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神龙开道,群鲤随行
唯才是举——
唯才是举啊!
上一个说出这句“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的人,是魏武帝曹操。
但在他的晚年,为了治理北方打下来的基业,就已有所让步,到了曹丕之时,更是对世家做出了妥协。九品中正制之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成为了常态。更不必说司马氏篡权之后……
且看今日的南方朝廷是何种风貌也就是了。
按说这句话,已如“洛水之盟”一般,少了几分信誉,但看看说出这话的人吧。
若天幕所说是真,这位未来的永安大帝是一个连世家亲眷都敢杀的人,是一个连黄巾军当年旧事都敢做的人,谁又会怀疑从她口中说出的公平?
再看近日间她以皇后身份做出的决策,看似还在与世家虚与委蛇,实则早已对他们削了一刀又一刀,也将实权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仿佛冥冥之中,正是要与天幕相应,就更让人相信,那句“唯才是举”也能是真的。
所以也别管天幕所说,到底是不是他们连编都不敢编写的故事了,倘若朝野上下都能被肃清一通,将会空出多少位置?
那正是他们这些人的机遇!
这又怎能不让人热血沸腾。
再看天幕之上提到的一个个名字,有的他们或有耳闻,有的便是干脆听都没听过,还有的还是野路子出身,愈发证明了一点:这唯才是举,乃是不拘性别,不拘年龄,但凡有才能与长处,都可到永安陛下的面前一展拳脚。
……
“道和,这天幕说的是不是你?”
刘穆之忽然被同伴推了一下,方从呆呆望着天幕的恍神中醒转了过来,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他摇头:“我也不知道。”
若天幕所说寒门也可凭才学得到重用的话,他或许也真在其列。按照祖籍来算,他乃是昔日汉高帝刘邦庶长子刘肥的后代。
可就像孙恩借用的那个身份充满了往脸上贴金的意味,这个所谓的刘肥后代,真实性就很有待考量。
起码在刘穆之有记忆以来,他便居住在京口巷陌之间,与寻常人家无异。
或许唯独有些区别的是,他家总算还能供应得起些许笔墨,让他有识字学文的机会,又因天资聪颖,通读尚书左传之书。待得长成后,又得到了朝廷那位建武将军江敳的赏识,在军中做了一位主簿。
若是天幕说到的名字,是什么刘大、刘富,或许还有太多重名的可能,但“刘穆之”,却并不是一个很大众的名字啊……再加上了京口这个限定,就更加不是。
“你说,户部尚书是什么官职?”刘穆之面露思索。
尚书好说,自昔年汉武帝以少府尚书处理政务起,“尚书令”慢慢发展起了权力,又为了遏制尚书令独大,实行分曹治事。到了曹魏之时,定为吏部、左民、客曹、五兵、度支五曹,沿用至今。
这个户部尚书约莫就是类似于这样的官职。
而“户部”……户,即民户,许是与天幕提及的隐户入籍、土地赋税有关?
要这麽说的话,应当与度支曹尚书有些相似。
但想来是因新朝需有一套重新运作的选官方案,在官职体系与名称上都有了不小的改动。
他一边想,一边口中喃喃,忽觉自己又被推了一下。“你呀……现在是关心户部尚书是何官职的时候吗?我若是你,便即刻动身往建康去,说你就是那个刘穆之。你信不信,先前天幕未报出刘大将军名字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前去冒领,现在有了明确的三个字,同名同姓的必定有人动了心思,可又有几人能如你这般?”
别看主簿只是个小官职,放在刘穆之这样出身的人身上,已不寻常了。
若能一步登天,岂不更好?
刘穆之却伸手,将同伴按了下来:“若是所谓的刘穆之慕名来投,便能即刻备受重用,于真正有才能的人来说,不是宣扬唯才是举的千金买马骨,而是偏听盲从。”
他望了眼天幕,微微叹了口气。这既像是提早宣告了未来,又让人总想怀疑,未来已多变量,未必就会再如它所说的那样发展。
他也更不希望,所谓的君臣携手,是因为这样的上天宣告。
事已变,人又会如何呢?
“莫急,你我且静观其变吧。”
几乎是在同时,天幕之下的另一处,也已有人闭门,谢绝了邻人的劝说。
“世上叫陶渊明的人何其之多,也未必就是我这个山居闲人。”他望着眼前陈设简陋却不淩乱的小屋,听到屋外有人远去的脚步,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他曾祖父那一辈,也算是东晋朝廷上力挽狂澜的人物,但到了他这一辈,自父亲在他八岁那年去世后,日子便每况愈下,至于贫寒。
也便是先人留下的儒家经典,诗典名篇还能用于研习,不至于沦落到成为白丁的地步。
可好像他陶渊明就是见不得那官场上的乌烟瘴气,宁可继续安享清贫,也懒得去争什么官阶。几年前,他做过一阵州中祭酒,没几日便受不了辞官跑了,去岁州里又征辟他做主簿,他还是给拒了。
唉,天幕所说,他在什么兰台省里编写教材,听来似是个好差事,可若仍是吏治如此,让人恨不得避世入桃源绝境,又何必非要自找不痛快呢。
该听该看的也不是天幕如此,而是随后的柴桑如何、扬州如何、天下如何。
月满空山,人声鸟语寂寥。
陶渊明干脆和衣躺在了窗边的床榻上,继续听着头顶天幕的声音。
……
【毫无疑问,对于彼时的永安来说,就算已从皇后变成了太后,能招到麾下的人依然相当有限。】
【在这个时期,有才学的人分成了两类。一类,就如同早年间的谢安一般,选择了寄情山水,做一位隐逸之人。当然,谢安的隐居属于是大多数人学不来的那种,别人的隐居种地可能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他的隐居就是“朝乐朗日,啸歌丘林。夕玩望舒,入室鸣琴。”——有钱没钱,一目了然。】
【另一类,就是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的人,他们要为自己的胸襟抱负,查找一个合适的买主。】
【但问题来了,投效明主的人其实要比居处山林隐逸的人更多,奈何在这一部分人的眼里,永安甚至不是一个选择。可能新被扶持上位的小皇帝司马德文,都更像是一个有可能的明主。】
【直到蚕桑祭祀之后,才终于有人看到了永安大帝的特殊。也因永安亲临京口,让刘穆之有幸,与她有了一段交谈。】
【刘穆之也是个胆大的家夥,或者说,在这个时代,胆子不大的也活不下来。他上来就问了永安一个问题,您从原本为人筹谋,变成走向前台,是打算自己拉起旗号了吗?】
“……!”
刘穆之无语地看着眼前的朋友刚刚消停了动作,现在又伸手将他的脸揉搓了一通,仿佛想要看清楚,这个平日里让人觉得温和敦厚的人,到底为何会有这样的胆子。
“这种话你都敢问?”
万一永安与桓玄的关系尚可,或者起码现在还要保持和睦的关系,即刻就能将这个说出此话的人解决了,免得他将闲话给传开了。
“有什么不敢问的?”刘穆之粗略一想都能猜到,自己到底为什么这麽大胆。
若是永安彼时只是主持祭祀而已,迹象还没这麽明确。
可再配合上祥瑞出世、收拢民心,就完全不同了。
再假如,他又能比别人更快越过那个女子不可称帝的固有印象,会得出这种结果,有什么奇怪的呢?
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若不能得遇明主,所有人也不过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倘若他能得到一个答案,却也因此而死,那也总算是做了个明白人。
“真有肚量的明主不会因为这个问题杀我。”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永安没因为这个问题生气,反而是问,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有异心的?】
【刘穆之说,从您先用佯装上吊逼迫司马道子收手,又手握皇帝退守石头城的时候。但是没想到,那个时候她选择的还是引桓玄入朝,让对方摆出了侵吞山河的气势,而不是自己压过桓玄的锋芒。】
【可近来再看桓玄行事带来的结果,他又隐约有些明白这个选择的意义了。】
【毫无疑问,这对君臣的交流,一开始就很有“判头”,谁做了告密者,另一个都得完蛋。刘穆之也并不像是谢道韫和姜定这样的情况,只有永安能让他跻身高位,但在这段交流中,他其实已经无声地站了队。】
【因为他的下一个问题就是:您凭什么觉得,当您有争霸天下的野心后,能让人才归附于您?】
【再如何唯才是举,能为身陷底层泥淖的人才看到希望,那也得让人觉得有跟随的信心才行啊。】
【估计按照刘穆之的想法,要是当时有个喇叭,能宣扬一下女子执政也能成事就好了。】
【这不是一句嫌弃,而是一句为君主的考量。结果,永安给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回答。】
天幕之上的剪影,像是夕阳下的京口。
两道身影逆着江流的方向沿岸行走。
解说的女声仿佛也正与永安的身份相合,让这段从她口中复述的话,在这一片粼粼金光中,竟像是当时的永安对着刘穆之说出。
“我们从你这个姓氏说起吧,你觉得刘邦的家乡沛县大吗?”
“沛县不算小,但不是都城,比不得建康大。可就是这小小一个沛县,涌现了多少助力于刘邦起事的人才?萧何,沛县的县丞,曹参,沛县管监狱的,夏侯婴,就是个赶车的,樊哙,沛县杀猪的……这些人都为大汉开国创建了不世功勋,成为朝廷重臣,为什么?难道真是沛县这地方曾经天降福运,风水格外的好吗?我觉得不是。”
“是因为他们跟着刘邦从沛县起兵,经过了一场场战事的打磨,得到了历练的机会。当他们从战场上活下来的时候,也就比起其他人有了留名的希望。当刘邦做了沛公,做了汉中王,做了大汉开国之君后,这些人也真正青史传扬。”
“换句话说,一县之地,选拔出其中比别人稍有本事的,经过一番打磨历练,就能独当一面,立足朝堂,那我为什么要怕其他人因为我是太后,就不跟随于我呢?”
答案已经很明了了。
“或许我需要张良,需要韩信,但我一定不需要一些以曹参萧何自比,却看不清我是什么人的家夥!”
“先生不应该问我,人才凭什么要因为我打出了旗号而跟从我,更应该问问,你将自己放在哪一个位置上?是要早日得附骥尾的元从,还是能与天下人争个本领高下的人杰呢?”
【君王是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反而是将领与谋臣需要证明自己,这就是永安的答案!】
【建康几十万人,在追随一位君主重塑天下秩序的路上,活下来的一定是精英。现在的无人可用,只是别人所以为的而已。】
【永安的以史为鉴,不仅仅看到了之前农民起义的失败,更在她的对手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被她消化成了一种顶尖的人格魅力。】
【那是君王吸引臣子投诚的自信。】
【刘穆之无话可说,叩首而拜。】
天幕之下,刘穆之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被另一种更为动荡的情绪所占据,迫使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比先前更为怔愣地看向那片滚动的画面。
而先前那些已因“唯才是举”而陷入狂喜的人,更是愈发狂热地望向了天幕。
永安大帝是这样的态度,也就意味着,她不会轻易被方今世道已经传扬出来的某些名声所绑架,又被士族误导进他们的规矩里,收拢完了一圈“才子”,结果大半又是世家出身。
天幕上提到过的名字固然会比他们更有出头的机会,却也未必会是最后的胜利者。因为这一次,他们未必就有这样多的历练机会,让他们成为永安的重臣。
而那些先前没有这麽多机会接触到高深学识的人,更是听到了天幕随后的话——
【因得附骥尾而获得逆天改命机会的,不在少数。永安大帝敢如此自信地说,也确实是有事实作为证明的。】
【有人还记得视频最开头对于张贵人的形容吗?】
【张贵人姿容妩媚,美色出众,在陈归女病逝之后,就成为了司马曜的心头之好。以美貌得到宠幸的人,注定会面临一个危机,叫做色衰而爱弛。但当张贵人摇身一变,成为姜定的时候,她就逐渐从忐忑奔赴东南的传声之人,一步步变成了革命军的军师,亲自指挥了那场登陆战,打响了永安与桓玄撕破脸皮的第一枪。】
【这种前所未有的履历,造就了军师姜定的不凡。而在此之前,没人觉得她的头脑是有用的,好像能够撑起场面的,只有那张美丽的面皮。】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琅琊王妃,也就是后来的中书舍人褚灵媛身上。】
【作为没落士族之女,她掌握权力的机会比永安小了太多,以至于任何人对她的预期,都是尽快为智力正常的司马德文传宗接代。】
【但在永安的麾下,墨勅制词,起草诏书,以陛下近臣的身份一步步接触到天下风云政变,让她的眼界以极快的速度抬升。】
【这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是神龙开道,群鲤随行,于惊涛骇浪中直至龙门。】
褚灵媛张了张口,总觉得自己在这天幕预言面前,有许许多多想说的话,却一阵耳膜轰鸣,以至于也说不出话来。
先前那句“神爱世人”,已将她震在了当场,让她终于意识到,先前兄长褚秀之到底是顶替了谁送了性命。
可正如她当日在王神爱面前说的那样,她没有理由因为褚秀之的死去怪责永安大帝,而更应该去恨那些无能又软弱的士族,恨他们只敢做出这等偷摸鬼祟之事,恨他们将世道弄成了今日这样。
反而是永安大帝敢给她以鲤跃龙门的机会,让她以执笔人的身份书写自己的命运。
她只是有些恐惧。不知道如今的发展已与天幕所言不同,她的人生又该走往何方。
可一想到天幕上的零星片语里,已能让她隐约窥见那个嬉笑怒骂、改名换姓尽是自由的自己,她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勇气,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陛下。
“你想说什么?”王神爱好笑地问道。
褚灵媛鼓了鼓勇气:“我……我可以现在就改名吗?”
孙恩忍不住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捂住了脸。哪有人表忠心是这样说话的。
不,这一定不是他的问题,主要责任还是应该归于桓灵宝!
都怪桓玄干出了太多的蠢事,才牵连到了他。幸而他是紧随于神龙的游鲤,并未被这个“灵”字拖了后腿。
天幕之上,这“得附骥尾”的说法仍在继续。
也依然是王神爱与刘穆之的君臣交锋。
【不仅仅是君王有这个自信,将身边人栽培成贤臣良将,她也一定不会因为一时的无人可用而气馁。“暂时无兵可用又如何?太后的卫队随时能变成一把利刃,而另一路兵马,就在京口。”】
【看看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好了。】
【当永安结束在京口的祭祀与劝农时,其实已接近夏日了。也就是在这一年夏季,她负责操持举办了运河复闸的改建。】
【什么是运河复闸?用一个比较简单的方式来说明,就是在原本需要修建水闸的地方,改成修筑前后两道水闸,当船行经过的时候,可以有序地开关闸门,调节中间的水位,让船只不必因为水位高低影响而被堵塞在此地,而是以最快的速度通行。】
【选择在京口这里动工,是因为这里乃是江南运河的北口,而后衔接到长江以及江淮运河,有一条完整的运输路径。】
【当运河复闸被逐渐落成的时候,有一个好处对于南方王朝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能更为高效地将漕粮从南往北调度,而相应付出的运河开凿与维护的成本,并没有太高。】
【比起北方因曹魏统治时期就已联通人工运河,满足战争漕运所需,南方在这方面走得慢了一步,但好在,现在也不迟。】
【对此,桓玄虽有存疑,但因他被吴郡会稽等地的事情牵绊住了手脚,没有这个时间去管京口这边的情况。】
【于是另一个对永安来说的好处,就变得尤为显著了。】
【疏通河道的工程量虽不大,还是需要人力的。建造复闸更是需要人力。这些能做体力活的人里,有相当一部分聚集在京口地带的流民,还有一部分就是北府军。】
【百姓、军队自有办法评价,到底谁更有能力匡扶这个乱世,又到底是谁更能为他们、或者是他们的下一辈带来平静的生活。】
……
【永安站在江边,指着那些陆续汇聚过来的人,对着刘穆之说了一句话。】
【昔日刘邦问韩信带兵,他说多多益善,那麽今日我也问你一句——若是让你不再屈才做个主簿,而是做个掌管内政的官员,你能管好多少人?】
【刘穆之给出的答案不是多多益善。】
【他说,如果您不觉得我说大话的话,那将会是每一个被陛下记录在户籍册上的人。】
【当您有民百人,我就为您管理好百人。当您有民千人,我就为您管理好千人,当您有民百万,我一定不让这百万人的税收从账目上逃掉。】
【这个答案足以见得,刘穆之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而永安呢?她更疯,她说,那我希望有一日,国土之上的百姓在千万之上,以亿为数。】
【这句话,放在今天很正常,可在东晋人口只有千万上下的时候,就等同于是在说,我要让自己有生之年,将疆域上的百姓翻个十倍。也就变成了一句,别人不能理解的伟大目标。】
【但君臣相望,彼此听懂了心声。】
【作为华夏文明孕育根基的滔滔江水,这条母亲河,也听到了这个心愿。】
第32章 行动派VS行动派
【万家斜照外,千古大江流。】
【后世的诗人词人途经京口,也就是后来被永安大帝改名的“镇江”,常有题字赋诗之举,让望江楼上全是文人墨客的大作。题字的内容,也基本逃不开这对君臣在此地的对话。】
“是啊,谁能不抒发两句感慨呢……”
天幕之下,众人唏嘘。
明明他们并非那段对话的参与者,只是因头顶的图卷,才沉浸式地置身其中,也觉一种涌动在血脉里的力量,让那句临江发愿,几乎变成了响起在他们耳边的声音。那麽换了是谁,也得对此抒发两句感慨的。
臣子何幸,能遇上这样的一位君王。
或许他们当中还有人对于天幕所说的未来将信将疑,也觉那字字句句中,透露着鲜明异常的人格魅力,与这浑浊世道里的一位位君主有着天壤之别。
又倘若永安真能如天幕所说,完成统一天下的重任,那麽这京口之地,就等同于是北伐的起点,更让这段对于未来天下的构想,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
一时之间,另一种想法在人群中油然而生。
“若我也是刘穆之就好了……”
反正永安大帝都说了,她需要的是能及时站定立场,与她早日起步同行的追随者,叫不叫刘穆之都无所谓嘛。
经由先前种种,永安的形象已跃然于天幕之上。那样一位圣明果决,心系百姓,能令各方人才一展抱负的君王,身边的任何一个空位都将因天幕的宣传变得弥足珍贵!
“若是——”
【根据两年前的史料汇总,有好事人对望江楼赋诗做出过统计,其中有超七成的诗歌是怀古,还怀的是这段往事。比较有意思的,是数量占比在第二位的主题。】
【永安大帝在晚年写的一句话,导致了这个类型诗词的层出不穷。她说,身逢乱世,若常觉迷茫,那就先将目标定得长远一些,说不定人也活得长久了。】
【这个时期,因为战争、生活条件艰苦、卫生状况堪忧、疾病护理不当,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五岁,而这一年的刘穆之,已经三十八岁了。】
【永安倒是年纪很小,只有十四五岁,但因为先前重伤过一次,看起来也不算身体康健。】
【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一个超长待机,在打完天下后还将君王政令一步步推广,完成了一项又一项的改革,彻底洗脱了乱世给这片土地带来的阴霾,才在朝臣与百姓的痛哭中殡天。一个“改乱章,布平道,威令一施,内外从禁”,梳拢流民税法高强度执法,导致五十岁后动辄抱病,但在众多医疗好手的助力下,又活了三十多年。】
【于是永安执政中期,这对君臣经常做的事情,就是一个抱病吐血严刑峻法,一个打出心疼臣子的招牌温柔关切,红脸白脸配合完了,其他人都还在茫然,事情已经干完了。】
【在刘穆之真的重病到了不治的地步,最终撒手人寰时,国土高速扩张的时期正式结束,包括外族归化入籍的,国境内的人口刚刚好到达一亿。像是一种近乎宿命的回应,让这位陪伴永安走过将近五十年岁月的老臣,终于可以安详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再配合永安晚年的那句话,一点也不奇怪,望江楼会变成许愿圣地。】
【永安和刘穆之君臣已经证明了,只要本事大,许个宏大一点的愿望说不定还能长命呢。】
【那就来许愿吧!】
【西汉名将霍去病只是因为名字带个“去病”,都能在大年初一被人排长队摸雕像了,更别说这对愿望成真的君臣。】
【只能说,幸好大部分许愿的人,拥有的文化水平还不足以让他们把愿望变成诗词,要不然应该在诗词占比里还会更高一点。】
【……当然,我也属于写不来的那一类,不然我高低要去许愿个暴富发财。】
天幕之下笑倒了一片。
这还真是和第一类的望江流怀古,在诗词主题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拓跋圭耳闻天幕所说,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按照这条命运的发展,他这位能被永安视为对手的魏王,会因为某种原因,死在自己的儿子手里。而寿命极长的永安不仅在聚集了元从班底后,凭借革命军掀翻了牵绊南方发展的世家宗族势力,完成了改朝换代的壮举,还统一了天下。
毫无疑问,鲜卑拓跋氏也一定处在天幕所说的“归化外族”当中。
几十年的时间,或许还不足以让他们完全忘记自己是什么人,忘记曾经的魏国,但再有几十年,一百年,曾经属于鲜卑族的烙印,就有可能会被彻底抹去了,反而是永安征伐天下人口为己用的目标,会因心愿达成而代代传扬——
拓跋圭他又怎能笑得出来!
“相比于永安,我的优势在哪里呢?”
“先前天幕有一句话没说错,虽说前有东吴,后有晋朝南迁,但南方成体系的漕运航线发展水平,一直不如北方,骑兵的数量也远远不如北方。若要奔赴前线作战,南方的调兵远比北方困难。”崔宏为他分析道。
拓跋圭冷笑了一声:“若是如你所说,苻坚又为何会输呢?”
崔宏没有一点犹豫:“因为兵无战心,民不忠君,我昔日为秦国官员,看得到此战之前朝野上下是何种士气低迷。您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不会!”拓跋圭的两个字说出,字字斩钉截铁。
当然不会!借着军营之中的火光,崔宏清楚地看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幕的影响,这位年轻的魏王鬓边竟生出了两缕白发,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比先前更显明利。
“不仅不会,我还会抓住咱们的优势。”
在天幕的助力下,永安从皇后变成皇帝的速度,恐怕会更快,投奔向她的人才也会更多。但毫无疑问,这也意味着,她也没有天幕历史上说的时间去清扫境内的桎梏,也没有那麽多的时间让她的元从成长起来。
而他的队伍却已在他称王的十年间成了体系。正如先前他与崔宏所说的那样,只要他击败慕容氏,便敢在北方称帝。
他忽然朝着身旁的将领问道:“你们说,现在慕容宝在做什么?”
将领望了望天,答案已在不言之中。
跟他们一样看天幕呢。
拓跋圭咬牙冷笑:“我看他不仅在看天幕,结束之后他们也一定会夜不安寝,商议天幕所说的东西……”
他好歹还能让天幕说,是一个需要记住的名字,慕容宝呢?只是一个在作战中表现得极为可笑的庸主而已!
“恐怕他会觉得我也是如此,但……朕偏偏不能遂了天幕与慕容宝的愿!”
他转头厉声吩咐:“让人记录下天幕所说的每一个字,我不要有任何一句的遗漏。”
别管这天幕接下来还有多少东西要说,统统记录下来!
若是天幕很快会再度中止,那也无妨。
“其余众人——堵上耳朵,将你们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敌人,出兵!能取慕容宝首级者,封万户侯,为我大魏不世之功臣!”
他们距离中山原本就只有一步之遥,再听天幕说下去,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来上一句话,让士气彻底崩塌。
他要与永安相争,所有的一切都创建在他能统一北方的基础上!
拓跋圭当先一步翻上了马背,一勒缰绳:“走!”
号令既下,军营之中很快有了奔马踢踏的动静。
对于北方的游牧民族来说,就算是从睡梦中醒来进入战备,都必须快之又快,更别说是此时。
当先的骑兵越过营地藩篱间的行军路时,戍卫在营门边的士卒都能看到,骑兵已纷纷堵上了耳朵,只留下了专门刺探敌情的人留意动静,竟让月色中滚动的天幕变得有若不复存在。
只有雪亮的刀锋,穿行过了带霜的原野,向着远处的城池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快得惊人的行军,仿佛在以另一种方式,呼应着天幕上加快的节奏。
……
【总之,不管后头如何,永安大帝终于得到了一位长于民生内政、精于统筹管理的臣子。所谓术业有专攻,有了刘穆之,在这个万事萌芽之时,什么都要好做多了。】
【君臣之间的第一次配合,也正式开始。】
【人数当然没有刘穆之说的“当您有民百人,我就为您管理好百人”这麽可怜,这第一批能够调度的,是三万人。】
【理由很充分。疏通河道的工程量看似不大,但一段段合计下来,又格外惊人。建造复闸更是需要壮劳力。幸好,先前桓玄“清理”出了三十万人,再加上聚集在流寓州的流民,外加京口北府军,能够凑齐这个人数。】
【这一批人,也被按照萌芽过渡阶段的三长制,做出了划分层级的管理。】
【以五家为一邻,设置一位邻长,以五邻为一里,设置一位里长,以五里为一党,设置一位党长。这就是三长制的第一阶段。】
【那麽一定会有人问了,之前说的是劳工三万人,还包含了征发入伍的兵员,怎麽就包含“家”这个概念了呢。因为在选人之初,永安就制定了一个选人的标准,此次修筑复闸,入选的人中以成家的优先,以住所临近江淮运河线的优先。包括侨户“白籍”,也要优先选择成家的。】
【很快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选人标准,并不仅仅是为了让永安将纳入计划中的人口扩张到十余万,而是为了更好地借题发挥。】
【因为清洗江东世家,加上铲除了司马道子,这个时候朝廷的经济还是相对宽裕的,而为了尽快铺就粮道,无论是司马德文还是桓玄,都没卡着永安的财政需求。有钱可拿,就让这一次征发劳工,相对而言是个美差。再加上这次的工程不在拓宽延长运河,主要还是在创建堤坝以及两道闸门之间水道的维护,没有那麽危险,就更让人趋之若鹜。】
【所以,就算加上了前头的条件,三万人很快被凑齐了。他们在北府军的引导下,被分成了五队,映射于整条路线的五段,又在刘穆之和谢道韫的统筹下,被分成了循环工作的三班。】
【在这三班人手工作的同时,永安开始了进一步的行动。】
【一个能以谋士身份给别人提建议的君王大才,深谙何为得寸进尺。】
【按照均田制,这三万劳工连带着他们的家人,其实也是有土地的。但修缮粮道这件事情肯定不能偷工减料,这就导致这部分粮田的种植效率会降低。永安肯定是不希望看到这件事的,于是顺理成章地在建复闸的工程上发展出了一条支线,叫做修水渠,在水渠上搭建了用于灌溉的筒车。】
【因为曲辕犁的出现,种地这件事变得省力了许多,再加上了水渠筒车的作用,妇女也能完成整片田地的耕作,让均田制提出之初的男子授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向着女子授田二十五亩,迈出了第一步改动。】
【桓玄有没有意识到永安在依靠“民以食为天”这条争取民意呢?应该有,就像刘穆之这样的聪明人,已经看出了永安心存异志。但在桓玄看来,永安本人的武力值太低了,若是江东世家派出的刺客刺杀的不是他而是永安,可以毫无悬念地得手。】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性命都保护不住,还谈什么其他呢?】
【所以他只是在这一年的秋日给永安送去了一封书信,上头只有四个字,叫做“见好就收”。】
【这四个字跟没说也没区别了。】
【见好就收的“好”,在永安这里,反正是肯定有个额外的定义。】
【桓玄也显然不明白一个道理,当一位君主得到人心的时候,会有数以万计的人愿意在她的前头,以血肉铸成屏障。】
【在秋收之前,永安又做了另外的三件事。】
【修筑复闸的劳工本身有钱粮可领,又有家中田地的收成,和往年相比,都可以算得上是一笔横财了,是不是该当好好保管?以“一党”为单位,也就是一百二十五户,永安鼓励他们组织出自发的保卫队进行巡视,由党长负责这支队伍。——这是第一件事。】
【同时,为了防止保卫队的无序与武力滥用,从党长到邻长都要接受强制教育扫盲,参与规则考核,如不能在次年开春前通过,即刻撤销头衔,更换旁人。——这是第二件事。】
【保卫队中的精英定期由刘大将军聚集在一起训练,清理周边山林中的匪寇,将他们消灭或者化为己用,发放额外的俸禄,不从朝廷这边分拨开支。逐渐让这一部分人从晋朝的兵马变成了永安的私兵,还是精兵。——这是第三件事。】
【南方温暖啊……】
【桓玄在士族被攻破的庄园里数珠宝美玉,泡温泉热汤,冬天过得很是舒服。当然,建康城里的皇帝司马德文没有权臣在侧,点着火炉取暖也挺舒服的。】
【等到春日将至,他才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对呀!太后离开建康的时候,说的是要在京口也主持一场亲蚕礼,稳定频繁更替皇帝后动乱的民心,这本没什么问题。但亲蚕礼亲蚕礼,当然是在春天举办的事情,为什么一转眼,已经是下一个春天了呢?】
【再一看,从琅琊王妃变成皇后的褚灵媛,因是太后之下的命妇第一人,也跟着走了,现在也快离京一年了呢……这对吗?】
【好像不太对吧。】
【一转眼之间,京口好像都要发展出第二个都城了,这个都城的主人还不是皇帝,而是永安。】
“……”褚灵媛用余光往旁边扫了一眼,看向的正是倒地身亡的司马德文。
或许对于一位无能还地位高的晋朝宗室来说,现在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起码他就不必如同桓玄一般,听到自己被天幕一次次处刑了。
嗯……应该也是好事吧。
作为一位皇帝候选,无能原本就是罪过,在乱世之中更是如此。
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没主意的人,可就算是这样,在天幕所说的发展里,她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永安,足以见得这其中的对比了。
她只是近乎本能地开始,为另一个永安捏了一把冷汗,好在天幕说的是——
【但很巧的是,这个时候,无论是司马德文还是桓玄都没工夫管这个了,因为他们收到了一封边境告急的战报。】
【东晋朝廷的内核地带就是从荆州到扬州的这一片,其余各州的统治力度都很有限,但地还挂着晋朝的名号,那怎麽也得算是自己的。】
【比如说司隶和豫州一带,就是典型的朝廷不想费力去管,但也先打上了名号的地方。】
【还记得我们先前提到过的那位太子吗,就是在父亲死后选择秘不发丧,自领大将军号出兵的那位。他此时已接手了秦国,还早在两年前就夺取了河东,这个时候他已看了东晋朝廷接连动乱后的疲敝,选择发兵!】
【弘农太守告急,战报传入了朝中。】
【原本有北方的另一位霸主拓跋圭在,姚兴没有打算这麽快就将手伸向洛阳方向,但架不住魏王亲自领兵进攻燕国的一战,被打成了持久战。】
【数年前,魏王在参合陂屠杀燕国兵马,虽然一举打灭了魏国军队对燕国的敬畏,让军中士气大增,也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军队的压力,却也带来了一个极大的负面效果。燕国士卒知道自己投降也得死,在有所防备的情况下,直接将这一仗打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
【姚兴虽然逊色于拓跋圭,但不是一个庸主,当即做出了出兵的决定。】
【若是按照司马德文的想法,洛阳那一片原本就鞭长莫及,守不住的,放了也无妨。按照桓玄的想法,广成关、轘辕关还在朝廷手里,弘农、洛阳丢了就丢了。】
【可永安不这麽想,她找来了未来的刘大将军,问了一句话——】
【一句决定他未来立场与命运的话。】
昔日曾为汉室都城的洛阳,早已不复辉煌。几度易主,更是让此地处处可见交战的痕迹。
淝水之战后,前秦四分五裂,晋朝甚至一鼓作气,将洛阳从苻坚的手中夺了回来。
可北方群雄并起,让那个偏安南方的王朝根本不愿将洛阳视为要冲,也没将洛阳的百姓当作治下的子民。
听到司马德文这个皇帝和桓玄的决定,洛阳百姓麻木地听着,竟觉一点也不奇怪。直到听见永安另有算盘的时候,才略有希冀地抬起了头。
正听到了天幕上的一句话。
【“德舆,洛阳的百姓还会梦见王师北定中原吗?”】
不,不止是洛阳。天下人在一次次打破底线的事实面前,还会做这样的梦吗?
……
刘裕惊愕地转头看向了王神爱。
那句“德舆”的称呼,几乎是直接告诉了他,永安大帝麾下的刘大将军,未来战功赫赫却仍能善终的将领,不是别人,而正是他刘裕!
一个如今还在北府军中,仅限于一份战功、小有一点名气的将领,竟因永安大帝的赏识,最终成为了那样的一位名将。
在翻腾的震惊中,他甚至险些没有留意到,就是在这一句话后,头顶的天幕又一次断开了连接,暂时归于沉寂,连带着这太极殿前,都变成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未能被人及时消化掉的那些信息,让人不知道该当在此时说些什么。
好像想说的很多,又好像只剩下了相顾无言。
直到王神爱忽然一把将先前扎进桌案的那把剑抽了出来,发出了一声响动。而后,她便挎着这把尤带血痕的长剑走向了司马德宗的尸体,也站在了大殿之前,再度吸引去了众人的目光。
夜风之中的血腥味熏得人心不定,可一望见那道身影,又好像自有一根主心骨扎在了这摇摇欲坠的乱象当中。
王神爱的目光逡巡了一轮殿中,朗声开口:“夜色已深,众卿疲惫,故而今夜只定一事——”
不是先前她让刘裕去将兵马汇聚在城下这件事,而是:
“先将新朝国号议定出来吧!”
她话一出口,堂上顿时传来了“咚”的一声。
庾鸿循声转头,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父亲——”
声音发出的方向,正是先前就已强撑着的庾楷,就这麽当庭晕了过去。
庾楷是被气晕了。
听听王神爱说的什么话。
议定新朝国号……
那哪里是只定一件事,而分明就是要趁热打铁,先做一件将晋朝基业连根拔起的大事!
第33章 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她甚至不愿意等到第二日!
——此等雷厉风行的做派,才是更让庾楷感到绝望的地方。
先前在皇后位置上时,她还愿意有商有量的,虽然决断分明,但总没同他们这些人撕破脸皮,现在便已彻底抛开了曾经的规则,在另外的一片棋盘上厮杀。
看看吧,新招募来的皇后亲卫,以“刘恩”和“刘勃”为首宣誓了效忠。
建康驻扎的北府军将领刘裕,更是出人意料地成了天幕钦定的“刘大将军”,更没有了反水的可能。
朝代一经敲定,晋朝基业便是即刻付之东流。
他们这些人,纵然没有因为天幕所说的事情,即刻就变成新君的眼中钉,难道就能讨得了好吗?
今夜的变故太多,饶是庾楷自觉没有脆弱到这个份上,也因这突如其来的血气上涌,直接晕了过去,又旋即被一阵猛掐人中的动作给惊醒了过来。
恰恰听到了上首的一句:“殿前失仪,将人拿下关押处置。”
一口郁气还卡在喉咙口,未能释放出来,庾楷惊得没能当即说出话来,倒是庾鸿此刻终于意识到了,王神爱确实不如他先前那般心大想的无害,不让他参与真正的要务也正是在提防于他们,甚至父亲先前被人打断了腿,也极有可能正是她令人所为,匆匆出了声:“我父亲并非殿前失仪,他……”
“他只是觉得,朝代更替乃是大事,不宜在今日轻率定夺!”
这话出口,庾鸿的声音终于顺了些:“天幕尚未告知新朝名号,为何要在此时议定。倘若——”
“为什么不能即刻定夺?”王神爱打断了他的话。“天幕是天幕,人间是人间。晋朝王业已尽,新朝是何名字都不要紧,只要万象更新,翻过新篇,便是天大的好事!如今局势已变不假,但晋廷仍在之时的陈腐弊病,难道会因天幕有所疏漏未提,便不复存在吗!”
“下一次天幕出现还不知要在何时,难道要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直到人事蹉跎,万般成空吗?那天幕又为何要提前告知我们未来!”
庾鸿:“可……”
“可什么?我敢以女子身份称帝,便已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又何惧于再抢先一步。若我真如你们所说,要等天幕定了新朝名号,这才顺势取名,那难道将来遴 选人才,也要等到天幕一个个报出,将来有意北伐,重定中原,也要等到天幕告知时机吗?笑话!”
这掷地有声的两个字,狠狠地砸在了庾楷庾鸿的脸上,以及殿上本有心拖延的人脸上。
“不错!”刘裕已从先前被天幕告知地位的错愕中回过了神来。
不知是不是因当日统兵得胜创建的自信,又或许是因为今日的时局下合该如此,他已飞快接受了自己能当大任的评判,发出了一句对主君的响应。
“天幕提到,北方的魏、燕之争,会因昔日魏王在参合陂的屠杀陷入僵局,反而令秦国姚兴寻到可乘之机,此次必然有变。战场如此,国与国之间的抗争如此,如何能拖延!”
张定姜随即接上:“我等请陛下速决!”
正如王神爱选择启用刘裕,选择将她吸纳为手下,都不是因为天幕这麽说了她才做,张定姜近乎执拗地相信,此刻的陛下与天幕中的永安在名号的抉择上,应当也能得出一个同样的答案。
就算真的在后面的天幕中被告知不同,她们连弑君篡位这样的事情都做了,难道……难道还闯不过这样的难关吗!
庾鸿惨白着一张脸,听到一个又一个声音在殿前的各个角落响起,汇聚成了同样的一个声音——
“请陛下速决!”
“请陛下速决!”
“——速决!”
完了,全完了……庾鸿颤抖着牙关想着。
下一刻他便已被侍卫按在了地上,巨大的力道根本不给他以挣脱的机会,险些将他的面皮与地面摩擦出个好歹来。
但他和父亲昔日的同僚不敢在此时站出来触这个霉头,就连上首的王神爱也没将注意力再分给这些跳梁小丑。
她目光一转,问道:“若按照寻常议定国号的标准,朕该如何考量?”
史官“啊”了一声,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被点名。
他都还没从那句“皇帝杀了皇帝”中缓过神来,怎麽就突然挨了这样一句发问。
他迟疑了一下,答道:“大多是按起家之地,官职册封之地的渊源而来,或如大汉高皇帝一般,因汉中王而称汉,或如昔日东吴一般,与春秋强国同名。遵循此理,您曾为……”
他卡壳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应该说,您曾为晋朝皇后,以晋朝中央之地乃是荆扬二州,可用楚、吴、越等为号。
还是换一种吧。
“也可追溯祖籍所在……”
他刚下意识地想要说出这句,又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么追溯祖籍所在,别看王神爱出自琅琊王氏,该按祖籍琅琊来算。姑且不论天幕提及的琅琊王氏灭族之祸,就算是现在,王珣也眼看就要性命不保了。
明明已是深秋时节,史官的头上还是冒出了一片冷汗。坏了,好像这些都不适用于眼前的这位。
“支支吾吾的做什么!”孙恩看不下去了,直接在旁插了话。“陛下乃是头一位被天幕这般夸赞的明君,怎能按照你这些陈旧老套的说法。要我看,就该另辟蹊径。”
“何为蹊径?”王神爱问道。
孙恩估摸着,或许他今日有此表现,随后再同陛下谈及身份也要好说得多,连忙答道:“正如天幕所言,陛下与我等乃是神龙开道,群鲤随行,便如启明星一般,在天亮之前指示东方。那又何妨以启或者明为号。”
若是孙泰身在此地,恐怕要气个半死。凭什么孙恩在他面前,总是来上一出直戳肺管子,到了王神爱面前,竟还说得像句人话。
或者说可能还不止是一句人话而已,这两个字都听来颇有几分道理。
就连王神爱也有稍纵即逝的愣神。“明吗……?”
“明”字,日月为明,也是同样由南向北的王朝,或许也算是某种宿命的缘分。
但她心中就是有一种直觉。
当天幕上的那个她经历了那三次险死还生的磨难,需要经历三年有余的蛰伏与十余年的挟天子,才能终于挣脱全部枷锁的时候,她与此刻这个锐意进取的自己,在心态上必然大有区别。
启明也好,华夏也好,都不是最为契合的名号。
王神爱微微仰头,望向那片已经黯淡下去的天幕,仿佛还能隔空见到另外一个自己。
另外一个她所经历的,远比自己要更多,但又有着先前二十多年同样的经历,让她还能模糊地感觉到,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字。
她忽然振声:“取纸笔来。”
不必再令众人商议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个浮现在她心中的答案,已经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当她握笔在手的时候,只深吸了一口气,便已笔走龙蛇地写了下去。
捧来笔墨的贺娀比其余众人先一步看到了这个字,略有几分迷茫地望向了提起笔来的王神爱。
古文之中的这个字,上如飞鸟,下有一心,如今已演变为了更显横平竖直的状态,书写在王神爱的笔下,也更显浑厚大气,也是一个,先前未曾被她料想到的字。
那张写有墨字的大纸也随着王神爱微微颔首,被展示在了殿前。
一时之间,与贺娀有相同疑惑的不在少数。这是……
然而下一刻,王神爱的解释便已传入了他们的耳中:“世道如此,庶人无声。这天下若要变上一变,有些东西总是要有人来做的。”
“新朝名号,就取一个应(应)字吧。不是昔日周王室分封的应国,不是顺天应命,方能得道,而是——”
沉寂的夜色里,这句毫无转圜也无犹豫的话,浑似一把利刃劈开了天边的浓雾。“朕愿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皆有所应。
那是四野之声,黔首庶民之声,在魏晋的风。流避世、朱门酒肉之下蛰伏的那些声音,都能得到一句真正的回应。
是困缚在洪流之中挣扎求生的声音,难以上达天听,便传入永安的耳中,得到她的回应。
是北方已不闻王师的遗民,遥隔数十年的呼唤,重新得到一句回应。
也是……
纵然道阻且长,但当那个自己与现在的自己,都选择彻底摈弃士族的支持,走上这条征伐之路的时候,选择将初心写在朝代名号之中,总能回望来路,看到一步步攀升而上的轨迹,看到自己的所为绝非白费!
这就是那个“应”字。也好一个应字。
朝臣无声。
但这个字落下的那一刻,已无法细数,震动了多少人的心扉。
……
当王神爱踏入寝殿之中的时候,太极殿前的血腥气味,只剩了衣袖上沾染的那一道。其余的,都已被吹散在了夜风之中。
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种脱力,让她还未走回到床榻边,就已坐在一旁的矮几上,垂首将脸埋在了手心里。
殿内只有滴漏有节律的声音,轻轻地扩散开一圈涟漪。
但水声里,却有一点濡湿的触感,从她的指尖传来,然后慢慢地顺着手指流到掌心。她哭了。
今夜惊变连连。
外人看来,她是早有预谋杀死司马德宗的悖逆者,是早与张定姜、贺娀等人密谋篡位的野心家,只消天幕一提到那句身份,便会即刻跳反。他们看到的,也是她字字犀利淩迫群臣、乃至于史官的决绝,是她决定国号的毫不拖泥带水,是她下令砍下司马氏三人头颅,作为今夜观看天幕的终结。
就连天幕也说,她是一位天生的帝王。
但恐怕只有王神爱自己知道,今夜的每一个行动之下,她到底担负着多大的压力。
她说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一点也没错。就算有幸多读了些史书,完成了学业,从事了人力资源管理的岗位,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稍微会些语言的艺术,知道些辨识人才的窍门,知道如何随机应变……仅此而已。
她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还在今日走到了亲自动手杀人的这一步。
如履薄冰的处境,让她绝不能将这样软弱的一面表现在外人面前,但当回到屋中,她又怎能不因此而落泪。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了少许异动。
为防有人图谋从源头上解决祸患,此刻贺娀仍未就寝,而是带着斗魁卫戍守在门外。听声音,像是与什么人起了争执。
王神爱飞快地伸手抹去了眼下的泪水,又以衣袖再草草擦拭了两下,推开了最近的那扇窗,朝外问道:“发生了何事?”
或许不必问也知道了。
有一道身影在距离寝殿三十步左右的位置被人拦了下来。先前在殿上鼓足勇气想要改名表态的人,现在俨然是因蹑手蹑脚靠近被人抓了个正着,脸上满是不好意思。
“让她过来。”王神爱无奈地开口。
眼见贺娀退开到了一旁,褚灵媛如蒙大赦,飞快地跑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贺娀都忍不住唇角一抽。
按照拜访的规矩,她在得到了主人的允许被侍卫放行之后,该当去敲门进入正殿的。结果褚灵媛可倒好,瞧见王神爱站在窗边,竟直接跳上了花圃的边缘,凑到了窗下。
为了见人,都忘记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了!
王神爱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方才说了,先各自安寝,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说吗?”
褚灵媛仰头,透过开启的窗扇,看着已摘下皇后冠冕的王神爱。因是逆光而望,加上她此刻心神忐忑,竟觉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她的眼睛像是被如水的月华清洗过一般,比起先前殿上还要更显清亮。
在这样的目光前,褚灵媛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就是想要问问您,我现在到底算不算您的臣子。”
她是被皇后以体恤臣子不易的理由接入宫中的,但那已是晋朝的事情了!
有一种难以陈述的情绪,让她刚刚躺下,又像是被火烫着了一般跳了起来,直接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你哭什么……”王神爱更觉无语地摇头。
“啊——”褚灵媛连忙伸手搓了搓眼睛,“我哭了吗?”
触手的感觉告诉她,她还真的哭了。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明明她脑子里想着的,是要表现出陛下未来臣子的体面,就算短时间内还做不到那什么中书舍人的样子,也绝不能拖后腿。
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让她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一下,“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就是觉得……有什么改变要到来了。不是因为就换一个皇帝一定会有的政令改变,是——”
是怎麽说呢,是当陛下解释那个“应”字的时候,她觉得有一种另外的潜藏声音,遥遥得到了回应,让她忍不住就潸然泪下。
“别哭了,”王神爱自己那点压力都快被眼前的水漫金山给哭没了,伸手抹去了褚灵媛脸上的泪痕,“应朝的官员也要上朝的!明日还有一堆事要办呢。你还要不要做那个墨勅制词,起草诏书的皇帝近臣了?”
“改名也哭,上岗也哭,你看看被人瞧见了怎麽说你。”
“……”瞧见了怎麽办?当然是要被笑话的。褚灵媛的眼泪戛然而止,缓缓地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当退到殿前路上的时候,她突然掉头拔腿狂奔,没过一会儿就已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若不是王神爱指尖的眼泪昭示着存在,险些让人以为褚灵媛根本没有来过。
但或许也正是这滴眼泪,暂时压下了另一人的不安,在以一种最为直白的方式,证明她的选择并没有错。
那双在褚灵媛看来清亮如水的眼睛,朝着窗外的贺娀投来了一道含笑的注视,而后隐没在了合拢的窗扇之后。
“皆有所应啊……”贺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了一句。
先前仍如浮萍飞絮飘荡的心脏,慢慢落在了这片新的土地上。
她站在殿前,看着流动的月色慢慢融化在晨光中,被取而代之的朝阳褫夺了光辉。
天亮了。
……
先一步亮起的建康城头,没有天幕中所言的交战痕迹与失望的注视者,只有城头旌旗之下一列列驻扎站定的军队。
一夜未睡的刘裕仍觉精神饱满,一身甲胄地站在队列之前。
有将领坐镇,又有天幕提及的未来,这些北府军的队伍没有任何一点紊乱,就这样以拥趸的姿态陈列于城下。
当王神爱偕同另一路卫队行来,向着城头走去的时候,在这队伍之中也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好像……
这本就是一个理所应当的场面。
先前军队进攻王恭的时候,就是彼时还为皇后的王神爱目送他们离去,为他们筹备了足够的军粮。得胜归来的时候,也还是她降阶相迎,给了士卒以体面和尊重。
现在仅仅是正式去掉了那另外一个无能的“上位者”,将那个压制不住世家的晋朝翻篇,可实际上,他们效忠的还是同一个人,那又为何要因此慌乱呢?
不仅不该乱,还该当拿出最好的表现来。让陛下看到,他们绝对对得起她的信任。
因为此刻的他们,正是那位英明君主的元从,谁知道在他们当中,是不是能出一位樊哙、夏侯婴这样的人物!这好像远比去竞争一个“刘”姓更有可为。
“叛臣……都是叛臣啊。”在随行的大臣中,有人忍不住低声呢喃。
士卒所展现出的精气神,又给了心怀希冀的一部分人以迎头痛击。可就连这说话之人也知道要将声音说得再小一些,绝不能被第二个人听到。
要不然,此刻在大牢里的庾楷,就会是他的前车之鉴。
他又怎麽敢光明正大地同这大势相抗!
“别分神了,”身旁的人用力一扯他的衣袖,提醒他收回那些无用的想法,“快看前头!”
前头……前头臣子已然止步,只有王神爱一人向着门楼的中心走去。
短短一夜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人赶制出一件新君的龙袍,也显然不可能将晋朝的冠冕衮服,用在今日的新君身上,所以此刻王神爱身上的,只是一件轻甲,并一件玄色的大氅,看起来显得比起皇后朝服还简陋了太多。
但当她徐步而前的时候,这身衣服又好像远比龙袍,更适合这样的场合。
昔日刘牢之与她同在城楼上的时候,曾有一瞬的错觉,觉得建康气运,都被扛起在了王神爱孱弱的肩头,而现在,这已显然不是一句错觉,而是事实。
哪怕置身于数千上万道目光之中,也不见这道身影有任何一点颤抖摇晃。
她站在了属于真正指挥者的位置上,看向了下方这片深色的人潮。
朝阳已彻底蒸干了她脸上昨夜的泪水,也让人再看不出一点曾经慌乱的痕迹。
他们看到的,是王神爱在此时义无反顾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在没有扩音器的年代,声音无法传递出那麽远,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到,但——画面可以!
只见王神爱一把握紧了手中的佩剑,在一声清响中,砍断了一旁的旗帜。
那是城楼之上最后一面属于晋朝的旗帜,在削铁如泥的宝剑发出的奋力一击面前,被轻易地折断在了当场,从城楼上摔跌了下去,砸在地面上甚至溅不起多少尘土。
下一刻,一面面“应”字王旗顺着城墙的延伸,就这样立了起来。
炽烈的鲜红旗幡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像是一片忽然在朝阳下连绵而起的火海,正以火克金的架势,摧毁着最后一点晋朝的根基。
自城墙的两头忽然各自响起了一声军哨。
紧随其后的是两支队伍各自从城中奔袭而出。
一支朝着东南方向而去,正要将新君的号令带往吴会,与刘牢之会合。
而另一支则押解着王珣往西而去,将他以及那三颗分量极重的人头,带去给一位“忠臣”。
王神爱拔剑而指。
有人领头,一道道浪潮一般的声音,便这样一声盖过一声的激烈,直到响彻长空。
“大应千秋——”
“大应千秋!”
“陛下万年!”
“……”
一声,又一声。仅仅间隔一月的声音,好像听在人耳中,也是不一样的。
因为这一次,这句“陛下”,是只为她发出的了。
第34章 这个试卷它真的没问题吗?
只为——崭新的应朝。
……
“今日的早朝比往日真是晚了不少。”
城墙下听令的士卒朝着远处的军营撤去,城头旗帜已新,余下的人群也自然可以退去。
朝臣之中有人听了听城中的动静,发觉并无百姓为改朝换代守节痛哭之事,便知这建康城已是彻底成为了应朝的王都,也只能状似闲谈地说出了这样一句。
然而他刚刚行下城关,预备上轿往太极殿去参与朝会,便被一列精兵拦了下来。
年不满二十、一派胡儿样貌的卫队首领,更是一个抬眸,便让人将他的扈从给拖了下去。
谢重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勃勃答道:“陛下有令,请各位暂归府中,明日齐聚御史台参与一场考核,如未通过便自此罢官。所以今日的朝会,就先取消了。”
“这……”
刘勃勃半点没给他面子:“足下无需多言。天幕一出,天下有才学之士不知多少有心来朝堂上谋个前途,何愁朝堂空虚。不过是念在诸位尚未犯事,又稍比别人多认识些字的份上,才多给了个考评通过即可留下的机会而已。谢长史,请吧。”
谢重刚想出言辩驳,倘若他是什么只比别人多认得几个字,面前的胡儿又算什么东西,却见另一头,有人的待遇比他还不如,竟是直接被应帝亲卫直接拖走的!
是“拖”而不是“请”,昔日士族脸面经此一遭,可算是被落了个干净。
他当即就要上前:“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刘勃勃一把按住了他,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神情:“有过即惩,有何问题?诸位还当自己是晋朝老臣,可以继续尸位素餐、永享安乐不成?这两人,一个昨夜去信称病辞官的车武子,希望他当年能大骂司马道子,如今也能来骂一骂陛下,另一位就更有意思了,他想偷偷传信于武陵王与梁王,你说——”
“他们该不该拿下?”
昨夜庭上,司马尚之被刘勃勃所杀,此刻血痕已擦洗干净,在他略显阴鸷的眉眼中,却仿佛仍残留着血气。
谢重原本就不是什么强硬派,连忙讪笑点头:“该,当然应该。”
他连忙转头往府中走,仍觉刘勃勃的目光盯着他,如芒在背,不免心中惶惶。
虽同样姓谢,也出自陈郡那个谢氏,但他的兵权与谢琰可没法比,地位更没法比。
要不然,他也不会各方下注。一边自己做着司马道子的属官,一边又将女儿嫁给了王恭的儿子。谁知道王恭死了,司马道子也死了,反而是王神爱在谁都没想到的情况下登上了皇位。
都说鸡蛋别放进同一个篮子里,他是这样做的,结果全翻了。
现在君不像君,臣也不像臣,竟还要先参加什么考核,这都叫个什么事!
也不知道那考核究竟难不难,又要考些什么……
王神爱远远望着这一通或是拖下去关押,或是被禁足在府中的有序分流场面,唇角冷意更甚:“我以前觉得,一个人当上了皇帝,就算事业达到了巅峰……”
如果这是一本小说的话,距离完结也不远了。
谁知道在这个时代,完全不是这样。
与她同行的张定姜听到了这句低语,接道:“所以才会有这麽多人,当上了皇帝便觉权势在手,正当鼎盛,诸事放任不管,只想安居太平,司马曜便是这个先例。”
王神爱愣了一下,忽然噗嗤一笑:“不,我不是在说这个意思……”
她们两人说的,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罢了!不管这些了,总之,应朝名号虽定,建康民心在望,但也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方才一路往东南一路往西的两路人马,只是为了先去通传最重要的两个人,其他的令使也将尽快上路。
“天幕已告知了世人,我会取晋而代之,大可不必让消息慢慢扩散至全境。即刻令人告知各地官员,若有不认应朝的,一律拿下法办。如有态度模棱两可的,也即刻拿下!如有在当地行事无度的,同样查办。”
张定姜拧了拧眉头,略有几分担忧:“那您不怕他们看到朝廷兵力不足,趁机联结起事,威逼建康?”
王神爱答道:“担心,但我知道几个事实。譬如说,你以为像是会稽内史王凝之这样的人会有多少?”
能做到太守位置的,在汉朝时候能打的可不少,若不然也弄不出群雄割据的局面,可到了如今,有多少人是因为家世的缘故才坐上这个位置,大家心知肚明。
朝堂格局颠覆后,既然朝廷官员里会有谢重这样的畏惧强权之人,在地方上也绝不会少。
“其二,”王神爱继续说道,“各州除却地方私兵、世家私兵之外,有大半兵权调度的权柄和兵符,在一个人的手上。”
“王恭!”张定姜目光一亮。
但这个人已经死了!
陛下未曾拔剑弑君、改朝换代时,就已先将王恭拿下了。由他掌管的兵符都已被送回了朝中。
昔日晋武帝司马曜将这些兵符交给王恭,是希望他领兵在外钳制住司马道子,谁知道却恰恰方便了王神爱。
应朝已立,王神爱不会认前朝的兵符,这些兵马都会尽快被她重新收编,她要的,只是不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拿着兵符调派士卒,让他们被迫去做晋朝遗民与忠臣!
起码建康周遭,能以最快的速度形成一条缓冲带,拱卫帝都的安全。
“他给我们省了不少事。随后便是第三点,”王神爱道,“就算还有人不仅有统兵的才能,也能在收到消息后,在距离建康够远的地方聚集起一路兵马,他也不会即刻发兵的。”
“他们都很清楚,我若要速速树立应朝,必定会先拿一方开刀,杀鸡儆猴,谁先动手,谁就是那个用来测试朝廷能耐的试金石。这种事情,当然是由别人来做最好。”
张定姜若有所思:“可若是人人都这样想,岂不是给了您逐个击破的机会?”
王神爱:“所以更准确地说,这是当下的想法,只要他们等到了两个人的态度,就会很快做出决定。”
随行在侧的刘裕收到了王神爱的目光,当即接道:
“一位,应当是益州刺史毛璩。此人昔日曾为谢安幕僚,参与过淝水之战,追击秦国兵马,因战功先后当上了梁郡内史、益州刺史。晋朝对于蜀地的治理一向懈怠,但与蜀中氐人达成了盟约,可以调度一部分兵马。毛璩此人又与梁王司马珍之交好,也就是昨夜有人试图传信联系的那位。”
“另一位,就是桓玄了。荆州兵强盛有目共睹,又处在南方全境的中段,他的态度最有影响力。”
“不错。”王神爱点了点头,“若是这两人联手,发兵东进,对我们来说也是莫大的威胁。”
“所以桓玄先要收到您送去的一份重礼。”张定姜恍然。
她本没接触过多少行军打仗的事情,完全是在这些临时的商讨中硬学,能跟上讨论的节奏就已很好。
此刻望见王神爱投来的认可眼神,顿觉精神振奋,也当即大胆问道:“我能不能这样理解,这份礼物能不能逼迫桓玄站在我们这边,其实没有这麽重要,只要益州刺史在获知建康变故的同时,也知道了桓玄这边的事情,不会即刻与他联手,您的计划就已达成一半了?”
“不完全是。”王神爱拍了拍“军师”的肩膀,“看问题要往更全面一点的方向看,晚些和灵媛一起来上课。”
“德舆——”安排完了张定姜接下来的任务,她又转向了刘裕,“你觉得呢?”
刘裕沉吟片刻,答道:“益州这个地方,南方朝廷不管,但北方朝廷一直是很想要的。只要从关中进入益州,就有了挥兵顺江而下进攻大江以南的战机。昔日苻坚南下,淝水之战惨败后,北方应该对此更有兴趣。但先前,关中一直在内乱,没有这个机会,现在却未必。”
“益州兵马若是心狠一些,为了报复您覆灭晋朝一事,干脆投向北方,也不无可能。但桓玄先打出了忠君,或者说是忠诚于南方汉人王朝的招牌,又收到了这份重礼让他表态,不管结果如何,有一个态度一定不会变,否则他会失去荆州的军心,那就是——不能北投。”
“如此一来,益州联系北方一事,也必然投鼠忌器。”
若是真这样做了,他们不仅无法与荆州联手,反而会遭到桓玄的进攻。
“正是!”王神爱颔首,“咱们南方自己的事情,先关上门来解决。是晋朝还是应朝,辨出个分晓,再来对外。你听明白了吗?”
张定姜飞快地点头。
“有这两方制衡在,我也能先分出些心思,干些其他的事情了。”
“比如明日给那些官员的考核?”褚灵媛小声插话。
王神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是,这事其实没你想的麻烦。我是说,我近期能够抽空往京口走一趟了。快要入冬了,总得先让北府军过个好年吧。这里的有些秩序得换一换了。”
京口这地方啊,有个对于大部分大一统王朝来说都没法理解的东西。
永嘉之乱后,晋朝从北往南迁移,到了今日的这片地界,徐州、青州已是敌占区了,但又有曾经属于徐州、青州的百姓流徙南下来到了这里。朝廷没有将他们纳入南方各州的户口中,而是为了让州名还保持着原本的数量,说出去仍有十多个大州,在京口成立了“南徐州”,在广陵成立了“南青州”。
至于幽州冀州这种百姓南迁较少的,就在“南徐州”“南青州”的边上,放一个流寓郡,用的还是幽州冀州郡县的名字。
导致京口之地各种称呼出离的混乱,再有藏匿户口的情况,也就更加难以辨认。
现在朝代更替,反而少了不少问题。为何还要拘泥于所谓的“南青州”“南徐州”之称呢?
朝廷有心,要令“四野之声,皆有所应”,那就新置一州,从头来过,又有何妨呢?
凡事,就从京口开始吧。她要亲自往那边走一趟。
她说的想让北府军过个好年,也并不全是刚刚上任的君主想要收买士卒而已……
“走吧,先回宫,出行的事情等明日事毕,拿出个章程来。”
但她刚刚踏上车驾,预备启程之时,却忽然先有一道身影跪在了马车之前。
王神爱眉尾一抬:“你这是做什么?”
跪在地上的孙恩动了动嘴唇,没有第一时间说出话来,他脸上的神情也像是走马灯一般,在须臾之间就闪过了好几个。
直到他腮帮子一动,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而重重地叩首了下去:“臣有一件要事,想要屏退众人,与陛下详谈。”
陛下英明神武,办事雷厉风行,若要登基绝不隔夜,这都是天大的长处,就连新朝初立,对于朝堂官员和境内军阀的约束,也自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真是天生帝王!
现在还要前往京口,改变“一郡分为四五,一县割成两三”的局面,让北府军与京口百姓过个好年,更是仁慈顾民的表现。
但问题来了,北府军是舒坦了,他叔叔可还因为天幕说的起兵反叛在海岛上受冻呢!
他们也得过冬啊!
陛下肯定不会介意提前收编他们这些革命军的对吧?
当然,还有个事情促使他在今日说出了这句话。昨夜他小睡片刻,便做了个噩梦,梦见他叔叔举着一只断手追在他后头猛抡,提醒他这个不孝的侄子别光顾着自己发达,把大事都给忘了,直接把他吓醒了过来。不成不成,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了。
王神爱的目光在张定姜与孙恩的脸上扫过,“起来吧,回宫之后,你单独向我禀告。”
这可真是今日的意外之喜了。因为天幕的缘故,她登基仓促,朝堂并未经过彻底的清洗。
好在,那三把刀中的其中一把,看来还是能够顺利来到她的手上,在将来完成这件……
未尽之事!
……
次日的晨鼓敲响之时,往东南方向前去的人马又多出了一路。
但对于身在建康的百官来说,他们可顾不上这个。
天光尚未大亮,他们就已聚集在了御史台。
这里本是当朝皇帝的“耳目之司”,负责代表皇帝监督各级官吏的所作所为,也能偶尔负责参与案件的审判,不料却被应朝新君选作了考核之地。
但又好像极为合理。
负责纠察百官的侍御史自打朝纲败坏后,就已等同于闲置,如今总算是有了个新活。从指出“违反朝仪”到严盯考场纪律,从某种意义上还能算是专业对口呢。
谢重哆嗦着走过台院前的阶梯,莫名觉得此地森冷的气氛让人更觉紧张了些。
昨日城上集会之后,他便难得翻开了收藏的诸多律令条文和治世之书,甚至挑灯夜读了大半宿,才终于和衣睡下。
今日早起之时,都觉有些头重脚轻。还是听到死了丈夫的女儿谢月镜又同他呛声,才比先前清醒了些。
坐入“考场”坐席上,他又揉了揉额角,终于重新找回了些耳清目明的状态。
多少年了!
除了年少之时聚集在长辈门前的情况之外,他有多少年没经历过这种所谓考校了。
永安明明出自王谢高门,该当以此身份为荣,到底为何非要搞这样的一出!
但幸好,他虽有多年疏于读书,进学惫懒,昨日翻书之时就已发觉,那些早已刻入意识里的诗文,就算时隔多年也不会忘记。虽未必能领先于群臣,但怎麽 说都要比那些觊觎朝廷官职的凡夫俗子强多了。
他刚想到这里,忽见在他的旁边坐了一个人,还是个熟人。
谢重大惊:“你为何会在这里?”
庾鸿戴着镣铐,抬起手来便是一阵叮铃桄榔作响,麻木地回看了谢重一眼:“我父亲向陛下求来的,说他自己殿前失仪,被锁拿无妨,我却是朝廷的官员,也并未做错事,为何不能前来考试。若能侥幸继续受封应朝官职,也算庾氏为陛下多提供一位良才。”
谢重:“……”
这到底算不算是为朝廷多提供一位良才不好说,他倒是能从庾鸿的表现里,隐约窥探出庾楷的态度。相比直接被作为礼物送出的王珣,庾楷现在虽然处境堪忧,但还总算有被捞出来的机会。
若能求生,谁愿意非要给前朝殉葬呢?
想不到啊,当日还抗争到义正辞严的人,今日也不过是个牢房中的软骨头。
可惜了,庾鸿若真是个读书理政的料子,那也大可不必通过“蹭战功”来助长声名,真到了这里也没什么用。
他刚想到这里,就见一位身着官服的年轻女郎抱着一沓纸张走到了前头,朝着殿中众人逡巡了一圈,脸上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不是别人,正是褚灵媛。
她起先还有些紧张,但早在走入御史台前,她就越走越是习惯自己身上的官服,觉得它比起裙装,确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更何况……
她“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那一沓纸,压在了台上,自己也随即挺直了腰杆。
一想到她今日既是来监考的,又是来看热闹的,那一点为数不多的恐惧,就已被她彻底抛到了脑后。
难怪昨日陛下提到考试的时候,会露出这样意味深长的笑容啊。
现在她也想笑了。
褚灵媛压了压嘴角,面露正色:“陛下有令,考核期间严禁交头接耳,严禁偷看他人试卷,如有被侍御史发觉者,即刻拖出考场,以辞官论处。”
谢重对此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若真出到了他不擅长的军事题目,跳过去不答又如何呢?
朝廷之上又不是非得人人都是文武全才,而是百花齐放各有所长。倘若真因为他答不上某一类题目将他刷下去了,反而是这位新君没有度量,进而落人口实呢。
但当那张卷纸被铺开在他面前的时候,谢重就傻眼了。
“等等……”
“别等了,告诉你吧,试卷没发错。”褚灵媛从容地丢下了一句话,就已走向了下一个人。
谢重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试卷,也没在上头看见任何一个字。
这赫然是一张白纸!
偏偏褚灵媛还说,这就是他们今日拿到的试卷……
一张空白的考卷!
什么意思啊,让他们在纸上畅所欲言吗?
若这是司马曜干出来的事情,谢重可能真的就这样以为了,但一想到做出此事的人,才以暴力手段夺取皇位,还是天幕认定的不世明君,他就觉得,此事绝没有那麽简单。
难怪……难怪仅仅一日的时间,她就能完成这份考卷,将他们塞入考场之中品评高低,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张正常的卷子!
他刚想抬头去看看其他人面对这张试卷都是何反应,却忽然想到,先前的规则已说得明白,若有窥探举动便以作弊论处。那些侍御史能应邀前来监考,也一定不会介意将他们从官场清扫出去。
那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最保险的做法,或许是选择一个自己最为擅长的角度,写出一篇策论,起码表现出几分自己的价值。
但谢重刚刚生出了这个念头,就听到了一阵镣铐颤动的声音,在他的身旁响了起来。
锁链?
庾鸿动笔了。
谢重,或者说在考场中的大多数人都还在对着白纸发愣的当口,才从监牢里被提出来的庾鸿居然已经动笔了。
谢重猛地心头一惊。
从镣铐的声响里,他不难听从,庾鸿不仅开始动笔得快,写得也很快,根本不像是在写策论的人所发出的动静。
他先前也已有过猜测,以庾鸿的本事根本做不到“下笔如有神”!
那他写的是什么?
谢重无法不思绪混乱地去想——
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可能,庾楷为了给自己谋求一个脱罪的机会,于是让他的儿子从牢中出来,将朝廷官员之间的联系,各自的把柄,背后所能联系到的势力,统统写在这张空无一物的白纸上,作为投名状送到王神爱的手中。
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在纸上写的不是罪证不是指控,而是一种对新君效忠的态度,这也同样不需要动多少脑筋。
可他是写得爽了,他们这些听着锁链声响的人却都要疯了。
谢重抓着手中的笔,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滚了下来,“嗒”的一声落在了试卷之上。
晕开了一圈水渍。
第35章 有人举刀易,有人举刀难
谢重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走出的考场。
外头的秋风一吹,让他已被汗打湿的官服里一阵发凉,整个人都跟着打了个哆嗦。
他下意识地去看从这考场中走出的同僚,发觉个个都如自己一般浑似劫后余生,连带着脚步也有些虚浮。
那显然不是因为昨日都在熬夜苦读,而是因为……因为这该死的试卷!
可奇怪的是,这样一张诡异的试卷,本该让朝臣聚集在一起同仇敌忾,对出题的王神爱在背后蛐蛐两句,却也只是各自颔首致意,打过了招呼,便已各自散去。仿佛在彼此之间,还有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谢重也并未去找朝堂上的好友,问询对方最终在白纸上写了什么,只张望了一圈周围,试图去查找某个导致他心神不定的罪魁祸首,却随即得知——
“他先被关回牢里去了。陛下说,若是他答得好,才能将他放出来。”
谢重:“……”
什么叫答得好?
写得快,还迫使考场中人一并早早动笔吗?
那他可答得太好了。
他憋着一肚子的惊惧、猜疑以及怒火退出了御史台,走回了家中。然而刚一迈入府门,又是额角一跳:“逆女,你在做什么!”
只见庭院之中,他那株平日里最爱的绿梅,正被谢月镜指挥着家丁连根掘起,他那夫人在旁试图劝阻,却被人隔开在了一边。
谢大小姐昔日乃是贵女典范,如今却绞断了两缕头发,换了一身利落的衣衫,此刻污泥在手,宛然一个——
“为何行此泼妇之举!”
谢重三步并作两步,挤了过去,暴怒呵斥,却骤然对上了谢月镜冷然的眼神:“泼妇?当年不是您将我嫁去王家的吗?王恭戍守在外,儿子儿媳相从,往来于军营中,自然不能沾您这文墨家风。”
“家风”两个字,被谢月镜念得极重,又伴随了一声冷笑。
“这家风我可学不来。两头下注,两头皆空,还美其名曰处处不争,与人为善,如今一面亲自下场考试,一面又在家中以绿梅自比,追忆旧主。好事都被您占尽了,却也不看看今日是何局面!”
她将头一转,又吩咐了起来:“挖,给我挖快一点。他想死,我们可不想死。”
谢重哆嗦着手,指着他那个与出嫁时性格大异的女儿,却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王恭被朝廷派兵处死后,家中女眷与幼儿都被送回了汴京。
谢重起先怜悯女儿守寡,却不料她只是坐在院中看了一阵子天幕,就成了现在这个不知尊卑的样子。
他那株养了十余年的绿梅刚被掘倒,就变成了一根根劈开的“柴火”,谢月镜甚至亲自持刀上去劈了一记,这才拎着那柴刀看向父亲,一脸坦然的模样,仿佛正是要坐实那“泼妇”二字。
“怎麽,今日的考题如此之难,竟让您脱力到教训女儿都教训不了了?”
呦,看起来可真是狼狈啊,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的谢重。
在谢府之中有一瞬的安静,旋即又爆发出来了一声怒喝。“逆女!”
谢月镜耸了耸肩,一把将柴刀丢在了一边,伸手扶了扶鬓边的白花,便已施施然走回了屋中,徒留谢重在庭院中,对着那树根被拔起之后的坑洞发呆。
他今日的答卷,怎麽说呢……
……
“这人真是与谢夫人出自同宗吗?为何……”褚灵媛欲言又止,将谢重的答卷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还是没能从其中看出半个字的文采,只看到了满纸求生欲。
什么叫做为自己开脱,她算是见识到了。
王神爱眼帘都未抬,“他算是谢夫人的堂侄,自然是同宗。至于他写的内容,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先前褚灵媛拿到白纸的时候,就已奇了一回,也得到了王神爱的解释。
在这样一个刚刚改朝换代的场合,白纸这东西啊,可要比任何一份有字的考卷都要有效得多。
就如对同一本书,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解读一样,一张皇帝给臣子发出的白纸考卷,对于每一个“聪明人”来说,大概都有着不同的意思,也正是这些人心性与本事的写照。
再加上,庾鸿被她从监牢中放了出来,要求阅卷即答,锁链声制造出的压力下,人心也就在笔下更显真实了。
她朝着褚灵媛抬了抬手:“你来看。”
“此次考卷合计三百七十六份,其中白卷十二张,余下的已分作了几类。这三十五张,和谢重的情况是一样的。”
这些人说的好听,是处事圆滑,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实际上更应该说,是当了墙头草还想往脸上贴金。
他们说自己之前如何如何反对司马道子和王恭等人的执政想法,认为在新朝应当有所改变,实际上便是在说,自己之前的随波逐流,也都不过是无奈之举。
这等试图把自己洗白又不想在答卷中表露太多立场的行径,那叫一个文人的春秋笔法。可惜啊,这种装无辜的手段,还是太低级了。
桓玄的无辜都比他们高级一点。
褚灵媛嫌弃地朝着这一沓考卷瞥了一眼:“您打算怎麽处理他们?”
王神爱莞尔:“你看他们说什么?说先前因司马道子专横,不敢有谏,只盼望能在时移世易中,对其潜移默化影响,那就把这些答卷贴司马道子坟头好了,再让这些人去守墓。死人专横不了,也没法跳出来杀人,请他们继续守节去吧。至于我……朕会虚心纳谏,吸取前人教训的。”
褚灵媛唇角动了动,挤出了一句回复:“啊……陛下高明。”
好高明啊。
完了,她已经能想到,这个批复被宣读在朝堂上的时候,会是何种可笑的场面了。她为陛下近臣,还得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这太难了!
难怪天幕说,她见多了朝堂风云,大有成长。
苍天啊,原来是这样成长的。
她清咳了一声,转而问道:“那这一沓呢?”
王神爱道:“胡言乱语一气,虽比交白卷的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直接撤去官职,顺便查办一下先前有无渎职之举。若有异议,直接将考卷贴出去。”
褚灵媛飞快地提笔记下,又将目光转向了第三叠。
王神爱翻了个白眼:“全是歌功颂德的,拿出去修订成册,誊抄几份,给抱病不来考试的人人送一份。被气死了是活该,被气活了就自行打一架,之后我不希望听到建康城里有反映射朝的声音。但写出这些的人……”
她眉头一挑,毫不犹豫地决定了去处:“安排去闲职上。”
明知道改朝换代,还是这种乱世之中的改朝换代后,君主必然更需要一批实干家,还能写出这种东西,可见是被九品中正制的选官给惯坏了。还真以为天幕吹她,她在现在也想继续听?开什么玩笑!
她一个提刀砍世家都不说二话的皇帝,还能真想看到这些不合时宜的吹捧?
看不清局面的人,也别占着这种好位置了。先滚去闲职上养老,再找个由头让他们告老吧。
“剩下的两类……”王神爱托腮沉吟了片刻,斟酌了一下语句,“对外就说,他们都对新朝卓有贡献。”
“可是……”褚灵媛眨了眨眼睛,自觉自己若是未看错的话,这两类人所写的答案其实截然不同。
一类是真在认真答题的,比如被王神爱放在最上头的答卷,出自一位名叫吴隐之的官员之手,说的是陛下登基欲先定荆扬之后,南边的广州该当如何治理,称得上是一句有理有据。此人先前在外做过内史,有治理一地的经验,卷面也整洁漂亮,可说是今次考核中的独一份。
而另一类怎麽说呢,比起考试,更像是在告状的。什么某某官员对新朝不满,私下联系过人,什么某某官员与在外的梁王、武陵王有姻亲联系,或有意打开建康城门,什么某某官员有贪贿前科,望陛下用之谨慎,还有什么某某官员先前在理政中办过错案,并未记录在册……
褚灵媛一口气吃瓜吃了个饱,都有点噎着了。
“他们不是在做贡献吗?”王神爱一本正经地发问,“这官场也不是非黑即白,总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这种有攻击性又私德有亏的人,可要比谢重这样的人好用太多了。只要别真将他们放在涉及国家根本、民生要害的地方,就是最好用的剔骨刀啊。
“至于另一边真在提建议,希望改变现状的,将意见集成成册,不必标注各项提议由谁提出,明日朝堂上人手一份,逐一商议。”
“对了。”王神爱忽而语气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给车武子也送一份。”
车武子,原名车胤,正是她确定了国号的那夜,有人暗中联系,希望能出来骂一骂人的硬骨头。
算起来,这位老臣年少贫寒无名时,还有一个传扬于后世的故事,正是囊萤映雪里的“囊萤”取光。
“替我问一问他,三百七十六份答卷中,仅有八十余份在谈国事,竟还有凭空揣测、胡乱妄言的,这就是有些人心中应当延续国祚的晋朝吗?”
他一个昔年连蜡烛都买不起的读书人,难道就是要为这样的时代守节吗?
请他表个态吧。
作为——某一类人的表率。
见褚灵媛一脸叹服,却并未如她所说尽快行动起来,王神爱便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了!”褚灵媛如梦初醒,抱着那几沓试卷就要走,又突然停住了脚步,脸色有些复杂,像是梦呓一般开口:“我就是忽然觉得……原来,官员也不过如此。”
她早年间在建康街头走过,总觉得那些穿红着紫的朝堂官员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能高谈阔论天下大事,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气派人。
因褚家没落,她那两个兄长格外希望能寻到家族复兴的机会,更在言语中,对那些朝堂上炙手可热的臣子多有吹捧。
也正是这些话,让褚灵媛对朝臣,乃至于朝堂,都有了一种美化过后的印象。
可无论是她长大后看到的东西,司马曜被杀后那些朝臣表现出的丑态,还是在这一份份答卷中被披露揭穿的人心,好像都在不断地昭示着一个事实。
官员也是人,不是什么非要被尊敬的人。
那层印象突然之间就崩塌了下来,让她心中倍感五味杂陈。
但另一种想法,也取而代之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那些人是这样……
“所以你为何还要问我,自己能不能做这个臣子呢?”王神爱问道。
褚灵媛想都不想地答道:“您说得对,我当然行!”
比如现在,她就能办好陛下对这些考卷的安排。
王神爱忍着笑意,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活蹦乱跳地消失在了门外,眼看是要捋起袖子大干一场。她先前被那堆答卷给气得够呛的心情,又好转了不少。
可当她起身站在窗口朝北望去的时候,又不由冷下了神情。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话,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长江的天险拦住了意图南下入侵的胡人,却也让南方朝廷明知当下乃是大争之世,竟仍是这样的心态。
可北方呢?在凶残而野蛮的“你方唱罢我即登场”中,并不仅仅是出现时机合适的人,要席卷北方成为霸主,更是在摸索汉人文化融合带来的朝政民生优势,从游牧文明转入立足中原的阶段。
留给她清理晋朝余孽的时间不多了。
也不知道北方此刻如何了。
天幕之下,必然不是人人都只仰头而看,发出惊愕的唏嘘……
她也再不能以对于历史的认知,去揣测北方的对手。可同样的——
她的对手也不能依照天幕来认识她!
……
慕容宝一声接续的惨叫,被人拖拽着经过长街,直到抵达拓跋圭的面前。
邺城的长街之上满是入城巷战之后的残尸与遗落的兵器,两侧的民舍上,燃烧的烈火也还未曾被扑灭。
以至于当慕容宝挣扎着抬头去看拓跋圭时,只见对方的脸有半边被映照在火光之中,加之连日行军来不及剃去胡髭,更显凶蛮异常有如魔神。
拓跋圭一声冷笑,便将慕容宝踩在了脚底,“真是可笑,慕容垂英明一世,怎麽生出了你这样一个儿子,还立为太子作为继承人!”
慕容宝咬牙,发不出声来,只听得拓跋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哦,我忘了,你的嫡亲兄长因王猛的金刀计而死,慕容垂确有几个有本事的庶子,但名正言顺的只剩你一个,你不当太子谁当太子?算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呢。”
燕国已故的皇帝慕容垂有诸子擅战,唯独这位太子不行!
参合陂一战打得燕国丢盔卸甲,正是此人指挥不当所致。
至于如今……也要多亏慕容宝因天幕所说种种而失了方寸。
数日前,拓跋圭连夜领兵奇袭中山。
彼时天幕刚刚结束不久,中山还沉浸在一片刚刚得知永安身份的迷茫当中,便忽然遭到了魏军的攻伐。
慕容宝的三哥慕容农匆匆领兵作战,由慕容隆带着慕容宝撤向邺城。
慕容农是员良将,先前若非北方战事,也不会从暴打东晋的战场上撤回,可惜这一次,战机显然没有落在他这一边。
在魏王汹汹来袭的亲征大军面前,燕国的殊死抵抗,也仅仅持续了半日,就已因城防有被攻破的缺口而告破。
慕容农北边的援军未到,便已死在了乱军之中。
拓跋圭一面让崔宏安抚燕国降卒,以消弭天幕所说的“燕人死战”影响,一面继续带兵追击慕容宝。
逃亡之中的燕军军容不整,在行军速度上还不如晚一步从中山动身的魏军。
不止如此,另一路从并州进发的魏军已抢先一步抵达了邺城之下,让慕容宝等人来不及布下足够坚固的城防。
当对峙于城上城下的时候,两方的士气已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或许更为准确地说,当老将慕容垂当年没能一鼓作气消灭拓跋圭,反而先一步被拓跋圭熬死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燕国的结局。
慕容宝这位新君,压不住饱含野心的亲王,比不过才华横溢的庶出兄弟,勉强值得称道的继承人又备受他的防备。
以至于当守城的士卒看到魏军之中还有燕国降卒时,才被动员起来的士气又已跌落了谷底。
这就一点也不奇怪,拓跋圭的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统兵的慕容隆本想虚晃一枪,趁着城中动乱之时,带着慕容宝往北撤离。
只要回到燕国的王都龙城,回到他们的大本营辽东,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但此刻,慕容隆已乱箭加身,被践踏在了马下死于非命,而慕容宝则以战俘的身份被拖到了魏王的面前。
拓跋圭毫不留情的一脚让他龇牙咧嘴了好一阵,才总算缓过了劲来,可还没等他发出求饶的话,就已听到了一句死亡的审判。
“虽然你燕国宗室甚多,但你这颗脑袋,总还该当有些分量!”
慕容宝瞳孔一缩。可在那一层泼溅至眼前的血雾之后,这双眼睛很快就已失去了焦距,慢慢地趋于涣散无神。
魏王手中的槊刀本已在鏖战中染血,此刻更是狠辣地斩断了慕容宝的头颅。
火光泼洒在血色之上,烧得愈发炽烈。
拓跋圭扬起了一个残酷的笑意:“收兵,休整一日,继续北上!”
他不会给慕容垂的那位好圣孙任何一点机会,让这些姓慕容的家夥搞出一个又一个的燕国。慕容宝之死,必须代表着鲜卑慕容氏的王业自此断绝。
而他拓跋圭,才是……
“大王——大王!”
一列士卒忽然夹带着欢呼朝着他这边奔来。
拓跋圭眯着眼睛,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一觑,就见一个年轻的卫兵被另外的一群人簇拥在当中,在他们的后头,还跟着一串被五花大绑的俘虏。俨然是一副要来向他邀功领赏的样子。
他起先还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年轻卫兵的身上,只见这个有着汉人面孔的士卒年纪有些小,充其量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但已能从他身上看出沉稳而老辣的气质,也似乎……让他看着有些面熟。
可再一看那一行人,尤其是后头的俘虏,拓跋圭的眼神霎时一变。
他向前两步正迎上了那一众喜气洋洋的魏卒,听得为首的人向他报喜:“大王!咱们抓了个大人物,此贼狡猾,还真险些叫他给逃了!多亏有崔兄弟出谋划策,算准了他的去路。咱们本是在城外预防燕国援兵的,正逮住了他!”
被捆缚成一团的男人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慕容宝头颅,再看近处这一众人,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只剩眉眼间还剩下的三分凶悍。
“燕国的赵王慕容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拓跋圭提刀拍了拍他的脸,对于这个甚觉不齿的对手没打算拿出什么好态度。
虽说他们鲜卑人没什么礼义廉耻之说,但如慕容麟一般屡次出卖亲族只为自己图存的狡狐,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是将他放跑了,虽然不见得会惹来多大的麻烦,可总会拖延不少进程。没想到啊,这个老狐狸居然被一群外围驻守的士卒给抓回来了。
慕容麟被擒,那麽燕国慕容氏还剩下的,就真是屈指可数了!
拓跋圭大喜:“你们干得不错。你刚才说——”
他朝向了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的年轻人:“你也姓崔?”
他见对方的第一眼,就觉他眼熟,听到那个崔字,可算想起来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那年轻人旋即朝着他行了个礼:“草民崔浩,乃是崔宏长子。今日斗胆设伏,为大王效力!”
“……好!干得好!”拓跋圭只愣神了短短一瞬,便已一掌拍在了崔浩的肩头。
他自己便是年少成名,又怎会介怀崔浩今日的自作主张!
他只望如同崔浩这样的人才,能多来几个,让他追击慕容氏余孽的脚步,能走得更稳更快一些。“你与你父亲,都是我的好臣子。”
“传令下去——”
他将刀一横,朗声喝道:“将慕容氏四兄弟的人头悬于邺城之外,扬我军威!”
待剪除了慕容氏驻守龙城的残部之后,他要用称帝之举,给南方送去一份战书。
自谢安谢玄死后,南方诸子不足为惧,这是一封——只给永安的战书。
……
两颗已辨认不太清面貌的头颅与另外两颗新砍下的头颅,很快被一并挂在了战火渐熄的邺城之上。
无独有偶,此刻的南方,有三颗包裹在石灰之中的人头以锦盒呈递,被送到了桓玄的面前。
他看着面前再度到来的谢道韫,发觉愈发难以从对方体面老去的面容上,读出任何一点多余的情绪。
而被同样作为“礼物”送来的王珣,却是拼命在给他使眼色,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司马德文、司马德宗、司马尚之却已是永远闭上了嘴,变成了三份失去血色的厚礼。
桓玄怔愣了良久,方才从先前的失神中缓过来,“……你方才说什么?”
谢道韫不疾不徐:“大应陛下有旨,请桓将军给她一个答案。”
桓玄希望王神爱先不必想到他的美梦,终于还是破碎了。他也更没有想到,她已用世所罕见的速度称帝,让对外宣称的话语中,已是一句“大应陛下”!
答案……
是效忠还是举兵反叛的答案。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刀,竟有着重逾千斤的分量。
第36章 请问这算杀皇亲国戚吗?
这真是一场要命而艰难的抉择。
桓玄的脑海中几乎在一瞬间,就已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他试图逃避、犹豫、等待时机再来解决的问题,在他猝不及防间,已推到了他的面前。
若是……
若是天幕不曾告知永安的厉害,他或许早就已经自立门户了!
又或者,天幕没有说起他的结局以及那些渊源,他可能也不会那麽纠结。
他敢说,被点明身份的刘大将军因为那个君臣相得的善终结局,一定不会迟疑到底要不要效忠永安,可他不一样啊。
在天幕所提及的剧情里,他是因身负篡位称帝之心,才被永安所利用,还极有可能是让她无法长期亲临前线的元凶。
就算永安是一位绝不满足于偏安,甚至心怀天下的帝王,她能容得下一个有称帝野心的人吗?
就算今日暂时达成了一方投诚的结局,将来又真的不会落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吗?
“楚王”走向了死路,今日的桓玄还不知当会如何。
所以,这当然不是一句张一张口就能给出的答案!
“桓将军要听听老身的建议吗?”谢道韫忽然又开了口。
桓玄哑着嗓子:“……说实话,我现在并不太想听到建议两个字,但既是谢夫人所言,听上一听也无妨。”
谢道韫问道:“桓将军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能这样快称帝?您手握荆州兵在外,周围的士卒都只知有桓氏不知有晋,若论称帝的条件,好像还是您这边更好些。”
桓玄指尖一颤,指节上那枚先前被撤下,又重新戴了回去的扳指,也在他的眸光中一闪。
若是将他置身于王神爱所在的环境,要突然从天幕暴露身份的危机中逃脱出来,都已很不容易,更别说是称帝。
哪怕天幕给出了正统且明君的评判,也需要绝对的底气与天大的魄力,才能走出这样的一步!
甚至他敢断言,说出这句话的谢道韫也对此大为震惊。
只是相比于他仍在犹豫,谢道韫已接下了那个历阳内史的官职,进而被委派为前来商议的使臣。
一想到这里,桓玄的呼吸便不如先前稳健,连带着指尖也紧扣着腰间的佩刀:“你是在说,我的能力不如她。”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谢道韫从容回道。
她眉眼与发间的风霜之色,让这句不带一点估量意思的话,说出来竟像一位年长者在陈述人生道理。
桓玄的心又是一沉。
“先前有人代表永安来给我提了三条建议,也额外告诉了我一个道理,是她的使臣先找到了我,代表我慢了。今日又是谢夫人先以新朝官员的身份,带来了先帝和宗亲的头颅,我还是慢了……”
他喉咙动了动,像是试图再平复下几分心绪,但还是失败了,“但慢了也未必就是输家!”
“不错!”王珣挣扎着高喝,“桓将军可知道,现在天下有多少人在等着你的态度,若能以荆楚之兵联合巴蜀,上通梁国,浩荡东进,建康兵马未盛,绝无法匹敌。将军要称帝也好,要扶持梁王登基也罢,总好过屈从于一个女人手下,还是一个极有可能要杀死你的女人!”
“你说完了吗?”谢道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不等王珣答话,就已有人在谢道韫的眼神示意下,一把勒住了王珣的脖子,将一层层布条裹上了他的嘴,让他除了奋力地发出几声呜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桓玄沉默地看着这一出,总觉得这条还在蹦跶的死鱼完全可以早点就被谢道韫封口,但非要等他说出这句话才得来这样的待遇,应当是给他看的。
“谢夫人是什么意思?”
谢道韫转回了视线:“天幕说,陛下对桓将军的评判,是其性果决,那麽做个决定应当没这麽难。公平起见,我将另外的一条路也放在您的面前。”
桓玄自嘲一笑:“我现在倒是觉得,其性果决,至于狂狡,是一句讽刺。所谓本性猖狂,小事速决,大事难定,是不是这样?”
谢道韫都无语了一瞬:“……”
倒也不用因为接连的打击,就对自己的定位如此明确。
但在片刻的语塞后,她又已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有些决定,一旦做出,剩下的路也就走顺了,比如今日,将军要把刀对准谁。恕我直言,您先前以为永安陛下还要蛰伏,所以拿出的是一套两面逢源的说辞,今日却不行。”
桓玄垂眸笑道:“我以为你会劝我,未来的剑斩不了今日的人,永安不会因天幕所言怪我,打消我的戒心。”
谢道韫眼尾的细纹微微泛起了一层涟漪:“可陛下是君,你是臣。”
她是君,他是臣!
这是如今的事实。
若是两方势力交锋,一方有意吞并另一方,当然可以用这样的话。可一位君王向着臣子索要一个答案,为何要如此?
“与其说什么不必以天幕为罪名,不如只说一句眼前,您是要做一时之笑柄,还是要搏一搏一世之荣耀?”
战船之上有片刻的沉寂。
只有呼啸的秋风吹鼓旗幡,像是在江上敲响了战鼓。
卞范之在不远处看着桓玄,总觉得这张年轻的面容像是一块被冻结起来的雕塑,显得异常的冷硬。
在这须臾之间,根本瞧不见多少挣扎抉择的神情出现在桓玄的脸上。
只有一道暗火,随着他重新抬头,燃烧在 了那双眼睛里。
“谢夫人是与我父亲同一个时期的人,那麽应当听过他说的一句话——”
一句,相当有名的话。
桓玄一字字斩钉截铁地出口,“他说,大丈夫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吗?”
所以,该做一些让自己不后悔,也足够轰轰烈烈的大事的。
王珣忽然停下了挣扎,目光愈发殷切地朝着桓玄看去,仿佛比先前更为清晰地在桓玄身上看到了自己求生的希望。
若以桓温自比,桓玄便绝不应该屈居于人下!
王珣也无比欣慰地看到,桓玄在说出这话的下一刻,随即拔刀出鞘,一步向前。
秋风掠过了谢夫人梳理齐整的鬓发,将那一缕白霜映照在刀面之上。
那一抹迅疾的冷光就这样擦了过去,不带半分犹豫。
然后——
“你!”
王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眼前,一声变调的惊呼从他残破的喉咙中溢出,又被堵塞在了口中的布条之上。
只因一把利刃悍然贯穿了他的咽喉,将他脸上扭曲的惊喜统统定格在了当场。
而刀的另一端,就握在桓玄的手中。
像是唯恐这一刀还无法取掉眼前人的性命,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将刀身一并往前推了一步。
血色从被割开的喉管中喷溅出来,染红了桓玄的半边面容与衣衫,以至于他自己也像是在这举刀的刹那,被劈开成了两半。
不仅仅是王珣在这一刀中丧命而已。
也是桓玄被这一刀命中了要害。
“……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呵。”桓玄苦笑了一声,另一手也猛地握住了刀柄。
他重重地喘息了一声。
双手交握,本该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持刀稳定,却仍有一瞬的颤抖。
但仅仅是一瞬而已。
桓玄的右手被左手相助着发力,让刀狠狠地一抬一扯,就这样一刀削去王珣的首级。
王珣已经说不了话了,因为那颗饱含失望与惊惧的人头彻底落了地。
桓玄没有回头,望着在面前滚开作一串的血色,朝着谢道韫缓缓发问:“谢夫人先前说要给我一个建议,那容我多问一句,与巴蜀联手,与梁王联手,是因得手而流芳后世,还是因功败而遗臭万年?”
“将军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又何必问我,是庸庸碌碌而已。”谢道韫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
打从一开始,对于桓玄来说,投效晋朝就是下下之策,更何况是联合宗室反叛。或许能掀起一时的风浪,但若只能算是家门之中的内乱,被评价为一句庸庸碌碌又有何妨呢?
他咬着牙,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好。那麽看来,我没做错决定。”
这不是桓玄第一次杀人,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在杀人之后,他居然需要花费这样大的力气,才能将自己的手重新抬起来。
甚至正是那把先前做出决定时沉重的刀,在此刻完成了枭首的重任后,仍旧如此沉重,直接将他拉拽着跪倒在了地上。
而他所朝向的,正是建康所在的东方。
“是流芳百世也好,是遗臭万年也罢,桓玄……”
“愿为陛下鹰犬。”
……
他注定不可能会是一个走正常路数的朝臣。
从出身到兵权到天幕陈说,再到这个已经翻天覆地的背景,都让他做不了一个寻常的臣子。
比起朝臣,他好像更像一个“共犯”。
杀死王珣的这一刀,劈碎了他妄图继承父亲遗志的骄傲,也像是在向远在建康的君主投诚,表示愿意为她作刀,斩除琅琊王氏余孽。
她大可不必为这些事情烦忧,因为自会有他这样的人愿意解决这些东西。
可一想到“共犯”这两个字,他又难免想到天幕了。
这个词,在天幕上也曾出现过,但那个时候,是尚且势弱的永安为了借助他的力量,在明面上以杀死司马德宗作为把柄,证明自己是他的共犯,而现在,是他亲手杀了王珣,以证明自己是永安的共犯。
颠倒过来的认知,无路可走的抉择,都在一步步印证着当日使者送来的那张纸条。
他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啊。
当日的上中下三策中,她无惧于放虎归山,如今也不介意压住他的野心,让他俯首称臣。
这便是真正属于千古明君的度量。
桓玄扶刀起身,看向谢道韫的时候,又忍不住多感慨了一句:“有些人能兵不血刃取胜,真是有道理的。两次出使,她都派出了最合适的使臣。”
“看得出来,历阳精兵已能听你号令,下一步呢?”
谢道韫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绝不温吞:“将军已杀王珣,应当不会介意再杀两人以定朝局。”
桓玄颔首:“是,谢琰和他儿子也该死了,就说是我照管不力,让他们抱病而亡好了。”
可一想到说出这个建议的人也姓谢,桓玄又忍不住肃然起敬。
永安这个当皇帝的是这样,被天幕称为“谢相”的谢道韫也是这样。
他追问呢:“随后呢?合荆扬精兵,讨伐武陵王司马遵,还是梁王司马珍之?”
谢道韫答道:“不,都不是。请桓将军暂留军队在此,随我解剑入朝,面见陛下。”
桓玄不解:“这是为何?”
以王神爱的种种表现来看,他有理由相信,这并不是一出鸿门宴。也绝不是要在得到他的效忠宣言之后,再以更兵不血刃的方式将他除去。
谢道韫指了指西面:“陛下说,有些事情,还需要一个引子。这件事若能促成,将军便先为我大应立一大功了。”
“将军……”
桓玄抬了抬手,止住了周遭有人意图劝谏的声音,向谢道韫回道:“好,我与你去见陛下。”
他也想亲自见见,从太子妃变成皇帝的王神爱,那个让他选择俯首的永安,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低头瞥了一眼,又吩咐道:“将王珣的首级装起来。陛下送了重礼,我也该当回礼才是。”
算上谢琰父子的脑袋,也算是以三对三了。
他管朝堂上那些仍在念旧的朝臣想什么作甚?他都没打算当正常的臣子了。
至多就是,在船队东行之时,望着滔滔江水,他有些恍惚地在想,历史已然因天幕的提前透露而改变,就如他此刻的选择,但有些东西总不会变的,比如那位永安陛下性情强硬,注定不会向有些人妥协。
那麽,会是谁取代他的位置,向江东世家举起屠刀呢?
……
在桓玄抵达建康之前,东南吴会之地,已然爆发了数次械斗。
正如刘裕所猜测的那样,刘牢之绝不会在这样一个紧要的关头背叛永安。
他有逐利之心,反而会让他越发觉得,先前就已在永安麾下效忠,乃是天大的缘分。至于做不做得成刘大将军,为何会让刘裕后来居上,就是另外的事情。
但永安的身份因天幕暴露在世人面前,却不是人人都如建康的百姓一般,觉得是现实的好领袖与天幕透露的圣君结合在了一起,更应该听她号令。
比如,被刘牢之围困的虞啸父。
他可不会觉得,自己若是即刻向刘牢之弃械投降,就能保住自己家中的私兵与田产,还能因此被永安奉为表率,得到优待。
横竖都是个死,为何不继续据理力争呢?
姑且不说,刘牢之的围困,让江东多少世家会因此有了抱团起来对抗的想法,就说身在建康的永安,难道就真的稳占上风了吗?
此时的大应皇帝登基之事,又没有传到东南,对于以虞啸父为代表的东南豪强而言,正是他们反击的机会。
“女子称帝,本就是破天荒头一遭,还是皇后称帝,成何体统!”
“不错,就算天幕有所断言,也说了些让人佩服之事,但朝廷宗亲里也未必就不能找出个能人……”
“不说那些宗亲,要因永安上位遭到打压的建康世家名流,哪里会坐看她继续逞凶。就算要顾虑天幕所说的北面强敌,不敢将她杀死,那也得先将人捉拿,看押起来。”
“再有我们在吴会起兵作为响应,这不就正好了吗?”
“她解决不了这顾头不顾尾的窘境,只能退位让贤。”
他们说服了自己,也用利益与共的关系,先诓骗完了自己的部从,一面朝着刘牢之发起了进攻,一面也让一队人马杀出了重围,向着周遭的世家庄园求助。
昔日东晋在建康立国后,江东世家中出力最多、拥有兵马也最多的周氏被逐年打压,早已不复昔日。但余下各家在这麽多年间继续累积财富人口,凑出个一两万人不在话下。
刘牢之的军队虽要更为精锐,但也不敢以这种方式被牵制入战局之中,一面强行抢在虞啸父之前,征召了吴郡的地方兵马,一面退往阳羡,静待朝廷那头的指令。
这些南方的庄园虽然不似早年间的北方坞堡一般,搭建得有如城池堡垒,但也很难让他即刻统兵攻破一方,作为对其余各方的震慑。
好在,建康距离吴郡到底不远。
很快便有消息传到了刘牢之的军营当中。
永安陛下不仅掌控住了局面,拥有的建康的民心民意,还已果断地登基称帝,让他们这些人立刻摆脱了疑似叛徒的名号,变成了新朝的官兵!
反而是对面的那些人,成了支持晋朝国祚的前朝余孽。
大义的名头多重要啊,它远不止是让刘牢之稳定住了军心,也让他征调周边的驻兵变得远比先前容易。
所以在收到消息的次日,他便已整装列队,重新向吴郡进发。
也便是在这时,只上了一节课就被迫出门当军师的张定姜,与又从刘恩改回姓孙的孙恩抵达了此地。
从阳羡的百姓口中,张定姜粗略地听闻了刘牢之在此地驻扎又重新起兵的情况,也听到了此地的动乱局面。
忽听孙恩问道:“若是这头乱作一团,是不是更有利于我们再带一批人手一并出海,往海上夷洲去?”
陛下说让他先重新联系上他叔父孙泰,让这些人别做出什么擅自决断的举动,等待朝廷的下一步命令。孙恩也只能先这麽想了。
却见张定姜眉眼一厉,打断了他的猜测:“不,我看咱们得先做另一件事。孙将军——”
孙恩挺直了胸膛,又觉自己好似不必因这句话有这样大的反应,又松弛下来了几分。
张定姜正思忖着要事,没留意到他这一出,或者说就算留意到了,恐怕也懒得多说,只问:“你能在吴会一带调度出多少人手?我说的不是官兵,而是你们的信众。”
“啊……”孙恩愣了一愣。
张定姜解释道:“你别觉得我这话说得奇怪。但你想想,先前你与叔叔是匆匆外逃,大多数百姓也只是想要过本分日子,不想被扣上谋逆的罪名,当然会即刻与你们划清界限,权当不认识,但现在呢?”
孙恩立时恍然:“是了,现在情况不同。”
永安陛下称帝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来。他孙恩不是叛逆朝臣的罪人,而是被陛下看重的革命军领袖,还当上了什么“政委”,现在也已有了陛下的委任作为亲卫,若要调度天师道信徒暂为助力,已并非难事。
这些人也不必非要是他们叔侄的忠实信徒,完全可以是普通人,只需要能借助一个由头成事也就够了。
孙恩盘算了一番,答道:“起码能召集来两三千人。”
“好!”张定姜赞了一声,“等陛下的知会,难免贻误战机。在我随你来时,她已说过,若遇情况紧急也可自行决断。我看现在就是这个紧急。”
“刘牢之刘将军意图平叛,却遭到各方围剿,正是因为敌众而我寡,与其等到朝廷调拨北府军来援,我们为何不能先做一路偏师呢?”
她胆子向来很大,此刻虽不确定自己这个计划到底能不能成,但思来想去,总不会恶化局面,那何妨一试!
或许……这路偏师还能从敌方联军里挑个软柿子,一举扭转吴会抱团的局面。
孙恩一听军师这样说,当即答应了下来。
但他显然低估了江东世家压迫之下的民心,也低估了他在此刻到来的号召力,更低估了这声号召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不过短短两日的时间,聚集过来的人就已达到了两千人,也被他快速依照军中的规矩分作了数队。
也就是在这时,两人从前来投奔的信徒中听到了一个消息。
为了抵制刘牢之的讨伐,会稽方向出动了一路援兵,正要往吴郡方向去。
孙恩与张定姜商议后当即决定,他们要将这路援兵给拦截下来。
但谁也没料到,这队援兵不仅好打得很,在听到了他们这边的身份后,竟是直接将那边带队将领的脑袋给砍了下来,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孙恩看着眼前的这颗头颅,缓缓呆滞在了当场。
张定姜奇道:“这不是好事吗,你为何是这样的反应?”
“……”孙恩的指尖颤抖了一下,有好一瞬没说出话来。
却是那前来献头的人当先说道,这位领兵的将领这次倒是知道不能招募鬼兵了,但对他们这些被迫同行的士卒呼来喝去,一派高高在上,唯恐别人因为先前天幕所说,对他有了什么不敬的态度。
可也正是这欲盖弥彰,促成了他的死亡。
“这是王凝之!咱们……”
孙恩终于蹦出了一句话,也随即朝着张定姜挤出了一个笑容:“军师,你说咱们这算是杀了皇亲国戚,还是为陛下除害啊?”
第37章 朕非言而无信之人
孙恩是真的有点懵。
按说,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这等混乱的局面下,若没什么本事,还不如老老实实待着对吧?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对于王凝之来说,更是如此。
以他的身份,若是不出来蹦跶,自此安心闭门,就按他这天幕所说的无能模样,或许无论是陛下还是谢夫人,都会权当没有这个人。
他为何偏要逞强呢!
还一逞强就逞了个大的,脑袋都被人砍下来了。
张定姜垂头扶额,令人难以瞧见她的唇角有短暂地上扬,才缓缓压下,做出了一派沉思的样子,“……你还记不记得天幕说过一句话。”
“哪句?”孙恩问道。
“那日堂上,人人都为那句神爱世人而震惊,却忘了前头还有一句,说陛下自己都不喜欢这个姓氏,甚至在未来,给自己的姓氏额外找了个出处。”
孙恩顿时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既然陛下要为姓氏另找说法,那王凝之就与她没有亲戚关系!”
“何止没有!”张定姜笃定异常,“他不遵朝廷号令,意图阻止刘将军平叛,便是乱臣贼子!”
她以前光知道抢先动手,现在跟着陛下学了两招。
一招叫从全局考虑,所以没跟孙恩直接往海外去寻人,而是先召集人手做点事情。
一招叫先把黑锅甩到别人头上。在陛下面前可以认罪,但现在带兵在外,不管怎麽说,问题都是别人的。
她理直气壮:“陛下登基的消息已传至阳羡,必定也会往会稽钱塘一带传。明知此事,还知王珣因悖逆获罪,仍要举兵起事,死了也是白死!”
“说不定……咱们临时号召百姓为助力的罪名,都比杀了王凝之的罪名要大。”
孙恩下意识地点头:“正是如此。”
张定姜宽慰道:“你若仍是不放心,不如将功折罪如何?”
她指了指吴郡的方向,这个建议不言而喻。
何为将功折罪,自然是在击退了吴郡豪强的援兵之后,继续支持刘牢之了。
孙恩忙问:“那咱们下一步该怎麽做?”
张定姜脸色一沉:“带兵的事你问我作甚,要如何打,是你孙将军的事情。我已为你指明方向了,你总不能就只负责喊个口号吧。”
孙恩对上了那双似有嫌弃的眼睛,想都不想地作答:“自然不是!”
也对,接下来就该是他的事了,若要在陛下麾下站稳脚跟,可不能只靠着一点天师道的老本。反正还有军师在旁,真出了什么事,也能及时提点他的。
孙恩思量了片刻,高声吩咐:“来一队会稽守军,仍打着内史旗号,往虞氏庄园去,若得到接应就即刻放火,余下的人随我走,咱们另打一路,把——”
他望着王凝之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先前还说着因杀皇亲国戚的惶恐,现在却下了令,“将他的脑袋挂在旗杆上,也好叫众贼人看清楚些!”
孙恩搓了搓手,朝着张定姜问道:“军师,你看这样如何?”
张定姜总不能说,陛下还没教到这里,她也不知道,只道:“先这样吧。”
孙恩大喜。别管“先这样吧”到底是不是一句类似于有待改进的评价,现在算是通过了就行。他们即刻行动!
吴郡的世家豪强何曾见过这样的野路子啊……
虞氏自庄园望楼上瞧见了会稽援兵,知道是自己的求援生了效,但为防不测,比如王凝之要倒戈攻伐,仍关着内围的门,开了一条支路作为接应。
哪知道这些人竟也不在乎有没有达成深入敌营的战果,便已各自散开放火,而后冲出了庄园。
几乎在同时,孙恩带着他那支人手,杀奔了吴郡朱氏的田宅。
就算将会稽投奔来的军队收编在内,这支队伍看起来也像是乌合之众。若是用来反叛的话,真就一点也不奇怪会被人轻易击败。
但偏偏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会稽内史王凝之的人头,昭示着南方援军已然断绝的事实。
再看远处虞氏庄园的方向,还升起了一片熊熊烈火,像极了征兵再来的刘牢之已攻破了虞家的防线,随时都能作为这一路人马的接应。
朱氏庄园之中人心大乱,又如何还能凭借着世家相护而继续扎根驻守。
更别说,在这紧要交战的当口,自孙恩的后头还传来了一阵支持进军的战鼓。
未过多久,便有一列骑兵与冲杀在前的孙恩会合在了一处。
来人自报家门,名唤孙无终,正是刘牢之手下的副将。
“刘将军已趁势发起了向虞氏的进攻,为防足下这一路有变,命我前来支持。”孙无终在一片混战中勒马,向着孙恩高呼。
孙恩的回答被吞没在了人群当中。
自孙无终的视角所见,只看到孙恩被一众天师道信徒簇拥,就这样碾向了意图撤离的朱氏族长。
庄园私兵士气已去,这些响应永安陛下的革命军却是正当锐气,在这此消彼长中,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他所说的,好像只是为他们敲一曲胜利的战鼓而已。好像……是这样没错。
“将军这麽说就错了。”张定姜在收拾战局时踏入此间,就听到了这两个姓孙的认起了兄弟,随后就是孙无终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您若不来,我与小孙将军带的便是民兵,您这鼓一敲,就成官兵了。”
对外还能说,是刘牢之苦于平叛兵力不足,临时请他们二人募招当地的有识之士,分兵而动。
还能给陛下省不少事呢。
孙恩却不高兴了:“为何他一来,我就成小孙将军了?”
他负责擒获了朱氏族长,痛痛快快地带人打了一场胜仗,一洗先前在建康被刘勃勃打败的苦闷,结果打完就发现自己被降级了。
孙无终笑哈哈打了个圆场:“行了,都是孙将军。陛下的刘将军多不胜数,咱们多几个孙将军又怎麽了?”
总之,能取得胜利就好。
朱、虞二家相继告破,意味着吴郡试图掀起的抗衡永安“大业”已再无希望。
就算即刻偃旗息鼓,能凭借着吴会之地的名声暂且保全,等到陛下继续稳住国中局势,也没他们好果子吃。
反而是他们这些从龙之臣,自有鱼跃龙门的机会。
孙无终瞧了眼被捆起来的朱氏族长,说道:“先前陛下登基的诏令抵达阳羡时,还另给了我们一条旨意。如有必要,不必顾虑身份,杀鸡儆猴就是。刘将军的意思是——”
“这位就和那位吴郡内史一并处置了吧。”
一个是前朝官员,一个是前朝官员的盟友,杀了,正好震慑一番江东世家!
……
桓玄还在担心由谁来接替他料理江东乱局,却不知因天幕而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可不在少数。为了向陛下证明自己才是忠臣的将领,并无底蕴的将领又怎麽会怕做出此等凶人行径。
而他此刻,则正在卸甲入京的路上。
深秋寂寥,在这建康城外的原野上,粮食都已收尽,只剩了一片光秃。
他抬眼自车窗向外,瞧见沿道一列丧葬队伍,一片白幡经幢,更显气氛悲凉。
也不知道又是哪家在这入秋时节死了人,在此时出殡。阵仗倒是还不小。
桓玄本打算放下车帘,再闭目养神一阵,以备入京之后与那位陛下交锋,却又忽然之间停住了目光。
只因他赫然看到,在那一行人中,竟有数个于他而言有些熟悉的面容。
那是……
他刚要喊人停车,意图下车相问,却见谢道韫所乘的那座马车已在前方掉头,正拦在了他与那一众人之间。
谢道韫掀开车帘,抢先一步温声问道:“桓将军是想问,那些人明明并未出自同一家,为何要一并护灵出城?”
“正是。”桓玄还想问,为何这些人中,不乏有人面色死灰,如丧考妣,俨然比死了亲人还要悲痛。
就听谢道韫答道:“昨夜京中有急书送来,正可为将军解惑。数日前,陛下为肃清朝堂秩序,给京中官员出了一份考题。题上无字,唯有白纸一张,只望京官能够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新朝初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但凡身怀长策,便可大有所为,想来陛下也是用心良苦,才出了这样一份考题。”
桓玄:“……是极。”
他口中称是,心中却已腹诽连连。按照朝堂官员的凡事多想惯例,这白纸考题可要远比有明确详尽题目的,难回答太多了!换了是他都不知道怎麽写。
“那这些人呢?”
谢道韫答道:“他们所写尽是些模棱两可的答案,陛下见他们仍有心为前朝守节,其中还不乏司马道子的属官,念在这情分上便不逼迫他们在应朝为官了,为他们在司马道子墓前结庐修舍,以全君臣主仆之情。”
“啊……”桓玄轻讶了一声,又觉自己此刻的表情过于精彩,多补了一句,“还是陛下考虑周到。”
那可真是太周到了!
他从人群中瞧见谢重一脸绝望、难以置信的表情,完全可以想到,当这条诏令被宣读出来的时候,会是何种样子。
两头都想要讨好的人,在那位雷厉风行的陛下面前,真是一点也得不到好处,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什么为司马道子守灵,以全忠义,还不如说,是被直接从建康的官员中踢了出去,再无回来的机会。
偏偏,谁也说不出永安半句不是。
可桓玄再一想,又觉自己的脸也仿佛挨了一记巴掌。这所谓的犹豫不决、两面逢源,既是在说这些过去的京官,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桓玄的牙关紧咬,长出了一口气,方才让面色看起来正常了许多:“那其余人等呢?”
谢道韫答道:“答得好的,自然要委以重任,便如吴处默(吴隐之),已因谈及南方治理有方,前去上任了。只是陛下问及他生平,知道此人为官廉洁,但已到了廉洁过度,令家人生活苦寒的地步,便让人将他妻子接入建康,请太医诊脉医治,待穷疾康复后再行启程。此为用人有方,处事仁慈。”
“诸多可供采纳的建议,也已被装帧成册,在朝堂上集议。就连先前抱病辞官的车武子,也已收回了对朝廷的非议,被陛下委任为御史大夫,希望他能畅所欲言,针砭时弊。”
“至于有些只知歌功颂德的,以陛下所见,他们虽是读书好手,但在政务上必定研习不足,还该先在清闲职位上待两年,将查漏补缺做完了,再图升迁。”
桓玄哑然一阵,望见谢道韫沉静投来的目光,还是不得不给出了一句评价:“陛下实为明君,颇有用人之智。”
垃圾去了该去的地方,会讲话的捧哏先去了闲职,余下的各归其位,既让建康朝廷周转了起来,又空出了诸多位置。
恐怕因天幕而跃跃欲试的寒门子弟,更要因此趋之若鹜了!
他何止慢了一步而已。
他只知篡位艰难,却不知一旦掌握了天子之名,有了皇帝之实,能做的实在是太多了。
桓玄刚想到这里,忽听前方一阵急促而齐整的马蹄声朝着这边行来。
他抬眸去看,就见一身着骑装的女子领着一队骑兵出现在了眼前。
那为首之人远远看见这边的马车,似是因身边之人提醒了什么,忽然又加快了些速度,直到一记漂亮的勒马止步,停在了车边。
“谢内史,”贺娀在马背上行礼,“陛下已等您多时了。”
“是你啊。”谢道韫不免有片刻的诧异。
当日贺娀出现在她们面前时,正是陛下要送她出建康奔赴历阳。
彼时的贺娀虽已能看出有弓马娴熟的影子,但仍能看出行动间的生涩以及狼狈,但此刻再看,却已分明一位英姿飒爽的将军。
饶是陛下在信中提及了斗魁卫的情况,也说了她们会以陛下亲卫的身份来迎,谢道韫也未曾想到,贺娀的面貌会变化得如此之快。
但想来也对,方今局势万变,一场宫变更是令多少人前路尽改,贺娀身在其中,还亲自出箭杀死了司马德文,又岂是池中之物。
谢道韫的目光已在片刻间便自恍神中扯回,落在了贺娀身后的那人身上。
“贺将军,她……”
那姑娘扬首便笑:“算起来,我还该称您一声堂祖母,但如今在朝为陛下效力,还是互称官职的好。前日我揣着刀,去应了斗魁卫的扩招,因骑术尚可,得了贺统领青眼,得了个独领一队的机会。”
谢道韫莞尔:“那麽看来,或许不出多久,我便能称你一句谢副统领了?”
谢月镜拱手:“承蒙谢内史吉言。”
谢道韫这次是真笑了出来。
多有意思的场面啊……
父女两个里,原本当官的父亲因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直接被丢去守灵,恐怕起复无望,也算是自找的不痛快。反而是做女儿的这个,若是按照她曾嫁给王恭之子的关系,还与陛下有些仇怨要算,但因这做出的决定,反而有了人生重启的新路。
就是一旁多了个打岔的声音:“咱们一并入选的,谁知道是哪个先当上副统领。”
说话的姑娘眉毛生得粗黑,便让整张面容都显得刚硬了起来,面颊的血色也比常人看着旺盛些,一看就是个从武的好苗子。
此刻仍在城外,这句稍有些没规矩的话没让谢道韫生气,反是问道:“这位是?”
她得意答道:“陛下亲自为我取的名字,叫做刘义明,望我知晓大义,眼界清明。”
谢道韫直觉这其中还有些故事,但也只是温和地看着面前这小辈,“那也祝你高升了。”
众人再度起行时,谢月镜策马行在她旁边,谢道韫才从她嘴里知道,这十五六岁年纪的姑娘,乃是前几日才被人从京口接来的,刘裕刘将军的独生女儿。
刘裕三十多岁的年纪,膝下仅此一女,许是求子心切,竟给这姑娘取了个名字,叫做刘兴弟。她与从军的父亲相处不多,本就挺烦父亲常不回家的,前几日更是高兴地听到陛下骂了刘裕一通,还给她改了个名字。于是市井出身的刘姑娘现在开口闭口都是陛下,只等着学成了武艺,和父亲争一争那刘大将军的位置。
可不得是这麽一副精神抖擞,志气昂扬的样子?
就是可惜,她先前出身太低,没读过什么书,昨日还得向谢月镜请教,到底如何写自己的名字。大约也就在这个时候,能瞧见她低下脑袋。
这两位家世特殊的姑娘一前一后进了贺娀麾下,也不知会各自长成什么样子。
桓玄听着这头的动静,更觉这建康城中的格局,与他早年间离开此地的时候,有了莫大的区别。
待车马行入建康,他越发下意识地屏气凝神,打量着城中的情况。
建康未乱,显然不只是依靠着此刻城中巡防的士卒。
自城中百姓的眉眼中,桓玄稍一留意,便能察觉到一种归心的安定。
再想想永安接手建康并非是在登基之后,更觉自己错过太多。
哪怕此刻看来,这建康内外并非铁板一块,但他也毫不怀疑,倘若他有心举大事,统领荆州兵速攻建康,这些城中百姓也必定能作为永安抗敌的后备力量,阻止他踏入此间。
投诚,是他唯一能走的一条路。
在宫门前下车徒步而行时,桓玄又不免将目光落在了那一众戍守的士卒上。这些人虽非精兵,却也绝非胡乱充数之人,论起眼神清明,目光炯炯,竟是毫不逊色于行伍多年的老兵。
其中更有一位领头的年轻将领,用一种猛兽打量猎物的眼神,紧盯着他须臾,这才肃然正色地退开到了一边,任凭他在宫人的领路下往前走去。
也不知道永安是从何处招募得来这样的一位将领,仿佛是从北方草原上杀出来的凶人。
再想想直到此时仍未露面的“刘大将军”刘裕,桓玄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因沿途所见种种,桓玄已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待见到王神爱时,恐怕会得到一个不小的下马威,却不料那领路的宫人在这建康皇宫中七拐八绕地,竟将他领到了一处花园之中。
但比起花园,这里好像还是更适合被称为耕地一些。
只因此地本该种植的奇花异草,早已被人给清理了干净,只剩下了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又被人遵照着田地的方式,划分出了缩 小版本的田地与田埂。
桓玄脚步顿住了片刻,才往前走去,险些以为自己又一脚踏出了宫门,进了什么荒野郊外的地方。
远处林木之后,正是宫殿屋脊上翘的飞檐,却还提醒着他,此时正处皇宫之中。
眼见前方宫人脚步未停,他连忙迈开了脚步跟了上去,见对方停在了其中一片田地边,朝着其中一堆簇拥在一起的人说了些什么。
他随即就见,在那当中,一道清明到近乎审视的目光,忽然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目光的主人将手中那支造型奇特的犁铧交到了身边侍从的手中,拍了拍衣上的泥土,朝着桓玄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心口也随之一紧。好像不需要用什么额外的话做出解释了。
那道身影仍显单薄,越是走近也越觉面容稚嫩,可这张脸上,却有着远超于年龄的成熟以及魄力,纵然此刻布衣加身,仍是第一眼便能叫人看中,这正是此间的主人!
桓玄也猛然意识到,她方才交到侍从手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或许要比任何一句话,都更是一个下马威,也在再度提醒着他,他到底晚了多少步。
正在王神爱踏上“田埂”之际,桓玄俯首而跪:“微臣桓玄,前来向陛下告罪。”
一只还带着泥土的手扶住了他的臂膀,“楚侯只是来晚了,何罪之有啊?”
桓玄眼神一震,愕然抬眸:“……楚侯?”
这称呼……为何是楚侯!
他昔日继承父亲的爵位,受封南郡公,乃是这天下异姓功臣的最高封爵,一句楚侯,于他而言是降爵。
但既是效忠新朝,他必然不会在意这个,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兜兜转转,还是这个“楚”字!
“楚侯不好吗?”王神爱神容淡淡,望着起身的桓玄说道,“战国末年,有一句相当出名的话,叫做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今本属中原王朝的关中被羌人所占,甚至立国称帝,号为秦国,我有意令你领兵进攻关中,为何不能取一个楚字呢?”
桓玄怔怔:“陛下……”
王神爱微笑:“桓将军,朕非言而无信之人。当日送你的上策,也并未变过。只是这一次——”
“你不能自立门户了。”
第38章 人有难算之风云
不能自立门户……它算一种惩罚吗?
桓玄被王神爱扶起的时候,有些恍惚地在想。
这句话太过于轻描淡写了!
他先是起兵杀了殷仲堪,又被天幕曝光了那麽多未来做的事,与屡次鞭尸无异,建康百姓乃至于天下人看他,或许都会多一份偏见。
可在真正受到过伤害、如今也要费心劝服他的王神爱这里,却只得到了这样一句简单的限制。
哪怕余光瞧见,那头研究耕作农具的众人并未看向这头,他依然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陛下就不怕,对我轻拿轻放,有损自己的威严吗?”
“你是说,一个谋朝篡位之人,最需要将上下清洗一番。”
桓玄下颌微紧:“……是。”
“可这件事我不是已经做了吗?”王神爱莞尔,“以王珣、谢琰为代表的官员被杀,其余朝堂命官分门别类,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她松开了桓玄的手,负手顺着田埂而前,见桓玄跟了上来方才说道:“将军来得迟,还是吴会的战报先送入了建康,我也不妨转达一二。吴郡虞氏、朱氏要员都被诛杀,搜捕出隐户逾三千人,以主家谋逆、隐户入籍告终。会稽内史王凝之不思反省,明知能力不足也拒不辞官,反而在听闻朕登基的消息后,意图举兵反叛,同样被诛杀,落得一个枭首示众的结果。”
“征讨王凝之的将领孙恩虽有擅作决断,募招百姓入伍充军之过,但事急从权,及时拦阻会稽叛军,仍按官升一等嘉奖。那麽,将军怎麽看那头的情况?”
桓玄沉默徐行。
天幕的历史上,江东世家是因他的动手遭到上下清洗,而现在有了另外一个更为直接的动手理由:皇帝已经换了,他们能不能接受,不能接受,那就是一个“死”字。
这显然不是一位会被士族舆论捆缚手脚的帝王。
她明明出奇的年轻,却也出奇的强硬。
“……陛下是说,我未与您拔刀相向,自然不必获罪。”
他动不了手,无法悍然攻破建康,选择悖逆天幕而行,又恰恰是王神爱一步步算计、威逼利诱的结果。
一个已经落在掌心的猎物,确实不必非要将他掐死。
多让人唏嘘的一个答案……
可下一刻,他便瞧见王神爱回过了头来。
那抹坦荡的目光中,正映照着一个迷茫之人的身影,让他的思绪忽然凝固在了深海当中。
“是啊,杀了你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王神爱自问自答,“能用好你,才叫本事。”
甚至天下人都会看到,连桓玄这样贪婪又有野心的人,尚且能在永安手下得到委任,昭示着她有这个信心与能力,压住一个意欲称帝的人,也看到她虽有铁血手腕但仍有容人之量,何乐而不为呢?
又倘若桓玄是个如王恭一般带兵无能之人,能让战事速定,倘若这孱弱的南方王朝不是只有千万人口,倘若北方的拓跋圭没有虎视天下的野心,她当然更愿意将对方打服!可是,不能!
但好在,现在的结果也足够令人满意。
……
“我看,距离陛下让他归心,应该已经不远了。”
王神爱脱下了身上的披风,令宫人挂去了一边,自泛着热气的铜盆中洗净了手,方才坐在了临窗的桌案之后。
糊着窗纸的木格间透出了一块块的日光,方块之上,正是一尊烫茶的热壶,正冒着驱散秋凉的热力。
白雾之后的女子应邀而来,早已垂手端坐许久。
自她所在的位置,透过半启的窗扇,其实能瞧见远处田埂上的情形,只是听不见王神爱与桓玄之间具体说了些什么。
不过,从王神爱的表情来看,她的判断应该没错。
“能有今日,也要多亏谢内史的助力。”王神爱答道,“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有些引导至关重要。”
看看,谢道韫就是对桓玄来说,多好的一位领路人。
谢道韫听得有些想笑:“天幕说,但凡换一个年长一些的人在桓玄这个位置上,司马道子都不至于落个车裂的结局,您便已经顺势称他为年轻人了吗?”
王神爱理直气壮:“我觉得我比他成熟得多。”
就算按照穿越前的年龄,她充其量就是跟桓玄差不多的年龄,那也一点都不妨碍她说出这句话来。
虽然以她现在的身量和年纪,是滑稽了一点。
隔着茶烟袅袅,她抬眸与对面的谢道韫相视,忽而同时笑了出来。
一如先前对于土断之事,有些话不必多说,如今也有些东西,对于“成熟”的政客来说,尽在不言之中。
比如说,王神爱大可不必解释自己为何要决定当堂杀死皇帝,直接选在羽翼未丰的时候谋朝篡位,也不必解释这个抉择到底是在何时真正做出的。
比如说,谢道韫也大可不必多说,她在历阳接到那份官职委任的时候是何想法,在决定让桓玄杀死谢琰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明明距离她们成为君臣还没有多久,却已有默契摆在眼前了。
因为,嗯……成熟的政客。
“陛下确实比他老辣得多。”谢道韫赞道,“我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若是遗憾现在才掌权的话,倒也不迟,反而是谢内史明明有斡旋四方的才能,先前却只能困于宅舍之间,是真的遗憾。”
“我不是遗憾这个。”谢道韫轻轻摇了摇头,“王凝之的死讯您已让人告知于我,我也只觉他死得可笑,而非可惜,又为何还要回头去看从前。我是在遗憾,先前身在历阳,未能亲自听您说到那句话。”
她的目光有些悠远:“那句——愿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光是在信中看到这寥寥数句,知晓陛下为何要将国号敲定为“应”,都让人明明置身深秋,仍觉一阵说不出的热血沸腾。
她一个只闻转达的人是这样,彼时身在现场的人,是不是无比庆幸,自己能够亲自听到一句划时代的口号。
当谢道韫决定效忠,在王神爱这里实现自己抱负的时候,其他的有些东西就没那麽重要了,唯独这句,确实令人可惜……
她怎麽就错过了呢?
就如同,登山错过了日出,是一样的遗憾。
在这彼此的对视中,王神爱看得明白这话中的潜台词,但比起再表演一通,以满足臣子的心愿,她沉吟了须臾,还是答道:“会再次听到的,我希望,是在我更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
次日的建康城中,一行车马在卫队的护送下徐徐行出。
斗大的“应”字绣于红旗之上,随同在六骏大驾两侧,昭示着此刻出宫之人的身份。
“这是——陛下出行!”
建康城中攒动的人头里,忽然冒出了一声惊呼,像是立时发出了一个召集的信号,让周遭的人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车驾方向挤来。
当日建康城头的“阅兵”,对于大多数城中百姓来说无缘得见,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到陛下的那句发愿,随后种种诏令也是自宫中发出,直到此刻方见到她以皇帝的身份出行。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陛下怎麽突然要离开建康?”
被问的人瞥了眼说话人的身份,当即翻了个白眼:“是你啊,你不是先前瞧不起陛下,说还得是——永、安、大帝直接对着世家开刀吗?”
“……少把那两个字念得这麽重,我现在知道两个是同一个人了。说得好像你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前挤了挤,瞧见前方有位相熟的胥吏,当即目光一亮。
又忽然想起,对方因先前认真在答卷上写了些谏言,连升了两级,身份已有不同,还是将手在衣侧又抹了抹,方才探了过去,问询今日是何情况。
那人不太意外,答道:“你说这次出巡?是这样的。因桓将军入朝请罪,建康暂时不会进入战备状态,陛下便决定,先往京口走一趟。此地先有王恭叛军逃窜过来,后有侨民因改朝换代而惊忧,还是个沿江重镇,北府兵的驻扎地,必须确保不会发生动乱。”
“陛下也有意改一改此地郡治划分冗余的乱象,让此地百姓与兵员安心过冬,便将朝政暂时委托于谢内史,继续整理官员去留,另派刘将军坐镇,把守城关,自己带着亲卫与刚回朝的楚侯先离开建康。”
“啊……原是这样。”问话之人喃喃,望向远行的车驾,不免又多出了几分敬佩。
在这等局势未定的时候离开建康,将朝政委托于旁人之手,显然需要莫大的勇气。可在这秩序齐整的队伍中,他们这些建康人又好像还听到了另外的一个声音。
那并不仅仅是勇气而已,也是信任。
她相信建康的百姓会因她表现出的态度与能力,在这个依然局势紧迫的关头,坚定地站在她的这一边,不会让别人谋夺走她的位置。
“对了,你知道吗?”那胥吏推了推发愣的人,“或许明年春耕,咱们就能用上那曲辕犁了!”
这个消息,显然不是一个不小心的说漏嘴,而是一个用于稳定民心的信号。
当王神爱掀开车帘朝后回望的时候,已能听到身后的建康城中接连响起了几声欢呼,像是在为她送行。
这沸腾热闹的声音一时之间惊起鸟鹊无数,变成了一种热烈的回应。
当然,此刻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热闹的动静。
“您问京口那边的情况,可算是问对人了!”眉色粗重的小姑娘扬眉就笑,愈发显得神采飞扬,简直再合适不过她名字里的那个“明”字。
识字明不明的,那是另外的事情,还得需要时间积累呢,反正她脾气是对上了。
“秋末的时候,京口铁瓮桥下头的那一片可热闹了,把粟稭打进褥子里,编进鞋子里,再添几层麻布,好卖得很,我阿娘做的酱菜也是一绝。换了钱就能多买些米面和新布。”
“这个时节往往还会有几日阴雨,水道里的荇草捞不干净,还有些泛上来的腥气,但是没关系,胡汤的香味很重的,会把这种腥气冲走。”她将头一探,“您知道胡汤不?”
“要我说,真不该将这个名字让给胡人。”刘义明吞了吞唾沫,又显出了几分不忿来,“实诚些的摊主呢,就在一锅子汤里加六斤的羊排,四斤的猪肉,再加一斤葱头,一两胡荽,就是胡汤了。肉是贵人吃的,但汤基本花几钱铜板就能吃到好大一碗……”
她说到这里,忽然瞧见与陛下同车的褚灵媛皱起了眉头,低下了声音:“……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
陛下问的是京口百姓的风貌,结果她这三两句里全扯到吃上了。好像不是贵人想听到的东西。
却见褚灵媛鼓起了腮帮子,怒道:“怎麽会有人喜欢吃胡荽!汤里加了胡荽,我怎麽办。”
王神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胡荽就是香菜,也不怪褚灵媛是这个反应。
放现代还得问一句加不加香菜呢,搁这儿是喝胡汤必带啊。
刘义明:“……那你吃隔壁摊的豆粥?那也暖胃。”
褚灵媛犹豫了一下,点头:“那……那好吧。”
王神爱已收回了朝后望去的视线,朝着刘义明道:“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马背上的姑娘抿唇,问道:“您真不觉得我说的东西太市井烟火气了些?好像和您想要稳定民心,另推新政没什么关系。”
她一心想胜过父亲,证明自己更适合这个崭新的名字,但也知道,刘裕混迹军中将近二十年,所积攒的经验远远不是她平日里走街串巷所能比的。
她到现在也就学会了二十个大字而已。
虽然她爹的字也丑,但起码能认得出来,不像她……
王神爱打断了她的话:“你怎麽知道这是无关的呢?我若不知道你们过的是什么生活,从何谈起切中要害、聚拢民心,若不知道白籍与民籍在京口如何往来,又要从何谈起重置州郡呢?”
刘义明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您在来前就已经想好了。就像她们说的,您咔嚓一刀就砍了前代小皇帝的脑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现在也要往京口咔嚓几刀。”
什么咔嚓几刀啊,褚灵媛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
王神爱无奈:“……义明,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先知先觉的。”
就像此刻,她虽然带上了桓玄同行,等同于正式将他从荆州调走,给某些有心叛乱的人以可乘之机,来一出引蛇出洞的大计。但那头真会发生什么情况,她又没长千里眼,如何能看到?
凡事也不过是先走一步,多听多看,见招拆招而已。
……
不过,慢走一步的桓玄已经成了陛下鹰犬。
同样慢走一步的益州刺史毛璩也已乱了阵脚。
益州与荆州之间有天险阻隔,与建康更是遥远,本是个再安全不过的地方。
再加上先帝司马曜只知享乐,司马道子也只管荆扬富庶之地,都没打算过多关照蜀中的情况,竟让益州刺史毛璩过得有如一个土皇帝。
他过了十多年安生日子了,也早已忘记,昔年随同谢安参与淝水之战的时候,他还能算得上是个统兵的人才。现在已是愈发像个满肚肥肠的富家翁。
哪知道,天幕忽然来了。
虽然字字句句都没提到蜀中如何,但毫无疑问,若是永安大帝将会一统南北,甚至是统一天下,他的前途如何,便全然未知了。更大的可能,还是往坏的一面发展。
偏偏就在这时,一封从荆州送来的急报,和一封从梁国送来的密信,一并来到了他的面前,带来了两个有若晴天霹雳的消息。
天幕上的永安大帝还需要与桓玄等人周旋,又要挟持天子十余年,才终于做出了篡位的举动,总还给了人一段适应的时间。
天幕之下的永安大帝却是直接弑君篡位,改国号为“应”,还在篡位当场,就杀死了皇帝司马德宗、琅琊王司马德文与谯王司马尚之。
再算上之前就已身亡的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她都集齐司马氏五个人头了!
这意味着各地官员已没有犹豫的时间,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向朝廷禀明,到底是要做旧朝的臣子还是新朝的臣子。
那封从荆州送来的急报,正是催促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甚至将另一个坏消息也带了过来,那就是桓玄已决定投降,入朝请罪去了。
原本他前头还拦着个擅杀荆州刺史的挡箭牌,现在……没了!
不仅没了,还很有可能变成进攻益州的利刃。
“怎麽办呢……”毛璩在堂上走了个来回。
同在此地的参军谯纵怎麽会看不出来,毛刺史是一点都没有投降朝廷的想法。
以王神爱的行事,以毛璩的本事,若是真要投降,绝不可能还能得到重用,届时他的处境将会远不如当下惬意。
对一个已经习惯于当土皇帝的人,回去当财主或许都是一种折磨,更别说,可能会只是个守灵的闲人。
谯纵便问:“梁王不是给您来信了吗?”
“他能有多少本事?”毛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继承武陵王爵位的司马遵有个兄长,被过继给了梁王做嗣子,再下一辈,就是今日的梁王了。这叔侄两人手中还有些许兵权,若能联合起来,反抗朝廷对于司马氏的绞杀,或许勉强还有些分量,可在能霸占建康称帝的永安面前,仍有些不够看。
等等……
毛璩忽然面色一怔,“这两人本事没多少,但位置是真好啊。”
梁国在荆州以北,他在荆州以西,若能联手夺取荆州,将荆州兵收为己用,也未必不能掀起风浪。
他这位益州刺史也不必上来就冲在前头,大可在助力那两叔侄成事后,让他们顶在前头,取代桓玄作为益州的屏障。
桓玄不在荆州,殷仲堪旧部难免蠢蠢欲动,正是于他们而言动手的最好时机!
“谯参军!”毛璩一把拉住了人,“我有一事要你去办。”
谯纵在心中叹了口气:“您说。”
毛璩道:“我要你率领诸县氐族士卒,沿着涪江东下,攻陷江陵。同时我会令人传讯梁王,让他届时带人南下攻入荆州,与你两面成事。能否保住蜀中,保我晋朝基业,便全看你的本事了。”
谯纵端详了毛刺史许久,也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忠诚来,忍住了吐槽的冲动,问道:“您不亲自带兵前去?”
毛璩哀叹:“我腿脚不便,只能劳你前去了。”
行,懂了。
谯纵拱手领命,在毛璩的催促之下,次日清晨便已带兵离开。
然而行军不过两日,当他在又一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已被人五花大绑了起来。
谯纵头疼欲裂,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两个身影后立时大怒:“侯晖、杨昧,你们两人要干什么!”
被他喊出名字的两人顿时彼时看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由杨昧走到了谯纵的身边,“参军,我们也不想这样的,您在军中向来办事谨慎,对我们都好,我们这些蜀地士兵都很尊敬您,但说实话,您这次的决定当真不智。”
“这麽多年了,咱们蜀地士兵在何处最有打仗的本事,您又不是不知道。朝廷的官员又总爱颐指气使,却不知道咱们只想待在蜀中,别的地方哪里也不想去。”
外面的世界和他们这片天府之国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想做独立在外、无人管辖的自在人。
谯纵咬牙:“所以呢,你们要做什么?”
杨昧嘿嘿一笑:“也没什么难的,就是咱们不想听毛刺史的话了,反正那劳什子的晋朝也亡了,他这个刺史也应该没了官威,直接杀了就是。但咱们不想掺和外头的事情,总还该有个名头吧。”
“您呢,是巴西大族出身,也是个有本事的将军,咱们都服您,不如就由您领头反叛,咱们尊您为首领,杀回成都,解决了那个刺史。然后由您当个成都王,怎样?”
“我看不怎麽样!”谯纵都要无语了,他就负责领个兵,还能领出这样的事情。
偏偏那与杨昧同谋的侯晖还在说:“我们也知道,最好的选择肯定不是绑架您,就应该把那个永安大帝绑到蜀中来,天幕说她会这麽多农具,肯定大有用处,这不是不合适吗?”
谯纵:“……你们还挑剔上了?”
他真是跟这些氐人说不清!
然而还没等他再度开口,已有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杨昧扯出了一个笑容:“您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我们两个只是代表,外头可都是这个想法,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让您当首领的。劳烦参军给个态度吧,您是谋反呢,还是——”
“反!”谯纵当即出口,“我这就跟你们一起谋反!”
第39章 草民,刘穆之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就是不反,他也得反了!否则小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只是谯纵又忽然觉得,当他被松开捆绑,由侯晖和杨昧推出营帐,面对外头那些声音的时候,在他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种隐秘的喜悦。
不错,固然他是为人所胁迫的一方,但这些蜀中氐人依然需要借助他的名号来向毛刺史发起进攻,又何尝不是对他的看重,昭示着他的重要性。
面对眼前这一片高呼的蜀人,谯纵低声朝着杨昧问道:“蜀中防守严密,兵力也大多掌握在毛璩的手中,咱们直接杀奔回来,恐怕无法成事,你是如何想的?”
杨昧答道:“这一点您大可不必担心,我们虽没读过多少兵书,但也知道什么叫做以卵击石。您忘了吗?您受刺史委任,顺涪江而下,前往江陵,但在沿途还会经过一个地方,叫做涪城。”
驻扎在涪城的不是别人,正是毛刺史的亲弟弟毛瑾。
先解决掉毛刺史的一路助力,也立一立他们这路军队的名号,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谯纵面上仍有被胁迫行动的惶惶,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好。”
驻守涪城的毛瑾原本得到了兄长的快信,让他相助于谯纵带兵进发,却不料当谯纵抵达的时候,他见到的竟不是前往荆州夺城的军队,而是一支已然倒戈的叛军!
毛瑾根本还没来得及让部从设防,拦阻这路叛军,就已被斩杀于当场。
唯有零星的亲卫在混战中得以逃脱,将谯纵与侯、杨二人的反叛消息送到了成都。
毛璩毛刺史大惊,从略城庄园的汤池中仓皇起身:“你说谯纵反了?”
怎麽会这样!他怎能造反!
谯纵向来行事谨慎,为人恭顺,再加上他阖族都在巴西地界,是土生土长的益州人,根本不愁他会卸任脱逃、一去不回。若非如此,毛璩又怎麽会放心将这个适合甩锅的领兵职务交给谯纵。
但他怎麽也没料到,谯纵会反,还直接杀了他的兄弟,抢夺了兵马,现在又要掉头往成都打来。真是反了天了!
“不仅反了……”报信的亲卫回道,“他还自称秦州刺史,要讨伐您这位益州刺史。”
毛璩恨得咬牙切齿,万没料到,在天幕之外,还能出现这样的一出。
“当先领兵的是谁?”
“谯纵麾下校尉侯晖,与谯纵的胞弟谯明子。”
没有时间给毛璩犹豫了,他当即轻车简从,自略城赶回成都,点出了七千精兵。其中三千人交由他的另一位参军王琼率领,而另一路四千人,则交给他的另一位兄弟在后压阵,以防这参军反叛的事情会再一次发生。
幸好,随后传来的是一个对他来说极好的消息。
他交给谯纵带领的,原本就算不上蜀中真正的精锐。毕竟于毛刺史而言,更重要的还是保住他在蜀地的富贵,而不是帮助司马氏复国。
所以王琼刚一领兵与侯晖在广汉相遇,就以势如破竹之势击退了对方。侯晖战败退往绵竹。
有毛璩的调派,王琼很快在绵竹附近又补充了千人兵力,意图将侯晖困杀在那头。
……
“谯刺史,咱们是不是该走下一步棋了?”杨昧提醒道。
谯纵点头:“我已让明子设伏于二道,就等王琼追兵赶来了。侯校尉引敌军入陷阱,该当记他一个首功。”
杨昧沉默了良久:“不……还是该归功于您指挥有方。”
毛璩没想到谯纵会反,他又何曾想到,明明谯纵是被他和侯晖胁迫起兵的,这次行动的主导权本应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却不料仅仅过了数日,局势就已经出现了变化。
让他恨不得高声问一句,到底是谁胁迫谁造反的!
先是谯纵以需要确保自己这个“吉祥物首领”的安全为由,希望由自己的弟弟领少量兵马,参与前线的战斗。
后是他提出,氐人士卒其实并不希望陷入与同胞的长久争斗,不如利用毛璩对他们的小看,先败上一场,将人引入圈套里,也能减少他们这边的兵力消耗。
这都是有理有据的建议。
可随后的发展,便完全不受他和侯晖的控制了。
士卒之中当然有人知道,侯晖的战败是为了达成诱敌的目的,然而也有相当多的人只看到了事实——
侯晖在王琼的进攻中败退下来,被迫退守绵竹。
所幸有领着一路偏师的谯明子救援有方,将王琼击败。
若非毛璩兄弟的后路援兵还在,王琼几乎要身陷重围,被人杀死在当场。
但就算如此,王琼的这一路将近四千人也是死伤惨重,被俘虏者千人。
这一支队伍被谯明子完全收编,成为了谯纵攻向成都的中坚力量。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因谯纵参军多年,在军中不乏知交好友,有一位名叫李腾的官员,竟在谯明子领兵前来的时候,为他们打开了成都的门户,把他们放了进来。
毛璩、王琼等人逃窜不及,被领兵前来的谯明子砍掉了脑袋。
距离谯纵反叛不足十日,这位被兵谏上位的将军就已施施然踏入了成都的大门,做出了第一条指示:“即刻让人带兵驻守白帝城,以防应军自荆州方向来袭,对了……”
他转向了杨昧,“你们先前说,要尊我为什么?”
杨昧:“……成都王。”
谯纵衣袖一扫,“好,那就成都王。”
唉,时势如此,他也只能做这个割据蜀中的成都王啊。
……
“老板,再来一碗!”铁瓮桥边的摊位前,响起了一声高呼。
刘义明两眼发亮地盯着那头大锅中泛起的热气,又忽然意识到,改换了衣着的陛下就坐在自己的身边,连忙清了清喉咙,努力摆出了一点矜持的模样。
眼见她这表现,褚灵媛用汤勺舀起豆粥的动作都停了一下,以掩盖唇边的笑意。
王神爱扶额:“不必这麽小心,咱们是出来体察民生的,你处处顾虑着我,还不是要让人看出不寻常来。再说了,你是武将,又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些也无妨。”
在她的面前也摆着一碗胡汤,汤中只见一小块羊排,其余尽是浓厚浑浊的汤汁。
虽说吃不吃香菜大约是能争议千年的问题,但对于如今这等香料昂贵、饮食大多清淡的环境……怎麽说呢,如胡汤这般又是大葱又是香菜又是盐油重料的食物,兼具驱寒功效与重口味为一身,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会大受欢迎。
褚灵媛仍有些不解,抿了口豆粥后,向刘明义问道:“我方才见那卖汤的老翁加了半锅的水下去,这后一锅的肉味必然单薄不少,为何还能卖出这样高的价格?”
刘明义捧着新的一碗暖手,“这年头何止是吃口肉食不易,吃口热的都不容易。他卖的哪只是汤,还是那木柴钱。”
多正常的事儿。
她小口地喝了那层带着油花的汤面,浓眉都随之舒展了开来,顶着面上的热力朝着王神爱问:“陛……您说,何时军营之中也能随时喝上一口热的?”
王神爱怔然了一瞬,“柴火不足确是大问题。”
她光想着要给士卒提供足量的食物,倒是忘了如今木炭柴火价格奇高的问题了。正是因柴火不足,想要让士卒免喝生水避免感染,都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更别说是让士卒从热饭中得到满足感。
第一个跳入她脑海中的想法,便是用其他能源来取代木柴,但立刻就有一盆冷水浇了上来。
煤炭资源向来是在北方分布更多,在南方不仅稀缺还难以开采。再加上人口不足,是她早已知道的问题,更让此路走不通。
还得想些其他的办法。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声碗碎的大动静。
“啪”的一声。
王神爱循声抬头,就见一张大桌随即被人抬手掀起。那桌子之后的壮汉一声怒喝,便朝着面前的另一人扑了过去。
也不知道这两方先前是起了何种口角,那另一人先摔的碗,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直接一个拳头回了过去。
“啊——”人群中顿时传来了一声惊呼。
那两人避开了地上的碎片,已扭打在了一起。
眼看着远处的数人来不及避让,眼看就要被牵扯进战局,王神爱出声:“拦住他们!”
刘义明当即一口闷完了碗中的汤,抽刀便上,与同行的刘勃勃一人一个,“按”住了那殴打起来的两方。
但那两方简直是莽夫行径,其中一方又是力大,虽拦得很快,另一人的头上还是已见了红,血止不住地往下流,坐在了地上嚷嚷着要见官。
动手的人也不觉得犯怵,当即张口就骂了起来。
一时之间,动口叫骂的声音取代了打砸的动静,吵闹成了一片,比这市井的叫卖还高声了不止一倍。
刘义明听了两句,绷着一张脸走回到了王神爱的身边:“麻烦大了。”
褚灵媛不解:“只是打架斗殴的事情而已,怎麽就麻烦大了?”
见被她问询的王神爱正专注地盯着那头,邻桌有一位面貌温和的文士答道:“这两人一个是晋陵郡的黄籍,一个是南徐州的白籍,还是徐州琅琊名流的佃户,方才一阵打砸,还有一人被牵连了进来,那人是领的南中山郡的侨籍。若要见官,就得等这三方的胥吏都来了,才能办事。”
“……三方?就京口这地方?”
他答道:“对,这就是规矩。”
褚灵媛头一次离开建康,只知道朝堂上会有多方势力不同的声音,却不知道这京城之外的地方,就只是打个架的事情,居然需要联系三方官员。
想到近来陛下正在裁减京官,核算这些官员所领取的俸禄,一个问题当即冒了出来。“那这三方的官员,都要领取朝廷俸禄吗?”
“当然要,要不然怎麽会叫官员呢?”
王神爱终于收回了向那边看去的目光,出声答道。
不晓得是不是有一方的衙门距离这头近一些,有一位扶着帽子的小吏匆匆穿过了这片蒸腾的热气,又打了个哈欠,这才低头向着一方询问起了事情的经过。但也只是问了这一方而已,就已在摊位上坐了下来,向摊主要了一份早食,全然没有要即刻解决矛盾的意思。
若是有人能在他的头顶挂块牌子,必然会写“人未来齐,请勿打扰”。倒是在喝汤的空隙里,他往拦架的刘义明和刘勃勃多看了一眼,又很快事不关己地挪开了视线。
褚灵媛看得鬼火直冒:“天呐!哪有官员是这麽办事的。若是个个还都要领着朝廷的俸禄,岂不是好大一笔开支。”
若不是近来查抄了司马道子的财宝入库,陛下都要为钱愁得脱发了,这些人可倒好。不仅上头的官员尸位素餐,让她大开眼界,下头的也是这样的做派。
这种不合理的东西,为何不早日解决!
王神爱扯了扯她的衣袖,“坐下说,别那麽大声。”
褚灵媛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义愤填膺好像是动静有点大。若不是另一头的打闹怒骂更引人注意,恐怕看向她的就不只是附近几人了。她当即脸色一红,贴着王神爱坐了下来。“……我又没说错。”
王神爱:“难道朝廷不知道这个情况吗?多花的是国库的钱,当皇帝的肯定不乐意。”
褚灵媛:“那为什么……”
“有些东西的出现,必然是有它的历史渊源。比如说——”王神爱指了指远处两人展示出的白籍与黄籍,“你说朝廷当年为什么要分出这两种东西呢?按说大家都已来到了南方,完全可以根据落脚的地方安家落户,而不是做出这样的区分。”
褚灵媛低声:“我兄长说,这是朝廷希望给百姓看个态度,表示他们将来一定会重新收回疆土……”
现在只是南徐州,将来就会是徐州。
现在只是南(冀州)中山郡,将来就会是真正的中山。
可她话刚出口,就已听到了隔桌文士的一声轻嗤:“晋朝何时这样做了?自慕容氏与拓跋相争,鲜卑兵马早已从徐州豫州之地撤去,倘若朝廷有心,大可不必继续困守于长江以北,仰仗天险防守,但他们也没这样做。淝水之战后,朝廷一度收回洛阳,但也未见将南洛阳的百姓迁回,甚至干脆迁都北方,与胡人奋起一战。什么收复疆土的态度,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啊……”褚灵媛一时语塞。好像是这麽一回事。
便听身旁的王神爱答道,“因为利益。”
“不是皇帝的利益,而是南迁世家的利益。”
她向褚灵媛解释道:“当年司马氏在王氏的拥护下抵达建康称帝,为了与南方世家达成平衡,势必要给南迁世家让利。北方世家也不希望经由南迁,就丢到了自己的郡望,所以从来只听有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不见有会稽王氏、建康谢氏。这个称谓啊……不是在强调将来要打回去,而是一种特权。”
“所以他们先为北方南渡的侨民谋求来了一项利益,叫做白籍免劳役与税赋,可实际上呢?”
褚灵媛近来多读了不少政事方面的书,当即反应了过来,“免劳役税赋却无实土,只能依靠同为侨民的大族!”
所以方才那打架的一方,就是所谓琅琊高门的佃户!
真正被免劳役税赋的,不是这些南下的流民,而是北方迁居过来的世家大族。
“更麻烦的情况就随之出现了。国家要打仗,要发展,是需要钱的。这些北方大族被免税了,得到了特权,余下的税赋就被加到了黄籍的普通南方百姓的身上。”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白籍和黄籍之间非常容易发生口角冲突,因为他们都觉得对方的籍贯更好。
白籍觉得黄籍不必依托于人,还能有自己的耕地。
黄籍觉得白籍不必缴纳税赋,还不必被征兵,简直幸福得不像话。
却不知道归根到底,都是可怜人。
王神爱叹了口气:“所以若要改变局面,固然手段强硬了一些,也一定要进行土断。若无庚戌土断,当年哪有财力支撑朝廷对抗北方的强秦大军。”
“在庚戌土断之前,京口所在晋陵郡甚至设有六州十余个郡六十多个县,其中有的有实土、有的没有,但这六十多个县全设有官员。现在都已经是精简过的结果了。”
褚灵媛倒抽了一口冷气。一郡之地有六十多个县的官员是什么概念啊?
要是打个群架,说不定来的官员比打架的人还多。
“可……可我也听说,”她磕巴了一下,“庚戌土断,让许多百姓不满,并不仅仅是权贵觉得利益受损,这又怎麽解释呢?”
“因为锅没有做大。”王神爱指了指远处的那口胡汤锅,用尽可能简单的方式向褚灵媛解释。
“朝廷执行土断的理由,就像桑弘羊当年向汉武帝提出的问题一样。南北之战,和当时汉匈对峙,也可以用同一种方式来理解——”
“国家变成一架战争机器的时候,需要巨大的财政来源,光靠着目前的农业税根本不够,怎麽办呢?桑弘羊的建议是发展盐铁官营等一系列措施,让中央的财政对地方形成压倒性的优势,而土断呢,则是从另一种层面,类似于编民到户,将原本不纳税的白籍变成黄籍。”
“但很可惜,这虽然在短时间里达成了释放出人口和财富的目的,但就像我说的,锅没有做大,还是这样的一口锅,现在有了更多的人来分食,甚至没有往其中加入更多的水,就要求这些吃得比之前少的人产出更多的东西。反而是那些短期内财富受损的人,很快又有其他的办法积聚了更多的家产,让更多的人变成了逃民。”
“也正是这些人,出于自己的利益,让侨寓州郡继续保持下来,哪怕官员冗杂,也要让人认为是常态,让他们可以免税。你明白吗?”
褚灵媛重重地点了点头,“所以难怪您……难怪大应陛下要上来就削减士族的力量。”
这些人何止是错在反对她登基,反对她意图救世济民的愿景,更是在源头上,就是导致政令难行的祸患!
如今陛下稳定住了建康的局势,裁并了中央的京官,下一步就该裁减地方上这种冗余的官员,但若还是如同庚戌土断一般,没有真正触及到士族的利益内核,恐怕随时都会迎来新一轮的反扑。
做了与没做,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谈何容易啊……”邻桌的文士忍不住唏嘘,“所谓的削弱士族力量,在最开始或许有效,但总有能屈能伸之人,愿意先向朝廷屈服。或许在今日这位陛下这里得不到好处,往后再图东山再起。除非——”
“除非再往源头一些动手。”王神爱接过了他的话,冷下了面色。
“所谓的北地南来侨民大户,保留着郡望之名,便自以为高人一等,发展出来这等积聚敛财的手段。如今朝代颠覆,万事从新,不仅州郡之名要予以整顿,这些北方世家也只有两个选择。”
“要麽,就是琅琊归于琅琊,陈郡归于陈郡,给我越过长江,前去移家戍边,往交锋前线去!要麽,就给我摘了那琅琊和陈郡之类的郡望帽子,别提什么家族来历。是不是这样?”
这话听来不过寻常,却是要将世家最引以为傲的郡望之名从他们的头上摘掉。若有不从,便要强行征兵填边。
等闲之人谁敢回答这样的问题!
偏偏这个文士愕然地端详了王神爱一瞬,忽然斩钉截铁地答道:“正是!”
王神爱露出了些许笑意:“你的名字?”
文士忽然离席,在她的面前下跪叩首,一字一顿地答道:“草民,刘穆之。”
他本是建武将军的主簿,不该自称草民,但此刻……
此刻他认出了问话之人的身份,又如此清楚地听到,陛下有从源头革新的勇气,那麽他也更该摒弃过往,以大应子民自称,何妨称一句草民!他的话,也正是陛下想要听到的百姓之声!
“刘穆之啊……”
……
王神爱恍惚地向远处看了眼,正见另一位刚被人叫醒的官吏,慢慢悠悠地从长街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在一众喧闹的声音里,只有面前的这五个字,掷地有声。
第40章 天幕重启:帝王的对视
这是什么有缘的君臣相见……
王神爱都忍不住想要感慨。
那头的官员才慢吞吞地来了第二路,距离“解决”当下的斗殴事件仍差最后一路见证者,充分昭示了何为义明所说的“麻烦大了”,她这边却是进度飞速地见到了此来京口最该见到的人。
就仿佛,名不副实的官员仍沉浸在旧王朝的慢节奏里,大应的股肱栋梁,却都正待鱼跃龙门,便早已走出了新的步调,只需要一个出门就能达成君臣相知,立刻上岗。
刘穆之。
好啊。
天幕说,刘穆之会是她未来的户部尚书,也是绝佳的内政辅臣!
她虽不好确认,现年三十八岁的刘穆之到底能否在她麾下,发挥出天幕提及的能力,却可以从方才的短暂交谈中确认一点——
他的胆子不小,阅历不少,也有这个胆色与她同路,这就够了!
……
“起来吧,先瞧瞧那边的情况。”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若是寻常人,要麽认不出她的身份,要麽不敢回答她先前的那句话,再或者,也不如刘穆之此刻的反应灵巧。
他已飞快地起身落座,浑似先前叩首的人不是他。
幸而这集市之中人员驳杂,留意到这头异动的不多。就算真有,也只当刘穆之是在向眼前这位侍卫随行的富家千金请罪,而不是一位臣子有意向君王献上忠诚。
也就是褚灵媛又往她这头靠了靠,像是唯恐自己先前努力学习的表现还是被刘穆之比了下去,在陛下面前丢了脸面。
待得姗姗来迟的第三位胥吏抵达,距离先前的斗殴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这事儿不好办啊。”他咋了咋舌,瞧着已让人来止血包扎过伤口的佃户,转头问道,“知会典虞丞了吗?”
后头跟着的小吏答道:“已让人去说了……”
“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若不是他先出言侮辱,说我一身军伍习气,抢了他的好位置,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何至于与他动手,让他知道什么才叫军伍习气!打了他这一下要几钱?我赔给他就是。”
那打赢了的壮汉冷嗤一声,“再说了,难道他就没动手吗?只不过是没打过我而已……别说得好像有多无辜一样。律令规定,我二人都该受笞刑,至多就是我比他多打几杖,我挨得住。”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最先到来的那位官吏一边剔牙,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你说他挑衅你,谁听到了?”
“与我同桌的人都听到了!”
官吏一笑:“他们与你是同乡,与这位受害的佃户并非同籍,总有偏帮之嫌,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与典虞丞有仇呢?”
“什么同乡不同乡的,在同一条街上吃饭的人,与我们各不相熟,为何要偏帮!”
“话可以这样说没错,规矩还是要按照规矩来的。你是晋陵户籍,与他不同。”
“黄籍白籍……好好好,又是这该死的户籍!”壮汉愤愤地朝着这群官吏瞪去,却觉自己看向的好像是几个木头人。
于他们而言,这种闹事的情况显然并不少见。平日里的闲杂事端,于他们而言说不定还是公务之间的休息。等人到齐的时候可以闲来吃喝,再然后,便是所谓的“按规矩办事”。
壮汉绷着个脸:“那你们说,该怎麽办吧!”
“你先出手伤人,自然是你的错。他是典虞丞的佃客,受了伤耽误了工期,又是大错,哪只笞刑二十就够了的。”“南徐州”的那位官员说得顺口极了。
忽见远处一位身着长衫的男子快步跑了过来,附耳过去说了些什么。
这官吏眉头一皱:“不是说近来他要少出风头吗?怎麽还要重惩立威?别忘了,前两日已有消息,陛下行将抵达京口……”
长衫男子白眼:“又没让你们额外给什么优待,不过是想让京口之人知道,琅琊王氏可还没倒台呢,少因为那些事情,平白找我们的麻烦。”
“那……”
“你放心吧,这种小事又不会传到陛下耳中。最多就是让这些人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罢了。你别忘了,你这个官是怎麽做上的。”
那官吏听到最后一句,原本散漫的神情顿时收了起来,与另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便已伸手朝着那壮汉一指:“先将他拿下,依法严办!”
“等等……”那挨打的男人眼见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连忙开口,“只是口角之争,何至于要严办。”
没这个必要啊!但他的声音刚刚发出,便已被淹没在了衙差拿人的动静里,甚至被人随即钳制住了手脚,以防他在此添乱。
在这混乱之中,他的目光与那头的壮汉有短暂的交汇。两人先前还是针尖对麦芒,现在却已各自从对方的眼神中瞧出了慌乱。
尤其是那头上带伤的男人。明明,被严办的人不是他,反而该说他是被庇护的一方,但他的脸上不见任何一点喜色。
他能感觉得到!在这三方官吏会面的短暂交流与做出定论之间,所谓的事实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就连他这个“受害者”也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人是他的主家,而他充其量也就是个有所归属的物品而已。
与他起冲突的人……不是因为打了人而要遭到惩戒,是因为他打碎了贵人的器物,于是要被拿办作为一个典型,用来震慑旁人!
那壮汉虽没听清楚长衫男人和官员之间的咬耳朵,但也隐约猜到了什么,当即一声怒喝,奋起挣脱了抓住他的两名衙役,猛地撞开了一张木桌,朝着一个方向奔逃了出去。
被驳了面子的官吏顿时怒喝:“拒捕而逃,罪加一等,还不将人拿下。”
可下一刻,逃命的刁民还未抓住,他就见到一柄长刀拦在了他的从吏跟前,将那壮汉挡在了后头。一道阴狠凶悍的目光也已紧紧盯住了他。从吏骇了一跳,脚步也随之一停,这抓捕的场面静止了下来。
不等他再度开口,已有一只手搭在了那年轻人的肩头,示意他退开两步。
在这年轻人的后头,正露出了一张淡漠而肃杀的面容,“那麽官吏不通律令,又该当罪加几等呢?”
“我大应初立,律法仍从泰始律,看来这其中,还有令人依照人情严办这一条?”
官吏刚欲出言,忽然被另一道力量猛地拉拽了下去,回头就见那晋陵郡的官员面色煞白,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你做什——”
等等!他循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惊见在那远处的街道上,起先还在信步而行的路人,都像是突然之间更换了一副面孔,凶神恶煞地朝着他们看来,以至于一时之间,先前喧闹的街道,都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不对,这很不对……
他的目光终于从那凶悍少年的脸上向着对方的腰间转移,赫然瞧见,在对方的腰上还挂着一块极有标志性的玉牌,而那正是宫中禁军的标志!
再看那一看便知身份不凡的年轻姑娘,他骤然思绪一空,因恍然意识到对方是谁,而被震在了当场。
“这个问题需要朕问第二次吗?官员不通律令,罪加几等?”
罪加几等?这一个“朕”字砸了下来,都险些让那跪地的官员当场晕过去。
就连那壮汉也忽然一个腿软。他先前光是想着,那头的几人身佩武器,来头必然不小,又在此地等了这许久,仿佛要将这个热闹看到底,不像是与那几名官吏同流合污的样子,却也完全没想到,那竟会是当今陛下。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场面,只觉今日事态的每一步发展,都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可也正是因陛下的这句出声,让他险死还生。
“忘了,这个问题我看不能只是问你们——刘校尉。”
刘勃勃当即应声。
“去将他们说的典虞丞请过来。”王神爱负手朝着那三方官吏逡巡了一圈,冷声道,“诸位先前不急着办差,非要等到人来齐了再做事,耽误了大半个时辰也无所谓,想来更不会介意再多等一会儿吧?”
跪地的官员讷讷出声:“……是。”
这个“一会儿”,还真就只是一会儿而已。
刘勃勃听得明白,陛下的那个“请”字里,带着多少怒火,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带着随行的士卒直接将人拖了过来。
这位典虞丞刚被擒获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在听到了陛下有召后,便已木楞楞如一条死鱼,面色青白地被刘勃勃拽到了这街摊之上。
被甩下马来的时候,他更是踉跄了一步,直接跪在了地上。
王神爱已重新坐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不疾不徐地抬眸,将对方面上的慌乱一览无余:“可不可以给我一个解释,什么叫做严惩法办,借着此事敲打旁人,知道你地位依旧?还有,什么叫做,晋陵黄籍出身,说是出身军伍又已不在军中,大可随便拿捏,闹不出什么风浪。”
她将手中的杯子往桌面上一敲,被拖来的典虞丞便又是一抖,“这侨民聚居之地的法令,就是被你们这麽用的?更可笑的还有你这个官职!”
“典虞典虞,便是督办采捕山泽野物之事,近来将要入冬封山,你本该在何处?为何是从你庄园之中将你抓出来的。”
“陛下……”那典虞丞膝行两步,似是想要为自己辩解,却被一道冷厉的目光震得冻结在了当场,连忙停住了动作。
忽听王神爱语气柔和下来了几分,问道:“你是琅琊王氏的人?”
典虞丞目光一亮,“正……正是!”
他虽与眼前这位陛下的亲缘关系不大近,但横竖也还能顶着个琅琊王氏的名头。他又不像是王珣、王凝之一般,对她登基表达了反对,上来就已称呼了“陛下”二字,固然算不上宗亲,也该稍得几分优待才对。就算先前诚然做错了事,也不必那般严厉。
却见王神爱面色如多变的天气,又已阴沉了下去:“不尊法令,不守圣令,次次都是你们琅琊王氏。穆之,你说,琅琊王氏该当身在何处?”
刘穆之从容躬身,语气温和:“既称琅琊王氏,字字句句不离,自然该在琅琊。”
“那为何在京口田产如此之多,还要为了保护私产,妄造罪名呢?”王神爱疑惑地看向了那瞪大眼睛的典虞丞,“要保护田产,该去琅琊才对啊。来人!”
先前负责将人带到此地的是刘勃勃,此刻收到了王神爱的眼神示意,也立刻再度应声。
“此人擅离职守,这个典虞丞就不必做了。既以琅琊王氏自称,便阖家送往琅琊去吧,既有此等保护家产的牵线搭桥本事,想来必能为我大应戍守琅琊,提防前线之变!”
“……!”那典虞丞,不,应该说是那王姓的中年男子顿时大惊,“陛下,此举不可!”
别看燕军已自琅琊撤兵,但就在前日,自北方传来了一条紧急军报。
燕国兵马在邺城遭到了魏国的围攻,城破之时,燕国国君慕容宝被杀,燕国宗室大将几无存活。邺城动乱之下,燕国兵马外逃,一部分向东北龙城而去,投奔身在此地的燕国太子,一部分则渡过黄河,逃窜向南。
黄河长江之间的各州屡次易主,多年动乱,琅琊既在其中,也难免破败,更不知会不会被南来的北地胡人掠境而过,如何是能让士族在此刻便驻扎的地方!
饶是他想到了自己被抓来此地,许会被陛下问责,也万没想到,会先因为“琅琊”二字,得到了这样的一句发落。
眼见那力大的少年已不管不顾地擒住了他,就要将他拖拽离开,这典虞丞也不知道是何来的力气与勇气,极力挣扎着试图停在原地,“我等自称琅琊王氏,实为不忘郡望出身……”
“是啊,所以要额外依照南徐州的律令,不遵我大应新立定州的规矩。”王神爱莞尔,“那还待在我定州的地界做什么。”
“……定,定州?”哪来的定州?
王神爱过于镇定的语气,让这典虞丞又发愣了一瞬,甚至险些没能反应过来,这“定州”二字,只怕是她刚刚才说出的,也在刚刚才被敲定。
可一地的子民用一地的官员与律令管辖,又仿佛正是他们自己仰仗的规矩。
“刘校尉,带一队精兵将他送往琅琊,顺势探查前线战报,获知燕、魏交战情况后,即刻回报。”
“是!”刘勃勃答应得痛快。
说起来,他可真是羡慕拓跋圭的情况。十六岁的拓跋圭能称王立国,又在二十六岁抗衡着天幕带来的影响,提前发起对燕国的进攻,还真已达成了几近灭国的战绩。可他却不得不流亡南下,为人效力。若非效忠的这位永安陛下同样是个让他捉摸不透的人,在这对比面前,他又怎会如此安分。
如今有再往北方走一趟的机会,他又怎会错过。
但他是行动得痛快了,对那王氏子来说,却等同于是死亡的宣告。
他一边挣扎着试图拖延行动,一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陛下何止是对他的行事不满,更是对持有郡望之名的世家不满,连忙喊道:“这琅琊之称,早年间王氏任职于各州之时,便是如此!就连陛下……陛下您不也是琅琊王氏出身吗?”
怎能以此等断章取义之法将他丢去琅琊。在这雷厉风行的举动面前,他毫不怀疑,王神爱会不会随即将王氏的更多人一并以这个理由发落去琅琊。
在北方极快推进的军事行动面前,琅琊必不安全!
不,不仅是安不安全的问题。背井离乡之下,基业便要彻底葬送,与将他夺官之后抄家有何区别。
可陛下她也是琅琊王氏的人呐。
新皇登基,不说重用家族之人,以形成护持皇位的宗室力量,也不该屡次将刀动在自己家人的身上。
别说是他,那杵在一旁的壮汉都已彻底看呆了。
直到王神爱的一句话,落在了这人声寥寥的街道之上:“笑话!朕自登基之日起,何时承认过朕出自琅琊王氏。不过是欲王天下,故而以王为姓而已。”
那人挣扎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不敢置信地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何为宗室?既宗庙未立,那麽自朕之后,方为宗室。”
她摆了摆手,眉眼间是再不想见到此等蠢人的厌烦:“带走!至于你们几个——”
她看向了那头的官员:“定州新立,不分晋陵、南徐州、南中山之名,朕既亲至,便要将此地的官员委任与户籍造册逐一审阅,将这三人也一并拿下!”
惶惶对望的三人早不复先前的散漫,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来自救。
但先一步传来此地的声音,还是被拖拽远走的前典虞丞发出的。眼见生死难定,他竟也顾不上许多,高喊出了一句话,“陛下,您糊涂啊——”
“糊涂吗?”王神爱冷笑,“我若不处置了他,不撇开这所谓的宗族,才真叫糊涂!”
……
“方今局面,若不快刀斩乱麻,乱世用重典,如何能在北方的咄咄逼人面前发起反抗,甚至逆流北上!穆之,你说是吗?”
此刻的王神爱已不在那先前的街市之上,而是与刘穆之策马于江边。
这句坚决毅然的话伴着那滔滔江水,竟让人有些出神,不知这是不是就是天幕所提及的场面。
刘穆之缓缓定下了心神,方才说道:“……快刀斩乱麻这个词听来新鲜,倒是格外适合陛下的处断分明。陛下所说,也并未有错。只是——”
“这定州宗族籍贯太乱,恐怕不是三两日间就能定下新秩序的,那剥夺郡望称呼之事,也难在数日间遍及全境。”
王神爱摇头:“我固然希望凡事图快,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起码在春耕之前,还定州以新局面吧。”
“我虽很想在即刻间将疆域推至黄河之前,与拓跋圭决胜于邺城,但也知道,我此刻最适合北望的地方,仍在这里。”
在这京口之地!
路要一步一步走,否则,便只会是“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
像是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力量,让此刻的拓跋圭,也自邺城之前的平丘越过黄河向着南方看来。
吞并燕国大半兵力,魏国的实力在极短的时间内膨胀了数倍,让他此刻被秋风拂过的面容上,终于少了先前的憔悴,更让他此刻近乎锐利的目光,仿佛能够越过眼前的一条大河、一条大江,与京口的那位帝王遥遥相望。
也就像王神爱此刻不会图谋北上一样,拓跋圭的目光先行,军队却不会擅自越过黄河。
因为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另外的一件事。
以魏王的身份与应帝相斗,终究是落在了下风,所以他必须挟此大胜之势,在北方称帝!
只有帝王之名,才能让他掌控更多的主动权。
可就像王神爱此刻需要面对宗族南迁百年间留下的影响,将流寓侨居之事从头梳理,拓跋圭此刻也面对了一个不小的问题。
他要称帝,都城定在何处呢?
若是以他的霸业雄心,这个都城最该选的地方,就是邺城,若是黄河长江之间的地界能归他所有,毫无疑问这就是领地的中心。
可无论是他的本部旧臣,还是崔宏,都给出了一个反对的建议。
“你也觉得,我应该回到平城去称帝?”他没有回头,只是朝着身后的年轻人问道。
当日慕容麟未能逃走,多亏崔浩领兵堵截。拓跋圭随后与他交谈,惊喜地发觉这年轻人何止饱读诗书,颇有大局观,就连在军事上也有着极高的天分,在这方面比他父亲还要强得多,说是一块璞玉也不为过。
大争之世,哪有什么非要到了年纪才出来办事的说法,于是他立刻就将崔浩带在了身边。
朔风渐紧,风中传来了一声崔浩的叹息:“其实您也知道这个道理,您的内核势力还是以拓跋部为首的草原诸部,虽以精兵攻杀慕容氏,但人口劣势依然暴露无遗。若立足邺城,北方的后路被太行山中断,容易被南方抓住机会。或许不仅是南方,秦国的姚兴也会伺机而动。”
“拓跋部的文化与经济,也暂时无法确保,当阖族搬迁至邺城后,能够适应水土。再有骑射游牧习俗的影响……”
“好了,你不必说了!”拓跋圭抬手打断了崔浩的话。“你将话已说得明白,我也还没到急火上头贪功冒进的时候。但我希望——”
“当我退回平城之后,你和你父亲都能尽快将律法礼仪以及推行文化的种种,都给制定出来!”
他要称帝,就不想只做草原的皇帝,要做就做那天下之主!哪怕还需要付出更为艰辛的努力,他也绝不想要轻易认输。
崔浩没有即刻作答,只因就在此刻,又已沉寂了将近一月的天幕就这样在他们的眼前亮了起来。
就仿佛,亮起在了两方的对望之间。
一方在长江之南,一方在黄河之北。
徐徐展开的天幕,正成了这道对谁而言都暂时难以越过的鸿沟。
王神爱仰头而望,听见那天幕接续着当日中断的话说了下去。
……
【德舆,洛阳的百姓还会梦见王师北定中原吗?】
【不只是洛阳,位于四战之地的子民还会相信王师吗,还有那黄河以北土地上的百姓,还会相信,有朝一日王师能够抵达他们的面前吗?】
【这是一个对当时来说,极难回答的问题,因为距离晋朝的迁都,已过去了将近百年。】
【对于生育年龄几乎都在十几岁的古代人来说,这都是五代、甚至六代人了。汉人的血统与胡人混在一起,甚至可能都分辨不出来了。】
【但作为未来的大应之主,永安给出了一个坚定的答案——】
【我想回应他们的期许。】【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