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1 章   “真相”(五)


    笔耕到深夜……这家伙什么德行舟多慈能不知道?


    颍川百草生绘声绘色向他们描述自己看到的皮影戏:“前儿演的是战场厮杀,血流成河,再往前是高手对决,刀光剑影,再往前是少女闺怨,春愁别绪……”


    听他倒了一大通,最后也渡道:“那今晚便留下,看看有什么蹊跷。”


    舟多慈两眼一亮:“弟子认为如此极为妥当。”在现场目睹一切的舟多慈反问他道:“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一字未写,还删了许多,所以字数反变少了呢?”


    颍川百草生觉得他说得似乎有一点道理,沉默了好一会儿,像在反省自身。


    说来说去没什么新鲜的。


    也渡看起来失去耐性,正要离开,又被他一把拉住。


    “还有还有还有!小生藏在地窖的几坛状元红,还没开封竟然全都空了!你说这不奇怪吗?”


    这不奇怪,舟多慈偷的!倒也不是半点没有,只是修为稀薄,灵力几乎探不出来。


    修长皓白的腕子摸起来凉玉一样,没有修为,看不到魂火,却能运剑自如。


    凌原与庄澜都有些底子,收拾普通妖魔不在话下,今日竟败于一介凡人!


    “世间能凭剑法之精抵足修为之差的,仙道之内不出三人,舟多慈为其中佼佼者,你当真受过舟多慈点拨?”也渡捏住他脉门,冷声质问,“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眼前的少年与舟多慈有太多牵扯,叫人不得不怀疑他的身份。


    舟多慈这才意识到,也渡讲了这么多不愿提及的往事,是在试探他。


    “我……”今日第二次有人说舟多慈年纪不大了!


    舟多慈摸摸自己的脸,不由发出一声疑惑:“咦?”


    从骨相能感觉到,这幅身躯年纪不到二十岁。


    舟多慈的神魂在世间游荡十年,从没照见过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知自己什么模样,而今得到那枚玉符化出人形,竟然是十几岁的模样。


    “舟多慈内丹尽毁陷入昏迷之时,年纪正与你一样。”


    听也渡在自己面前提到自己,是一件挺微妙的事。


    十年来,舟多慈偶尔会跟在也渡身边,旁观着后者的一举一动,却从没听他主动对旁人提起过舟多慈。


    也渡转身沿着边廊缓步走去,舟多慈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他吞吞吐吐,忽然手腕被猛地一拉,整个人背靠檐柱之上。


    “李、半、初?”


    只听也渡一字一顿念出他信口编来的假名,声如沉玉。


    虽然对方眼前蒙着一条密不透光的丝缎,与他并无视线接触,一股被看穿的感觉却涌上心头,仿佛被从外到里剖开了皮囊,内中神魂坦露无遗,纵使改名易姓欺海瞒天,也瞒不过那双能见魂火的眼。


    舟多慈呼吸急促,蜷起手指,心中涌起退缩之意。


    玉符碎裂声在他耳畔炸响,似在对他疯狂警示不可透漏姓名。


    虽然还没来得及仔细探查那枚玉符,舟多慈却也知道,自己能够在人前显出实体,正是由于这枚玉符的机缘。


    他只在也渡面前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握着腕子的手益发用力,压得周遭皮肤发白。他不说话,也渡心里便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一手捏着他手腕,另一只手覆上他脸颊。


    舟多慈瞳孔骤缩,后脑紧紧贴在檐柱上。


    那只手像拂面的蚕丝,拇指轻轻扫过他的眼睫毛,又抚上他青涩的眉骨,顺着高挺鼻梁一路划下掠过鼻尖,在与他双唇将触未触的距离停驻。


    也渡的双眼看不见,他在用手描摹他的容貌——那副据说和舟多慈一模一样的容貌。


    舟多慈猛地反握住那只临近失控的手,用力之甚,连对方的袖袍都在颤抖。


    直到与他相触,他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与也渡如隔阴阳的日子提前结束了。因那枚偶得的玉符,他能够真正站在也渡面前,与他彼此交谈,彼此触碰。自己断然不能失去这个契机!


    “我不是舟多慈!”


    他以为自己历经风霜,如今对一切足够看淡,其实仍困于红尘浮浪,捏住了一根稻草,便再不敢放手。


    至今回味起那几坛女儿红的味道,他还要咂摸两下嘴。


    舟多慈清了清嗓子:“许是天气炎热蒸发干了,或是酒坛有裂缝,漏出去了。这也是常有的事。”


    “不不!我怀疑我遇上了什么邪祟!阮仙长,看在咱们以往的交情上……”他话一顿,改口道,“看在我与舟多慈交情匪浅的份上,你得帮我这个忙!”


    也渡一向与人没什么交情,舟多慈的交情就是他的交情。


    颍川百草生谄媚地凑近也渡给他打扇。舟多慈听着这一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无心苑内斜阳脉脉,照尽往事云烟。


    因果轮回,无尽艰险,数不清的别离与重逢,遗忘与相知,在也渡口中,化作寥寥数语,轻描淡写。


    “抱歉,这些旧事,你不一定爱听。”也渡声音低了下去,脚步仿佛也随之变得沉重,像蹚入泥泞的车轮,被回忆牵扯着,深陷于过往。


    舟多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也渡忽然道:“舟多慈?”


    铜板护主,拦手将这觍着脸的家伙挤开:“我们宫主日理万机,哪管得了这些琐事?”


    “日理万机?”颍川百草生指着院里刚搬来的那两箱账目与文书问道。


    “我看你是想看皮影戏!”颍川百草生一语中的。


    也渡嘴角微扬,几乎不可察觉:“多慈年纪小,顽性大。”


    舟多慈似乎未对这份宠溺有所察觉。颍川百草生却敲响警钟,看到也渡脸上淡淡的笑意,不禁傻眼。


    阮仙长是被这新收的弟子下了降头?


    按说这是好事。无相宫内外并舟多慈故友,无人不希望也渡早日走出阴霾,若他能将心思分予旁人,哪怕是纯粹的师徒关系,也是好的。


    但是这舟多慈与舟多慈生得一模一样,性情也极为相似,当真叫人忧心也渡会陷进了更大的泥沼当中。


    舟多慈和也渡当晚便一同在颍川百草生的书房住下。


    第 392 章   “假象”(一)


    “一整宿过去,茶都是热的?”


    舟多慈太知道这事儿了!不正是他为颍川百草生捂热了茶杯!


    为了现场看颍川百草生写稿子,为了让这家伙专心写稿别再找些倒茶之类的借口,他亲手把那茶捂了半夜。


    他靠在床头,欲盖弥彰地对颍川百草生道:“许是天气炎热,茶热散不掉。这大夏天,我也喝不惯温水。”


    “这怎么可能!一整宿,小生回回喝茶都烫口!不止如此……”颍川百草生说到这,神情古怪,怕惊扰什么似的,藏在折扇后小声道,“我喝了不下十壶茶,那茶水竟一滴未少!”


    舟多慈听了,暗暗摇头。衍天宗是道门唯一的隐宗。“将手伸出,让我探一探修为深浅。”


    舟多慈顺从地伸出手去,两根温热的手指搭在他腕上。


    他抬起头,看到也渡眉头微皱,不知是因他冰凉的体温,还是别的。


    “你身上,半点修为都无?”经舟多慈一说,庄澜和凌原方才知自己努力的方向错了。


    他二人从未琢磨过衍天宗的宗学道义、历史渊源,只以为靠资质和能力才能得也渡青睐,却其实对自己一直追求的传承一无所知。


    也渡抚掌而出:“好个息事宁人、粉饰太平之道。我若有意收你入我衍天宗,想必你也未必肯从。”


    舟多慈站在阶下,仰头看去。


    竹叶在也渡身畔飘落,片叶不沾,半截面容在黑绫之下宛如白玉雕刻。


    他莫名想起人们对也渡的描述——素而寡,像在为舟多慈服丧。


    他又想起昔日九仪宗突围,他在重伤之下为也渡所救。


    寒夜漫漫,烛光微烁,他说待一切事定,去做个算命先生,坑蒙拐骗,然后用骗来的钱吃喝玩乐,游山玩水。


    也渡一直在履行他们的约定,只不过,是以未亡人般的身份。


    他收了剑,在众人注视下对也渡深深行礼。


    “学生愿入天衍之道,求取太平一签。”


    五百年来,世人以为道门只有十一宗,却很少流传有关衍天宗的一切。


    直到舟多慈像一柄横空而出的利剑,一举刺破道门万世太平的谎言,有关步虚判官也渡与衍天宗的一切秘密才剖陈于世。


    五百七十四年前,道门十二宗的创始者,也就是后来被尊为“道祖”的易太初,因救世平乱,功德圆满,得飞升之格。


    然而,为了平战火,安天下,他却舍弃仙躯,以身祭法,许下万世太平的宏愿,更为此神魂俱散。


    须弥芥子,大千一苇。


    满目疮痍的天地之间辟出了一方净土,在这里,俗世政权被彻底取缔,只由道门十一宗划地而治,掌管凡俗两道。


    为求万世太平,确保人间再无战火,他还在此之上施加了两重保障。


    第一,设结界“止战之印”,十一个宗门以结界分隔,身无修为的凡人难以通过,边境的人口与物资流通由各宗门统管。如此一来,隔绝了战祸的发生。


    第二,便是一手传承了这道门第十二宗,衍天宗。


    一本《衍天遗册》记载了这方天地之内万事万物因果,凡属止战之印内,一草一木一切人事皆循此书发展,生生死死逃不过天定命运——换言之,承载着道祖意志的《衍天遗册》便是当时的天道。


    而衍天一脉传人,亦被称为天道代行者,不但持有《衍天遗册》,更是精通各种因果之术。衍天一脉的使命是抹除一切《衍天遗册》记载之外的变数。


    谁料万世太平之下,道门再无飞升之人,而所谓的“万世太平”也不过维持了五百年。


    悲喜困顿,生死别离,人人难逃写好的命运。


    道门的气运终究走到尽头,各宗同室操戈,倒行逆施,直到这治世出了个离经叛道的弟子——舟多慈。


    舟多慈是《衍天遗册》之外,最大的变数。庄澜万万想不到,这家伙竟然敢在也渡面前大放厥词,驳斥衍天一脉所传之道。


    铜板也脸色大变,忙去看宫主的脸色。 凌原居然敢提出跟舟多慈比剑,以此决定也渡收谁为徒。


    舟多慈一时以为自己听错。这两人是不是存心要让他给也渡当徒弟?


    铜板满脸不悦:“我家宫主收徒,合意即可。你说比剑就比剑?”


    谁知道也渡一改方才心不在焉的模样,微弯起嘴角,正侧耳细听舟多慈一番狂言。


    “且问少侠,你对这‘投机取巧的把戏’不屑一顾,莫不是要入衍天宗学些妄动干戈之术?”


    “也就是说,十年前那场天灾,天地崩坏,时空变乱,都是因为旧的天道难以为继?”


    相送到城门口,凌原与庄澜已经听舟多慈讲了许多道门旧事。


    “所谓的‘止战之印’,就像几个皂角泡,”舟多慈比划道,“泡泡一破,内中的一切便暴露出来。内外的世界彼此融合磋磨,才引起那场天灾。”


    “怪不得当时出现了两个月亮!”凌原道,“这么说,舟多慈果真是为了摆平天灾,才散尽修为重伤昏迷。都说他已飞升,我看多半悬了。”


    庄澜也附和道:“我听说这种情况,捱越久越难醒。”


    “阮仙师恐怕要等到海枯石烂……”


    两人俯仰叹息,对也渡表达了巨大的同情。


    舟多慈道森*晚*整*理:“不要那么悲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舟多慈能站在这里跟两个活生生的人讲话,分明就是一大进步。


    凌原又追问道:“那么,旧的天道覆灭后,新的天道是什么呢?”  天道一片好意给你热茶蓄水,反成了坏事不成?


    也渡仍闭着双眼,头也不转地问他:“只有这件事吗?”


    颍川半卷生见他似乎有点兴趣,为之一振:“不止不止!小生赶稿整宿,墨水也不见少,更不见干,就好像有人在小生写稿时,一边研墨一边添水。”


    舟多慈轻咳一声。


    他记得研墨是那个痨病鬼做的。人家一片好意,研了一宿的墨。这颍川百草生忒不知好歹!


    一屋子七八个鬼伺候他赶稿,他居然写了一半撂挑子,倒头就睡。


    颍川半卷生又道:“还有还有!小生写了一晚上,在书房从亥时待到寅时,那书稿字数不但没变多,反变少了!”


    铜板:“……”


    也渡:“……”


    第 393 章   “假象”(二)


    凌原撇开头,哼了一声。


    庄澜对舟多慈道:“你看起来年纪与我们相仿,怎对道门旧事知晓得这么清楚?”


    舟多慈一笑:“舟多慈与我交情匪浅,道门那些事情,就连李刻霜几岁戒掉尿床,我都知道。”


    “哦?当真?舟多慈与你的交情,还能好过与阮仙师的情分?”


    他脸上一阵发热,将两人往城门外一推:“休要挑拨我与也渡之间的关系!快走吧你俩!”


    庄澜背后有人指点的事经也渡点破,无相宫众人认定凌原与庄澜是梁国国师派来的眼线,立即报予掌事的净缘禅师。


    国师对太微宗派出眼线日夜监视,怎可能漏了无相宫。


    净缘下令将他二人看住,舟多慈赶在这之前将他们放了。也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名新收的弟子将两人送出了城。


    “舟多慈?”一切出乎意料,又仿佛预演过无数回一般。


    他竟然被也渡略过去了。


    这下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舟多慈身上,窥探的、嫉妒的、讥讽的……


    舟多慈脸上无悲无喜,单是隔着罗纱静静注视也渡的面容。


    他过去看也渡,总如同隔了层纱,不大真切,而今分明隔着层纱,却更加清明。


    也渡对他的视线浑然不觉,进屋后将帷帽摘下递给铜板,状若随意问道:“人呢?”


    铜板一愣。


    不是刚擦身而过?


    他以为这人不合宫主的“眼缘”,宫主不喜欢。又在心里埋怨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害宫主空欢喜一场。


    谁知道也渡整了这么一出,他问,人呢?


    人不就在跟前?


    “宫主,人在您身后。”


    舟多慈看到也渡身形一僵,而后有些猝然地转身,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伸出手去。


    这是盲眼之人才会做出的动作。


    这动作让人恍然惊觉,也渡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瞎子。


    但怎么会呢?


    他能在摆满家具的房间里行走自如,能准确停留在凌原和庄澜面前询问伤情,也能在对战中把剑精准地插进李刻霜的剑鞘里。


    可他在经过那个据说和舟多慈长相一模一样的求师者时,竟然对他视而不见?


    铜板扶起也渡的手腕,牵引着他走向舟多慈。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行使起自己真正的职能,做也渡的引路小童。


    舟多慈十年来从未见过也渡作为一个瞎子的狼狈,他总是如此从容,凡事不假他人之手。


    当他看到也渡被铜板牵引着走向自己时,鼻尖顿时酸了一下。于是主动抬起手,轻轻拉住对方的指尖。


    冰凉而切实的触感轻弹他的灵识。


    他触碰到也渡了。“这人既然不是来偷舟多慈金身的,那就是来求师的。”


    “他没有佩剑,应该不足为惧。我瞧他年纪与我俩差不多大,只是不知道修为深浅。他靠近时,我竟然没有察觉,一打眼人就在跟前了。”


    “呆货,我师父收徒又不看修为和剑术,只看眼缘。”


    “什么?我师父不是失明了?拿什么看?”


    舟多慈回程时脚步轻快,还哼着小曲,才进无心苑的院门,就被一道淡淡的声音截住。


    “阮……仙师。”他脱口想喊“也渡”,到嘴边生生改了口。


    也渡从边廊独自走来,袖口还带着一丝青竹的冷香,也不知在竹林间站了多久。


    “叫我什么?”舟多慈一阵默然。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形容枯槁?或是脸色蜡黄?


    躺了十年的废人肯定不怎么好看。况且不论是什么样子,蒙着眼的也渡也决计是看不到的。


    也渡还挺会哄人。


    他以前不曾知道,这人竟然能连着讲出这么多句话。


    只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焉能再收回来?


    随着舟多慈的轻轻叹息,院子里卷起一阵风来,扫动竹叶,瑟瑟作响。


    也渡扬声:“谁?!”


    舟多慈本能想要躲起来,但也渡身法极为诡谲,眨眼之间便至门外,他根本来不及躲藏。


    泼墨似的袖袍被风卷起,扫过舟多慈的面颊,继而穿透他虚无的身体。


    他本不必慌张。


    自己现在只是一缕神魂,与人无法相触,也渡根本看不见也摸不着他。


    墨黑色绫缎在也渡脑后系森*晚*整*理了个简单的结,顺着头发逶迤散落。


    舟多慈惊觉自己离也渡很近,连他耳边的头发丝都能一根根数清楚。


    院子里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真的就只是一阵风偶然刮过。


    那背影竟好似有些失落,顿了片刻后缓缓转身。


    舟多慈便如此猝不及防地与他照面。


    “师……”舟多慈舌头打结。


    方才和凌原庄澜侃侃而谈,现在见了也渡像个锯嘴葫芦。


    那声“师父”他始终是喊不出口。


    要他对着也渡喊“师父”,像在扮演奇怪的戏码。


    好在也渡没多计较称呼,转而问道:“人都走了?你待如何与净缘交代?”


    “请师父代我说情!”这回舟多慈喊“师父”没了矜持。


    “哦?”也渡面露意外。


    “凌原与庄澜为了求师跟前跟后足有两个月了,师父早该看出端倪,却没透露半点,难道不是为了给少年人一点机会?今日答应我们比剑,想必也是为化解冲突,将事情遮掩过去。”


    也渡道:“你恰在庄澜骑虎难下之时,提出同意比剑,给他们机会的人,是你。”


    “他们这个年纪涉世不深,容易受人利用,其实两人都无坏心。给年轻人留点转圜余地,日后或能改过自新,有所作为。”


    也渡一时沉默,似乎在揣测他真正的用意是否如此单纯。


    实际上,此时早有无相宫的人暗中跟上那两人,好顺藤摸瓜,找出背后指点之人。


    若非面前这名新收的弟子擅作主张,也渡还得另寻一个契机将两人放了。


    末了,他微点了点头:“你年纪不大,讲话倒是老成。”


    第 394 章   “假象”(三)


    江问雪坐在上首,让人给特使看茶,温声细语询问道:“既然是泽兰君遗留的宝物,怎的由特使大人上门来讨要说法?大人是泽兰君的亲眷或同门吗?”


    “太素宗早已散宗了!泽兰君又何来亲眷?我等凭本事寻到宝物,自当成为宝物的主人。”


    “那劫走宝物之人,不也是凭本事?”


    特使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江问雪语气自然,从那张清甜率直的脸上无论如何也瞧不出半点讥诮的意味,教人无从发难。


    好在江问雪没有继续叫他难堪,转而又问:“这究竟是件什么样的宝物?如何保命?”


    “此物叫做‘避尘符’,炼制方法极其复杂,据说是衍天一脉的不传之术。‘避尘符’一旦启动即刻认主,能让人瞒天过海,遁出天道法则。”


    江问雪奇道:“这样便可以保命?”自己买自己的传记,还是下册预售,还被骗了钱,舟多慈大概是史上第一人。


    众鬼听到“舟多慈”这个名字,纷纷扼腕叹息。


    “参阳仙君真圣人也!”


    “当年止战之印破碎,天地崩毁,我老婆孩子险些被泥石流埋了,若非参阳仙君舍身成仁,我一家便要阴阳相隔了。”


    “你现在不也已经阴阳相隔了吗?”


    “闭嘴!”


    “那可是五百年不遇的天灾,荒山在城中央拔地而起,参天古树横于河中,天空竟骤现两个月亮……我听闻舟多慈李道长抬起手来,轻轻那么一抹,月亮便少了一个,人间恢复原样儿!”


    “舟多慈品性高洁,竟被那帮‘名门正道’诬为欺师灭祖罪大恶极之徒,追杀五年之久!到头来他还以德报怨!只可惜,红颜薄……我是说天妒英才。”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李道长虽经脉尽断,不省人事,却仍一息尚存。谁人不知,这些年步虚判官也渡四处求医问药,只为替道侣寻得一线生机。”


    “这你就不懂了!那是舟多慈飞升后留下的金身,参阳仙君拯救天下苍生,功德圆满,现在已经位列仙班了,步虚判官今生都等不回道侣了。”


    “不,我觉得舟多慈并未飞升,也非重伤不醒,而是魂销魄散了!十年求医问药,怕也只是阮仙师的一场自欺欺人……”


    众鬼对于舟多慈真正的下场发生分歧,争执不休。


    舟多慈不得不抬手制止众鬼,发问道:“等等,为什么把舟多慈称作‘参阳仙君’?”


    “你连这都不知!舟多慈佩剑乃是传世名剑‘参阳剑’,位列仙班后,仙号便是‘参阳仙君’咯。”


    舟多慈心说我还真不知道!


    位列仙班?只有一人的草台班子算仙班吗?


    况且参阳剑早就不在了吧。


    一鬼跳出来反驳:“放屁!参阳仙君已经死了!”


    “既然死了,你还称他‘仙君’!倘若没有飞升,何来‘仙君’一说?”


    “这是世人的尊称!”


    众鬼吵得不可开交,把一旁憋不出稿子的颍川百草生晾了半天。


    百草生一摸茶盏,都已经凉了,自行泡茶去了。


    最后还是红衣鬼龇牙咧嘴吓得大家不敢吱声。


    痨病鬼叹道:“只可惜,颍川老贼没写出《舟多慈传》的下册!他与舟多慈乃是知交,定然知道舟多慈在天灾之后落得何种结局。”


    众鬼看着颍川老贼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划水摸鱼,一个个咬牙切齿。


    不多时,颍川百草生终于想通,一个晚上是决计赶不出半卷书的,于是作罢,心安理得去睡大觉了。


    众鬼将他一通好骂,却也奈何不了他,便各自散去。


    书房只剩痨病鬼,他留恋那一架子书,不愿离开。


    他对舟多慈道:“你是知道的,我时日无多,眼看就这两天了,咳咳……投生之前,还想多看两卷话本。”


    舟多慈担心他看书过于忘我,把自己作得魂消魄散,便留下陪他一起。


    谁想这痨病鬼不但是个爱看书的,还是个话多的。


    他冲舟多慈搭讪道:“小道长,看你样子,生前也是道门中人。对于舟多慈李道长的结局,你怎么看?舟多慈遗留人间的金身当真还喘气儿吗?”


    很好,问到正主身上了。


    “啊这……”痨病鬼瞪大眼睛,“阮仙师没当场翻脸吗?”


    “没有!都说了,这人心肠是再好不过了!给乌龟翻身,送鸟蛋回窝,这类善行他每天都要干十件。每十日还要行一大善,譬如往赤墟古战场降妖伏魔。”


    “真是人不可貌相……”痨病鬼听得一愣一愣,最后感慨道,“衍天一脉唯一传人,执掌着天底下最大的黑市,道门公认全天下离飞升最近的一位,姿容清绝,外冷内热,还如此专情。这种设定……”


    “怎么?”舟多慈直觉话题的走向不太对劲。


    痨病鬼一拍大腿:“这种设定好适合做师尊哪!”


    “这就好比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甚至于欺瞒天道。原本必死的命数,改换身份之后,不就逃过这场劫数了!”


    “当真有这种效果?连天劫都可逃过?”


    “那是!我们国师一开始怀疑泽兰君并非如世传的那般死于天劫,而是改名易姓,逃出生天,只是仙器作用下,无人能够看破他原本的身份。谁知道还是被我们找到了那块‘避尘符’,看来他当时并未启用此物……”


    “这等宝物,确实称得上仙器至宝。”江问雪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狗皇帝是不是快死了,想要用这件宝物给自己改命。


    “不过也有一些限制。”特使话头转了个弯,“‘避尘符’一旦认主,符主便不能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过去的身份,否则会遭遇极大的反噬。”


    “虽不得已,却是可以保命的宝物。”江问雪道,“秋暝。你上库房去找找……”


    特使瞪大眼睛:“莫非贵宗库房也藏有这等奇宝?太微宗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宗,当真是深藏不漏。”


    “你上库房找本《参阳剑法》,呈予特使大人。”


    “?”


    她又转向脸色不定的特使。


    “特使大人,《参阳剑法》乃是我宗至宝,师叔祖舟多慈正是将此剑法参透悟透,才得以剑法大成,得道飞升。既然国师痛失至宝,我宗便以宝物相赠,望国师万勿推拒!”


    特使:“……”


    第 395 章   “假象”(四)


    舟多慈是五百六十四年来第一个飞升的道门弟子。


    这次飞升与往日不同。他没经历劫雷,也没见到传说中的上界。


    世道飘离,不知是人间舍弃了上界,还是上界遗弃了人间。


    舟多慈的飞升,水到渠成,福至心灵。对此,他本人觉得纯属侥幸。


    许是天道崩毁,位格空缺。


    抑或生灵涂炭,而他救世心切。


    总之那一年,舟多慈才不过二十七岁。肉身内丹尽毁,脊骨碎为三截,俨然是个废人。


    而他本人神魂离体,能与天地感应,风雨雷电俱随意动,唯独一点——


    自此与他人,包括亲友挚爱,不能相见,不能相闻,不能相触,如同阴阳两隔,对面不识。


    所以大清早的,舟多慈候在城北三才观的屋顶,眼睁睁看一只大黄狸从自己身体中间穿了过去,大腚往他左脚的位置囫囵一坐,啃起了脚丫子。


    舟多慈真想抬脚颠开它的肥臀,叫它知道人心险恶。


    但是他做不到。


    他至多可以操纵一阵风,吹拂大黄狸那身蓬松的猫毛。


    三才观正对的这条街人声鼎沸,清早小吃摊生意兴隆,炊烟缭绕。


    老槐树对面说书的刚讲完一回书,底下听众又叫嚣着再来一段儿。呼声最高的是“井红娘浑撮阴阳聘,判官剑月下惹红尘”。


    这出讲的是舟多慈和也渡的一段旧事。


    再不多时,也渡可就要出摊了!


    如今物是人非,若叫他听到这段书,会作何感想?


    舟多慈脸色一沉,眼角眉梢透出剑一般的凛冽。


    说书的感觉背后一阵汹涌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井红娘这种精怪乃是那些书生意淫杜撰而来,甚是无趣!不若在下给诸位讲段参阳仙君洛水应战八宗高手的事迹?”


    舟多慈应战八宗高手这段人人都听过百八十遍了。


    台下顿时一片嘘声。


    看来比起这个,大家还是更喜欢听舟多慈和他道侣的感情史。


    也渡逢初一和十五便到三才观门口出摊。


    步虚判官,衍天一脉传人,无相宫宫主,参阳仙君遗留人世的道侣,身份何等尊贵,竟然纡尊降贵在街口摆摊算命。


    每回出摊,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队伍能排出半里开外。


    任你是天潢贵胄或是仙道名士,也得挤在找牛的老农和算姻缘的光棍中间老老实实排队。


    今日是十五,队伍早已排了老长,仍不见阮道长人影。


    舟多慈没边没形躺在檐脊上,听到下边骚动,才往下一看。


    竟是两个少年在队伍最前面发生争执。


    “庄澜,你就让我这一次吧!上回那只鲤鱼精的功德我可都让给你了!”


    被称作庄澜的少年冷眉冷眼,无动于衷:“真敢夸口,凌原。人是我救的,本就是我的功德。阮仙师只收一个徒弟,说什么都不会让给你的。”


    原来这就是也渡那两个未过门的徒弟!


    舟多慈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两人。


    两位都是眉清目秀,长发在脑后简简单单高竖起来,十分俊挺。叫凌原的少年一身张扬耀眼的白衣,而庄澜穿的则是黑色,显得气质深沉。


    两人各自配有一剑,装扮略微眼熟,虽然二人气质迥异,身上却有着同一个人的影子。


    至于是像谁,舟多慈无论如何也联想不起。


    他朝下观察了好一会儿,没瞧出这俩人哪个身负血海深仇,哪个身怀天灵根——对了,“天灵根”这种东西乃是凡间写书人臆想杜撰的,道门从未如此划分资质。


    这两位少年才俊争的是也渡摊位左手边最近的位置。


    前来求卦的百姓多半身处困境,两人挤到前面,是为第一个争抢这份助人为乐的功德,以此在也渡面前表现一番。


    摊子对面的三才观,不受香火,只受功德。里面供的是也渡已故的师父三才道长。


    也渡日行十善的事可不是舟多慈信口胡说,他真的在积攒善行。所以一些想要谄媚他的人,便顺手行各种小善,记在也渡名下。


    不过舟多慈至今不知道,也渡攒下这么多功德有什么用。


    看不见,摸不着。


    没见他大乘圆满,也没见他得道升仙。


    况且他宗学还未有传人,这时候飞什么升?


    眼下两个少年资质颇佳,相貌气质也让人心生好感,身上剑气凌厉,一看就很能打。若是都能被也渡收为弟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倒是颇有安全感。


    舟多慈脑中浮现了画面,顿时想起肺痨鬼的话来——


    “姿容清绝,外冷内热……”


    “这种设定好适合做师尊哪……”


    “往往经过一番虐身虐心之后……”


    他心里一咯噔。


    不行!也渡有难!


    猛地起身,他才想起自己现在只是游离人世之外的一缕神魂,什么都做不了,便往檐脊上躺了回去。


    也渡,你自求多福。


    下面嘈杂声倏地停了。舟多慈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便见街角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正缓步走近。


    小的是一名蓝衣童子,名字叫铜板,个头只及成年男子腰部,梳着丸子头,面如傅粉,煞是可爱,但是臭着张脸,像被欠了压岁钱。


    另一个便是也渡。


    也渡还是从前那副模样。


    长发从背后流泻而下,及膝长,发尾绑了根褪色的红发绳。几缕发丝散落胸前,随着步伐轻轻撩动。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双眼之上覆着条一掌宽的皂黑绫缎,益发衬得那张玉刻面容冷艳清绝。


    舟多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用余光往下瞟,看也渡对两名求师的少年什么态度。


    也渡倒是没什么态度,任由铜板扶他在摊位前坐下,便对前方排队的众人道:“久等了。”


    语气冷冷淡淡,冰棱子似的,还往下滴着水。


    众人听了,只觉得仙音入耳,遥不可及。


    两位少年双眼发光,崇敬之情满溢,可惜都是对瞎子抛媚眼。


    也渡习以为常,浑不在意,只淡淡对摊前第一位客人道:“算什么?”


    “阮仙师!阮道长!能给我的画题个字吗?我寅时不到就来排队了!”


    第 396 章   “假象”(五)


    黑衣萧瑟,只在腰间紧束,素而寡,袖摆如同乌云低垂。舟多慈思前想后,左右为难,他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凡鬼解释,关于飞升这回事。


    痨病鬼道:“嗐,看样子你也和舟多慈不熟!”


    舟多慈只得点头:“是不大熟。”看到对方面露失落,他话锋一转,“但我和他的道侣也渡很熟!”


    “步虚判官?真的么?”痨病鬼闻言顿时两眼放光,泛着死气的面容顿时鲜活了起来,“我想知道,这步虚判官,当真如传闻中一般冷若冰霜,不近人情?”


    “不不不,高冷只是他的保护色,其实这人心肠是再好不过的了!我的一个师妹,自小倾慕各种美人,凡是见到姿容出众的,都会心生亲近之意。她第一次见也渡,就问出极其冒昧的话来。”


    “问的什么?”全场寂静。


    舟多慈很怕这人下一秒就被覆水剑捅个对穿。


    但是并没有,也渡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两手交握起来,沉默以对。


    也渡的两位准徒弟面面相觑,忽然同时拔剑,把提问的人抽出三条街外。


    看到两位准徒弟如此维护也渡,舟多慈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舟多慈也挺想知道,守着一个不省人事没有灵魂的躯壳十年,也渡有没有算过道侣何时醒来。


    可惜也渡这个人,算卦忒不准。


    上回。李刻霜一击之下,巨石碎成两截,断面光滑如镜。


    他犹不解气,又对这山石一通乱劈乱砍,碎石迸溅。


    “我最讨厌你了!你听到没有!你有种永远都别回来!”他扭身对着山涧大喊,声音在空阔夜色下阵阵回响。


    舟多慈躲开乱溅的石子,无奈扶额。


    身边的青年越喊越没气,最后坐在山壁旁呜咽起来。


    他身为一宗之主,不便在宗内发泄情绪,也不愿在也渡面前示弱,便选了这么一处荒山野岭的所在。


    “你总是这样不声不响一走了之,当年我追着你满天下乱跑,你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给我。只告诉我一句那些不是你做的,很难吗?


    “你什么都要自己扛起,道门兴亡,苍生存灭,与你何干?最后又是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留给我……


    “你究竟是死了还是去了哪里,好歹捎句话回来……舟多慈,你听得见吗?”


    舟多慈在他身旁坐下,与他肩并着肩。容初弦皱起眉:“舟多慈,你别忘了我们的交易,你还未让我尽兴。”


    舟多慈沉默了。


    容初弦戳了戳他的肩膀,半晌,舟多慈启唇,一字一字从口中吐出:“我不想与碰过他人的男人交欢,脏。”


    “你……”夜色沉沉,墨蓝苍穹缀着几颗星子,半轮月爬上山头,在床前铺下一格清辉。


    “咳咳!”送风阁。


    翠竹掩映,青藤绕墙,舟多慈踏着卵石铺的小径进入园中。过了一个石桥,层层叠叠的花木深处传来一阵缥缈琴音,和着桥下潺潺流水声,极为悦耳。


    舟多慈眼含笑意,穿花拂柳,抵达柳亭。


    亭中一位男子正在抚琴,一袭青衣,清冷出尘,仿若谪仙。


    舟多慈笑道:“阿岚总是这么安闲。”


    男子按着弦,眼眸转向踏入亭中的舟多慈:“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我有味香总是调不出来,想来请教请教奚大师。”


    “你的事都忙完了?”奚成岚放下琴,起身为舟多慈倒了一杯茶。


    “哪里能忙得完?”舟多慈抿了一口茶,重重摇头。


    奚成岚摸了摸舟多慈的头,笑得温温柔柔的:“小七累着了?”


    “倒是没有……阿岚,你帮帮我。”


    奚成岚于舟多慈而言,是半个师父,半个挚友。


    他的调香之法便是从奚成岚这里学的。


    舟多慈支起双手,下巴搭在手背间,表情颇为苦恼,“那香是杏花香,沾点冷味,带几分暖,夹杂一点血腥气息,让人感受到危险的同时,又觉得很安心。”


    奚成岚眼眸微凝,敛起笑容:“你又遇险了?”


    “没有。”舟多慈犹豫片刻,将自己与容初弦近日之事缓缓道来。


    奚成岚是唯一知道他与容初弦纠葛的人。


    他与奚成岚都未曾向对方袒露过真实身份,正因如此,他才能向奚成岚吐露对容初弦的感情。


    伴着溪风,奚成岚清冷面容间染上怒色,听着舟多慈口中之语,脸色越来越难看。


    “砰!”奚成岚猛地站起,一拍石桌,怒道,“他竟敢如此对你!”


    “消消气,阿岚。”舟多慈起身绕到奚成岚身旁,按住肩膀带他坐下,笑道,“我也没吃亏,我巴不得他夜夜来我房中呢。”


    奚成岚默然片刻,仰头看舟多慈:“若他此生都放不下那个人呢?”


    舟多慈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与奚成岚目光相触,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事,他人是我的,心也早晚会是我的。”


    但这种陪伴毫无用处,李刻霜感觉不到。他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孤零零背靠山壁,呜咽哀鸣。


    舟多慈心想,易地而处,自己的表现恐怕也比李刻霜好不到哪去。


    十几岁痛失所有至亲同门,最亲近的小师叔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环绕身边的所谓正道前辈都向他灌输一个道理,此人奸巧狡诈不可信任。


    应当盲从大多数人还是坚持己见?随波逐流还是从心而为?


    在这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世上,李刻霜独自长成现在这样,没死没残没歪已属不易。


    舟多慈没法回应李刻霜,只得无力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的叹息,清风拂动李刻霜的发梢。


    这是他能给的最大的安慰。


    眼前月色如洗,繁星密布,山林间更有萤火虫遥相照应。


    西市布料店铺掌柜求算开张之日。


    也渡算出来的日子天降暴雨。


    当日偌大一片黑云压在城上空,掌柜的却视而不见,坚信步虚判官算出来的卦绝不会有错!


    最后还是舟多慈把那一大片雨云挪到了城郊,才令店铺顺利开张。


    再说上上回。


    北城王家猫丢了。


    老夫人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王大孝子来求卦,也渡指引他去绿萝街东头找猫。王大孝子遍寻不得。


    舟多慈只好引风吹了根狗尾巴草,硬是把猫引去三条街外的绿萝街。


    最离谱的是上上上回。


    宜香楼头牌歌伎陈妙诗求算自己命定之人何时到来。


    也渡算出就在当晚,对方乃是她一生知音。陈妙诗当晚登台果然得一神秘知音,一掷千金。


    但那位神秘客人实则是名女子。


    这下舟多慈不知道该怎么帮也渡圆场了!


    好在后来陈妙诗赎身之后,确实与那位知音畅游山水,相伴江湖……


    假使也渡硬要吃算命这口饭,靠算命养活自己和舟多慈,没准哪天他俩就饿死街头了。


    算了,他开心就好。


    靠着舟多慈的助攻和两个准徒弟的维护,也渡直到收摊,一共算了一百零八单。


    他像是算好的,每回出摊,最多一百零八单。偶遇天气不好,可能一天都未开张。


    摆摊一天,日落时分才打道回府。


    庄澜凌原两位少年目送也渡进入结界。


    这是无相宫唯一设结界的地方,比重地无相塔还重的地方,舟多慈与也渡的住处——无心苑。


    两个少年齐齐行礼:“师尊今日辛苦了!恭送师尊!”


    铜板横了他俩一眼:“谁是你师尊!”


    也渡头也不回地独自进了院子。然而就在这时,他在沉寂当中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隐隐的裂响从头顶传来。


    舟多慈的感知敏锐异常,方圆十里的动静略一凝神便能知晓——是峭壁上的山石方才被李刻霜的劈砍震松,将要崩裂。


    横竖没人能瞧见舟多慈,他大大方方跟了进去。


    便见也渡快步上前,双手摸索到门缝,吱呀地推开木门,朝里面道:


    “多慈,我回来了。”


    “‘能摸摸你的头发吗’?”


    道门当中一些人与他素有旧怨,竟在背地里嘲他这身装扮是丧服——当然,这种话还从未有人敢传到他本人耳中。


    也渡虽然目不能视,却行止自如。身边的小童子铜板是专为他引路的,但其实从来派不上什么用场。


    以也渡的修为境界,五感共通,知觉非凡人能比,行走时可以自行避开较大的障碍。


    他的双眼是为剑气所伤,原本大概有的治,但他并不上心,拖到现在,也不晓得能不能治好了。


    每回看到那条黑绫,舟多慈心里一阵发紧,像被什么攥脱了形,一汩汩苦水倒灌进去,滋味很不好受。


    眼见着他两人从街角而来,脚步分明是不疾不徐,却在须臾之间行至近前。看得众人一阵阵惊叹,直呼是仙人术法。


    无聊的把戏!


    第 397 章   斩妖邪(上)


    “霜!闪开!”舟多慈脱口而出。


    李刻霜正低声咒骂也渡,对舟多慈的警示充耳不闻。


    这动静唯有舟多慈察觉到。


    李刻霜若能凝神聚气也能察觉。只是他现在心神俱乱,待他发现恐怕已经晚了。


    舟多慈下意识要去推开他,却推了个空。


    “霜——”


    看得见摸不着的日子寂寞无比,舟多慈早就习惯了,这还是十年来他头一回对此懊恼不已!


    危急之刻,比一只孤魂野鬼都不如。


    那片松动的石块高耸于半空,从那砸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刻霜神经无比大条,哭得快要抽过去了。浑不知自己将要成为天下第一个被石头砸死的宗主。


    “霜……”也渡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舟多慈在轿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也渡,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也渡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舟多慈“啊”一声,又凑近一点,也渡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舟多慈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


    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也渡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也渡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舟多慈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也渡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舟多慈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也渡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舟多慈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也渡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舟多慈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舟多慈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也渡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也渡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为什么不承认?”也渡没打算放过他,竟然主动靠过来一点,试图讲道理给舟多慈听,“他身体不好,你还给他买糖,哄他喝药。”


    “你分明在乎的。”


    舟多慈猛地偏头,一双眼睛里早已褪去浓情蜜意,就连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刻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也渡的皮肉。


    舟多慈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生病,是因为冬天同我一块儿出去玩,我抢了他的大氅挂在枝头,他取不着,冻得半月没下来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让我给他送药。他见那药是我送的,又嫌药苦,一点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顿揍,方才哄他说我买了糖。”舟多慈挑衅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进我肚子里了。”


    他说完,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起先还拘着,渐渐便愈来愈放肆,连带着肩膀也阵阵耸动,近乎癫乱之时,被也渡一把揪住了衣领。


    “舟多慈!”也渡的怒气窜成盈天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呵斥道,“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兄弟情深。”舟多慈笑出几滴眼泪,他很快抬袖拭去了,声音由喃喃转为高亢,“嗔痴贪念,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让让我?我倒也想当一当抚南侯——万人敬仰,好不快活!远胜今日败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这煊都!”


    舟多慈慌了神,穷尽一切努力也无法对李刻霜做出警示。


    天道崩坏时,他曾轻松抹去天上多余的月亮,现在却只能操控风雨雷电,这么大的石块是半点都挪不动。


    他心绪起伏,激得半山腰骤然间狂风乱卷。


    李刻霜只见着起风,哪里明白是何缘故,两眼瞪得直直的,喃喃道:“舟多慈,是你在天有灵吗?你听到我的声音了?”


    在天你个头!老子在你背后!


    舟多慈抬起巴掌呼他脑壳——当然,呼了个空。


    眼看石块将落,他急得满地乱转,四下寻觅有什么东西派得上用场,看到满地月光时脑子里灵光一闪。


    目睹皎白月光在地上变形凝聚,化作一个“霜”字的时候,李刻霜满脸呆愕,下巴几乎掉下来。


    那月光书就的字还没结束,只见后面又立刻续上几个字来——


    “霜!起开!有落石!”


    李刻霜反应倒是快。


    但他并没有起开,而是拔剑迎向上方,一剑震碎了迎头而来石块。


    危机霎时解除,他气喘未定,怅怅然看着地上的月光书。


    这个字迹,这个称呼,示警之人呼之欲出……


    他张口欲问,却又讷然,踟蹰不已如同近乡情怯。


    “李……小、小师叔……我、我方才说的话,莫非你都……”


    李刻霜还没说完,又看到地上的月光书发生了变化,凝成另一行字——


    “早归。早睡。”他往院墙下看去,两个少年都是惊慌失措,惊惶拔剑弹开人影。


    “什么人?!”


    “鼠辈!凭你也配惦记参阳仙君遗留的金身!”


    “哈哈哈……”


    来人爆出一串笑声,身形停稳在黢黑夜色当中。


    无心苑晚上果然是不太平!


    今晚夜袭无心苑的,是个蒙面黑衣男子,中等个头。


    舟多慈从他持剑的姿势便能看出,是个高手,恐怕还不在李刻霜之下。


    庄澜显然也瞧出对方修为精深,到了嘴边的赞叹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凭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拦我?也渡不如在这拴一条狗。”


    舟多慈撂下这句就走,空留李刻霜在原地着急上火。


    但他顾不上这么多。也渡有事出门,但双眼不方便,出一趟门颇为麻烦。


    临走前他对铜板千叮万嘱,要后者好好看家。


    凌原和庄澜两名少年不请自来,自说自话,将顾守无心苑的重任包揽了下来。


    目送那道缥缈莫测的背影离开,两位少年各自兴叹。


    凌原道:“我师父身法当真高妙,不见他迈出几步,人已经走没影了。不知我何时能学到这套功法?”


    “不可能了。那是我师父。”


    凌原只作不闻,又道:“我师父双眼不能视物,为何能行走自如?还总能分得清来人?你瞧他从来没搞混过我俩,就跟开了天眼似的。”


    庄澜顿了顿:“他从未主动与你我说话。”


    凌原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顿时无言以对。


    庄澜抱剑杵在无心苑门口:“开了天眼倒是有可能,据说有些功法修到一定境界,能够看清人的因果牵连,命魂明弱——不,应该说是感受到,这不是靠肉眼凡胎就能看见的。”


    凌原嘟哝道:“这么玄乎。”


    舟多慈也坐在院墙上嘟哝,这么玄乎。


    他知道也渡这趟出门是去做什么。


    也渡要亲自去梁都,帮李刻霜澄清罪名。


    后者若是知道自己最讨厌的人背地里为他千里奔波,该会作何表情?


    想到这里,舟多慈是一刻也没法待这儿看家了,只想去透露给李刻霜听,瞧瞧他的反应。


    无心苑有黄昏结界,更有一左一右两个中看不中用的小崽子,出了问题他俩总会喊人吧!


    谁承想,舟多慈正要离开,一道人影快如旋风袭向院门。


    幸好他还没走!


    十年过去,他终于可以用月光在地上成书,与人传话。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找也渡谈谈。


    曾经舟多慈因故咽喉受伤,不能出声,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用术法在桌上凝光成字。


    也渡深解人意,同样凝光成字与他交谈。


    两人一来一往,悄寂无声。


    那时他与也渡还未坦明心迹。如此笔谈,两人都低头看字,不多对视,话中情愫却尽在不言。


    后来舟多慈喉部伤势痊愈,可以开口说话,但仍喜欢用这法子和也渡对谈。


    是以方才情急之下,他才想到凝月光成字,向李刻霜示警。


    待回到无心苑,也渡已经将舟多慈的肉身妥善安置回东厢。


    因李刻霜的偷袭,这一夜折腾,睡意了无。


    他拿了把檀木梳,在床边给舟多慈重新梳头,整理被李刻霜弄散的发髻。


    舟多慈卧床多年,衣冠着装都要他人服侍。也渡只要人在宫中,都事事亲为。


    原本不善此事,做得多了,也就轻车熟路,甚至还能给舟多慈梳出各种少年人中的时兴发式。


    他自己则留着一头及膝长发,从不束冠,任其披散,只在发尾简单系一根红绳。


    舟多慈身随意至,神行无阻,片刻便至无心苑。


    至房门前,却慢下脚步,宛如近乡情怯。


    临到头,他竟然想不出要用月光书对也渡说什么。


    思君甚久?归期将近?


    无心苑笼罩在黄昏结界当中,整个院子尽见夕照憧影,哪有什么月光。


    他在门边驻足,看到房内落寞背影。


    似一副抱残守缺的旧画,永远停滞在日落时分,明月照不进,微风送不入。


    他发觉,任他搜肠刮肚给自己想出绝好的借口,也渡双目已盲,要如何看得到他在墙上凝光作句?


    第 398 章   斩妖邪(下)


    凌原暴跳如雷:“你说我不如一条狗?!”


    “错。”黑衣人道,“我说的是你们两个加起来,不如一条狗。”


    “你——”


    “闭嘴!”庄澜黑着脸,喝止了凌原。


    舟多慈也黑着脸。


    到底是谁说这俩傻小子像自己的!他舟多慈何曾在嘴上吃过亏?


    他要找出那人,夺其气运,让他以后切西瓜全是皮没有瓤。


    两位少年相互对视一眼,各自握紧手中的剑,看样子是要与对方一决高下。


    “什么?为什么不喊人?!”舟多慈在墙上大呼。


    只是他的提醒不被听见,只听两位少年各自低语。


    “若是击败此人……”


    “……必能让仙师对我刮目相看。”


    舟多慈一拍脑袋,捂住眼睛不忍直视。


    黑衣人万般不屑,冷笑了一下便刺了过来,一剑撂倒两人。


    两声惨叫之后,他没有多余行动,直冲院门而去。


    谁知静若无人的无心苑忽然院门洞开,门板砰地一声摔在墙上。


    “?!有人?”


    黑衣人刹住脚步,惊疑不定,不敢上前,向两个嗷嗷滚地的小崽子问道:“你们的狗主子不是走了吗?院里的是什么人?!”


    两少年对视一眼。庄澜脑子灵活,连忙接茬道:“这院里住的是阮仙师与他道侣,你说还能是谁?”


    也渡离开了此地,那剩下的,就只有也渡的道侣——舟多慈。


    “舟多慈飞升十年,总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忽然苏醒。”黑衣人声音一顿,“难道说传闻有假,森*晚*整*理他早已醒了?又或者,他根本从来就没有重伤昏迷过,只是一直在此隐居?”


    庄澜见他入鷇,有意继续引导。


    还未说话,又听黑衣人道:“不对!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光顾无心苑,为何从没传出舟多慈尚还清醒的半点风声?”


    庄澜哼笑了一声,阴恻恻道:“只有活的人才能往外传消息。”


    言外之意,那些人都被灭口了。


    凌原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小子装腔作势还挺像回事,但是大敌当前,强忍着没去拆穿。


    黑衣人身上当真起了一层冷汗。


    舟多慈则是捏了把冷汗。“平安,你明日出府,看看周边还有没有宅子,买上两座,能买大点就买大点。”


    平安不太明白,“公子要买宅子做什么?”


    舟多慈:“你且先买下,作用日后我再同你说。”


    平安:“是。”虽然容知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呆不久,但容初弦还是很认真地对待这一份皇帝工作,眼下的殿试便是送上来的机会:新科进士,是他挑选人才的最好时机。


    见皇帝专心,殿内的动静被压制至无,来往的宦官也轻手轻脚,为侧殿的诸位大人和殿内的贡生送上热茶与点心。


    首辅与次辅皆立于容初弦下首,方便解答小皇帝的疑惑。


    容初弦接连看了几份,不甚满意,倒不是说写得不好,而是由于自身认知和时代的局限性,往往写得不够深入,只流连表面。终于翻到最后一份廷试卷,他没看前面的策论,而是直接看最后一篇。


    “今屯田者,主于卫所军人,不可易为民籍!③”


    开篇戳中了容初弦的心事:太祖开国后固定了百姓户籍,不可轻易变换,祖先当兵,后代继续当兵;祖先学医,后代继续学医,不能轻易参与科举。初期还好,百年下来,积弊甚重,也是他计划更改的一部分。


    文章思路顺畅,虽未容着说取消户籍制度,不过倒是提供了不少可代替的思路,有些想法比较稚嫩,但不失为一篇好文章。


    他看完后,又去看了文章署名,轻笑一声:“朕记着贺屏是西宁府的解元?”


    卜祯回答:“正是,如今又是会试的会元,已经两元加身。”


    “既如此,朕便点他为状元,来个三元之喜。”


    容初弦心情不错。他叫阚大伴转述,让西宁府的学子好好考,殿试也会稍微抬举一下:比如二十名抬到十五名这种,从上至下,看清新帝对西宁府的态度,防止以后再出现这种“歧视”情况。


    但没想到贺隋光这么争气,直接锁定前三甲,写得内容也符合他的心意。既如此,直接叫此人当他登基后的第一个三元。


    “贺喜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堂诸客尽皆下跪,口呼万岁。


    本朝只在开国时点过三元,古往今来,不过寥寥十人,可称祥瑞。新帝登基不过一月,便能点中三元,无疑是一个极佳的预示,就算心怀不满者,也不会在此刻贸然出口。


    本次会试的疑点逐渐烟消云散:贺三元在会试时写出极佳的文章,又被皇帝钦点为状元,难不成能在会试落榜?


    不论背后的真相如何,小皇帝已经盖棺定论:主考在记名时出了错,与呈上的奏疏有出入,发现差错后立即更改,与舞弊绝无关联。


    内阁乃至尚书均站在了小皇帝这一边。


    容初弦又选了两份,依次点了前三甲,后续排名则是由内阁决定。


    殿试结束后,一众新科进士由金吾卫带领,依次离开谨身殿,唯有贺隋光,在离开大殿时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到高台之上,帝王隐隐绰绰的身影,一闪而逝。


    依照惯例,殿试廷卷均是要送往文渊阁存放,若是各部看了新科进士的廷卷后,对文章内容感兴趣,也可提前邀请该进士入部观摩。


    理所当然,贺隋光的廷卷受到了广泛关注。


    容初弦觉得贺隋光的想法不算出格,甚至说道他心坎里;内阁则是认为,小皇帝会喜欢这样“新异”的观念,想给他培养心腹;而对于其他人来说——


    想要更改户籍制度,就是大大的不妥!


    只是这次,他们不准备再将奏疏送往内阁了。


    为期十天的“试课”终于结束,最后负责入宫教导他的帝师有好几位,如国子监司业、翰林院学士等,若有空闲,内阁及六部尚书,都会为小皇帝授课。


    除帝师外,又从翰林中挑选了若干位侍讲及侍读,专门为容初弦讲经读史。


    平安跟在他身边学习管家,倒不是什么难事,事事都有舟多慈监督,舟昶做老师,即便收回了管家权利,舟昶依旧是府上挂名的管家,既是挂了名,就要干该干的事情,舟多慈带着平安跟着舟昶一起学习经营生意合情合理,舟昶这些年拿了不少钱,这些也本该是他要做的。


    倒是杏儿那边,舟多慈不放心把她交给林婶娘,林婶娘心机歹毒,指不定要怎么收拾杏儿,况且杏儿才从她手里拿走了五百两银子,林婶娘必然把杏儿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对付林婶娘和舟昶得用完全不一样的方法,舟昶是个读书人,他要面子,时刻都要保持自己读书人的清高,林婶娘就不一样了,逼急了是真的会发疯。


    舟多慈想了一日,思前想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一箭三雕的好计谋。


    她将杏儿招至书房。


    杏儿还以为公子是要教她继续识字,拼音她已经全都认识了,公子每日都给她写二十个字,她现在已经能认不少字了。


    舟多慈递给杏儿一袋银子:“你今日出府去,给自己多做些衣裳,买些漂亮的首饰胭脂。”


    杏儿不明白,“买这些做什么?”


    舟多慈:“你要开始学着管内宅,若是还穿着普通仆人的衣服,怎么能彰显你的地位呢?你要装扮起来,让自己看着像一个管事的女管家。也让人知道,心向主子,好日子必然是少不了的。”


    从前杏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仆,短短小半月,一跃成为女管家,穿金戴银打扮华丽,这样的落差,任谁看了不会羡慕,他们自然知道应该心向着谁,特别是被夺了权利的林婶娘院里的人,从前他们的地位极高,杏儿掌权后他们的地位自然不复存在。


    这些人跟着林茵然,指不定知道多少林茵然的肮脏龌龊事,要想稳住这些人,林茵然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林茵然肯定害怕这些人把她干的事情捅出去,到时候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事情。


    杏儿根本不用直接与林茵然对上,却能处处牵制林茵然,这就叫兵不血刃。


    杏儿明白了舟多慈的意思,她将钱推了回去,“公子,我已经有了几百两银票,你不用给我银子。”


    舟多慈笑着说:“是,我们杏儿现在是小富婆了,但那些钱是你自己凭本事拿来的,是你自己的钱,自己留着,这些是我给的,是让你给我办事,不能混为一谈。”


    平安今日也告诉他了,昨夜平安入睡前,杏儿又给平安分了一百两银票。


    若不是多出的一百两银票对半分就没用了,恐怕杏儿还得对半分。


    舟多慈也是真心喜欢杏儿,把她当亲妹妹,这样有情有义的丫头,他又怎会让她吃亏。


    他道:“我知道让你管家没人帮衬很艰难,你今日出门置办物件,去找一趟吴妈妈。”


    舟多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字条,“这上面是吴妈妈的地址。”


    杏儿愣住了,“可是吴妈妈她让人杀我,我找她……”


    “我知道吴妈妈与你有仇,但她有利用价值,同时也是林婶娘最害怕的一把利剑,说到底这件事起因是因为林婶娘,你能说动吴妈妈来帮你,也就进一步拿捏了林婶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她们狗咬狗,你坐享其成,岂不更好。”


    有了吴妈妈这个挡箭牌,进一步牵制林茵然的火力,杏儿也会更安全。


    刚才把门吹开是他情急之举,现在看来颇有点作用。这两个小子也还算聪明。


    只不过这出唱的是空城计,难保对方不会起疑。


    黑衣人果然起疑,试探着又往大门迈了一步。


    凌原忙喊道:“你还不快逃命去!我师娘有起床气,小心他剁碎了你!”


    舟多慈还在想应对之法,听到“师娘”两个字,顿时两眼一黑。


    只听庄澜斥责他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满嘴瞎话……”


    舟多慈满心赞同。


    庄澜又继续道:“那分明是我师娘。”


    舟多慈:“……”


    黑衣人哪管这两人之间纠葛,一心只想闯进无心苑内。


    别无他法。


    舟多慈长袖一拂,又召起一阵风来,成千上万片竹叶被风扬起,从院内席卷而出。


    那都是昨夜李刻霜发招斩下的竹叶,片片都还是苍翠之色,片片都带有满溢的剑气!


    黑衣人惊惧地后撤一步:“可恶!当真如此!”


    舟多慈是什么人?“……你意会一下。”


    正说话,铜板端着伤药绷带等物进门,凌原和庄澜立刻噤声。


    铜板把托盘往桌上一顿,没好气道:“你们背地里这样编排宫主,还想当他的弟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一个穿黑色,一个穿白色,动的什么心思!我不管是谁给你们出的馊主意,总之,趁早打消这种念头!你们就算学得再像也替代不了舟多慈李公子。”


    听到这话,凌原庄澜都黑了脸。


    可能颍川百草生写的《舟多慈传》流传太广,这个年纪的孩子里面,崇拜舟多慈的特别多,他的模仿者也不胜其数。


    洛水城是舟多慈故里,这儿的小孩子打架都喜欢喊舟多慈的常用剑招,例如“邺城题赋”“参阳第七”。


    当世对少年剑修的最高赞誉,大概便是“有舟多慈当年风采”。


    两人受的都是皮外伤,铜板一边给他们包扎伤口,一边数落个不停。


    “最烦你们这种投机取巧的!要我说,学得越像,越没可能。走上这条道算是走岔路子了!怎么我听说又来一个求师的,你们最好劝他也打消这个念头!宫主收徒只看眼缘!”


    庄澜和凌原默不作声地看了眼对面一直没出声的舟多慈,意思是这话你也听到了,还不快知难而退。


    铜板给凌原的绷带打了个结,端着盘子转身,正与舟多慈打了个照面,吓了一跳:“见鬼!你什么时候站那儿的!”


    待他抬头看清舟多慈的容貌,整个人顿时呆立,手里的托盘稀里哗啦翻了满地。


    “公子?!”


    某一瞬间,铜板还以为无相宫中那位从没动弹过的公子,亲自走出了东厢房。


    见状,两位少年面面相觑,心中同时涌起危机感来。


    凌原介绍道:“什么公子?这位也是来求师的,你快劝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师父收徒只看眼缘的。”


    铜板呆愣住了,看着舟多慈道:“你……你是那个新来的?求师的?”


    当年洛水之约,他一人应战六宗顶尖高手,对面连番上阵,舟多慈片刻不歇都不落下风。


    若他真的醒着,区区毛贼,还不是弹指灰飞烟灭。


    夜色中,竹叶带着浓烈剑意铺天盖地。


    黑衣人不愿以身涉险,刚被竹叶挨着片衣角,便转身逃之夭夭。


    庄澜凌原纷纷松了口气,相互搀扶着到墙边坐下。


    舟多慈也松了口气。


    凌原道:“你倒算机智。”


    “比起你来是要好些。”


    原地停顿片刻,他才意识到不寻常的根源——


    按说他除非有意挪动,一般触碰不到凡世任何物件。这小玉佩竟然能被他无意间踢飞出去。


    他满心狐疑地将玉佩捡了起来。


    玉佩通透细腻,玉质纯粹,富有灵性,定然是件上品。但它雕成了一块空白的扁圆牌子,隐有花纹点缀边缘,中间什么都没有刻,像个半成品。


    然而,就当舟多慈将它捡起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玉佩上面蹭地冒出一簇微光,似火花又似明烛。


    只见玉佩空白的中央骤然出现了一些笔画,随着微光闪烁,一个字逐渐成型——


    一个“李”字。


    舟多慈感到玉佩在手中微微发热。


    第 399 章   恨我吗


    凌原发出不屑轻嗤,又疑惑道:“为何会突然起风?莫非真的是参阳仙君在天有灵。”


    舟多慈早已跃下墙头,去查看两个少年的伤势。


    他脚步颇急,一脚踢到了地上一枚玉佩。铜板像是受到莫大的惊吓,说不出话来。


    两人又看向舟多慈,等着他的说法。


    舟多慈有十年没同人说过话了!


    得知庄澜和凌原能够看见自己的那一刻,他简直想冲上去把他们两个脑袋搓秃噜皮。但他忍住了。


    现在也是如此,在三个晚辈面前,他不能过于失态。


    他要在放飞和自持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的度。


    于是他决定顺势而为,十分配合地哀求道:“铜板兄!在下求师心切,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当真没希望吗?!”


    铜板呆愣了片刻,忽然抱着脑袋尖叫跑出门去。


    “啊啊啊啊——”舟多慈回想自己这一生,正如颍川百草生写的诸多传记和话本,只有一半残卷。


    波澜起伏之后,又以一个个憾事收笔。


    此刻他眼前就是最大的憾事。


    他在无相宫位份最高,却公私分明——舟多慈是衍天宗的弟子,与无相宫没有牵连,自是不能安置在无相宫内。而宫内只有这方僻静的小院,独属于他和舟多慈两人。


    从前寥寥可数的几天太平日子,舟多慈喜欢与也渡待在这间院子里,坐在屋顶听风观雨。


    也渡喜静,不愿插手红尘是非。


    舟多慈本以为昔日一切尘埃落定后,也渡会避世归隐,谁知他向净缘禅师要下这间小院。作为代价,他竟愿意接任宫主之位,继续沾惹俗世的烟火。


    更甚者,最出尘绝世的人,深入最具烟火气的街巷市井当中,为舟多慈一句无心之言算了十年的卦。


    也渡新收了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便天下皆知。


    多少想拜入衍天一脉的年轻修士喟叹不已!


    同时众人对这位新弟子也充满猜测与遐想——毕竟凌原与庄澜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一个寂寂无名的舟多慈竟能盖过这两人,必定不是凡辈。


    但新弟子舟多慈的入门仪式却甚是简陋。


    他给也渡奉上一杯拜师茶,就当是入了门。


    若说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师父让他给舟多慈也奉一杯茶。


    参阳仙君的金身躺在床上,除了还在喘气,与一具尸体无异。


    喝茶是不可能喝的了,奉茶只能走个过场,做做样子。


    舟多慈隔着帘幔自己跟自己干瞪眼:“我要喊师娘吗?”


    也渡被茶呛着了。“大清早的,骂人作甚。”裴解意拍拍椅子,让他先坐:“说好请你吃饼,自然要来早些。”


    杨宽见桌上果真摆着热乎乎的两张饼,咧着嘴凑了上去:“裴兄你实话说,是不是压根就没睡?”


    裴解意闻言没答话,抬眼上下打量他,只见杨宽脸上的黑眼圈深得都快要渗出墨来,一看就是整宿未睡。


    他不禁感叹了一句:“舟家的军火竟藏得这般深。”


    杨宽一听到“军火”两个字,当即打了一个哈欠:“别提了,兄弟们查了整一晚上没找到,结果你猜怎么着?”


    裴解意好脾气地应道:“如何?”


    “小弟我回来的时候尿急,路过桥底下顺道去解了手,谁成想那土竟然渗不下去,挖开一看,嘿,就是那批军火!这可真巧了不是!”


    裴解意默默咬了口饼,道:“恩,确实巧。所以你这是赶着去复命?”


    杨宽点头,但随后又摇头:“这事昨日就报上去了,知府大人很满意,还给小弟我提了一级,如今我杨某便是这衙门的捕头。”


    裴解意见他反倒一脸愁苦的模样,不解道:“怎的,升官了还不高兴?”


    “高兴?捕头才值几钱银子,每日还得同你们一块儿点卯,老子有这时辰还不如多躺会儿。”杨宽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随手卷了烧饼把嘴堵上。


    裴解意想起了一件事:“所以那批军火,如今被扣押在衙门?”


    杨宽点头,口齿不清道:“裴兄问这做甚?难不成有兴趣?”


    裴解意并不否认:“杨捕头可有手段?”


    闻言杨宽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就堆在库房里,想看就看。”


    说完,二人便约定好下值后去瞧一眼。


    待酉时一过,裴解意便跟着杨宽来到库房,见原本空旷的地面,如今堆放着的八十箱刀剑箭矢以及三十箱火药。


    杨宽告诉裴解意,他们挖出这批军火后便立即运了过来,因此这些兵刃上还沾着些湿土和草屑。


    这些箱子就这么明晃晃地摆着,也不见有人看管的样子。


    “不锁着么?”裴解意随手拿起一柄剑,伸出两指抚过剑刃。


    “害,赃物还怕人偷啊,岂不是上赶着送人头。”杨宽拍了拍盖子,沾了一手的草屑。


    既是罪证,那便是叫人人都瞧见才好。


    裴解意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并未被剑刃划伤,方才他刻意用了能被划开的力道,然而这些兵刃未免粗糙了些。


    他握着剑柄施了个向外的力,剑身在空中旋转了三周,随后被裴解意握住放回了箱子里。


    “这些刀剑都已生了锈,算是废了。”他示意杨宽看剑身上的红锈斑。


    杨宽拿起几柄瞧了瞧,确实如此,又掂了掂分量,好似比寻常的剑轻了不少。


    他嫌弃地把剑一扔:“好歹是个丞相,怎的连柄好剑都没有,尽都是些次货。”


    裴解意却摇头道:“剑身轻灵,韧性极佳,是难得的好剑,只是刃口打磨得粗劣,又在阴湿的环境下至少埋了六年,这才成了废铁。”


    也渡将他拦在这里,又是试探又是威压,被他一句话尽数挡了回去,脸色不大好看。


    覆在脸上的温度离开了。


    也渡撤回了手,也一并松开了他的手腕,然后在他腰间一捞,握住了那枚玉符。


    很奇异地,那触感和眼前少年的脸颊一样温凉滑腻。


    玉符认了主,上面刻着舟多慈新取的假名。


    “舟多慈……”


    也渡喃喃念道,语气里多少带有一丝得而复失的不甘。


    “这是舟多慈给我取的名字!”


    舟多慈连忙趁热打铁,同时在心里编出了一整套说辞。


    见也渡的神色有所动摇,他继续道:“我原是天地之间一缕精怪游魂,记忆模糊,灵识混沌。经舟多慈点化,方才神思清明,不必再做山间懵懂的游魂。好不容易修得人身,想要来报恩,谁想舟多慈重伤昏迷已有十年之久。”


    也渡摩挲着那枚玉符:“他倒与他师父一样,给人取名都与自己同姓。”


    舟多慈自幼与父母离散,名字是师父李期声取的。


    李期声还有个养子,叫李希微。李希微也在瘟疫中收养了一个孩子,取名李刻霜——没错,就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宗太微宗的宗主。


    给收养来的孩子取“李”姓成了宗门传统,而道门各宗,数太微宗最喜欢收养孤儿,导致当时半个太微宗的弟子都姓李——当然,太微宗重建之后,“李”姓含量急剧下降,因为后来的不少弟子是为宗门名望而来。


    舟多慈给自己点化的野魂取姓为“李”,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见也渡又信了五分,舟多慈揣着忐忑,继续道:“我那时居于山野,不曾见过旁人的模样,修炼人身时便照着舟多慈的模样修了。”


    怕也渡对这说辞不满,他端详许久,也没瞧出对方的喜怒。


    “师父……”裴解意走后,舟多慈松了口气。


    趁着阳萝转身去找掉落在地上的那枚金铅丹的时候,飞快擦干净身体,扯过一旁的亵衣裹在身上。


    又抓过外袍往身上套。


    阳萝回头,忍不住笑起来:“殿下呀,衣服怎么是这样穿的?”


    她正帮舟多慈穿那繁杂的衣物,却突然听到有宫人来报:“掌印又来了。”


    舟多慈一愣。


    他又回来做什么?


    莫非是要取回那枚丹药,还是别的什么?


    还没等舟多慈想通,那红色的修长身影由远及近。


    裴解意停在舟多慈面前。


    四下看了一圈,突然从桌上拿起一块糕点,递到舟多慈嘴边。


    问:“吃么?”


    舟多慈:……????


    不是,哥。


    杀个回马枪,就为了喂他吃口饭么?


    这会不会有些太暧昧了??


    也渡听这一声“师父”,握着玉符的手终于松了,与他拉开距离。


    发乎情,止乎礼。


    又来一位拜师的少侠,这次这个和舟多慈很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件事很快在无相宫传开了。


    也渡回来的时候,无心苑墙头扒满了看热闹的。


    庄澜、凌原和舟多慈三个要拜师的在无心苑的主屋门口站成一排,列队恭迎也渡回府。


    “铜板说的到底是哪一个?”


    “就是站最里边,没伤的那个。”


    “果然是生得俊秀不凡!不过参阳仙君被藏得严严实实,咱们都没见过,谁知道能有多像,会不会是铜板看走眼了?”


    “铜板是宫主的贴身侍童,天天都能见着参阳仙君的相貌,还能认错不成?”


    “依我看,定是铜板编来糊弄宫主。”


    “你说得有道理,横竖宫主看不见,给他找来个替身,让他早早断了那念想。听起来像是净缘禅师能做出来的事。”


    “你当宫主是什么人?什么都能拿来糊弄他的?”


    也渡离开的时候戴着顶旧帷帽,回来时仍戴着,黑色的纱幔垂在面前,瞧不清面容。


    他进门前先是停在凌原和庄澜面前,问道:“伤势如何?”


    声音淡淡,既不十分关切,也不显得凉薄。


    凌原和庄澜都有些受宠若惊。


    “都是小伤。那贼人可比学生伤得重!”


    “多谢师父关心!师父一路可还顺利?”


    凌原在心里怒骂庄澜有心机。


    然而也渡对这句话并未搭腔。


    对于这两个少年,他在一开始拒绝过一次之后,之后便由他们去了。


    眼见着也渡继续走向里面那来路不明的家伙,两人心都提了起来——那可是他们眼下最大的竞争对手。


    舟多慈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这场景他在十年里经历过不知多少次,每一次迎面相撞,对方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像经过一片树叶,路过一块房檐……


    只是这一次,他总算能够被听到看到和触摸到,也渡能够一眼就认出自己来吗?


    不,也渡的眼睛看不见了。


    那他能分辨出自己的气息吗?他还记得自己的温度和脉搏吗?


    连舟多慈自己都几乎不记得这一切了。


    他的心在也渡靠近时悬到了极限。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也渡只是从他身边经过,未作任何停留。


    那玉佩被踢出尺余远去,发出叮叮脆响。


    上面的绳断了半截,想必是从黑衣人身上掉下来的。


    对方逃跑时,玉佩系绳被哪片带着剑气的竹叶割断了,在落在这里。


    然而,玉佩与青石板地面撞击的脆响让舟多慈愣了一下。因为那感觉太不同寻常。


    第 400 章   权力的禁锢者


    舟多慈横竖编不出其他的身份,只好点头。


    他平白得了一块玉符,平白被认了主,然后平白获得了人身。


    这件事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仔细一想,必是那玉符的功用。


    听闻最近,国师的人搜罗到泽兰君渡劫失败后留下的法宝,谁知到手没多久又被人盗走。


    舟多慈上下一联系,就明白过来。


    李刻霜是被冤枉的,宝物是被那黑衣大盗所盗,今日又阴差阳错流落到自己手里。


    既来之则安之。也渡不说话,但舟多慈太好奇了。


    “师尊,我听闻你与师父生死患难,相濡以沫,是一对神仙眷侣?你们为什么分房睡?”


    也渡还不说话。


    舟多慈孑然一身当了十年孤魂,好容易得了人身,话说不完。喜欢跟前跟后,追着也渡问一些对方不想回答的话。


    像一艘横空而来的舟楫,搅动无心苑一池死水。


    也渡拿他没奈何,偶尔也会回答两句,话逐渐便多了。


    铜板倒很喜欢这个新来的舟多慈,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究其根本原因,大约是舟多慈嘴甜,喊他“铜板师兄”。


    除此之外,无相宫中还有“元宝师兄”“白银师兄”“算盘师兄”……


    “感觉你来了之后,宫主心情好了不少。”铜板在院门边支了个炉子煎药,拿蒲扇扇得烟气袅袅,满院药香。


    “他几乎半张脸都被遮着,成天都是同一副表情,你怎么看出来他心情好的?”


    “他每日待在东厢房的时辰变短了。”


    “那是当然!他一在里面,我就到门口念《药宗结丹要诀》。”


    说这话时,舟多慈正拿着本《道门通鉴·其一》——当然,只是书壳,里面包的实际上是衡川醉士的最新言情话本,《侯爷他悔不当初》。


    “怎样?你来了几天了,宫主教你本事没有?”


    “没有!”舟多慈苦着脸道,“他给了我一根竹竿,让我每日练剑三个时辰。”


    “哦?”铜板瞪圆眼睛,满眼钦慕,“难道是《步虚剑法》?看样子宫主对你很是器重,一上来便授你绝学。”


    也渡正是使得一手虚实交错变化诡谲的《步虚剑法》,才又被称为“步虚判官”。


    “铜板师兄有所不知,《步虚剑法》十分精深,要求修习者对衍天宗心法道术融会贯通,非一般人可以习得。”


    “那你每天早上拿着根竹竿戳戳戳,是在练什么?”


    舟多慈将书合起,往台阶上一拍,恨恨道:“是《参阳剑法》!”


    这辈子都逃不过练《参阳剑法》的命!也渡这是把他当舟多慈的弟子培养了吗?


    铜板恨铁不成钢,直叹气。阚英心道,大不了,叫他一力承担,叫陛下把所有的错处全推到他身上。哪怕豁出这条命,也得完成陛下的心愿。


    或许是知道主人的心事,马车一路上跑得极快,偏又极稳,没一会,便返回了宫中,来到文华殿——这是小皇帝专门处理政事的场所。


    因情况紧急,各路通知的金吾卫脚程极快,没让小皇帝多等,他点名的那些官员纷纷来到宫中。


    最先直面小皇帝的是首辅卜祯,他年龄大了,头发全白,行事却没有老人的糊涂,而是神态清容,行礼道:“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容初弦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朕今日收到上疏,说本次会试上榜人员有问题,西宁府的举子被恶意抹去名额,诸位可知?”


    卜祯沉思片刻,立即跪地请罪,额头碰到冰冷的地面,偌大的宫室中只能听到他一人的声音:“回陛下,臣知道。”


    他是吏部尚书兼舟华盖殿大学士,掌舟天下官员,自然清楚,近些年来西宁府的进士极少。


    “你知道?!”清晖映着庭中山石,乌骓踏雪也受了惊,在马鹏中烦躁不安地一声嘶鸣,煊都的夜风猎猎,卷过这囿困兽的牢笼。


    也渡摇摇头,喉头亦是艰涩无比,平复呼吸间目光死死依旧盯着舟多慈,舟多慈在雪地里撑着身体,也眼尾泛红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着狠戾。


    这是生理性的红潮,像红鲤濒死之时猛然上扬的一弧鱼尾,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颗小痣明晃晃显露在这艳色中,扎眼极了。


    也渡哑声道:“疯子。”裴解意还没说话,眼角余光瞥见舟多慈面色有些……诡异。


    果真,舟多慈率先开口道:“……我们住一间屋子?”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清脆回答道:“对呀,道长哥哥怎么了吗?”


    裴解意手疾眼快,一把捂住舟多慈的嘴,弯下腰对着小女孩笑眼弯弯:“没事儿,辛苦你了。”


    小女孩也挤出一个笑容来,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目送着小女孩离开后,裴解意才松开手,语气有些责备意味:“你有什么想法能不能等小女孩走了再提,现在说岂不是让她伤心?”


    舟多慈定定看了他半晌,而后点头道:“师尊既如此说,那请吧。”


    说着,伸手示意让裴解意先进去。


    刚推开门,裴解意就知道舟多慈为什么刚才那副表情了。


    房间内收拾地相当整齐,地上连一丝尘土的痕迹都找不见,旁边还有一张不大的木桌,上面摆了一盘瓜子饴糖之类的东西。


    问题不是这个。


    裴解意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烧着火炉的炕。


    缓缓向上看去,一床被子静静地叠好放在炕上,看起来颇为温暖。


    裴解意:“……”


    裴解意:“…………”


    过去了有半个世纪,裴解意僵硬转头看向舟多慈,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道:“你刚才怎么不说,只有一床被褥?”


    舟多慈双手抱胸倚在门框上,面无表情:“刚才不知道被谁捂住了嘴。”


    “那人还说,不管有什么问题,都要等那个小女孩走了再说。”


    裴解意:“。”


    好想一键撤回。


    降妖除魔算什么?他现在要在-100好感度的情况下和舟多慈同床共枕了。


    裴解意目光从那床被褥上挪开,开始思考附近有没有什么适合321跳的位置。


    显然,农户周围是一片荒野,别说悬崖了,连个半人高的小土堆都没有,从那上面摔下去估计连骨折都够不上。


    一直到了晚上,裴解意都保持着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舟多慈背对着他,坐在床边,对着月光细细擦拭手中的匕首,眼神认真,显得只有裴解意一个人在为只有一床被褥这件事发愁的样子。


    左右闲来无事,裴解意看着舟多慈,忍不住开口问:“这是什么匕首?我在门派内没见过类似的。”


    门派内的兵器大多都是统一铸造,除了像本命剑这类的兵器之外,弓弩和匕首基本都是熔炉内一起烧出来的,每个上面还会有玄霜派特制的印记。


    但舟多慈这把匕首上没有。


    “承蒙夸奖,”舟多慈笑得厉害,抬手擦去一点眼泪,说不清这泪究竟是笑出的还是呛出的,“可惜犹豫再三,你实在杀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镇北军,还有青州满城,”舟多慈改换姿势单膝撑地,仰着头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我以命换命?”


    “一匹马也要管?”舟多慈今日没力气同他废话,用脚尖碾实了足下积雪,嗤笑一声,“我看周将军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没有这样的好马,”也渡的目光死死咬着他,不肯轻易放过,“你今日出府骑的也并非这一匹——哪儿得来的?”


    舟多慈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赌赢来的。”


    “舟多慈,”也渡朝前走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他比舟多慈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就这般喜欢同人打赌吗?”


    “过去拿人性命作赌,今日赢了这样好一匹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舟多慈被他这么一逼,突然微扬起下巴,十分挑衅地笑了,说话间吐息几乎漫漶到也渡脸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华加深了这个笑。


    舟多慈没理也渡的问题,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的命就这一条,总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将至亲的性命放上赌桌吗?”也渡咬牙切齿,几乎快把每个字嚼碎了,“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舟多慈丝毫不惧,甚至再凑前一步,几乎附在也渡耳边,情人一般低声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换来他人惜我的命吗?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风猛地灌进回廊,雪粒扬到二人发间面上,也渡胳膊抬到一半,便被舟多慈狠狠摁住,舟多慈问:“怎么,不愿承认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舟多慈冲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窜到他眼底,落下的每个字都蓄着尾小勾子,轻轻颤着拖长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也渡猛然发力,舟多慈也不甘示弱,短匕飞速出了袖,直直抵到也渡胸口,却被也渡攥着手腕拧翻在地。


    舟多慈脚下猝然发力,周鹤闪身鸣躲避之间,被舟多慈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滚到院中,均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舟多慈翻身撑起,坐在也渡腰间,憋了一天的闷火此时燃得近乎通天。


    容初弦震惊,容初弦疑惑,容初弦生气。


    少年天子精致的容貌因情绪变化,显得更加生动,瓷白的脸颊上透着一股淡淡的粉色,双目充斥着怒火,更显容亮:“你既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朕?”


    “此事早已有之,绵延半百之久,历次会试并恩科足有二十余次,西宁府举子少则落榜八十余,多则百余人。”


    卜祯极快地估算出一个数据,西宁府文脉不盛,百姓并不富足,读书的人不多,能考中的举子也不算多。


    “江南书院兴盛,如余林、茅山等,皆是江浙一带有名的私人书院,出了数个进士、几十位举人,而那些‘名额’,多被私人书院买去。倘若陛下想立刻纠正,必会受到朝中、地方的阻拦。”


    说话时,卜祯保持俯身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陛下,文人的笔如刀。”


    “你先起来。”


    经他解释,容初弦倒是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倒是能心平气和:“阚大伴,给大人看座。”


    宫室内的地龙还没有完全烧起来,地上冰寒,容初弦手心被塞了一个精巧的银质手炉,饶是如此,他还是咳嗽了一声。


    用眼神制止阚大伴预备给他找太医的举动,容初弦软了声音:“卜大人,我能理解你的苦衷,我登基只有半月,根基不稳,贸然和文人对上并不是容智之举……”


    卜祯道:“陛下圣容。”


    “——但是。”容初弦话锋一转,认真看向卜祯,眸子亮如星子,毫不动摇道,“西宁府受了太久委屈,朕想给他们一个公道。”


    容初弦看起来柔软可亲,那也只是看起来,若是遇到涉及底线的事,他会比所有人都强硬——按肖晓的评价就是:被人欺负死都不肯低头。


    所以小皇帝完全没有被他说服。


    本以为年幼的容初弦性子能纠正,却没想到,与梦中一致,但凡是好的,哪怕被千万人阻拦都要强行推进下去。


    卜祯在梦中已然致仕,与这位小皇帝没有密切的交际,只听家中子侄提过:新帝性格顽固,不肯让步,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保持纯然的天真。


    文官以缓为主,行事不会太过激进,这件事若叫卜祯来看,多会采取慢慢减少名额,压制书院,防止势大,最后才是提升西宁府的地位。至于过往的那些贡士名额?只能算了。


    “陛下,这是临西王的奏折,请陛下过目。”卜祯没有直接反对容初弦的幼稚想法,而是呈上一本奏疏,让阚英转交给对方。


    见容初弦打开,看完后,卜祯的浑浊眸子深深看向年轻的帝王,逐渐从缓和变得激进:“若陛下执意想为西宁府讨回公道,满朝文武又如何想?岂不是觉得陛下为了世子不顾声名,有昏慈之兆。”


    他把煎好的药用纱布过了三遍,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药炉,将碗递进舟多慈手里。


    “多慈师弟,你得在宫主面前多多表现,好让他早日传授你本事,日后我和元宝算盘他们还要靠你庇护。你把这碗药送去东厢房罢。”


    舟多慈讶然:“师尊他病了吗?”


    “是给参阳仙君的药!”


    “哦……”从前与也渡对战,舟多慈常败于他玄妙诡谲的身法。


    也渡可以在瞬息移动至一定范围内的地点。


    此时也是如此。只一眨眼的功夫,也渡便在他面前凭空消失。


    随后身边环绕的宣纸失去灵力支撑,哗啦啦飘落在地,舟多慈整个人也随之坠落在地,摔得够呛。


    他回身看去,只见那人伏在床边,将自己的肉身托起,动作轻柔,掌背却青筋凸起,端的是万分小心。


    “多慈,你醒了么?多慈?”一向沉稳冷静的人此时语调却不大平稳。


    也渡在一片黑暗中抬手摸去,怀里的人仍如往素那样,一动不动,脖子上流淌着什么液体,触感粘稠。


    是血。


    舟多慈能看得到舟多慈口吐鲜血,而也渡两眼不能视物,自然瞧不见那情形。他只是听到舟多慈喉咙里发出“吭”的一声,以为舟多慈醒了,摸上手才发觉伤势更重。便立即封住舟多慈身上几处要穴,将他放平在床上。


    到了今日,舟多慈才亲眼瞧见自己的肉身现在是什么模样。


    倒不是想象中的形容枯槁,面色蜡黄。除却瘦了些,脸色苍白一些,与他过去的样子没有出入。看来这些年也渡将他的肉身照料得很好,连身上穿的中衣都是新换的,雪白柔软,没有一丝褶皱。


    舟多慈端着这碗熬得黢黑的药,来至东厢房。门也不推,直愣愣往上撞去。


    “砰”地一声巨响,汤药顿时泼了小半碗。


    铜板端着药炉正欲出院门,看到这一幕差点把炉掀了。


    “舟多慈!你在干什么呢?!”他压低声音骂道。


    舟多慈捂着起包的脑袋嘶地吸了口气,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不比从前,有了实体后便无法自由穿门而过。


    “多慈吗?”也渡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将药放在桌上即可。”


    推门进去,只见也渡端坐在矮几边,一卷白宣纸摊开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边桌的香炉里点着一味特别的香,气味甘苦清幽。


    乌衣墨发在草席上随性铺开,有着别样风流。他只是随意那么一坐,便像寥寥几笔勾勒的水墨图,意境超然。


    舟多慈才将药碗放下,又听也渡道:“过来。”


    走近案几,足有四尺长的宣纸上面写满了字,上面墨迹还未干。


    也渡的字太草,舟多慈一时未能看清上面写的什么。


    还待细看,忽听也渡朗声念道:


    “天地化均,万治其一。渊静藏珠,神鬼俱服!”


    接着他朝矮几上一拍,那四尺长的宣纸便凌空飞了过来,绕在舟多慈周身旋转。


    一股柔和而刚劲的力量将他托起,他整个人浮在半空,四肢不得动弹。


    抬眼看去,正在做法的也渡袖袍无风自动,遮眼的黑绫与青丝一并在脑后飞扬舞动。


    只听他一声清叱:“现!”


    舟多慈感到一股灵力从百会灌入体内,游过之处泛起一阵饱胀酸涩感。


    灵识内忽然响起也渡的声音:“你稍作忍耐。”


    他忽然明白过来,也渡在替他这个不知来路的精魂找寻原身!


    “师尊!放我下来!”他在灵识内与也渡直接对话。


    他怕把两个少年吓到,只说自己是路过的。可那两人以己度人,非说他是来求师的。


    “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我还当李公子苏醒过来,亲自从东厢房走了出来!”


    凌原和庄澜虽然进得无心苑,却也没见过舟多慈本人长什么样。


    既然连铜板都这么说,那眼前这人多半与舟多慈本人像得惊人。


    两人顿感危机临头。


    “铜板兄,你适才不是说,与参阳仙君越是相像,越不可能成为阮仙师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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