,怎么不继续夸了?】


    谢兰藻:“……”


    就算被谢兰藻指桑骂槐,赵嘉陵也很快速调理,何况是真的从谢兰藻口中听到一句漂亮话。直到谢兰藻告退了,赵嘉陵的唇角还是上扬着,心情颇为愉悦。


    【三三,朕的成就奖励呢?】乐呵了一阵后,赵嘉陵终于想起了正事。


    明君系统:【成就奖励“吾道不孤”。】


    赵嘉陵:【说人话。】


    吾道不孤她懂,但实际上的好处呢?难不成偌大的“吾道不孤”贴脑门上吗?


    明君系统:【宿主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赵嘉陵满脸狐疑之色,在明君系统的指示下捡起了桌案上忽然多起来的一本“册子”,说“册子”也不尽然,它并不能翻动,只是瞧着像是书册。赵嘉陵愣了一会儿,拎起它晃了晃。慢慢的,这无字书籍表面慢慢地浮现出字迹来。赵嘉陵一挑眉,自言自语说:“天书吗?”


    明君系统:【上头会浮现一些议题,汇集各式各样的讨论。常见的有“盐铁论”,不常见的,大约就是某朝某某常胜将军西北折戟最大原因之一竟是高反。】


    赵嘉陵不太懂:【高反是什么?】


    明君系统:【一种高原反应,从低地猛然向着高地急行军,那不纯纯阎王桌上抓贡果吗?总之“吾道不孤”是一本天书,随机刷新论题,宿主,你的福气来了。】


    赵嘉陵:“?”


    为什么不能给她醍醐灌顶?


    明君系统:【本系统是个正经学习系统,宿主要做明君的话,得提升自己的学养才是。】


    厌学的情绪在看到“私铸钱币论”五个字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可前不久才被谢兰藻夸了“圣德”,她总不能打谢兰藻的脸,让她真变成一个阿谀的佞臣吧?于是,赵嘉陵还是捏着鼻子猛看天书。


    那头朝臣们回家叮嘱自家的不肖子孙,不要随便听人煽动几句,就二愣子似的一拥而上,制造“山呼海啸”的杂音。那一嚎爽了,接下来的可不是飘飘然欲升仙,而是天塌地陷了,他们家门楣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啰嗦多了,至少有一部分听进去。于是结伴来长安的一行人并没有等来振臂一呼,千百相应的巅峰时刻。茶馆酒肆里,这帮人高谈阔论,神色亢奋,可看着他们的白衣士人各个都眼神奇怪。及第登科那可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到处都是无声的厮杀。落榜之人终究多,况且里头有一部分人相当自负。


    是自己没才吗?不,是考官徇私!前些年便有自负时名的士人落第后阴阳怪气写谢考官词:“骐骥已老,甘驽马以先之;巨鳌不灵,因顽石之在上。”③


    千错万错,反正不是我的错。


    封弥之制到底给了他们一次公平较量的机会,也不用舔着脸投递行卷被门房漠视或者当野狗一般驱逐。这些自诩名扬四海的“名士”,交游甚广,他们提议采用“时誉”,这不就是想要阻拦他们的前程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开始只是唇枪舌剑,可闹腾到了最后就打了起来,连门外路过的狗也挨了一靴子。


    什么清俊通脱的风流名士,什么弃燕雀小志而高翔的鸿鹄,通通被解送到京兆府。


    引起骚乱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士人,本朝对士人甚为礼遇,况且里头的人多有亲旧在官场,京兆尹也不好做什么,直接上书宫中。


    赵嘉陵知道的时候,还挺吃惊的。


    她感慨道:“文名未立,武德先成。修武庙之事,当由他们来才是。”


    京兆尹低头,羞愧不敢言。


    闹到官府之中,可是整个士林蒙羞。


    “教训一顿,让他们当众做个检讨,便放归吧。”赵嘉陵沉吟片刻后,回复道。


    关又关不了,打又打不得。


    不过赵嘉陵也有自己的办法,“首恶”的名字她要牢牢记下的。省试结束后,她亲自殿试问策,到时候如果有人赫然在列,那就“浮华躁竞”为名黜落。


    动静不小,谢兰藻在休沐中,也不可能不知道。


    但此刻让她心绪不能平静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她师姐陈希元竟然为了诣阙上书,挂冠了!现在还没到吏部冬集的时候,她根本就不该出现在长安!出现在自己府邸中!


    “陛下胡闹,你身为宰辅,难道不知道劝谏吗?文武百官也跟着胡闹?!”陈希元年长谢兰藻近十岁,是气质上最像谢兰藻的母亲的人。她面上满是怒容,瞪着谢兰藻疾声厉色道,“先不提贡举糊名之事,武庙、武监,又是何其荒唐?”


    “圣人者当才兼文武,又何必分文圣、武圣?文武之道非二生,本一体而成!如何立武庙为文庙之偶?!若武庙有真灵,应自愧于与文圣同食!”她继续讥讽道,“以勇力相胜,以狡诈相高,权数非我辈所为,应该设法消减才是,哪能兴武监再张门诱入?陛下必须废停此制!”


    谢兰藻淡淡道:“文德武威,非独武人之利,上古诸君子,亦擅骑射事。《兔罝》《终南》《殷武》诸篇,师姐应该熟悉才是。”


    “荒谬!”陈希元冷冷地望着谢兰藻,她道,“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却无一字提及武事。此僚惨酷无人道,如何与我辈同列朝班?非以辞赋登科者,便不该进用!”


    谢兰藻拧了拧眉,沉声道:“师姐,此话过了。”


    陈希元的态度仍旧有些咄咄逼人,她道:“殷鉴不远,何不慎之?”


    “前朝灭亡,恐怕非跋扈二字可形容。”谢兰藻心平气和道,她凝视着陈希元,又继续说,“彼时文臣,也未有大用。太.祖尚在军中时,得一卢姓士人,其人为前朝宰相之后,自称文士。太.祖留其人于帐中,草拟奏书,卢氏自陈短拙。使其人为吏,又道不会。却不知道到底有何才能。”


    陈希元一噎,道:“国破家亡之际,如何飞文染翰。”


    她说得委婉,暗示卢氏要为前朝尽忠,并非才能不及。谢兰藻凉凉地笑了一声:“却要有大雍的官做。”


    陈希元吐了一口浊气:“兰藻,我与你说的是武庙、武举的事,你为何不阻止?要看着陛下入歧途吗?”


    谢兰藻没回答,她叹息道:“宫中应该知道消息了,不知陛下见或不见。”


    “你失了初心吗?还是顾虑太多?”陈希元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停了片刻,她道,“你不做,那我去做。陛下不见我,我就跪在宫门外!”


    宫中。


    赵嘉陵得知陈希元的踪迹后眉头皱了皱。


    她知道陈希元觉得她离谱荒唐,可现在看来,难道不是她更荒谬吗?


    “召陈希元来。”顿了顿,赵嘉陵又补充来,“若中书令要来,也一并请入宫中。”


    第26章


    大明宫,延英殿。


    它坐落在紫宸殿之西,是皇帝召臣下议事的便殿,仪制较轻,君臣座谈可随性些。


    本朝对士人颇为优待,赵嘉陵就算不喜陈希元,也不会专门给她难堪。


    谢兰藻果真不放心,也跟着陈希元来了。


    赵嘉陵面上端着一副严肃的模样,视线悄悄地往谢兰藻的身上落。


    【三三,你说她这是怕朕将陈希元吃了不成。】赵嘉陵只能在心中叭叭。


    【宿主,之前看的东西都记住了吗?】系统冷酷无情,不关心的赵嘉陵的酸,只在意她的成长线。


    在听到心声时,谢兰藻的情绪没什么波动,毕竟是听惯了。她下意识地朝着陈希元看了一眼,见她仍旧侃然正色,心中顿时了然。


    师姐听不到陛下的心声。


    “赐座。”赵嘉陵道,谢兰藻还在,没必要非要她们站着。


    可陈希元却是往前迈了一步,朝着御座上的赵嘉陵一拜,正颜厉色道:“陛下勤恳求道,事委群臣。贡举乃士大夫进境之道,宜从古制,岂能妄改?求才贵贤,考课贵精,如今封弥试卷,而不知文之所出,更不知其人贤否。不采时名,是弃乡里选举之风,恐使后来人只重课业而轻道德。臣不知主意出于谁,恳请陛下罢之,而复贡举旧风。“


    “至于武庙、武举,如何与圣人同列?臣以为,其更不当立……”


    赵嘉陵沉默。


    系统之前说的事情果真应验了。


    但贡举革弊之事,谢兰藻也深度参与。身为师姐的陈希元,却怀有异议吗?


    赵嘉陵心不在焉地听着,试图从谢兰藻的脸上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可惜她的谢卿根本就不会将情绪外显。


    【这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吗?陈希元都这样说了——】赵嘉陵心中嘟囔。


    陈希元不愧是进士出身,对武举、武监的批判可谓是引经据典,喋喋不休。赵嘉陵“听谏言”却不见得要采纳。等到陈希元的长篇大论告一段落,她才淡笑了一声,道:“朕以为卿来是告罪的。己罪不论,先讲他人是非,难道也是圣人之教吗?”


    陈希元的面色僵住了。


    在她记忆中的皇帝,是不会用那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当即低头,顺着赵嘉陵的话道:“臣有罪,可臣——”


    但凡转折之后都是推脱的言辞,赵嘉陵这次却不打算容陈希元说完。她敲了敲御椅,微笑道:“卿在任上,事务轻简不繁多吗?朕听闻卿时常拄杖登山,与文人墨客相和。作些‘白云深处无人迹,一片流泉冷客心’‘醉中谁问官家事,载得清风月满船’之类的诗作来。朕还以为卿留心山水,便任性挂冠,却不想卿对贡举,如此上心。”


    赵嘉陵的口吻平静得像是闲话家常,但陈希元只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的呼吸停滞了片刻,悄悄抬头看到的是天子有些威严的面庞。在离京之前,她内心深处的感触是,此位与小儿坐。然而此时,她竟从天子平淡沉静的口吻中察觉到了几分天威浩荡,座上的天子一下子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她在封丘的事,陛下又是如何知道的?她的心中惊疑不定,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持续与她通信的谢兰藻。


    视线对碰刹那,谢兰藻哪会不懂陈希元的怀疑,心中也沁着萧瑟的寒意,仿佛被秋风吹过。


    陛下如何得知?自然是那深不可测、近乎神明的系统了!可陈希元听不到心声。此诗篇尚未在长安流传,能吟咏一二的只有她而已。如果她在陈希元那个位置上,同样会心生怀疑。


    至此,陈希元犯颜直谏的打算已宣告破灭。她不得不先回答陛下的问题,展现出一个士人对朝政大事应有的关心。至于那无故入京的罪名,她也只能扛下来。


    赵嘉陵笑了笑,仿佛没将陈希元的事放在心上。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陈希元,不给她把握话语权的机会。她继续问道:“功名之士,以垂勋竹帛为悦;忠孝之士,以安社稷为悦;有道之士,以尧舜君民为悦。①卿以为,自己是哪种?”


    陈希元低头,愕然之意更甚。这依然是过去听不到的话,而在愕然之后,几乎是本能地泛起一种恐惧。她谨慎道:“臣自是愿意做有道之士。”


    赵嘉陵一扬眉,面上笑意更浓。


    当然不是为了陈希元的理想和选择。


    她脸上装出学来的威严之色,可内心深处的活跃却是丝毫不减。


    【谢兰藻没替她说话唉,要是谢兰藻忽然冒出来,朕就、就——】


    心声卡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咬牙切齿的【不与她好】来。


    谢兰藻抿了抿唇。


    她自然不会因为陛下不希望她说就噤声不语,她的沉默仅仅是不认可陈希元的举措罢了。


    而谢兰藻的沉默让陈希元心中升起一种近乎惶恐的茫然来。她情不自禁地想着,她往日与谢兰藻的通信是否都送入了宫中?被贬出长安后,她其实没觉得长安陌生。然而此刻,她的认知像是被一柄巨锤,碰一声中,被轰然打碎。她仿佛背负着泰山,脊背在无法承担的重压下,一点点地佝偻起。


    沉默的延英殿里,弥漫着的是一股死寂。


    【朕要考考她。】赵嘉陵的心声响起。


    听到声音的谢兰藻挑了挑眉,露出一副稀奇的神色来。


    陛下没在她的跟前掩饰对师姐的不喜,天子之考可不是随便问两句,这相当于御前问策——答上来了飞黄腾达,答不上来,可能会添个沽名钓誉的恶名。


    赵嘉陵坐了回去,她道:“卿虽言事激切,失朝臣之欢心,可朕知道卿的心还是好的。朕恰好有一事问卿。自太.祖铸‘太和通宝’以来,民间铜钱便不足用。时常以九百五十文成贯,号曰‘除陌钱’。钱不足陌,卿以为如何?”


    陈希元道:“诏令民间皆用足陌钱,不足之人执拿入官府,必能改变民间除陌钱横行的状况。”她哪里关心过民间如何用钱?第一个念头即是不法,自然得用刑名。


    赵嘉陵不置可否。


    可谢兰藻听着却暗叹一声。铜钱不足,百姓自然将铜钱藏而不用,只以物易物,造成“钱重物轻”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用除陌短钱在一定程度上能缓解钱荒。商人与百姓皆知九十五文能做一百用,已是约定俗成。在这种情况下,若强行令百姓使用“足陌钱”,必定造成民怨沸腾。


    赵嘉陵又道:“铜钱本就稀少,盗铸钱财之风横行,使得劣币冲入市场,百姓更要藏匿好钱,卿以为该如何呢?”


    陈希元思考了一会儿,道:“铜钱短缺,不若开禁,听任百姓自铸钱。钱不足用,百姓不欲用钱,便取巧将钱币融成铜器,获利更多。若是开放民铸,百姓私藏之器,便会被用于铸钱。”


    赵嘉陵哂笑一声:“铜料难得,铜价抬升。销毁铜器改铸为钱,其中*价值岂能不变的?化器为财,说得倒是轻松。逐利是人的本性,开禁之后,小钱薄钱流通,铜钱俱是滥恶。”


    陈希元面色微白,打了一个寒颤。


    【钱荒的一个方面是铜矿难采,以及提炼效率不行嘛,只要宿主努力作任务,什么铜矿、银矿、金矿都会有的。】明君系统见缝插针画大饼。


    吃不到嘴的东西赵嘉陵先不管,她看着底下战战兢兢的陈希元,心中很是得意。她最近刷“天书”上的议论刷到头昏脑涨,可不是白刷的。能让那侃侃而谈、自诩高才博望的陈希元无话可说,赵嘉陵心中哪能不升起得意来。


    但更令她在意的还是谢兰藻的神色。


    【终于为朕感到震惊了吧?!】


    像是一股清爽之气贯通四肢百骸,浑身舒适飘飘然如登仙——


    可赵嘉陵多少还是在意点形象的,不管心中如何肆意张狂,脸上努力着不显露分毫。她本来想说陈希元“目光短浅”,但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哪里有人能全知全能的?“短视”其实也未必,只是清高自傲的士人不在意罢了。当然她在看到“天书”的种种议论前,对此也不甚清楚。


    赵嘉陵故作深沉地叹息,她站起身,背着手走下了台阶:“卿还需要读书啊,封丘不好,那便到史馆任史官吧。”等到印刷术推广后,需要刻印的书籍就多了。以陈希元的学养,做个统筹绰绰有余。人就得摆在该摆的位置,别想那么多不在自己职权内的事。况且,史馆修国史是个清要美职,能够堵住那些士人的嘴。谁不夸一声圣人宽仁啊!


    陈希元脸色灰败,入宫前的意气高扬半点不存。她伏身拜谢道:“臣谢主隆恩。”


    谢兰藻已从错愕中回神,耳畔旋即响起赵嘉陵的心声。


    【以前都是朕被她们骂到哑口无言,现在终于轮到她说不出话来了。朕总算是猖狂了一回。】


    谢兰藻:“……”猖狂是什么好词吗?


    赵嘉陵没兴趣与陈希元相对,万一回过神来的她又有要骂人的话呢?赵嘉陵望着陈希元,又道:“卿等能安坐此地议论,全赖彼辈戍守边疆。鄙薄武人,是轻薄无义。”说着,也不等陈希元反驳,便示意她退下了,只留了谢兰藻在。


    谢兰藻问:“陛下如何想到了短陌钱?”


    赵嘉陵道:“自前朝时便已如此,太.祖、太宗朝也不曾有良策。朕读书时候瞧见的,心想着任其自然倒也不失为缓解钱荒之法。与其禁人之必犯,不若从俗之所宜。敕令禁无可禁,不如使敕定官价,对私对官都有个标准。”②


    谢兰藻没有全信,但此事合理,也没提出异议的必要。她垂眸恭声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赵嘉陵留下谢兰藻却不是要与她说这些。


    她道:“谢兰藻,抬头看着朕。”


    谢兰藻没有半点惶恐,抬眸与赵嘉陵对视。


    那清冽如雪还暗藏锋芒的视线,如今倒是温润如清泉水了。


    “你输了哦。”赵嘉陵说。


    话音落下,她再也压抑不住得意飞扬的心情,快活地笑了起来。


    第27章


    赵嘉陵走到谢兰藻的跟前,她双手背在身后,上身稍稍往前倾。眸光凝在谢兰藻的脸上,眼睛一眨不眨。


    哪有什么未卜先知或者识人之明?她就是有亿点点记仇,被陈希元——不,应该说是谏官群体念叨烦了,只好拿最大的恶意来揣测那帮人。反正“扣帽子”这事儿她也是有样学样,谏官们不是最喜欢“危言耸听”吗?


    赌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陈希元堪用,谢兰藻无论如何都会将她调回长安来。


    她需要可信任的帮手。旁人哪里比得上她母亲的学生知根知底,况且有旧恩在?


    然而她赢了,她赢了!


    赵嘉陵的内心疯狂地叫嚣着。


    谢兰藻抬手抚了抚眉眼,耳边回荡着赵嘉陵毫不克制的心声,她吐了一口浊气,道:“臣服输。”顿了顿,她意有所指说,“陛下还是让人回到长安了。不过此举不甚妥当,史馆史官是个美称,士人风气如此,这么做,引人争相效仿又如何?”


    “只是个使职而已,没有品秩。美则美,但是无大用。”赵嘉陵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陈希元原先为封丘令,可她既然挂冠归去了,那封丘令当然没她什么事了,吏部会重新选人。现在挂着史馆史官的名头,可是没有官秩,不算官吏正员。


    “毕竟是清官。”谢兰藻道。史馆史官可是士人们都想做的美官,就算不带本官,对士人来说,那也不算差的。


    赵嘉陵一愣,本朝多有士人挂冠离去,又被朝廷重新征召的。她皱了皱眉头,道:“卿说得也有道理。可是看我太.祖、太宗朝,为示对士人的优容,都是这般做的。”


    “可现在陛下要改制,就不能蹈袭旧事。”谢兰藻见赵嘉陵愿意思考这些,也便温声跟她说自己的想法,“师姐那边我会解释的。”本就是随意差遣的使职,没有下敕书,追回原先的打算也不是问题。


    “是朕疏忽了。”赵嘉陵挠了挠头,沉默一会儿,她忽然问,“卿也觉得清浊重要吗?朕其实只是想着让史官归于史官,而不是一种升迁的途径。”


    她让陈希元做史官去编修史书,倒没有想清官这档子事。在她看来,没有本职,史馆史官算不上官,清归清,但重要程度削减许多。


    赵嘉陵未被当作储君,接触的教育也没那么“正统”,本身对“清浊”没什么感触。当然,她也不会主动去扭转那社会风气就是了。只是在跟明君系统聊天的时候,她的思维发生了一种细微的变化。


    对上谢兰藻讶异的视线,赵嘉陵又说:“职差分清浊,清中三品以上为的清望。下又有清官,以中书、门下以及六部司的郎官以及御史台、太学官为美。”


    “美官之中又论冷热,再下有望秩,八寺丞、校书、正字等。士人都想以美官中的热官起任,稍有不合心意,便引为耻辱。但城门郎就不如校书郎吗?”


    “借清浊而分上下,又如何视天下百姓如一呢?”


    “此要道已为士人占据,不容旁人染指。我们眼中若是只见要道,打开局面会不会很难?”


    说话的时候,赵嘉陵始终注视着谢兰藻,得意的叫嚣消失了,心中反而打起了鼓。难道她哪里说得不对吗?赵嘉陵恍惚有种幼时被问课业的错觉。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后,赵嘉陵的脊背挺得有如一株青松:“朕只与你推心置腹。此事不必叫旁人知道。”


    要不然她又要被御史们当作树立美名的工具了。


    谢兰藻不是不想说话。


    她的神思有些恍惚,沉浸在一个连她自己都未知的思维里,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直到一道惊雷平地炸开。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瞬间崩塌,在不知不觉间,已出了一身冷汗。她自接手朝政事以来,也只将腹心安排在望秩官上。至于那职务本身不太重要,只是循着惯例的升迁之途而已。


    她意识到了那神秘的系统将会带来变化,但思路仍旧未曾转变过来。她也有未曾着眼的地方!那将是一个惊天大变局,难道还要用往日的秩序和习惯来迎接吗?它不会是潜移默化用百年时间演绎的变化,而是洪泽奔涌的荡动。


    醍醐灌顶似的,谢兰藻全身颤栗,连带着呼吸也变得急迫起来。


    雪白如玉的面颊上浮现一抹红晕。


    她在克制,但克制是不完全的。


    这份刺激降临,她几乎要丢掉自己往日的矜持与穆穆。


    赵嘉陵:“?”


    她被谢兰藻吓了一跳。


    有些后悔跟谢兰藻说这些费心神的东西。


    “谢卿?谢兰藻?”她喊了两声,可谢兰藻中邪似的一动不动,面上泛起了怪异的红晕。


    【三三,她怎么了?朕是不是要叫医官来?】


    赵嘉陵有些慌张,她抬起手戳了戳谢兰藻的脸。


    软的。


    烫的。


    赵嘉陵心中一咯噔,正准备喊人请医官来,手腕忽地被人攥住了。


    赵嘉陵:“?”


    腕上的禁锢旋即松落,回过神来的谢兰藻忙不迭收手,一低头道:“臣失礼了。”


    赵嘉陵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朕差点被吓出个好歹!怎么回事呢!】


    【谢兰藻摸朕的手了,再失礼一些也无妨。】


    【算了,还是不与她说朝事了。】


    赵嘉陵乱七八糟地想着。


    “臣无事,臣只是觉得陛下之言——”


    赵嘉陵害怕谢兰藻又进入那种冥冥中神游天际的失神状态中,听到了“无事了”三个字后,便出声打断她。“朕的礼物你准备得如何了?朕是天子,富有四海,卿恐怕也为此劳心费神。这样吧,朕也不为难你了,多回欠缺的便合作一件,要什么也由朕来提好了。”


    【谢兰藻,朕是不是很贴心呢?快感谢朕吧。离开了朕,你到哪里去找这般贴心的人?】


    陛下提供了思路,之后如何转变,是谢兰藻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情。那一瞬间的战栗退去,谢兰藻重新变得沉静。她凝眸望着赵嘉陵,又听着耳畔响起的心声,知道陛下不欲多提,她也就不再勉强。


    神异的系统固然有功,可要是陛下真不情愿,谁又能强迫她呢?这段时间陛下的成长是朝臣们有目共睹的。母亲的遗愿、她年少时的理想或许会以另一种方式呈现!


    “陛下想要什么?”谢兰藻问。


    “朕要出宫与你一道游玩!”赵嘉陵兴奋道。赌约还没赢的时候,她便已经在私底下做打算了。她要微服私访!昔年先帝还在时,她便已经做好打算了,甚至跟谢兰藻说了。以后她要出宫建府,那就坐落在务本坊,与谢宅面对面。那儿有空置的罪臣官邸,先帝还未将它赐给下臣。


    可惜千万般幻想,在谢兰藻投入中山公主府的时候便落空。


    她不明白,怎么当了皇姐的幕僚,便不再搭理她了呢?


    后来,府邸没有。


    跟谢兰藻一道游赏长安园林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谢兰藻没料到赵嘉陵会提起此事,她眉头微微一蹙,下意识道:“白龙鱼服,如被小人冲撞毁谤又如何?此事若教御史知道,恐怕也会惹来非议。”


    赵嘉陵脸色一垮。


    【唉,朕就知道。】


    【连自由都没有,朕这个皇帝做着有什么意思?朕生气了!】


    “不入街巷如何知道民生?朕长于深宫之中,内外交通殊为不便,民情只靠耳目,可朕怎么知道那帮人是否存在欺瞒?”赵嘉陵狡辩道,她瞪着谢兰藻,又哼了一声,“难道你也有什么事情瞒着朕,怕朕知道的?”


    “臣岂敢如此。”谢兰藻如此说。


    赵嘉陵偷偷地觑着谢兰藻,见她并没有抗争到底的打算,暗松了一口气。她又道:“至于御史那边,朕自有话应付。”


    【谏言就谏言,史册之中会记载朕与谢卿携手出游事。到了小说家笔下,恐怕又是一段缠绵悱恻的江湖传闻了。宜将此事留青史,不厌高情千古闻。噫!】


    谢兰藻:“……”


    噫什么噫!


    斟酌片刻后,谢兰藻正色道:“纵然是微服出行,也当从长计议。”


    赵嘉陵连连点头:“朕晓得,朕晓得。”顿了顿,她又颇为幽怨地瞪着谢兰藻,“只是时节稍显不妥,朕还能看到名花布道吗?遥想当年,你与朕说名园花开了,可从未带朕去看过。”


    谢兰藻垂着眼,听赵嘉陵翻旧事,面上笑意浮动,她故意道:“新进士曲江宴时,陛下也曾在紫云楼看长安春色。若是陛下不喜秋冬,改成明年也无妨。”


    赵嘉陵:“?”


    她瞪大了眼睛。


    【这还是人话吗?!谢兰藻太坏了,明明是她背约在先!难道是我在无理取闹吗?!】


    谢兰藻听着赵嘉陵激动的心声,不由得莞尔一笑。


    赵嘉陵越发觉得委屈气愤,但也只是怒了一下。


    【三三,谢兰藻她太欺负人了!】


    谢兰藻温声道:“若陛下嫌曲江道旁花看不足,臣宅中亦有。”


    赵嘉陵不假思索:“真的?不是只有比草还稀少的豆苗吗?”忍不住回忆起让暗卫干的荒唐事,赵嘉陵尴尬了那么一刹那,旋即故作矜重说,“既然谢卿如此热情相邀,朕自当给卿一个面子。酒食歌舞都不必备了,扰了你祖母清静就不好了。”


    谢兰藻哑然失笑,叉手道:“诺。”


    宫禁森严,身为天子,更是不可能想出去就出去了,还得做一番安排。不过总归是有盼头,赵嘉陵接连几日心情都极好。


    可政事堂中的谢兰藻,心情却是大坏,脸色沉峻,仿佛暴风雨将来。


    这源头便是国子监送来的,由监生抄写,用做底版的韵书。建造皇雍印刷坊之事如火如荼,可朝臣们渐渐知道只会归宫里,不会落到他们谁谁的手中,也就歇了那份钻营的心思,偶尔问一问进度。国子监那边也差不多,原来是最想要印刷坊的,可碰壁几次后,炙热的心思也冷淡了,只依照着任务抄书。


    国子监行事轻率,选出的抄书人不太妙。贡举改制的事情已经落定,监生想要进士及第比过去更难了,国子监那几个好苗子,博士们自然让他们耐心温书。退而求其次,找课业不行但是擅书的。毕竟抄韵书不需要脑子。


    奈何抄书的人不怎么上心,国子监的学官们也没检查过,抄写的本子直接送到谢兰藻的手中。谢兰藻随便一翻,就看到数处错漏!


    宫中。


    赵嘉陵看了一会儿书便托腮叹气,自言自语道:“朕与她有约,既要朕闲,又要她闲。”


    本朝官员正午会食之后,除了值守之人,官员都可离开衙署归家,但事务繁忙处是例外,一时归不得。


    “到底是谁耽搁她?!”赵嘉陵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殿中踱步。


    忽然间,她的视线落在伪装的小屏风——上通下达公示栏上。


    在“国子监校定雕印经书”条目底下出现了刺目的红色符号,仔细一看,是“坏”字。


    赵嘉陵:“?”


    这种小事也能搞砸?


    “无能废物!”赵嘉陵沉着脸,骂起别人来毫无负担,她压着怒气道,“召国子祭酒、司业来见!”


    她要看看,到底是谁那么坏啊,妨碍她出去玩!


    第28章


    国子祭酒、国子司业都是清望官,职掌邦国儒学训导与政令,大多选博学多识的儒臣来担任。不过官品虽高,论职权是不如三省长官以及诸司侍郎的,算是一种闲散的职务。赵嘉陵对郑师颜他们也不感兴趣,除非象征性地前往国子学关心学业与经书,要不然不会单独召见他们。


    郑师颜本人也相当迷茫,不明白天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召见他们。若是前段时间,他们还能心中生出喜意,认为印刷坊的事情可以争取争取,但经过一些时候,他们也明白了,根本没办法捞到手。国子监在未来会拥有印刷坊,可定正本的权威必定排到皇雍印刷坊之后了,这样的话,一切似乎也没有必要了。


    学术正统,竟不在国子监。


    赵嘉陵的心情因为那个“坏”字降到了低谷,但仍旧给了两位老儒臣足够的礼遇。她也无意说些多余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监生抄写的韵书呢?”


    郑师颜一听,心便落了回去。陛下只是关心国子监校定的书籍进度啊,他道:“已抄写完毕,着人送至谢中书手中。”


    赵嘉陵眉头皱了皱,依照谢兰藻的作风,不可能拿到之后没有动静。国子监没拖延抄写的事情,那么“坏”就只能是抄写的东西出了问题。她一语不发地望着国子监的两位高官,许久之后,才淡淡问道:“祭酒看过了吗?”


    郑师颜在天子的沉默中坐立难安,听到这不咸不淡的问话更是心中一咯噔。只是抄写韵书的事,国子博士看顾着就够了,他哪有可能亲自掌眼。


    他这么想也不奇怪,一代儒学宗师,是文学的风向标,那重复检查韵书的事情扔给底下的人做就好了。


    但国子监的博士也轻视“抄写”这门小道,而且在清闲的职差上待久了,整个人都有种“脱俗气”,拿到了就着人往中书省谢兰藻手中一送。


    不会是抄的东西出问题了吧?郑师颜后知后觉地想到这种可能,与同样屁股坐不稳椅子的国子司业眼神一对——那像是泼了一箩筐寒雪,从头到尾都是瑟瑟的冷意啊。


    也不对。


    如果韵书有问题,依照中书令的谨慎小心绝不至于落到天子的手中。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赵嘉陵看着沉默的老大臣,就能猜到结果了。


    个老登。


    她学着明君系统骂了一句,可脸色仍旧是八风不动的稳。她朝着一旁侍立的银娥吩咐道:“着人去将东西取来。”


    银娥“喏”一声,便从殿中退了出去。


    天子吩咐取的东西,那内侍们还是用心去做的。这出了閤门往前走一段便是政事堂了。谢兰藻有心将韵书打发回去重抄,奈何天子过问,也就没办法替国子监那些人兜底。她也不说什么废话,直接将东西递给了内侍。


    殿中的赵嘉陵已经做好了“坏”的准备,但一翻国子监监生抄写的书页,她的面色就变得晦暗起来。看着那错漏百出的东西,她恨不得将韵书砸到这两位老大臣的头上。


    砸死这俩棒槌!


    韵书是礼部试要用之书,把这还不如街头小儿抄写的烂本印出来,是要让人笑掉大牙吗?到时候贡生、监生因为落韵名落孙山,是谁的错?


    用力捏着纸张的手蓦地一松,在可怕而又沉重的死寂中,赵嘉陵呵了一声,将韵书递给银娥,示意她传给两位国子监的文学大家瞧瞧。


    在片刻的寂静中,郑师颜他们既没有听到活泼的心声,也没听见陛下急切的语调。沉默与压抑无声地蔓延,他们内心深处面对天子时该有的惶恐和惊惧渐次浮现。


    直到监生抄写的东西递到他们的手中。


    郑师颜的呼吸一滞,面上的表情出现了空白。他是文章老手,早已经不需用韵书,正是因为如此,他一眼就能看出里头的问题。字倒还算是工整,但抄写之人仔细和审慎都不够。


    不该这么烂吧?


    郑师颜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纸张不吭声。


    赵嘉陵冷笑了一声:“祖宗二朝,天下士人莫不以入国子监为荣,当时文学之盛,及第进士多为国子监出。可自先帝朝时,监生便不如州府贡生,只知道竞逐浮华!使得士人耻游太学。若将此书雕刻出版,用于礼部试,是准备被天下读书人笑吗?”


    郑师颜摇摇欲坠,而国子司业额上也冷汗涔涔。


    那帮不求上进的,可害苦了他们。这都是不用脑子就能做的事!它的确跟过去的卷轴书籍有些不一样,但那边已经给了形制和大小合适的纸张,他们顶多就是在抄写后再根据内容重新作出目录而已!


    郑师颜听着天子的讥讽,很是汗颜。


    在内心深处将那粗心大意的负责抄写的监生骂了百遍。


    太丢人了。


    赵嘉陵说:“重抄。”


    战战兢兢的郑师颜和国子司业从殿中退了出去,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俱是摇头苦笑。


    陛下登基以来,俱是懒散不管事。虽不至于多年见不到人,可朝会上见到了也没什么用处的。宰臣们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陛下则是“垂拱而治”,将“无为之道”贯彻到底。近段时间,陛下开始问事,可又是另一种让人心下难安啊。


    “右相那边如何说?”出了宫门,国子司业跟郑师颜嘀咕。贡举改制,国子监中的声音也大。封弥影响到了在国子监的高官后嗣,而设立武庙、武监,那更是朝着国子监博士脸上打耳刮子。可别是因为这个才懈怠的吧。


    郑师颜摇了摇头:“不知。”


    陛下身边如今可是有神明相助,敬天礼地,往常与他一道的人也因此而噤声,不论武庙、武举的是非了。现在不好说,若之后没什么成果,会有人提出来废置的。至于封弥与誊抄,他也不甚在意。儿孙辈自有未来之道。


    在郑师颜他们离开后,赵嘉陵拉长了脸骂人:“蠢蛋、白痴!”


    连这点小事情都做不好,还念什么书?


    刺眼的“坏”还没从“小屏风”上消失,赵嘉陵乜到后,怒意就蹭蹭往上。


    直到内侍通传谢兰藻求见,她才定了定神,勉强地收起怒容。


    谢兰藻是刻意避开国子祭酒与司业的,一方面是亲戚之间的颜面,二来也是对国子监懈怠的不满。只是责备国子监的举措已没了意义,抄写雕印的书籍毕竟是头一回。也罢,趁着这时候发现错漏,明确些规章制度才是。


    “朕为了雕印韵书一事召见他们。”赵嘉陵主动说。


    谢兰藻低头道:“此事未办好,是臣失职。”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赵嘉陵哼了一声,“就他们那副歪瓜烂枣的德行,如果长安发生十件坏事,那就有十一件是他们做的。”


    “抄写之事,亦需校勘。自己看自己的,恐怕容易忽略了。秘书省中校勘典籍有三校,或许日后雕印经书之底本,也可模仿。不需文采多出众,但得踏实仔细。”谢兰藻又道。那《版刻要诀》中,是先由人抄写文字再贴到准备好的板子上,由匠人进行雕刻的。一个字废了没察觉,一版就没用了。看起来简单,实际上也颇要人费心。


    “陛下是准备雕印经书都使监生来抄写吗?还是另外再雇人做?”


    “此事你决定就好。”赵嘉陵道。


    人来自哪里不要紧,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朝堂成为笑话。


    “你几时有空?”赵嘉陵又问,她眼巴巴地看着谢兰藻,迫不及待想要将计划变作现实。


    话题跳跃得太快,谢兰藻愣神片刻,才无奈道:“陛下已想好如何搪塞谏官了吗?”


    “朕往宰相家吃酒也要他们问吗?”赵嘉陵轻哼。


    谢兰藻凝视着赵嘉陵,要只是前往宰相家,无人会说道。但观陛下之意图,分明不会止于此。


    赵嘉陵皱了皱眉:“国子监在务本坊,你家也在务本坊,朕正好看看国子监里到底藏着一堆什么货色。”她是一时兴起,但既然开了口,也便顺势说下去了。她道:“朕记得,你的堂妹也在国子监读书?到时候便以关心她为由过去好了。”


    谢兰藻沉吟片刻,忽又问道:“陛下是不是想整顿国子监?”


    赵嘉陵眨了眨眼。


    整顿?


    难道国子监比她想得还要糟糕吗?


    “朕并无此意。”赵嘉陵说,她单纯想要出宫,与谢兰藻一道打马长安街,圆她当年未曾实现的梦想。


    话音才落,明君系统的声音响起。


    【察觉到宿主改革的欲望强烈,新的主线任务已经触发。请宿主完成“主线任务治国文治二学校改制”。鉴于任务困难,为免宿主两头抓瞎,现发放《课改指南》一份。】


    赵嘉陵:“???”


    她哪里欲望强烈了?


    【朕是出去玩的!还要做任务吗?】赵嘉陵在心中大声抗议。


    【不,宿主是出去体察民情的。】明君系统无情道。


    赵嘉陵无言。


    这国子监就算不想去也得去了。


    谢兰藻眸光幽沉。


    连系统都说困难,那会在大雍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改,又要如何改?重订国子监的规章么?可这样不见得有大用。课改指南,难不成是要改科目吗?但国子监是教育之基,一旦改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贡举科目也得大变!


    已经做过几个任务的赵嘉陵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又没有时限,系统管她什么时候做呢。


    她直勾勾地凝视着谢兰藻,见她面色变化莫测,眉头也拧成一个“川”字。


    坏了,这脸色,谢兰藻她不会反悔了吧?!


    是她说错什么了?


    她改口说:“国子监诸生学风浮荡,樗蒲六博,无所不通。酗酒喧争,所交非类。更有甚者,凌慢有司,不修法度,是该整顿才是。”


    【太坏了,国子监!太没用了,国子博士!千错万错,都是你们的错。是你们抢走了朕的快乐人生!】


    要不是连个书都抄不好,她至于在游玩的时候背负沉重的任务吗?


    皇帝就不能有忘尽俗务的时候吗?


    第29章


    别说谢兰藻先前已经应下此事,就算不愿意,在听到了心声后也会颔首。十月举子已陆续入京交纳家状,这个时候微服私访倒也能见众生情态,看看举人对贡举新制的感想怎么样。


    约期不是相会期。


    在谢兰藻离开后,赵嘉陵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兴奋,可旋即情绪便落了下去,隐约泛着一股空虚了。


    【没事的话,宿主可以在“天书”上刷题。】明君系统无情地“鞭挞”赵嘉陵,卯足了劲要将她推向“明君”的位置。


    垮着脸的赵嘉陵说:【朕知道。你这系统不是要各方面培育明君吗?怎么一点都不在意朕的健康?朕心情大坏,对你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明君系统语调轻快:【根据系统扫描的数值,宿主的心情并不差——唔,只是矫情上了。】


    赵嘉陵:“……”


    骂骂咧咧,她生气了!


    【那什么指南呢,给朕看看。】


    既然有这么一个任务,那就得利用起来,最好能教谢兰藻刮目相看。


    她先天条件可能不如皇姐,但是她能学!况且皇姐有她这等好运气吗?她能得神明眷顾,而皇姐不幸,已是泉下土了。


    赵嘉陵乱骂一通,还安慰了自己好几回“绝对不能半途而废”。


    国子监大部分是照着前代设置的,只略做些改动。赵嘉陵登基后的国子监,比之前多了“小学班”——这小学班是在太宗朝的时候增设的,为了培养年纪尚小的宗室子弟,附在了弘文馆。在将两馆学生都送到国子监后,小学也被放在了那边。


    国子监现下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以及律学、书学、算学,前三个都是为了进士、明经准备的,所修习的功课大同小异,只是学生的身份不同,如国子学都是高官子弟。至于律学、书学等,倒不限制出身,属于被时人轻视的技术官。至于医学,是附着在太医署的,另行管理。


    赵嘉陵想不明白要怎么更改,若是国子监学业废弛,只能从规章上着手,督促监生们上进。可这样的改变会让系统说“困难”吗?


    怀揣着疑惑,赵嘉陵翻开了系统给出的《课改指南》。视线落在“文学”两个字上,赵嘉陵蹙着眉后头缀着的一行文字——并“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为“文学”。赵嘉陵神色骤然一变,这怎么可能做到!国子监中三门就是用以区分贵族和一般士庶,若是并为一类,恐怕朝堂上没人能够同意。


    赵嘉陵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继续往下看。律学、书学、算学、医学一切照旧,至于兵学、农学她也能看明白,博物学勉强懂些,但“化学”“工学”又是什么?就算看了底下的介绍,她仍旧是稀里糊涂的。


    《课改指南》并不厚,赵嘉陵用怀疑的视线看它,翻来看去反复斟酌,也很快便翻阅完毕。她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惊惧、震撼、激动甚至是茫然……她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熔炉,里头汇聚的情绪如沸水一般翻滚。啪一声响,赵嘉陵将《课改指南》拍在桌面。


    她的心情诡秘异常,有种芒刺在背的惊恐,可又夹杂着即将开天辟地的兴奋。“做不到的!”她的心里话直接说了出来。


    殿中的侍从连头都没抬,一副见怪不怪的淡定模样。


    明君系统:【所以说是困难嘛。】


    赵嘉陵:【这些怎么能与圣人之学为伍?!都是末技。】


    明君系统:【宿主,我不觉得你心中有圣人。】


    被戳穿的赵嘉陵默了默,旋即摆出一副严肃的态度:【朕的态度不重要,连武事都遭到重重阻遏,什么博物学、农学,哪有可能拿到台面上与圣人之教并重?在士人的眼中,连做医官都是耻辱,更何况是其他?】


    明君系统:【宿主你是要做明君的,得将眼光放长远!可不能只看到国学、儒硕。粮食来自哪里?是他们种的吗?灌溉的水车、织布的机械,是他们造的吗?印刷是他们想的吗?好吧,这个的确与文人有些关系。但儒生有儒生的用处,可不能只见到他们的用处,而忽略了别的人*。宿主,这些都是知识!】


    赵嘉陵屏着呼吸不说话了。


    她的面颊泛红,心中持续翻江倒海。


    这可比贡举改制要厉害多了,前者只是要杜绝贡举舞弊之事带来公平而已,但学校改制,那是直接掀了桌子,怎么可能不闹?稍有不慎,她这个皇帝都不用当了。她说过几次气话没错,但被废黜的帝王能有什么好下场?圈禁在府邸封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多得是悄无声息死掉的。


    【三三,不要闹了。】


    赵嘉陵用了将近一刻钟来平复心情,在刹那间已做下了决定。


    明君系统可不能让赵嘉陵放弃任务,它继续说:【学校改制,未必指得是国子监。再说了,也不意味着贡举立马就跟着改啊。】


    赵嘉陵:【一年能出结果?】


    明君系统被噎住了,半晌后才用机械的声音回答:【恭喜宿主触发成就“白日梦想家”。】


    赵嘉陵:“?”


    几个意思?


    但成就意味着奖励,大度的陛下不跟系统计较,她问:【朕的奖励呢?】


    明君系统恨自己没有实体不能翻白眼:【都白日梦了还需要什么?】


    赵嘉陵:【那什么工学、化学,闻所未闻,就算大雍有这样的人才,也未必适合当老师。至于博物学、医学,大多是家传。】


    别看太医署有医学生,可鼎鼎有名的医者都不是太医署或者州县医学培养出来的,而是家传此道,然后被朝廷征召入太医署中。


    赵嘉陵摇头说:【小改倒可,至于大改,则力有未逮。】


    明君系统:【慢慢来,也不是要宿主一蹴而就。】


    赵嘉陵不是会为难自己的性情,将《课改指南》一收,便将烦恼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事已至此,先约会吧!


    天子出宫,自然不可能无声无息的。


    怕惊动长安百姓,明面上不会有仪仗跟随,但巡街的金吾卫早已经接到号令,随时做好准备。至于暗卫,更是藏身在暗处,替皇帝扫除可能出现的危险。


    赵嘉陵先去的务本坊谢宅。


    大长公主是知情的,亲自整装肃容来迎接,就算是皇帝说了不必君臣之礼,但做臣子的,却不能当真如家人般跟皇帝对坐。


    襄阳大长公主是太宗之女,赵嘉陵祖父仁宗的胞妹。到底是长辈,赵嘉陵略微有些不自在。大长公主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也有数,全了礼节后,便干脆地将空间还给了谢兰藻和赵嘉陵。


    “朕要看你家种的花。”赵嘉陵说。


    “这时节多是菊花,臣家中的花种想来不如宫中。”谢兰藻温声说。


    赵嘉陵瞪大了眼睛:“你要反悔吗?不是你邀请朕到你家看花的吗?”


    谢兰藻:“……臣只是客套一下。”


    赵嘉陵一听,不是不欢迎就好。她背着手,轻哼一声:“你当初说朕不是的时候,怎么不客套一下?”不等谢兰藻回答,她便催促说,“快走快走。”


    人间的花卉自然是大同小异,可在宫中一人赏花又有什么乐趣?她缺的是“落花无言中,看人淡如菊”的飘然出尘。


    谢兰藻以前同赵嘉陵说过谢宅的布局,但毕竟没有来过,在廊道上哪分得清南北西东?赵嘉陵也不要谢宅的人引路,示意跟着伺候的人留下,她便停下了急促的脚步,等着谢兰藻上前。


    只是谢兰藻在这无关紧要的时候记着臣子的本分,不会真的与她并肩。赵嘉陵一急,便稍稍一回身,半抱着谢兰藻的手臂,小小的嘟囔一声:“你走得也忒慢了些。”


    谢兰藻眼角一颤,垂眸望着赵嘉陵的手:“陛下。”


    她轻轻喊了一声,稍作提醒。


    赵嘉陵眨眼,她凝视着谢兰藻的侧脸,有些困惑。


    难道是妨碍她走路了吗?赵嘉陵低头一看,的确有些不方便。


    可一松手谢兰藻要退后,琢磨片刻,赵嘉陵手往下一滑,在谢兰藻还在愣神的时候,握住了她的手腕,又飞快地一变,挤开了她的手指,换成交握式的牵手。


    “怪像小孩的。”赵嘉陵说,地笑了起来。眼神迥然发亮。她玩游戏似的抬起两人的手,忽上忽下地摆动起来。


    赵嘉陵无忧无虑的模样是谢兰藻所熟悉的。


    自己的手一时半会儿也取不回来了,不过谢兰藻也没什么扫兴的打算,便任由她牵着,只等着她的注意力转移,然后松开她。


    少时在宫中读书,小公主也会抓着她,但当她的思绪被有趣的东西吸引,又迫不及待地去追逐她更感兴趣的存在。


    不过赵嘉陵一直牵着谢兰藻,直到在水榭中小坐,才意犹未尽地松手。


    赵嘉陵托腮看谢兰藻,拉长语调说:“古之时,赏花时节有白衣送酒,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小酌一杯?”


    谢兰藻讶异道:“陛下不准备出府了?”


    赵嘉陵嘀咕:“又不会醉到让你背。”


    明君系统:【国子监是读书的地方,宿主要改革,那得先“严于律己”。】


    赵嘉陵:“……”


    煞不煞风景啊,就系统多余要来说这么一句话。


    赵嘉陵气哼哼的:【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我直接在谢家醉倒,不回宫里了。】


    谢兰藻淡然道:“可惜我与祖母都不擅饮,家中并无酒。”


    赵嘉陵瞪她。


    骗谁呢。


    就算家中主人不饮,可也会为客人备酒食。


    【朕醉后清纯可爱,谢兰藻,你没福气!】


    第30章


    赵嘉陵最后还是没有喝到酒。


    她是个成熟的皇帝,苦读研习为君之道,培养雷霆威势,就算在心中打滚撒泼一百遍,脸上也要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稳重。


    她不要在谢兰藻的跟前丢脸。


    国子监在万年县务本坊,北面之街直抵皇城,占据半坊之地。先帝之时国子监便有所荒废,可六学学生员额仍旧近两千人。


    国子监有学舍,虽然规定了非事不得外出,除田、授衣假外,以一旬一假,可实际上只有一部分自长安之外来京的会住在学舍。


    高官清要子弟有人早已经补门荫为郎官的,只不在轮值的时候来国子监读书,这倒是没什么,可国子监纪律一旦松弛,就多得是有样学样的。其中以国子学和太学子弟最为松弛,几乎每日回家,甚至不来国子监。至于年幼宗室子弟入读的“小学”,更是没有规矩可言。


    本朝录取士人并采时望,意味着也看家世。每年进士及第不过二三十人,算上明经也不过百余人,由贡举入朝为官的,占据比例甚少。这种在许多人看来可有可无的事自然而然排到了后头。


    【贵戚子弟嘛,以门第自负,有父祖门荫当然就能飞黄腾达,所谓功名随手可取,学习起来就不会太认真。宿主,别期待太多,国子监生大多“课试浅、艺能薄”。】明君系统给赵嘉陵打预防针。


    赵嘉陵也知道这点,她跟谢兰藻说:“昔日两馆学生门第既高,以荫补为学生。教他们的人学识颇好,在考试时候帖试减半,杂文以及策论只需粗通,不专经业,仍旧使得他们及第。如今两馆学生都送入国子监中,不知现下学业如何。”


    “陛下可以试一试他们的课业。”谢兰藻说。


    “总不至于洿杂无良吧。”赵嘉陵道,她注视着谢兰藻,又哼了一声,“我今日是出来玩的,哪能专门露脸?”


    谢兰藻垂着眼睫,心中想的仍旧是学校改制的事。取消两馆学生的特殊待遇已经算迈出很大一步了,还能怎么改?那系统不说,陛下若做事的欲望不强,那她也无从知晓。


    过去国子监进出不易,不过如今纪律废弛,多得是公卿家派人来接孩子的。守门的完全看着装判断,但凡是得罪不起的,一律放入国子监中,连登记都免了。


    都是需要改制的地方了,况且前头那大坏的抄书事还没忘怀,赵嘉陵没对国子监报有太大的期望。她不说,谢兰藻也没准备提。


    只是两人往前走一段距离,一阵嘈杂的喧哗声传入耳中,其中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詈骂以及惊天动地的哭泣。


    赵嘉陵:“?”


    她看了眼谢兰藻,果然见她脸色不好。


    赵嘉陵心一沉,面容也跟着沉峻起来。


    到底是谁非要破坏她的大好日子?!


    在亲眼看到前,赵嘉陵还抱着一丝微弱希冀的,可等看到那混乱的一幕后,她眼前一黑。


    国子监乃圣人之门,竟然有人逞能斗殴,简直是斯文扫地!


    谢兰藻冷若冰霜,端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


    跟随着她们过来的侍从也吓了一跳,面色白了一瞬,旋即又为那帮学生默哀。往常乱了些可以是小打小闹,可现在都闹到陛下和宰相跟前了,能轻轻揭过吗?侍从哪能让闹剧继续上演?忙不迭要上前阻止这一“轰轰烈烈”的场面。


    “慢着,学官来了。”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传出。


    正是出自赵嘉陵之口。


    距离不算太近,看不清那些学生的脸,可看个头,六七岁有,十岁出头也有。一边撕心裂肺哭着的多是小的,至于大一些的正充分发挥自己那无处释放的精力,一边嚷嚷着“你知道我阿耶/祖父是谁吗?”,一边将书卷和笔墨乱丢。


    国子监之中训导学生以及执行学规的是主簿,从七品的官,站在一群高官子弟面前,没什么颜面。他惯来是不管那些人的,但这次斗殴事不小,主簿、监丞以及国子博士都匆匆忙过去了。


    学官们勉强将闹腾的学生拉开,可手脚受到了限制,嘴巴却没有受限,各式恶言在上空回档,将学官气得脸黑黢黢的。


    “看看是谁。”赵嘉陵又道。


    【宿主你就说要不要改制吧,国子监里都乱成一锅粥啦。这帮人自恃身份,无所顾忌,能不能登进士、明经第对他们来说没意义。建议日后袭爵也要考试。】明君系统适时上线。


    【还改制呢,朕的假日就这样泡汤了!】赵嘉陵骂骂咧咧。


    深吸了一口气,赵嘉陵冷飕飕说:“难怪连书都抄不好。”


    抄书恐怕与小学无关,可以小见大,一件事情足以看出学风如何。她斟酌片刻,道:“臣以为理当革弊。”


    赵嘉陵将问题甩了出去:“卿以为该怎么做?”


    谢兰藻眸光闪了闪:“不修法度者退学,学业不及格多年者退学。”


    “这帮人不会在意的,退学之后那更是当街纵马、竞逐繁华当些纨绔子了。是经业无用,还是他们无用?”赵嘉陵道,她想起了《课改指南》,又悄悄地用话来试探谢兰藻。


    如果没有系统存在、没有经历过贡举革弊事,谢兰藻不会多想。前些年赵嘉陵的话对她来说就是耳旁风,或者风言风语,吹过就散了。但此刻,重点已然落在“经业无用”四个字上。陛下想改变科目?可经业无用,什么才有大用?总不能是兵学吧?非战之时,尚武轻文,甚至蔑视经业诸生,会闹出乱子来的,谢兰藻不得不谨慎以对。


    谢兰藻停了一停,才说:“聚为朋党,侮老慢贤,稍有不顺,便大打出手,是学风甚至是家风之坏。”


    赵嘉陵:【三三,你看吧,朕不能改。连谢兰藻都不能理解朕,难道你要朕举世皆敌,做个孤家寡人吗?什么工学、化学,什么改制,这是登天啊!朕如果说改制和封禅二选一,百分百的臣子会请朕封禅泰山。】


    【总不能让朕敲开太庙的墙,将《课改指南》塞到里头,然后来个不经意间“破壁而出”吧?】


    明君系统:【好主意!】


    谢兰藻:“……”这类事情也是有例可考的。在某朝,于圣人故宅壁间发现未曾毁于兵燹的古文经书,并由此而发展成一门“古文经学”,不少学人前仆后继为其做注疏。到了本朝,已是学人必读之典。


    她不免对《课改指南》产生好奇,但她本不该知道此事,陛下不说,也不好过问。


    正思索间,前去问消息的人回来了。侍从的脸色有些惶恐,觑了眼赵嘉陵,才战战兢兢道:“近段时间,国子监对贡举改制议论不少,稍大些的听了父兄的言论,也开始高谈阔论,意见不合便吵了起来。”


    赵嘉陵道:“那是如何变成斗殴的?”


    “彭城侯家的刘郎君手舞足蹈的,书袋砸到了人。他脾气……呃,血气方刚的,说了几句横话便打了起来。”说到了关键点,侍从面色白了又白,也不敢隐瞒,直接一口气将打探来的情况吐得一清二楚。


    “物什横飞,墨泼到了永乐县主的身上。长乐县主为永乐出头,可并未等到刘郎君的道歉。这时候安阳县主出面,指使自己的人打了刘郎君,从里头一直打到了外头……”


    长乐县主十二、永乐县主八岁,是衡山王的女儿。安阳县主更小,只有七岁,是中山公主的独女。衡山王和中山公主斗生斗死,两府平常是不怎么往来的。但关系再坏,安阳县主也容不得别人欺负两位姐姐。


    虽然被赵嘉陵恢复宗室籍贯,可这两府地位挺尴尬的。尤其是东宫,昔日追随衡山王的人死的死、贬的贬,剩下的不是蛰伏了,就是另觅高枝了,哪里还会关注没什么希望的郡王府?


    至于中山公主——她过去的人尤其是御史台的,都落到谢兰藻的手中,其中一部分本就跟谢兰藻的母亲关系匪浅,属于亲故;另一方面,中山公主也以此为条件,要谢兰藻替她照顾幼女。有谢兰藻的看顾,安阳县主处境倒也没有很坏。


    赵嘉陵深深吸气,很想发作。


    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赵嘉陵抬步:“都被带回学堂了吗?过去看看。”


    彭城侯之子刘垣是没有胆量打县主的,但可以在误伤后梗着脖子死不道歉。他并非勋贵出身,刘家到了他的父亲时才发迹。可这也不是他父亲有出息建功立业了,而是作为幸臣跟随在先帝身边,并且在至关紧要的时刻冒死救先帝,才被封了侯。彭城侯没有职事在身,他希望儿子能够有出息,便将他塞到国子监来。以彭城侯的功劳,只要不造反,是能安稳活到老的。


    “皇室贵胄,本就不需参与贡举,说起贡举改制当然不痛不痒。”刘垣还在阴阳怪气,以他的本事,靠自己决计不能考上。糊名于他无益处。贡举糊名就罢了,他可以不考,但国子监的旬考、月考也开始糊弄了,甚至紧抓替考的,他心中当然不满。


    “糊名之法,革容私之弊,你不会就是那个‘私’吧?”安阳县主年纪虽小,可思维很是敏捷。贡举改制轮不到她关心,但她还是努力地踮起脚尖,仰头看着刘垣,给他找不痛快。


    学官板着脸,对安阳县主道:“此非黄口小儿议论事。”


    赵嘉陵还没说话,明君系统叫了起来。


    【宿主,这个学官他歪屁股!】


    “斗殴之事,今日就罢了,如有再犯,便记上一大过。”


    【他不仅歪屁股,还在和稀泥。】


    安阳县主却不准备罢休,她厉声道:“刘垣不向永乐道歉吗?”


    赵嘉陵暗暗嘀咕:【安阳小小年纪,朕怎么看着她这么像皇姐啊。】


    刘垣被刺了一通,脑袋也昏了,他的视线落在一边抽噎的永乐县主身上,讥笑道:“墨团而已,难道衡山王府换不起衣裳了?”


    安阳县主满脸愤怒,好似要喷火。


    她身形极为敏捷,抄起砚台就往刘垣身上扔。


    别说刘垣了,就连学官也被殃及池鱼。


    刘垣喘着粗气,牙齿咬得格格响。怒火点燃了他的头脑,本就没多少的理智更是一点不剩。他招呼着几个熟悉的小孩,说:“打!”


    “打,给我狠狠地打。”外头听着的赵嘉陵也说,恨不得挽起袖子亲自上。


    “陛下。”谢兰藻无奈地望着赵嘉陵。


    不制止就罢了,哪能加入其中?


    人君的持重呢?


    赵嘉陵转眸看谢兰藻:“你是说不能无缘无故打人吗?”她琢磨片刻,从案上抄起一卷散开的书轴,往自己腕上一挂,理直气壮喊道,“有刺客!欺天罔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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