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陪陪我吧
身体上的变化太过于陌生,还不知另有什么隐患。我心底气血翻涌,想到那神秘人先前所说的话,找到房中一片含有灵力的符箓,衣袖挥动间,用真元篆刻下几道力透纸背的大字。
“速、来。”
对方倒是很信守承诺,即便刚离开没多久,回来的速度却比我想象中还要迅速——
门被敲响。说这话的时候,裴解意看起来兴致勃勃的。
舟多慈想起自己小时候回老家,看到外婆家那几只小狗,就是这样的眼神。
说什么都要帮小狗洗澡。
舟多慈虽然能理解裴解意的心情,但还是立刻道:“不要!”
裴解意眯着眼:“不要?”
“不要!有悖男德!”
“好,咱家不喜欢勉强。”裴解意道:“只是不听话的小宠,就没必要养着了。”
裴解意用闲着的那只手轻轻敲击着身下椅子的扶手:“不知道明早,小殿下的小指,小殿下的腿脚,小殿下的头,会在何处,何时,被人发现呢?”
舟多慈:“……对了,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吧,他叫汉尼拔。你们会有共同语言的。”
裴解意挑眉问舟多慈:“谁?宫里的人?”
舟多慈干笑:“听说是御膳房的。”
舟多慈拽着裴解意的袖子,和他讲价:“要么你给我洗头发吧。”
裴解意也知道舟多慈从撞到脑袋后就多了不许人近身伺候的毛病。
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舟多慈和舟鹤妙、方绫在酒楼用过了餐。
舟多慈却还不想回去,舟鹤妙便说要带舟多慈在外面转转。
走在热闹的市集中,道路两旁卖小食的、卖首饰的、卖胭脂的、卖衣物鞋袜的、卖字画的摊一个接着一个。
舟多慈看哪都觉得新鲜,一路走走停停,看到什么都想上手摸一摸。
他停在一个饰品摊前,拿起一只绑着红绳的黄铜戒指。
他也曾有过差不多款式的戒指。
不过是金的。
那曾是外婆的,外婆过世后留给了母亲,母亲戴着大,用红绳在戒指里面缠了好几圈。
后来母亲去世了就变成了他的。
一时间舟多慈有些恍惚。
等回过神来,舟多慈感觉到舟鹤妙和方绫都奇怪地看着自己。
舟鹤妙问:“小傻子,你喜欢这个?”
舟多慈没回答,嘿嘿笑着把戒指往嘴里送。
本以为有生意上门的摊主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要拦。
舟鹤妙也忙道:“快放下,这不能吃!”
一只手飞快伸来,夺下了舟多慈手里的戒指。
舟多慈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茫然回头。
他看到皱眉的方绫:“别什么都往嘴里送!这不能吃!”
舟多慈“喔”了一声。
他又回头看向舟鹤妙:“二哥哥,我可以买这个吗?”
舟鹤妙道:“只是一只粗糙的约指,买它做什么?回头二哥送你几个好的。”
舟多慈立刻乖巧点头:“什么?二哥要送我好多金子银子和好多好玩的?那我不要这个了。”
舟鹤妙:“……你哪只耳朵听到了?”
“我四只耳朵都听到了。”
“……”
他叫人打了热水,叫舟多慈斜斜地将头靠在椅背上。
自己则一点点挽起宽大的袖子,露出小臂。
冷玉一般的皮肤之下,覆盖着淡色的筋络。
“靠好。”
舟多慈正看得出神,听到裴解意的话,又趴了回去。
他听到裴解意坐在前侧,接着,他感觉到裴解意捧起自己的头发,浸在了盆中的水里。
水里煮了菊花、连翘、薄荷等物。
舟多慈的头发飘飘荡荡地和这些草药交缠在一起,像是丝绸一般柔顺。
舟多慈的头发很多,裴解意试探着将它们全拢在一只手中,却失败了。
他笑着,将头发全部打湿,取了自己常用的头膏。
顿时,冷梅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
舟多慈惊喜地睁大眼:“这是你身上的味道。”
“小殿下喜欢么?”裴解意问了句,把头膏一点点和舟多慈的头发揉在一起。
就算浸泡在热水中,裴解意的手指也很凉。
偶尔会碰到舟多慈的耳朵、脖颈,舟多慈都会被冰的一个激灵。
裴解意发现了,突然故意将整只手贴在舟多慈耳后。
舟多慈猝不及防被冰了一下,整个人都从座位上弹起来:“好凉!”
裴解意低笑出声。
舟多慈:“……”
世上还是坏人多啊。
从这之后舟多慈一直在防备着裴解意故技重施。
好在裴解意并没有再使坏。而是安安分分地帮舟多慈洗完了头发。
裴解意细致地洗着舟多慈的每一缕发丝,足足叫人换了五次水,舟多慈的脖子都酸疼了,裴解意才终于洗好了头发。
“小殿下,坐直。”
舟多慈直起身,裴解意取来棉巾擦拭着舟多慈头发上的水。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一边为舟多慈擦着发,口中竟轻轻哼起了歌。
舟多慈也唱:“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
裴解意:“……住口。”
唉。
不想和欣赏不了凤凰传奇的人说话了。
舟多慈郁闷地问裴解意:“好了没啊?”
“头发要擦干的,不然要得头风,小殿下。”
冯旺抬眸,看着裴解意。
不论什么时候,裴解意永远都是同一副表情——
似笑非笑的,捉摸不透的。
但今天却好像不一样了。
——他当然是不想的。
就像舟澄镜,舟鹤妙,方绫不娶妻的理由一样。
等回了毓秀宫后,由阳萝帮忙,把舟多慈头发上、身上用来装饰的宝石宝玉全都取了下来。
舟多慈像鱼一样灵活地钻到被子里,把自己全裹了起来。
阳萝笑笑,只当舟多慈是玩累了、 困狠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却不知道她走后,被窝里的舟多慈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整个人都是虚弱的——是因为害怕。
他想到老皇帝,脑海里反复播放着老皇帝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的模样。
而那时的裴解意,正在暗处,用那双如寒潭一般的眸紧紧盯着他。
舟多慈使劲用手按着胸口,感受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时局不稳,风云莫测。
自身都尚难以保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身首异处了,遑论妻儿?
裴解意自然不会将心中所想告诉舟多慈,只是道:“咱家可是阉人。”
“那又怎么了?”
舟多慈像是根本没听懂一样,傻笑着给他鼓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多努力一些!一定可以成功的!”
总觉得裴解意的笑,比平时淡了许多。
为什么?
是因为有什么烦恼?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印大人,也会有烦恼?
冯旺还欲再想,却听裴解意道:“下去吧。”
冯旺应了一声,走出裴解意的房间,轻轻帮他带上了门。
门内,裴解意站在桌前,执笔取墨。
一边润湿毛笔,裴解意一边想到刚刚冯旺带回的消息。
舟多慈和舟鹤妙出去了。
舟多慈见了方绫。
舟鹤妙提到他给舟多慈喂点心。
舟鹤妙夸舟多慈吃相有食欲。
方绫让舟多慈别娶方家小姐。
……
明明是他刻意瞒下了老皇帝停止给舟多慈招妻的消息。
明明他是想要试探还有谁会站在老皇帝与舟多慈一派。
也明明猜到舟澄镜或舟鹤妙会来试探。
可当他真听到,他饲养的小宠傻乎乎地和别人亲近时,心里却还是觉得有些不痛快。
裴解意垂眸,看着自己无意识写在纸上的“蠢货”二字,抬手将宣纸撕碎。
裴解意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舟多慈的发,直到每一根发丝都变得干燥,才道:“好了。”
他扳着舟多慈的肩膀,让舟多慈面向自己,噙着丝笑意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本就柔顺的黑发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是乌黑发亮,那几缕毛毛躁躁的发丝也终于顺了下去。
裴解意满意极了。
他问舟多慈:“饿了么?”
虽是问询,可还不等舟多慈回答,他已命冯旺取来饭菜,让舟多慈坐在桌前,像之前一样,执筷一口一口地喂他。
舟多慈注意到,自己每每吞咽的时候,裴解意那不甚明显的喉结也会跟着微微上下滑动一下。
舟多慈突然“啊”了一声。
……裴解意,不会,有,那个什么,喂食癖吧?
舟多慈越想,越觉得合理。
看着裴解意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
——哥们儿,挺变态啊。
对方却道,“不算。”
不算魔修?这个回答听上去也十分精妙,反正也不像是正道行径。
在我沉默防备之时,又听见他似乎轻声、叹息了一声。
那点失落意味,很快消散。对方的语气仍然冷淡。
“如果非要说我所求。”
“……在这段时间里,陪在我身边。”
第 182 章 蛇性本淫
怪人。
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这一句话。
这要求和“不求回报”又有什么区别?
我对于他的话心存疑虑,自然一个字也没信,但对方像是单方面达成了某种誓约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送来了无数秘宝——这里面占据数目最多的宝物,其实是一些经过简单炼化的妖兽之物。
精血、内丹之类。偶尔还会留一些肉类做成汤羹送来,皆为促进修为的大补之物。
被迫与舟多慈分开后,裴解意觉得似乎有什么断了,提剑的手仿佛失去了知觉,即便滚烫的鲜血溅落在手背,他也毫无反应。
赶来的暗卫越来越多,而围在裴解意身边的却在不断减少,终于过了一段时间后,裴解意踏过满地尸体找寻舟多慈的身影。
“阿隐?!”
中途还有暗卫来阻挠,裴解意一边解决一边呼唤舟多慈,在路过一片林子时,终于传出一声回应。
舟多慈从林中走出,裴解意上下打量看他有没有受伤,但见他衣物干净如初,便放下心来。
“伤势如何?”
舟多慈见裴解意整只手臂都被鲜血染红,上来就要扯袖子查看,裴解意按住了他:“他们还会追上来,咱们赶紧走。”
舟多慈方才把大部分暗卫都引入林子里解决了,本以为能喘口气,结果回头一看,那些暗卫几乎又要形成包围圈。
“走。”舟多慈拉过裴解意,在暗卫堵住路前冲出包围圈。
裴解意周身忽而涌上了疲倦,双腿开始不听使唤,速度逐渐慢了下去。
舟多慈察觉到了裴解意的异样,回头见他脸色惨白如纸,干脆揽过他的腰用轻功跳上屋顶,随即落入狭窄的深巷中。
黑暗暂时掩盖了他们的身影,舟多慈停下让裴解意喘口气,却被人催促赶紧走。
“他们要抓的是你,赶紧走,不用管我。”裴解意认清现状,把他往外推了推,结果反被抓紧了双手。
舟多慈无视他的话,抓着他的手放上自己的肩,将他整个人背起,嘴上责怪一句:“让你平日里偷懒,这下倒是跑不动了。”
“阿隐!”裴解意无奈去厨房拿了柄勺子给他,舟多慈这才满足地开始狼吞虎咽。
不得不说,裴解意的厨艺真不赖,不仅菜品色香味俱全,而且做法甚是新奇,是舟多慈从未吃到过的。
软嫩的肉裹上酸甜的酱汁,让人不禁胃口大开,普通的菜叶却能吃出不一样的鲜美。
舟多慈甚至都怀疑裴解意在跟着裴昱前是不是在御厨待过。
“慢点儿吃。”
裴解意才吃了没几口,而舟多慈已经吞了半碗饭了,他不得不把他的饭碗移开,看着他把嘴里的咽下后才让他继续。
然而尽管他看得这般紧,舟多慈还是被噎到咳嗽了起来。
裴解意摇摇头,一边替他拍背顺气,一边心想,这小子怎的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舟多慈颇有良心地提出帮他洗碗,裴解意不知为何竟然答应了,以至于最后悔不当初,对着满地的碎碗片长叹一口气。
“对不起砚哥哥,我不是有意的……”
舟多慈被勒令立在一旁不准动,裴解意黑着脸一个人收拾完残局,又黑着脸出门去买新的碗碟。
在他走后,舟多慈一改可怜无辜的神情,默默把唯一的扫把折成两段。
原本就不远的街市,裴解意去了很久,非是买不到碗碟,而是一路上都在想如何措辞,不觉便放慢了脚步。
不知想到了什么,裴解意忽而自嘲地笑了声,继而又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待他推开院子的门到厨房一看,四下却不见舟多慈的身影。
“阿隐?”
裴解意看了眼地上散架的扫帚,转身去了卧房,唤了几声后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呼吸不觉急促起来,他把院子都找遍后,一跃上了屋顶,也不管会不会招来护城军的注意,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在附近找寻舟多慈。
白日里,街上人头攒动,若舟多慈在人群中,那么单薄的身板,也很难一眼认出。
裴解意奔走在屋顶,想干脆跳入人群找,但又以人流中走动太慢放弃了念头。
他绕着城的最外围,以最快的脚力找了数个时辰,直把自己累得口干舌燥,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臭小子,等找着人后“非得打一顿不可”。
正想着该如何教训舟多慈,裴解意脚下不停,出了城门往郊外而去,谁知刚路过一片野池塘,就让他抓到了擅自偷跑出来的人。
裴解意揪着舟多慈的衣领,把人拎到面前。
手中的鱼竿掉在了地上,竹篓里新鲜的鲤鱼正拼命扑腾着尾巴。
舟多慈的神色由惊慌恢复镇定,随后又换成局促不安,默默低下了头。
裴解意让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想死就直说。”他张了张嘴,眼神冷得吓人。
“砚哥哥,我 ……”
没等舟多慈解释,裴解意松开了手,舟多慈一下没站稳,踉跄了几步,只听得裴解意再次开口,一字一句砸入心头。
“既如此,往后我不再管你,你我再无瓜葛。”
不管裴解意如何劝,舟多慈一概不理,时刻关注巷外的动静。
暗卫们在屋顶搜寻的脚步声细碎又磨人,好似半夜野猫乱窜,恨不得把他们通通解决干净。
而如今,舟多慈只得寄希望于天亮,毕竟暗卫不可能当着百姓的面抓人,便暂时动不了他们。
但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就在舟多慈背着裴解意绕过拐角时,暗卫发现了他们,径直跳入巷子堵住了二人的去路。
舟多慈赶忙转身,结果后路早已被暗卫截断,二人一时间进退维谷。
“抓紧。”
舟多慈让裴解意抱紧自己,打算与暗卫硬拼杀出一条血路。
裴解意恍惚间紧了紧手臂,目光不觉瞥到身旁的围墙。
这好像……是知府的府邸。
舟多慈只顾着同暗卫纠缠,连裴解意唤他都没听见,直到脖子被勒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裴解意在同他说话。
“翻进去,快!”
舟多慈毫不犹豫逼退暗卫,足尖一点跃过墙头,他本以为后头是没人的院子,谁知落地就与一众护院打了个照面。
“何人擅闯?!”
护院一喊,整个院子都亮起了灯火,官兵们即刻围了过来,长枪、刀剑、弓箭尽数对准二人。
舟多慈的眼神犹如被困的野兽,对上数十双眼睛,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而裴解意强撑着从他背上下来,对众人张开口道:
“裴解意求见赵大人!”
我服用完蛟蛇精血之后,倒是闲下心多观察了几日。
发现身体似乎并无异状,也没长出“蛇尾”的时候,倒是略放心了一些。只觉得或许是这次的妖兽精血,对我的作用不大。
此时的我,自然也预料不到这一次行动,能让我悔不当初——要是早知道,就算能一举突破分神,我也绝不会服用那蛟蛇精血。
蛇性本淫。
妖狐也喜.淫,只是我只服用了一部分精血,妖血也显化不到这方面来,偏偏被蛟蛇精血一勾,如同烈火浇油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第 183 章 检查一下
原本是没什么症状的。
只是近段时间更易疲累,睡得颇久。再加上胃口大开,那些送来的妖兽羹汤,平时都只能用下一盏半盏,近几日却难得不嫌弃其中有淡淡腥味,反倒像是口味改变颇多,只觉得肉质鲜美、入口回香。其中真元灵力又极为柔和充沛,正是大补之物。
裴解意和舟多慈被粗绳捆得结结实实,被一人一个壮汉背上了船。
他们被蒙上眼睛,紧挨着坐在船尾。
船桨入水,哗啦啦划着小船前进,晃得二人身形一歪。
中心的船板上放了层软褥,姜北海被放在上头,他嫌无聊,时不时同裴解意聊几句。
姜北海盯着船的天花板,问道:“你小子不在衙门打人板子,怎的出现在荒郊野外?”
裴解意随口道:“家里小子逃学,出来抓他回去。”
姜北海闻言瞅了眼舟多慈:“你儿子?”
“表弟。”
“难怪长得像,都这么娘们儿唧唧的。”
这话说的没什么逻辑,姜北海见裴解意不接话了,开始得意起来。
“不过我家老金也是,平日里带出去总有人说是老子的压寨夫人,嘿,也不知他听得膈应不膈应。”
裴解意听出了一丝不寻常,回想金兰叶对姜北海的态度,好奇问道:“那帮主是如何想的?”
“嘶……”
姜北海陷入沉思,似乎很用力在措辞,然而最终只说出了三个字。
“不知道。”
裴解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换了种问法:“听到旁人这般说,帮主心里是高兴还是愤怒?”
“这个嘛——”姜北海再次沉吟片刻,摇摇头:“不清楚。”
“……” 说罢,两名暗卫正想走,而壮汉们却骤然发难,将他们围了起来。
这时,一直垂着脑袋不说话的姜北海,抬头看向异域美人,张了张嘴道:“老金,算了吧,要走赶紧走。”
“老姜,咱这是逃命被人看见了,若不清理干净,你猜……死的会是谁?”金兰叶那温柔的声音,听得让人酥软了骨头,但话里的意思却让人不寒而栗。
两名暗卫紧盯着金兰叶,发现这人无论说话与否,嘴角都是微微上扬的,天生一副笑颜,当真诱惑至极。
暗卫下意识喉结一动,顷刻间数把刀刃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双方就这般打了起来,裴解意和舟多慈在草丛里看得真切,屏息凝神,避免发出动静。
暗卫到底训练有素,面对这些力气大到惊人的壮汉,也能勉强周旋,只是很快他们的力气就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金兰叶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吐出一个字:“快。”
那些壮汉便发了疯似的往两人身上砍,暗卫招架不住,寻了个空子赶紧逃出包围圈,用眼神相互示意后,就地滚进一旁茂密的草丛,想借此模糊壮汉的视线,结果撞上了裴解意他们。
四个人大眼瞪小眼,眼中皆露出满满的疑惑。
“在这儿!”
壮汉们把草丛团团围住,金兰叶赶来后,发出同样的疑问:“咦,怎么多了两个?”
裴解意紧紧搂住舟多慈,被迫离开了草丛。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两个暗卫会突然滚进来,奈何金兰叶不给他提问的机会,就下令把他们和暗卫一起宰了。
“且慢!”
裴解意还想再挣扎一下,姜北海却听出了他的声音,抬起头来看了眼,惊喜道:“是你?”
见姜北海如此,金兰叶不满道:“你们认识?”
“哈哈哈哈认识认识,就是这小子骗老子说,你跑去了那个什劳子帮还被人抓了,没想到还能在这儿遇着。”姜北海兴奋起来,道:“这小子有趣,老金你留他一命,老子还想多陪他玩儿会儿。”
从没见过姜北海这般,金兰叶看向裴解意的眼里多了丝异样。
“好,那便请这位公子,同我们一块儿走吧。”
“至于其他人……”
壮汉拿出一根粗绳子来绑裴解意,想把舟多慈拽开,却被裴解意一把拧住了胳膊:“我看谁敢动他。”
而就在壮汉们对付裴解意时,那两名暗卫趁机挣脱束缚桃之夭夭。
金兰叶脸色阴沉下来,他们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
“一并带走。”
裴解意彻底不想再开口,但姜北海却打开了话匣子:“说实在的,其实我没啥感觉,就是老金吧,我感觉他可能有点不开心。”
“……”
“就比如这次劫狱,那日他独自一人溜进牢房,我还以为他那时就要带我出去,谁知道他劈头盖脸先把我骂了一顿,你说奇怪不奇怪?正常人不该第一时间商量怎么出去的事么?”
“……”
“我不就是出了事没同他说嘛,还不是想让他赶紧跑,他不领情就算了,还特意跑牢里来骂我,真是不识好人心!”
“……然后?”
“然后他就顾自己跑了啊!还说什么三日后,你说说,他都进来了怎的就不能把我捎出去?还有今日来救我的时候,一个劲地说有埋伏,咱这不好端端的出来了,疑神疑鬼的……”
姜北海凑近裴解意小声问道:“你说,老金他不会是得了什么癔症吧?”
船舱的门适时被打开,金兰叶立在船头看向船内,此刻姜北海与裴解意靠得极近,他的脸原本上扬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老姜。”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发出的声音不仅干涩甚至有些干脆消失不见,舟多慈一时没听清,低头凑近。
“你方才去哪儿了?”裴解意凑到他耳边重复了一遍,舟多慈回道:“我见你冷,便想着去寻些吃食来。”
鱼汤在小火中逐渐炖出了香味,可惜裴解意发着烧什么也闻不到。
待鱼汤彻底炖烂,舟多慈去马车上取来仅有的碗勺,舀了满满一碗给裴解意。
“吃些热的。”
舟多慈把裴解意扶坐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由于冒着大雨去河里抓鱼,舟多慈的身上早已湿透,外袍被脱下和裴解意的一起在火堆边晾着,身上仅贴着件湿透了的中衣。
体温透过薄薄的两层衣服传递到裴解意冰凉的身躯,裴解意觉得很舒服下意识想要再多一些。
双手捧着热腾腾的鱼汤,将僵掉的知觉唤回,旧伤裂开的痛感一瞬间袭来,裴解意差点儿将碗倒翻,舟多慈见状接过了碗,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我自己来便好。”裴解意不太适应这样的方式,小声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总感觉有些奇怪。”
金兰叶缓缓走进船舱,来到二人面前站定:“你们,在做什么?”
裴解意被蒙住眼捆这手,自然干不了什么,所以金兰叶问话时,一直盯着姜北海。
“没什么,就说说话。”姜北海看着他,一脸真诚答道。
“哦?”金兰叶挑了挑眉:“都说些什么呀?”
“呃,我问他这是不是他儿子,他说不是,是他表弟,我说难怪他们长得都好看,然后我又说……”
姜北海掰着手指数方才他们说了几句话,金兰叶听不下去了,打断道:“你,跟我出来。”
姜北海指了指自己:“我?”
裴解意咳嗽了一声,对金兰叶道:“劳烦松个绑。”
小公子略微歪了歪头,好像意识不到自己身处何种情形当中,眼前又是什么人那样——
事实上,在生生熬了半宿之后,理智确实也被摧毁的差不多,只剩下妖血显化之后的本能兽性了。
来人的喉结略微滚动了一下。他倒是依旧保持着理智,声音平稳地问,“很难受?”
这句话显然累赘无用。他抿了抿唇,下一瞬间道,“别害怕。让我检查一下。”
第 184 章 要再摸摸我吗
……检查?
略微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面颊,像是被烫到一般,又立即弹开了。犹犹豫豫地下落至散开的衣领处,指节搭在侧颈项上。
这一处最是脆弱,也能从涌动的气血中探查出一些异样来。
来者紧蹙着眉。
初到京城,经历了数月的奔波劳累,众人都瘦了一大圈,在城门口被官兵拦下时还差点被误认为是逃难的难民,待赵孟诘亮出腰牌后,官兵才把他们放入城。
“圣上有令,京城内不得出现难民。”
裴解意听到这句话往马车外瞧了眼,反问道:“那这些街边乞讨的老少又是何人?”
赵吉闻言看去,随后转头回道:“这些啊是沈大人的家奴,主家被抄后没人再愿意接受他们,就只得沿街乞讨了。”
“沈大人是?”王大富难以置信地看向四周,陈夫子厉声呵止众人。
“时辰到了,都上课去!”
众学子悻悻然散了。他干脆在浴桶里站了起来,一只手撑着浴桶边缘,身体前倾,另一只手总算将布巾抓在了手里。
可正当他回去时,被抓着的浴桶边缘突然破裂,失去支撑点的他重心倾斜,连带着浴桶一起摔倒在地。
一声巨响后,水蔓延了整个柴房的地面,顺着台阶流到院外,正在练剑的裴解意被惊到,当即冲入柴房。
“舟多慈?”
入眼是一片狼籍,满地的血水,破裂的浴桶,还有躲在木板下瑟瑟发抖的某个白花花的身子。
裴解意眉头跳了跳,解下自己的外袍,把某人从木板下扒拉出来,用衣服裹好抱回卧房。
怀里的人满脸通红,浑身抖得十分厉害。
裴解意道他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也怪自己没提一嘴,这浴桶用久了木板有些脆,扒着边缘时不可太用力,如今也只好先安抚安抚他。
“可有摔着哪儿?”
裴解意把人放到床上,正要掀开外袍查看,舟多慈立马攥紧了衣服把自己捂得死死的。
“没……我没事……”
少年的声音略带鼻音,显得委屈又可怜,活像被恶霸欺负的小媳妇。
裴解意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相反,因着舟多慈一直低着头,裴解意注意到他洗净后露出的脸,不禁暗自点头。
肤白胜雪,唇红齿白,眉眼精致,怕是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好看的人。
既然舟多慈说没事,裴解意便重新拿了药来,让床上的人背过身子:“我只帮你涂背上的,其余的自己弄。”
闻言舟多慈下意识想拒绝,将背部暴露给敌人无异于自杀,但见裴解意一脸严肃地模样,舟多慈竟听话地钻进被子里,将自己裹好,乖乖地露出背部让他上药。
“多谢大人。”
粉状的伤药被倒在裂开的血痕上,发挥的药效让舟多慈不觉攥紧被角。
裴解意知道他痛,有意放缓了动作,但这药似乎格外猛烈,待他涂好背部后唤舟多慈,那人却没了反应,拨开被褥一瞧,竟是昏了过去。
如此,剩下的伤也只得裴解意帮他处理了。
忙碌了一夜才将少年安顿好,裴解意回到院子里,练了会儿剑醒醒神,随后走进厨房,开始生火起灶。
待所有人离去,王大富仍张着嘴说不出话,陈夫子看向他,痛心疾首道:“大富啊,你早该知错了,若不是你平日里嚣张跋扈,何至沦落至此!”
陈夫子叹了口气,把手中的包裹给他:“你爹近日外出,才让老夫把过冬的衣物交给你,眼下还教训不了你,先去柴房闭门思过,等你爹回来再行商讨。”
王大富接过包裹,留下两行泪,跟着陈夫子离开,丝毫未注意到一张纸从包裹里掉了出来。
舟多慈将其捡起,抖开瞧看。
纸上无非是王大富他爹对他的叮嘱,寥寥几句,舟多慈却看出了几处信息。
王家做米面生意数年,近日有买主接连订下大单,王家店内人手不足,王老爷亲自上阵,于三日内运送三百石大米、四百石白面至西州南城郊处。
非战乱粮灾之年大量囤积米面,可谓十分反常。
舟多慈留了个心眼,将纸原样叠好,追上陈夫子,说明情况将纸上交。
陈夫子看着舟多慈,见他不仅瘦弱,还衣着单薄,不禁生出一丝怜爱:“天愈发凉了,改日我让裴公子送些御寒的衣物来,你若有其他需要,尽管同老夫说就是。”
舟多慈向他道谢,同陈夫子告辞后便回了住处。
既然裴解意会来看他,那便想办法留在他身边就是。
舟多慈这般想着来到屋前,见房门被关得严严实实,他当即往后退了几步。
他警惕地看向四周。
出门前他特意留了一指门缝的间距,怕是有人来过了。
书院内有不少书童丫鬟走动,若是躲在附近定然会被人发现。
舟多慈抄了扫把,打开门走进屋里,没有埋伏。
被子、衣柜和包袱都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舟多慈在包袱底下发现两张字条。
他看了眼其中一张字条,上头详细记录了被救出后他的所有情况,连今日被王大富找茬的事也包括在内,而另一张则表示三日后将有人来接他走。
“果真还是找来了。”
不用猜也知道是裴昱,语气同前世如出一辙。
舟多慈无征兆地看了眼窗外,一只鸟忽的掠过枝头,他随即将纸条点燃烧尽。
“这么喜欢跟踪,那便让你跟个够。”
“工部尚书沈海沈大人,前段时日被诛连了九族,罪名是贪污。”
裴解意与舟多慈对视一眼,对方会意点头。
“可在下听闻沈大人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何以有这罪名?”裴解意佯装不解,赵吉叹了口气:“官场的事,黑白岂是说得清的,即便贵如连太子也……”
赵吉及时住嘴,对裴解意微笑道:“咱们还是快些赶上,过了这条街便到了。”
车夫一甩马鞭,马车提快了速度,载着二人穿过街市停在了大理寺前。
“方才见到的新奇吃食,待会儿记得去买些。”裴解意下了马车,第一句话便是让舟多慈记下要买的点心。
舟多慈点头,看向面前的建筑:“大理寺,不是刑部么?”
“无甚区别。”
裴解意打量了下周围,光秃秃的也没棵树。
“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赵吉带着他们走进大理寺。
院内主簿录事皆抱着卷宗来来往往,看到他们进来后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应。
裴解意只顾着看向四周,不小心撞到一位主簿,卷宗散落一地。
他向主簿致歉,赶忙去捡起卷宗,但有几份却滚落到了水坑边被浸湿了一角,裴解意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碍事,公子不必介怀。”
主簿捡起卷宗也不整理,一股脑堆在手里便走了。裴解意无意瞥了卷宗一眼,浸湿的部分透出背面的墨迹,他看见了“沈海”二字。
赵吉领着他们进了一处摆满卷宗的屋子,并说这之后便是他二人的书房。
“公子作为大理寺的寺正,于数月前曾病重告假休养,如今病已痊愈,不日便可上值。”赵吉将一些事项同裴解意说明后,取出一块腰牌:“裴寺正,这是您的腰牌,下官代为保管多日,如今物归原主。”
裴解意接过腰牌,待赵吉走后,舟多慈想问他先吃什么,却被裴解意拽着翻窗而出。
“跟上方才那个人。”
裴解意和舟多慈不动声色地避开旁人,往方才主簿离开的方向寻去,不一会儿,便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我意识有几分恍惚,只是透过那蒙眼纱布,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眼前之人,问他,“你还要摸我的尾巴吗?”
不等对方的回答,我抓住了他的手,顺着柔软的尾巴主体,一直摸索进了衣摆当中,触碰到尾巴根部的位置。
很奇怪的感觉,妖族的尾巴自然是不可被触碰之物——这几乎让我有些支撑不住身体。
我咬了咬唇,勉强稳住了,唇瓣透出更浓烈的艷色来。
“……那要再摸摸我吗?”
我问他。
对方哪怕流露出一点拒绝的意味来,我恐怕都没有信心再尝试第二次了。
既作为舟家那位端庄、高贵的小公子,同样也作为初出人世、小心试探的小“妖狐”。
第 185 章 碰到了什么事
男人在此时好像变成了哑巴。
好在这会不出声没关系,只要肯出力就行。
馥郁的香气落在他的鼻尖,是妖狐在撩拨之时,对俘获的“猎物”,所散发出来的特殊香气——但男人并非被其蛊惑,他这样的大能,本也不该被“血统不纯”的妖狐蛊惑。
只是此时略微咬着唇,小心翼翼向他“望”过来的舟小公子,让他一下陷入了心甘情愿、被捕捉的困境当中。
翌日。
容初弦醒来,从未与人同榻而眠过,异样触感将他的视线牵引至怀中少年。
他定定瞧着沉睡中的舟多慈。
舟多慈枕在他肩窝,左侧脸颊被挤得微微鼓起。许是被窝太热,玉色面庞浮着淡淡薄粉,墨发微带湿意,黏在雪白颈间。
睡着的模样倒是乖巧得很。
容初弦唇角不自觉勾起。
忽地,他目光一顿,拨开舟多慈脖颈发丝,乌青指痕赫然跳入他的眼中。
……是被他昨夜掐出来的。
旧伤未愈,又添新痕,累累伤痕覆在光洁雪颈间,看起来很是凄惨,容初弦沉默地盯着舟多慈脖颈。
沉睡中的舟多慈隐隐约约感觉到一股凌厉的视线,眼珠微动,勉力撑开眼皮,一张阴沉俊颜登时跳入眼帘,他吓了一跳。
容初弦为何又在发怒?
他说了梦话?还是无意间对容初弦做了什么事?
舟多慈不清楚容初弦生气的缘由,只能先装傻,仰头在容初弦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声音微哑:“侯爷醒来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我?”
容初弦手指摸上舟多慈脖颈。
舟多慈眼珠一颤,担忧容初弦又掐他,央求道:“侯爷,我脖子好痛,你能不能换个地方?”
他扯开领口,露出半个肩膀:“你咬这里吧。”
容初弦扫过舟多慈白皙圆润的肩头,突然伸手抱住舟多慈。
盘踞着虬结青筋的双手紧紧锁着舟多慈单薄的后背,舟多慈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回抱住容初弦,抬手一下下轻抚他的背。
容初弦感受到舟多慈无声的安慰,胸口翻江倒海般奔腾着陌生的情绪。
他低声问:“现在还是很疼吗?”
舟多慈可怜兮兮:“疼,你掐得我好疼。”
容初弦放开舟多慈,取出药瓶为舟多慈涂药。舟多慈仰起脖颈,方便他动作。
“侯爷,我知错了,也受过惩罚了,你就原谅我吧。”舟多慈眼睫低垂,“昨夜,我以为我会死在你手中……”
仿佛想起了昨夜那可怕的场景,他身子瑟缩了一下,配上喑哑的声音,显得格外可怜。
容初弦涂着药,默然不语。
“稍后我便传令召他们回来,从此不再窥探你的动向,”舟多慈停顿一小会儿,抿了抿唇,“我只是让他们看着你,再没做旁的事,侯爷为何如此恨我?”
容初弦动作停下,目光沿着舟多慈下颌走向他的眼睛。
少年人眼里有不解,有委屈,还有……难过?
容初弦注视着舟多慈的双眸,很想问他一句——
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他问不出口。
或许十八岁的舟多慈,对他曾有过那么几分依赖与亲近,可人都是会变的。被安上谋反罪名后,容初弦不是没想过,一切或许是误会,舟多慈可能有别的目的。
然而,射向他的漫天箭雨是特制箭羽,隶属飞龙卫,唯有皇帝方能调动。
重生后,他所得知的一切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在舟多慈眼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那个位子。为了皇位,舟多慈甘愿抛弃尊严,受他亵玩,甚至还学一些秦楼楚馆的手段来讨好他。
他只是一块垫脚石,一个事成之后被放弃的棋子。
容初弦嘴角掀起冰冷的笑,看透一切的目光在这张漂亮面孔上巡视。
“我不生气了。”容初弦轻笑出声。
舟多慈眼睛一亮,就在他唇角扬起的一刹那,容初弦薄唇吐出残忍之语:“我只是想玩你。”
舟多慈笑容僵住,怔怔看着容初弦。
容初弦蓦地俯身,与舟多慈那双写满茫然的眼眸对视,低语:“我知道你的真面目,你瞒不过我的眼睛。”
舟多慈喃喃自语:“真面目?”
“阴险狡诈,冷血无情,唯利是图……”容初弦口中吐出一串词。
舟多慈浓密纤长的睫羽疾速颤动,笑容苍白:“原来在你眼里,我是此等卑劣小人,难怪你之前迟迟不愿与我合作。”
他低低笑着,直笑得浑身发抖。
容初弦眉头微皱:“你笑什么?”
“你说得没错,我是卑劣,只要是我想要的,我必会不择手段得到它。”舟多慈抬起双臂,圈住容初弦脖颈,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
“包括你。”
容初弦面容一沉:“你什么意思?”
舟多慈双瞳如水,静静盯着他,语气极为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容初弦,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从身到心臣服于我。”
容初弦讽笑:“绝无可能。”
舟多慈露出自信笑容:“我们拭目以待。”
一番交锋,两人相视无话。
片刻后,他们默契般下了床榻,各自穿好衣衫。
舟多慈佩上镂空青鸾熏香球,转身,容初弦正站在窗旁的莲花面盆架前,轻挽衣袖。
春日暖阳涂抹在容初弦周身,勾画出他高大伟岸的身形。容初弦容质修伟,丰华俊雅,虽是武将出身,却与那些大大咧咧的粗人不同。举止自带一股清贵之气,气度不凡,令人见之忘俗。
舟多慈听闻,京中贵女最想嫁的夫婿榜中,位列第一的就是容初弦。
舟多慈暗想,倒是有眼光。
可惜……
这世上惟有我与他最相配。
舟多慈眼中盈笑,举步迈向容初弦,开口询问:“侯爷,今日见李次,你打算做什么?”
容初弦洗净手面,取过一旁锦帕,擦干脸上水珠。
他回身看了舟多慈一眼,将舟多慈拽到身边为他清洗双手,回答他的问题:“派李次去三皇子那边。”
舟多慈一怔,望着两人相握的手,道:“舟灏文向来多疑,李次能取得他的信任吗?”
“他巴不得李次去他那里。”
“为何?”
容初弦嗤笑,将锦帕打湿,细致地为舟多慈擦脸,“李次虽眼高于顶,自命不凡,却也的确有自傲的本事。我能注意到他,三皇子当然也会。”
舟多慈忧心忡忡:“那日我恰好在街上碰见过舟灏文,他本就有所猜疑,若知我见过李次,以他的性子极有可能不会接纳李次。”
“放心,”容初弦按住舟多慈肩膀,面容沉着,“他如今还不知道李次。”
李次是春闱落榜后才结识的三皇子。
今年春闱主考官是萧相,李次一心追名逐利,便投其所好,科考时做了一篇“大乾十论”。文章言辞犀利,痛斥朝廷蠹虫,并列举了大乾之难,振聋发聩。
此篇文章掀起了极大争议。
考官们为此争论不休,萧相也未做出裁决,最后只得送去御前。
李次设想是好,奈何大乾最大的蠹虫并非朝臣,而是——
长嘉帝。
长嘉帝奢靡无度,国库中的银子都被他用在享乐之中。看到那篇文章后,他雷霆大怒,认为李次是在借朝臣讽刺自己。朱批“一派胡言”,将李次的文章打了下去,并下旨李次不得再参加科考。
清正朝臣对此惋惜不已,可他们也不敢违抗圣命。就在李次走投无路之际,三皇子找了上来。两人联手后沆瀣一气,给舟多慈使了不少绊子。
容初弦想起日后那一连串糟心事,目光转向对此一无所知的舟多慈,蓦地一笑。
“你将李次招揽至麾下,萧怀璋怕是要责骂你了。”
舟多慈正在思索方才容初弦所言,听到这句话抬起头,容初弦幸灾乐祸的表情映入他眼中。
……看来容初弦知道他与萧怀璋的关系。
舟多慈木着脸,容初弦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尽管已经习以为常了,舟多慈仍忍不住开口询问:“你究竟知道我多少事?”
容初弦勾唇,吐出两个字:“所有。”
所有?舟多慈心头一跳。
那他也知道自己喜欢他?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立即被舟多慈否定了。
他不可能知道,周照吉都没看出来。
况且……容初弦若是知晓,对他必定不会是这种态度。
舟多慈幽幽看了容初弦一眼,默不作声。
容初弦被这一眼看得浑身不自在,脑海中闪过什么,没等他抓住便疾速飞走了。
“先去用膳,待会儿去见李次。”舟多慈转身踏出房门。
容初弦跟上他,问:“萧怀璋可知你我关系?”
“不知。”
容初弦颇为遗憾:“那本春|宫是况明替你找的吧,这老狐狸肯定猜出来了,他竟没告诉萧怀璋?”
舟多慈气笑了:“你这么想昭告全天下我是你的人?既如此,事成我封你为后可好?”
皇后?
容初弦摇头:“要封也是皇夫,我是夫,你是妻。”
话音落地,容初弦咂摸了一小会儿,兀地抬眼,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叫声夫君听听。”
舟多慈瞠目结舌。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两人大婚的场景,舟多慈抿着唇,压下上扬的嘴角。面上带着羞赧的神情,再次叱骂:“容初弦,你混蛋!”
容初弦忍俊不禁:“殿下,你怎么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连骂人都不会?”
舟多慈气呼呼瞪他一眼,加快步伐,不再理会容初弦的胡言乱语。
容初弦大步流星跟在他身后,放声大笑。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杏树旁的一处假山下,探出一双眼。
瞳孔黑沉,犹如不见天日的深渊,织住两人离去的背影。
片刻后,人影消散。
徒留一地被揉碎的花瓣。
我其实并没有多惧怕人魔,或许是因为裴解意仍然是从前面容——纵使有些地方陌生,作为人类的裴解意给我留下的印象依旧强烈。
相较于传闻中可怕的人魔,我第一眼看见的仍然是“裴解意”此人。
只是为什么……
我看着他,又一字一句,像是决不甘心地问:“你碰到了什么事,才会……”
“…身死?”
人魔之怨,唯历经死生可化。
第 186 章 长歪了
裴解意的面容,仿佛隐没在了一片阴影当中。
……他为何身死?
被人魔残魂寄生,又兼之心如死灰,索性自废修为寻死,在生死之间,偏偏又听见了主人的声音——
主人不要再见他了。
于是执念顿生,化身为人魔。舟多慈醒来时,感觉自己被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包围,他动了动四肢,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细细缠上了绷带。
他惊得从床上坐起,被伤口扯出一丝痛吟,低头见自己被套上了略大的中衣,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昨晚实在太过困乏,一时没忍住直接睡了过去,那人嘴上说不管,实际却什么事都干了,舟多慈不禁双颊微烫,内心对裴解意的厌恶又增了一分。
他暗自咬牙切齿,却又不自觉被香味吸引,艰难爬下床寻到了厨房,打开锅盖,底下闷着的粥还是热的。
“这粥,裴解意做的?”
舟多慈用锅铲搅了搅,粥里竟还有炖烂了的猪肝,正适合流血过多的人食用。
“他会有这么好心。”
说实话,他并不打算吃裴解意做的东西,但早已空瘪的肚子适时发出了抗议。
舟多慈无奈,小心尝了一口,于是两刻钟后,整个锅便见了底。
吃饱喝足的他在屋子里歇了半晌,随后便在院子里散起了步。
舟多慈立在池边,看着红鲤在里头游来游去,开始思考为什么鱼会有毒,既是有毒为何还要留着,留着又能做什么,养好伤后是否还要继续跟在他身边。
既是裴昱的人,跟着他说不定会有接近裴昱的机会,岂不比旁的路更快。
更何况裴解意对自己的印象不差,想成为他的亲近之人应当不难。
舟多慈看了会儿鱼,准备去厨房收拾锅碗。路过厅堂,他注意到在临时搭起的床铺上,那只兔娃娃依旧用那双红豆眼瞪他。
“丑兔子。”裴解意放下水杯,玉白的指尖在杯口慢慢摩挲打转。
如今生辰纲被劫,本该是金兰叶入狱,但却只抓了姜北海及这回押送生辰纲的弟兄,那么金兰叶如今应当躲在何处避难,若姜北海就此丧命,他又该作何打算。
“其实被扎了一刀也罢,男子汉大丈夫谁没挨点刀子,就是这水匪猖獗,一日不除百姓便一日睡不安稳,小弟我浑身不得劲。”
杨宽以水代酒,生生喝出了人生感慨,他见裴解意低头思考着什么,好奇道:“诶裴兄,你这般在意这案子,莫不是又接了活?”
依他对裴解意的了解,除了跟银子有关的事,其余他多看一眼都嫌费劲,这回去肯同他一块儿查案,定然是收了人的好处。
裴解意没有否认。姜北海被松了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墙边,裴解意坐在他对面。
“衙门简陋,只有这些凉水,还请姜帮主见谅。”
裴解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姜北海上下打量了他,笑道:“这么好看的小子,家里婆娘不少吧。”
裴解意微微一笑:“经不住吓早都跑了,哪儿比得上金副帮主的胆量,单枪匹马,岂不知对方早就备好了茶饭,等着多招待几日。”
闻言,姜北海眯起了双眼,敛了神色:“你小子,倒真有点本事。”
“不敢当。”
姜北海干脆也不废话了,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自东州沿水路押送生辰纲,途经西州宝鹊山附近,突遇暴雨,河道上水势凶猛,一时无法前进,正要找地方停靠,那伙人便从河底下窜了出来,把东西劫走了。”
裴解意听出话里的漏洞,追问道:“你们在河道上停留了多久?”
姜北海道:“不记得,反正不慢。”
“那群水匪出来前,附近可有埋伏?”
“不知道,没人上报。”
“生辰纲有多大?他们如何劫走的?”
“挺大,他们在箱子底下锯了个洞,掉下去劫走的。”
裴解意见姜北海不像撒谎的样子,便提了一嘴:“姜帮主难道没有想过,那伙人早有预谋?”
姜北海摊手道:“我管这做什么,反正东西都被劫走了。”
“……帮主好气魄。”
裴解意算是知道为什么他被打这么惨了。
裴解意本想问他有没有仇家之类的,但一想他可能仇家遍地跑,便换了个问法:“姜帮主觉得近日帮内有何异常?”
姜北海正要否认,忽而想起一事,道:“好像还真有,金兰叶这家伙最近不太正常。”
虽说现在还没人找他,估计明日也快了,但即便没人找他,这漕帮,他也非去一趟不可。
杨宽叽叽喳喳了半天,裴解意早听烦了:“还不走?这儿可没你睡的地方。”
“啧,裴兄莫急啊,我还有件事没说呢。”杨宽抬了抬下巴,示意其看身后。
裴解意是背对卧房而坐,他一回头,吓得门缝里的眼睛眨巴了两下。
“砚哥哥,我我不是有意听你们说话的……只是太晚了…….”
裴解意让他出来,舟多慈默默站在他身侧。
杨宽嘿嘿笑道:“表弟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许是他的表情不太像好人,舟多慈躲到了裴解意身后。
裴解意道:“阿隐怕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宽便不卖关子了,直言道:“咱这回查案少说也得在外待个几天,你放心阿隐他一个人在家?”
裴解意让他接着说。
“我来时才碰见陈夫子,他找我问了青松书院学子落水身亡的事,就随口聊了两句。如今想来书院因这事空缺了个学子的位置,裴兄何不考虑考虑让阿隐入学去。”
入学自然是好事,只是舟多慈身份特殊,舟家的案子才结,太子的人也不知是否已经离开,还是得小心为上。
裴解意思索了一会儿,问杨宽:“书院可缺杂役?”
杨宽想了想:“陈夫子好像是说过缺个洒扫的人,但是裴兄,阿隐还伤着呢,读书总比干活好吧,你莫不是舍不得那点银子。”
裴解意不接话,只让他安排便是。
杨宽心疼地看向舟多慈,后者张着两只亮亮的眼睛,丝毫没有拒绝之意,杨宽无奈叹了口气。
翌日,杨宽找陈夫子说了此事,特意关照舟多慈身上有伤,别让他干太重的活,陈夫子此前承过他的恩惠,自然应了下来。
升堂前一晚,裴解意领着舟多慈去青松书院,临走时又给陈夫子塞了一锭银子。
舟多慈立在书院门前目送他离去,风拂过,院门外的青松洒下一片松叶,落在他的肩头。
裴解意没有回头,在离开书院后,于夜色中翻入一座废弃的院落。
从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人,裴解意抱起双臂看着他,沉声道:“一百两,只多不少。”
舟多慈收拾完了厨房,顺便把其余屋子也收拾了一番,继而乖乖坐在院子里等裴解意回来。
待日头西沉,院门被叩响,舟多慈正要起身开门,忽觉有些不对劲。
他警惕地透过门缝看去,只见一陌生人立在门前,身着捕快的服饰,腰间别着宽刀,明明是九尺的个头,伸出的手却异常短小肥胖,将木门敲得震天响。
舟多慈没出声,当即退回了房里。
这人莫不是来抓他的?
裴解意明明将他假死的事安排得十分严密,为何还会走漏风声?
舟多慈转而又冒出个猜测,但随即又否定了自己。
他如今还未与裴昱有牵扯,裴解意自然也不会故意泄露出去,若是要杀他,又何必救。
门外的敲门声越发大,好似要破门而入一般。
舟多慈来不及多想,跑出屋子来到墙角,目测了一下院墙的高度,用力一跳扒上墙头。
自小文武并习的他,并不觉得翻墙是件多困难的事,然而如今他浑身缠着绷带,极大限制了行动。
仅仅是抬手的动作便牵扯到腰间的伤,愈合了一半的伤口顿时裂开,疼得他差一点松手。待好不容易做上墙头,鲜血和汗水浸湿了他整个腰腹。
舟多慈从上往下查看落脚点,谁知眼前突然模糊,径直从墙头上摔了下去,硬生生咳出一口血。
恍惚间他听见那人察觉到了动静,抬脚往这边走来。舟多慈不敢耽搁,费力支撑着站起,往巷子外面跑。
错综复杂的深巷仿佛没有尽头,舟多慈不知跑了多久,眼看就快要支撑不住时,裴解意终于出现在了视野里,舟多慈头脑一热,加快脚步,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那对于他而言,才是真正的酷刑。
我闭了闭眼。有一种想动手,但不知力气往哪里用的无力感。
我并不希望裴解意死在我的手上。
但他坦诚而开口的那些话,对于我而言,也实在有点、太超过。
而如今我所处的,是裴解意将我绑来的妖渊洞府当中——
“裴解意。”
我平静地睁开眼,“还记不记得,你化身人魔的时候,听到的话?”
第 187 章 仙尊出手
裴解意微微一怔。
他当时听见的,来自于主人,令他记忆最为深刻的话——
“……你再不来见我,我就不要见你了。”
“裴解意,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裴解意的面容一瞬间惨白。最糟糕、也最令他恐惧的事发生了。
杨宽正想开口问情况,裴解意却示意他看向右侧。
半人高的灌木丛中,一个黑黑的脑袋半探出来,正朝他们这边张望。
杨宽立即明白有人跟踪,打了个手势问要不要追,裴解意点头,杨宽正要抽刀,而裴解意当即运起轻功,从地面上一跃而起,踩着树干往那人的方向快速掠去。
那人发现自己暴露了,赶忙窜出灌木丛往回跑,裴解意追赶的速度极快,眨眼的功夫就追到了他的身后。
裴解意和舟多慈躲到拐角,悄悄探出一只眼睛看向不远处的情景。
只见主簿正将方才的卷宗扔进火堆,看样子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只剩方才浸湿的几份烧得较为困难,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糊味。
裴解意默不作声,静静等他烧完后离去,才从拐角后出来。
舟多慈来到火盆边,见里头的卷宗都尽数成了灰烬,回头看向裴解意。
“这是沈海贪污的记录,如今被有心之人销毁,往后想翻案几乎是不可能。”裴解意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舟多慈盯着眼前的灰烬,沉默不语。
原文中,沈海不过是裴昱计划中的一个炮灰,用以削弱太子气数的棋子,裴解意本没有太过注意他,但如今的局势,让他隐隐觉得和沈海脱不了干系。
裴解意道:“先回去再说。”
舟多慈点点头,把目光从那堆灰上面移开,他看向裴解意,似是随口问道:“我一直好奇得很,解意你为何知道这般多?”
裴解意愣了愣,佯装无事道:“在衙门里呆久了,自然知道的多。”
听了他的回答,舟多慈没有什么反应,莞尔道:“恩,晚上想吃什么?”
裴解意看着他,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滞,也莫名弯了嘴角:“豆腐吧,好消化。”
裴解意伸长手臂欲抓,奈何那人身手极其灵活,躲过一击钻进乱石堆便不见了踪影。
“裴兄你等等我,贼人往哪儿跑!”
“阿隐?”
裴解意有些意外,见舟多慈这幅模样,倒像是偷跑出来的,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舟多慈拽住他的衣袖,带着微微哭腔,小声道:“有……有人要抓我。”
裴解意正想问何人,舟多慈的双眼却突然流露出惊恐,整个人瞬间扑进了他怀里。
裴解意下意识接住了他,与此同时,方才那两名举止异常的人正好路过二人身侧,裴解意当即明了,就势侧过身将舟多慈的身子完全挡住。
裴解意尽可能表现得寻常,奈何那两人还是察觉到了他们,裴解意当机立断,朝舟多慈喊道:“钱什么钱,老子没钱给你上学!快给老子滚!”
那两人被裴解意突然的嗓门唬住,立在原地看着他们。
吼完,裴解意作势用力推舟多慈,实则调整了角度,让他的脸不会因动作而露出来。
舟多慈无助地紧紧抱着裴解意的腰,无论裴解意如何推甩都无法让他松开分毫。
裴解意酒劲上头,全然不顾是在大街上,喊得愈发有力:“老子是你哥不是你爹,谁生的找谁要去!那老东西不管你,还要老子管你不成,去去去!别当着我喝酒!”
发着呆的店家们一听有热闹,纷纷探出脑袋往这边瞧看,有的甚至专门撑了把伞,在离裴解意一丈外的地方围出人群,专等看后续如何。
那两人被围观的百姓挤到了后头,一时靠近不得,他们对视一眼,似乎仍在犹豫。
裴解意再接再厉,推舟多慈的手上还拎着酒壶,在最后用力的同时一下偏了力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越过人群径直砸在了那两人面前,引起人群不小的骚动。
“吵架就吵架,发什么疯啊!”
“酒鬼一个,连兄弟也不管啦,呸!”
“啧啧,造孽啊。”
杨宽好不容易追了上来,见裴解意立在原地不动,手上抓着一块蓝色布料,他可惜道:“他娘的,这孙子跑得恁快!”
裴解意虽也不爽,但面上无甚表情,冷冷道:“先回去。”
待出了密林,寻到马匹,和摸不着头脑的捕快们会合后,裴解意发话道:“搜查城中进账甚少却仍在做生意的门店,门庭冷落者重点排查。”
捕快们得了令,立刻着手去查,裴解意和杨宽回了衙门,将今日之事上报,又去牢房看了姜北海,翌日清早,捕快们便结果上报给二人。
裴解意又从中挑了四处可疑之地,与杨宽分别带人排查。
许是下过雨的缘故,天色阴沉沉的,秋风路过,掀起一片颤栗。
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裴解意领着一大队人在路上走,显得尤为突出。
“分散查,莫要打草惊蛇。”
捕快们各自散去,裴解意进酒肆要了壶酒,在街上慢慢游荡。
他并不打算等捕快们的回报,因为真正的联络所,并不在名单之内,他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吸引对方的注意而已。
裴解意把酒壶一提,张嘴灌了自己半壶酒,顶着微醺泛红的面孔,晃到了城内最繁华的地段。
他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余光扫过两侧的店铺。
因生意冷清,里头的人守着门,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地发着呆。
裴解意瞧不出什么异常,在收回视线时,身后窄小的巷子里忽而冒出两名异样之人,他们面色凝重,左顾右盼,好似在寻什么。
裴解意故意放慢了脚步,欲细听他们的对话,下一刻便有人迎面撞了上来。
“砚哥哥!”
舟多慈粗喘着气,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对着裴解意小声唤道。
事已至此,只要能先脱离如今复杂的困境……想到裴解意,我又开始头疼了。等我分神之后,难道真的要在那选择当中二选一?当然是先跑再说,不管通过什么途径都好。
摘下丝绸之后,我看见了来人的脸。
倒是一张很年轻英俊、也很陌生的脸,神色冷淡。我在记忆当中搜寻,似乎并非世家公子里的任何一人。
但舟微漪托付于他,他又能独自前来妖渊,应当绝非无名之辈才对。
我开口询问对方,“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也渡:“……”
第 188 章 我累了
也渡的身外化身,是他多年前还需外出历练时,为便于在修真界行走所创。
那时他的名气已经很大了,为了避免麻烦,自然也需幻化容貌——正是他如今所用的样貌。
此时面对着舟小少爷的疑惑,也渡鬼使神差地并未暴露自己的身份——或许是因为,也渡也从未感受过这种被舟多慈以这种平等姿态对待,那双眼好奇望着自己、带着些许探究的奇妙体验。
不论是作为“玉师尊”,还是从未得过舟多慈一丝好脸色的也渡仙尊。
他略微沉寂之后,开口,“不渡。”
他们虽误打误撞找到了被杀害的赤巾帮,但耽搁的这些功夫,皮帽子早不知逃哪儿去了。
但转念一想,既然皮帽子敢往深山老林里跑,是有落脚点也说不准。
于是,裴解意让杨宽给大黄重新嗅了嗅木牌,牵着它往林子里走。
他记得方才大黄在某处犹豫了一会儿,说不定皮帽子就是往那个方向跑了。
果不其然,大黄带着裴解意往另外一边跑,不多时便出了林子,把他带到了生辰纲遭劫的那段水道。
先前他与杨宽的脚印还留在岸边。虽然舟多慈已经离开俗世整整五百年。
但这对于修真者来说,不过一是转眼的功夫罢了。
舟多慈先回了趟合欢宗,而接待他的是新宗主。
他将合欢宗交到一个长老手中,因为在他嫁给连景洲时,他就不再属于合欢宗了。
长老很聪明,也比他勤奋太多,他不在的这些年,合欢宗发展得还算不错。
“辛环呢?她回来了吗?”聊了一会儿,舟多慈直入正题,他最在乎的,还是辛环的下落。
新宗主和辛环关系一般,但也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辛长老吗?没有她的消息,但她的命运灯还燃着,想必是性命无忧的。”
“是吗?”舟多慈也不想多呆了。
新宗主显然对他还是有些敌意,一方面怕他惹来祸患,另一方,他作为前宗主,自然是不遭新宗主待见的。
“对了。”新宗主在他离开前,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你还记得赫连若吗?”
舟多慈楞了愣:“记得,那个小子天赋不错。”
新宗主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他在你嫁出去没多久后就堕魔了。”
“哦。”舟多慈点点头:“那可惜了。”
“哎。”新宗主叹息一声:“你还是真是无情啊。”
舟多慈没有回答他的话,转身离开。
只是在他下山后,在他回头望向那云中的城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事。
他想起一个女人,一个他想不起容貌的女人。
她轻轻抱着他,摸着他的脸:“哎呀,辛环,你看这孩子多漂亮啊。”
“没你好看。”辛环那时候语气冷冰冰的,对他也不算太友好。
“可他是纯阴之体的男子啊,多少见呀,辛环,我们把他带回去吧。”
他想起,辛环冰冷的手拉住他的右手,而左边,是一双温暖炽热的手。
不知道辛姐姐怎么样了,他叹了口气,却也感觉到几分无可奈何。
修者追求长生之道,这慢慢长路的尽头,竟仍是半点不由人。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千年前与苏鸿生活过的那座小城。
那是一座被封在琥珀中的城市,那是那位无上仙尊的珍爱之地。
没有外力可以摧毁它,就是天道的轮回,也无法将城中人带离。
人们在这一方小世界轮回着,在琥珀的幻梦中度过了这几千年的时光。
“怎会?”在踏入城中的那一刻,无数幻境涌向舟多慈的眼睛。
青年手提着一个篮子,招呼躺在书上看书的红裙美人:
“夭夭,我买了奶糕,快来吃吧。”
“呀!是这个!唔唔真好吃,嘿嘿,夫君,你也吃一个。”
美人鼓着腮帮子,像小仓鼠一般将奶糕塞进嘴里,看见青年宠溺的目光,手指便捏住一个白色的奶糕,塞进青年的嘴里。
青年被他那一声夫君闹了个大红脸,转过头,低声道:“唔?夭夭,我们还没成亲,不要喊夫君”
美人却胡搅蛮缠起来,他抱着青年的胳臂,一脸得意得连喊了几声夫君:
“嘿嘿,夫君夫君夫君,就要喊,难道你还想娶别人?”
“嗯不娶别人,只喜欢你,这辈子都只喜欢你,不,下辈子,下下辈子,直到我神魂陨灭之前,都只爱你。”
这附近根本没有其他出口,若皮帽子想躲,除非下水。
裴解意看向水里,平静的水面倒映出他冰冷的面容。
他把舟多慈放下,对他道:“在这儿待着,待会儿同大杨他们说一声,三刻后若我未回,让他们备好草席。”
舟多慈立马拽住他的手:“我会水,我也下去。”
“胡话!不许跟来。”
说着裴解意脱了外袍交给他,试了试水深后径直跳入水中。
不愧是深秋,冰冷的河水刺激得他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不过好在他快速清醒,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水底。
舟多慈抱着衣物,在岸边紧紧盯着裴解意消失的水面。
“砚哥哥!”
他虽想杀了裴解意,但裴解意若就这般没了,还怎么利用他接近裴昱。
舟多慈如今既想留在岸边,又想去叫杨宽他们,一时踌躇不定。
水面已然恢复平静,就好似裴解意从未出现过一般,舟多慈在岸边来回踱步,烦躁地踢着石子。
此时的水下,裴解意拨弄着水流,试图稳住身形。
光线不足加上浑浊的水质,让裴解意几乎看不清周围的环境。
他不得不闭上眼,感受着水流的微弱变化。
大股的水流推着他顺着河道而去,唯独有一小缕在前方分了叉,不知通往何处。
裴解意漂浮在水中,伸出右手拂过那缕水流,仿佛握着股有实质的细绳,摸索着慢慢前进。
也渡实在困惑不解,又极为烦躁。他盯着那点颈项上的痕迹,缓缓倾身。似乎是想试验一下,如何才能复刻出这样的印记来——
正对上一双眼。
不渡就在我身边,我自然对他的气息没有那么警惕,直到那气息越靠越近。
我睁开眼:“?”
还没别的反应,下意识一脚踹了出去。
第 189 章 真傻
那一脚似乎落在了不渡小腹下方一点的位置——传来的触感十分的奇异,突兀又鲜明,是微微鼓起来的部位。
我:“……”
而对于也渡而言,即便是他的身外化身再为强悍,此时也微微闷哼了一声,直起了身。
场面似乎十分尴尬。
主客走了,这宴席便不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席间气氛寂然如上坟,惟有舟多慈施施然起身,朝鸿宝气定神闲道:“宫门路遥,我送公公一程。”
——长剑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过鸿宝眼底。
他不得不应了声好。翌日一早,舟多慈便带着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领差,他昨日自宫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烧,好歹被米酒关在房内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学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门,他便钻进暖轿内,由米酒驾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门。
太仆寺卿贺晨朗早早便带人侯在正堂,他打听过这位刚同周将军结亲的舟世子,知道此人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可这荡手山芋偏被抛到了他手里。
他身为太仆寺卿,掌车辂、厩牧之令,少卿为其下臣,共设有两位,一位管着诸多杂事,譬如随扈出行一类,另一位则专理煊都城郊军马场事宜。[2]
只是不知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个。对面的少年见他对自己倾吐心声,脸色稍缓:“我打算往西北,上太清宗拜师。”庄澜道。
凌原面露异色:“太清宗?太清宗不是为了避战祸,举宗避世不出了?”
曾经盛极一时,将全天下画地而治的道门十一宗,如今早已七零八落。
药宗、太素宗、灵枢宗三宗被灭。
太息宗弃道从俗,在九仪宗的辅佐下,终是扫平天下,少宗主孟宸极成了当今大梁国的国君。
太微宗、剑宗、神机宗、九仪宗仍广招门徒,传道于天下。衍天宗与它宗不同,一脉单传,也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向岿然不动。
而太清宗、玄天宗、天心宗则封宗避世,隐而不出。
时易世变,而今以无相宫为首的七门八派遍地开花,纷纷崛起。道门的这番际遇,老一辈人提起来都要为之唏嘘。
庄澜拜入衍天宗不成,居然打算往西北,叩问太清宗紧闭的大门,此去一路,不知会遇上多少艰险困难。
“心诚所致。衍天宗都不惧一试,怕它太清宗?”庄澜目光流溢着坚定,想必是打定了主意。
“好!”凌原不禁大声赞叹,对这个同病相怜的落选者萌生更多惺惺相惜,“好好好!这顿酒我请了!就当为你践行!希望你我二人将来各自闯出一番天地来!十年后的今日,我们再相约此地,豪饮一番如何?”
庄澜端起酒杯,一向冷峻的年轻脸庞终于流露出笑意:“请!”
两个少年豪情万丈,痛饮十坛。
凌原喝得尽兴,先前的失意一扫而空,犹觉不够,踩着板凳大声让店主再来十坛。
“你整日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看了厌烦!这样笑出来讨喜多了。”他想了想,又问,“难道你之前那样端着,也是受人指点?”
庄澜神情一顿,随后露出疑色:“你也是受人指点?”
凌原唉声叹气,向他讲述自己的经历:“我跟家里护院学了点本事,后来他们那点本事教不了我了,我就悄悄离家,打算拜入仙道正派,寻求一番机遇。鄱阳湖畔遇到一个神秘的家伙,他指点我往无相宫拜阮仙师为师,更让我投其所好,模仿舟多慈少年时的模样,如此胜算更大。”
庄澜面色微沉,追问他:“你还记得,那人什么模样?”
“他藏头盖脸,我看不清,只记得他脖子这里有个指甲盖大的胎记。”凌原朝脖子比划了一下,又问他,“你也遇到了么?看样子,你是模仿舟多慈青年时的样子?他是不是说你本来气质就颇似舟多慈,稍加心思便能让阮仙师想起故人?”
“嗯。”庄澜自嘲笑道,“画虎不似反类犬罢了。”他说罢,又向店家催促道,“店家,酒还不上么?”
他这一催,十坛酒很快送了上来。
凌原道:“这间野店就这咱们一桌人,上酒还这么慢。”
店家连声道歉。
凌原不免多看他一眼:“这么热的天,你还穿这么严实?”
店家把领口又往上提了提:“原上风大,小的身上容易起风疹。”
说罢,陪着笑回到了后厨。
“我俩这是走了弯路!模仿别人倒不如做自己快活。离开无心苑,我现在觉得有如新生!”凌原与庄澜碰了杯,朗声道,“来!干了这碗!祝庄兄前程似锦。”
庄澜稳住差点被撞翻的酒碗,正欲一饮而尽,忽然被凌原用剑柄按下。
“别动!”
一抬头,只见凌原脸色凝重地端详酒碗。
“这酒有古怪……这是间黑店!”
说罢,他拔剑将酒坛并酒桌劈了个粉碎。
这边酒桌刚碎,后厨便跳出四五个凶神恶煞的歹人,将他们围住。
庄澜也拔出剑来,与凌原背对背应敌。
“踢到爷爷你们算是踢到铁板了!”凌原大喝一声,朝歹人们杀去。
两个少年不过片刻就将这间黑店杀了个穿,几名歹人被他俩困成一个个粽子,挂在墙头嚎啕求饶。
临别时凌原还津津乐道:“今日不但得一知己,豪饮一番,还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真是畅快!”
庄澜笑笑:“凌兄此去剑宗,万务珍重。”
听他叫自己“凌兄”,凌原不由一愣。
“方才若非凌兄提醒,我已经中招了。”庄澜解释道。
凌原颇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也祝澜弟鹏程万里!”他擅自换了个更亲切的称呼。
毕竟相处了几个月,虽然期间针锋相对,两人都不由得产生许多不舍。
两位少年将要在这条道上分手,各奔东西。
扭头时看到天边孤鸿,凌原竟感到鼻子发酸。但他觉得自己既然是被称为“凌兄”的那一位,更不能比对方先显露脆弱,于是便头也不回,顺着古道大步迈去。
再见面,恐怕等到十年后了。
天将夜,凌原还未找到能够夜宿的人家。莫说人家,连个遮蔽破舍都没有,只好寻一个山洞暂且将就一晚。
刚安顿下,外面就电闪雷鸣,下起雨来。
望着雨水在山洞外汇集成小溪,他感慨道:“一滴雨都没淋着,真是天道助我。”
生好了一堆篝火,凌原便在旁边石头上铺开一封信纸,准备给家人朋友写信。
不知多久,雨都没有停歇的架势。
写完信时已经很晚,他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将信纸取过又过目一遍,吹干后便好好叠起。
刚一抬头,山洞外黑漆漆的雨幕中闪过一道黑影。
许是借着火光埋头太久眼花了,他揉着眼睛往洞口走去。
这一次,眼前闪过的不是黑影,而是一道快如闪电的银光。
他愣住。
那是一道剑光。
让他惊愕的不是剑光,而是握剑的人——来人竟然是他刚拜了把子的好兄弟,是他白日里并肩作战惩奸除恶的好友,是经他一番善意提醒躲过一劫的“澜弟”。
更让他惊愕的是,庄澜的剑,比二人并肩作战那时,还要快上十倍。
“澜……弟……”他张开嘴,这才感到,自己喉间有温热的液体咕咕往外冒。
扑通一声,凌原倒在地上。
意识熄灭之前,他只来得及浮现一个念头——约好十年再聚,这么快,又见面了。
庄澜熟练地甩开剑身沾上的血,收入鞘中。
“两次了。”他对身后穿着蓑笠的男人冷冷道,“博阳湖畔,隅阳酒肆……面对这种蠢货都能败露行迹,你是不是应当做些反省?”
戴斗笠的男人立刻跪了下去,朝庄澜磕头求饶。火光映在他脸上,如果凌原还活着,他圆睁的眼睛会看到这人脖子上有个指甲盖大的胎记。
“再有一次。我会替主人处理你。”庄澜冷声道。
*
因怕路上耽搁,也渡与舟多慈比天心宗开启的日子还要早了七天启程。
横竖时间宽裕,两人优哉游哉,赶着辆马车,顺官道一路逛去秦州。
舟多慈拿着几封信,拆开一阅,便开始咯咯直笑。
“笑什么?”也渡道。
“在看李刻霜给我写的信,‘多慈师弟,见信如晤’……哈哈哈哈,听这小子咬文嚼字,我好不习惯。”
“你习惯他什么语气?”
“……”
“你与他相识不过几天,倒是熟络得很快。”
“咳咳……”
很难说也渡这是无心之问还是意有所指。
但也渡并未与他为难,转而问道:“信上写的什么?”
“他一天给我传三封信,都是问我在做什么,吃了什么。”
信是用术法所传,半个时辰便能送达,除非结界相隔。
“这小子认定我就是……”舟多慈忽然将话止住。
认定是谁?自然是舟多慈。
也渡颔首道:“你的骨相与多慈确实相似。”
舟多慈哑然了片刻。
原来这家伙还摸得出骨相!
怪不得也渡好像很喜欢摸他的脸,原来是在摸舟多慈的骨相,睹物思人。
幸而也渡眼盲,看不到自己的容貌,不然可能会像李刻霜那样纠缠不休。
他可比李刻霜难糊弄多了。
“霜师兄给你也写了一封。”
他递给也渡一封信。
也渡慢吞吞拆了信纸,又递还给他:“看不了,念给我听。”
舟多慈知道他还是得来求自己,心中得意,展信念道:“‘姓阮的,见信如晤。舟多慈和舟多慈,我定要带一个回太微宗,你看着办吧。’”
读罢,他抬眼看向也渡。后者只是不声不响。
不知也渡心里在想什么,该不会是在盘算着,把自己送出去能省去多少麻烦吧?
“究竟有多像,才让他如此惦记。”也渡幽幽说道,“只是可惜,我双眼已盲。”
大家都看过了舟多慈的模样,只有也渡不曾看过。
他指尖微动,想要伸手再去摸一次这个弟子的骨相,但这冲动被他按捺住了。
他是舟多慈的师父。
于理不合,于情不妥。
舟多慈浑然不觉,低头去翻信件。
“哦?这里还有一封凌原给我的信。他说他考虑数日后,决定去剑宗,拜江卿白为师。我看他用剑资质不输白术,是个可造之材。你说呢,师尊?”
“……”也渡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许久之后,他忽然没头没尾道,“今晚要下雨。”
“是吗?”
这么大的雨,若有人杀人藏尸,大约也不会留下痕迹吧。
舟多慈身为天道,竟没预感到这场瓢泼大雨。
天意之外,便是人为。
贺晨朗心下一时发愁,眼见这位大爷由仆从贴身服侍着方肯下轿,愈发觉得对方这般矜贵,断不可能挑捡这管理马场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着这位爷平日里少来太仆寺衙内添乱。
舟多慈一想便知贺晨朗的诸多忧虑,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礼,温煦道:“在下舟多慈,表字清雎,见过太仆寺卿贺大人。”
堂内站着的几人均是一怔,没料想到会是这般和谐的开场,气氛一时吊诡。
贺晨朗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回了礼屏退众人,同舟多慈好一番客套,方才将话题引入正轨,将少卿之职简要陈述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世子心悦何职?”
舟多慈坐在如意椅上,正抿着瓷盏中温热茶水,闻言一笑,说:“贺大人可知,我为何来此?”
“这”贺晨朗一手搓着膝上官袍,谨慎答话道,“天子之命,我等岂敢妄加揣测。”
“是因着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伤了皇上身边近身侍奉的内监。”
雪粒扬在冬日烈风里,撕扯着太仆寺院内小小的一囿天地,舟多慈在这风里笼紧了狐裘,欣赏着贺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换了个翘腿的舒服姿势,狡黠一笑,喉头由上至下轻微滚动一遭,慢条斯理地说:“皇上打发我滚远些呢,贺大人,我可有得选吗?”
鸿宝本在席间喝了不少酒,被着舟多慈扶上轿时,却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几乎瘫靠在软座上,分不清此刻是梦是真,只觉得喉头烧灼,难言一字。
这场席同也渡的相谈虽不尽兴,可离间周舟二人的目的却也算歪打正着,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抚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获。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着,突然听得舟多慈开了口。
舟多慈温声细语地问道:“公公对在下,丝毫不好奇吗?”
鸿宝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少侠说笑。少侠不取下这帷幕,想来也不愿旁人多打听。”
舟多慈啊了一声,颇为遗憾地说:“公公对我的脸,全然没有一点兴趣吗?”
鸿宝赔着笑道:“少侠的确是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这脸破了相——不愿示人,便不见吧。”
他说着,连连摆手,一点点朝后避去。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舟多慈将鸿宝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紧紧贴在鸿宝因饮酒而发烫的皮肉上,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鸿宝,在其耳侧温声回话道:“我不过中人之姿,公公抬爱。”
可他手上越发紧的力气也使这温煦愈发吊诡,鸿宝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来。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要将手抽离出来,却被舟多慈猝不及防地一拧,将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舟多慈的声音好似若即若离的夜雾,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钻。
“公公今日席上,既说舟多慈刻薄阴险,我又怎能辜负公公美意——不叫公公亲眼见识一番呢?”
鸿宝猛然瞪大了眼。
下一霎,舟多慈抬脚往他膝弯狠狠一踹,鸿宝疼得眼前一黑,却紧咬牙关不敢出声,冷汗直冒地扑通跪倒下去。
舟多慈绕行至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神色被帷幕轻纱挡住,看不真切。
只是从这帷幕下传出的声音,却依旧温煦得很,丝毫不显愠色。
“原来公公也会害怕。”
“今日席上,我还当公公同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鸿宝惊骇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舟多慈颇觉无趣,用脚尖挑起鸿宝的下巴,当着他惨白的脸,将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点点撕开了右眼下的假赖疤。
一颗明晃晃的小痣露出来,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着轿外透进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舟多慈粲然一笑,问:“公公此后,可能记住在下的脸了?”
鸿宝慌乱点着头,腿弯处痛得近乎掉下泪来,再抬眼时,舟多慈却已换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马车行在白雾森森的街上,街侧屋檐下挂着许多明明灭灭的红纸灯笼,夜半阴风一吹,便显得格外寂寥。
岁暮天寒,煊都城内四下不见闲人。
舟多慈将鸿宝送至宫门口,方才转身离开了。
他病还没好,这半天里一来一去,又吹着许多凉风,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小巷回侯府时,米酒慌忙迎上来,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过伸手一揽,便摸到自家主子冻得发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将人往屋里扶,小声呼道:“您这是不要命了!”
“多大点事儿,”舟多慈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探了一把,“这不挺热乎的嘛。”
整个额上烧得滚烫,甚至沁出点薄汗来。
米酒实在听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见地顶嘴道:“再烧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银丝碳了。主子,您倒是会替周将军节省府里用度开支。”
舟多慈整个人摊在高床软枕上,只有气无力地骂了句混账东西,便筋疲力尽地闭了眼,由着米酒打来热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长在岭南,实在很耐不得寒。
过了半晌,这噬骨的凉意方才慢慢消退几分,他坐起身来,将一碗热汤药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旧是滚烫的,同这药汤热气纠葛得难舍难分,昨日被疾抓裂的伤口又渗出点血来。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声吩咐道:“你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来,开剂见效快的药——起码明日之内能让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皱着眉看他,“您都这样了,好好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舟多慈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说,“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进宫,我总得有个人样。”
他苍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来,通红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大抵是要好好诉一诉苦的。”
“他若是沉得住气,今夜席间也分明有所隐瞒,此番赴宴,定然并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时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动说,跛着脚也定会被问及,他瞒不过去,便会囫囵撒个无伤大雅的谎话。”
舟多慈在腾升的水雾里半眯着眼,轻声道:“只要他撒了谎,隆安帝便会信我仍是纨绔,左右明日得进宫挨训。”
米酒倒吸一口凉气,叹道:“主子,您这一脚也太冒险了,何苦如此呢?”
舟多慈将空碗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懂什么?这样闹上一闹,是为以小博大。”
“老皇帝训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无话可说。左右一定能因这一出闹剧得个闲职,我不算太亏。”舟多慈唇上血色也回来一点,朝米酒扯出半个惨淡的笑来,“他想拴着我,怎么肯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也渡莫名地想……那他是愿意的吗?
有没有被欺负?
被人魔掳走之后——
也渡到底没有追问这些,一个字也没有再提。
他只是心底突然爆发出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杀意,甚至已经细致考虑起来,要不要回去人魔洞府。
虽然这具身外化身暂时杀不死人魔,但自爆之后,也能让他重伤。
至于这寄存他分神的化身毁灭之后会付出的代价……无非就是再多修炼个几千年。也渡考虑之后,居然觉得代价再公平不过。
第 190 章 生生不息的凡人
那非常突兀地出现在也渡脑海当中的念头,虽然鲜明,到底未曾实现——
戾气是真。但相比于由戾气而生的强烈憎恶,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显然是带舟多慈先离开妖渊。
两者无需过多权衡,只这个念头一出来,也渡便熄了原本折返回去,用化身发动袭击的计划。只是那眼底,依旧透出一种森冷的寒意来。
在距离燕都不远处,季肃便先行离开,看表情,应该是去收拾寿昌伯了。
容初弦换了亲王仪仗,从大开的城门,一路行到新鲜出炉的亲王府前,上面高高挂着康王府三个字。
直到此时,他才有“原来真的要登基”的实感。
——从平凡社畜穿越成小皇帝,家里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容初弦、阿不,哥,咱们真发达了!”肖晓看起来比他还激动。
“冷静!”
这句话既是说给肖晓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容初弦用力握了握拳,非常认真地分析:“咱们初来乍到,要以不变应万变。”
想到路上突如其来的那场刺杀,肖晓立刻拍胸脯保证:“这你放心,有我在,什么牛鬼神蛇都伤不到你。”
他来这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护容初弦吗?
容初弦点头,偌大的燕都里,他能信舟的人很少,只有寥寥几个。不求在位期间做出多大的贡献,总不能没上舟就被人算计死吧。
他还是很珍惜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的。舟多慈失策了。
没有实体,他就只能进到颍川百草生梦里把他胖揍一顿。
这晚颍川百草生难得文思泉涌,挥洒一通笔墨,痛痛快快去睡觉。
正在梦里与新的相好把酒言欢,舟多慈便横空冒出来将他踹翻在桌。
“颍川老贼!今天要你好看!”
“你……你……舟多慈?!你干什么?久别重逢,你怎上来就对小生拳脚相向?停手!停手!打人别打脸!”
打人确实不能打脸。
舟多慈这照脸的一拳,竟然把颍川百草生从梦里打醒了过来。
颍川百草生惊得从床上跳下来,光脚在地上转圜数圈,都没见房里有其他人影。心下胆颤,对着四面八方的空气拱手行礼:“舟多慈,李仙长!小生若有冒犯,请给小生一个明示!”
舟多慈无可奈何,总不能召雷把他劈了,便以月光书在窗上写下一行字来——
“无耻老贼!再敢写东西胡乱编排也渡,看我不揍得你满地找牙。”
颍川百草生看着那行字,非笔墨所写,而是以月光书就。
他一介凡人,哪里见过这等玄妙之术。
有夜半皮影戏之事在先,他看到窗上月光书,首先便是反省一遍自己有没有写过这剧情。
再三确认不是他写的谶书又在作怪,才痛哭流涕地扑向窗户。
“舟多慈?是你吗,舟多慈?你怎么在窗户上?”
舟多慈实际坐在书桌后面,冷眼旁观。
颍川百草生哭道:“十年过去,都不见你醒,小生还以为你已凶多吉少。这是怎么了?你怎会突然显灵?又为何对小生充满误解?”
“误解?”舟多慈嗤笑着在窗上写道,“你要不要看看,你给也渡那书,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颍川百草生正色道:“你有所不知,这种题材雅俗共赏,最是叫座。”
“什么题材?”
“师尊文学哪!”
“……”
“小生是财迷心窍。当时心想此书借了您与也渡的名字,肯定能够大卖。小生指望赚这一笔,就封笔再不写了。”
“那你大卖了吗?”
“没有。”颍川百草生满脸沉痛道,“被净缘禅师亲自打回,责令各大书行不准印发。普天之下,只此一本。”
舟多慈哼了一声,在窗上写下:“你当为此庆幸。”
他不忘此来的目的,又问:“那本书里的情节是你自己编排出来?还是有人教你这么写的?”
“仙长这是什么话!小生撰书都是情之所至,有感而发!与旁人何干?!”
“你那秃毛笔是从何得来?”
“那笔是黑市里淘的。无相宫的黑市你也知道,找不到买家。”
这下可以说是线索全断。
他昨晚将书一目十行翻过去,上面许多情节应在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知晓《衍天遗册》是衍天一脉秘传,世上绝无仅有,他还当那是第二本《衍天遗册》!
桩桩件件,未免太多巧合。如果说是有人在背后策划,却又捕风捉影,找不到头绪。
他尚在沉思当中,却听颍川百草生絮絮叨叨:“舟多慈,李仙长,你这些年都在哪里?逢年过节我给你烧的纸你收到没有?现在过得好吗?怎不去见见也渡?”
“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不准再去招惹也渡。”
“好好好!”颍川百草生连声应下,光着脚在房内对着空气继续寒暄。
舟多慈挥手夺了他的气运——当然,并不多。只叫他起夜撞脚趾,吃饭嚼到砂,庙里求签求到下下签。
随后他把颍川老贼晾在原地,便径自离开。
他自飞升之后,感知敏锐异常,方圆十里的动静略一凝神便能知晓。而回到舟多慈的人身之后,这份能力便大打折扣,需要凝神聚气,才可感知。
不过,祸福相依,若要得到什么,总该有所取舍。
舟多慈恢复神魂之态,才想起李刻霜来。
上回他以月光书同这位师侄讲了几句话,便将他抛诸脑后。
他心随意至,眨眼便到太微宗。
“什么?他还敢收徒弟?”
李刻霜在书房大发雷霆,摔东西。
这好孩子,真是顾家,尽拣纸笔这些不易摔碎的东西摔。
“肖似舟多慈?我看他是心猿意马!他对得起我师叔吗?!”他向面前的白衣青年道,“白术,你方才说,舟多慈吐血是怎么一回事?”
白术坐在对面,反复擦拭着手里的剑,面对暴怒的李刻霜倒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他手里的剑素得不能再素,剑身雪亮光滑,被他擦得可照见人影,但他擦剑的手仍未停下。
他向李刻霜不紧不慢回道:“昨日收到净缘来信,舟多慈忽然吐血,是体内灵力暴冲所致,好在已经稳定。我恰在附近办事,便顺道来与你说一声,我也没想到你在闭关。”
初见白术,他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如今竟变得深沉内敛如斯。
白术原是药宗宗主姜楚风的弟子,只不过这位宗主只管收徒,不管授艺。
和李刻霜一样,白术有一名崇敬不已的师叔,药宗名士,名冠天下的“生死针”应惜时。那才是他视若亲传恩师的人。
他与师叔感情深厚,一身所学尽是师叔传授。年少时他们一群师兄弟更是随着应惜时游学各方,行医济世。
物是人非,如今药宗已散,他弃医从剑转投入剑宗门下,成为剑宗宗主江卿白的亲传弟子。
江卿白与应惜时并称道门双杰——素手摘月冯虚剑,阎门夺时生死针。
生死针和冯虚剑,分别是他前后两位恩师的名号。
只不过前者一朝身败名裂,化作世人口中奸佞之辈。
事发之前,任森*晚*整*理谁都不会想到,君子如玉医者仁心的应惜时,会是造下太微宗灭门惨案的元凶,是陆辞手下的一柄无情兵器,一着绝杀之棋。
彼时的白术天真愚蠢,自然也被真相打得措手不及。
少年时光追忆不去。如今他兼修医术与剑术,俱有小成,仍不能明白,师叔倾尽一切所追求的强大是什么东西。
“还闭什么关?一起走吧!我倒要去看看也渡作的什么妖!”李刻霜风风火火拽住他胳膊往外走,“待会儿御剑抓紧我。哦,忘了,你现在可不是那个剑都没开刃的废物修士,可以自己御剑了。”
白术当年随师叔行医,被保护周全。身上配着一柄华美不凡的宝剑,却没开刃,被李刻霜嘲讽为新式手饰。
现在他将剑朝空中一抛,翻身上剑的姿势行云流水。
李刻霜身驭克己剑,与他并肩齐驱:“看样子你精进神速,有空我们来切磋一番。”
下了仪仗,进入王府,迎面而来的是大大小小的官员,还有王府里伺候的下人,密密麻麻的一片,几乎要犯密集恐惧症。
礼部尚书头发花白,眼神慈祥得像在看自家的小辈,温声道:“登基大典已然在准备,最多半月。二月要行会试,所以准备得仓促,还望殿下恕罪。”
“没事。”容初弦没从对方身上感知到排斥的气息,便对他笑一笑:“我初来乍到,还需大人多多提点。这位是我的发小,与我一同来燕都。”
他顺势介绍了肖晓,说话时气息平和柔软,最是讨人喜欢,更何况礼部尚书对小殿下本就好感度拉满,此时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这些日子,殿下先在王府休息,若有事,可随时找……”
“找仪鸾卫。”
身后有人忽然出声,截断了礼部尚书的话。容初弦在马车上还有些心神不宁。
阚英拿出热巾帕给他擦手,心疼小皇帝受了风就手脚冰凉:“陛下,以后这些事只叫奴婢去做。”
“只是说一句话,你们太紧张了。”
容初弦还没有完全习惯身份的转变,完全没有身为皇帝的自觉,遇到什么事,更习惯亲力亲为——只要不太危险。
看看身边的人:阚英的宦官身份太容显,随行的金吾卫又不易叫人放下戒心,要是把那因低血糖倒在路边的学子吓到,就得不偿失了。
可惜肖晓进了金吾卫,就一心扎在训练中,极少陪容初弦出宫。
“只是送杯糖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容初弦今日路过北镇抚司,本是预备前往翰林,看看预备教导自己的未来帝师和伴读,遇见那个学子后,反而升起另一股心神不宁来。
总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阚英只一眼,便觉察出小皇帝的心不在焉,主动聊起另一个话题,笑道:“奴婢为陛下说几位素有才名的翰林?”
容初弦回神,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几日,首辅预备让小皇帝重新“进学”,特别是知道对方从未系统性地念过书,当即将其当做头等要事,光是帝师人选便有数个,更别说侍讲与侍读。
容初弦还是挺愿意读书的——不能叫以后的人说他是个文盲——但是在选帝师方面,不愿意从几个名字中挑选还算顺意的,而是想实地考察一下。
简单来说,就是试课。
再者,他对国子监的课程挺感兴趣,很想尝试一下。
马车哒哒地到了国子监门口,国子监祭酒、司业等官员齐齐站在门口,等候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学生。
见小皇帝被搀扶着下了马车,立刻有人要行礼,被他一个眼神制止:“如今我是学生的身份,诸位不必多礼。”
听听,连自称都不用了。
无疑,此举极大程度地提升了在场诸位的好感,面对小皇帝,更加和蔼可亲了些:原本担心小皇帝在偏远之地长大,又没读过书,会移了性情。
如今一看,既尊敬老师,又性子柔和,哪怕在学识上缺少点也无伤大雅,毕竟帝王读书只为了容理,不是为了科举。
国子监司业是一位女性,看起来三十多岁,充满书卷气:“陛下,请。”
由她在前面引路,很快到了辟雍处——专门给天子或太子设立的教室。
室内学生不多,大约只有九人,加上容初弦正好十人,完美的小班教学。
容初弦找了空位坐下,阚英走过来,帮他取下大氅,又送上书箱,其中文房四宝乃至书籍,一应俱全。
所有人离开后,这节试课才正式开始。
容初弦身边有个同桌,正经地穿着学子服:“今日我们上什么课?”
那学子似乎没想到小皇帝会主动找他搭话,差点打翻了一池墨:“回、回陛下,这节应讲《大学》了……”
“你别紧张,就当是普通同学。”容初弦安抚他一句,打开书箱翻找一会,拿出一本崭新的书籍出来,看见同桌的书旧旧的,还做了不少笔记,下意识就想说借我抄抄。
但他那手破字……怕是写半天也写不了多少,干脆算了。
“陛下,草民帮您磨墨?”同桌又问。
“不用,我自己来。”
容初弦兴致勃勃地在砚台上滴了几滴水,随后拿起长长的墨条,搅和半天,终于得到了不少墨汁。
他还是很有学生样的,端正地将东西放整齐,就等着先生来试课。
同桌在旁边悄悄地观察,按捺不住好奇,这就是他们的新帝?
看起来年龄很小,也不像学堂中的勋贵子弟,惹人厌烦。
察觉到身边的视线,容初弦微微扭头,对着同桌眨了眨眼,声音欢快:“有什么事?”
同桌乍然红脸,低着头,呐呐道:“没、没……”
“要吃点心吗?”
分享是开启友谊的第一步,容初弦深以为然,他悄悄从书箱下层拿出一块糕点,小心地递给对方:“很好吃的。”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无论吃多少都嫌不够。
同桌接过糕点,正准备道谢,却见跟随在小皇帝身边的宦官捏一本奏疏,站在门口,时不时探头过来。
“有事?”容初弦停了动作。
阚英立刻小跑着进来,颤颤巍巍地跪下,双手将奏折捧上:“陛下、陛下请看……”
难得见阚英这么诚惶诚恐的样子……
容初弦接过奏折,首先认出其上的字,是东门亭的笔迹,这些日子慈臣二人时常通信,因此他很熟悉对方的字。
本以为是寿昌伯那件事的后续,没想到内容截然相反,剑指会试。
容初弦回头,只见一人身着大红飞鱼服,腰间配着长刀,年龄约莫二十出头,眉眼风流。
那人大步进来,直直走到容初弦面前,俯身下跪:“臣东门亭,见过殿下。”
容初弦被吓了一跳,之前遇到的官员都偏内敛,多以长辈的身份引导,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直接的人,在缓过来后迅速去拉对方:“呃,免、免礼。”
应该是用免礼吧……
在这么多人面前,容初弦难得感到了一丝局促,耳根通红,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好叫殿下知道,臣今日来迟,是有要事处理。”东门亭无比自然地顺着容初弦的力道站起身,引着人往室内走,自己则退后半步,左臂虚环,以防出现意外。
东门亭是习武之人,目力过人,瞬间便看出小殿下身上略显陈旧的衣服与手上的伤痕,戾气顿生,心道这群文官真不会照顾人,口中却将今日逮捕之事说得容容白白。
容初弦顺着他的话语往下想,忘记了刚才的窘迫:“如今可问出什么了?”
“寿昌伯咬死不开口,不愿承认与戎狄勾结。”八成等着宫内的那位娘娘救他。
后面半句东门亭没有说出口,免得给小殿下增加烦恼,“不过仪鸾卫已经从他府中找出戎狄人及来往书信,信中内容倒很容确。”
几句话勾去了容初弦的全副心神,礼部尚书面色不善,在东门亭身后盯着他,怒火引而不发。
东门亭感知到身后的灼热视线,在拐弯处往身后一瞥,尽是挑衅。
活下去。
这是唯一的目的和手段。
也渡偏了偏头,看向身边的小徒弟,目光不自知地变得柔软起来。
“嗯。”
他也轻轻应了一声。【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