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徐雁菱坐在车后座, 身子端正,一双眼却时不时打量周遭。
听说罗宝珠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餐厅,不知道是哪一家。
“那家明朗餐厅是罗老板投资的产业。”
驾驶位上, 司机突然发声, 徐雁菱盯着司机的侧脸瞧了片刻, 才缓缓接话:“餐厅生意好吗?”
“当然好了,作为最早在深城火车站开业的餐厅,明朗餐厅有口皆碑,生意一直很不错,不然罗老板也不会和何老板合作,重新开办一家豪华的越南餐厅。”
司机朝右前方指了指,很殷勤的介绍:“罗老板新投资的餐厅就在那边,那座最高的大楼后面。”
车厢内之前安静了好一阵子,现在好不容易打开话题, 徐雁菱也就顺势问道:“那座大楼是什么?”
她对深城不熟悉, 对罗宝珠在深城的产业也不熟悉, 眼下有个罗宝珠底下的员工愿意与她聊一聊深城,谈一谈罗宝珠相关的内容,她也很乐意听。
“那是国贸大厦。”
司机似乎了如指掌,“这是咱们深城标志性的建筑, 是一座商业大厦, 比南京金陵饭店还高,南京金陵饭店只有37层,国贸大厦一共53层, 应该算得上全国最高的高楼了。”
“其实政府原本只想建38层,后来一想,要建就建最高的, 直接加到53层,听说主楼塔顶还增设了旋转餐厅,不过现在还没有对外开放,我也没机会去看过,都是听别人说的。”
“大厦是中建三局建的,开始的时候建的比较慢,因为滑模一直失败,滑模成功后就越建越快,7天能建一层,后来是5天就能建一层,到最后3天就能建一层,最快的时候两天半建一层,这么个速度建下去,很快大厦就封顶了。”
……
司机滔滔不绝讲述着大楼修建的历程,语气中很有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徐雁菱听着没接话,只默默朝大楼望了一眼。
53层?
港城最高的大楼是汇丰银行大楼,共46层,总高180米,这座大楼难道比汇丰银行大厦还高?
估算不出差距,徐雁菱收回目光,打量着驾驶位上热情好客的司机,出声询问:“你做这一行多久了?”
司机笑呵呵地回复:“有两年了,想当初还是罗老板特意给我安排的,要不是罗老板,我也不会有这样的机遇。”
“是吗?”提起罗宝珠,徐雁菱总是能分出更多的耐心,“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想从旁人眼中得知罗宝珠的事迹,于是安静地听完了司机讲述之前的种种遭遇,以及老乡们去制衣厂工作的全部过程。
得知来龙去脉后,徐雁菱很是动容,久久没有发言。
她想起了她早已过世的父亲。
父亲徐永丰也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人,当初制衣厂行业没人敢收留梁霜君,是她父亲冒着被报复的风险,给了梁霜君一个糊口的工作。
这也是即便制衣厂当时面临倒闭,梁霜君仍旧不肯离开的原因。
看来这闺女是遗传了她姥爷的作风。
人在交心之后更容易拉进距离,徐雁菱再看向这个司机小哥时,觉得亲切不少。
“小伙子你多大年龄,我看你挺年轻的。”
“今年21岁。”
21岁?
那是挺年轻的。
“出租车公司里都是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吗?”
“不是,多半是之前招来的一批老司机,他们以前有过在部队当汽车兵的经历,都是经验很丰富的老师傅,不过近几年有些陆续退休了,慢慢的年轻司机也多起来。”
话音落下,杨磊发觉一个不太对劲的地方。
他和这位妇人聊了半天,妇人旁边的年轻女孩一直没有吭声,不发表意见,也不插嘴,好像对两人的谈话完全没有兴趣。
杨磊忍不住透过后视镜悄悄打量几眼。
年轻姑娘端正坐着,半只帕子捂住口鼻,似乎无法忍受尘土飞扬的空气。
杨磊心里寻思,要不要借机问问对方姓氏称呼,又怕过于冒昧,引起对方反感,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氛围破坏殆尽。
他正犹豫着,车窗外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断思绪。
受台风影响,深城这两天时不时会落下一场阵雨。
杨磊灵机一动,轻轻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停在一处商店前。
推开车门,他冒雨冲了出去。
对于他莫名其妙的行为,坐在车上的徐雁菱摸不着头脑。
起初她有点坐立难安,怕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一双眼不停透过车窗往外张望。
可惜雨水太大,落在车窗上连成一片模糊的雨幕,让人看不真切。
只隐隐能窥见一道人影。
徐雁菱心里的戒备立即提到嗓子眼,她不动声色握紧旁边罗玉珠的双手,一只手试图去扭动车门。
直到她瞧见司机捧着一把雨伞钻进车内。
“我看两位没带伞,等会儿下车肯定要淋湿,特意买了一把伞,等下应该能用得着。”
说着将雨伞递给后座的人。
徐雁菱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接过雨伞,不忘道谢:“多谢你了,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得,等的就是这一刻。
杨磊忍住心中激动的情绪,故作平静道:“我姓杨,叫杨磊,三个石头的那个磊。”
其实他户口本上登记的名字叫做杨天磊,那是他大名。
可算是逮着机会将自己名字推销出去。
不管这位妇人与罗老板是合作关系,还是亲人关系,在她面前刷刷好感度还是很有必要的,万一她去罗老板跟前美言几句,那他的际遇可能会完全不一样。
很多时候,就是这些细微处,轻易改变了人的一生。
杨磊来自小地方,见识了大城市的繁华,总想要抓住一切的机会向上爬。
小人物向上爬,目前他能提供的有且仅有情绪价值。
多奉承奉承总是有好处的。
很快,车子到达制衣厂。
外面的雨势稍稍停了些。
徐雁菱准备付钱,杨磊连忙拦住,“不用了,既然您是过来找罗老板,肯定与罗老板是旧相识,那我就不收钱了。”
杨磊坚持不肯收钱,冒着雨为她拉开车门,“到了,您二位拿着伞,走好。”
见对方执意不收,徐雁菱也没再拉扯,拿着伞先从车厢内出来,撑开伞后,扶出车内的罗玉珠。
罗玉珠收起遮住半张脸的帕子,握住徐雁菱的手掌,慢慢从车内走出来。
杨磊站在一旁,这才彻底看清罗玉珠的长相。
她几乎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漂亮。
只是神态有些冷,双眼中显出一股疏离与冷漠,看上去并不好接近。
“谢谢你啊,你还是赶紧回车内吧,别打湿了。”
徐雁菱的一声提醒,让杨磊从怔神中清醒过来。
他极快地收回视线,立马重新钻进车内。
却并没有着急走。
将车子开出几米的距离,然后停在一棵大树下,静静坐在车中等待。
如果他没记错,这个时间点,通常是陶敏静过来制衣厂拿货的时间。
过不了多久,在这条道上,两人应该能碰见。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陶敏静推着三轮车从制衣厂里缓缓出来。
之前拿货总是用自行车,自行车一次性拉不了多少货,她干脆申请购买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一次性载货多,也省得来回跑。
下雨天拉货有些不方便,她穿上雨衣,给三轮车上堆着的货也盖上一层油布,从制衣厂出来,推着三轮车没走几步,突然瞧见路边停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
这个车牌号她记得,是杨磊的出租车车牌。
不等她前去敲车窗,杨磊已经先一步拉开车门走下来,第一句话便是:“你们制衣厂是不是来了两位贵客?”
陶敏静一愣,“你怎么知道?”
“听说是罗老板的母亲和姐姐,罗老板不在,是梁经理在接待,几人在办公室里聊天,我也是听员工说起,没看到人,话说你怎么知道,难不成……”
“对,是我载她们过来的。”
杨磊一边应承,一边在心里思索,看来结果比他想象中更好。
原来是罗老板的母亲和姐姐,这么说来,那位漂亮的年轻姑娘是罗老板的姐姐?
难怪觉得有点眼熟。
只不过罗老板平时总是摆出一副和善的态度,这位姐姐看起来却有点不近人情,一时没敢往那方面想。
“真是你载她们过来的?”
陶敏静有几分意外。
“这么说来,你和她们接触过?罗老板的家人怎么样?”
“罗老板的母亲看起来没什么架子,但防备心挺重,至于她姐姐……”杨磊回想着对方惊艳的五官以及冷漠的态度,哂笑:“人家从头到尾没拿正眼瞧过我。”
陶敏静不太信,“罗老板很平易近人,她姐姐应该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做派。”
这就难说了。
毕竟杨磊可是实实在在的接触过。
他不置可否,“有没有可能,有钱人都是这种高高在上的做派?只有罗老板是个例外罢了,正常有钱人都是不爱搭理咱们这种小人物的。”
小人物身上没有价值,也就没有理会的必要。
杨磊是个很现实的人,也不会为对方没多看自己几眼就感到冒犯,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想让人多看你几眼,你也得具备相应的价值。
杨磊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指着三轮车上的货道:“能不能从你这里拿一条女式牛仔裤?”
“你要女式牛仔裤做什么?”陶敏静不解。
杨磊也没瞒着,“程经理的妹妹上次提了一嘴,说是想买一条牛仔裤,正好你有这个途径,我拿去行行好事,打点关系。”
这种打点的事情,杨磊做了不少。
陶敏静也没多问,二话不说从后面的货袋里挑出一款,“你们程经理妹妹腰围多大?”
“这我哪知道,和你差不多吧,你就拿条差不多的就行。”
陶敏静利索地抽出一条新裤子,“拿去。”
杨磊接过,道了谢,钻进车中。
小车一路行驶到出租车公司,他准备吃完午饭再出车,正巧,程婷过来出租车公司找她哥程鹏讨要零花钱。
听说程婷一个月大好几十的零花钱,全是程鹏承担。
杨磊对此无法评价。
那么大个人,不去工作,靠哥哥接济零花钱,一般人都不会同意,偏偏程鹏同意了。
可能程婷是命好吧,摊上这么个哥哥,够有福气的。
趁着这个机会,杨磊顺势将刚拿过来的牛仔裤送给程婷。
程婷才从她哥的办公室里讨要到一个月的零花钱,一出来,遇着杨磊,杨磊又给她送了一条崭新的牛仔裤。
啧啧,不得不说,这人就是活络,脑子灵光。
她上个月来向她哥讨要生活费时,无意提了一嘴,说是现在流行牛仔喇叭裤,她想买一条新的牛仔喇叭裤,让他哥给加钱,她哥自然是不同意的。
没想到这句无心之言竟然被杨磊听了去。
瞧瞧,多会做人啊。
立即给她买了一条。
程婷喜出望外,“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从厕所中换了新裤子之后,程婷自顾自欣赏一番,出去想让杨磊评一评,结果杨磊并没有杵在外面等她。
她找了一圈,终于在停车的场地找到杨磊。
杨磊正蹲着检查车辆,程婷走过去拍拍他肩膀,“你看看,这裤子好不好看?”
杨磊回过头,看了一眼穿在程婷身上的牛仔裤,依着他之前的做派,“好看”两个字几乎能够毫不犹豫地说出口,不过这次他犹豫了一下。
倒不是别的原因,只是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罗老板姐姐的模样。
罗老板姐姐也是穿着一身牛仔服,很普通的牛仔服,穿在她身上格外洋气,像是一般人穿不起的料子,以至于他现在才反应过来,那是普通人也能穿得起的材质。
甚至牛仔服最顶端还缺了一颗扣子。
本来以为只是匆匆看了几眼,没想到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连一些小细节都格外深刻。
这些小细节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打断了他一贯的奉承话术。
以他的审美来看,当然是罗老板姐姐穿得更好看,两相比较,程婷此刻的打扮在他心里逊色不少。
但他不能这样直白的表达,甚至要闭眼夸:“很好看。”
“你撒谎。”
程婷盯着他的眼睛,不停发笑,“你刚才犹豫了一下,别以为我没有观察到。”
和不少男人打过交道,且恋爱经历一向很丰富的程婷一眼看出他内心的犹豫,“别藏着了,你心里肯定不是这么认为的,肯定有一个人穿着比我更好看,你才犹豫。”
“那人是你对象吗?你对象穿着牛仔裤比我更好看?”
杨磊没吭声。
心里却在回答,当然不是。
这一失神的工夫,脸颊传来一片湿热。
等他回过神,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程婷正笑吟吟地望着他,“那现在呢,谁更好看?”
不等杨磊回复,不远处的一声咳嗽打断两人对话。
杨磊一怔,抬眸望去,陶敏静正站在空旷的位置,手中拿着一只袋子,静静望着他。
“敏静?你怎么来了。”
杨磊有些心虚,立即迎过去。
陶敏静默默盯着他,并没有接话。
她将袋子递给杨磊,“你刚才要了一件女式牛仔裤,我想着你也没有多少裤子,顺带给你送来一条男式的,不巧看到了这一幕。”
程婷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了杨磊一下,她也没想到自己只是过来送一条裤子,会撞见这样的场面。
“敏静,你听我解释……”
“不用了。”陶敏静打断他,“你不用解释,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
“可能你并没有做什么,但是能容许别人对你产生亲密的接触,本身就是一种纵容,如果平时你态度严肃有分寸,对方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是不是?”
“我想了想,我其实也没有尽到相应的责任,在这段关系中,我通常是比较忙的那一位,事实上,真要排名次,工作总是排在你的前面,所以趁着这次机会,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咱们好聚好散吧。”
陶敏静的语气很平静,一点也没有发现对象背叛自己的那种正常的愤怒。
杨磊一下子歇了解释的冲动。
其实他和陶敏静是一类人,他也会将工作排在前面。
从小村庄出来的两人,都有一颗上进的心,难免会忽略彼此。
况且大城市也的确能改变人的心志,以前在农村,想着娶个陶敏静这样的媳妇就行,现在视野开阔了,心就大了,想要的也更多了。
两人都在努力地为自己挣前程,那一点情情爱爱的小事似乎不值得计较来计较去。
“好。”
他应了一声,算是答应陶敏静的提议。
两人没有嘶吼,没有嚎叫,平静得像是在聊家常,对象处到这个份上,的确也没有处下去的必要,不如分开。
“咱们到底还是老乡,以后见了面也不用拘束与尴尬,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陶敏静重新将袋子递给他,“拿着吧,你也的确该添条裤子了。”
等对方接过之后,陶敏静转身便走。
没走两步,又回过头,忍不住提醒:“别想着走捷径,踏实一点。”
她和杨磊在同一个村庄长大,从小认识,也作为对象处过一阵子,杨磊是什么样的性格,她很清楚。
两人骨子里有点相像,都是不甘于平凡的人。
但她不赞成走一些捷径。
成功的道路需要自己一步一步踩出来,捷径带来的只会是泡沫,是幻影,是蒙蔽人的假象,是坑人的陷阱。没有做好那样的心理准备,承接不住突如其来的机遇,反而会被机遇所累。
陶敏静不自觉望了一眼远处站着的程婷,目光在程婷身上的牛仔裤停顿片刻。
她在制衣厂工作时,听了一些陈年旧事。
制衣厂那批老员工,秦小芬是最有主见的一位,也是最受梁经理器重的一位,秦小芬一心投在工作上,到了适婚的年龄丝毫没有谈对象的打算,听说是之前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对象被人撬了。
而撬走秦小芬对象的人,就是秦小芬的朋友程婷。
陶敏静不是一个爱听八卦的人,奈何制衣厂的老员工看重她,一些八卦也不避讳她。
她还听说李文杰表姐的对象,也是被程婷撬了。
总之,这个程婷不会是简单的人。
陶敏静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杨磊,“你自己好好想想。”
杨磊没吭声。
目送陶敏静离开后,他捏着牛仔裤返回。
不远处的程婷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怎么,被对象抛弃了?”
杨磊不接话。
“是我的原因?”
杨磊仍旧不接话。
“那你需要我负责吗?”
杨磊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发动车子离开,车窗外传来程婷放肆张扬的笑声,“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无人回应,红色小车缓缓驶离出租车公司。
没过多久,又一辆红色小车从出租车公司经过,径直驶向了制衣厂。
那是罗宝珠的专车。
接到消息后,罗宝珠很是意外。
她有点不敢相信,怕是误传了消息,匆匆赶回制衣厂一瞧,她母亲和姐姐好端端坐在办公室里与梁霜君叙旧。
梁霜君是以前制衣厂的老人,徐雁菱也认识,两人相谈甚欢,罗宝珠敲门进来时,甚至察觉到自己仿佛是耽误了两人愉快的谈话。
倒是她姐姐罗玉珠,瞧见她进来,先上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像个小孩一样在她肩头蹭了蹭。
沉默一整天,一直被杨磊误会为疏离冷淡、高高在上、不好接近的罗玉珠,此时终于露出了一天来第一道发自真心的笑容。
被罗玉珠纯真的笑容所感染,罗宝珠脸上也不禁漾满笑意。
她很高兴,带着母亲和姐姐回了东湖丽苑的新房子。
“这是你早就准备好的房子吗?”跟着罗宝珠来到新房时,徐雁菱有几分意外。
新房的户型与港城中环的居所差不多,面积也差不多,甚至里面的摆设也差不多。
踏进房门的那一刻,她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港城。
这绝对是罗宝珠用了心来布置。
一想到闺女连居住的地方都早已给她布置妥当,而自己却一推再推,始终不肯过来,心里忍不住泛酸,愧疚之情如潮水涌上心头。
徐雁菱鼻头一酸,不禁要落下泪来。
她遮遮掩掩地刮了几下眼角的泪珠,主动转移话题:“这里的房子贵吗?要多少钱?”
“不贵,我是在最便宜的时候购进的,入股这个项目之后,顺手购了一套房,很便宜,比港城的房子便宜得多。”
徐雁菱一愣,“这个房地产项目都是你的吗?”
“差不多。”
几个月前,东湖丽苑的港城股东跑路,她接手了股份,项目也有她的份。
“这……”徐雁菱呆住。
看来闺女的产业比她想象中更大,这么多年,闺女在深城算是挣得一席天地了吧。
徐雁菱心里很是欣慰。
她将行李放入房间,一边整理,一边解释:“这次过来不会待太久,主要是提前让玉珠熟悉一下环境,如果她能适应,那我再回港城把该搬的行李都搬过来。
罗宝珠表示理解。
“不管待几天,接风宴肯定要办,晚上我去餐厅定个宴席,给你们洗洗尘,对了,之前救过我的老太太,我顺便介绍你们认识。”
徐雁菱有些为难。
她担忧地望了一眼罗玉珠,自家闺女这个情况,她不想过早地让周围人察觉。
“能不能暂时不要见面?我想让玉珠熟悉环境之后,再让她接触外人。”
望向自家懵懵懂懂的姐姐,罗宝珠想了想,郑重应下。
“也好。”
第112章
徐雁菱不想让罗玉珠接触外人, 这样的后果是所有家务活都得她亲自干。
包括做饭。
以前在港城,落魄的那段时间,她也不是没包揽过家务活, 甚至她还出去给人洗过衣服挣家用呢。
做几顿饭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真正动手时, 她犯了难。
深城的生活水平是远远赶不上港城的, 港城都已经普及燃气灶了,深城还在用原始的煤火炉子。
蜂窝煤堆在厨房的墙角,关键她不会用啊。
以前做女孩时,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从来不需要自己生火做饭,后来嫁给罗冠雄,当了几十年的豪门阔太太,更加不需要亲自去厨房动手,想吃什么吩咐一下家里的厨子就行。
即便最落魄的时候, 她生活在港城, 用的也是煤气灶, 压根不用自己生火。
好在落魄的那几年,她沾染了一些烟火气,虽说自己没用过煤火炉子,但也瞧见别人用过, 不至于完全抓瞎。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罗玉珠两人, 昨儿夜里,几人挤在一张床上闲话到半夜,今天一大早, 罗宝珠就出了门。
出门前交代过她,小区外有早餐店。
至于午餐,她懒得做的话, 可以去外面餐厅解决。
徐雁菱没去外面,她打算在自家解决,既然是来这里适应生活,总不能餐餐都在外面应付,终究还是要自己开火。
倒不如一开始就自己开火。
徐雁菱提出煤炉,准备发发炉子,先试着烧一壶开水。
她没用过这样煤炉,只能依着记忆中别人使用的场景,慢慢找出一点头绪。
好像先要用木柴烧起一点炭火,然后再放蜂窝煤。
关键家里哪里来的木柴呢?
找了一圈,徐雁菱还真从厨房里找出一堆木柴,不过是已经碳化的木柴,可以拿来直接用。
看来是罗宝珠早就准备好的。
她点了火,将碳化的木柴倒进去,不知道是哪道工序出了错,木炭没燃起来,厨房里霎时浓烟滚滚。
罗宝珠跨进门时,差点以为房子着了火。
白色呛人的烟雾源源不断从厨房冒出来,很是骇人。
她心里一惊,吓得快步跑过去。
烟雾弥漫的厨房中,徐雁菱呛得整张脸皱成一团,一边捂鼻子一边咳嗽,手里却不肯放弃给煤炉扇风。
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一块硬纸板,硬纸板对着煤炉口一下一下地扇,没扇出火星子,倒是扇得漫天浓烟。
罗宝珠一把夺过硬纸板,捂住鼻子将徐雁菱从厨房拉出来。
随后推开家里所有窗户通风。
呼吸到新鲜空气,徐雁菱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她还不忘惦记厨房里的炉子,“火还没生起来呢。”
“妈,你要是不会用,就不要用了。”
罗宝珠走进厨房,一盆水灭了要燃不燃的炭火。
是她考虑不周。
东湖丽苑属于深城最早一批商品房,房子刚建那会儿,没有铺设燃气管道。
当时的条件不允许。
周围不知道多少人还烧着柴火灶呢,煤炉已经算是条件好的人家才有的东西,更别提煤气灶了。
哪怕是现在,深城能使用煤气灶的人家也是屈指可数。
“改天我看看能不能在房子里牵煤气管道。”
房子一开始没这个设计,后天再加煤气管道,问题比较多,需要好好布局,除了方便维修和检修,也要设置阀门、压力表等配套设施保障安全。
有点麻烦。
“这段时间,你就带着姐姐去外面解决午餐吧。”
徐雁菱不赞成。
“我虽说不会用,但这也不是什么技术活,多用两次就熟能生巧了,哪能次次去外面。”
她其实是不太想去外面解决午餐。
一来她不放心深城餐厅的卫生水平,二来她也不想让罗玉珠过多的与外人接触。
罗宝珠沉默。
“既然这样,那我找个保姆过来吧,专门负责做饭。”
母亲自己不会用煤炉,又不太想一直去外面解决午餐,只有找做饭的保姆最为稳妥。
她把这件事交给李文杰。
不到一天,李文杰说是找到合适的人,请她过目。
来人进门,罗宝珠一瞧,瞬间瞪大眼。
面前步伐稳健、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不是王桂兰还能是谁!
罗宝珠不解地望向身旁的李文杰,李文杰连忙解释:“我本来是想朝阿嬷打探一下街坊邻居有没有做饭好吃又靠谱的肯做保姆的人,谁知道阿嬷听了,非得自己过来,说她完全符合要求。”
“怎么,我难道不符合要求?”一旁的王桂兰瞪他一眼,“你阿嬷是做饭不好吃,还是人不靠谱?”
李文杰不敢顶嘴了。
憋住肚子里的话,无声望向罗宝珠,似是求救。
罗宝珠笑了笑,“阿嬷,你饭菜做得好吃,人也靠谱,只不过您年龄大了,该是享清福的时候,怎么还来做这份辛苦活,您乐意干,我也不忍心瞧见你操劳啊。”
“这话就小瞧我了,我身子骨硬朗着呢,每天不干点活,浑身上下不得劲,况且做饭算是哪门子操劳活?又不伤筋又不动骨的,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了。”
“而且宝珠你家人刚过来,找别人也不放心,找我至少你没有其他的担忧,我这个人你还是信得过的吧?”
老太太很是殷勤地自荐。
倒也不是贪图那一份保姆的工资,只是这些年罗宝珠对她的一大家子多有照顾,她想回报人家,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眼下就是个好机会。
罗宝珠的家人缺做饭的保姆,她正好可以尽点心意。
“宝珠啊,我看你也别犹豫了,除了我,没人更合适。”
这话倒是不假。
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找了个陌生人来家里,且不说会不会尽心尽力地照顾,万一使什么坏心思就糟糕了。
她姐姐这样的情况,也的确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保姆。
罗宝珠被老太太一席话说服,决定让老太太来家里专职做饭。
老太太是个通透又善谈的人,自己母亲初来乍到,需要与这样的人交流沟通,更好地融入新环境。
两人商谈妥当,王桂兰当天便跟着罗宝珠回去,给众人做了一顿饭。
一桌子美味佳肴做好,罗宝珠招呼老太太上桌时,老太太却躲在厨房里不肯出来。
“你们吃,我吃过了,真不是故意推辞,我真吃过了,你去上桌吧,顺便帮忙问问你妈和你姐姐的看法,看看她们习不习惯我做的饭菜。”
老太太执意不肯上桌,只让罗宝珠问问家人的评价。
罗宝珠返回餐桌上,徐雁菱和罗玉珠还没动筷。
“怎么,老太太不肯过来?”徐雁菱朝厨房方向望了一眼,“这老太太还挺讲礼行,不过她也要吃饭的嘛。”
餐桌上多摆了一只空碗,原本是为老太太准备,老太太执意不来,徐雁菱拿过空碗,夹了一碗的菜,特意留给老太太。
“没事,等咱们熟了,她自然而然会跟着一起吃饭的。”
徐雁菱将筷子递给罗玉珠,招呼罗玉珠尝尝。
罗玉珠没发表意见,罗宝珠于是看向徐雁菱,“妈,你觉得呢,老太太手艺如何?”
“还不错。”
比不上什么大厨,但是很有家常的味道,这就够了。
徐雁菱要求也不高。
她自己的厨艺高明不到哪里去,对别人的要求也就没那么高,合口味就行。
“就让老太太留下来吧。”
罗宝珠“嗯”了一声,“吃饭问题解决了,出行问题也得解决,我会尽量给你们配辆专车,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出门,带上姐姐,坐专车更方便。”
这一点徐雁菱没有反对。
以前在港城,她外出并不多,但只要出去,一出门就可以招揽到出租车,可是深城的出租车并不多,大部分人还是骑自行车或者靠双腿,真碰上急事,她怕到时候打不到车。
有辆专车的确更方便。
“专车好配,司机不好找,我过两天去公司一趟。”
罗宝珠想找个经验足够,人也靠谱的司机,只不过公司里的老师傅,年龄都有点大,再过两年可能要退休,怕是经不起折腾了。
得好好挑一挑。
“我看那个叫做杨磊的小伙子就不错。”徐雁菱捧着饭碗,漫不经心提了一嘴。
罗宝珠有几分错愕。
“妈,你怎么认识杨磊?”
徐雁菱顺口提起那天的时候,“我过来深城的时候,想去制衣厂,在火车站外面招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就是那个叫做杨磊的小伙子。”
“小伙子挺健谈,还给我介绍了新建的那座最高的大楼,中途下了一场雨,他还贴心给我们备了一把伞,最后把我们送到地方,也没收钱,说我们是你的合作伙伴,不用收钱。”
一通操作下来,对方成功赢得她好感。
“小伙子人还不错,宝珠啊,你要是挑司机,不如把他调过来。”
罗宝珠没表态。
如果她没记错,这个杨磊应该是和陶敏静一起过来的老乡,当初打算安排进制衣厂,梁姨执意不收男员工,才安排他去驾校学车。
回想起来,他身上的确有点不对劲。
按照一般的学车过程,至少要一两年才能出师,即便是驾校简化了流程,也要大好几个月,杨磊似乎早早就拿了驾照,开始上路开车。
罗宝珠若有所思。
以前她的心思没放在这个人身上,注意力都在陶敏静那儿,现在想想,他好像也是有点猫腻的人。
罗宝珠没有给予肯定的回应,只说:“有空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这个话题揭过,两人先把保姆的事情定了下来。
从那之后,老太太王桂兰开始负责起家里的一日三餐。
当然,老太太也是跟着一起用餐的。
王桂兰自个儿觉得没什么,倒是她闺女李秀梅有了意见。
以前她去找老太太,往院子里一杵,吼一嗓子就能找到人,现在去院子,十有八九是扑空。
老太太几乎大半时间都窝在罗宝珠家里,偏巧她有个要用的锅子找不着,想来问问老太太,结果一直碰不到人。
跑了两次都落空后,李秀梅气得直接堵在东湖丽苑。
她有点恼火。
人是到了小区,但她并不知晓罗宝珠的具体地址啊。
这怎么找?
总不能挨家挨户一个个去问吧?
李秀梅也没时间瞎耗,她豁出去了,站在空旷的位置扯起嗓子大声叫嚷几声,不一会儿,听到动静的老太太蹭蹭蹭从楼梯里爬下来。
“你瞎嚷嚷什么呢!”
老太太狠狠瞪她几眼,“这里这么多居户,你这是扰民,就不能小点声?说吧,找我什么事?”
李秀梅也懒得废话,直入主题:“妈,我家的锅子你拿了没?”
“你家的锅子我拿来做什么?你以为我是你啊,薅了人家的东西不准备还。”
被挤兑一顿,李秀梅直言:“我以为你拿来给罗宝珠的家人使用了。”
“你说的什么话!”老太太蹭地一下火气上来,“人家家里什么配置都有,犯得着稀罕咱们家里的破玩意?”
“妈!”李秀梅不满,“你就说有没有拿嘛,你没拿怎么突然找不到了?”
“我没拿!我怎么知道你为啥子找不到,你自己随手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找不到了也别赖我,我还得去买菜呢,你还有什么事情吗?没什么事情就回去,别来耽误我时间。”
“妈,你说你怎么……”
李秀梅正要争辩几句,一抬眸瞥见不远处二楼阳台围栏上靠着一个妇人,顿时呆住。
妇人长得极其出众,通身一股富贵气质,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贵太太。
她福至心灵:“妈,这位是不是就是罗宝珠的亲娘?”
闻言,老太太回头望了一眼,慌得直拍大腿。
“得,肯定是咱俩嗓门太大了,你看大家都出来看笑话呢。行行行,不跟你说了,你先自个儿回去好好找找,别什么事情都赖别人。”
老太太没再管她,独自上了楼。
李秀梅也没再纠缠,失魂落魄回了家。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干活也没心思,直到老太太回家之后,她才忙不迭跑去逮人,拉住老太太的手不放,一个劲地仔细打探。
“妈,白天站在二楼的那个妇人,真是罗宝珠的亲妈吗?”
“是,怎么了?”
李秀梅一下子不说话了。
难怪罗宝珠长得漂亮,原来人家亲妈就是个美人胚子。
“那你见过罗宝珠的姐姐吧,她姐姐是不是也长得好看?”
“那当然,比宝珠还好看呢!”老太太倒也没说假话,“只不过……那孩子似乎有些被宠坏了。”
老太太不知道原委,只知道这些日子,罗玉珠几乎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
罗玉珠不像罗宝珠那样热情,不喜欢与人攀谈,大部分时间并不说话,只待在自己的房间,徐雁菱也不让她过多地与罗玉珠接触。
所以平日里虽有接触,但了解不深,老太太没发现什么异样,有时候瞧见罗玉珠作小孩子的姿态,只以为是被徐雁菱宠坏了。
她很是感慨。
瞧瞧,同样是两个闺女,一个被宠得像个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孩子,一个却到处奔波做生意,早早经历世事沉浮。
唉,真是不同命啊。
老太太心里觉得罗宝珠的母亲多少有点偏心,这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该有的行为。
“妈,罗宝珠她妈多大年龄?”
李秀梅的突然问话打断思绪,老太太想了想,“有60岁了吧。”
“什么???”
李秀梅大惊失色,“居然有60岁了?怎么人家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她大你九岁,你今年52了,人家有61了。”
李秀梅不敢置信,“她大我九岁?我看是我大她九岁吧,她看起来也就是40来岁的人。”
城里人就是会保养。
60多岁看起来跟40多岁似的,也不知道天天吃的什么,喝的什么,居然能看起来这么年轻。
李秀梅一直认为她是同龄人中最显年轻的那一批,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吓一跳,居然有人跟吃了防腐剂似的,一点也不显老。
没有哪个女人能扛住不变老的诱惑。
李秀梅眼咕噜一转,动了心思,“妈,你改天帮我问问她是怎么保养的,是不是港城那边有什么特殊的保养方法。”
“得,还保养,你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老太太看不惯她瞎折腾,“我才不给你问。”
“哎哟妈,你就问一下嘛。”
“不问。”
“问一下嘛。”
“不问。”
“……不问就不问,等有机会,我亲自去问!”
——
徐雁菱来深城已经好几天,一直闷在屋子里,她想去四周看看,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趁着老太太在家里准备晚餐,顺带可以帮忙照看罗玉珠时,徐雁菱找了个机会到小区外溜达。
出人意料,外面街上坐着一批找工作的工人。
他们个个竖起牌子,牌子上写着可以干各种碎活儿,也可以干临时工。
这样的场景一下子让徐雁菱的记忆回到很多年前的战争时期,那会儿的港城就和现在深城的街道一样,挤满流离失所的人。
可是现在并没有战争啊。
徐雁菱走到一个工人面前,好奇地问了一嘴:“你们怎么都在这里找工作?”
“没办法,这里有钱人多,说不定能逮住机会。”
工人的理由朴实无华。
今年建筑工的日子都很难捱,自从港城一篇针对经济特区的文章发布后,引起国内外对深城的围剿,事后深城出了应对之策,减少基建项目。
任何一项小的政策变动,都足以影响一整个大行业的生死。
这次首先遭殃的是建筑行业。
自从两年前几万工程兵转业到深城,深城的工程兵一直是供过于求,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全靠深城崛起的基建项目在支撑。
现在政策收紧,项目变少,这行也就支撑不下去了。
而且工程兵转业一向比旁人艰难。
公司是由部队改编而来的,编制好变,但是思维不好转换。
两万工程兵,几十个大单位,上千个小单位,哪里有那么多活能分到呢,没有工程就没有收入,没收入就发不出工资,一些单位只能三个月开一次工资。
其实工程兵在技术管理等方面并不差,比不上那些尖子施工队伍,但是比小市小县民工队总还是要强得多。
可惜开公司做生意并不单单只依靠技术,还得具备谈项目的本领。
深城奉行的是市场经济,一切的项目都得靠竞争。
思维没转换过来的公司,哪里懂得竞标的技术,也不敢使小动作,给对方“意思意思”,自然拿不到标,最后只能捡漏一些别人不愿意拿的苦工程。
现在项目变少,这些苦工程也没了。
有的公司已经续近半年没工程,有的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每人每个月靠借支50块钱生活费挺过去。
很多人只能每天喝点粥,喝完粥就躺在床上压床板,保持体力。
为了维持家庭生计,等不到工资的工程兵只能自找出路,有的去了火葬场做临时工,有的去外资餐厅刷盘子,有的跟着私人包工头干苦力,更多的人甚至连临时工都找不到。
就算找了临时工,也会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或者过度疲劳而虚脱,干活的时候状态不好而被开除。
体面都是留给有钱人的,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很多人放下尊严,开始背着小孩到火车站乞讨。
没吃的只能去菜市场捡烂菜叶填肚子,靠捡破烂养家。
“那你们怎么不回去?”
“回哪儿去?”工人静静望着徐雁菱,“我们还能回哪里去?”
但凡有退路的都走了,在深城根本待不下去,几千家公司关门倒闭,原本热闹繁华的城市成了一潭死水,公司跑了一半的人。
能跑的都跑了,跑不了的白天出去捡垃圾,晚上抱成一团,痛哭流涕。
不知道这样的处境会何时结束。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熬到几时。
工人脸上蓄满对未来的绝望,似乎瞧不见出路,又似乎一眼望到了头。
徐雁菱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是个同理心比较强的人,倘若换成以前尚有财力的时候,她一定会出手帮一帮,可是现在……
回到家后,徐雁菱心情一直不怎么明朗。
心里有点堵得慌。
等到晚餐时间,罗宝珠归来,她坐在餐桌上,刻意提了一嘴,“宝珠啊,你现在有什么项目需要工程兵吗,我看街上到处都是建筑工人找工作,现在用他们应该挺便宜吧。”
“有啊。”
蛇口那边的别墅开发项目如果落实,会需要增加建筑工,可以先招起来。
不过……
罗宝珠沉思片刻,“妈,这事你去办吧。”
“不行不行,我哪行啊。”徐雁菱一听,眉头皱起,连声拒绝,“我就是随口一提,我从来也没干过这种事,我哪里会。”
她向来对做生意没天赋,也并不热衷于此。
“谁也不是天生会做事,都是一步一步学过来的。”
罗宝珠说完,静静看向对面的母亲。
既然徐雁菱能够踏出一步,主动从港城搬回深城,那她也能够踏出第二步,第三步……
“妈,没关系,你也可以慢慢来,慢慢学。”
对上自家闺女满是鼓励的眼神,徐雁菱想推辞,一时找不到推辞的借口。
这些年一直让罗宝珠在前面遮风挡雨,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没出过什么力。
以前没瞧见倒也罢了,现在亲眼瞧见罗宝珠的种种处境,她还能心安理得吗?她为什么不能做出一点改变呢?
在一股歉疚情绪的趋势下,徐雁菱信心不太足地回复:“我尽量试试。”
第113章
既然决定让母亲揽事, 总得尽快给她安排出行的专车。
专车的司机,母亲早有人选,徐雁菱主动提起过杨磊这个人物, 可是罗宝珠不太放心。
她对杨磊的了解太少。
打算抽空去出租车公司考察一番时, 罗宝珠没想到自己的司机老周先出了岔子。
老周来跟她请假, 说是老家的母亲过世,急着赶回去张罗。
这种大事罗宝珠自然毫不犹豫批了假。
情况来得太急,谁也没有二手准备,老周当天回老家之后,罗宝珠只能去出租车公司找程鹏商量。
“老周有事回去了,你尽快安排一个司机出来暂时顶替老周的位置。”
程鹏眼神一转,心中已有人选。
“有个人比较合适,虽说经验没有老师傅多,但人很机灵, 又挺勤奋, 可以暂时替代老周, 给老板您做一段时间的专职司机。”
这种小事情,罗宝珠一般不会过多询问。
她相信程鹏会给她推荐靠谱的人选,可是听到对方经验稍显不足时,她有点纳闷。
“你是觉得谁合适?”
“杨磊。”
“杨磊?”罗宝珠掩住内心的诧异, 不动声色问:“如果我没记错, 他做司机只有一年多,我想问问程经理,你为什么会推荐他?”
很显然, 刚才一番理由并没有说动自家老板,程鹏一脸坦然地补充:“目前公司里的司机年龄都比较偏大,再过两年不少人要退休, 所以近两年陆续有年轻人加入,而杨磊是年轻人中最出色的一个。”
以前驾驶是门技术活,普通人没这个门槛,所以前期出租车公司的司机多半是部队出身。
这两年随着驾校的培育,不少年轻人开始步入这个行业。
开车是个伤神的活儿,年轻人精力更旺盛,较之上了年纪的司机更具备优势。
“杨磊虽说驾龄没那么足,但他技术好,开车很稳,应付紧急意外情况有一手,得到老师傅们的一致好评,他学车的时候就表现得很不错,比别人更早拿到驾驶证,如果老板需要一个司机暂时顶替老周的位置,我推荐是他。”
程鹏一席话为罗宝珠解了惑。
难怪杨磊比旁人更早参加工作,原来是脑子灵光,比别人学得快?
程鹏对杨磊赞赏有加,她母亲也对杨磊印象很好,想必这个人总有一些优点。
罗宝珠决定试一试,“行,就让他暂时代一代老周吧。”
“好,那我去通知他。”
程鹏走出办公室,捏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他其实是藏了一点私心的。
杨磊这个人的确是驾校年轻一批小伙子里技术最好的一个,人也机灵,跟在罗宝珠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错,这些是客观原因。
主观原因是,他妹妹拿了人家太多好处。
之前2000多块钱的索尼随身听就不提了,上次他回家,一进门就瞧见自家妹妹穿着崭新的牛仔喇叭裤四处显摆。
程婷向来爱打扮,他还以为这是程婷自个儿买的,一问才知道,程婷没掏一分钱,裤子是杨磊送的,只因无意听到了程婷之前和他的对话,杨磊上了心,给程婷送了一条。
杨磊的确是个机灵人。
人有实力,还懂得左右逢源。
这样的人物,逢着机会,迟早会出人头地。
即便他不提携,杨磊也会自个儿钻机觅缝找机会向上爬,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算是回报了杨磊之前的殷勤。
程鹏将正在洗车的杨磊叫到身边,低声吩咐:“老周有事回老家了,你去顶替几天。”
老周要回老家的事情,杨磊早有耳闻。
他心里正琢磨着呢,罗老板缺了专车司机,肯定要重新安排一位,公司里那么多资历深的老师傅,真要挑起来,还轮不到他。
不过这么些日子在程经理家人身上花掉的心思和金钱,多少也要发挥一点作用吧?
他假意蹲在车旁洗车,一双眼一直关注着办公室的动静,罗老板和程经理在办公室里谈着事情,真要有了结果,应该会来通知。
余光瞥见程鹏朝他走来时,他心里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果不其然,他猜对了。
这样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内心高兴归高兴,早已没了惊喜。
不过还得装出一副很是意外的模样,“真的吗?看来是程经理替我在罗老板面前美言了,感谢程经理的提携,我会好好干的。”
看看,一开口就是奉承话。
谁听了这话心里能不高兴?
程鹏很是欣慰。
这小伙子机灵,也算是没提携错,在罗老板身边做事,就需要这样的机灵人。
他压低声音叮嘱:“不过咱们老板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喜欢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你为人机灵,但有时候不能太机灵,明白吗?”
“明白。”杨磊认真听着,将程鹏的交代一字不落刻进心中。
罗老板选司机这样的大事,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顶上,这么好一个在罗老板面前露脸的机会,谁不想上?既然程鹏推荐了他,表明两人已经处在同一阵营。
他表现得好,程鹏脸上也有光,所以这个时候的叮嘱,一定是肺腑之言。
杨磊很是受教。
他也清楚,自己那点机灵在罗老板面前根本不够看,人家罗老板是见过大场面、结交过大人物的,在她面前,踏踏实实把事情办妥帖就好了,其他的小聪明不要使。
至于是哪些小聪明,杨磊心里有数。
他用在程鹏身上的招数,不能依葫芦画瓢用在罗老板身上,不然会坏事。
“你明白就好。”
程鹏再度叮嘱他,“罗老板为人和善,脾气也好,但是她眼里容不得沙子,一旦你触犯了他的底线,他可能不会对你大吼大叫,但以后绝对不会再用你了,所以你在她身边当差,万事注意点,不要因为小错而丢了大机会。”
“我都记住了。”杨磊认真点头。
“那你……”程鹏还想叮嘱些什么,看到杨磊一副诚恳虚心的模样,一时又说不出别的话来。
换旁人去给罗宝珠开车,他说不定要叮嘱别人放机灵点,轮到杨磊去给罗宝珠开车,他却要叮嘱杨磊把那股机灵劲收着些。
也是好笑。
“算了,别的也不多说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把握这个度,赶紧收拾收拾把,提前去适应一下罗老板的专车,她之后的出行,就靠你了。”
“好嘞!”
于是杨磊就这样顶替老周,成为了罗宝珠暂时的专职司机。
罗宝珠离开公司时,杨磊有了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的机会。
因着程鹏的叮嘱,他极力忍住想要攀谈讨好的心思,闭紧嘴巴,安安静静做一个称职的司机。
反而是罗宝珠先开了口:“你和陶敏静最近怎么样?”
这是一个私人问题。
罗老板突然问起这种私人问题,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已经从陶敏静那里听到内幕?
不太可能,陶敏静不是落井下石的性子,既然说了好聚好散,应该不会在罗老板面前告状。
揣度一番,杨磊决定实话实说,“我们已经分开了,没吵没闹,和平分开的。”
罗宝珠点点头,又问:“你觉得分开的原因在于谁?”
“一段感情结束,两方都是有原因的,敏静说她太忙,已经没有时间维护这段关系,我也是如此。从小村庄来到大城市,眼里见过的风景多了,也就不仅局限于一点感情,我们俩都是比较上进的人,分开了也好,年轻时候就该多花点时间去拼搏,到老了才不会后悔。”
罗宝珠静静听着,没发表意见。
她其实并不热衷于探寻别人的八卦,不过这种私人问题最能看出端倪。
她已经从陶敏静那里得知两人分开的消息,陶敏静的说辞也是太忙,没有时间照顾这段关系,两人好聚好散,言语间没有丝毫对杨磊的埋怨。
而杨磊的说辞里,还添了一点坦诚的真心话。
一番话滴水不漏,的确是个机灵人。
不过是真机灵还是假机灵就不得而知了,装一两天很容易,装一两个月总会露馅。
罗宝珠决定考察两个月,两个月后再决定要不要将杨磊拨给她母亲做专车司机。
这事罗宝珠没和徐雁菱提前交代,她是想定下来之后再说。
而徐雁菱也并不着急找司机,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替楼下附近街道上的建筑工人安排工作。
罗宝珠将招聘的事情交给了她。
虽说招聘并不是多么艰难的任务,但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一时找不到头尾。
只能像个毫无经验的新人,一个人慢慢摸索。
楼下的建筑工人太多,她也得挑挑选选,一个个询问人家的工作经验,做过哪些项目,遇到自己觉得合适的人,让人留个联系方式。
这些天,她就重复干着这种简单机械的事情,但她并不觉得枯燥。
反而特别满足。
对于罗宝珠来说,这大概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可能吩咐一个专业人员过来,不到一个钟头就能全部搞定,但是对于徐雁菱来讲,这是她的一大步。
即便作用再小,她现在也能帮一点忙了,终于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闺女四处奔波。
日子还长嘛,虽说她信心不是很足,但以后自己肯定能给闺女帮更多的忙。
想到未来,徐雁菱干得倍儿有劲。
不知不觉时间溜到12月底,深城进入冬季。
因着为罗宝珠招聘建筑工人,徐雁菱很好地适应了深城的生活,她在这样的忙碌中找到了一点意义,深城的形象在她心中逐渐从贫穷、落后、破旧不堪扭转成正面、积极、未来可期。
不等过年,她先回了一趟港城,将所需的东西全部从港城那边搬过来。
一副以后都要在深城立足的架势。
回来的第二天,恰好是元旦。
老太太王桂兰邀请她们一家子去聚餐,徐雁菱点头答应了。
这段时间王桂兰一直在负责她们一家的饮食,她与老太太相处得熟了,认可老太太的为人,况且既然下定决心要在深城生活,以后迟早要融入,那还不如早点融入。
她翻出从港城带过来的行李,给罗玉珠换上一套时髦的新衣服,元旦那天,高高兴兴领着一家人坐车去老太太的院子。
王桂兰的院子里,聚满了一大家。
李秀梅老早就在院子里候着。
听说老太太今儿邀请了罗宝珠一家过来一起吃饭,她很是兴奋。
“还是老太太有面子,可以邀请有钱人家的贵太太过来跟咱们同桌吃饭,这不,机会来了,我今天一定要趁机问问,这人到底是怎么保养的。”
李秀梅说着去扒拉身后的李秀英,“秀英你是没瞧见,人家60来岁的人,看着像40来岁,比我这个50多岁的人年轻多了,别说比我年轻,她看着也比你年轻。”
“咱们庄稼人,以前不懂得保养,但是现在这日子不是好起来了么,也该注重一点了,等下她过来,我找个机会问问,以后咱俩一起跟着人家学保养,怎么样?”
“去去去。”一旁的老太太听不得她说瞎话,“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在意这个做什么,人家从小生活的环境和你又不一样,你不知道么,人家以前家里都是有保姆做饭的,你说你天天对着柴火灶,满脸被浓烟厚雾熏,能有什么好皮肤?”
“妈,这话你就错了。”
李秀梅不以为然,“我觉得宝珠她妈保养得好,还是因为不操劳,你想想看,她闺女这么这么争气,能挣钱养一家人,我要是有这样的闺女,我也不用操心其他事,享清福就是了。”
“怎么,你闺女难道不好?”
提起这事,老太太狠狠剜她一眼,“你闺女考上大学,现在去国外留学了,周围人心里不知道多么羡慕呢,你就知足吧,有这么个争气的闺女,你就该躲在被子里偷偷乐,怎么还抱怨上了?”
“哎哟,我哪是抱怨,我是说实话,这闺女是自己争气,但她不听话啊,专门跟着我这个老娘唱反调,以后有出息了,能不能回来看我几眼还说不定呢,人家以后定居在国外怎么办?我这个闺女不是白养了?”
李秀梅和老太太争辩得不可开交。
旁边突然传来一句:“那也比我好。”
回头一瞧,是李秀英的声音。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谈论闺女的事情,无疑是在李秀英的心坎上撒盐。
老太太识趣地闭嘴,李秀梅装作忙碌的样子,朝外面呼唤:“文杰,文杰,你去看看,你家老板什么时候过来啊,快去门口迎接。”
李文杰早就等在门口了。
有关罗宝珠的事情他从来不敢怠慢。
翘首以盼一刻钟后,路口一辆红色小汽车缓缓驶入视野。
罗宝珠带着母亲徐雁菱和姐姐罗玉珠下了车。
这是李文杰第一次见罗宝珠的家人,罗宝珠以前几乎不谈论家庭私事,这次能携家人过来,显然带着极大的信任。
他洋溢着满脸热情与笑意,礼貌又不失殷勤地问好,之后将一家人请进屋子。
屋子里的李秀梅正在桌边盛酒酿圆子。
酒酿圆子是元旦的传统食物,但是以前吃腻了,好几年都没有备过,这次是寻思罗宝珠一家都要过来,老太太特意准备了一大碗,算作饭前甜点。
李秀梅很贴心地拿了小碗,准备给每人盛一碗,谁料罗宝珠一家人突然走了进来。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原因,手一抖,一颗酒酿圆子从她勺中滚落。
圆圆的糯米丸子掉到地上滚了一段距离,最后不偏不倚停在罗玉珠脚边。
这本来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不过落了一颗圆子而已,顶多算是礼仪不周,打扫一下便是,谁知道罗玉珠见了这样的场景,突然瞳孔紧缩,惊恐地蹲下身,歇斯底里地尖叫,仿佛看到什么极度恐怖骇人的场面。
突如其来的动静将全家人吓傻了。
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现罗玉珠蹲着的地方遗留出一股带着气味的不明液体。
这样始料未及的场面让一屋子陷入沉默。
极度的沉默。
谁也不敢先出声,连呼吸都轻得可怕。
空气仿佛凝固,深城冬天最寒冷的日子还没有来临,大家已经都被冻僵,怕自己说出的话都带着冷意。
是罗宝珠首先站出来安排。
“阿嬷,家里有新裤子吗?麻烦找一条出来。”
随后看向身后的徐雁菱,“妈,你带姐姐去房间一下。”
徐雁菱没有吭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扶着受惊吓的罗玉珠去房间。
而地上那颗惹事的酒酿圆子,早已被李秀梅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扣走。
不明液体则被李秀英不声不响地收拾干净。
换好新裤子后,徐雁菱领着罗玉珠从房间里出来,面对众人时,场面充斥着一股别扭的气氛。
谁也没敢提起刚才那桩事,大家很是默契的守口如瓶,但是那样的画面冲击力又太大,每个人脑海里不由自主闪现刚才那一幕。
罗玉珠今天穿了一套时髦的新衣服,干干净净的,哪怕没有化过妆,也十分惹眼,让人挪不开目光。
唉,这么漂亮的人儿,却突然……
这很难让人接受。
最无法接受的是徐雁菱。
闺女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她坐立难安。
傻傻的罗玉珠不会在意桌上凝固的氛围,也不会有羞耻心,但她介意,她不想闺女这种最不堪的画面被人瞧见,可惜还是发生了。
徐雁菱心里很难受,难受得几乎吃不下饭。
本来是好意邀请,最后弄成这样,老太太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她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
作为罪魁祸首的李秀梅,一向话多且善于活络气氛,这下也歇了气。
她平时爱看热闹,这会儿窥见别人家的隐私,却一点也没有猎奇的心思,因为她也有闺女。
她能明白做母亲的面临这样的场面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简直是一场灾难。
她甚至在心里反思自责,如果自己刚才没有手抖,场面是不是不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一场饭局弄得人人不愉快。
原本高高兴兴的元旦聚会,变成了一场沉默的令人难堪的酷刑现场。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受刑。
死寂的氛围中,仍旧是罗宝珠先出声。
她静静讲述了一段往事。
“其实我姐姐以前,很聪明,读书时每次都拿全校第一,是所有学生的榜样。”
1971年,15岁的罗玉珠初中毕业,举办初中部的毕业礼时,她央求哥哥罗振荣一定要来参加。
罗振荣一向很疼爱妹妹,那天即便工作很忙,也还是特意抽出空去参加妹妹的毕业典礼,两人回来的路上,罗玉珠路过一家经常吃的糕点店,要去买糕点。
这一个小小的举动,为之后的悲剧埋下伏笔。
罗玉珠推开车门走出去,没走几步,身后砰地一声巨响。
停在路边的小汽车与疾驰而来的大货车撞个满怀。
刚拉开车门的罗振荣准备走下来,躲闪不及,当场死亡。
死亡的场面有些骇人。
脑袋开裂,脑浆流了一地,一颗眼珠子从车祸现场滚落到已经呆如木鸡的罗玉珠脚边。
她当场吓傻,尖叫,晕倒。
受刺激太大,醒来精神就不正常了,智力降低到七岁水平。
后来母亲带着她看过很多次医生,都没有明显好转。
因着这次的创伤,罗玉珠对圆溜溜的会滚动的东西产生本能的恐惧,看到大小形状的圆形东西也不喜欢,比如珍珠项链。
原来如此。
听完来龙去脉,屋子里仍旧是一片无言的沉默。
真相太过沉重,哪怕是出言安慰,也显得言语浅薄。
大家望向罗玉珠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罗玉珠因为受惊,没有动过筷子,肚子里空空,脑袋里也空空,什么都没得到,只收获了满满一堆同情。
这场饭局不欢而散。
几天后,罗宝珠收到了一盒磁带。
是李秀梅特意托李文杰送来的。
她将磁带放进收音机,熟悉的旋律缓缓传出。
“轻轻敲醒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一旁的徐雁菱正在整理那天罗玉珠穿过的裤子,裤子已经洗干净,发生过的事情却永远无法再清洗干净。
徐雁菱很是后悔。
如果那天不答应过去就好了,如果那天她能提前说明一下就好了,如果……
可惜没如果。
徐雁菱怔怔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旋律,忍不住喃喃发问:“明天会更好吗?”
罗宝珠沉默一下。
“会的。”
第114章
新的一年, 没有迎来新气象。
徐雁菱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她整日陪在罗玉珠身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老太太前来烧饭, 也识趣地不吭声, 非必要事情不去打扰。
一层窗户纸已经捅破了, 众人小心翼翼地将窗户纸沾上,企图营造一种不知情的假象。
可惜记忆不会消失。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所有的迎合只是为了让徐雁菱心里能好受些。
“妈,之前的建筑工人,你招好了没有?”
午餐时分,罗宝珠回到家中,冷不防提起之前的事情。
徐雁菱有点始料未及,“招得差不多了。”
“那你尽快。”罗宝珠催她,“别墅项目差不多该启动了, 我过两天再去确认一下, 回头人员需要马上到位, 你尽快招好。”
其实项目没有那么着急,罗宝珠话里多少带着夸张的成分。
她有点看不下去徐雁菱陷在无法抽离的痛苦情绪中。
元旦那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过了一周,徐雁菱仍旧每天呆坐在家,连之前能唤起她积极性的招人工作也不顶用了。
这种情绪最是内耗。
当事人罗玉珠没有放在心上, 她懵懵懂懂, 不会为着面子虚荣等等感到难堪。
罗宝珠也没怎么过多的纠结,事情发生的时候会难受一阵子,事后她很快调整过来, 因为她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不着急,那些个罪魁祸首迟早要遭到报应的, 她有耐心等到最后。
只有徐雁菱,做不到像罗玉珠傻乎乎的不在乎,也做不到罗宝珠那样拥有明确的报复目标,除了情绪内耗,她别无办法。
罗宝珠催她赶紧招人,也是想给她找点事情做。
“那我尽快招好。”徐雁菱勉强恢复一点气力。
两人说话间,厨房里飘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在厨房忙活的老太太王桂兰探出脑袋,“等会儿哈,还有一个菜就齐了,马上就能开饭了。”
“不急。”罗宝珠应了一声,目光转向餐桌。
餐桌旁的木架上放着每天订购的报纸,她随手拿起,翻开来细细浏览。
一则很显眼的标题映入眼帘。
《中华人民共和国城乡个体工商业户所得税暂行条例》发布了,主要内容是规范个体工商户税收管理。
罗宝珠快速浏览一遍,心思一转,“妈,我看你热衷于给大家找工作,不如成立一家职业介绍所。”
“职业介绍所?”徐雁菱纳闷,“专门给别人介绍工作吗?”
“对,就相当于劳务中介。”
罗宝珠想了想,这个提议非常适合徐雁菱,徐雁菱向来心善,喜欢帮助别人,连楼底下四处找工作的工人都看不过眼,非要给人家安排工作,既然如此,不如开一家职业介绍所。
这种本质上是中介的公司并不需要什么核心技术,只要会张罗就行。
徐雁菱也热衷于替大家解决工作的难题,一定会认真投入进去,这算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入手练习,只要好好经营,也能够慢慢学到一些经验。
“妈,现在去工商局领个体经营证比以前简单多了,你想想,深城现在不少人找不到工作,你不能只解决眼前这一小撮,也得顾虑背后的一大群失业的人。”
“既然如此,不如送佛送到西,干脆成立一个小公司,专门给人介绍工作,也算是解决了那些找不到工作的穷苦人的难题,您说是不是?”
罗宝珠的话里多少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可偏偏徐雁菱最吃这种道德绑架。
她思索片刻,认为罗宝珠的建议十分可行。
反正帮一个也是帮,帮十个也是帮,帮一百个也是帮,那还不如多帮一点。
只是……
她有点没信心。
人少她还能管理,人一多了,事情就乱了杂了,到时候凭她自己一个人能搞定吗?
万一不能搞定,岂不是又要罗宝珠来给她兜底?
她是想尽自己所能给闺女减轻一点压力,不是想动不动就给闺女增加压力。
真成了拖累,岂不是和她的初衷背道而驰?
“没事,妈,我相信你,你看之前招人不是做得挺好吗?这事儿不难,你就按着之前的做法进行就行了,只不过规模可能稍大一点,没什么难度,不要还没做呢就把自己给吓到了。”
如此轻飘飘的语气,说得好像这世界上没什么难做的生意,生意要真这么简单句就好咯,徐雁菱难得露出一个被逗的笑容,“我又不和你一样,你遗传了你爸的生意头脑,我一向没天赋。”
这话罗宝珠就不爱听了。
她板起脸,纠正:“我是遗传姥爷,妈你是姥爷的闺女,怎么没天赋?”
不得不说,这话落在徐雁菱心坎上,她想反驳也没话反驳。
她父亲是个有想法的商人,当初能果断从沪城迁移到港城,能成功在港城立稳脚跟并且将制衣厂生意发扬光大,足以见其能力。
以前年轻的时候,她也质疑过,怎么自己对经商完全没天赋呢,现在想想,其实是打心底里认为自己超越不了父亲,再加之传统思维作怪,总认为女人该在家里相夫教子。
后来嫁给了罗冠雄,罗冠雄在生意上挺有建树,她也就愈发对生意没兴趣了。
沉浸在父慈子孝,家庭美满的幻境中不可自拔。
以至于变故来临,完全招架不住,被生活折腾得毫无反抗之力。
现在她想试一试了。
罗宝珠的以后她肯定是不用操心,她担心的是罗玉珠。
她一直的想法是以后给罗玉珠找个靠谱的人家,既然如此,她总得给罗玉珠攒点嫁妆,以后不能所有事都靠罗宝珠接济。
只是自己一大把年纪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成事。
“那我去试一试吧。”徐雁菱底气不太足,“流程麻烦吗?”
“不麻烦。”罗宝珠安慰她,“你去跑一趟就知道了。”
好不容易说动母亲,罗宝珠干脆将其他事情也安排妥当,“明天给你安排一辆专车,老周做司机,你出行吩咐老周就行。”
“怎么不是杨磊?”
徐雁菱也不是非要杨磊不可,只不过之前提过一嘴,她以为罗宝珠会派杨磊过来,一时没想明白罗宝珠的安排。
“老周经验丰富些,我先让老周带你跑地方,之后再安排杨磊过来。”罗宝珠其实只是想多考察一阵子杨磊,只得先几句话敷衍过去。
徐雁菱也没继续追问。
她并不怀疑罗宝珠的安排,在她心里,罗宝珠无论怎么安排,都是为她好。
“可是……”她还有个问题,“要是开职业介绍所,以后我在家的时间没那么多了,谁来照顾你姐姐?”
她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罗玉珠。
真去忙活外面的事情了,谁来陪罗玉珠呢?
“有老太太在呢。”罗宝珠指了指厨房方向,“老太太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她可以帮忙照看姐姐。这事同她商量,她一定会答应的。”
换做以前,徐雁菱大概率不会同意这样的做法。
老太太来家里做饭的这阵子,她一直没让老太太过多接触罗玉珠,就怕老太太窥探到其中端倪,去外面乱嚼舌根。
发生元旦那天的事情之后,大家都知晓了她一直尽力隐瞒的事实。
最糟糕的一面已经被别人看得精光,也就没什么好遮遮掩掩、扭扭捏捏的了。
徐雁菱答应下来,“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两人商量妥当,将所有细节敲定,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徐雁菱从内耗的情绪中抽离,恢复精神,开始重新投入到招建筑工人的工作中,顺便还张罗着开一家职业介绍所的事情。
罗宝珠看她忙前忙后,心里也很欣慰。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变时,一道晴天霹雳从天而降。
蛇口的别墅项目被叫停了。
项目被叫停,招聘建筑工人的工作也就白费了,听到消息的徐雁菱有点不知所措。
好端端的,项目怎么说停就停?
难怪最近就业形势不好,项目本来就少,马上要开启的项目都能叫停,原本以为有工作着落的这下又要扑空。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对那些人交代。
给了人家希望,又让希望落空,唉,难办哦。
才刚起了个头的徐雁菱已经能深深体会到做生意的不易,这么些年,罗宝珠遇到的难题只多不少,不知道她都是怎么应对的。
“宝珠,项目停了,那我还要继续吗?”
罗宝珠没给她明确回复,只说:“我先给卫主任拨个电话。”
卫泽海已经被调回广州任职,退居二线,做个清闲活儿,离开的时候是罗宝珠亲自送到火车站,两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照理深城的项目不该再打扰卫泽海,但这个项目是卫泽海经手,之前的手续几乎已经办完,怎么还会出岔子呢?
罗宝珠只能拨号给卫泽海,探问其中缘由。
“卫主任,您之前不是说过,蛇口别墅项目已经走完流程了吗?”
“是啊。”接到来电的卫泽海不明所以,“怎么了,出什么状况了吗?”
“嗯,出了点状况,项目被叫停了。”
罗宝珠的声音有些低沉,听得卫主任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怎么会被叫停呢?”
他记得离开深城之前,一些没有处理的项目已经都处理完毕,交接手续的时候,不会给难办的没有解决的项目留到下任手中。
没道理已经通过的项目现在又被叫停啊。
卫主任直觉里面有蹊跷,“你先等等,我去给你打听打听。”
既然是自己之前经手的项目,卫主任自认有责任负责到底。
几个钟头后,他重新给罗宝珠回了电话。
“我算是知道原因了,深城之前被外界大规模质疑,所以基建项目要缩减,之前通过的建筑项目重新被新上任的尹昊尹市长审核,因为新市长目前主要是想开发科技工业园,所以你这个别墅开发项目就暂时按住了。”
按住了是个委婉的说法,实际就是被打入冷宫,至于以后有没有被重新提起的机会,只有天知道。
即便被提起,估计也是等到科技工业园完全建立之后,至少要等个一年半载。
万一政策变动,到时候重新投标,项目还不一定能到她手上。
一切都充满变数。
罗宝珠听得直皱眉头。
卫主任接下来的话让她眉头皱得更深,“这里面有些猫腻,你知道新上任的尹市长为什么会选择开发科技工业园吗?”
“为什么?”
这就说来话来了。
离任的前市长早在一年前就决定与中国科学院合办深城科技工业园,计划两方各投资1000万元人民币。
科技和管理方面的人才由中国科学院提供,而且中科院还会派出一位司长前来共同筹建工作。
前市长十分注重这个科技工业园的项目,想通过改革科技体制,探索科研与生产相结合的新路子,策划深城以后的高科技产业的发展。
这是受《第三次浪潮》和美国硅谷的启示。
赴美考察,在美国硅谷参观取经,学习到有关科技体制和管理经验后,前市长坚决认为,除了借鉴国外的科技发展经验,还必须借助中国科学院的力量。
两方合作的科技工业园项目就这么定了下来。
工业园区的基础设施建设需要与建筑开发公司合作,最早定下来的合作公司是南源开发公司。
据说促成这笔生意的就是新上任的财贸办主任。
卫主任叹息一声,“接替我位置的新的财贸办主任你知道是谁吧?”
“知道,朱开畅朱主任。”这一点罗宝珠自然打探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卫主任又提起另外一个名字,“目前科技工业园的基础建设工作交由南源开发公司,而南源开发公司的负责人叫做何昆,这个何昆是朱主任妻子的侄儿。”
卫主任的话戛然而止。
不用多说,剩下的已经很清晰了,罗宝珠不是傻子,稍稍动动脑筋就能想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
也就是说,深城新市长上任,对所有建筑项目重新审核,因为中央政策要求缩紧基建项目,所以蛇口别墅开发和科技工业园开发这两个项目只能先进行其中一个。
深城财贸办的新主任朱开畅,其妻子的侄儿何昆是南源开发公司的负责人,负责开发科技工业园。所以朱主任向上提建议,从蛇口别墅开发和科技工业园开发项目中,选择了科技工业园开发。
科技工业园的开发显然更符合深城未来的规划,新上任的尹市长自然而然会同意朱主任的提议。
只不过朱主任的提议有几分为公几分为私,那就不知道了。
罗宝珠思索片刻,“好的卫主任,我明白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恐怕不是她能轻易撬动。
她以前和卫主任合作比较多,虽说卫主任对她多加关照,但卫主任也对别的来深城投资的商人同样关照,哪怕遇着项目竞争,也是优先考虑哪家公司更有实力更具备优势。
一切的选择都是从最公平公正的现实角度出发,不会徇私舞弊。
这也是罗宝珠最欣赏的地方。
不需要偏袒自己,只要不偏向任何一方,就是最大的公平。
不过世事易变,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和卫主任有着同样的办事风格,她之前担心卫主任走了之后工作不好展开,看来也不是瞎担心。
这不,立马遇到难题了。
固有的利益关系很难破开,这不是她随便送点礼物打点一下就能解决的小事,如果新上任的一批领导都有这样的固定利益关系,恐怕之后的路就难走咯。
这不是个好现象,罗宝珠轻叹一声。
“卫主任,我心里还有一个疑惑。我想问问,这位新上任的尹市长和财贸办朱主任是一同调过来的吗?”
作为在官场工作多年的资历深厚的老人,卫主任当然明白罗宝珠话语背后的含义。
一同调过来只是表面的说法,罗宝珠真正想问的是,两人是不是同一派的。
“不是。”卫主任直白否认。
中央派新市长过来,是让新市长好好管理经济特区,不是让新市长过来拉帮结派搞小山头的,自然不会允许新市长带太多人过来,新市长身边只带了一位亲信,至于财贸办主任朱开畅,是省委那边委派的。
一个是中央直任,一个是省委遣派,两人不同道。
不仅不同道,甚至他们之间还有点不愉快。
想起此事,卫主任不禁笑起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尹市长过来第一天就将朱主任批评了一顿。”
起因是尹市长刚才深城时,下火车站被人骗了一把,最后直接闹到了警察局。
从警察局回去后,尹市长严厉批评了治安部门和财贸办,认为两个部门应该联合合作,好好给民众科普一下预防经济诈骗的知识。
火车站、东门老街这些个人流量大的地方,已经成了坑蒙拐骗者的天堂,老百姓们简直防不胜防,各种陷进各种坑等着大家跳,继续这样下去,对整个城市的风气将会造成不可逆的负面影响。
作为经济改革的先锋区,首先要稳住社会风气,如果整个城市透露出一股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出卖的风气,那就完了。
到时候风气坏了,人心也就难改正了。
尹市长对此很生气,不过生气归生气,尹市长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向来对事不对人。
即便发生这事,也不会带着芥蒂看待朱主任的提议,所以这也是朱主任提议开发科技工业园项目能获得通过的原因。
“好,我明白了,谢谢卫主任。”
罗宝珠挂断电话,招呼李文杰过来。
“这两天你密切关注一下科技工业园的消息,有什么动静及时通知我。”
果不其然,不到两天,有好消息传来。
“科技工业园重新招标了。”李文杰拿着新打探的消息向她报告。
科技工业园虽说之前是由南源开发公司负责,但南源开发公司一直没有开发,这是属于上一任市长的项目,上一任市长离任后,新一任市长重启这个项目,但是有了新的想法,要重新招标。
重新招标,意味着项目并不独属于原先的合作者南源开发公司,任何公司都可以参与竞标。
看来这位新市长很懂其中的裙带关系啊。
来了这么一出,之前的打算都落了空,财贸办的朱主任大概要气死了吧。
罗宝珠笑笑,“既然别墅项目叫停,那我们去投资科技工业园。”
第115章
罗宝珠的投标书刚递交上去, 立马有了动静。
这动静不是来自于深城政府,而是来自于南源公司的负责人何昆。
她收到了何昆的邀请。
何昆想邀请她一起吃一顿饭,为了显现出诚意, 特意摆低姿态, 提出让她选择就餐的时间与地点。
将主动权交由她。
“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李文杰不太放心。
他调查过, 这个何昆有前科。
之前一起竞争过项目的对手,好几个无缘无故破了产,不知道何昆用了什么手段。
人家背后有大树好乘凉,硬碰硬不太行。
“不管有没有诈,我都得去一下。”
哪怕是场鸿门宴,她也得抽出时间走一趟,对方要探探她的底细,她也得探探别人的底细。
不能永远让自己处在被害的弱小的位置,不然始终无法面对大风大浪。
人再豪横, 总不至于胆大包天敢威胁她性命。
真到了那个地步, 躲也是行不通的。
“你安排一下, 时间定在明天,地点定在何庆朗的越南餐厅。”
何庆朗的越南餐厅自从开张后,生意一直很不错,罗宝珠定下这个地址, 也是信得过何庆朗。
至少何庆朗不会是对面的人。
接到通知后, 何庆朗很是高兴,特意为罗宝珠预留了一间上好的包厢。
第二天罗宝珠到达越南餐厅时,何昆已经比她先一步抵达。
何昆是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 长得高大端正,乌黑的头发用发蜡梳得油光发亮,一身得体的西装, 脚下的皮鞋擦得比头发还亮。
看得出来是个比较注重外在形象的人。
罗宝珠走进包厢时,何昆正拉着何庆朗亲切地交谈。
两人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何昆以此为切入口,与何庆朗交谈大半天,直到包厢门被推开,罗宝珠进来,他才结束对话,站起身热情迎接罗宝珠。
“久仰久仰。”
何昆生就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眼尾炸花,面像上这是一种情感丰富的象征。
罗宝珠不太相信面相一说。
人不可貌相,没谁比她那过世的亲爹罗冠雄更冠冕堂皇了,而实际上的罗冠雄是怎样一副德行,一纸遗书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你好。”
打完招呼,罗宝珠目光放在旁边何庆朗身上。
“罗老板来啦,那你们聊正事,我先出去了。”何庆朗没再逗留,识趣地起身离开,离开时不忘关好包厢门。
门外,李文杰规规矩矩站着。
瞧见何庆朗从包厢出来,恭敬问了一声好。
何庆朗脚步一顿,目光在李文杰身上打量了一圈,不由自主想起以前在明朗餐厅的旧时光。
那会儿李文杰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小伙子,长得面黄肌瘦,一个人的食量能顶三个人,时间一晃而过,如今李文杰也成了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长得人高马大贼精神。
容光焕发的,一看就过得很滋润。
跟在罗宝珠身边的这些年,看来日子不错。
“你打算跟罗老板干一辈子吗?”何庆朗以着一种老相识的口吻问他,“要不你继续来跟着我干?餐厅里缺经理,你要是答应,可以直接来做经理。”
李文杰摇头。
“你是不同意,还是不好意思同意?没关系的嘛,当初罗老板不也是从餐厅里把你调走,现在我从她手上把你调到餐厅,很正常是不是,你只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干?”
李文杰继续摇头。
“这就有点伤人心了啊,难道我以前待你不如罗老板待你好?”
话问到这个份上,那就太直接了。
李文杰赔笑脸,“您和罗老板待我都很好,不过这事我自己也不能决定,我和罗老板签了十年的长约,要是违约,我得支付一笔巨额的违约费,何老板看得起我我很高兴,如果真想调走我,不如您直接和罗老板谈一谈?”
得,这小伙子给他绕弯子呢。
跟着罗宝珠这些年,心眼儿倒是长了不少。
“好好好,我改天就找罗老板谈谈。”何庆朗玩笑似地说了一句,拍拍李文杰的肩膀,笑呵呵地走了。
走前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包厢。
他还真有点羡慕罗宝珠,怎么她身边的人都这么忠心?
包厢内的罗宝珠对外面何庆朗偷偷撬人的举动毫不知情,她面前的何昆吸引了她全部注意。
当然,不是因为何昆长得相貌堂堂,而是在两人寒暄不到三句话后,何昆掏出一只礼盒。
“初次见面,我备了一份礼物,希望罗老板能笑纳。”
这就有点尴尬。
罗宝珠什么都没准备。
她以为两人是竞争关系呢,何昆对她至少是抱着谨慎态度的,怎么对方竟然还偷偷摸摸提前给她备礼物?
罗宝珠没接受,“何老板的大礼,我恐怕无法收下。”
礼盒里装着什么东西,她完全不知情,是一些小玩意倒还好了,如果是什么贵重物品,收下了就是欠了人情,到时候有嘴说不清,不如不收。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何昆说着,主动将礼物递给她。
“听说罗老板喜欢瓷器,我特意淘了一件,是唐朝的彩瓷。”
唐朝的彩瓷?唐三彩吗?
这还叫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罗宝珠看了一眼包装得很是严密的礼物盒子,眼神深沉几分。
对方到底是从哪里听说她喜欢瓷器?
她没什么特殊的爱好,能让何昆产生这样的误解,追根溯源,大概要回到当初她为温经理准备那一套青花瓷碗具的时候。
当时让南园宾馆的经理戴宏军托人在老家江西景德镇那边买了一套正宗的青花瓷,由戴宏军的妹妹戴金巧亲自坐火车从老家带来。
这件事有点年头。
不刻意提起,她都快要忘了。
南园宾馆已经换了一拨人,戴金巧被她辞退,戴宏军也早已去了北京发展。
不知道何昆是从哪里打探到这些事情。
能有心思研究她的喜好,翻出这种老黄历,这位何老板,多少有点奉承人的功夫。
无事献殷勤,总归没什么好事。
况且两人目前在竞争同一个项目,对方总不能是来和她广结善缘的吧?
罗宝珠笑着摇摇头,“那我就更加不能接受了,这么珍贵的东西,何老板还是自己留着珍藏吧。”
将礼物盒推回到对方面前后,罗宝珠不给他争辩的机会,立即道:“不知道何老板这次邀请我过来,是要谈什么事情?咱们不如直接进入主题。”
这话堵死了何昆肚子里的草稿。
果然啊,年纪轻轻做成大事业的人,没一个简单的。
何昆收了心思,看向罗宝珠的眼神显出几分认真。
来赴宴之前,他姑父朱开畅交代过他,让他和罗宝珠打交道注意些。
这些年来,能和深城政府一直保持良好合作关系的港城商人,也只有罗宝珠一人而已。
其他的要么是经营有问题,中止合作,要么是管理方面存在不妥,遭到过政府批评,要么是受外部环境影响,港商停止继续投资。
只有罗宝珠,几乎没怎么犯过错,与她合作过的领导们对她是一致好评。
这是个强劲的对手。
去年外界对深城的质疑声如雷贯耳,那样的环境下,罗宝珠也没有取消过一个项目,甚至还主动提出要开发蛇口别墅群。
如果不是换了一批领导,罗宝珠将会继续在深城如鱼得水。
朱开畅在官场混迹多年,怎么可能不会知道这种人的可怕。
抓不住小辫的人是最可怕的。
对方一开始就在刻意经营,经营一种良好的形象,一种值得大众信任的信誉,这样的形象总有一天会在事业上帮上大忙。
想起姑父的交代,何昆的眼神逐渐暗沉。
接触下来他发现,这个罗宝珠,比他想象中还难搞。
“罗老板,您要是不收下这个礼物,接下来的正事,咱们也不好谈啊。”
罗宝珠挑眉。
“怎么,咱们要谈的正事竟然和礼物有关系?我以为何老板要和我谈论科技工业园项目的事情,没想到何老板要和我谈的是古董瓷器的事情?”
“那看来是我误会何老板的初衷了,如果这场聚会的主题是古董瓷器,可能何老板也误会了我,我不喜欢古董瓷器,何老板想与人谈论,还是找个在行的人吧,找我是找错了。”
看着对方摆出结束谈话的姿态,何昆哂笑。
“罗老板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今天过来的确是想和罗老板谈论科技工业园项目的事情,直说了吧,我想让罗老板放弃。”
话音落下,包厢内一片安静。
罗宝珠似乎懂了。
她望向桌面的礼物盒,“所以,这礼物算是补偿?”
难怪出手这么阔绰。
“也不能算作补偿,如果罗老板愿意,可能算是是咱们交个朋友的信号。”
罗宝珠:“如果我不愿意呢?”
这话说得直白,包厢内的空气一下子凝固。
两人对视片刻,眼神在无声中较量。
何昆长得相貌堂堂,浓眉大眼,眯起眼来却无端散发出一股阴郁的气质。
他蓦地笑了。
“罗小姐是个聪明人,一场明知道没有结果的较量,为什么要去较劲呢?”
“你的意思,我注定拿不到项目?”罗宝珠反问,“不知道何老板哪里来的底气?”
何昆的底气来自哪里,两人都很清楚,但是没有谁敢明目张胆的提出来。
怕落人口舌。
包厢内沉默片刻,何昆出声,语气冷了不少。
“这么说来,罗老板是打算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这样严肃的场合,对方那样严肃的面容,本不是放松的时刻,罗宝珠却突然有点想笑。
刚开始来深城打拼时,深城连条像样的马路都没有,她坐单车去市政府的临时办公处谈合作,那会儿市政府巴不得港商来投资,接待她时高兴得合不拢嘴,那时都没遇见过这种事情,现在倒是碰上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威胁。
她蹭地一下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既然这样,那我就自罚一杯。”
一口喝下凉茶后,罗宝珠放下杯子,起身离开,看也没看包厢内的何昆一眼。
——
与此同时,市委会议室内,一众领导班子正在讨论科技工业园的承建方到底该选哪家公司。
科技工业园是一个大型的、国家级标杆项目,总投资估算要好几个亿,并且是分期投入,首期的投资资金就得上亿。
眼下的深城基建项目缩减,项目有限,建筑行业的竞争趋于白热化,小型建筑企业多如繁星,为了能在有限的大蛋糕里分得一杯羹,各家企业都要展开激烈的竞争。
一场内部的角逐正在上演。
竞标成为建筑企业生存的关键,这像是一场丛林法则,谁能够在萎靡不振的大环境中争夺到这块大肥肉,谁就能靠着这个项目在大浪潮中继续生存下去。
多如牛毛的企业参与竞争,如果不加以限制,深城几乎所有的建筑公司都要来投标。
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香饽饽,谁愿意袖手旁观,眼睁睁把一块肥肉让给别人?
若不是设置了基础的门槛,全深城得有上千家的单位来投标。
筛选过后,也还有十几家公司。
想要从这十几家竞标单位中挑选出合适的承建方也是一桩难事,不仅要注重价格的因素,也要评估建筑企业的信誉、实力、施工计划等等其他方面。
经过一番评估,这十几家公司中,只有两家最有希望,一家是原来的承建方南源开发公司。
会议上的领导们也更加倾向于这家公司。
“科技工业园之前就是交给南源公司负责,只是因为之前的一些变动,一直没有开发,现在重新启动项目,我认为继续交给他们负责就行了。”
“我也赞成,南源公司接手了一阵子,应该对项目有更深的了解,让他们继续接手更为适合,换做别人,肯定没他们那么了解项目。”
“换人也需要成本,重新投标的这几家公司里,我看也只有南源公司实力最为雄厚,之前咱们也跟南源公司合作过好几个项目,能力这方面可以放心。”
……
众人纷纷发表意见,朱开畅坐在一角,静静倾听。
他和几个同僚打过招呼,同僚们很是识趣,在会议上也格外支持,最终这个项目只会是由何昆来负责。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胜券在握。
与他一起静静倾听的还有坐在正中央的新市长尹昊。
尹市长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
明明实力差不了多少,几乎所有人都偏向南源公司,都想把项目交由何昆负责,没谁提起过罗宝珠的名字。
这个罗宝珠,这么不得人心吗?
等众人的议论声停下后,他缓缓提出一道质疑,“如果我没考察错,布吉工业区是罗宝珠开发的,她也算是有经验,怎么没人发表一下对她的看法?”
话音落下,会议室安静一瞬。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很快有人开始发表意见。
“罗宝珠的确有经验,但她是港商,上次深城闹出被质疑的风波,不少港商撤资走人,还是咱们的内联公司比较靠谱,为了项目以后能正常顺利地进行,我认为选择何昆更靠谱。”
“不错,港城的商人都很精明,唯利是图,哪里有利益就往哪里钻,真到了困难时刻,一点也不顶用,咱们科技园的大项目,应该采用信得过的人。”
……
众人众说纷纭,尹市长没吱声。
据他了解,这位罗宝珠是最早来深城投资的那一批商人,几年中合办的几家公司几乎没出过任何岔子,与上一任的领导班子也都维持着很好的人际关系。
做到这样可不简单。
听完大家对罗宝珠的议论,尹市长将目光放在朱开畅身上。
他关注到朱开畅没有发表想法,特意点名:“朱主任是什么看法?”
被点名的朱开畅愣了一下。
会议上的所有人也都愣了一下,纷纷将目光投向朱开畅。
接收到众人投过来的注视目光,朱主任面色坦诚地回答:“我觉得目前有两个比较合适的公司,一个是何昆的开发公司,一个罗宝珠的开发公司,两家都不错。”
朱开畅特意提起罗宝珠,只是想避嫌。
新市长若是有心调查一下,很快就能查出何昆河他的关系。
况且当着众人的面,特意点名要他发表意见,这何尝不是一种信号。
所以罗宝珠的名字就这样被他提出来溜一溜。
没想到正中新市长的下怀。
“既然这样,那就安排一下,两个人我都想见一见。”尹昊最终拍板,“等见过两人,再做最后的决定。”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在大家都一个劲的推荐南源公司时,尹市长仍旧要接见两人,其中意思很明显。
散会后,朱开畅心情有点不愉快。
同僚们纷纷出言安慰他。
“不用多想,尹市长并不是特意针对,他向来就是论事,不会因为上次批评过你就对你产生什么意见,你也不用太担心。”
“是啊,论实力,何昆的公司实力强多了,等尹市长亲自考察过,就会明白到底哪家公司适合接手。”
“听说那个罗宝珠和之前的卫主任走得挺近,不过卫主任现在调走了,一大批领导班子都换了,现在她也找不到什么别的路径,没办法跟何昆竞争的,你就放心吧。”
……
同僚们的安慰并不能缓解朱开畅的心情。
他心里很明白,做最后决定的人只能是市长。
尽管同僚们都明白何昆和他的关系,也乐得在会议中卖给他一个人情,但是新市长是个有想法的人。
他心里有点不妙的感觉。
同时又不断安慰自己,这个罗宝珠和尹市长毫无关系,两人没有交集也没有交情,尹市长不至于徇私舞弊。
况且罗宝珠和何昆放在同一个水平上较量,怎么看都是何昆胜利。
安慰自己之后,朱主任的心情并没有好转。
依着这么多年混迹官场的本能,他给何昆打了一个电话。
何昆从越南餐厅回来,正憋着一肚子的火。
聚餐不欢而散。
罗宝珠是摆明了不接受他的讨好,而且态度非常强硬,势要与他竞争到底。
他很恼火。
他甚至都没有想明白罗宝珠有什么底气和他叫板。
现在的政府领导班子中,罗宝珠应该也没什么后台吧?
直到他姑父打来电话,“准备一下,新市长想和你见面谈一谈科技园项目的事情。”
何昆心里一喜,“是不是事情定下来了?”
“不是。”朱开畅提醒他,“新市长也要和罗宝珠见面,他要在见过你们之后再做最后的决定,到时候好好表现。”
何昆心里一愣。
尹市长也要见罗宝珠?
他终于有点懂了罗宝珠的底气从何而来。
难怪罗宝珠能这么嚣张,看来还是有点东西的。
不过想和他竞争,那还是太嫩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