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31章


    ◎是恢复记忆了吗◎


    徐梦舟一直觉着,她喜欢上做这种事,阮黎脱不了干系。


    做什么都需要一些鼓励,一点正向反馈,人才有动力继续。


    只怪阮黎的反馈太好,太及时,她要是木头一样,干巴巴地躺着,不动也不说话,她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


    可阮黎总有那么多的声音。


    她说话时声音是沉静的,雪花片一样凉,总是轻飘飘的,她的脸上时常带笑,声音里却没有,像冻干脆的硬纸片,利落冰冷,能划伤手指。


    可她也能软下来,她会小小地哼,用鼻腔和喉头共振,短促却不断的一串动静,有点像芦苇荡里的小鸟。


    有时候,她也会发出一道长音,前半段高昂,后半段或许戛然而止,或许伴随着一次抽气,再来一声更高过刚才的音节。


    也有时候,她只是慢悠悠地叹气,悠悠扬扬,她的身体也软下来,呼吸虽重却不急促。


    徐梦舟就知道,她是在享受这种平和的韵律。


    柔和的,如同潮汐一般的海波一道道涌上来,不过分轻,不过分重,快乐一点点堆积,涨得太慢,到临界点,总是差一点推过去。


    阮黎就会抓她的头发,催促她,气喘吁吁地命令她。


    徐梦舟不听。


    她不听人说话的。


    但她喜欢问。


    “我好还是她好?”


    阮黎成了软梨,腻腻歪歪地瘫着,仿佛连嘴巴也累了,说不出一个字。


    徐梦舟就吻她,咬她的指尖,“我好还是她好?”


    阮黎受不了:“你,是你。”


    徐梦舟还是不松口,“你是不是犹豫?糊弄我的?”她坏笑,去咬阮黎的脸颊,“开玩笑的。”


    洗澡,吹头发,给人熬汤,伺候睡觉。


    她也成了照顾人的熟练工。起码在做这件事上,一点怨言都没有,很是心甘情愿。


    去上班时,仍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小杨尽职尽责地开车,她一个人领着四份工资,也很得意,“老板,你还给我带了粽子啊。”


    “我亲手包的,过会儿你给韩书桐那份也送过去。”徐梦舟自封义气大王,当然不会忘了自己的跟班们。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每天拍好的片也会过目,有问题就指出来,再补拍一下,进度并没有落下。


    这大概算爱情事业双丰收,不过徐梦舟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惊喜。


    不是说她不高兴,而是一向顺风顺水的人,有什么也只是锦上添花,好是好,但要到欢天喜地的程度,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想到阮黎,她还是要更高兴一点。


    不知道阮黎现在有没有想她?


    终于要到重头戏——外景。


    要出发的消息已经通知下去了,后天就走,一部分人坐阮黎的私人游艇去,剩下一部分再租一条船。


    徐梦舟今天过来,主要是来吃饭的,临走了,聚一次餐,庆祝一下阶段性胜利。


    她打算去韩书桐家里的餐厅,正好还能打折。


    几十号人分了好几个桌,她手边两位,一个是副导演,一个是女一号覃静。


    这位现在已经是她名下公司的人了,经纪人也换了新的,不知道阮黎那里找的人脉,是去年刚说退圈的金牌经纪人,又给配了四个助理,很有排面。


    “谢谢老板,我想敬您一杯。”覃静没站起来弄那种吸引视线的高调场面,只是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话语里很是感激。


    徐梦舟的确没主动帮忙,可她表示出这个意思,传出消息来,就足够震慑。


    既有背景威慑,她自己又掌握了很多证据,前妻和原公司不得不放她离开。


    新签了徐梦舟的公司,合同条件也是在业内拿的出来的好。


    她是苦尽甘来,遇上贵人。


    相比较下,不远处坐着的女四号田姝好,瞧着却没那么轻松。


    她脸上带笑,笑意不浓。可她只是个配角,坐在一角,没几个人关注。


    桌上的菜价格不菲,可她没动几筷子。


    宴会结束,助理开着便宜的保姆车,她们一齐回公司宿舍。


    “白姐刚刚又来找我,让我也劝劝你。”助理说。


    “我不答应,让她不要白费心思。”田姝好硬邦邦地说,话里尾音却带着颤。


    她远不如看上去那样冷静果决。


    红灯变绿,低调的黑色面包晃了一下启动,拐过一个大弯,和它并排的另一辆车平稳直行,擦肩而过。


    不透光的漆黑玻璃下,两个年轻女人坐在后排。


    “你的便宜弟弟,实在恼人,真不知道你怎么和他交流的。”其中一个女人说,“他好像听不懂话。”


    “他不是听不懂,而是太懂了。”另一个人哼笑,“你这不就留下印象了吗。”


    两人对视,容貌虽有差别,神态却很是相似。


    有讥讽,有嘲弄,只是阮黎的傲慢隐在眼底,何赛英的傲慢明白显出来。


    “要不是我们约好的,我真要觉得你是打算用这种方式拉我下水。”何赛英说,“实在烦人,你再不动手,我就要出手了。”


    “很快,就这几天的事。”阮黎眼神冷漠,透着几丝漫不经心,“我以为姓林的多少能教她们一些东西,没想到居然是我高估了。”


    这才多久,整个项目级被弄毁了,好在她早有准备。


    公司里得用的人才,已经被她以工作调动的说辞,通通转到自己名下偷偷成立的新公司去,阮氏差不多成了半个空壳,只是还能靠惯性行走运作。


    她对这家企业,并没有多少感情。


    母亲把公司给她,只是不想让林文朝这个背叛了她的丈夫有可乘之机。


    她并不爱她。


    巧的是,阮黎也不爱她。


    她出于报复的心思折腾这三个人,也把公司牵连进来,她另一个想报复的人已经去世了,这么做无非是给自己一个发泄的渠道。


    徐梦舟说得对,有气就要撒出来。


    对别人撒,对全世界撒气,唯独不能朝着自己。


    计划接近尾声,她的确觉得心神舒畅。


    另一边的计划同样。


    一行人出发是在晚上,傍晚。


    天阴着,不冷不热,中午才下过一场雨,空气湿湿的闷,好在温度低了下来,像头上套着一个浸过水的纱布,尽管憋着气,好歹也凉快点,勉强算是有些安慰。


    徐梦舟自己的行李箱就装了一车,阮黎作为东道主,自然要跟着去,反正她的借口是这样。


    工作上的事线上处理就可以,没必要人也到场。


    徐梦舟这一去要个把月都是少的,阮黎无法忍受这样长时间的分离,尤其还在她要恢复记忆的时刻。


    人必须得待在她眼皮子底下才行。


    天上没有星星,同样没有月亮太阳,厚厚的灰色云彩盖住一切,好似一床软噗噗的棉被。


    码头却亮,灯比星星还密。


    行李被助理送上游轮,徐梦舟倒是挺高兴的模样,“我就说要晚上走,多凉快,可惜没有夜景可以看。”


    “要开两天,还有很多机会。”阮黎说。


    游轮当然坐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星星也不是没看过,这片大海几万年都不一定变样,是人的心变了。


    徐梦舟想和阮黎一起吹风,看星星。


    海面会垂落一轮弦月,牛角似的翘着尖尖,风是柔柔的,新鲜的,要将阮黎的发丝吹起来。


    她们并排坐在一处,肩靠着肩,手拉着手,不管说什么都很浪漫。


    徐梦舟为自己的想象兀自梦幻着,像心尖上挂了一串小铃铛,每跳一次就要铃铃响。


    她已然迫不及待了。


    游轮启动了。


    好消息是,阮黎虽然晕机,却不会晕车,也不晕船,她在船上就像在地面一样自在,没什么不适。


    徐梦舟在甲板上,抓着栏杆,海水乌漆漆的,石油一般,海风也是咸涩交加,并没有什么景色可看。


    可她仍旧高兴。


    “阮黎,”她忽然说,“我们之前是不是一起出去玩过,去海上?”


    不管做多少次心理建设,早有预料,可亲身经历着腰上挂着的树藤一点点滑落,望着身下尖锐的岩石,又有几人能波澜不惊地接受命运?


    阮黎觉得胃有些不舒服,如同吃了消化不了的石子。


    “你是又想起什么了?”她问。


    “就是几个画面,有一点印象,好像不是这条船,我好像在和韩书桐几个人打牌……”


    她一说,阮黎就记起来了。


    记性太好,她很难忘掉事情,更不要提是和徐梦舟有关的,每一个片段都那样清晰,仿佛就在昨天,就在刚才。


    “是萍瑞莱举办的车主宴会。”阮黎说。


    “这样。”徐梦舟牵着她的手。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风有些太大了,头发总是糊在脸上。


    徐梦舟还是很高兴。


    她们晚上躺在一张床上,阮黎很快就睡着了。受着药物影响,想失眠都是一件难事。


    徐梦舟却没睡,她也没有玩手机,就是静静躺着,房间漆黑得很,一点光不透。


    可她还是觉得,自己能看见,能够清楚地描绘身旁人的样子。


    阮黎淡白淡粉的唇,饱满的唇珠印在薄唇上,一小枚珍珠似的。她鼻梁上有一颗小痣,很浅,很小,一不小心就会忽略,像不小心落在面饼上的芝麻。


    她睫毛直直的一条,只有末端会翘起一点,小小的勺子,大约只能盛起空气。


    她睡前会将头发都拢顺,拨到一边去,可阮黎的睡姿不算太好,平躺着下去,睡着睡着就蜷缩起来,头发也跟着移动。


    像一支画笔,只在黑夜里描绘内心。


    徐梦舟惊觉自己心底竟然升起一抹奇异的感情。


    怜爱。


    不是那种心疼但想着接吻上床的怜爱,是一种更纯粹的,仿佛母爱般的怜惜。


    她想要她能过得快乐,过得肆意,以至于开始厌恶起林家的那几人,甚至连早逝的阮女士也不幸入列。


    都是这些人一齐害了阮黎,将她变成现在这样。


    这种感觉是徐梦舟从未有过的。


    让她不禁想要细细品味。


    她一直觉着自己是个硬邦邦的人,曾经有测试题,说用一种动物形容自己。


    徐梦舟想了想,她回答鹰,但羽毛是金属做的。


    可现在,她咀嚼着这份新感情,觉得自己软了下来。


    她想要做一块海绵,一张兔毛毯子,好把阮黎整个包裹起来,这种想象都让她感到幸福。


    但徐梦舟还是不想放弃金属的羽毛和利爪。


    她可以一边柔软地包裹着阮黎,带她飞起来,一边将伤害她的东西都撕碎。


    她非常擅长做这个。


    ……


    十八岁的徐梦舟有最活跃的热情,倘若将她挂在天上,她能比太阳还亮。


    她难得没睡懒觉,阮黎醒过来不久,她就跟着起了,乐颠颠去端早饭回来。


    “晚上来开派对吧。”她兴高采烈的把自己摔进椅子里,“普通的派对,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跳跳舞,怎么样?”


    她是个高兴的人,久巴不得全宇宙也跟着一起高兴,为她的喜悦而喜悦。


    阮黎向来是拒绝不了她的。


    到了晚上,徐梦舟可以说是盛装打扮,她细细描了眼线,头发丝上也洒了闪片,戴了色彩秾艳的红宝石项链,耳坠是彩窗样式的,流光溢彩。


    她立在那儿,像个教皇。


    阮黎配合着她,穿了一身庄重的白,搭着黑色披肩,头发编成辫子盘起,用珍珠装饰,牧师一样纯净。


    她们滑进舞池,两枚蓝宝石戒指撞在一起。


    徐梦舟不在乎被人看到,猜测出她们的关系,她无所谓的。


    甚至不明白没失忆前自己是怎么想的,结婚而已,何必隐瞒,没昭告天下,她才觉得奇怪。


    她懒得去猜自己的心思。


    徐梦舟不是很喜欢未来的自己,一想到阮黎也亲过她,和她说过各种亲密的小话,徐梦舟就打翻了醋坛子。


    她才不管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只要不是现在的自己,就不行。


    徐梦舟对自己的独占欲一点羞愧都没有。


    她们滑进舞池,像两条水中金鱼,裙摆尾鳍一样散开,翩翩然的。


    徐梦舟对自己的舞伴咬耳朵,“我有时候会妒忌自己。”


    阮黎转了个圈,的确是有些不懂,“为什么呢?”


    “一想到那个年老色衰的人和你跳过不知道多少次舞,我就醋得牙痒痒。”


    阮黎只好笑。


    徐梦舟以为她在笑自己幼稚,哼哼两声。


    殊不知,她们根本就没跳过几回舞,所有她吃的醋,全都是自己想象来的。


    她们的第一次接吻,就是现在的这次,第一次做起爱,也是现在这次。倒是的确跳过舞,唇枪舌剑的,没打起来就不错了,除了手是碰着的,身体恨不得离八丈远。


    完全不用醋。


    没有一点暧昧。


    悠扬的古典乐很快变成流行乐,徐梦舟松开她的手扭动起来。


    她太会跳舞了,或者说,她太会摆弄自己的身体,调动每一块肌肉,扬手,甩头,定格,人为制造慢动作的画面,如果不是头发还要受到重力牵引,真要以为这是电脑后期调速过的。


    她对阮黎伸手,后者却摇头,遗憾似的。


    徐梦舟才想起来,阮黎不适合在人堆里挤着蹦来蹦去的。


    “你可以看我跳。”她说,把阮黎送出舞池,让她在沙发里坐好了。


    徐梦舟退回去,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她。


    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扯住她们两个。


    她开始跳舞,目光永远固定落在一个人身上。


    女娲在造人的时候,用了多少钟灵毓秀的美,才拼成徐梦舟。


    这里面有滤镜的成分吗?阮黎认为没有。


    哪怕抓来一个路人,让她对着第一次见的徐梦舟做点评,得到的也必然是夸奖的好话。


    阮黎捧着一杯温水。


    她的胃又开始不舒服了。


    哪怕面上表现得再天衣无缝,身体不会骗人。她的胃变成了冰块,冷冷往下坠,要把腹腔内的血肉都冻上。


    最敏感的情绪器官开始发威,让阮黎无法忽视。


    她现在越是觉得愉悦幸福,脑海里的警报就拉得越响。好似山崩倾颓之前,总要是一场最夺目的花团锦绣。


    小小一杯温水,连治标的作用都没有。


    徐梦舟跳累了,坐回到阮黎身边,咕嘟嘟喝冰可乐。她脸上有几颗细小的汗珠,钻石一般闪着光。


    可乐的气泡太足,给她炸得不住嘶哈。


    阮黎递过来一杯,浓浓的绿,草汁似的,闻着有股浅淡的西瓜味。


    “这什么?”徐梦舟接过喝了一口,才问,“西瓜皮汁?”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


    阮黎摇头,“鸡尾酒,度数很低,和饮料差不多。”


    “我没喝出酒味呀。”徐梦舟瞪直了眼睛,咂咂嘴,又喝了一口,“怪好喝的。”


    “你刚刚有看到我……呃,就是,那个腿……”她歪了下头,朝天花板看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用什么词来描述动作。


    头倒是很沉。


    她又低下来,看到一片草地似的浓绿,笑着往阮黎身上躺,“你快看,西瓜皮汁!我尝尝。”


    再来一口。


    阮黎托住她的身体,她的眼睛像旋转的星河,有那么多的情绪和心思,亮起又熄灭。


    徐梦舟把一杯鸡尾酒都喝光了。


    阮黎叫来人,将她扶回房间。


    这人的酒量的确很差,太差。这杯酒,也就三五度的样子,徐梦舟喝完以后,居然就直接醉倒了。


    她还能说话,只是口吻很不清晰,还能走路,多少带点跌跌撞撞。


    她趴在沙发扶手上,两只手都往前伸,像被风吹倒的麦子,匍匐着弯腰。


    没过一会儿,酒精刺激着体温升高,徐梦舟扯着自己的衣服。


    好热。


    她沁出一点汗,蜂蜜棕色的皮肤好似抹了一层珠光,随着手臂摆动光晕流动,有种油润感。


    阮黎刚帮她拉开后背拉链,徐梦舟就从衣服里跳了出来,兔子似的,她把裙子一脚踢开,又一股脑将身上戴着的项链耳环戒指都撸掉。


    头发也散下来,毛燥地披在肩头,金发鬃毛似的甩了几下,徐梦舟赤/条条站着,表情严肃,紧绷着,她抓住阮黎的肩膀,直直盯着她猛瞧,仿佛很困惑似的。


    “阮黎?你、你在我房间干什么?”


    “不对,等等……”她扭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每甩一次头都像是要把脑袋甩下去,“这哪儿?”


    “算了。”徐梦舟打嗝,“你是来拍、拍照给妈看的吧。”


    “去床边上,对,床边……”她松开阮黎,东倒西歪地走,两条腿各走各的,一个往前,一个往左,一个往前,一个往右,左扭一下,右扭一下。


    好不容易走到床边上,她还直愣愣迈腿,膝盖稳稳撞在床沿上,人也往前一倒。


    不动了。


    她睡着了。


    阮黎还停在刚刚的位置,面色苍白如纸。


    徐梦舟是恢复记忆了吗?拍照这件事,失忆后的她根本不知道!


    太突然。


    冷静。


    阮黎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气,吸到胸腔都涨得疼,再把这口气长长吐出去,仿佛所有的惊惶失措都随着这口气一起被她扔出身体。


    她是有危机预案的。


    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有弱者才会让情绪占据上风,操控身体。


    她不是弱者,她是赢家。


    阮黎再度睁开眼,她已然冷静下来,又像是那个心思缜密不动声色,笑吟吟的阮总了。


    徐梦舟还在床上倒着,**的,她的身体是老天捏造的。旁人要是醉醺醺的摔倒,大多就是一坨烂肉,酒臭味传出十里外,皮肉是熏红的烤鸭子皮,皱巴巴堆在一起,毫无美感,只会让人厌恶。


    可徐梦舟不一样,她的腰线短,腿就长,从未做过专门塑形的锻炼,肌肉却流畅饱满,背部也有肉,包裹着脊柱,不像阮黎那样,珍珠链似的一节节明显,它是一条笔直的河道,两旁是堆积的山梁,腰窝向下沉,润润的凹陷,性感到让人想把脸埋进去。


    过了山谷地就是猛*的一个高坡,平白拔起的丘陵,圆鼓鼓的,皮球似的弹手。


    她身上的肉都是韧的,筋道的,没有一处是软趴趴的。


    两条腿又长又直,焦糖似的,皮肤下好似洒了碎金箔,亮晶晶反光。


    阮黎看了好一会,好一会……才弯下腰,吃力地将她往床里去挪。


    横着倒,就横着睡。


    阮黎把枕头挪了地方,她是没力气给徐梦舟挪正的。


    帮人把脸擦干净就是她尽力做了。


    徐梦舟睡得很沉,她的睡姿很好,自己就翻身成平躺的姿势,很安分。


    阮黎扳过她一条胳膊,轻轻枕了上去,黑暗里,徐梦舟的呼吸潮水一样起伏,她听着这人规律的心跳,慢慢闭上眼睛。


    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天,她们相拥而眠的夜晚。


    阮黎被生物钟叫醒时,另一个人还在睡。


    阳光清濛濛地落在房间,像罩了一层柔光滤镜似的。


    阮黎坐起来,腰却被一条胳膊搂住,她低头,徐梦舟睡眼朦胧地把头拱过来。


    “别起,再睡会儿嘛……”


    话说得含糊,阮黎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定了神,弯腰,“你说什么?”


    “来睡觉。”


    徐梦舟睁开一只眼,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我还没睡够呢。”


    32第32章


    ◎谁能经受这样的刺激◎


    一夜过去,醉酒的人仿佛忘记了昨天说的话。她亲上来,浅浅的一下,“睡嘛。”


    撒娇似的。


    阮黎却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她没弄明白。


    徐梦舟又把搂着的胳膊收紧一些,过会松开,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转头去摸手机,嘴里嘟囔着:“几点了?”


    “才七点不到……”


    她又打了个小哈欠,“你饿了吗,我去拿早餐给你。”


    徐梦舟自顾自地爬起来,揉揉眼睛,刚走两步,就停下来,“咦?”


    有些疑惑似的,“我怎么回来的,什么时候睡着的,怎么一点印象没有。”


    阮黎还坐在床上,身体一动不动,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人,看着她的眼睛,眉毛,嘴唇,看她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最后她发现,这人真的不记得昨天的事!


    忽然掉下悬崖的人,掉落一半,被横生的树干擎住了。


    这一瞬间,阮黎几乎要脱力晕死过去。


    喉咙动了动,她说:“你喝醉了,醉倒了,自己回来的。”


    “喝醉了?”徐梦舟惊诧扬眉,哇了一声,“我一点也不记得。”


    “我喝了很多吗,喝醉什么样?”她很有些新奇地凑过来追问。


    十八的徐梦舟,还没喝过酒呢。


    阮黎轻轻抚上她的脸,指尖蹭过眼角,徐梦舟就闭上眼睛去贴人的手心。


    她金色的头发胡乱蓬着,像一只大猫,温顺。


    “说了一些醉话。”阮黎说。


    她静静牵起唇,“我想喝豆浆,帮我拿一杯吧。”


    徐梦舟像是蹭上瘾了,又抱过来,脸贴脸地蹭了好一阵,才哼哼唧唧地走。


    房门关上。


    阮黎瞬间软了下去,挺直的脊背弯下,好似脊梁骨被谁抽走,让她摊成一团,脸埋在双腿里。


    不需要凑近,就能听到她无比沉重的呼吸声。


    吸气,抽气,房间了摆了一个大锅炉。


    大起大落,谁能经受这样的刺激。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炸了。


    阮黎攥了攥拳,指甲陷进肉里,她又直起背来,凝着一张脸去卫生间洗漱。


    最坏的结果她都考虑好了,现下的片刻喘息,还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她应该高兴才对。


    走了一趟,徐梦舟也彻底醒了过来,她推着一个小餐车——专门管厨房要的,不开门,而是敲门,在外头喊。


    “客房服务。”


    阮黎开门,她就笑弯了眼睛,挤眉弄眼地说:“女士,你要的早餐来了。”


    “进来吧。”阮黎说,“我要的东西都有吗?”


    她瞧着异常平静,仿佛刚刚独自一人时的所有情绪泄露,都是另一个时空发生的事。


    “当然了,我们酒店的服务是最周到的。”徐梦舟推着餐车跟在人后面,显然还没玩够角色扮演的小游戏,“我们还提供按/摩服务,女士要不要体验一下。”


    “也可以,做得好给你小费。”


    徐梦舟嘻嘻笑,“你先吃,我去洗脸,那个鱼肉蒸饺看上去怪不错的,你尝一尝。”


    阮黎嗯了一声,她坐下来,把盘子一个个端到桌上。


    但并没有什么胃口。


    她吃不下。


    豆浆是纯豆浆,连糖都没加,不过餐车里有一小盒装了糖,阮黎看到了,没放。


    徐梦舟说的蒸饺个大饱满,皮几乎是透明的,像水晶虾饺一样。


    出海最不用考虑的就是海鲜的新鲜程度。


    还有两碗鱼片粥,几根油条,拇指三明治……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六七样。


    是徐梦舟比照着两个人的食量挑的,没拿太多。


    豆浆香浓醇厚,鱼片粥亦是鲜香柔滑,阮黎能尝出它们的味道,她特意请的大厨上船。


    味蕾的反馈是一回事,食欲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阮黎还是在吃,一口接着一口,慢,却不容拒绝。


    她不能让情绪做身体的主。


    徐梦舟就在这时候出来,这个犹自沉浸在爱与喜悦中的人,大脑被快乐的多巴胺催眠,她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


    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我刚刚去后厨才看到,还有一个主厨是意大利人哎,和她说了晚上要吃披萨。”


    “水果的?”


    “我哪有那么坏!”


    ……


    在海上航行了一天一夜,游轮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小岛的纬度更高,比起和新市来,要凉爽不少,风将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徐梦舟只能用一只手固定住帽子,免得它被吹跑。


    可没按一会,她就索性把帽子摘下来,单手拎着,顶着日头跳下船。


    风把她的金发向后吹,像一连串飞舞的花瓣。


    远处,太阳西沉而下,天边一道笔直的淡橘色云彩,几乎要从最西边贯穿到最东边。


    像一条鱼竿,或许是要把太阳钓起来,又或者是勾出害羞的月亮。


    两栋别墅在昏黄的日光下,笼罩着一层朦胧橘,像一张毛绒绒的毯子,盖在爬了半面墙的藤萝上。


    徐梦舟走了两步,转回身去,阮黎站在海风里,浓金的海浪像顽皮的猫,一下又一下扑着她的发尾。


    “快来。”她说,“我让大厨做了樱桃乳酪。”


    这种天气,来点冰凉凉的小甜品再合适不过。


    “好吃。”徐梦舟坐在椅子上,仍旧忍不住要跺跺脚。


    海上固然很好,但她还是更喜欢陆地,她是个陆生动物。


    阮黎挨着她坐,勺子舀起一口乳酪,还没放进嘴里,徐梦舟便瞄准时机,先一步咬了上去。


    她叼着勺子,笑得分外狡黠,“哎呀,有小偷。”


    “那我要抓小偷了。”


    “不用你抓。”徐梦舟搭上她的肩膀,“我自己送上门。”


    吻是情与爱的注脚。


    阮黎不禁轻轻哆嗦起来,她打着寒颤,这冷是从骨缝里爬出来的,她的皮肤逐渐升温,滚烫起来,身体内部却越来越冷。


    这吻是暂时的吗,是永久的吗?


    她去咬徐梦舟的唇,后者以为她是情/动时的战栗,以更激烈的力度吻回来。


    她们倒在沙发里,阮黎在上面,片刻后,她又被翻了个个,徐梦舟抱着她,顺着她的头发,把节奏放缓了。


    “怎么这么急?”她小声地笑,含上阮黎的颈侧,感受着脉搏跳动,像敲小军鼓似的。


    “你要把我吃了。”


    “你愿意吗?”阮黎长长叹出一口气,仰着头,抓着徐梦舟的头发。


    “凭你这点小胃口?”


    徐梦舟又倒在她身上笑,去揉她的肚子,摸了两下,手就换了地方,“说大话的人心跳会变快,让我听听是不是真的。”


    大约是碰到了痒肉,阮黎跟着笑了几声,这笑声很快就变调了。


    两个人叠在一处,连影子也只剩下一道。


    就好像她们天生就是要融为一体的。


    ……


    徐梦舟没给剧组多少休整时间,在海上就足够放松了。不过她也没急着拍,总要先把道具都布置好,熟悉一下地形,先四处逛逛。


    以双腿丈量,这是一座足够可观的小岛,有一小片沙滩,因为少有人来,这里成了螃蟹的天堂。


    几个人走过时,看到有人被夹住脚,跳着嗷嗷叫唤,小杨低头,把穿鞋警告发进群里。


    “这可以拍边云被救上来的那场。”副导演看着远处大呼小叫的人群,推了推方框眼镜。


    她仍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哪怕瞧见徐导和阮董手拉手走路,也没有什么反应,就像看到日升月落一般。


    不过她也知道,自打有人瞧见她们晚上在游轮上睡一间房,一起跳舞,明显是一对的戒指,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这些消息在私下里传播开,闹得厉害,就像水开的铜壶,盖要被热腾腾的蒸汽顶破了。


    徐梦舟跟着点头,“可以。”


    之所以要到小岛上,而不是其它山林里,是因为女三号有一场海难的戏,在陌生的小岛上,她遇见了一群奇异的人,察觉了女一身世的秘密。


    海岛的风景是必不可少的。


    过了沙滩,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几个专业人士走在前边开路。


    绕过几棵突出的大树,闯进眼帘不是森林,居然是一片草地。


    不知名的茅草肆意生长,好似一片绿海。绿草的边缘是一圈白色小花,几乎有半人高。


    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品种,会长成如此泾渭分明的模样。


    有风吹过,草叶竖起又弯下,海浪般起伏着。


    徐梦舟哇哦一声,“好像你的头像。”


    “哎!”她想到了什么,“你的头像,和我们的结婚照,不会都在这里拍的吧?”


    她说话时并没有降低音量,随行的几位剧组人员眉心不约而同地一跳,但谁也没夸张地扭过头。


    阮黎摇头,“不是,是在塔吉斯草原拍的。”


    “是跳舞的抓拍吗?”


    徐梦舟记得那张照片,阮黎向后倒,她扶着她的腰,两个人的手高举着握在一起,彼此对视。


    是华尔兹吧。


    空旷的草地上,只有她们二人起舞,裙摆融化在绿色的浪花里,多么浪漫。


    风撩起阮黎的发丝,根根分明却纠缠的黑线,一扭一扭地遮住她的眼睛。


    她安静地笑,还是说了实话,“是巧合。”


    ——


    塔吉斯草原,一年只有两个月是夏天。雨水降下,所有的植物都争相恐后破土生根,要攫取短暂的生机,开花结果。


    这是一场生命的奇迹。  :=


    徐梦舟来拍婚纱照,心里是很不情愿的。


    她没什么梦想,想要的东西几乎都能轻松得到,但进娱乐圈拍戏以后,终于碰见难关了。


    她的电影好看,但得不了奖。


    徐梦舟一共拍过三部戏,两场电影,一部短片网剧。


    两部电影都入选了金薄荷,是陪跑,网剧也入选了,还是陪跑。


    或许换别的新人导演会觉得,刚一入行,哪怕陪跑也是种殊荣,是实力的认可。


    可徐梦舟却是火气和失望叠加,更有种被戏耍的憋屈。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实力究竟能不能拿这个奖,这些人把她的剧放进名单里,是不是看在徐女士的脸面上。


    一连三次陪跑,徐梦舟只觉自尊心遭受了极大的损害。甚至还有报道就拿它当标题,气得她当场怒吃三碗饭。


    徐梦舟喜欢大场面,拍摄的也是更叫座的商业片,虽然她心里并不觉得商业片比文艺片低一档,可大众想法就是这样。


    文艺的就高级,商业片固然动作戏很多,但情感和内涵就是少一些。


    她很不认同,心里憋着一口气,这次更是挑战起冷门题材——武侠。


    徐梦舟偏不要迎合评委口味。


    一部片子想要拿奖,导演,演员道具剧本,缺一不可。


    剧本是她花大价钱买下来的,在重重科幻文里杀出一条血路的武侠小说。


    徐梦舟和作者还有编剧一起改编剧本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作者也是个挺有个性的人,改编完的本子果然更厉害。


    她鼓足了劲儿,亲自去要投资,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倔脾气上来谁也拉不住。上学时候的第二,充其量也就学校里知道……何况阮黎几乎要考满分,换谁来也抢不过她。


    可现在丢人,是丢到姥姥家去了。


    为了这个,徐梦舟甚至不惜和阮黎协议联姻,她要把所有能准备的东西都拉到最顶级,就不信拿不到奖。


    就当是工作。


    她劝自己。


    这年头,谁不要工作呢?人人都得工作,扮演恩爱妻妻,就是她的工作,是她拿奖的必经路。


    徐梦舟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可真换上衣服,看着同样装扮好的阮黎,她还是觉得别扭。


    阮黎穿了一条很素的长裙,纯白的颜色,等她走近了,徐梦舟才看出来,这条裙子别有洞天。


    它是由一层层蝉翼般的薄纱组成,最上面盖着卷如金丝花瓣的亮白丝绸,那白纱太过通透,层层叠起来,双腿竟没有被完全遮住,若隐若现地藏着。


    像一株倒竖起的玉兰,阮黎就是花蕊。


    “你穿好衣服了?”她上下扫一眼,目光清凌凌的。


    这地方没有其她人,两个人都懒得做表情。


    “走吧,早点拍完。”徐梦舟移开目光,率先迈步。


    她看着前方,余光却瞄到那条白裙,雪一样冷。


    可当她们走出屋子,来到外面,日光照耀下,这条裙子霎时间反射出无数光芒。亮得要刺瞎眼睛。


    那些纱质的裙摆,像琉璃做的,闪耀极了,波光粼粼,仿佛反射日光的水面。


    徐梦舟呼吸一滞。


    ——是裙子好看而已,她想。


    满地的小花固然漂亮,红的紫的粉的,竞相开放,你挤我,我挤你。


    可她们两个人站在纯天然的花园中,动作却僵硬的像木偶人。


    “不行啊。”摄影拍了两张,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不管是为了职业操守,她的名声,还是酬金,她都不能容忍自己拍出不合格的照片来。


    她一摆手,两个助理走过去,熟门熟路地摆起姿势,“徐小姐,阮小姐,看我们,这样的姿势会不会好一点呢?”


    助理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一个搂腰,一个低头,两人对视,目光含情脉脉。


    徐梦舟生锈似的抬起手,按在阮黎腰上,她俩对视,眼神里仿佛充满了杀气,纯爱没有,纯恨还差不多。


    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摄影也没法子了,婚纱照如果没有那种默默流转的感情,那还叫什么婚纱照。


    她只能另辟蹊径,拍了好些个背影,拉远景,借位,多少是拍了一些出来。


    可是一张近景没有……


    几个小时过去,大家都累了,场地也从花圃转成草地。


    尤其对徐梦舟来说,上不喜欢的班,精神上的折磨比身体上的可大多了。堪比一个讨厌肥肉的人,往她面前摆一盘红烧肉,哪怕再色香味俱全,她也张不开嘴。


    真要吃一口,和受刑也没什么分别。


    摄影师凑近了,举着相机,面露难色。


    徐梦舟想说借位,寻思了一会,还是没开口。她也是摆弄摄像机的,知道借位是取巧的方法,两个人的状态不对,再怎么借也没有味道。


    而且……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更多。


    阮黎可以演,是她自己不行。


    就好像,她又输阮黎一次。


    徐梦舟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应该生气,可真迎上阮黎那双眼,气就变成了闷气,像夏天化掉的奶油雪糕,流了满手,湿哒哒,黏糊糊。


    说不出的不舒服。


    “歇一会儿,明天再拍。”她低下声说。


    不是低声,像低头。


    “你不是还有工作要赶?”阮黎说,“今天拍完吧。”


    摄影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很是为难。


    旷野的风从她们两人中间穿过,明明是领证的一对爱人,彼此间的空隙能过一艘渡轮。


    就在这时,一朵蒲公英种子似的绒毛飘过来,不知名的草籽,飘飘荡荡,目标像是阮黎的头上。


    她抬手去抓,徐梦舟竟然也去抓。


    她们同一时间伸手,阮黎大约是站了太久,体力不够,又像是被日光晃了眼睛,身子向后倒。


    徐梦舟见状,没想太多,上前一步,伸手将人扶住。


    她们对视。


    咔嚓。


    画面定格。


    ——


    “是巧合。”阮黎说,“不过,我们一致认为这张最好看。”


    一场纯粹的意外,她们有了独一无二的婚纱照。


    又是一场意外,让徐梦舟失忆,让她们走到现在。


    她不是个运气好的人,可这样,一时一时的小幸运,对她来说,也已经足够好了。


    徐梦舟听了她的话,一点没有失落,“巧合,那岂不是更浪漫了。”


    反正在她这里,有意的抓拍也好,无意的偶然也罢,因为是记录爱情的瞬间,怎么样都很浪漫。


    她也不避嫌,大方地拉起阮黎的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


    在真正的树林里走路,是一件难事。


    林子里是没有路的,只有树多树少,草多草少的区别。还有许多的小虫子,甲壳虫,蜘蛛,蚊子,蜗牛……


    她们没能走太远,就退了出来。


    “可以砍一些,圈出一块空地来。”阮黎说。


    是要拍戏,不是真的在密林里打架,一堆枝枝叉叉的,也没办法做大动作。


    “我记得,另一边好像有一片竹林。”她想了想说,“等下放无人机去看看。”


    “竹林好!”徐梦舟双眼一亮。


    不怪从前的武侠片,总在竹林里打架,是竹子太合适了。


    空隙很多,却郁郁葱葱的,打断几根也不要紧,长得快。


    几人从树林里钻出来,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小狼狈,鞋底也沾了泥,要回去换。


    能到野外来亲近大自然,大多数人都很高兴,一群人颇为不好意思地跑到助理小杨那里问,想让她问阮黎,能不能在海边举办篝火晚会。


    “可以。”阮黎没有不同意的,她在外的形象就是如此平易近人好说话。


    “我准备了烧烤的工具,就在仓库里,让她们自己去拿就好了,也有碳,食材问厨师要。生火的时候记得小心一点。”


    “烧烤!”徐梦舟的小心思又动了。


    “你也去玩吧。”阮黎说。


    她就是专门为了这人才准备的。


    “我去玩,你一个人在房间里,会不会孤单呀?”徐梦舟本来很心动,可这会儿她又转了话头,“反正,篝火晚会也玩过好多次了,其实也没多少意思。”


    “我更想和你在一块待着。”


    她貌似一下粘人起来,阮黎再劝了两句,也没改主意,就让小杨烤几串肉送过来,自己说什么都不去。


    海上的夜晚似乎总是那么快,一晃眼,天就黑透了。


    没有城市的霓虹灯,天空中的星星终于显露出来,银河是一条缀满宝石的丝带,绮丽柔美,横贯夜空。


    徐梦舟咬着烤肉,不住点头,“这肯定是厨师烤的,好吃,才不是小杨的手艺。她那人做饭……”


    她摇着头,不太想说,过了会还是不禁吐槽,“能把馒头蒸得像鞋底。”


    阮黎忍俊不禁,“你真的不去吗?”


    “不去。”徐梦舟说,“我要是去,她们怎么八卦我们的关系呢。”


    “你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说的是事实啊。你今天走了好多路,一会儿我给你揉揉腿吧,这可是我新学的招数。”


    阮黎面色犹豫。


    “哎呀!不做啦!”徐梦舟大叫,“你都累了,我是那种人吗?”


    “很难说。”


    “好哇,你编排我,吃我一招无敌痒痒挠。”


    徐梦舟扑过去,对着阮黎的腰轻轻一抓,后者立刻笑起来,左右躲闪,可怎么也躲不过去。


    “是我错了,太太,太太……我知错了。”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说话。”


    “下次还敢。”


    徐梦舟哼了一声,“我猜也是。”


    吃过饭,她洗了手,真老老实实去按摩,捏着阮黎的小腿,手法十分生疏,可以说是乱捏一通。


    可心意是真的。


    “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


    安静中,她忽然冒出一句。


    阮黎心里咯噔一下,还没等她说话,徐梦舟就咦了一声,笑着说:“我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好奇怪。”


    她瞧着好像也很困惑似的。


    “好啦,早点睡吧。”徐梦舟低下头,吻了吻阮黎的膝盖,像一朵花瓣落在上面似的。


    “你今天走太多路了。”


    “……好,晚安。”


    阮黎睡不着。


    但药效上来,她再焦躁难安,还是被睡魔拉入黑暗当中。


    这一觉,她睡得不太安稳,房间里好像有什么动静,响声一下又一下。


    阮黎居然被吵醒了。


    她的头还沉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房间里好像有个影子。


    她下意识撑着床坐起来,突然发觉,旁边没人。


    阮黎瞬间清醒过来,再一看,本该睡着的徐梦舟蹲在地上,在柜子前面,好像是在找着什么。


    时不时传出稀里哗啦的声音。


    “……舟舟?怎么了吗?”


    “拿被啊,怎么回事,我们怎么盖一条被。”徐梦舟说,“是疯了吗。”


    阮黎霎时间睁大眼睛。


    她静静望着那个蹲着的影子,心脏如坠深渊。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恢复晚上六点更新哦[红心][红心]


    33第33章


    ◎阮黎,我最讨厌你◎


    黑暗中,那一条影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小鬼攀爬崖壁,指甲抠着岩石发出来的滋啦动静。


    那影子,黑沉的一条,边缘模糊着,没形体的鬼怪野兽,翻找着,抠挖着。


    它挖的是什么。


    一条被褥?还是阮黎的命。


    “简直疯了。”黑影说。


    它的声音模糊,天外头传来的一般,没信号的电视机沙沙作响,它喉头含混不清,吃了只老鼠似的。


    “分开睡。”它说,“被,我要被。”


    阮黎不说话,她一个字说不出来,大约是被吓到了。


    她抱着那条薄薄的软被,轻轻哆嗦着,这抖动很快又被她强行停住。


    阮黎绞尽心思,想编一个合理的说辞。


    可她不等说话,那黑影就站起身来,它像抱着什么东西。阮黎睁大了眼睛去瞧,悬空的双臂上,什么都没有。


    它抱着一怀空气回来,抖了两下,接着自己躺上去,呼吸声平稳下来。


    睡着了。


    阮黎大气不敢出一口,眼睛都没眨一下。她本该惊慌的,可现下心里竟生出一点不解。


    刚刚发生了什么?


    简直像是做梦!


    徐梦舟安静躺着,老老实实的,她躺得平,胳膊腿老老实实摆着,直直的一条。


    要不是她身上一点被没盖,谁也瞧不出这人刚起来在地下晃了一圈。


    阮黎盯得眼睛发酸,几乎要认为自己刚刚是癔症了,出了幻觉。


    可柜门还敞着。


    那是放睡衣的衣柜,自然没有被褥可以拿。


    何况徐梦舟真要去翻东西,就算不开灯,怎么也不拿手机照个亮,就抹黑找?


    荒诞……荒谬……阮黎迟疑着松开怀里的软被,拿起床头的保温杯喝了一口。


    温热的水流淌过喉咙,也浇平她乱麻一般的思绪,剩下那些翘起来的边边角角,阮黎只当不存在,刻意忽视。


    她有满腔的疑问,却也不能把徐梦舟推醒。


    她坐着,胃里头空荡荡的搅,似乎能听见晃荡的水声。


    阮黎终究还是躺下了,家具的影子慢吞吞移,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她躺下,睁着眼看天花板。


    她不敢去看旁边的人,那人或许是她的爱人,或许不是。


    困意和药效让她的眼皮一点点沉,又被她冗杂的思绪打断。


    后者到底没打过前者,阮黎还是睡着了。


    她再醒过来时,天光大亮。阮黎第一件事就是扭头,旁边没人。


    她的心就沉了。


    过了一会,她才听见浴室里有些声音,徐梦舟推开门,冲她咧出一个笑脸。


    “你竟然也会睡懒觉?”


    她走过来,鬓角还是湿的,有细小的水珠从发丝边缘掉下,好似甩了几颗金珠子。


    徐梦舟就拿它去蹭阮黎的脸,给人也蹭得湿乎乎的,“快起来吧,都八点多了。”


    她说阮黎睡懒觉,自己也起得晚了许多。


    只是没谁敢来叫她们两个起床。


    她笑得跌跌撞撞的,好似一个抓蝴蝶却绊了脚的孩子,把自己摔进阮黎的颈窝里,偎蹭了一下,就不动了。


    “不起床也行。”她说,“再放一天假吧。”


    一头金发乱糟糟扬着,金色的大猫。


    阮黎迟疑了一下,才抬手抚上这一头乱发,将它一点点梳理顺了。


    她没接徐梦舟的话,而是放轻了声,耳语一般问:“你昨晚睡得好吗?”


    “做了个梦,应该,醒来就忘了。”徐梦舟说。


    她说起话来稀松平常,就像谈论外面的风有些大。


    她貌似全然不记得、也不清楚昨晚上的事。


    徐梦舟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阮黎看她,是看一张写满了字的纸,不需要费心读,连拼音都标注好的一篇文章。


    她确确实实糊涂了。


    “还要拍戏呢。”阮黎说。


    徐梦舟听了她的话,很不情愿地扬起头,撕魔术贴似的,把自己从阮黎身上撕下来。


    “那你得陪着我。”她说。


    她不是随口说一说,吃完饭,要去拍戏,非要阮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牵着手,挽着胳膊,坐也要坐在一处,肩靠着肩,腿挨着腿。


    仿佛要是不贴着人,她就要当场死一死。


    也不拘于是哪个特定部位,只要挨着一处就行。


    粘人得要命。


    她又变成那个亲亲密密的爱人了。


    阮黎有点搞不清怎么回事。


    她真的是困惑了,一个人可以变得这样快,快到像闪电,像星星,白天一个样,夜晚一个样。


    徐梦舟低头看了下手机,笑骂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词。


    “韩书桐说要过来玩,叫我问你行不行,不只是她,还有她几个朋友。”


    “她是过生日了吧。”阮黎收回思绪,“可以来,明天正好船要开回去采购食材,让她跟着来。”


    “你怎么记得她生日。”一堆的话里,徐梦舟只抓住了一个重点。


    背景里,吊着威压的侠士手握利剑,将一水蓝的天空划破,她眼睛看着,耳朵却凑过来,等着听一个说法。


    “我认识你,能不认识她吗?”阮黎说,“你不给她过生日才奇怪。”


    “我前几天还在想,你是不是要回去市里,没想到她要过来,哪有寿星迁就人的道理。”


    这理由还算正当,徐梦舟示意摄影调整机位,把刚刚的动作再拍两遍,偏过头和阮黎说:“我有正经工作,走不开,她那儿离了两天也没事。”


    ——可她今早上才耍赖说要放一天假。


    阮黎抿着唇笑,不戳穿她的话。


    在室外工作,最怕的就是晒,虽然岛上日头不算大,可干巴巴顶着大太阳,时间久了难免难熬。


    小杨把要拍的剧情列成表,徐梦舟给画了范围,每天只要拍完该有的戏份,就可以休息,想玩可以去玩,只要不耽误第二天拍摄就行。


    她是来拍戏拿奖的,不是和演员结仇过不去的,工作做好,徐梦舟就是一个无比大方的人。


    今天的戏份搞定,每个人的状态都还可以,几乎一条过,早早就收工了。


    徐梦舟就要拉着阮黎去海边捞螃蟹,抓蛏子,傍晚的海面是浓郁的橘子红,葡萄紫。


    海滩沙子细腻,软泥似的,可拖鞋踩着还是嫌硌脚,又不敢真把鞋脱了,赤脚落地。


    虽然没有玻璃碴,但扇贝和螃蟹不是闹着玩的。


    徐梦舟饶有兴致地挖了好一阵,逮着一个气孔就伸手戳,一连翻到好几个不能吃的,她就兴致缺缺了。


    她并不认识这些东西到底能不能吃,是阮黎知道。她每抓起一个就要送到阮黎眼前,后者摇摇头,她高兴的脸就垮下来。


    如此反复几次,徐梦舟说:“太热了,我想回房里吹空调。”


    也不知道是真的热,还是觉得丢脸。


    “热了还是恼了?”


    “我怎么知道!”


    徐梦舟踢了一脚沙子,脚趾吃了沙粒,她更不高兴起来,心里一股脾气涌上来,让她使劲跺了好几下脚。


    火气来得莫名,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抬起眼,神色是自己都不清楚的仓惶。


    “我有点心慌,咱们还是回去吧。”她找补道,“太闷了。”


    阮黎只是打趣一句,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大,反倒把自己惊了一下,


    她心底那些勉强按下的心事,又飘飘绕绕地浮起来。


    “好,回去。”


    阮黎说着,握住徐梦舟的手——潮热的,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汗水,她握得紧,几乎要把骨头融在一块。


    “叫厨师做冰淇淋给你吃。”


    她的声音还是稳的,仿佛此刻起了台风,海啸,她也还是这样稳,掺着一点笑,尾音却不干脆了。


    拖了一截长音出来,发着颤,又被下一个字快速盖住。


    晚上洗澡的时候,阮黎刚冲了一会儿水,徐梦舟就闯了进来。


    她们这一天,几乎都没分开,现在连洗澡也要黏着。


    徐梦舟先进来,才褪下衣服。好在浴缸够大,装得下她们两个。


    何况阮黎也不占地方,她躺在那里,只除了头发和眼睛是黑的,其余都是白的,仿佛和浴缸融做一处,不分彼此。


    她是一道白色的冰奶冻,要化在热水里。


    徐梦舟便伸手去捞,一只手抓不住,她索性人跟着下水。


    可真挨在一处,她又什么都不做了。就是躺着,依偎在一块,暖金镶在白玉上。


    她瞧起来像有心事,可面上痴痴的茫然,仿佛自己也不知道为了点什么。


    阮黎应该问,她觉得自己应该问一问,可话也说不出嘴里去,她同样有一腔的心事,谁也开不了口,只能自己忍着。


    “我们像不像一胞的姐妹?”徐梦舟忽然说,音量不高,连水都没有震动。


    “一胞胎生的,赤条条的蜷缩在一起。”她喃喃地念,“体内淌着相同的血,最密不可分的关系,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分开。”


    她本来是躺在阮黎身上,没太久,就想起来这人体弱,小心翻过身,让人枕着自己。


    热水一波波冲着她的腿弯,脚心,两个人*的心跳渐渐同频,一起撞着胸口,像要把肋骨撞断,打破皮肉的包裹束缚。


    “我可能是最近看了文艺片。”徐梦舟恍回神,“说的什么,文绉绉的……”


    她大概是想要笑,只是怎么看起来都不像。唇线弯弯扭扭的一条,打着波浪线。


    “我有点心慌。”她说。


    不是调/情的那种,让阮黎去摸她的胸口。


    徐梦舟怔愣愣似的,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紧张感,像看不见的蛛网,套在脖颈的绳索,一点点收紧了,让她喘不上气。


    “……可能是水土不服。”阮黎顿了顿回答,她的睫毛向下滴着水,一滴一滴,落在面上,“是气候的缘故。”


    “应该是的。”徐梦舟很快接受了这个说辞。


    仿佛只要阮黎还在她身旁,随口说的什么,是安慰的话,就可以生效。


    她又高兴起来,去啄阮黎的唇,小鸟似的,一口接着一口。


    她笑起来,阮黎就也跟着噙着一点笑,浴室水声潺潺,她们的身体隔着水流,时而靠近,时而贴近,皮肤像绒布似的。


    窝在一起许久,终于有了点暧昧感。


    徐梦舟拨弄着水,去擦阮黎的胳膊,剥了壳的荔枝,透着水。


    她有点想咬上一口,真挨着时,却只是轻轻抿了一下,连点红印都没留。


    一路从白润肩膀吻到指尖,才放嘴里含了含,也没舍得下口。


    好似阮黎是雪做的人,沾不得一下。


    既然是雪做的,水自然最好也不要碰。


    徐梦舟把她抱出来,用浴巾擦干了,仔细裹上,才抱着送回屋里。


    二人倒在一起,把床压得吱吱叫。


    这天阮黎没喝养生汤。徐梦舟去劝,她只说是喝腻了,又劝,她才说一人一半。


    没法子,徐梦舟只得捏着鼻子咽。


    后半夜的时候,阮黎还是醒了。


    她是被吵醒的。


    徐梦舟在地上晃荡,遛弯似的,一圈圈走。


    同样的事发生第二次,阮黎镇定极了,她早有了一些猜测,掀开被子下床,也没开灯,只点亮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光照在地上,只靠一些散射的余光,昏昏暗暗,稍微能照到人脸。


    徐梦舟闭着眼睛。


    她根本没醒。


    是在梦游。


    阮黎定了定神,她思索着,试探着悄声说:“舟舟?”


    徐梦舟果然回应了,“阮黎,阮黎,我最讨厌你!”


    这话阮黎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痛不痒,旧的问题解决了,倒是让她更积攒起了一些疑惑。


    她想了想,又说:“天黑该睡觉了。”


    说完就去牵徐梦舟的衣摆,这人嘴上还在说一些阮黎的坏话,却也不尽坏,翻来覆去就是一些讨厌,可恶之类的词,一点攻击力都没有,简直像是换了张嘴,瞧不出她在剧组里大杀四方的气势。


    嘴上说着,倒也老实,被人牵着就跟着走,又躺回床上去了。


    梦游是件稀罕事,尤其对徐梦舟来说,这人梦都不做两个,一觉到天亮,平日里翻身都不翻一下。


    绝对有问题。


    再到了白天,阮黎还被人牵着,坐在遮阳伞下看人拍戏,可太阳毒,伞下也不凉快。


    没晒上半个点,徐梦舟就催她回房,依依不舍的,手上不愿意松开,到底心疼占了上风,亲自把人送了回去。


    阮黎得空,立刻就给约好的心理医生打视频过去。


    大家是老熟识,闲聊两句就进入正题。阮黎把失忆的事简单说了,着重讲了徐梦舟的变化,最后才问起梦游的事。


    “她是压力太大了。”视频对面的人略一思忖就想明白了关窍,“人的潜意识是很奇妙的事物。如果外显的主意识是岛屿,那潜意识就是海。”


    “她的记忆在海里,一个浪头就会翻上来,我听你话里说,她会把自己和失忆后的人分开算,当成两个,其实答案很明显了。”


    “她在害怕恢复记忆,她怕现在的这个自己消失,于是敌视起另一个自己来。”


    “怎么会?”阮黎真有些惊讶,“我一点也看不出来,以为她就是说着玩。”


    “你是当局者迷。”心理医生点破,“玩笑话里多少带着点真心,况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何况她自己应该也不太明白,只是隐约地担忧,焦躁,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她想得越多,记忆回来得越快。”


    阮黎沉默片刻,睫毛盖在眼睛上,黑沉沉的两块幕布,过一会儿才抬眼,“她梦游的时候,还能和我说话。”


    “正常现象。”心理医生说,“这个不用担心。”


    “她的记忆,一定要恢复吗?”阮黎又问。


    “这是必然的。就算人要失去记忆,也得是受重大刺激,她现在只靠自己想,完全不够格,只能给自己想焦躁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阮黎慢吞吞的,一字一句说,“如果在她梦游的时候把她叫醒,会怎么样?”


    “我也不清楚。”心理医生想了想,回答,“可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也可能她就彻底恢复记忆,融合了。”


    “总之最好还是不要,顺其自然吧。”


    阮黎就不说话了,她静静地沉思了片刻,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重重地一点头。


    又叹了口气。


    她少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偏偏在徐梦舟身上,要把额度都用尽了。


    “你也是,少焦虑少忧虑,不要总想着没谱的事情。”心理医生又多嘱咐了几句,“事在人为。”


    “我知道。”阮黎浅浅笑了一下,“谢谢你。”


    挂断视频,她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疼。


    话说得容易,上下嘴皮一碰,轻轻巧巧就挤出音节来,可真要说不多思,怎么可能。


    越念着不想,就越是要想,人就在眼前待着,过山车似的,时不时就要来上一遭,心脏病没吓出来就不错。


    人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念头的。一个滚动的球,如果没有阻力,只会无穷无尽地滚下去。


    阮黎又叹一口气。


    她有种反胃感,辣椒烧心似的疼。


    不然就干脆把人叫醒了算了。她心里一发狠,可恰好,徐梦舟乐颠颠地跑过来,不知道从哪儿摘了一把野花,白的黄的,指甲盖大小的花瓣,高低错落,中间还点缀着几根茅草叶,捧到她面前来。


    “美女,要不要约会?”


    这花不知道拿了多久,接过手里都捂热了,阮黎方才的心思啵的一声,破了。


    “约会?”她说,“有车接我才出门。”


    “有的,有的。”徐梦舟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骑着我,我是人车。”


    阮黎忍不住要笑。


    徐梦舟也嘿嘿笑,隔着花去吻她的唇。


    晚上,游轮靠岸,韩书桐大呼小叫地下船来,身后跟着两个朋友,一个黄家的人,一个梁家的,年岁都不大,二十多不到三十,瞧着还是挺板正的。


    也许是见到阮黎就在眼前,也不敢把那些流里流气的样子摆出来,老老实实跟着过来打招呼。


    “老大!”韩书桐笑嘻嘻的,待转到阮黎这里,虽然也是笑,但明显拘谨了一些,点头的同时,还捎带着弯了弯腰,“嫂子。”


    一股武侠片里的江湖习气,真和拜把子似的。


    说不出的幼稚。


    阮黎有点想笑,想想还是忍住,嗯了一声,“先祝你一句生日快乐,在岛上玩得尽兴。”


    梁小姐和黄小姐也跟着,老老实实叫嫂子,阮黎没等开口,徐梦舟先发话了,不大高兴似的,“你们不许叫嫂子,叫她阮总就行。”


    叫嫂子也有门槛,徐梦舟才不愿意和这两个人牵扯上关系,凑在一起随便玩玩可以,交心是不可能。


    梁小姐笑呵呵的,“是我唐突了,对不住,谢谢阮总让我们沾光上岛。”


    倒是黄小姐变了下脸,才改口,跟着附和了两句。


    “你们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和演员们住另一栋别墅,不过只有两间空房,恐怕要挤一挤。”


    “没事。”韩书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们没打算睡觉。”


    她苍蝇搓手,舔着脸笑,“老大,咱们都好久没聚在一块通宵了,我过生日,咱们再玩一回呗。”


    “上年纪了,再过两年想熬都熬不起来,最后一回了。”


    阮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换以前,徐梦舟早就一口答应,今天却犹豫了一会儿。


    她不太想和阮黎分开,可是她也就这一个知交朋友,最后一次生日通宵,说什么理由都站不住脚。


    徐梦舟左右为难,目光看向阮黎,似乎是想让她出主意。


    “通宵?”后者挑着眉尖。


    韩书桐忙不迭答道:“我们不干什么,嫂子,就是打打游戏,说说话,老大的情况你也知道的,酒都不喝一口,纯是怀念一下逝去的青春时光,一点都不乱来。”


    阮黎要问的不是这个。


    这俩人个顶个的幼稚,干得最乱的事,就是偷喝酒,还有在游戏里闯红灯。


    她担心的是梦游。


    ……不过,既然是通宵,不睡觉,应该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她并不想让徐梦舟在她和朋友之间为难,平白损耗了彼此的情分。


    “我可做不了徐太太的主。”阮黎打趣了一句,“去玩吧。”


    她松口,反倒是徐梦舟还是犹疑着,过了一阵才点头,“那我们晚上还一起吃饭。”


    这股依依不舍的劲,看的韩书桐牙都要酸倒了。


    同一座岛上,挨着的两栋别墅,就跟隔了银河,要这辈子都见不到面似的。


    真是恋爱的酸臭味,要把她熏死了。


    一行人从海边往别墅里走,海风吹着她们的手脚,带走皮肤上的温度。


    这地方灯不多,暗一下亮一下,只有不远处的别墅灯火通明。


    亮光透过一格格的窗子,方方正正的,像盒子里摆放的月饼。


    本该是明亮温馨的场面,阮黎松开手,看着徐梦舟送人去隔壁别墅认房间,身影被亮白的灯光吞没进去。


    不知怎么,心砰砰跳了几下。


    “舟舟。”她叫出声。


    一脚踏进别墅的人又跑出来,跑到她面前,“怎么了?”


    还是会回来的。阮黎想着,不会出事。


    她勉强提着一点笑,抬手把人的衣领翻了翻,“你的领子乱了。”


    徐梦舟就来吻她的唇,旁若无人地亲了好几下,这才回去。


    她走进光里,背影彻底消失了。


    34第34章


    ◎双眸紧闭,不省人事◎


    徐梦舟去而复返,引得韩书桐笑起来,好好的五官都飞上天,豆荚似的挤着夹着,对她使一通颠三倒四的眉眼官司。


    “哎唷!”她叫到,“好恩爱哟!”


    徐梦舟一点羞窘的意思都没有,背愈发挺得直了,下巴要扬到脑袋顶上去。


    她还自豪起来了。


    “你羡慕我啊,那你也找一个人喜欢去。”


    “可不敢。”韩书桐说,“珍珍贝贝要吃醋了。她们不吃醋,我未来的对象也要吃醋,手心手背都是肉,委屈谁好呢。”


    珍珍贝贝是她养的小马,跟着还有香香、兰兰、梅梅,都是一水儿的叠名。


    养得比自己还娇惯。


    人和马也要醋到一起吗?徐梦舟嫌弃地丢给她一个白眼。


    几人正要上楼,忽然见到了田姝好,双方都是一怔。


    徐梦舟先开了口:“我有几个朋友要在这里住几个晚上,她们住三楼,不打扰你们。”


    “你替我和其她人说一声。”


    田姝好桃子似的小圆脸有些发白,大概是突然撞见陌生人吓到了,过了一会儿才点下头,“好,知道了徐导,我会和覃静姐她们说的。”


    “对了。”


    她转身就要走,徐梦舟又将人叫住了。


    “你这两天拍戏总有点不在状态,入戏太慢,多调整一下,要是对人物把控还不清楚,就来问我,找覃静也行,让她给你讲一讲,别不敢问。”


    或许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这话的语气较之以往要和蔼多了,像个老教师看好学生成绩考差了,絮絮叨叨地嘱咐。


    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田姝好的表情却有点奇怪,哪怕被叫住,她也只是上半身转回来,鞋尖还是朝外,很想跑似的。


    听了这番话也没放松下来,机器人一般,点头嗯嗯,然后就跑了。


    她平时哪怕被训话,都乐呵呵的。


    有点奇怪。


    这念头在徐梦舟脑子里转了一圈,下一秒就被她扔出去了。


    “走,我带你们上楼。”


    她和韩书桐走在前面,聊着一会要玩的游戏,梁小姐和黄小姐走在后面,前者应和着她们的话,后者虽然也时不时接上一句,目光却跟人跑了。


    别墅是有电脑的,电视投影仪也有。


    韩书桐拉开行李箱,掏出好几个手柄和游戏机来,可谓是准备齐全。


    “咱们先玩忍者神龟吧。”她说。


    “行。”徐梦舟点头,“你们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厨房做了送过来。”


    几人点菜的点菜,开游戏的准备上,瞧着倒是和谐。


    另一头,田姝好跑走了,一溜烟钻进房里。


    门板嘭得一声,关严。


    给屋里的助理惊了一下,见她空手回来,还有些疑惑,“姝姝姐,你不是去拿水吗?”


    “她过来了……她追过来找我了!”


    田姝好狠狠打了个哆嗦,后背紧贴在们上,抬起一张要哭未哭的脸。


    助理不解地问:“谁……啊!”


    她像是一下恍然,噌地站了起来,“姓黄的来了?她怎么过来的?”


    “我,我不知道。”田姝好还是有些惊慌,说起话来语无伦次的,“我刚刚在楼下遇见她,她一直看我!她和徐导一起来,还有几个人,说要在楼上住几天。”


    助理把她拉到床上,尽力安抚道:“先别慌,先别慌,你忘了吗,徐导最讨厌潜规则这套了,这是阮总的小岛,她肯定不敢乱来。”


    她比田姝好入圈的时间长,此刻多少能镇定一些,想方设法地找出一些话来安慰,“没准她就是来吓唬你的,别怕,你先别怕,我去问问别人,看看有没有知道情况的。”


    助理拍了拍她的背,略一定神,出门了。


    田姝好慢慢地倒进被里,脸朝下。


    她知道娱乐圈总有不干净的地方,只要是人,就得有交易。


    她们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除开傍身的演技,最要紧的就是一身皮相了。


    可她自己是断然没有这种走捷径的想法的。


    她家里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不愁吃穿,她来演戏只为了自己的爱好,并没有多少向上爬的野心。


    可被覃静的事情一牵连,她顺顺当当的路忽然就断了。辟谣总比造谣难太多太多,大多数人是没有要把瓜吃全的欲望的,只当这是闲来无事的消遣,饭后的花生米,没多少嚼头。


    吃过也就算了。


    谁会去想这花生米是哪里产的,真货还是假货?


    这事怨不上覃静。田姝好知道,她只是碰了巧,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要怪只能怪公司,不把她这样一个没门第没名声的小演员放在眼里,污水泼上来,洗也不洗,就让她自己臭着。


    她的代言黄了,经纪人立刻就让她去酒会,说给她介绍资源。


    是给她资源,还是把她当资源?


    她落荒而逃,给经纪人气得跳脚,骂她不识货,白费自己的苦心,转而又开始夸,夸黄小姐盘条亮顺,有钱有权,跟了她,起码能捞到一个女二。


    一根棒子,一颗甜枣。


    田姝好不愿意,她可不吃这口糖衣毒药。她打定主意,大不了用片酬付了解约金,反正她签的是最低的合同,怎么也够了。


    回头换一份工作,做什么都好,她还会跳舞,当个舞蹈老师也成。


    没想到黄小姐居然追到岛上来了。


    田姝好一边身子冷得发颤,一边身子热得打滚。越是担心害怕,她心里的胆气和火气就壮上一分。


    姓黄的家里是颇有资财,可比不上阮总和徐导。助理的话又在她脑海里翻腾起来,让她渐渐安了心。


    这人是决计不敢在这闹事,自己越是胆怯,忍了委屈,越是给她可乘之机。


    田姝好慢慢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对着镜子照照,往脸上扑了点腮红提提气色,转身也出了门。


    她还记得徐导的吩咐,得把别墅来人的消息告诉其她演员。


    她出了房间,再回来的时候,助理也回来了,还带了水和水果。


    “是韩小姐来过生日。韩书桐,她是徐导的朋友,另外两位是和她一起来的,今晚说要玩个通宵。”助理说。


    “姓黄的和徐导认识吗?”田姝好问。


    “认识是肯定的。”助理说,“她们一个圈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有不认识的。”


    她知道田姝好担忧的是什么,又说:“不过没听说徐导和她们关系很好,拍戏的时候,也只有韩小姐和投资商送过东西来。”


    田姝好暂且放心下来。


    她相信徐梦舟的人品,这位年轻有为的导演,她的天赋眼光和脾气一样为人熟知。


    这是个很有自己一套原则,且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更不要说,她还是自己的偶像……


    人对于偶像的憧憬,总是夸大的,要把对方想象成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就算有些小缺点,那也不是缺点,是使她更完美、区别于别人的防伪标识。


    在田姝好心里,徐梦舟是个不肯与人同流合污的正直的人。


    她挨个敲了演员的门,把楼上有新邻居的事说了。


    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太一样,有的人惊讶,有的人像是已经知道,她们都说了谢谢。


    田姝好的目光顺着楼梯向上爬,过了好一阵,她收回视线,像个准备好被检阅的士兵,踢着正步走了。


    徐梦舟要的速食送到时,阮黎正在敲电脑。


    她的工作还是很多的,阮氏是个大企业,她自己名下还有一家公司,徐梦舟的公司也在她手里,三份活要干。


    纵使她是个这方面的天才,可光把文件审批一遍,也要费些功夫。


    不过在徐梦舟面前,她并不愿意太忙。


    或者说,让工作挤占了她们二人相处的时间。


    现在,她打开电脑,风吹书页一样快速处理着这些文件,待办的事项,需要审批的任务。


    可阮黎的心有些漂浮不定。


    楚文在另一块屏幕里说话,她说林念的事,既是汇报,也是八卦。


    “他真是出了名了。跑到铃兰会所去堵何赛英,一个男人,就那么胆大妄为,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何赛英娶他。”


    “你也知道,何赛英不婚主义,为了做戏,找了一位曾经的同学,和他成双入对的,传话出去说这个同学在追她,林念就急了。”


    楚文笑几声,“他实在莽撞,以为何赛英真和他有什么感情,难道就忘了他是不怀好意蓄意接近的?这下丢人真的丢大了。林文朝也算聪明人,怎么养出来的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蠢。”


    阮黎淡淡回道:“因为孩子也是他的竞争者。”


    “他把她们领回来,可不是为了爱,也不是为了关心,是找两个能随便利用随便卖的蠢人。”


    她的心情不佳,说起话来也不客气,倒像是把隔壁徐梦舟的嘴偷过来用。


    又或许是,两个人吻得太多,彼此的一部分都汇到另一个人身上去,沾染上了对方的习性。


    “他在公司里还有势力的时候,从来不让这两位去掺和,一味在她们面前塑造自己孱弱无能的形象,助长她们的野心和怨气,叫她们和我作对。”


    防蓝光的眼镜反出一片磁蓝,给阮黎的眼珠也蒙上一层蓝光,仿佛冻冰层下的一块冰片正贴在虹膜上。


    “就真以为,她们去不成公司,是我在阻挠。”


    她漠然评价道:“自以为聪明的蠢人,破坏力比真的聪明人大多了。”


    “你时刻注意一下,林文朝不是省油的灯,我们太顺利了。”


    “好,我在盯着呢。”楚文严肃了神色,认真回应。


    谈话告一段落,她本该挂了视频。可楚文没有,又过了一阵,她踟蹰着,摸摸头发,理理袖口,转转脖子……总有一堆小动作在做。


    阮黎丢过去一个眼神,她讪讪笑了笑,“你家里人找上我,是想问你,阮老太太的九十大寿,你去不去?”


    “你抓耳挠腮犹豫半天,就是为了说这个?”阮黎略略一想,“想必是小姑姑要回来了?”


    “对。”


    “去还是要去的。”阮黎说,“姥姥和那些事没关系。”


    可说完她又抬了下手,“先别回复,看情况吧。”


    她想和徐梦舟一起去,如果不成,就算了。


    视频挂断。


    阮黎向后靠去,椅子也被带着往后滑了一段。她的心不静,像是被一根绳子拽着,急于要飞走。


    巧的是,另一个人也这样想。


    怀旧的游戏,对徐梦舟来说,就是前两年的事,还新鲜着。


    她玩得心不在焉,游戏人物死了两回。


    韩书桐给她拉起来,“老大,你有心事?”


    她俩相处的时间太久,正是因为熟悉,哪怕不敏感的人也能察觉到不对劲。


    ——徐梦舟的游戏玩的厉害,让她死一次比不死还难。


    “你不想玩这个吗,我还带了别的,十个多游戏呢,还有光碟。”


    “不是。”徐梦舟多少带着点难为情,眉毛像一簇被风吹弯的野草般扭起来。


    “我在想阮黎,分神了。”


    “哦——”韩书桐拉长了音,挤眉弄眼的,“你们才分开多久啊,这就想了。”


    “你再说说我和阮黎的事,随便什么都行。”


    “都说得差不多了……”韩书桐思索了好一阵,“你为她打架那次我说了吗?”


    “我还打架了?”徐梦舟一下精神起来。


    “什么?这个我居然没说吗?”韩书桐瞧着比她还惊讶。


    旁边的黄小姐和梁小姐倒是接了话,“是平溪花园那次吧。”


    “我们都在场来着,阮老太太的寿宴。”


    韩书桐也不想打游戏了,游戏远没有讲八卦来的有意思。


    “阮黎她妈妈去世以后,她当时还没成年,要有一个监护人,最后是落到她小姨妈阮亭芳身上,她要把阮黎带M国去。”


    “阮黎哪能答应,好大一个公司在她身上,这一走不是放权吗?阮亭芳起先说帮她和林文朝打擂台,后面才暴露出来,是她自己想要阮氏企业。”


    韩书桐手舞足蹈的,“她还想把阮黎嫁给她前夫的侄女!”


    徐梦舟已然听呆了,“你说的是阮黎,就是……阮黎吗?”


    阮黎的母亲去世,是在她十六岁时,何况她的身体……不管是硬件还是软件,都没有现在这样好。


    看似友好的亲人,却是想占便宜的豺狼,她那时候该有多艰难……徐梦舟稍稍一想,心疼的火气就一起涌上来了。


    “所以我是给她打了?”


    韩书桐一拍大腿,“何止啊!”


    “阮老太太的寿宴,人到处都是,阮亭芳就把那个前夫的侄女领过来了,你说晦不晦气,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带。然后她还把人带到阮老太太面前去,让她同意订婚。”


    “这侄女都二十多了,一家子穷酸,眼珠子就往别人身上的珠宝上盯。而且M国的治疗条件那么差,私底下就有传言说,阮黎这位小姑姑是想谋财又害命呢!”


    “快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快进,快点说我怎么打的?”徐梦舟不耐烦听前置剧情,非要一步到位,到高潮点。


    “当然是用万能理由,切磋了!”韩书桐眉飞色舞,站起身来,“当时,老大你用了一招白鹤亮翅,再来一招乌鸦坐飞机,直把那獐头鼠目的侄女一脚掀翻,滚出二里地去。”


    “她一个扭身,就要使出兔子蹬鹰,说时迟那时快……”


    “停停停!”徐梦舟狠狠揉了一把脸,面无表情地盯过去,“你好好说话。”


    韩书桐搓着手坐下,干笑两声,“就是,你打了她两巴掌,给她打得原地转圈,还掉了颗牙,一头撞阮亭芳怀里,给她也撞翻了。”


    “……这么说多没气势。”她屈服于徐梦舟的淫威,不能把自己的场面编造完,不免要嘟囔两句。


    徐梦舟听了,从鼻腔里哼出一股气来,意意思思的,勉强算是满意。


    心里却忍不住要想:要是我去,肯定比她做得还好,别的不提,先骂她一个狗血淋头再说,这一伙人,一家子人,一起都骂了。


    人老成精,阮老太太会不知道自己女儿什么德行?她就没想管一管?还是在她眼里,一个病怏怏的孙女,不如好好的女儿重要?


    可在徐梦舟这里,这公式是不成立的。


    没有一个是无辜人,但凡她受了委屈,她身边在意的人受了委屈,连路边的树都有罪。


    她又哼了一声。


    梁小姐接道:“阮亭芳去了M国,这么多年了,过段时间说是要回来,给老太太祝寿。”


    这消息一个人知道了,整个圈子也就知道了,算不得秘密。韩书桐正是想起来,才说起她。


    “脸皮真厚。”徐梦舟又是一个白眼给过去。


    她心里想着换做自己要如何如何在宴会上维护阮黎,这个欺负了她的人又回来,自己又该怎么出力。


    满腔的期待和热血,烧得她的血都烫了,一口气杀了十数个小怪。


    几个人说着话,闹到了后半夜。游戏也打累了,看起电影来,长长的沙发和榻榻米都拼起来,四个人东倒西歪地躺。


    起初还有时不时说笑两句,后来声音渐渐地停了,除了电影人物的对白,再没人开口。


    黄小姐站起来,仔细看了过去。


    人都睡着了。


    她出了门,走路没有声音,兜里放着一把钥匙。


    这钥匙对应着二楼的一扇门。


    整栋别墅都在睡觉,她走下楼梯,没有惊动任何人。


    银白的钥匙插进门锁里,咯哒、咯哒……转了两圈,门开了。黄小姐的影子先进了门,身体跟在后面。


    这间房不算大,客厅卧室连通着,绕过沙发就是床,深蓝深黑的房间,床上一道起伏的轮廓。


    黄小姐走过去,她打开手机,借着屏幕的光照亮。绕过沙发,绕过椅子,深绿色地毯吸走所有声音,她一步步走到床边,低头。


    田姝好正睡着觉,圆圆的眼睛闭着,圆圆的脸埋进枕头里,圆圆的鼻头微微耸着,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好一个糯米汤圆。


    黄小姐放下手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田姝好骤然惊醒过来,黑夜里,不甚清楚的亮光里,她对上一双眼睛,这辈子都记着的一张脸。


    “别叫。”黄小姐说,她甚至笑着的,“我就是来和你说话,什么都不做。”


    “你要是乱喊乱叫,把别人引过来,就不好说了。”


    她用一双含笑的眼睛,饶有兴致的,一双野兽的眼睛,满是食欲的。


    她说:“我这么喜欢你,几次三番让人说合,你就不肯看我一眼?”


    进捂着嘴的手松开一条缝,田姝好握上她的手臂,却拉不开那条钳住喉咙的手,她躺着,圆圆的眼睛里流出两滴圆圆的泪珠。


    喘了几口气,说:“你的喜欢就是这样?恐怕没几个人敢接受。”


    “这怎么能怪我,是你不肯答应。”黄小姐说,“欲拒还迎,非要我亲自来问你。”


    “我没有!”


    田姝好急急反驳,愈发觉得不妙。


    她的姿势是弱势,人也是弱势,再说两句没威慑力的话,更是让人把她当笑话看。


    她想起晚上和助理的聊天,想起自己的念头,勉强冷静下来,发挥着演技,主动服了个软,“你是打算玩玩,还是真心想谈恋爱的?”


    黄小姐见她态度软化一些,捂着嘴的手就拿了下来,“当然是真心的,你还瞧不出来吗?”


    田姝好说:“你要是真心的,那就让我起来,我们好好说话。”


    “你要是叫起来……”


    “你不乱来,我不叫。”


    黄小姐想了想,把两只手都松开,“好吧。”


    “我来就是让你再考虑考虑,凭你的条件,和我在一起已经是高攀了,我是喜欢你,才给你一个机会。想想你的事业,跟了我,何必再做女四号。”


    黑暗里,一线光下,她原本周正的脸扭曲起来,像是浮雕壁画上的恶魔图。


    自视甚高,傲慢成精。


    田姝好心里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骂回去,忍了又忍,忍到肝痛,才勉强按下。


    “你来找我,就不怕徐导不高兴?”


    “有什么不高兴的,她同意了。”


    田姝好站起身来,走了两步,“你说,徐导同意你半夜过来,潜规则我?”


    “你说话真不好听。”黄小姐不太高兴,“我是要正当和你恋爱的。”


    只不过这个恋爱不平等,也有时限而已。


    “徐导真的同意你了?”田姝好又追问。


    “我们是朋友,不然,我为什么能来岛上,不信就问问她去。”黄小姐有些不耐烦,“你该知情识趣一点。”


    “你放屁!”田姝好猛地挥开她伸过来的手,“徐导才不是这种人!”


    偶像被污蔑带给她的愤怒居然一瞬间占了理智的上风,她本想先虚与委蛇,把人哄走,现在一下不管不顾起来,趁着人没反应过来,绕了个圈就跑了出去。


    “我就问,你敢和我对峙吗?”


    她跑得快,黄小姐追在后面,脸色立即难看起来。


    田姝好一步迈过三个台阶,跑到楼上,抬手就要敲门,她用了点力气,门却没关,手一碰就开了,咣当撞在门框上。


    投影仪演着电影,吵吵闹闹的,徐梦舟背对着门站着,似乎在看电影。


    韩书桐被门声吵醒,扭过头一看,揉了揉眼睛,“哎你,你有事儿吗?”


    “老大,老大!”


    她喊了两声,打着哈欠,伸手去拽徐梦舟的袖子,嘴里咕哝着:“我怎么睡着了……有人找你,就那个小演员。”


    徐梦舟本来回了她一声,可她一拽袖子,徐梦舟反倒没了声音,诡异地沉默着。


    韩书桐困得迷迷糊糊,仰起头看。


    不防一个身影直挺挺砸了下来。


    是徐梦舟。


    双眸紧闭,不省人事。


    35第35章


    ◎她不想恢复记忆◎


    徐梦舟这一倒,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韩书桐被她砸了个正着,也不顾上喊痛,急急忙忙坐起来,“老大、老大?*”


    黄小姐才追上来,脸色比锅底还黑,一把扯过田姝好的肩膀,“你说什么了,你干什么了?”


    “我,我什么都没干啊……”田姝好仓皇着,眼圈里又噙了两汪泪。


    她就是推了个门,这门都不是她弄开的,怎么徐导就晕倒了?


    这边别墅里闹哄哄的,阮黎也被人叫了起来,一听是徐梦舟出事,她连外套都没顾上披,穿着纯棉的浅灰色睡衣,踩着室内拖鞋就去了。


    随行的医生已经过去看,却瞧不出什么,人像是在睡觉,睡熟了,呼吸也平稳,偏偏叫不醒。


    阮黎向来是含着笑的,此刻这笑却消失了。


    她坐在床边,肩头披着一件薄外套,助理拿过来的。


    “谁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韩书桐先说话了,“我们本来在看电影,看睡着了,是门响,我一看是这里住的演员,以为是找老大有事,就喊她,她还回我呢,然后我拽了两下她的袖子,不知道怎么,她就倒下来了。”


    阮黎听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


    睡着,她们睡着了!


    这一切的所有痛苦的根源,都在这一点上。


    她的手紧紧扣住床沿,淡青的血管都要蹦出皮肤。


    心理医生跟她讲要顺其自然,她也认了,没法不认。她的心里也时常要纠结痛苦,是干脆一刀落下,来个干净,还是就这样慢慢拖着,再贪恋几次情人痴缠。


    她真恨上自己,为什么就不拦一下,真把徐梦舟放走了,以后有的是生日可以过,她们要是好不了,几十年的生日都能去过,还差这一回吗?


    韩书桐也要恨,恨她非要把徐梦舟叫醒,恨她非要这个时候出现,更恨她居然是一位无辜人士,而自己做的是平白无故的迁怒!


    阮黎的心让毒蛇咬了,以至于流出来的每一滴血都带着毒,要么毒死自己,要么毒死别人。


    她面上没什么神色,只是转过头,看向下一位。


    梁小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徐梦舟倒下的时候,连带着砸了她一下,才给她砸醒的。


    阮黎拨动着眼珠,她的眼睛,乌沉沉的两颗珠子,仿佛不会转动的鱼眼,冷血的爬行动物,直直盯着下一个人。


    田姝好被她一看,胳膊上立刻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又掉了两滴圆圆的眼泪,已然数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颗。胡乱抹了两把脸,她尽量减少鼻音,找回叙述的能力,不算太快地说:“是黄小姐来找我,想要潜规则我,她早就有这个想法,让公司和经纪人施压。刚刚我还在睡觉,她闯进房里,想让我就范。”


    “她还说是徐导同意她过来,不信就来问。我不相信徐导是她说的这种人,趁她没注意的时候跑出来,想来找徐导问一问。”


    田姝好吸了吸鼻子,“我知道徐导要庆祝韩小姐的生日,说要通宵派对,不然我不会晚上过来打扰她的。”


    她在说话的时候,黄小姐几次都想开口打断,可每每要动,阮黎就会看过来。


    她急出一额头的汗,也没胆子插嘴。


    她在阮黎面前算什么,她母亲在阮黎面前,也只是能说几句话而已。


    这下真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田姝好一个刚毕业的学生,瞧着又是最没心机,最好欺负不过的天真女孩,料想她只要被稍稍一吓唬,就要认命听话,乖乖把自己送到嘴边,求着她来吃。


    可黄小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失算了。


    她居然真有这个胆子,敢对权势说不。


    却也不想想,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田姝好是个女孩,她自然也有自己的脾气,不是一味忍让吃瘪的性子。


    黄小姐的脸色不大好看,强行辩解道:“我是要和她谈恋爱,真心处朋友,她也说了,同意了,说和我好好聊聊。”


    阮黎的眼神太冷,像剔骨刀似的,一片片割她的肉。黄小姐愈发坐不住了,心里不由得怨恨起田姝好来,但凡她懂点事,哪会有今天这一遭!


    “我说给她女二号,她不愿意,大概是嫌我给的少了,故意拿乔。”黄小姐泼着脏水,不管是为了甩脱罪责,还是厌烦愤恨,她都得拉着田姝好这个不识趣的女人一起。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发了疯,非要上楼来打扰人,还把梦舟给惊着了。”


    她干巴巴笑几下,伸了伸脖子,似乎想要看床上躺着的人的状况。


    “梦舟还好吗?医生怎么说?”


    “医生的话你不必知道了。”阮黎静静地说,“我的话你可以听一听。”


    “去吧,回家去吧,找你的妈妈说说话,你们母女二人多相处相处,出去玩一玩。”


    她微笑,薄薄的唇掀起,“我叫人送你回去。”


    她不发火,也不评判,却给几位小姐们都惊了一惊。就好像……就好像,人被拉到菜市场砍头之前,要吃一顿好好的断头饭似的。


    黄小姐正欲开口,阮黎却抬了下手,指向门口。


    她瑟缩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出声,转过身去,神情渐渐发起狠来,可还是没回身说一句话,就走了。


    “我带舟舟回去。”阮黎说,“不用担心,她不会有事。”


    生日派对过成这样,韩书桐的瞌睡虫也不翼而飞了。


    她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徐梦舟怎么了,是得了什么病?可这人不是一直挺健康的吗?


    黄小姐的事也让她生起气来,本来她只打算自己来玩,遇上黄小姐,听说要来岛上,说什么也要跟过来,她还以为这人是真想给她庆祝生日,原来是别有用心的!


    她气得狠,质问剩下那位:“你不会也知道她过来打的什么主意吧?”


    “我真不知道,她来叫我,还说是你请我们去的,人多热闹。”


    梁小姐也是晦气,莫名就被卷进来,成了她的帮凶了。


    她俩脸对脸看了一会儿,韩书桐一拍腿,“坐不住了,我非要找人弄她!”


    潜规则,强迫人,还借着她们的名义来仗势欺人,她的名声还要不要,老大的名声还要不要?


    可徐梦舟此刻,还想不到自己名声的事。


    她在看一场第一人称的电影。


    是十八岁的徐梦舟,看了未来的八年时光,还是二十六岁的她,看了缺失的几个月?


    她觉得痛苦,像切开两半的面团要揉回一个,那些缝隙,已经平整的切口,都要涨开又凹陷,你吃我,我吃你,彼此撕扯又粘连,反复挤压着,才勉勉强强融到一处。


    还是留下许多印子,再回不到原来的模样。


    人会恨自己吗?


    有人问这种问题,徐梦舟总要笑一会,很荒诞似的,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


    人对自己或许有恨,但恨和爱必然一样多,恨自己的脆弱无能,也同样爱,不然干嘛不扔掉这些特征,另换一种性格?


    她是很不屑的,徐梦舟不太喜欢情感上软弱的人。


    但她现在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她软弱起来,也恨着自己。


    为什么要恢复记忆,这八年的,这几个月的,她只想要一个,哪个都好,为什么要两个都回来。


    她真恨上自己,恨她的脑子,恨这些乱糟糟的记忆。


    恨过去那个讨厌阮黎的自己,更恨现在这个爱上阮黎的自己。


    ……


    拍摄的进度暂停了,导演住了院,一连五天都没有醒,只靠吊水来维持营养。


    怎么检查都查不出毛病,她的身体好好的。那位心理医生说,或许是她自己不愿意醒。


    阮黎没了办法,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搁置了其它所有的进程,她要黄家付出代价。要这位自命不凡、试图拿权财压人的黄小姐,失去她的倚仗。


    她很少吃饭,很少睡觉,养生汤也停了,除了守在病床边,她哪也不去。


    阮黎迅速地削瘦下来,像一杯放在太阳底下的水,瞧不见它如何少,可再去看时,就只剩薄薄的一层。


    徐梦霜来医院。


    阮黎见着她,那一瞬间神色复杂极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出了这种事,哪怕徐梦舟自己不说,她家里人也会生气的吧。


    可徐梦霜来,弯着腰,看了一会她的亲妹妹,反倒笑了,“她睡着的样子比醒过来可爱多了。”


    “这皮猴,也该吃点苦头,免得总跟个小孩子似的长不大。”


    阮黎动了动嘴唇,她该说什么?


    她向来很有话说,可是现在,话都从她的脑袋里飞走,也不知道要飞去哪儿,大概是进了那位昏睡不醒的人的梦里。


    她看着徐梦霜走近,一步一步。


    她抬起脸,徐梦霜低下头。


    她低下头,弯下腰,轻轻抱了她一下。


    “你可真瘦了。”徐梦霜说。


    她叹了口气,那张粉白的牡丹似的面孔,眼眸垂成细长的一线,瓷塑像的菩萨。


    她只抱了她一下,拍了两下她的背,便直起身,不禁感叹道:“你瘦得像纸片人似的。”


    “我听说,你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休息,这是做什么,把自己身体熬坏了,舟舟看到了要心疼的。”


    她的态度让阮黎有点摸不透,怔愣愣地回:“她会吗?”


    “真是小孩子。”徐梦霜笑着说。


    “你觉得,舟舟喜欢你,还是讨厌你呢?”


    阮黎转过头,病床上的人闭着眼睛,躺着也像喷泉里的铜像,亮闪闪。


    “讨厌吧。”


    她本来是很确定的,可徐梦霜一问,话说出去就迟疑了。


    就好像学生没办法反驳老师,被人一问,就开始怀疑起自己。


    “那她总去帮你解围。”


    “是徐妈妈让的。”


    “真是小孩子。”徐梦霜又说。


    她一双眼睛,像玻璃杯里的琥珀酒,微微一晃,就漫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暖色。


    “舟舟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妈妈那时候正好忙着生意场上的事,我和奶奶将她养大了。”


    “她从小就是个闹腾的孩子,吵得人睡不着觉,乖的时候,眼睛大大的看着你,像一头小牛犊。脾气上来,就要横冲直撞。”


    徐梦霜说:“管教她是一件很费心的事,慢慢地教她,又忍不住要惯着她,好歹是让她走上了路,只在路上撞了。”


    “你觉得,她会听人说话吗?次次都听。”


    她慢吞吞地说:“人要养着它,就不能怪它长了一对会伤人的角,不然为什么不早早把角割了。”


    “就是要有角才漂亮,才完整,才神气。”


    阮黎怔怔瞧着她。


    徐梦霜笑了笑,“她既然要结婚,对象为什么是你呢。我给你们送了礼物的。”


    “好好吃饭。”


    她说完就走了。


    阮黎还是怔怔的,那些话,那些字,每个线条,每个音节都分开来,跳着踢踏舞,一个个往她脑袋里钻。


    她的话进了徐梦舟的脑袋里,另有话进了她的脑袋循环播放。


    这话像一簇小火苗,噗地烧起来,蓝汪汪的一丛,可没过多久,火就熄了。


    阮黎奢求不了太多,她纵然有许多的自信,可它不是用在爱上的。


    这些人另有一份自信,两个合不到一起去,她们的想法,也是阮黎读不懂的。


    她慢慢地俯下身子,把头枕进臂弯里。


    胃在翻搅似的难受,有人在里头打架似的。阮黎闭上眼,她觉得平静,乌云一般厚沉沉的,令人熟悉的感觉使她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应该睡着了?或许没睡,时间绕成模糊的圈,在她脑袋顶上打转。


    睡觉多么可怕啊,她不敢睡。


    然后她听到一点声音,从被子传到床架,从床架传到胳膊,再传进她的耳朵里。


    经过这么多工序,声音依旧清晰,甚至响亮。


    亮得能叫醒一个睡着的人!


    阮黎仰起头,看见一双眼睛,浅浅的棕,火烧融的金子,太过滚烫,要把人的皮肉也烫下来。


    病床上的人一言不发,她掀开被子,坐起来,抬手拽掉腕上的针管,不管不顾,血珠溅到阮黎的手背上。


    太烫,她狠狠一哆嗦。


    刚醒过来的人只是扫了一眼,随意握住,却也没按紧,血顺着指缝滴了好些。


    她走下地,地上正放着一双拖鞋,是她的尺寸。


    她穿了鞋,抬腿便走。


    “舟舟!”阮黎喊她,心慌得像一场雷阵雨。


    徐梦舟站住脚,停顿两秒,她没回头,又迈开腿。


    “你就走了,没什么想说的?”阮黎忍不住又叫道,她张着嘴,忍不住就用了最熟悉的激将,“你是想逃跑吗?”


    脚步声啪地停了


    徐梦舟的肩膀耸动两下,她猛地转过身来,像是抑制着什么,脚还钉在原地。


    “我逃跑?”她重复,貌似这句话很有意思一样,“我逃跑?”


    她大声地喘气,汹涌的,徐梦舟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阮黎!你真让我觉得……”


    她的话被自己截去了。


    她吞下了伤人的利刃,横冲直撞地拽开门,拽了两下才把门拉开。


    咚!是门板撞在墙上。


    咚!是阮黎倒在地上。


    徐梦舟回身,她钉在地上的两只脚此刻居然能挪动了,踩在地板上,又是一串咚咚响。


    阮黎的脸白得要命,她从前也白,可现在白得像涂了一层漆粉,汗珠沁出来,和成白浆子,糊在她脸上。


    “你又装什么?”徐梦舟说,她的话不客气,胳膊也不客气,把人提起来,提着肩膀,又改成搂腰,放到床上去。


    手腕的血蹭过耳垂,将那块肉也染红了。


    她真瘦了。


    这句话不合时宜地跳进徐梦舟的脑袋里。


    不论是十八岁的她,还是二十六岁的她,都能看得出来。


    她的目光从阮黎微微凹下去的面颊,滑到伶仃的胳膊,再到只裹了一层皮的手指。


    然而她不说话。


    徐梦舟按下铃。


    可她也没走。


    医生来得很快,被被褥和地上的血吓得变了脸色,再一看阮黎床上佝偻着,一身的冷汗,惊慌到差点摔做一团。


    还以为是阮黎吐了血了,一群人问都来不及问,急匆匆把她拉走,怕是胃穿孔。


    她们走得急,徐梦舟下意识跟了两步,脚底又长出钉子来。


    有什么好跟,有什么好看的?


    市里的医院,不管是什么病,还能治不好她阮黎?


    徐梦舟紧紧咬着牙根,倘若现在往她嘴里塞根硬木条,也得被咬断了。


    但她还是没走,两条腿是水泥塑的,连在了地上,等那一群人匆忙忙地进了电梯,电梯门也关上,显示楼层的字数往下跳了好几层,她才把腿拔起来,木着一张脸,换另一座电梯下楼。


    她自己出了医院,谁都没说,抬手叫了出租,径直回了两个人的婚房。


    婚房。


    徐梦舟嚼着这个词,不住地要冷笑。


    她的确是把那儿当婚房,欢天喜地住了好一阵。婚房么,倒也不能算错,可这同样是一间由谎言做梁,背叛做墙搭成的房!


    徐梦舟出了电梯,进门,从衣帽间里拽出行李箱,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往下扯,叠也不叠,一股脑地扔。


    她有的是衣服,不差这几件,可就算是这几件,她也不想往这留。


    可徐梦舟没那么多行李箱,她的箱子都在岛上,只剩下这一个,根本装不下这些。


    她气得狠,给家里管家打电话,让她开车过来,带人过来,她非要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


    徐梦舟装了一通,想起卧室还有几个她喜欢的抱枕,又大步拐进去。刚一进门,就被立在床头柜的婚纱照打了眼睛。


    她大步流星地过去,越过橘子色地灯,越过绿茸茸的圆矮凳,越过米白的方桌,木棕的小书架,手工编织的挂毯,苹果红的梳妆镜。


    她踩在黄青色拼接的地毯上,一把抓起孤零零的婚纱照,就要往地上摔。


    徐梦舟高举着手,对着地板试了试,对着地毯试了试,对着桌面试了试,最后,她把婚纱照狠狠摔进浅蓝色的床里。


    至于床头柜里装着的那些东西,她看都不想看一眼,连想都不想一次,扭头就出了房间。


    管家带着人车过来,她也不说什么话,徐梦舟叫她收拾东西,她就喊人收拾。


    “我叫厨房炖排骨汤,二小姐晚上可要多喝点。”她说,“你都瘦了。”


    她说瘦。


    徐梦舟却想到阮黎那双漆黑的,同样陷下去的眼。


    她真瘦了。


    徐梦舟怔怔地出了好一会神。


    她忽然消沉下去,筋被抽走了,脑袋磕在管家的肩膀上,软趴趴地靠着,“带我回家吧。”


    她回到家,家里人都在。


    母亲徐念芝正冲她招手,大姐徐梦霜往西瓜里一根根插着牙签。


    徐梦舟两步跑过去,一头撞进徐太太怀里。


    后者哎呦一声,拍了拍她的背,冲大女儿笑着说:“这混球,要把我撞散架了。”


    她拍她的背,摸她的头发,揉她的脸,“你姐亲自给你切的西瓜,专门挑中间最甜的一块,去吃两口吧。”


    徐梦舟不起来,她蛄蛹了两下,把脸露出来,只张嘴。


    徐梦霜便拿起一根牙签,将西瓜喂到她嘴里。


    给徐太太又看笑了,“你呀……瞧瞧你姐惯的你。”可她也没开口叫小女儿起来,别赖在她身上,反倒抽了一张纸巾垫着。


    她们什么也没问,仿佛天天都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儿和妹妹在家里撒娇。


    徐梦舟也没说,她要说什么,怎么说?


    她应该委屈吗?应该吧。


    可阮黎若是回去家里,看到空了一半的房间,她又能去哪呢,她就只有这一个家。


    而且,她今天忽然难受,又是因为什么病?


    徐梦舟嚼着脆脆甜甜的西瓜,突然说:“我不高兴。”


    徐梦霜就看着她,微微笑着,她比徐念芝还像一个妈妈,而徐念芝更像一位玩伴和姐姐。


    “怎么不高兴了?”


    徐梦舟张了张嘴,她说:“姓黄的惹到我了。”


    徐梦霜的笑容扩大两份,仿佛刚知道这件事似的,“啊,原来是她。”


    “姐姐帮你出气。”


    “嗯。”


    她又把脸埋了回去。


    ……


    阮黎被推去了急诊室,再一问,才知道是乌龙,只是急性胃炎。她被吊上水,助理买了稀粥回来,阮黎强撑着吃了两口,转头就吐了干净。


    她回到病房,空的。


    “办出院吧。”她说。


    徐梦舟不会回来了。


    她早有预料,想过徐梦舟会有的种种反应,只是现在这样,在其中也能算上好的。


    总比喊着要离婚的好多了。


    阮黎靠在病房洁白如雪的墙面上,呆滞地盯着另一角的三角梅挂画,突然,手机震了两下。


    是门锁监视器发来的消息。


    她低头,看徐梦舟装衣服,看她摔婚纱照,看她将两人一起买的抱枕丢在地上。


    出了门,又转回身来,把它捡起拍了拍,放在沙发里。


    36第36章


    ◎我没地方去◎


    徐梦舟要走,她狠了心要离开这个地方,断绝和阮黎的一切牵扯。


    让助理租船到岛上去,人接走,东西也接走。一群人闹嚷嚷地忙,徐梦舟不掺和进去,她在沙滩上,慢吞吞地走路。


    几天没回来,这里的沙子还是很细腻,也仍旧硌脚。螃蟹没让人捞完,只是胆子小了些,知道躲着动静,不大咧咧地爬。


    沙地上仍旧隔几步就是一个圆而深的气孔,徐梦舟却没心思挖了。


    岛上的时光,躲避人群的世外桃源,她着实过了一段快活时光。多莽撞的一个人,不管不顾,把心啊肝啊肺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要掏出来,眼巴巴地送到人跟前去,索要一些爱回来。


    一条狗似的,跟着人脚边打转。


    徐梦舟突如其来生了一股气,脚下使劲一踢。


    却有个小石头藏在绵软的沙地里,正好撞上她的脚趾。


    肉和石头谁更硬一些?


    徐梦舟破口大骂,“连你也来找我的麻烦!”


    她蹲下身,一把抓起石子,连带着泥和沙水一起往海里丢,丢得远远的。


    尤不解气,又一把把抓着沙子,死命地也扔进海里。


    干沙混着湿沙,淅沥沥溅出一串泥水,溅到衣服上,溅到脸上,把脸也弄的湿漉漉的,水混着泥往下淌,淌了满脸,又滴落到衣襟上。


    好不狼狈。


    大约是有水进了眼睛,徐梦舟眼圈也跟着红,她抓起衣摆去抹脸,也顾不上脏。


    头发衣服都乱作一团,也没个形象,她索性一屁股坐沙滩上,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海里扔东西,抓到什么算什么。


    直到抓着一只螃蟹,小小的蟹钳掐住她的手,揪起一小块肉皮,疼得她嘶了一声。


    今晚上,徐梦舟吃了一顿螃蟹宴。


    是在船上吃的。


    她回到岸上,第二天就带着全剧组的人坐飞机走,离开和新市,直接钻进深山老林里,每天只有休息时间,回到旅店,手机才有信号。


    一得空,徐梦舟就给亲姐打电话过去,追问姓黄的下场。


    徐梦霜也哄着她,第一个吃了报应的,是给黄小姐牵线搭桥的经纪人,第二个,就是别墅里吃里扒外,被钱收买送上钥匙的佣人,第三个就是黄小姐自己,对付她家公司,还需要一点时间,对付她,一个麻袋就够了。


    黄小姐被人打了一通,鼻青脸肿,断了一条胳膊,病房里住着。


    打人当然不好,可为了让亲妹妹高兴,满足她有仇报仇的心思,真打了也不算什么。黄家焦头烂额,猜到了也不敢找回去。


    她的手欠,就打手,可惜黄小姐是个女人,不然还能再打一处。


    佣人更好解决。


    一个浪荡纨绔,索要貌美演员的房门钥匙,难道她是去半夜上门玩丢手绢的?心是坏透的人,给他安一个盗窃财物的名头,扭送进监狱里去。


    经纪人就稍微麻烦一点,查了一些证据,没用她拉皮条的罪名,像她这种人,绝不可能只犯一种错误。徐梦霜估量着,舟舟是要保下田姝好的,不然也不会绝口不提。


    用这个名头,演员难保要受点牵连。


    于是另找了别的由头,把她送去和上一位一桌吃饭。


    徐梦霜:“黄家的公司,要费点时间,快得话,一个月左右。”


    徐梦舟听了,心情也没见好太多。


    干巴巴道:“哦。”


    徐梦霜见了她这样,蔫头蔫脑的,说不上是心疼多,还是好笑多。略一沉吟道:“你不是要开传媒公司,我把这家也收购了给你?”


    “不要。”徐梦舟嫌弃地一撇嘴,“它那公司是臭的,我自己有,不要别人的臭剩饭。”


    “好好好。”徐梦霜笑着说,“你去那么远,拍摄累不累,我再找几个助理过去照顾你?”


    “已经足够多了,不过有驱蚊虫的,好用的花露水给我寄一点吧。”


    第三天,徐梦舟收到了好几箱子快递,防蚊的,驱虫的,防晒的,降温的……各式各样。


    她高兴了一会儿,嘴角又搭下去了,连骂人都是有气无力。


    这天拍摄完,她单独叫了田姝好留下,后者嗫嗫嚅嚅,头低着,拿眼睛瞧瞧觑人。


    “你来签我的公司。”徐梦舟开门见山,一点不废话,“去找小杨,她给你安排人。”


    田姝好受宠若惊,却也是一头雾水。自打徐梦舟晕倒以后,剧组就闲下来,风言风语倒是很多,她和黄小姐的事虽然也传出去,但是并没能传太久。


    听说是阮黎发话,让人嘴巴闭紧一点。


    所以她也没受多少牵连,表面上该是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就是跟她稍微能说几句话的工作人员,现在也公事公办起来。


    徐梦舟好了,她就跟着一起拍戏,整个剧组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过田姝好知道,私底下有传言,说是她害得徐导和阮总闹掰了,既跟黄小姐不清不楚,又要插足这两人,可谓是十恶不赦的交际花。


    她听了只有无语的份。


    是当事人,又不清楚个中关窍,现在徐导突然抛出橄榄枝,田姝好心里更不解。


    可徐梦舟不和她解释,把人叫过来,说完话,下通知,就挥手又让人走。


    这位怎么不算自己的恩人?


    要不是她有胆子闯过来,自己还不知道要被骗多久!


    这个骗子!


    徐梦舟恶狠狠地往身上喷花露水,喷得整个人好似移动香氛,什么西瓜味儿、草药味儿一个都不剩下。


    又使唤小杨,“我要吃小龙虾,爆辣的,越辣越好。”


    她把小龙虾当仇敌,一口一个。心里真正当仇敌的阮黎,却没见被咬上一口。


    这些天她们没说过一句话,阮黎也没找她说话。


    徐梦舟恨得牙痒痒,嚼小龙虾都嚼得铿铿响,要把两排白牙磨出火星子。


    阮黎,在这紧要的档口,所有事都涌了上来。


    交给林景的策划案让她弄得一塌糊涂,和工人闹起矛盾,还差点搞出人命官司。


    扔下去的渔网,要往回收一收。


    她还吊着水,吃着药,一忙起来更费心神,本来小病在她身上也要成大病,何况是如今的情景。


    一拖拉起来,十天半个月,也没见好转半点。


    但多少能吃点东西。


    林景搞出来的问题,当然要她自己负责。她是林文朝的弃子,也是阮黎的弃子,两拨人都用她,却不要她。


    她被送上法庭的那天,林文朝没去看。


    他到了公司,参加股东大会,穿着一身好西装,真不像四十多的人,对着刚进门的阮黎笑,又转头和其她股东说话:“我这女儿,还是年纪小,年轻不懂事,总是闯祸。”


    “真是随了她的母亲,把好好的公司都搞乱了。”


    和她说话的,是阮黎结婚时来送过礼,坐在第一排桌的长辈。


    林文朝右手边也有人附和:“到底是不如林总稳重。”


    这位在她结婚时,坐在刚刚那位旁边。


    阮黎看到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她要对付林文朝,林文朝也要对付她,两个人用同一个诱饵。


    她这位有血缘关系的好父亲,早就背地里把支持她的股东策反了。


    “你的小公司也不要再搞了。”林文朝说,“把员工都调回来。”


    他站起身,要去拍阮黎的肩膀,被后者躲过也不恼,只是叹气,好一副慈父做派,像包容不懂事的女儿。


    “你看看你,生着病还要跑前跑后,你的身体经不住劳累,这段时间还是回家好好休养,把身体养好了再来上班。”


    阮黎的目光从在座的股东身上一个个看过去,在她亲近的人那里停留最久,可没一个人为她说句话。


    “父亲真是好手段。”她说。


    林文朝笑吟吟的,“我是长辈,自然比你要懂得多。阮黎,你回家住去吧,陪陪你弟弟,他最近要订婚了,以后去别人家,就没那么多空闲走动。”


    “他要和谁订婚?”


    “许家。”


    许家只有一位刚过五十的女人,膝下没有女儿,做老牌产业,别的没有,钱多。


    林念真是卖了个好价钱。


    阮黎点了点头,“挺适合他的。”


    她也不纠缠,仿佛早有预料,离开公司,步子都没乱。


    没过多久,阮黎被赶出阮氏企业,林文朝再度掌权的消息就传遍了。传得沸沸扬扬,连山沟沟里的人都能听见。


    徐梦舟近些日子暴躁了,一会儿像个干咸菜似的贴在桌子上,一会儿像个瞪大眼睛的吉娃娃,逮到谁的错处就要汪汪叫。


    拍戏的工程结束,她自己钻进房子里,又去拨徐梦霜的电话,从前也没这么能絮叨,最近却是一天一个,天天都不断。


    “家里还好吗?”她问。


    徐梦霜一见她就笑,笑意从唇角溜出去,怎么也止不住,“挺好的呀。”


    “妈也好吗?”


    “也挺好的。”


    “你呢,你怎么样?”


    “我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徐梦舟就不说话了,手指头去捏桌角,拿指甲去抠边边缝缝。


    徐梦霜瞧着她,一抿唇止住要溜出去的笑声,先开口说:“不过最近生意是有点不好做。阮家的事你知道吗?”


    她虽然问,但是也没让徐梦舟回答,自己就往下说:“阮黎被罢免总裁的身份,现在在家里待着,还天天打针吃药,得了胃病,现在也没好。”


    “一个好好的人,总在房间里待着,都能怄出病,何况是个病人。妈就叫她过来住两天,她俩在花园里纳凉呢。”


    徐梦舟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叫到:“她又不是没有地方住,非上我们家干什么。”


    徐梦霜说:“你要不要看看妈?和她也说两句话。”


    大叫的人忽然就没了动静,过好一阵才挤出一点声来,“不看了,她也没空看我,挂了,我要去吃饭。”


    徐梦舟说完就挂了视频。


    焦焦躁躁地过了几天日子,她又把田姝好提了过来,“你最近解约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吗?”


    田姝好是不信流言说的那些,什么徐导对她有意思的话。她见过徐导和阮总在一起的样子,谁要是看了这个,还信这套词,谁就是天下第一自恋自信的大蠢驴。


    不过,她们两个大约的确是有了点矛盾。


    田姝好还是有一颗灵光脑袋,顿了一顿就说:“都安排好了,是阮总帮忙挑的人。助理我还用之前的那个,她跟我一起来的公司,经纪人换了,和覃静姐是一位。”


    “嗯,嗯。”徐梦舟听了这句话,又让她走了。


    也不关心合同,不关心她的情况,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似的。


    过了一会,她又把小杨叫过来,“我的公司,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务?”


    这话问的,当老板只挂个名,连自己店里卖什么都不知道。


    小杨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反问回来:“老板,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徐梦舟恨恨瞪了她一眼,“对,找点活,找个麻烦的。”


    小杨想了想说:“可以找苹果台合作办个选秀节目,选出来合适的正好签到公司里。”


    “人那么多……会不会太累了?”徐梦舟喃喃几句,“不行,换一个。”


    “那拍个短剧?”小杨说,“也可以找有天赋的演员签回来。”


    “整个公司就我一个导演,找谁拍?我有空拍吗?换一个。”


    小杨又提出几个搞真人秀,发唱片,拍杂志之类的事,都让徐梦舟挑挑拣拣地否了。


    小杨是助理,拿人工资的,瞧不出一点气,徐梦舟这个当老板的先不耐烦起来,“我们这,剧组这里,*就没有什么活?”


    她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话出来,自己反倒跳脚,像猫被踩了尾巴,“算了算了,你走,再给我买六斤小龙虾来,要特辣的。”


    晚些时候,小杨过来,说了一个职位,专门迎合她的喜好,叫总管,管人员和道具调度的。


    徐梦舟却把她赶走了,“谁说我要招人进来?”


    她嚼着小龙虾,一手掰头,嘴里叼着虾肉一拽,吃得两只手和嘴巴都红彤彤的。


    一次吃太狠,胃疼了。


    捂着肚子躺在床上,老实吃药,


    她渐渐睡过去,心里想的却不是自己的肚子,自己的胃。


    然后徐梦舟做了个梦。


    她做梦就和梦游一样稀奇,这梦也像个清醒梦。


    她本来飘在天上,云一样游动,飘到一栋昏黄的小房子里,泥做的墙,稻草做的顶,门框还没肩膀高,进门要先弯下腰来。


    徐梦舟慢慢飘下来,看到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孩子,十四五岁的年纪,头发短短的只到耳朵,雪做的脸上,嵌着两枚黑曜石的眼珠。


    “阮黎!”


    她又见到另一个女孩子跑过来,身上晒得色块斑驳,胳膊是黑的,背心外头露着的肩膀却是白的。


    这女孩子过来拉她的手,先拉稳了,嘴上才说:“我妈叫我喊你出去玩。”


    两个人手牵手,钻出同样矮的虫蛀大门,往外一迈,外面突然鸟浯花香,处处都有了色彩。


    蓝的天,绿的草,树上结着一串串紫葡萄,房檐下挂着草莓做的灯笼,钻石蜻蜓在里头飞来飞去,弹奏着小扬琴,吹着手风琴,拉着提琴,蝌蚪似的黑色音符长着手脚,手拉手地跳舞,弹到哪个音,哪个音就变得流光溢彩。


    那位黑皮肤的女孩子正哄着另一个人骑马,旋转木马的马自己跑下来,脚下还托着白云彩。


    徐梦舟抱着膀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还哄她,死没良心的一个大骗子,黑心肝。”


    “骗我的身子,还骗我的感情,谎话连篇的坏女人。根本就是随便玩玩我的。”


    她抱着膝盖坐下来,坐到一朵花上,恹恹的,懒得去看,只拿手指头戳花瓣上的丝络。


    正戳得来劲,天不知道为什么阴了,徐梦舟抬头,望进一张好大的面孔里。


    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长大了,留着长长的头发,依旧是雪一样的面孔,黑曜石一般的眼珠。


    她伸手,把这朵花摘下来,捧在手心里。


    人来了,徐梦舟却跳脚,叉着腰站起来,指着这位巨人大声喊道:“你走远一点,我根本不想见你!”


    她喊累了,就抖抖翅膀坐下来,歇一会儿再站起来接着叫。


    叫了一整个晚上,醒过来嗓子很痛。


    徐梦舟去找水喝,隔壁小杨探个头到阳台上,“老板,你晚上说梦话了。”


    徐梦舟镇定地说:“你听错了吧,我在看剧,是剧里的人说话。”


    小杨说哦。


    她说这个字的神态腔调,和自家老板像了个十成十,也不知道是真这样想还是嘲讽,说不出的让人生气。


    徐梦舟的眉头跳了两跳,把气忍下了。


    “老板。”小杨又说,“阮亭雪阮女士是下午的飞机到。”


    徐梦舟把唇线抿成一条,“哦,具体时间告诉我,我去接。”


    她为了一部剧,一个奖,把自己出卖给阮黎换来的,真到了履行约定,接受好处的时候,她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


    这次来拍戏钻的是深山老林,最近的居住区是一个小镇,仅有的旅店都让剧组住满了,又到当地居民那里租了房。


    飞机落地,到的是市里,过来还要开车,一半是高速路,一半是烂了的水泥路,颠颠簸簸四个来小时,徐梦舟的肠子都要抖出去。


    车窗外从树林子里到机场,从农田到高楼,好像贴了一部人类发展的幻灯片。


    阮亭雪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她怎么都得来接一接。


    人是提前出发的,拍摄条件是辛苦,徐梦舟倒没太短了自己的嘴,隔几天就让人去市里买食材回来,做饭指望不上小杨,她另有一位生活助理搞这些。


    不过到了机场,她还是先去快餐店吃了一顿新鲜出炉的炸鸡汉堡披萨可乐,手里又端着一杯西瓜汁,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到机场去等。


    飞机落地的声音由远及近。


    出口处涌出一群人。


    徐梦舟扫了一眼,转头就要走。被小杨叫住:“老大,你是要扔垃圾吗?垃圾桶在前面。”


    扔垃圾……遇见鬼了还差不多!


    戴着口罩,阮亭雪她认不出来,阮黎她还认不出来吗?化成灰她的都认得!


    这个狡诈的、过分的、欺人太甚的臭女人!


    小杨和她说完,显然也见到了此行要接的目标,踮起脚招手。


    徐梦舟就走不了了。


    她咬着牙转回来,一双腿渐渐绷紧了。


    阮黎穿了一条很宽松的袍子,水墨青色,像一条长床单,只从中间开了个口,让人把脑袋伸出去,底下坠到脚,哪怕着衣服里装的是一个四条腿的人,也不会有人察觉。


    人一走,袍子也水波似的荡开,这高一处,那短一处,瞧不出个高矮胖瘦。几根细白的指头也抄在袖子里,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脖子上仍旧戴着一串红线,玉牌隐在领口里。


    她好像没变,望过来一双眼笑吟吟的。


    徐梦舟却冷着一张脸,她也不怕被人瞧出来自己心情不好。什么长辈、奖项……哪怕银河系总统来了她也不会给一个好脸色。


    “阮女士。”她对阮亭雪打招呼,“路途辛苦,我来接您。”


    好歹是长得好,养得好气度,瞧起来就只是年轻人的不善客套。


    阮亭雪是个爽利人,她虽然名字里有个雪,但应该叫火才贴切,一摆手,“弄这么大排场,麻烦你还过来才是辛苦。你的剧本我看第一眼就想接了,好,太好。”


    “走吧,咱们路上说,机场闹哄哄的。”


    她打前头走,还带上了小杨,让阮黎和徐梦舟留在后面。


    徐梦舟却迈起步子,一门心思想要跟上前头。她刚走一步,手腕紧了一下。


    “怎么也不等我一下?”阮黎说。


    语气清清淡淡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徐梦舟几乎惊呆了,下意识要笑一声出来,“等你?我等你?你糊涂了吧。”


    “我是你领了证的夫人。”


    “还有半年到期。”


    “你也说了,半年。外人面前,还是要维持一下。”


    徐梦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凝视着她这张白如瓷雕的面庞,看她那双含笑的黑眼睛。


    这人是如何做到这样坦然的?


    从她离开医院,到现在差不多也有近一个月,阮黎一句话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解释也没有,哪怕一个字都没发。


    是什么都不打算说,无所谓,就随随便便晾着,还是等她服软,以为自己拿捏了她,等她低头?


    把她当什么?


    “在你做了那种事之后,居然还能就这样正大光明地跑到我面前来。真的,阮黎,真的……”


    徐梦舟闭了闭眼,“你来做什么?”


    “我没地方去,只好来投奔你,问问剧组有没有工作给我。”


    37第37章


    ◎阮黎,你真没用◎


    “别开玩笑了。”徐梦舟一字一句说。


    阮黎会没事做?这话比说一条鱼生下来不会游泳还荒谬。


    “真的。”


    阮黎倒没有一直抓徐梦舟的手,只是拉了一下就松开。她走在人身边,双手依旧抄在袖子里,挽起的发丝有一缕垂落到颈前,像个要去祷告的修女。


    “阮氏公司容不下我,家里又……”她顿了顿,“我这样的人,要去别家公司应聘,是没人肯要的。王姨和李姨,这么多年,也不声不响就投奔了林文朝。”


    “所以你也尝到背叛是什么滋味。”徐梦舟冷声打断她的话。


    “舟舟……”


    “你还想怎么骗我,能言善道的阮总,伶牙俐齿的阮总,你还想怎么说,编出什么样的话,小小的隐瞒几句,把我戏弄得团团转,你很高兴是吗?心里要笑疯了吧。”


    她冷冷掷下一句,“你想说,不代表我想听。”


    徐梦舟定了定,扯了下唇,“你来找事做,好啊,可以,剧组有很多东西要忙,正缺人呢。”


    阮黎浓黑的眼睫像乌鸦振翅一般颤了颤,她还是笑,若无其事般说:“那太好了,谢谢舟舟。”


    到了车上,阮亭雪就要坐前排,徐梦舟却挤开小杨,坐进驾驶位,“我来开车。”


    她当然会开,开得很好,曾经也是开过赛车的人。


    阮亭雪还以为她要和自己聊剧本,心想着虽然是个年轻人,倒是很热爱拍戏。


    点了点头,便说了许多自己的理解。


    徐梦舟本是赌气,聊了一会儿反倒气消了,车速也慢下来,和阮亭雪你一句我一句停不下来。


    阮黎坐在后排,和小杨挨着,并不掺和进去。


    她看了看车里的中央后视镜,只能瞧见驾驶位的头顶,再往前看,也只能看见头顶。一个前额头,一个后脑勺。


    可阮黎还是看了好一阵,才一点点挪开视线,望向窗外。


    她是有意,故意,特意不和徐梦舟说话的。


    刚恢复记忆的人正是最混乱、最极端的时候。依照徐梦舟的脾气,一分的不悦都要被放大成七分,何况是十分。


    她不把所有人都炸了才是奇怪。


    阮黎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去到她面前晃悠,徐梦舟一句话都不会听的。


    她要是去说,怕是真的不要命了。


    这段时间,她住在徐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最快乐的时光,她唯一感受到的,来自家庭温暖的余晖,边缘逸散出的热度,足够让她回味。


    阮黎在等,等徐梦舟消气一点,稍微一点点,火气没有那么旺盛,起码,她们还能对话,还能共处同一个空间下。


    起码,她站到徐梦舟面前,这个人不会转头就走。


    她并不担心徐梦舟不会消气。


    这人有太多途径可以熄灭一部分怒火了,她有爱,有发泄的对象。阮黎宁愿这道坎过去后,给所有人大大的补偿,也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就让她自私一点吧,她前半生和后半生,就只有这点指望。


    她这一路都没有说话。


    徐梦舟当然还有气。


    她是专门过来受气的。


    ……


    到了旅店,早就把住处安排好的小杨领着阮亭雪来到一间房,将钥匙递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已经是我们能找到最好的宾馆了,恐怕要委屈您……”


    “这算什么,早年我们拍戏的时候,荒郊野岭铺个帐篷就睡了,好几个人挤一块取暖,不也都过来了。你这有水有电的,挺好。”


    阮亭雪说:“就是有订餐的电话,回头给我一份。”


    “好,我马上发您。您也可以点菜,老板带了一位厨师过来,用宾馆的厨房,一般的菜式都可以做。”


    阮亭雪笑得倒是和蔼,“那感情也好,我想吃什么,到时候和你说。”


    她能吃苦,但也没必要没苦硬吃,刚刚说话是宽慰人,从前拍戏的确是苦,这苦也能吃。可现在年纪大了,到底身体没以前那么厉害。


    送别阮亭雪,小杨把阮黎也安排好了。


    在徐梦舟的房间。


    “老板,我们这住房资源太紧张了,都两个人住一间,三个人住一间,勉强腾出来一个给阮老师了,实在腾不了第二个,我都去打地铺了……”


    徐梦舟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可以。”


    她同意了。


    小杨倒是真有点惊讶,但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赶紧又要了一床被褥,帮着铺好了。


    她出去,屋里陷入安静。


    徐梦舟也不理人,自己抱着剧本,在纸上唰唰写字。


    小镇靠北,天黑得早,外头青磁蓝的一片,瞧不见太阳的影子。头顶的灯是惨白色,亮得很,但徐梦舟觉得累眼,又开了暖黄的小台灯。


    小小的一张黄色小圆饼印在白磁盘上。


    回来的路上,她和阮亭雪聊天,又多了很多灵感,需要快些记下来。


    不过,如果没有这回事,她也会给自己找别的事做。


    房间里渐渐多出一味中草药香。


    要说灯下看人,越看越美。


    可小小一盏灯,如何有这样的威力。


    到底是灯美,人美,还是看客的心里住着美,却不好说。


    阮黎好久不见徐梦舟,人翻脸没有这种威力,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可徐梦舟身上缺少社会规则的束缚,她走在人走的路上,但不像人,更像一只闯进来的野生动物。


    此刻这动物静静卧在路边一角打盹,半个身子趴在路上,半个身子隐没在草丛里。


    阮黎只能远远地看,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走近一点,会不会惊到她。


    “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阮黎说,“不敢和我睡一张床。”


    徐梦舟不说话。


    阮黎慢悠悠走到唯一的小桌旁边,鞋尖踢了踢掉漆的桌腿,“写什么?不搭理我,太太好大的威风。”


    徐梦舟的笔在剧本上划了一道,她攥紧笔,鼻翼翕动了两下,抿着唇深呼吸,佯装平静地说:“我不敢什么,堂堂阮总的脸皮比城墙还厚,我应该怕晚上掉一床土是吗?”


    屋里再没有别的椅子,阮黎便靠在桌上,单手撑着桌沿,“徐导将冷笑话的本事一流,我应该担心一点,晚上别冻感冒了。”


    徐梦舟冷笑一声,睨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随便你,阮黎,随便你。”


    她又自顾自地写下去,仿佛要扼制所有的感情冲动,不管是坏的还是好的。


    连气都不生。


    阮黎握住桌角的手一紧,故作随意地说:“我去洗澡了,也不知道这里的浴室有没有热水。”


    她袅袅婷婷地起身,转过来,脸色便彻底沉了下来。


    这种反应,很是不妙。


    宾馆房间太小了,床边就是桌子,转身就挨着,连个小沙发也没有,勉强有一间卫生间,也不见得能有两平米,洗手台正对着马桶,墙边上挂着淋浴喷头,脚边是垃圾桶,放不下一个洗衣机,浴缸更是想都不要想。


    灯也是昏昏暗暗,


    干瘪的美缝胶有点发霉,瓷砖也是黄色,上面有一条条干涸的像污水流淌过的痕迹。


    阮黎盯着看了好一阵。


    起码徐梦舟用过,她住了好几天了,应该只是擦不掉的什么污渍……她安慰自己,强行把目光移开。


    好歹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是干净的。


    阮黎洗了脸,冲了澡,热水器响的像吹风机,吹风机响的像战斗机。


    她洗漱回来,比平时的时间短了一半。


    打开的行李箱在地上,居然除它之外,再没多少下脚地。


    阮黎捡了睡衣出来,又把箱子合上,推到另一个箱子旁边。


    两个并排的大行李箱,像黑色音箱,显得房间更拥挤了。


    助理在楼下熬了别的汤药送上来,她的胃病勉勉强强算好,就连养生汤也喝不了,得专门喝点养胃的,比起药,更偏向果茶一类。


    阮黎将一碗汤水喝干,上了床,屋里一时间只有写字的声音。


    这间房徐梦舟已经住了有一段时日,房间内渐渐染上了她的味道。


    阮黎将枕头放平,侧身躺着,鼻端刚好能嗅到对面的枕巾。


    蓝格子的被,盖在身上很沉重,她带了自己的枕巾被套过来,也改变不了这份重量。


    压得人呼吸困难。


    直到她睡着,徐梦舟也没说一个字。


    第二天,她居然是后醒过来的,徐梦舟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阮黎收拾好自己下楼,楼下是旅店老板一家子在住,不大的小院,现在支了几张桌子,大家都在那里吃饭。


    阮黎看了一圈,走到自家姑姑旁边,刚坐下,徐梦舟的屁股就抬了起来。


    “我吃完了。”她说。


    可她碗里还有半个包子。


    阮黎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做了噩梦,她最近身体实在难熬,再强撑着自己,也带了点无精打采。


    她低下头默默盛粥。


    阮亭雪见怪不怪。


    她和阮黎,虽说是亲戚,交往却不多。当初她母亲非要和那位结婚,说是为了爱情,自由恋爱的一段婚姻,家里就不太高兴。


    阮老太太瞧不上林文朝,觉得这人性子不好,可自家女儿喜欢,还是捏鼻子认了。


    婚后,两家来往淡了很多。再后来闹出那么些事……想想都不知道如何评说。


    只有造孽两个字来形容。


    阮亭雪自然也是游走在家族边缘的,拍戏对阮家来说,可以当个闲暇的小爱好,却万万不能当成事业,太丢人了,这是不务正业。


    看她现在的成就就知道,她也没把家里的管教当圣旨来听。


    也因此,尽管两个人没太多交情,在阮家,对比一下,居然也能称得上一句关系不错,没结过仇。


    人老成精,阮亭雪在阮黎带着剧本找过来的时候,便看出来她此行是为了谁,太明显。


    不过剧本的确好,到老了,还能再拍一部好剧,何乐而不为。


    再不拍她都要入土了。


    而这次,阮黎非要和她一起过来,她起初还纳闷,来看自家太太,探太太的班,跟着她做什么。


    现在就知道,原来是闹矛盾了。


    阮黎低着头吃饭,比咽药还困难。


    阮亭雪一方面是想看热闹,一方面年纪大了,抑制不住话,附耳过去说:“我看你也是个机灵人,怎么吵架了想和好,不知道道歉哄人的?”


    “道歉没用,她不会就这样原谅我的。”阮黎捏着小勺子,小口小口喝粥,语气很是消沉。


    “不原谅,就不说了?”阮亭雪不忍直视,“我现在倒是怀疑,你是笨还是笨。”


    “每天吃饭都会饿,饭就不吃了?”


    “道歉是在向人传达你认错的态度。原谅你是对方的事,你来操什么心。你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阮亭雪摇摇扇子,嫌弃地直摇头。


    “你什么都不说,难道是等着那位来跟你道歉吗?”她想了想说,“恐怕有点困难。”


    徐梦舟一看就是倔驴似的脾气,貌似还理直气壮。


    要她来服个软,真是难于登天。


    感情么,谁更在意,谁就落了要命的把柄在另一人手里,要维系就要低头,只因她是有求于人的。


    阮亭雪摇摇扇子走了,她这一生都没谈过一次恋爱,她的头低不下来,错在自己也不行。


    她只会想,假使我还是单身一人,根本不必有错。


    阮黎用一顿早饭的功夫,慢慢品过味来。


    她在插科打诨,逗弄人的时候,道歉的话说就说了,可真遇上事,不知怎么就犹豫起来,张不开嘴。


    姑姑说得对。


    道歉,道歉……


    阮黎若有所思地打开了手机,查找了好一会,最后找来了助理,想要从有经验的人那里获取一点帮助。


    吃过早饭没一会,剧组就要带着设备再度进山。


    徐梦舟忽然走了过来,“你不是要干活吗?道具组正好缺人手搬东西,我看阮总也是有胳膊有腿,就是和嘴比起来疏于锻炼,正好可以磨一磨。”


    她说了话就走,唇边吊起一点弧度,弯弯的,好似鱼钩,尖刺刺又僵硬。


    爬山是一项辛苦活,尤其她们去的还是没太开发的野山,没有人造的路,一脚下去,只有枯枝烂叶和底下松软的泥土,裤腿要沾着草籽,帽子挂着蛛网。


    这种路,哪怕带着一瓶水都嫌负重太多,何况还要搬各种设备。


    徐梦舟自然是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要折腾阮黎,好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她转过身走,肩膀和胳膊一起甩,脚上鞋也跟着甩来甩去,似是要起飞了。


    也没一个人问她,到底是生着气,还是高兴。


    瞧不出来。


    最近徐导总是神神叨叨,一惊一乍的。


    阮黎被分到道具组,她也真的过去,今天专门穿了长袖长裤,脚上是一双登山靴,也算装备齐全。


    看到人都在拿东西,她就提了两个袋子,里面装的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鱼线啊、纸钱啊、人造血浆之类。


    堆在一起,也不算轻。


    她这一背,倒给其她人吓死了。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围上来,“阮总,阮总,你这是干什么!”


    “这东西我们拿就行了。”


    “上山很累的,阮总我给你拿个风扇吧。”


    说着就要把阮黎背着的袋子拿下来。


    阮黎侧身躲过她们的手,“不用了,谢谢你们,我就是专程过来帮忙的,你们搬这些东西太辛苦,我多少也能分担一下。”


    她抓着袋子不放,其她人也不好硬强,都为难起来。


    “你们要是有多余的这种帽子,倒是可以分我一个,看着还挺方便的。”


    一个人连忙说道:“有有有,我这就去拿。”


    另一个人接道:“帽子可多了,都是成箱买的,进山容易被树枝刮坏。”


    走的那个人回屋翻了翻,不一会就拿出来一个,现拆了包装,双手递给阮黎。


    “谢谢你。”阮黎说,把这个帽檐下挂了一个小风扇的奇怪帽子戴在头上。


    她的一头长发也编了起来,直直一条麻花辫坠在脑后。有点俗气的发型,放在她身上另有种别样的美。


    小镇上供养不出这样的美人,她是大自然生的。


    “你们的车还有空位吗?能不能再多坐一个人。”她笑着问。


    一群人又开始争先恐后地抢夺起来,个个都说有。最后她们围成一圈,靠剪刀石头布分出了胜负。


    一队人趾高气昂,其余的垂头丧气。


    阮黎坐进道具组的面包车走了。


    剧组的车一个接一个出发,徐梦舟依旧把握住了驾驶座,她没打火。


    她握着方向盘,脸色变幻不定,好像身体里住了两个人在吵架,各说各的。


    直到车子一个个走光,小院和马路一侧都空了,徐梦舟还是没走,她没好气地说:“说了来干活,结果还要人三催四请的,真不愧是曾经的大总裁。”


    “小杨,快上去叫人,真耽误时间。”


    小杨去了,几分钟以后下来,刚出门的时候面色有点古怪,走到车旁边,那点古怪就消失了,很正经严肃的样子。


    她先坐进车里,才说:“宾馆里没有人,我问了其她人,夫人和道具组的人一起走的,第一个出发的。”


    徐梦舟没说话。


    小杨自然不会说话。


    阮亭雪在腿上打着拍子,她当然也不开口。


    半晌后,车子嗡嗡响起来,嗖地窜出去。


    上山的路是土路,村里有人拿石头沙子去垫,垫完依旧是高低不平,动不动就是一个大坑。


    徐梦舟将车开得飞快,路过一个大坑,车轱辘飞起来,车里的人也飞起来。


    阮亭芳不说话,小杨哎唷一声。


    徐梦舟就渐渐松了踩油门的脚。


    车开得慢,在路上就要一晃一晃的,倒像是开在海上,坐在船上。


    海风是湿润甜腥的,山风是干燥而清新。海上的天空没有遮挡,一望无际的蓝,夜幕是黑色天鹅绒布,上面缝了数不清的碎钻。


    山里的夜晚也能见到星星,只是树叶茂密,将天空分割。


    她在山里,没有海风,没有船,没有星星。


    也没有人。


    徐梦舟的目光慢慢放空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不应该想什么。


    她觉得她是个木头做的人,被啄木鸟啄过的木头,身上一个洞连着一个洞,处处漏风。


    到了山脚,已经有人开始往上爬,去的还是昨天的地,山上恰好有一片小坡,长满了矮花,没几个树,也都是细细的。


    只是去到那里要费一点事,先把山头翻过去。


    徐梦舟下车,站在山脚环视一圈,道具组已经爬到一半了。山风隐约送下来一点说话声,笑声。


    人变得只有胳膊长,她还能看见那条麻花辫。


    “上山吧。”她说。


    意兴阑珊的。


    今天的天气还行,她们走得早,天上云彩多,好歹还有一些凉爽。


    这条山路许多人上去,走来走去,草也踩得矮了,路边长着好些树莓秧,只是不结果,光长叶子,葱葱郁郁,遮住尖刺,给好些人都扎个够呛。


    还有许多荨麻,剌人的刺藤,时不时一只青蛙钻进落叶堆里。


    徐梦舟随手拽了一截草,她不清楚叫什么,或许也是某种茅草,长长的杆,一节一节。


    叶子让她撕成一条条就扔掉,另拽一根别的继续。


    连茅草也是可恨的草。


    这种山爬起来比走台阶的要累多了,树是不会给人让路的,人要走,就只能从树干的空隙间钻。


    打头的人胆子大,是请的当地人向导,用身子蹚出一条路,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后面的人就跟着,一会弯腰,一会绕圈,一会就掉队了,得自己另开辟一小段路重新跟上。


    掉队的人不在少数,人群本来是一条蚂蚁搬家似的线,不多时就散开来,到处都有。


    另有喜欢拍照的,还不忘举个手机照来照去,眼看自己脱离队伍,又急忙跟上,嘴里喊着等等我。


    徐梦舟是天生的高精力高体力,她走路的速度和向导差不多。不一会就追上许多人,把背影留给她们。


    走到差不多半山腰,她看到一位扶着树干,弯腰喘气的人。


    扶了好久,喘了好久,两个袋子放在地上,东倒西歪的。


    过了有一阵才继续站起来,把袋子背上,接着爬。


    没爬多远,上个陡坡,忽然脚下一滑,倒进一个人怀里。


    “真是不自量力,这东西是你能背的?作秀也不知道掂量点自己几斤几两。”


    “要是往后摔把你脸……胳膊……把你衣服划破了,到时候有虫子钻进去咬你,肿一身毒包,我看你还能不能嘚瑟!”


    说话的人一把将两个袋子扯过来挂在自己身上,拽了拽对方的衣服,“花露水也不知道喷,蚊子咬死你。”


    边骂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喷雾瓶,对着人刷刷喷了七八下。


    “真没用,阮黎,你真没用。”


    说完,趾高气扬地背着包走了。


    【作者有话说】


    小杨(鼓掌):老板,您太有用了


    38第38章


    ◎清白的身子都让你占去了◎


    徐梦舟走得飞快,穿梭在密林里,就像脚下踩了滑板车,仿佛再背上一个人对她也算不上负担。


    她走了好几步,从路过的人包里拽下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又折回身来,一把塞进阮黎手里。


    “喝。”


    其实刚下车,才爬了一会儿的小山,能走多少路,对旁人来说,也就是大喘气。可阮黎不行。


    她白白的面上沁出汗来,双颊倒是晕开一点粉,像沾了刚开的桃花。


    看起来是有气色了,可嘴唇是白的,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朵花瓣是落在水里的,飘零的花瓣。


    她的头发也汗湿了,碎发贴在鬓角,再直的头发此刻也弯起来,像幼稚园小孩的铅笔画,弯弯扭扭。


    阮黎被塞了一瓶的水,她的确也是口干舌燥,可连拧了好几下瓶盖都没拧开。


    她太累了,一点力气没有。


    徐梦舟又把瓶子扯回来,拧开了瓶盖,只将瓶子递过去。


    等人喝完了,她再拿回来拧好,回手放自己包里了。


    “还能走吗?不行就下山,我让人送你回去。”


    “我歇一歇就行。”阮黎说,“谢谢太太。”


    “装模作样。”


    徐梦舟冷哼一声,抱着膀子站在旁边,瞧着像监督员似的,时不时上下扫人一遍,顶不耐烦的模样。


    她也这样说:“我倒要看看你爬不爬得上去。”


    “我还想喝水。”阮黎仰头瞧她。


    “真麻烦。”徐梦舟又是哼气,又是撇头,要么踢踢腿,拍拍衣服,把嫌弃的表情摆了个十成十。


    然后递过去一瓶拧开瓶盖的水。


    “我可告诉你,阮黎,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干活,可没人把你当大小姐看,好好收敛一下你那副娇生惯养的做派。”


    她数落得毫不客气。小杨从旁边路过,抓住一棵榆树,借力往上爬,听到这段话,不由得深深低下了脑袋。


    她的表情管理没那么完美。


    真怕被老板看到自己扭曲的五官。


    ——说什么没人惯,那老板是在干什么?


    可能是某种行为艺术。


    小杨深以为然,赶紧向上窜了几步,她怕笑出声被听见。


    或许是监工的威力太大,阮黎终于歇息够了,按了按胸口,继续前进。


    她慢得像蜗牛爬,徐梦舟也跟着慢吞吞走,时不时还要出声嘲讽。


    “哎哎哎,你眼神好不好使啊,左面就有一个空正好可以钻过去,你非要去右边,那都是小矮树,你怎么过,衣服给你扯烂!”


    “瞧瞧你走的这个样子,干脆爬着走得了,这样还更稳当点。”


    “你走就走,拽我衣服干什么?”


    阮黎仰起脸,弯着腰,脑袋几乎要靠在胳膊上,谁要是给她披上装扮,她都能直接去当舞狮的狮尾巴。


    “我好累,你带我走吧。”


    “真没用,阮黎,你真没用。”


    徐梦舟顶鄙夷地丢了个白眼过去,“抓紧一点,自己松了我可不管。”


    走了两步,她一个扭头,“你一个手能抓住吗,假装自己是大力士呢?两个手一起抓,真笨,笨得要命。”


    她说话的嗓门天生就大,徐女士曾经还想送她去学美声,多好的条件。但她不乐意,后来徐女士自己也后怕,没学已经够吵,学了还得了。


    在森林里,声音其实不太好传。树太多,会把音波挡住。


    但徐梦舟的音量太大了,太大,纵然传不到山那边,周边这一块是尽够。


    起初大家会闲聊几句,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只剩下徐梦舟自己的声音,再后来,隐隐约约起来一点嗡嗡声,不注意还以为是飞虫。


    是工作人员们在聊天。


    一个说:“徐导真吓人。”


    另一个说:“阮总脾气真好,换我早掀桌了。”


    又来一位插嘴的,“可能人家就是这么相处的,情趣呢。”


    “这情趣给你要不要?”


    “那还是给你吧,我消受不起。”


    “你说她们是不是吵架了?我看徐导戒指都摘了,估计吵得挺严重的。”


    “不知道阮总看上徐导哪儿了……”


    “你什么意思,徐导条件还差吗?我要是找到这样的,她说太阳绿色的我都说对,她家里那边,谁不知*道啊,正经的三代。”


    “阮总也不差啊,十六进公司,只用两年就彻底掌权,就是最近……说起来,她家里的事,你们都知道吗?”


    好几个脑袋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聊起别人的八卦,倒是火热,连爬山的累都忘却了。


    她们话里的主人公,迈着面条腿,树懒似的移动了几米,喘息声像破风箱。


    别说听到别人的议论,她连鸟叫声都听不见,耳朵里鼓胀着,只能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舟舟……”


    阮黎手里一个泄气,衣角也抓不住,直接滑了下去,身子往地上扑。


    然后,摔到一个肉垫子上。


    徐梦舟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将人搂住了,“我说了让你不要爬,你非要跟过来,觉得命太长不想活了是不是?”


    “……没有。”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没有,智商没有了是真的!”


    徐梦舟冷着脸:“我送你回镇上。”


    “一来一回会耽误很多时间的,”阮黎摇着头,恳求似的抓着她的衣领,“我之前也爬过山,只是最近还有点虚,舟舟,我想你了,才来找你……我不想自己待在宾馆里。”


    徐梦舟的表情愈发冷峻,好像她的眉毛眼睛都单独拿到北极去冻了冻,嘴巴更是刚从冰砖里敲出来,一点点打着小哆嗦。


    她抖了好一阵,抓着阮黎的手一会握紧一会松开。


    阮黎以为她会说什么,可没有。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她坡下的位置,蹲了下来,低声说:“你趴上来,把帽子戴好。”


    她要背她上山。


    阮黎压平嘴角,非常努力的,后来实在压不住,她只好把嘴唇整个抿进去,藏起来。就算这样,笑意也要偷偷从眼睛里跑出去。


    她调整好帽子,趴到徐梦舟的背上,胳膊搂过脖颈,紧贴着压到背上。


    她们不在一起的时间太久,在一起的时间短暂,可这一回又重新挨着,却好像短暂的那份才是从前,更从前的时光已然不存在了。


    是假的,梦里的,在一起的时日才是真实的。


    徐梦舟将胳膊从阮黎的双腿下绕过,拿小臂承着重,手去托起大腿根,拿掌心当椅子垫。


    这样背,背上的人不需要使多少力气去搂也滑不下来。


    两个装道具的袋子一左一右挂在身体两侧,袋口让阮黎踩着,也不去管会不会有泥掉进去。


    她朴实得像从水田地里走出来的老农民,背上背着最要紧的药罐子。


    阮黎将耳朵贴近徐梦舟的颈窝,她又能听见其它声音了。


    硬邦邦的涤纶外套互相摩擦着,像两个螃蟹壳在蹭,她充当坐骑的那个人呼吸频率不变,只是稍稍重了一些,恰好能让她听见。


    那些气流,从徐梦舟的身体里游走过一圈,染上温热的体温,散在清凉的山风里,个别有些走错了地方,洒到她手背上,像被猫尾巴轻轻扫过。


    她的坐骑,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我要向你道歉。”阮黎说,贴着徐梦舟的耳垂,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悄悄地吹进后者的耳朵里。


    徐梦舟眨了下眼睛,又听见背上的人说:“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


    她心里头一下卸了劲,又或者是提起劲来,“你用花言巧语诓骗我的时候,难道还是对的了?”


    “我怎么叫诓骗,我嘴里的话,哪一句不是实话?”


    徐梦舟听笑了,气笑的,“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你说我们接吻……第一次接吻的细节,根本在外头说不了,我们从来就没接过吻!”


    “对啊,所以说不了。”阮黎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上,歪着头,手指去拨弄这人的拉锁,“我可没说错。”


    “不过,想想后面的事,你把我按在床上,我的舌头都让你吸肿了,这种话,的确也不太适合放到外面来讲。”


    徐梦舟只恨自己没手能空出来,眼看着旁边又路过一位,她急忙高声道:“今天天气真好啊哈哈哈哈……”


    路过的工作人员不明所以,应和着接话:“是还挺凉快的……”


    徐梦舟又跟着打了两句哈哈,放慢脚步,等人走过了,她扭过身子,牙根都要咬碎了,压着声音大叫:“你干什么!”


    “证明我说的话是对的。”阮黎说,“你觉得呢?”


    她不用自己走路的日子大概是太悠闲了,拽着徐梦舟的衣服拉链,一会向上,一会向下,拉得咔咔响不停。


    又去贴徐梦舟的脸,凑到她耳边,蛊惑似的说:“不然,我再说说别的,就说我们第一次上床,你都要把我裙子扯破了……”


    “你闭嘴啊!”徐梦舟真恨不得再长出一条胳膊,好把这个人的嘴巴捏住,“知不知道什么叫隐私,这种话是能在外面说的吗?”


    “我也是这样说,可你非说我说谎。”阮黎叹着气,好像她很无奈似的,“我只能用实际行动来洗清冤屈了。”


    “你!”


    “嗯?我怎么?”


    徐梦舟掂着她,生气时握紧手,却握了一团软肉。恍然发觉还有个人在自己背上,她正背着这个可恶的人。


    她一下就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我可以把你扔地上,让你自己爬上山去。”


    “啊!对不起。”阮黎貌似真害怕了,软着声来道歉,“没有你我一定上不去的,你把我扔下,所有人都会笑话我的。”


    徐梦舟自觉抓住了她的把柄,得意地哼哼两声,“怕了就老老实实的。”


    她敞开了话头数落:“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大言不惭,大放厥词,大言欺人,你的心肝都是黑透了的,我好好的清白的身子都让你占去了……”


    阮黎扑哧一声,实在没忍住笑。


    不知道是不是徐梦舟最近想着剧本的事,看了好些古代的白话小说,一急了就开始乱说话。


    什么清白也挂在嘴边,乱七八糟的。


    她也意识到了自己说话的不妥当,仍然梗着脖子,接着批判:“你就是个纯粹的小人,包括现在,也还拿这些花花的话来调戏我,逗我。”


    说着说着,不知道那句话戳动了她的气穴,徐梦舟忽然又生起气来,“我真讨厌你,阮黎,我恨死你了。”


    然后,她把嘴巴一闭,闭得像蚌壳一样紧,什么话都不说了。


    只顾着低头往前走,浑身的牛劲,背着快百斤的人,仍旧超过前面的那些,先一步翻过山头,把阮黎放下。


    “下去不费力,你自己走吧。”


    阮黎正茫然着,就被人放在地上,踉跄了一下才扶着树站稳。


    再抬头的功夫,徐梦舟已经走出去好几米,几乎像踩着轮滑鞋往下滑。


    两个装道具的大袋子被她颠起来又落下,她用手一兜,宛若提着两桶水,草上飞似的一路冲了下去。


    怎么还有人给自己说生气的。


    阮黎站在原地,指腹按在粗糙的树皮上,她那张隐去淡粉的素白的脸,也像蒙上一层雾似的,叫人读不分明。


    刚才不是聊得好好的,为什么一下就生气了?


    她一句一句回想着徐梦舟说的话,恨不得把每个字都翻来覆去念上一百遍。


    然而她还是不懂。


    最开始徐梦舟刚失忆的时候,她们不也是这样说话,为什么现在反应不一样了?


    感情的事,爱的事,对阮黎来说,比新学一门语言还要困难得多。


    她站在那里思索着,困扰着。


    突然手上传来细微的麻痒,阮黎转头去看,一直硕大的黑蚂蚁正在她的手指上奔跑,一眨眼就跑到了手背上,眼看着还要继续向前进发。


    阮黎惊叫一声,急忙甩着手,将它不知道甩哪儿去了。


    这棵笔直粗壮的大树,她也不敢再挨着,匆匆忙忙迈开腿,奔着徐梦舟的背影去。


    脚赶着脚走了两步,她又停下,因为瞧见前面一丛草叶上,趴着一只黑溜溜毛绒绒的大虫子。


    阮黎的腿一下僵住了。


    她胳膊也僵住,胸口也僵住,眼珠子甚至不敢移开。越怕越盯,越盯越怕,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那虫子在她眼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要比房子还高,遮天蔽日。


    刚才上山的时候,她也没见到这些东西。难道是太累了,只顾着喘气,眼神也不好使。现在休息好,视力又恢复了?


    她站在那里,硬邦邦像一棵树杵着,却没谁觉得她有事,只以为是在休息。


    但徐梦舟又折了回来。


    脸色比熄了的屏幕还黑。


    “你又怎么了,叫什么?”


    她出现,正好把那条虫子挡住了。


    “有个毛虫……”阮黎红着眼圈,冷汗要在她脚底淌出一条小河,脸白的要透出身后的影子。


    徐梦舟赶紧绕着她转了一圈,“哪儿呢,爬你身上了?在哪儿?”


    “没有,没有……”阮黎轻轻吸了一口气,“在对面的草上。”


    徐梦舟又站到她旁边,顺着目光看过去,一下就找到了。


    她快走两步,手里掰了一根树枝,一脚给虫子踢开,再跑过去,搁落点用树枝挖出一个小坑,将它埋了,上脚踩了好几下,把土踩得结结实实。


    “这你也害怕。”她走过来,微微摇着头,“胆子比针尖还小。”


    徐梦舟心里还想再嘲笑两句,可看着对方惨白的面容,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去了。


    她憋着一股子气,冷声道:“跟我后面走。”


    手里提着树枝,像握一把剑,把路过的草啊藤啊都打一遍,抽得枝叶纷飞。


    比起生阮黎的气,她更气自己。


    气自己别人一叫,她就巴巴地赶过来,哈巴狗似的;气自己腿比脑子动得还快,邀功一样去处理;更气自己居然还在心疼她!


    心疼这个根本不把她当回事的阮黎。


    心疼她走得太累,心疼她被太阳晒,被蚊虫咬,踩一脚泥,钻树林搞得灰头土脸……


    心疼她吃这份没必要的苦。


    有什么好心疼她的,还不如关心一下自己。徐梦舟恨恨地抡这树枝,使劲甩在另一颗小碗粗的树上,直接甩断了。


    她气冲冲走过去,又掰了一条,接着啪啪抽。


    “谢谢舟舟来救我,我刚刚真要吓死了。”阮黎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去勾徐梦舟的袖口。


    “你非要进山,我还当是早有心理准备呢。”


    她一开口,徐梦舟又开始阴阳怪气起来,“怎么,阮总,这山里到处都是虫子,会飞的,会爬的,会跳的,甚至还有蛇,要不,你明天还是留在山下好了。”


    “大家都要忙着拍戏,可没空来照顾你这位大小姐。”


    “你不照顾我吗?”阮黎的手指,灵巧的五根手指,从袖口摩挲进去,撩起外套,又摸到一条薄薄的长袖,指尖耸动着,从这层柔软的棉麻布料下钻进去,直到触碰到一片柔韧的皮肤,软软薄薄的一层肉,略有些突出的腕骨。


    她的指尖就在上面按着圈,左一下,右一下。


    “我也要拍戏,没空搭理你。”说话的人冷着声,脸像石雕塑像一样严肃,天底下第一等的正经人。


    但抽树枝的力度渐渐慢了。


    “那如果我看到虫子,要怎么办?”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阮黎,我不是你的保姆。”


    “那我能和你坐在一起吗?”


    “随你的便。”


    大概,徐梦舟已然忘了,她要阮黎来是拿道具的,不是跟着她纳凉,呼吸自然氧吧的新鲜空气来了。


    可她不说。


    在徐梦舟嘴里,是没有拐着弯的、需要三猜四想的话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随便,就是可以坐。


    但这两天也要稍微打上一个小弯,嘴上拒绝,可身子不动。既然不动,那就是默认同意了。


    谁都不能让徐梦舟受委屈。


    阮黎很清楚,她想了想,认为徐梦舟或许是害羞了。


    恢复记忆,觉得羞窘,所以要用嘴巴撒气,骂骂咧咧的。


    她思索再三,得出结论,或许刚刚这人生气,也是忽然羞涩了。


    下坡路自然是好走许多,人们不一会就都到齐,呼哧呼哧喘着气,这边有她们早放的一个固定好的帐篷,里面放的是一些折叠凳,此刻都被拿了出来,人手一个坐下。


    打扇的打扇,喝水的喝水,喷花露水的也跟着喷,一群流汗的人比面前的小花丛还香,空气中游动着清凉的薄荷叶。


    是绿色的小鱼。


    在蚊子的眼里,大概是一片凭空出现的毒雾,突然出现的可怖传说,会夺害性命。


    徐梦舟是个不招蚊子的人。有的人就招蚊子,几个人待在一起,单单她要被咬得浑身包,不知道向谁诉苦。


    小杨就招蚊子。


    她花露水用得最多,可还是被咬了一口,就在无名指的指节上,痒得要命,涂了止痒的药水,还是难受。


    咬她的蚊子不是一般得毒,鼓起的包是不规则的,起初扁扁长长的一条,很快就肿起来,活像又多长了一块肉在指头上。


    徐梦舟让小杨把手摊开,对着阮黎说:“看到没,这就是不喷花露水的下场。”


    她从兜里拿出自己那瓶,对着阮黎喷了几下,忽然想到什么,把瓶子往人怀里扔,“你自己动手,就等着人伺候你,真金贵,不知道还以为皇帝出行了。”


    阮黎接过花露水,慢吞吞喷着自己,不是近了就是远了,真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纯不会。


    看得徐梦舟白眼要翻到天上去。


    “后背喷不到。”阮黎说着,一双眼清凌凌地看人。


    “真没用,把手背过去不就行了吗。”徐梦舟还是很不耐烦。


    不耐烦地拿过花露水瓶,不耐烦地转到人身后去——甚至不让阮黎自己转身,不耐烦地按下喷头。


    水雾不远不近地洒出去,朦胧的一片白,像是要补上晨雾的尾巴。


    “自己收着。”她把这工具塞回阮黎怀里,“弄丢了让你赔钱。”


    可她都不知道价,这是徐梦霜买的。


    剧组人休息好了,大家把东西都准备上,在树林里吊威亚是件难办事,好在请来的顾问很有经验。


    不管是宽袍大袖,还是束口窄袖,在真正的林间飞行,比影棚后期要好看多了。


    自然的光影是怎么后期都比不上的。


    演员飞得位置高,刚好一抹日光穿过树叶缝隙,落到她的脸上,让她眼里的那滴泪金珠似的落下去。


    不可复制的绝景。


    徐梦舟看得专注,阮黎趁机往自家姑姑身旁歪了歪,悄声说:“姑姑会编花环吗?”


    阮亭雪:“这就是你的道歉礼物?”


    阮黎点头。


    “我教你,得你自己编的才行。”


    【作者有话说】


    小杨: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还是小杨(看见红包):多来几次也可以,人生必须要观众喝彩[点赞]


    39第39章


    ◎请你不要跟过来◎


    在阮亭雪这里,阮黎又学到了一个新知识。


    道歉的礼物要自己亲自来才更有诚意。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何况我当年也是谈过恋爱的,只是腻歪了,烦了,更喜欢自己一个人过。”


    阮亭雪摇摇头,“一看你就不懂得,小年轻。”


    她笑几声,包容似的,但也带了点看笑话的意思。


    阮黎的确不明白,恋爱也会腻吗?她恨不得天天月月年年,每分每秒都和徐梦舟呆在一起,必须要有点地方挨着靠着,相互依偎着。


    她可以一直看徐梦舟的眼睛,看到下个世纪也不会腻。


    “恋爱和结婚,都是麻烦事。”阮亭雪带着她在林中穿行,时不时弯下腰摘下一束野花,一棵草,放到另一只手里。


    “在一起的时候,爱的时候,缺点也是优点,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些缺点,才会爱了。”


    “喜欢你时叫天真可爱,厌烦了,就叫愚蠢没脑子。”


    阮亭雪说了几句,止住话头,“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有些人品性不端,对方就蒙着眼睛爱,后来把蒙眼布扯掉,立刻就烦了。徐梦舟,倒不是这种人,她只是锐气太过。”


    “是件好事,也是件坏事。”


    阮黎若有所思。


    锐气这词,用来说徐梦舟倒也没错。


    “你也别忘了对自己好一点,上赶着让人扎你。”阮亭雪终究还是以长辈的口吻关心了一句。


    “我知道。”


    阮亭雪好笑地看她一眼。


    知道才怪。


    她心里这样想,却没有一点阻拦或者劝慰的意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阮亭雪又摘了一束花,连着花茎一起掰断,看了看,“差不多就这些吧。”


    她一点点教她编花环,按照顺序把这些花啊草啊高低错落地摆在一起。


    阮黎学得有点吃力,她从未做过这样的手工。她的手,做过最辛苦的事是敲键盘,连作业都没写过——年级第一的特权。


    两个人走了半个小时才回来,阮亭雪头顶上一个花环,淡粉的小花亲吻着她的耳垂。


    她的眼睛还是活的,年轻的,富有魅力又多一分成熟。就像是曾经演过的经典角色风雀儿历经千帆后,又站在了众人面前。


    每个人都惊了一叹。


    阮黎背着手过来,她穿过人群,淌过草地,像淌过一片绿色的海。


    “给你的。”


    一个有些不圆润的花环被她献出来,那花很有一些自己的主意,个个都要争奇斗艳,一个高一个低,一个深一个浅,没有相同的。


    外圈还缠着一条心形小叶子的草藤,本来是为了固定,缠了好些圈,但叶子漂亮,反而阴差阳错增色不少。


    徐梦舟没接,她的脸色很平静,眉毛眼睛都好好待着,低头看了一眼,“你走了半天,就是为了做这个。”


    “给你的礼物。”阮黎说,“道歉礼物。”


    “道歉礼物。”徐梦舟重复着她的话,“你不是说,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她静静地望着她,好似一座巨大的铜钟,任凭风吹,也一动不动。


    这可和阮黎想象的反应不大一样了。


    她是觉得,徐梦舟会高兴的收下这份礼物,或者口是心非的、羞涩地收下。


    然后她们两个人就和好了,又能亲亲密密地在一起。


    阮黎很了解徐梦舟了,知道她为什么高兴,为什么不高兴。


    她觉得,自己此刻送花环的举动,和徐梦舟曾经给她送小野花的心情是一样的。


    花环让她握得久了,到底还是温热起来。


    阮黎定了定神。


    这应该也是害羞的一种,平静地傲娇,想让她多说几句好话。


    “你不高兴,就是我的错。”她说,“我编了好久呢,要不要戴一下试试?”


    “所以你觉得,我所有的不满,都是无理取闹,乱发脾气了?”徐梦舟还是那么平静,她轻轻说话,太轻了。


    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此刻的不对。


    阮黎自然也能,徐梦舟说第一个字,发出第一个声调,她就觉得异样。有什么隐忍的,坏的东西悄悄弥漫开。


    空气渐渐地沉闷了,仿佛氧气被抽干。


    阮黎张了张嘴,“不是的。”


    可她没来得及解释什么,有工作人员小跑着过来,说好像要下雨。


    那就拍不了了。


    远处的山白茫茫一片,晨雾应该早就散了,现在还留着,那是聚集的雨线。


    早晨还有的太阳被云彩遮住,密不透风的。


    一行人赶紧收拾东西,尤其是摄影设备,个个金贵,比人怕雨浇。


    大家忙起来,阮黎就更没时间说话。


    她是很了解徐梦舟的,过去的八年,她了解这个人,熟悉这个人。


    知道她说话的方式,她的喜怒哀乐,她想要的一切,她的态度,观念,梦想。


    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比她更了解她。


    可是……


    阮黎咬下唇,咬得厉害。


    她竟不知道,同样的一句话,翻转过来,能有这样让人百口莫辩的解读。


    从前她带点礼物回来,徐梦舟是很高兴的呀。她这样说话,逗着她,她也是很高兴呀。


    既然方式没错,那就是礼物的错了?


    一个野花野草编成的花环,的确寒酸了些。阮黎思索着,很认真的,下山的路上,她决定了。


    给徐梦舟买一只老虎。


    徐梦舟曾经很喜欢这种动物,威风霸气,样貌却可爱,憨头憨脑的。


    她要在家里养一只,得到了全家人,除了徐梦霜的拒绝。


    但徐梦霜,终究还是说不过自己的亲妈。


    徐梦舟是很遗憾的。


    她可以帮她补上这个遗憾。


    阮黎打定主意,要把这件礼物当做纯粹的惊喜来办,她将要求交给张琼,这位身经百战的助理只是又一次默默接下任务。


    申请养一只小老虎,对阮黎的家庭条件来说,并不算困难。动物园每年都有新手虎妈妈放弃幼崽,就算食物充足,它也不会去养那些带有一些缺陷的,瘦弱的后代。


    当然也有一些,就是纯粹不懂得,不会养。


    这些幼崽,是可以递交申请去领养的。


    园区很乐意省下一笔钱来,现在的老虎实在太多了。


    阮黎放下手机,她安定下来,觉得万无一失。


    回去的路上,她没再蹭道具组的车,而是坐进了徐梦舟的车里,仍是大导演开车,头一个走,脚下油门没松过。


    雨逐渐追了过来,就在身后,前头的路还是干爽的,后面掀起一阵白色的沙尘暴来。


    噼里啪啦的,逃难一般。


    车终究比不过大自然的伟力,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仿佛那不是水,而是冰,是石子,所以才会将车砸得咚咚响。


    雨,应当算一种高空抛物。


    车内四个人,大概各有各的想法。徐梦舟点开了音乐,纯享版手碟,像敲一枚小巧的钟,悠悠长长。


    她把音量开得很大,未免有种不想闲聊的嫌疑。因为人要是想要在这种境况下开口,多半得用喊的。


    雨声是音乐的鼓点,过分密的鼓点,听多了容易叫人心慌。


    路上鲜少遇见别的车,下雨天,乡下小镇很少有人出门,大家没有太多需要跋山涉水、日日打卡的工作,因此都在屋里躲着。


    人们躲在自家店里,看着乌泱泱的车队走过,不知情的就去问旁边的人:“今天也有人结婚?”


    听了解释又高兴起来,“我们这儿也能拍戏,早说了风景好,应该办个旅游度假村,然后赶紧把路修了,隔三差五就有人进沟里去。”


    几个人聊着聊着,就开始抱怨起凹凸不平的路,对拍电影这种新鲜事也不在意了。


    好在旅店的老板还在意,搬个凳子屋门口坐着,见车都回来才放下心。


    “要是太久不回来,我都要报警了。”她说。


    这种大雨天,被困在山上是很危险的。


    徐梦舟嗯了一声,权做回应。小杨跟在她后面向老板道谢,又问吃饭了没有,邀请她们一家一起吃。


    别的不论,剧组的盒饭和工资一样,都是极其能拿出手的存在。


    最厉害的大厨不做大锅饭,只给徐梦舟几个人做菜吃。


    但做大锅饭的,是她的徒弟们,味道能甩开好些有名的饭馆了。


    徐梦舟很舍得在这方面花钱。


    她有不小心听到工作人员悄悄地抱怨,说剧组盒饭太好吃,居然还给自己吃胖了。


    心里不是不得意的。


    现在她从旅馆老板嘴里听到了同样的话,徐梦舟脚下连个盹儿都没打,走路带风似的,径直上楼了。


    带的冷风。


    阮黎迟疑了一下,才抬脚跟上去。


    徐梦舟是一个好懂的人,她不高兴,纵使不把脾气发出去,脸色也要摆着。


    有些人会认为,这或许太不礼貌了一些,旁人没惹她,凭什么要来看她的脸色。


    可换成徐梦舟自己,她是不觉得有问题的。她的家庭告诉她,不高兴就可以说,自然也有人哄着,劝着,想尽办法来安慰她。


    这大约是一种小孩子脾气,被惯坏了的任性,一直长到个子窜到天上去,她也还是这样。


    没办法改。


    因为阮黎已经要去哄人了。


    徐梦舟走在前面,将楼梯踩得咚咚响。阮黎跟在她身后,忽然就更明白了姑姑说的话。


    这是徐梦舟的缺点,也是她的优点,更是自己喜欢她的地方。


    不过,她是不觉得,自己会有一点天到相看生厌的地步的。


    既然把缺点看成了优点,又怎么会变回去?


    阮黎想不通其中关窍。


    上了楼,徐梦舟把自己摔进椅子里,毛糙的方凳子,四处都硬邦邦的,只有坐垫是软的。


    她用的力气大,胳膊肘磕到椅背,顿时一阵酸麻袭击过来。


    人不高兴的时候,喝凉水都要塞牙。


    她也懒得揉,就任凭胳膊麻着,反正自己会好。


    阮黎是不是也这样想?就任凭她心中不爽,随便糊弄过去,反正,吃定了她自己会好。


    要怪,就只能怪失忆后的她上赶着表现。恢复记忆后,也没好到哪儿去,也怨不得别人不在意。


    是她自己把自己变便宜了。


    唾手可得的,当然不用放在心上。


    她关上门不久,阮黎就跟着进来了,刚一进屋,就笑着说:“雨实在太大,就走这两步路,衣服也浇湿了,我要去洗个澡。”


    阮黎走到浴室门口,她又转身,“要不要一起洗?”


    徐梦舟说:“你自己洗吧。”


    说完,她又低下头捧着手机,漫无目的乱刷。指尖嚓嚓地敲在屏幕上,像只有两条腿的蜘蛛脚。


    手机里是什么内容,她一个也没看进去。


    徐梦舟很少思考有关于情感方面的问题。亲情,友情,爱情……她生活在一个爱无穷无尽的环境,就像人生活在空气里,不会觉得哪里奇怪。


    无须在意,稀松平常。


    只有到了水里,才觉得空气那么重要。


    情感只会让她感到正常和快乐。


    但现在,新的感情伤害到她了。就像,人被大米饭反咬了一口。


    徐梦舟静静坐着,房间里阴暗着,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拖下一道道蜿蜒水痕。


    她的面孔也暗下去。


    屋里和屋外的水声连成一片,哪个停了也没人发现。


    但徐梦舟听见了。


    水声停下,吹风机响起,过会也停下,拖鞋走路吧嗒吧嗒的声音,停在她身后。


    背后的人弯下腰,发丝从她肩头滑落,绳索似的缠着她的脖颈,“舟舟,不要不高兴了,我买了新的礼物赔你。”


    徐梦舟抬手握住她的胳膊,温热的、微凉的皮肤,软得像一团泥。


    “你买机票走吧。”


    她说:“我不太想再见你了。”


    阮黎的胳膊僵住了,彻底冷成一条冰胳膊,但她的身体还贴着徐梦舟的背,热得她哆嗦,冷得她打颤。


    “怎么了?”她试图扯出一点随意的笑来,以为这是在开玩笑,“是我说错话了,太太,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走吧。”徐梦舟说,“我走也可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不是好好的吗?”阮黎更不敢松手了,她收紧胳膊,生怕这人要跑掉,“我们不是好好的?我不明白。”


    好好的……所以她的所有情绪,在这人眼里,根本就不是问题。


    徐梦舟更觉得悲凉了。


    她应该生气的,但她却没了力气,气得太久也会倦怠。


    何必要呢,她应该对自己好一点。


    徐梦舟已经不想说话了。


    她拉开阮黎的手,从椅子上起来,静静地说:“我去别的屋,请你不要跟过来。”


    “机票我会让小杨买的。”她说,“我记得,你说有一个手术要做,是什么时候?”


    她已然开始想要履行合约,将它彻底完成,当成最后的体面,有始有终。


    阮黎磕巴起来,她竟然也有说话说不清楚的一天,“手术?”她重复着,“什么、什么手术?舟舟,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不是你想的那种。”


    但她是什么意思,她也说不明白。


    她的舌头是木头的,一抖起来就要掉渣,还不会拐弯,卷不起来。


    徐梦舟站着静等了一会,可阮黎还是翻来覆去的这几句,“知错了”、“礼物”……没个新鲜词。


    她就挣开这人的手,把自己的衣袖夺回来,连句再见也不肯说,转身走了。


    走到小杨的房间,把人叫出来,说:“给阮黎买一张机票,最好是今天的,雨停了就送她走。要是没有今天的票,就给我找一间屋子睡觉,有别人也行。”


    “再回我原来的屋子里,把手机电脑拿过来。”


    说完,她没进屋,下楼去了厨房,拖了一把三个腿的小矮凳坐着,看厨师搅冰淇淋。


    厨房是开放式的,没有门,大敞四开,房檐外头就是雨线,细密地往下落,摔在地上,又碎成更小的水珠,浇上她的脚。


    徐梦舟也不躲,反倒把腿更伸出去一些。


    “你是从小学的做饭吗?”她开始和学徒聊天。


    “是的,老板。”学徒有点受宠若惊,回答得很仔细,“我几岁的时候就在家里做饭了,是自己喜欢,后来专门去学的。我擅长中西式的甜点小吃,还有粤菜。”


    “讲两个有意思的事来听。”徐梦舟说。


    学徒想了想,开始说她马虎烧锅的事,大厨在一旁搅着奶油,使了个眼色,把另一个徒弟也指使过去,陪着老板说话。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相声似的,很快热闹起来。


    徐梦舟手边是一碟子小番茄,圆滚滚的,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耳朵也不像是在听。


    吵闹一点,她想要更吵闹一点的环境,更响亮的声音,最好是能盖过心里的嘈杂。


    “你去问旅店有没有音响和麦克,我想唱歌。”


    一个学徒跑出去借了,半晌后抱着一堆东西跑回来。


    一个小音箱,三个麦克风,在厨房里插上电。学徒把音响和麦克都递过去,徐梦舟却不接,“你们两个唱,我听着就行。”


    其中一个人拿着麦克,踟蹰着,挺不好意思地笑,“老板……我唱歌跑调,可难听了。”


    “没事。”


    但她还是瞧着为难,旁边另一位学徒戳了戳她,让她安心,做口型:你小点声唱。


    这位学徒是会唱歌的,嗓子意外得好,几乎像专业的。


    另一位的确是跑调,唱得很小心,很小声。


    两道人声合在一起,一个柔滑流畅,一个像擦碗的海绵,湿而粗糙。错调的,走样的旋律,是和谐中的不和谐。


    白雪里的一泼*黑火。


    就像她的情感人生,从舒适的正确的道路上走偏了。


    突兀错乱的曲调。


    唱歌的声音吸引了其她人来看,有探头的,徐梦舟就招手,让人过来,把麦克风递过去。


    来得人愈发多起来,有跳舞的,有拿着喇叭唱的,奇异的充满磁性的声音,像纸片上抖动的沙粒,也有直接纯人声应和。


    徐梦舟吃着冰淇淋,挖了好大一勺。


    她坐在热闹里,小杨走过来,将手机递给她。


    徐梦舟从来没觉得这样孤独过。


    阮黎还是走了。


    她坐在厨房边缘,看着这人撑伞离开,只回头望了一眼。


    还下着雨,阮黎穿着来时的那件衣服,像一只无根的、漂浮的鬼魂,在模糊的雨幕里远去了。


    徐梦舟闭上眼,她低头,挖了一勺冰淇淋。


    真冷。


    她的拍摄进度无惊无险地增加,只是徐梦舟时常发着呆,动不动就要愣一会神。


    她甚至自己都不清楚,被人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还要问对方什么事。


    患了阿兹海默似的。


    半个月后,剧组离开这里,去一处瀑布。


    大的瀑布都是景点,尽管不是假期,淡季,旅客还是很多。


    小杨和园区商量好租一天的地,又请了许多保安来维持秩序。


    但早早就买好票的游客还是有一些,也不能让人家退票,还有大老远专门来旅游的,这是没办法,只能补点礼过去,权当赔偿,尽量说和。


    要在一旁看,也让看了。


    一出打戏,两个人在瀑布前方飞来飞去,踩在绸布上,踩在伞面上,将扇子在手心转出花来,一会儿从头顶抛过去,一会从腿下绕个弯,仿佛拽了根绳,怎么扔都能回到手里。


    演员练了大半年特意学的苦功夫,连路人也看呆了,纷纷拿起手机录像。


    到了发盒饭的时候,小杨细心,让厨师多做了好些,给在场游客们也发了一份。


    这些人自发地替剧组做了次宣传。


    因为徐梦舟不喜欢泄露剧情,也不爱叫记者来拍,剧组立项这么久,只把定妆照放了出去,其余都是秘密。


    再来两个新闻,还都是负面的,一会主演出事,一会导演出事,都不是什么好印象。


    可她现在也懒得管,随便叫游客就把视频放了出去。


    她最近懒得管的事情愈发多了,连骂人都有气无力,甚至嘴也不张,只是抬手一指,让小杨补上话来。


    谁料这十来个人的视频和话,比大价钱买的宣传还火。


    这年月,像这样用心的剧组还是少见,一场打戏翻来覆去地拍,衣服被水淋湿了,还有另一件一模一样的换着穿,继续拍。


    用心与不用心,是最好分辨的东西。


    剧组火了,好话就占了上风。


    不知道是工作人员还是朋友,没有忍住,发了一张聚餐的照片,每桌一对大龙虾,不要钱似的摆着,一堆一看就贵的菜。


    又聊起从前的那些瓜,也成了苦尽甘来,多灾多难。


    徐梦舟扫了一眼,瞧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像是一部分魂儿从她身体里抽走了。


    那天的雨还在下,下在她心里没有停过。


    但徐梦舟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些,她没回家,没钻进家人的怀里诉说委屈,只是自己忍着,要说一切都好。


    她宁愿不长大。


    拍摄的第三天,徐梦舟群里见到人说,阮黎彻底破产了。


    【作者有话说】


    在国内饲养大型猫科动物是禁止的,请不要模仿。此为架空世界,根本不在地球上,老虎像蓝孔雀一样泛滥(没有但也超级多),有严格审批手续,类比警犬再严一倍。


    仅为剧情需要,请不要模仿


    40第40章


    ◎徐小姐是把我认错人了◎


    圈子里的人,总有几个小群,玩得好的、一般的,又或许只是酒肉朋友,稍稍说过几句话。


    这个群是很早以前玩赛车的群,应该归类在酒肉朋友一类,可徐梦舟要求高,真正心思歪到让她瞧出来,风评差的,连酒肉朋友她都不愿意做。


    她好些年不玩赛车,这些人年岁大了,也各有别的爱好,只是群留着,时不时说说话。


    徐梦舟没点进去,消息不提醒,她是在列表看到的,短短一行字,很快就被另一句话挤了下去。


    【我也听说,就前两天……】


    她没点进去,消息一条条往下跳。


    【好像是什么合同上的东……】


    【股份都没了,我还听说……】


    【可不是呢,那天我见到……】


    徐梦舟把手机关上,后面的消息她没再看了。


    那天再度分开,她仍旧没再收到阮黎的任何消息。突然听到这样一个,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说来说去,她心里是不相信阮黎会落到这种境地的。


    林文朝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比聪明更甚的是他的狠毒和野心。


    这样的人放哪儿都能成就事业,可他的对手是阮黎。


    徐梦舟自己对商业上的事了解不多,但徐梦霜对阮黎有过很多次赞誉。


    她自然是相信大姐的评价。


    估计又是什么计策手段。


    徐梦舟又是一阵疲困,她的身体好好的,精神却累了,无处发泄的精力干囚着,又是一种让人燥郁的折磨。


    她垂着眼,又把手机按亮,点进聊天框里,在置顶里删掉了那片绿色的海。


    其实也没什么好留,她都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缘由要留这样久。就好像,还在等一些话,等一个人。


    等来等去,无非是自己一厢情愿。


    又过了两天,徐梦霜打来电话,“家里,嗯……来了一位新成员。”


    她听上去有些顿,不流畅。


    “你要不要回来一趟?”


    徐梦舟想了一下,“你要结婚了?”


    徐梦霜:“就知道胡说,是给你的。”


    镜头调转,银白的金属笼子里,趴着一只小小的老虎,非常小,半个胳膊长,仿佛刚生下来没多久似的。


    看起来也不圆滚,细长的一条,橙黄配上黑条纹,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倒是很安静。


    徐梦舟终于像个活人似的睁开眼睛,她看着小老虎,过了好一阵才找回声音:“姐,你也不必买只老虎给我……”


    她的状态还没差到需要伴侣宠物来陪吧。


    “不是我买,是阮黎买的。”


    徐梦舟想也不想地说:“退回去。”


    “活的怎么退?”徐梦霜拒绝,“你回来养着就是了,人家好容易挑选的,这么小一只,别折腾坏了。”


    徐梦舟刚刚是条件反射,一想到过了阮黎的手,她就不想要。被大姐一说,稍稍冷静下来,就觉得自己的发言有点混账了。


    这挑选,倒不是阮黎挑,是动物园区从被雌虎弃养的幼虎里选的一只。


    想要领养老虎,不仅手续麻烦,家庭条件也是门槛。等闲人家养只猫猫狗狗都要**,社会化做得不好,虐待弃养都是犯法的,何况一只金贵的保护动物。


    送到徐家来,就是最顶级的条件了。


    徐梦舟自己看了也喜欢。


    这大约就是阮黎走之前说过的礼物。


    她喜欢老虎,对阮黎又腻歪了一分。


    送礼是什么?略过了所有诚心诚意的道歉,跳过交流与改正,直接用粗暴的金钱来堵嘴。


    把礼物等同于道歉,改是不会改的,再问还要说翻旧账。


    可她又不是被养的小情人。


    “那我回去一趟。”徐梦舟说。


    幼虎自然不是孤零零一个被送过来,它还自带一位饲养员,等到它两个月后,如无意外,会顺利长大,这位饲养员才会返回动物园去。


    徐梦舟回去的时候,心情是不太好的,一想到阮黎也在这里,她就没法高兴。


    而自己竟然在意阮黎到了这种程度,更催化她的糟糕情绪。


    可当车子离家原来越近,徐梦舟再度点开家庭群里发的视频,听着幼虎奶声奶气的叫声。


    她枯萎的心田里,啵地一下,钻出了一颗小草。


    是虎斑纹的。


    “快一点开。”她不禁催促。


    到了家,车刚挺稳,徐梦舟就风一样冲进客厅里。


    “我的元宝呢!”


    半天的功夫,她连名字都想好了。


    徐梦霜不在家,她是很忙的,亲妈徐念芝知道她回来,专门推了约等着,故意吓唬她道:“放你房间了,睡你的床,昨晚上还把被子也尿湿了,和你小时候一样。”


    屋里的人可不少,管家佣人都在,徐梦舟吃吃反驳:“胡说八道,胡说!我才不尿床。”


    “她还说呢!”徐念芝歪过头去跟杨管家笑。


    后者也是,唇边露出一点微妙的弧度,“二小姐那时候还不记事。”


    “后来三四岁的时候也有过一回吧?”徐念芝询问似的,眼神倒笃定。


    “有的。”管家说。


    她俩话接得密,说的又是这种不太雅观的、不好当着人面的话题,给徐梦舟急得直跺脚,“没有,没有!我三岁就记事了,你们净瞎说。”


    “不和你们说话,讨厌。”


    她哼哼两声,总算有了点曾经的活泼劲儿,不那么死气沉沉的,拉过一位佣人,让她领着自己去看小老虎。


    徐梦舟一走,徐念芝面上的笑收敛一点,又缓缓绽开一些,怀念似的。


    “瞧她这样,还没开窍就当上情种了,真随了那位憨货。”


    她抚上无名指的戒指,片刻后,回神似的,又笑开,“走走走,我们去瞧瞧去。”


    当初徐梦舟说想养老虎,是她看一部动画片,里面的主角就有一只老虎当坐骑。


    十岁出头的年纪,也就是徐梦霜这个没底线溺爱的长姐才会答应。


    老虎一年就能长得比她还高。


    现在养养却没什么,不被她们收养,也是在动物园供人观赏,都不能放归,那还不如把户口落下来,衣食住行必然能安排好好的。


    别墅里专门空了一间房用来放元宝。


    顶可爱的一只,性格稳定的雌虎,见了好些人也很镇定,只是身子骨弱。新手雌虎第一次产子,自己反倒被吓个够呛,远远就跑走了,一天都没喂奶。


    不得已才抱出来人工喂养。


    她们两个过去时,胆大包天的徐梦舟已经和小老虎玩上了,正好也是喂奶的时间,她看了一会饲养员的动作,就主动提出来想要自己喂。


    饲养员就是来干这个工作的——教学工作。


    因此徐梦舟一说,她就把奶瓶递了过去,教她如何让幼虎熟悉气味,慢慢喂奶。


    换了个新的人,幼虎只是犹豫了一会,就吃了。


    它出生时被饿了太久,难免要把吃的看重一些。最好接下来都顿顿喂饱,及时喂,免得它养成护食贪食的习惯,这就不好了。


    幼虎吃得专注,把一只前爪按在徐梦舟的脚腕上,她哇哦一声。


    正好徐念芝进来,她急忙说:“妈!妈!快给我拍照,快快!”


    这一刻所有的阴霾都褪去,她又变成那个快乐的徐梦舟了。


    “元宝,好能吃啊,哈哈哈!又没人抢你的,不对,是没有老虎抢你的,我应该改个名,不然那叫你饭桶好了,老话说,贱名好养活。”


    “可爱,哎呀,可爱!这什么奶?”她叽叽咕咕地用夹子音说话,眼看着瓶里的奶下去一半,才想起来问成分。


    “羊奶。”饲养员说。“四个小时喂一次。”


    徐梦舟:“那晚上岂不是不能睡觉了。”


    她低头,有些惊叹的样子,“真和婴儿一样麻烦,不过的确也是婴儿一个,婴虎,嗯。”


    “我应该再给她起个大名。”她想了想,“跟我这辈,还是跟下一辈的排行呢?”


    “说起来,老虎能用宠物交流按钮吗?”


    “能像小猫一样出门遛弯吗?”


    她有那么多的问题,像龙脑香树的种子一样,一个接一个扑簌簌飞出去。


    那些愉悦的、轻松的、无忧无虑的小东西又从远处一个接一个飞回到她的身体里。


    徐梦舟喂好了奶,但还是没勇气给小老虎擦排泄物……但她很有勇气地看着饲养员完成了这一工作。


    很有挑战性。


    不过,她心中已然有自己晋升铲屎官的预感了。


    喂了奶,小老虎就要睡觉。


    徐梦舟没走,就挨着它坐下,打算让它在睡眠时间能多熟悉一下自己的气味。


    她又有点后悔将阮黎的好友删掉,不然,或许可以说两句话。


    这念头刚浮上来,徐梦舟立刻就给了自己一个大巴掌,拍在腿上,大腿留下一个红彤彤的印子,元宝也被吓醒了。


    “抱歉,抱歉,对不起。”她叹气。


    唾弃起自己的没原则。


    阮黎这样对她,没有一点真心,她还要上赶着去找,把脸递过去让人家踩,一看就是舔狗当惯了。


    晚上徐梦霜回家,已经是近半夜,十一点钟。她倒是习惯加班了,但显然还没习惯守在卧室门口的妹妹。


    “这是干什么?”


    地毯是干净,可这样席地而坐,怎么看怎么可怜。


    “姐姐……”


    徐梦舟仰起头,素面朝天的,金发已经长出了黑色的发茬,界限分明,她却没补染。


    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水稻,失去水分,蔫巴巴地枯着。


    “阮黎她,她这次会有事吗?”


    徐梦霜将她拉起来,温柔地拍去她身上不存在的灰,“舟舟,你既然担心她,为什么不亲自问一问呢?”


    “我给她删了。”徐梦舟说,“我不想和她说话。”


    “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她让我好难过。”徐梦舟恹恹地说。


    她的眼里没有泪,眼圈也没红,却给人一种透明的泪流尽满脸的恍惚。


    徐梦霜拧开门,把人带进屋里,给她拿了瓶汽水。


    她屋里的酒柜有一半放的是徐梦舟喜欢的饮料,专门备着。


    “阮黎最近的确遇到一点危机,她的股份,被林文朝设计弄走了,具体的我不好和你解释,总之,是她想反击拿回公司,却被人下套,对方将计就计,反而将她坑了。”


    “现在的阮黎,只剩下曾经的存款,和一些不动产。”


    徐梦霜不紧不慢地说:“不过这些资金,倒还够她再开一家公司。”


    她说起话来没多少情绪在里头,只是末了稍稍叹了口气,像惋惜似的。


    “她有才能,以后终归不会差。只是在和新市恐怕不太好呆了。”


    徐梦舟了解徐梦霜的画外音,再开一家,就意味着阮氏和她再无瓜葛,也没什么重新拿回来的可能。


    “她人已经走了吗?”


    徐梦舟怔愣地出神,这些事肯定不止一天两天,阮黎之所以不来找她,是因为要忙?


    那也不会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她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怨气来,怨自己还想着替人开脱,又怨阮黎为什么不找过来和她说一说,不管怎么样,交情还是在的,总能帮一帮,不会让她自己吃瘪。


    连讲都不讲,就是要划清界线的意思了?


    “我也不太清楚。”徐梦霜说,“我前两天问过她需不需要帮忙,她拒绝了我。发生这种事,追着上去要安慰人反倒不礼貌。”


    “阮黎会熬过去的。”她很笃定地说。


    以阮黎的能力,自然能东山再起,就只是……


    “这样。”徐梦舟怔怔的,忽然,她抬起头,眼里又亮起一点小光,萤火虫似的闪烁着,“我之前的公司,是请了阮黎做代理人。”


    “我还没给她发过工资呢。”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跑出去,被徐梦霜叫住,才想起来饮料没拿,又折返回来,抱着瓶子走了。


    她有公司,她的公司,可以让阮黎来。


    这样,她们就只是工作关系,上下级而已,阮黎也有事做了。


    徐梦舟兴冲冲地回到自己房间,她仿佛倒退回那个十八岁的自己,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地要帮忙,想也不想,就在拨号界面按出一串数字。


    还没拨,她又把手机丢开了。


    远远的,啪地一声,直接摔在地毯上。


    她都不来,阮黎都不主动过来,又要去倒贴!徐梦舟给自己逼急了,抬起手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意图用**上的羞辱盖过精神上的。


    但,终究还是没动手。


    她举了好一阵,又东倒西歪地放下了。


    怎么可以这样伤害自己?她的身体固然是她的,可也是姐姐和妈妈爱护的珍宝,是很金贵的。


    徐梦舟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没多少睡意,时间走到第二天,从零开始计时。


    她问了饲养员,索性又爬起来,去给元宝喂奶了。


    “大名就叫徐梦水,以后当我的妹妹。”


    徐梦舟花了很多心思来和梦水小姐搞好关系。幼虎的毛色要浅很多,像红糖饼干和蜂蜜饼干的区别,潦草的棕,眼睛却大,偏黑的一对,总是雾蒙蒙,水汪汪的。


    它有一种稳重的神态。


    让徐梦舟想起阮黎。


    又或者,她只是自顾自地想,却偏要把锅安在一只小老虎身上。


    “坏妹妹。”她说。


    倒不知道是在骂谁,指桑骂槐。


    徐念芝到底还是瞧不了她现在这幅半死不活,死人微活的样子,硬把她拽着出了门。


    “来陪我逛街。”


    “你要买什么,让人送到家里不就好了。”徐梦舟上了车也要抗议,絮叨地念,“干嘛非要出门,麻烦死了,今天怎么不去打牌了,范太太她们呢?”


    “咱俩应该换过来,让你当妈。”徐念芝揉了揉额角,“我怎么能生出你这样能磨叽的女儿。”


    “平时看着爽快,遇上点事就犹犹豫豫,也不知道随谁,反正不是随我。”


    徐梦舟小声反驳,“我哪有。”


    她抬手去抠窗户缝,腮帮也鼓起来,心虚又不服气。


    “你没有,我有,行了吧。”徐念芝忽然笑了一下,“今天带你相亲,反正你俩瞧这样也要离婚,我看不离也是分居,赶上现在的流行趋势——开放关系。我再给你介绍一个。”


    “什么啊!”徐梦舟一下就急了,“我不要,妈你干嘛!”


    “保证你喜欢。”徐念芝慢悠悠喝着茶。


    “我现在就不喜欢!”


    “抗议无效。”


    “我是不会去的。”徐梦舟抱着膀子,脸比液氮还冷,“你这样真的很不尊重我。”


    “你急什么,一起说两句话吃个饭而已,是我资助的一位学生,人想演戏呢,我就带你过去看看有没有天分。”


    徐念芝说:“对方压根不知道这回事。”


    “你这样真的很不尊重人。”徐梦舟还是不高兴。还不如明着相看,背地里对人检阅上了,算什么?


    “你会喜欢的。”


    徐梦舟冷着脸,打定主意要拒绝,不管对方有天分还是没有,她都不会把这个人放进自己公司里。


    到了地方,她本来就气势足,故意更要摆谱,非做出一种为难人的架势来。


    到了地方,徐念芝施施然在前头走,进了包厢,徐梦舟还没进门就双手插兜,摆出一副傲慢劲儿来,眼睛吊得高高的。


    包厢里空的。


    没人。


    戏演给空气看,徐梦舟脸一黑。哼一声,坐进沙发里,又对着亲妈发出警告:“以后别自作主张,我不用你介绍。”


    “你要是突然染上当红娘的瘾了,去给我大姐介绍,她来者不拒的。”


    “你大姐?”徐念芝嫌弃极了,“要说也怪你小时候那么难养,比一百只比格还闹,感觉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养小孩了。”


    “我们老徐家真有王位要继承的,你的错,你想办法弥补,反正我是要孙女的。”


    徐梦舟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划过一张冷白的面容。


    她的脸更黑了,“没有,我也没有,不然你再要一个。”


    “也行啊,你养我就再要一个,正好排在元宝后面,叫梦金好了。”


    “这名也太随便了。”徐梦舟反驳。


    正说着,门被推开,进来一位穿着素旗袍的女生。


    好熟悉一张脸,刚从徐梦舟脑子里跑过去。


    “这就是你说的,资助的学生。”徐梦舟皮笑肉不笑地,扭过头对着亲妈磨牙。


    “对呀,就是她,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贾玉。”


    这位贾玉,好巧不巧,长着和阮黎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一样的鼻梁痣,甚至还有脖颈间一样的红绳。


    “我还没失忆第二次吧?”徐梦舟说,“她是贾玉,谁是真阮黎啊?”


    “我忘了和你说了。”徐女士小声说,“她俩不是一个人,是阮黎流落在外的双胞胎妹妹。”


    “怎么样,你喜欢吗?”


    “我不喜欢!”徐梦舟大叫着站起来,“我不喜欢你们总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不喜欢你们总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更不喜欢你,阮黎!”


    她冲过去,指着贾玉的鼻子,“阮黎我真恨你,你知道吗,你当总裁当惯了,把手底下人当狗来训习惯了,这招也用我身上,你又不是我老板,我得猜着你的心思,哄着你捧着你办事,非你不可。”


    “你还叫什么贾玉,叫假仁假义得了!”


    “徐小姐……”贾玉像是真被吓到了,不知所措,抖了两抖,“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徐女士只是慢了一步,没抓住女儿,就让她机关枪似的输出完了。


    赶紧追上来,把人拽到一边,“你真认错了,她不是阮黎,你怎么不信呢,真不是。”


    “我从来没听过双胞胎的事。”徐梦舟冷笑连连,“突然就冒出来一个,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傻子很好糊弄是吗?”


    “是当初林文朝抱走的,本来想用来威胁去世那位,后来不管用,索性就扔了。”徐女士压低声音说,“是我看不过去,才找回来,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从小到大,我骗过你吗?”


    徐梦舟迟疑了一下,貌似,的确是没有。


    她们家不兴骗小孩。


    “就算是真的,那你这是怎么想的,让我找替身?”徐梦舟的火气降下来一点,“这更不合适了。”


    “我这不是和你开玩笑,让你别一天天哭丧个脸。”徐女士拍了拍她的肩膀,“快去和人家道歉,好好说。”


    “我去洗手间,你们先聊。”


    徐梦舟仍旧半信半疑,就这样凭空一个双胞胎冒出来,直接信了的人才奇怪吧。


    她上下打量着人,就像看到一只头和屁股反过来的牛,乍一看貌似正常,仔细一看,怎么瞧都不太对劲。


    “你叫贾玉?”


    贾玉大约是怕了,受惊了,眼眶有些湿润,到底还是点了下头,怯怯地说:“是的,徐小姐是把我认错人了。”


    徐梦舟依旧警惕,绕着人转了一圈。片刻后,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早就背熟的号码。


    一秒钟后。


    贾玉小姐的手机铃声响了。


    【作者有话说】


    徐梦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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