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出征人选与时机


    由谁来领兵出征?


    朝臣彼此看了一眼,都没在仓促之间给出一个答案。


    诚然,那个询问陛下是否认可的过程,好像是敷衍且草率了一点,有一个瞬间还让人觉得,是皇后在扮演一出独角戏。


    但想到皇帝的情况,又还勉强能接受。


    最多就是……现在得正经一些。


    既要打王恭,还要打一场速战速决的仗,还是要拿出个章程。


    ……


    谢琰感觉有数道目光都先投到了他的身上,便先开了口:“王恭逆贼虽没什么对敌履历,但他手握重兵,手下也有诸多可用的副将,领兵之人需有破阵先登之勇,打他个措手不及。”


    对于谢琰上来就是一句上道的“王恭逆贼”,王神爱强忍住了想笑的冲动,转而问道:“那以右将军看来,何人可用?”


    谢琰朝前一步,仪态大方:“臣请领兵一战!”


    也别怪他来抢这个立功扬名的机会。


    天幕对比了孙泰叛乱中王凝之和谢道韫的表现,固然是给他们陈郡谢氏保住了颜面,却也让他不敢苟同,所谓王谢余晖都已落在了女人的身上!


    他有领兵之才,又恰逢这等天赐良机,正可给王恭以迎头痛击。


    若是此战得胜,不仅一部分军权可以名正言顺地重新回到谢氏的手中,也能以更好的状态防备天幕的预言。


    他那志在必得的神情表露得过于明显,以至于同在朝堂之上的庾楷刹那间意识到了他的想法,也一步出列:“臣也请战!”


    像是为了加强他领兵的说服力,庾楷又道:“臣早年间接兄长之职,接任豫州刺史,于历阳陈兵备战,专门训有一支精兵,可顺江而下,直走京口,与王恭逆贼交手。”


    上首的皇后顿时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目光往复于二人之间,仿佛对于决定由谁为将这件事很是为难。


    殊不知王神爱此刻想的是: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是一点都没错。


    这群该死的玩意!


    司马曜在世时,极力要将兵权从谢家手中夺回,他也确实成功扭转了局面,但看谢琰此时说话的底气就知道,谢家领兵的傲气仍在,只怕……兵马也在。


    至于庾楷,那更是装都不装了。


    什么“接兄长之职,接任豫州刺史”,换一个说法就是,他的兄长死了,豫州刺史的位置不想转手旁人,就来了一个弟弟接任,完全将官员选举任职当成了个笑话。


    不仅官职上把“豫州刺史”变成了家族传承,还在历阳准备了一支精兵,随时可以调度。


    要不然怎麽会在天幕中提到,他给司马道子提建议,司马道子愿意倾听呢。


    若不是当日他被王神爱拔剑相对的表现吓到了,还该硬气得多!


    在这两人的请战面前,王珣都显得少了些底气,更别说是和他们之间隔着地位差别的刘牢之。


    倘若王神爱想让自己看中的人担任主将,还得翻过眼前这两座大山呢……


    她先转向了谢琰,道:“不瞒右将军,我另有一事想要请您相助,也非您不可。”


    谢琰忙道:“臣不敢。”


    “没有什么敢与不敢的。”王神爱幽幽一叹,“我既是相信将军的本事,也算是图个吉兆,所以有此一请。”


    “此次征讨王恭,再如何来去迅疾,有若雷霆,也需一月半月,荆州的桓玄同为逆贼,能因天幕所说除掉殷刺史,自领荆州兵,必定不会错过建康有变的大好时机。倘若他要做永安的忠臣良将,趁着我们进攻王恭之时挥兵东来,攻破建康,该当如何是好?”


    他们要面对的,可还有一个敌人呢。


    还是一个,出手异常果决的敌人。


    “那……”


    谢琰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已被王神爱打断了。


    “昔日令尊东山再起,于朝野危难之时牵制桓温,对阵苻坚,挽我晋朝局势于危难之间,如今桓温之子若有卷土重来之心,也正该由谢将军再现先辈之风,将他拦截在荆州境内。不知——”


    王神爱目光殷切,“右将军可愿担此重任?”


    “……”右将军有点懵。


    谢安能牵制桓温,于是得出结论,谢安的儿子能打赢桓温的儿子。怎麽说呢,乍听起来有那麽少许道理,但不多。


    可他率先一步请求进攻王恭,是当之无愧的请战第一人,若是直接说没有十足的把握打赢桓玄,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脸!


    先前的议事中,王神爱也已数次用“右将军”的名号,将他高高捧起,更让他此刻骑虎难下。


    除了答应,竟好像没有第二种结果。


    他瞥了眼庾楷,将心一横:“臣愿往!但仍需一路助力。”


    王神爱莞尔:“请右将军说来,是要何人与你一并出征?”


    “不。”谢琰答道,“臣想请庾将军将历阳精兵借我一用!”


    他解释:“历阳位处荆州与建康之间,若要抽调历阳水师前去讨伐王恭逆贼,往来传讯反而贻误战机,还不如借我守关,以防备荆州军攻来,还请庾将军割爱。”


    庾楷原本就指望靠着此战洗脱自己身上的骂名,也扭转一下先前接连被王神爱呛声的窝囊形象,一听这“割爱”请托,当即就怒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近调兵的意思。”谢琰答道,“我又没说,借了你的兵,便要让你当个光杆将军留守建康城中。你若自诩有训练精兵的本事,统领先前调来的北府军又有何妨?你庾大将军坐镇中央,刘……”


    谢琰忽然止住了话茬。


    他原本要说,由刘牢之出任副将。却又忽然想到,刘牢之此人在天幕中提到过,在原本的事态发展里,会投靠向永安大帝,也没被天幕准确说明,到底是不是那位“刘大将军”。


    若是让他出战,谁知道会不会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


    这也不是他可以信口决定的东西。


    但也就是在他迟疑不言时,王神爱已接上了话:“以刘将军的本事,只戍卫皇城,还是大材小用了。不如便由庾将军挂帅,由刘将军出任副将,明日便点兵出征,速胜王恭,二位以为如何?”


    庾楷虽然有些暗恼自己的精锐得暂借给谢琰,若能攻破王恭部从,能做的事情便少了些,可一想到,这个主将的身份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这点怨气又飞快被他抛在了脑后。


    这份委任,或许也该说,是王神爱表示出的“和好”意图。


    他抱拳道:“愿遵皇后殿下旨意。”


    刘牢之更是没什么不可的。


    他的地位因天幕宣告而有些尴尬,也便是皇后在此主持大局,才能让他仍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副将便副将,能出战就是天大的好事。


    或许唯独对此安排有些不满的,也就只有王珣了。


    他不理解,无论是挂帅奇袭,还是屯兵戒备,都是真正的实权大任,为何要被王神爱交到外人的手中。


    “那麽族叔觉得,我王氏上下谁人可担此大任?”王神爱瞥了他一眼。


    王珣还没开口,王神爱已又道:“您也不必自荐了,建康局势复杂,还需族叔在旁为我筹划。不如趁着此次出兵,您好生盘算一番族中的可用之人,也好在随后派上用场。”


    她提醒:“可千万别再出左将军这样的人了。”


    这“左将军”三字被王神爱咬得极重,王珣顿时面露羞赧。“……是。”


    要是再出一个王凝之,他们琅琊王氏的脸,可就全部丢完了!


    王神爱和缓了语气:“您也不必太过担心,刘牢之刘将军也算是我们提拔上来的,他若赢了,也是我们受益,并未把军权全盘交出去,不是吗?”


    是,这话说得在理。


    王珣抱着并未全然平复的疑惑,最终还是选择暂时告退。


    却不知在他的背后,王神爱虽没再骂他一句“鼠目寸光的玩意”,也在顷刻间将客套从脸上撤了下去,让这张仍算稚气的脸上多出了几分阴沉的杀意。


    不过这表情好像并不适合一个“不得不摄政”的皇后,很快便已消隐了下去。


    她挂着轻快的笑容,转头朝着后方的刘裕问道:“先前朝堂上没法发问,现在问也不迟。德舆,你老实告诉我,你想领兵吗?”


    刘裕一惊:“我的责任是护卫殿下的安全。”


    干一件事就得做好一件事,也是他向来的准则,更是他这样的人生存的道理。


    王神爱却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若是抛开这件事不管,遵从你的本心,你想领兵上战场吗?”


    这也不算是个太奇怪的问题。


    假如没有她组建近卫的需求,刘裕此刻仍在孙无终帐下做司马,该当跟着刘牢之一并出战。


    不错,近卫的训练只是小场面,但已足够让王神爱看出,刘裕不是等闲之才,只要给他作战的机会,越是乱世,他也越有出头的机会。


    说他只会循规蹈矩,跟从部队行事,那更是个笑话。要真是个憨货,他连被孙无终举荐的机会都没有。


    看出了王神爱眼中的认真,刘裕不敢犹豫,朗声答道:“当然想!”


    不想当将领的士卒,绝不会是个好士卒,他也不会例外。


    若是换一个权贵在他面前问出这个问题,他未必会给出同样的答复。


    可皇后殿下不仅对他有提携器重之恩,更是在今日朝堂上提出了废除连坐的政令,令人……心悦诚服!


    “好!”王神爱赞道,“那就带上几个人,去打断庾楷的腿!”


    刘裕僵在了原地:“……啊?”


    等一下,打断什么???


    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一点什么问题,不然为什么会听到这样的一句命令。


    可此刻众朝臣已然散去,司马德宗也被宫人领走玩泥巴去了,偌大的太极殿前,几乎不见多少人影,这才让刘裕喊出那句“当然想!”显得格外中气十足,但也……


    也让王神爱的这句话,只传入了他的耳中。


    她的声音并不轻,也没有任何一个字存有歧义。


    所以他听的话,和王神爱说的话,没有任何的区别。


    “谢琰高傲轻率,庾楷愚钝自封,谁都不是主将人选。前面那个被我打发了,后面那个……难道你想看他胡乱指挥北府军,让奇袭失败吗?”


    刘裕摇头。当然不是!


    北府军中都是他的同袍,也 大多是流寓州百姓中的可怜人,凭什么为这些士族的愚蠢而送命。


    “那不就得了?”王神爱理直气壮,“我又没让你做什么凶残杀人的行径,只是让你打断他的腿,让他没法随军出征而已。”


    反正庾楷挂帅,必定还有人心存不满,想要取而代之,只是地位不如对方,在朝堂上说不出来而已。


    先有褚秀之被杀,庾楷挨打都只能算小事了。


    刘裕有点恍惚地应道:“……是。”


    “等等。”他刚举步要走,又被王神爱给叫住了,“记得小心一点,藏好自己的身份,别被他发现是你干的。”


    正好,庾楷没有直接归家,而是先去城外北府军大营之中走了一圈,与刘牢之商量些出兵的事宜,自城外归来时已至日暮。


    这是多好的动手时机啊!


    ……


    所以事情是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的呢?


    王珣很是迷茫。


    ……


    庾楷在从城外军营折返归家的路上遭到了袭击。


    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随从都已被人用闷棍打晕了,只剩下庾楷被套在麻袋之中痛呼,惊动了城中的更夫。


    从麻袋中放出来的庾楷已是浑身是血,被人匆匆送去了医馆。


    通身上下检查了一番才知道,说重伤倒也不至于,大多数地方都是简单的皮外伤,唯独有两处伤势格外严重。


    一处在脸上,被人狠狠地往鼻子上打了一拳,几乎破相。治倒是能治得好,但恐怕短时间内是无法见人了。


    另一处就更吓人了,竟是直接折了庾楷的腿骨!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能不能在接骨后恢复原状尚不好说,至少是无法挂帅出征了……


    皇后亲自到访庾府,关怀了一番庾楷的伤势,与庾楷一并痛骂了一番幕后动手之人,也答应帮忙一并找出真凶。


    但这件事先撇开一边,当务之急还是选出替代庾楷出征的人。


    次日的朝堂之上,先前都已默不作声的各方,又恢复了活跃,将一个个名字报了出来。


    可这些人彼此针锋相对,仿佛对方就是那个为了上位不惜对庾楷动手的人,竟到了各自揭短的地步。


    甚至不必这麽互曝短处,也让人不难看出,这些人啊,若要在军中当个混子或许还好说,真要当主帅那是一个都不行。


    最后还是皇后殿下拍了板。


    再耽误下去,所谓的奇袭都要变成笑话,反而让王恭有了准备的机会。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由刘牢之出任主将,调兵作战。


    当然,考虑到刘牢之的名字出现在天幕中,若让其独领一军,难保不会出现问题,多加了两个安排。


    由庾楷的儿子庾鸿出任军中长史,另带一路偏师随行。


    由皇后亲卫统领刘裕出任监军,配合刘牢之统兵作战。


    于次日入夜前后避人耳目即刻出发。


    按说,这件事到了这里,也就结束了。


    唯一遭到损失的也就是被殴打断腿的庾楷而已。但庾鸿还在军中,也不算吃亏到底。


    再非要说的话,皇后也有那麽一点损失。她不仅大公无私地拒绝了王珣举荐王家人出任主帅的建议,还得重新选个亲卫统领。


    可为什么!


    为什么就在大军出征的一个时辰前,王珣走在建康城的路上,还遭到了袭击。


    若不是有个卖柴火的小哥听到了异动,立刻冲了过来,让偷袭的人为免暴露身份匆匆逃离,恐怕他就会变成继庾楷之后,第二个暂时告别朝堂的人!


    王珣怒火高涨,“动手的一定是庾家的人!”


    他这一扯嗓子,便牵连到了脸上的伤势,又龇牙咧嘴了一阵,才将痛楚强忍了下来。


    庾家也太不像话了,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怎麽就能平白怀疑到他的头上。


    他此刻脱离了危险,也有了即刻与人算账的想法,没等人将他接回府中,就已让人前去急报皇后殿下。


    可惜,就算王珣乃是皇后格外倚重的族叔,也是朝堂要员,听闻他受伤的消息,皇后也并未亲自赶来,只让人送来了口信。


    “皇后殿下说,大军出征在即,她与监军还有几句话要嘱托,暂时无暇分神,稍后自会让太医来府上问诊。”


    王珣碰了碰侧脸,再度轻抽了一口气,“还有呢?”


    “她说,有一有二,不可再有三,若是还有人私下动武,想要借此解决矛盾,迟早会让朝堂全空了。无论外敌如何,建康城中的秩序必须尽快重建,法令从严。刘裕虽已随军出征,但先前的二百精兵仍在她麾下,以二百御两千人不在话下,这支队伍,一定严格把控在王家人的手里。”


    “两千人从何来?”王珣的脸色比先前好看了不少。


    “殿下说,自建康周遭募兵就是。简静寺的财货交出了一部分入库,正可用来养兵。”


    “募兵啊……”王珣喃喃,深觉此事大有可为。


    他却并未发现,那位救了他的柴火小哥低垂着脑袋,口中无声念叨着什么。


    却不是因为敬畏贵人,也不是脾性老实,而是——


    在那双垂落的眼睛里,掠过了一道野心勃勃的厉光。


    他好像找到一条立足于建康的门路了。想必,王珣不会介意给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封入伍的推荐函吧?


    ……


    而此刻的另一头——


    若是让王神爱自己说的话,她懒得过来看王珣伤成了什么样,可不仅仅是因为大军将要出征,还是因为此刻与她同行在建康城墙上的人。


    秋色渐深,日落也比前一日来得更快。


    城墙之上很快变成了一片惨淡橙红的余晖,只有门楼之上挂的一面锣鼓,还反照着一轮金晖。


    城外的土地也已有半数沉入了昏昏暮色里,显得缓缓移动的那一列黑影,不像是士卒出征开拔,而更像是土地的呼吸与起伏。


    夜色会为他们的行动做出掩护,用最后的一线明光为他们送行。


    当然,倘若有人回头向城楼望去的话,还能看到,皇后与她身边的夫人缓缓踱步,踏过变冷的石砖,仍在望向军队的影子。


    与皇后同行的夫人身着着宝花上襦,衣上带着一抹橙红色,像是夕阳仍环绕在皇后身侧,又好似只是为这位夫人原本沉稳端方的气度里,平添了几分生命力。


    也难怪……她能写出“秀极冲青天”的泰山吟,正是这晋末乱世里的奇女子。


    王神爱自觉自己的欣赏还算收敛,但对于谢道韫来说……


    这位皇后殿下的邀约里已尽显热忱,怎麽见到了人,还能更热情的?


    她居于会稽数十年,甚少与这样奇特的小辈往来,还有点不太适应。


    迎着秋风,她轻咳了一声,问道:“我听人说起了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朝会,有个问题还想向殿下请教。”


    按照王神爱在邀约中所说,她此次入京,是为皇后做幕僚的。虽然这职务听来罕见,但既是幕僚,总不能对当下的情形一无所知。


    在会见之前,她也在建康城中走动了半日,听到了不少与“废除亡叛连坐”一事相关的百姓回应,以及一些与皇后有关的风闻,在心中大略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形象。


    但真见到了王神爱,她又不得不承认,她和那个形象之间又有极大的不同。


    让人不免怀疑,这个年轻的姑娘真是王献之和司马道福生出来的吗?


    “谢夫人想问什么?”


    谢道韫徐徐说道:“我想问,殿下是真的不想实行土断吗?据我所知,北方流寓州和南方江东世家所占据的地方,情况是一样的,以我熟悉的江东为例,光是早已式微的虞家,都还藏匿有千余人口,若要遏制国境之中横生反贼,这一刀非动不可。”


    王神爱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谢夫人是直到前几日,才想与左将军和离的吗?”


    谢道韫顿住了脚步。


    王神爱也在同时停了下来。


    虽然日光已只剩下了单薄的一缕,仍旧足够让目光清明的两人看到彼此的神情,看到在这相互对望中,仿佛尽在不言中的一抹笑容。


    两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并不需要多说了。


    时机——


    任何一句话说出口,都需要时机!


    就像此刻,进攻王恭就是最好的时机,其他的事情都要为之让路!


    第22章 那是永安大帝的字


    王恭的手突然一抖,本该将灯花剪去的手歪了一下,险些被重新燃起的烛火给烫着。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他心慌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他绝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即将发生在他的头上。


    参军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本在汇报军中账目情况的声音一停:“您怎麽了。”


    王恭没有隐藏的意思,“我有些心乱……”


    他看了一阵眼前的灯花跳动,忽然又问:“你说,新皇登基,我们却留守此地,拒不入朝拜见亲贺,真的无妨吗?”


    参军回道:“这不是先前已决定了的事情吗?如今的陛下并不是先帝,对您没有多少倚重的心思。”


    ——一个傻子皇帝,可能都分不清什么叫做倚重,就更不用说了。


    若是早逝的王皇后有孩子,还当上皇帝,他们自然不必那麽被动。可现在的天子,并不是王恭的外甥,问题就大了。


    他劝道:“咱们若是入朝,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若留在此地屯兵,那便是保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钱,朝廷也要拉拢于您。这是完全不同的处境。”


    “可若是这样,人人都要说,我王恭名为晋臣,实为反贼。先帝在时便已包藏祸心,如今皇位更叠,便再不隐藏此心,仰仗兵马之利,拒不听从皇命……”


    参军何澹之嘴角动了动,很想拆开王恭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都这种时候了,当然是地位和性命更加重要。看看那位永安大帝,他若是顾忌名声的话,根本不可能干出挟天子的事情,那也就注定没法成功了。


    有这个例子在前,王恭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难怪会为“忠臣”之名所累,做出天幕提及的蠢事!


    在办事的态度上,果然还是昔年曾为旧识的桓玄更对他的胃口一些。


    何澹之一边腹诽,一边也飞快地打断了王恭的话:“这有何难呢?您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不就行了?我看领兵在外收复失地,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两年前,北方的燕国和魏国之间已生裂隙,快速崛起的魏国占据了燕国绝大部分的注意,但就算如此,燕国战将不少,还是分出了一只手来暴打了南方的东晋。


    领兵作战的,是彼时的燕国国主慕容垂的三儿子慕容农。


    此人先破廪丘、阳城,杀死了东平太守韦简,迫使高平、泰山、琅琊等郡的守军都弃城而走,又继续出兵,夺取了临淄。


    刘牢之就是因为这一仗救援不及,才被罢官在家的。


    若不是当年十一月,慕容农就因北方战事有变,被急召而回,恐怕还能继续再打下去。


    如今慕容垂已死,眼看慕容氏的残部还要迎来拓跋圭的铁骑威慑,再没有一点多余的人手能用于戍守南方战线,他们晋朝这边,是不是可以趁机出兵夺回失地呢?


    敌军势弱,这仗好打,却有一个足够好听而正义的名头,用来敷衍朝中,那更是绰绰有余!


    这话听在王恭耳中,别提多有说服力了,就连眼神都比先前清亮不少。


    是了,这样一来,他就是因为开疆拓土、收复失地,这才不得不继续把持住军权,暂时驻兵在外!


    这个理由摆在前头,若是皇帝想要将他调回,反而是皇帝不懂事。不仅能说服别人,更能说服他自己。


    王恭觉得,自己今夜能睡个好觉了。


    ……


    但在这个夜晚,有些踌躇满志的人注定睡不好觉。


    刘裕认真地擦拭着手中的刀剑,将弓弩箭矢全部细心地检查了一番,随后才从随军的箱笼里,翻出了那件由皇后在出征前所赠的犀皮两当铠。


    他真正参与的上一场战事,已是十几年前的淝水之战,但那个时候的他,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因家贫而入伍,不过是个随波逐流的小卒,每日担心的事情,不是何时能将北方的敌人打退,而是明日还能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随后零散的南北作战,对他来说更像是训练弓马技艺的场合,而不是真正的出战。


    直到今日,直到今日!


    他换上了战甲的内衬,套上了两当铠,在握住一旁的长槊时,臂膀的发力让他本就紧实的肌肉与铠甲愈发贴合。再将兜鍪一戴,推门而出时,让前来寻他的孙无终暗叫了一声好。


    孙无终原本想如同先前一般一拳打在对方的肩膀上,喊一声“寄奴果然是个好小子”,又想到刘裕此行还顶着监军的名头,是代表皇后而来,将手收了回来。


    嗨,也算他运气好,先前举荐的时候只是顺水推舟,哪知道他如此争气。


    但孙无终的手还没收回去,就已被刘裕一把抓住,锤在了左肩头,“不是你说的,我们北府军不讲究这个。”


    孙无终一愣,又哈哈笑道:“是了,不讲究这个!还是你小子上道。”


    他忽然压低了语气:“庾楷那儿子庾鸿,对你负责先头进攻这件事很不满意,方才又去找刘将军了一次。军令肯定是不会变更的,这点你大可以放心,但这小子家世背景太好,我怕他日后找你麻烦。”


    刘裕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


    若让孙无终说的话,皇宫的风水还挺养人的,刘裕这些人近来吃得饱,不仅是面上血气旺盛,就连说话时候的底气都比先前多了不少。


    瞧瞧这一身行头和沉稳的做派,站出去谁都得说,真是好一个威武不凡的刘将军。


    就是好像这个称呼有哪里不对……


    但孙无终向来不喜欢多想,给自己找不痛快,又飞快地将这点微妙的情绪抛到了脑后。


    他也更不会想到,这会儿刘裕在想的是——


    他连当爹的庾楷都打了,难道还会怕当儿子的庾鸿?大不了就是再打一次,还能在军营重地打得更为理直气壮。


    也是皇后殿下那不走寻常路的法子,让他经由了那一出后,好像突然就彻底打碎了对士族的敬畏。


    套上麻袋,看不见那衣冠楚楚的外表后,这些人叫得比他们这些底层人还要惨烈得多。


    若真要找他麻烦,那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再说了,不是还有皇后为他撑腰吗?


    他要做的,只是打出合格的战绩而已!


    ……


    天色未明,已有一支精骑避开了王恭等人的耳目,绕行到了王恭大营的北方。


    王恭可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快地迎来朝廷的讨伐。


    他住在军营而非城中,也只是觉得人多的地方让他更有安全感。


    天幕之中所说的种种让他常觉惶恐,生怕自己也变成“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骨头一员。


    更不知道下一次天幕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爆出什么更为惊人的消息。


    有士卒庇护,有战马宝刀在侧,又有一个尽力维系的忠君爱国之名,别人要想对他动手,怎麽也要掂量掂量。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


    既要如同手下的参军所建议的那样“收复失地”,他还能本着就近的原则,将更多的北府兵调到自己的手下。


    到了那个时候,确实是只有朝廷听他话的份。


    但也就是在突然之间,他的美梦忽然被一阵尖锐的声音惊醒。


    北方的战鼓不绝于耳,强硬地挤入了他仍旧混沌的头脑中。


    等等……北方?


    王恭猛地惊醒了过来。


    身在军中的本能,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套上了一旁的铠甲与头盔,也就是在这时,他的部将一把掀开了帘帐,向他急报:“北面有人攻入了军营!”


    王恭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有多少人?”


    “分不清,”部将也懵得很,“晨雾未散……”


    能见度太低了,根本看不清!


    “只知道北方烟尘大作,领头的还是一员猛将,已带精锐先至,杀穿了北方的鹿砦壕沟,烧了三座望楼,让营中大乱。”


    王恭倒抽了一口冷气,怎麽会这麽快!


    他确实算不得是个老成的将领,但也知道什么叫做有样学样。


    营中有营,队中有队的布置,都是严格遵照部队留下的先例。明岗暗哨的巡逻人数,他也从没有因为处境安全就削减。


    还有北方的那道壕沟木栅,乃是专门为了防止两年前的情况出现,让驻扎在京口的北府军来修的,除了几道出入的门户,敌军必须要携带越壕器械才能翻越。


    可若真这麽做了,发出的动静绝不会小,立时就能让他的人到岗戍卫。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难道是慕容氏被拓跋圭扫荡得太狠,不得不孤注一掷南下进攻,谋夺一块地盘吗?这才不顾一切地全力进攻?


    一想到这里,再想到北人军队向来的行事作风,王恭疾步出帐,被晨间的风吹得头上冷汗止不住发凉。


    “立刻调兵,在军营中段阻拦敌军战马,全力反击。”


    若真是燕国残部南下,这些人也不过是选了个合适的交战时机而已,还不是一群丧家之犬!


    他怎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就彻底打乱了阵脚。


    那战鼓声声,也不像是燕国的信号。


    总之,他这头的兵力又不少,怕他们作甚!


    可这道匆匆拉起的防线还未能发挥作用,一个噩耗就已传入了王恭的耳中。


    敌方的破阵比他预计得还要更快,就好像——


    就好像对于军营格外熟悉!


    怎麽会不熟悉呢?


    刘裕快马疾驰,一槊挑翻了前方的守兵,耳廓微动。


    那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感觉。他听得到援军即将到来的声音,但同时在他脑中出现的,还有敌军与他之间的距离,和中间的一道道路障。


    他当过最底层的士卒,做过必须夜间保持清醒的巡夜人,哪怕是天色黢黑,他都能在最快的时间判断出军营的构造和前方的道路。


    这或许也并不仅仅是因为经验之谈,还因为,当他终于能以统领的身份率领精兵出征时,他在出发前的所有忐忑都已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克敌制胜的抱负。


    长槊举起之时,随他一并出行的士卒高声齐呼,竟是压过了马蹄声,席卷向了下一处营盘。


    没有人能告诉他这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他仿佛是天生的将领,让又一份步步紧逼的噩耗,被送到了王恭的面前。


    “将军……”


    王恭的声音一抖:“别说了,我们先撤!”


    突如其来的袭击,根本没给他以应变的时机。


    在敌军的冲击之下,营中早已大乱,再要强行让士卒守卫,也发挥不出多大的作用,还不如先退,等天明之后再想办法。


    敌军又是擂鼓又是沙尘,估计人数并不会太多,还有挽回的机会。


    “走!”


    这一声号令更为斩钉截铁,让他的部将当即护送着他往南边跑。


    沿江停靠着诸多战船,原本是为了防备朝廷出兵讨伐才设下的,此刻倒成了他过江保命的利器。


    他一边吩咐着手下人去集结部众,一边自己先一步登上了战船,下达了开动的命令。


    作为一个将领,这道命令无疑是失职的。


    但作为一个想要活命的人来说,王恭可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


    成功看到船只离岸,更是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安全了……”


    远处军营的交战声,也已和他有了一段距离,除非对方背生双翅,否则必定难以抓住他。


    而他的行动就灵活得多,不妨看看敌军是何目的,再决定是单单渡江、折返建康,还是东行求援。


    可也就是在此时,他忽然看见了下属骤然转为惊恐的表情。


    “你这是……”


    这是搞什么!


    他转头回望,自己也猛地睁大了眼睛。


    营中有晨雾环绕,江上水汽旺盛,自然更是浓雾不息。


    船只离岸,行入江中,就像是穿过了一道白色的屏障。


    江面浩阔,中段的风清扫去了雾气,方才勉强看得更远了一些。


    然而揭开了船前的面纱,船上的人便格外惊恐地看到,在他们的对面却不是生路,而是不知何时陈列待命的敌军!


    王恭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会以为对面的那些船只,属于早早听到动静前来迎接的朋友。


    那一面“刘”字大旗,更是让他在一瞬间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与所属。


    “朝廷的兵马……”


    这是朝廷的兵马!


    那边的登基典礼都还没有过去多久,按照往日的“习惯”,朝廷内部怎麽都要折腾几天官职瓜分的事情,推行新帝登基的仁政,还要试图抹平天幕带来的影响,怎麽会先来讨伐他!


    他那个北上收复失地的借口,还只出现在他和参军的商讨之中,根本没有落成奏表中的文本。以至于朝廷若要讨伐,将他打成逆贼,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毫无疑问,在江面之上,他的声音也没法传递得那麽远。


    同样,先一步到来的不是对面的声音,而是迫近的船只飞射而来的弩箭!


    “呜——”船头床弩发出的弩箭,发出了一道道破空的厉响,直朝着这边的船袭来。


    王恭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趴伏了下去,就听头顶一道轰鸣。


    一根弩箭恰恰擦过了他的头顶,狠狠地钉入了前方的桅杆之上。


    “退!赶紧退。”


    不需要他多说,驾驶船只的人已经做出了反应,试图与后方撤兵的船只会合到一起去。


    但他们的速度快,敌军的速度又何曾慢了。


    侧翼的船只即刻包抄上来,拍竿齐落,直接击中了几艘小船。


    借着这两处打开的缺口,艨艟斗舰便快速朝着王恭所在的位置袭来。


    他刚刚站起,就看到一片火雨自小艇上发出。


    火借风势,落在了数张船帆之上,根本不给人以灭火的机会,便已猝然拔高,化作了一片骇人的明红。


    仿佛周遭的雾气,也要被这烈焰直接烤干。


    王恭简直有苦说不出,忙不叠地趴在栏杆上挥手。那不只是在试图让他的人快点来救他,也是试图朝着敌军发出信号,作为停战的示意。


    “别打了!”


    别打了!


    他只是晚一点回京,又没有真的做出谋逆的举动,朝廷就算要讨伐,总该听他说两句话吧。这上来的每一步,都像是要将他杀死在这里,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赶紧别打了。他愿意回到朝中请罪。


    眼见敌船上的弓弩忽然一停,像是发觉了他的意思,准备接收他这个战俘,王恭的脸上顿时闪过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就是在这时,十多把三百步的强弩自军营这头的岸边发射出了利箭,就在王恭乘坐的战船急急后退之时,朝着他发起了致命的一击。


    王恭缓缓地低下了头,正看到一支巨大的弩箭从后方穿透了他的胸膛,只在前端露出了一点箭矢尖端。


    而在他的前方,有短暂停下的箭矢,像是再度收到了信号,铺天盖地地朝着他落了下来。


    巨大的冲撞力,就这样将他从船上带翻了下去,砸在了浑浊的江水之中。


    “皇后有令,此战不得令王恭苟活,以儆效尤!”


    ……


    火再度燃了起来。


    江上的血色与明火,烧作了一团,又很快随着江水东流慢慢冲散开来。


    这场战争的残迹,也在慢慢以水流抹去。


    仍旧泡在江里的士卒正在被陆续捞上船来,王恭的尸体被人以邀功的方式勾上了甲板,至于其他的东西,等到次日便会变成下游飘荡的散碎木板。


    只是此刻,两岸之人还能听到战场上未尽的声音,敬畏而胆怯地等待着朝廷的下一步指令。


    往西望去——


    上游的建康正在等待着此地的战果,等到伤亡统计一出,便会即刻送去。


    那里的江水里没有这里的血与火,只有建康士族仍未用尽的敷面白。粉,因近来的肃正秩序、募兵入伍,以及先前天幕带来的亡国预言,才稍稍收敛了几分。


    而在大江更上游的地方,也就是历阳以西的地方,江水要更显清澈得多,落木秋风里说不出的清冷。


    或者说,是肃杀才对。


    一片江中沉浮的木枝本该顺江而下,却先一步撞在了一艘战船之上。


    倘若顺着这片被拦住的木头往上去看,就能看到,舟楫横江,旌旗招展,高悬着的“桓”字大旗,昭告着这一众荆州军的归属。明明战鼓未起,却仿佛在下一刻就要挥兵东进。


    但此刻的桓玄只是披着大氅,站在主舰的风口之上,遥遥望向东方,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看到建康的风云。


    更准确的说,他在等。


    等他派遣去建康探查消息的使者,将那头的消息带到他的面前。


    忽然之间,桓玄的眼睛眯了一眯,望向远方的神色里有了一瞬的变化,“……那边是什么人?”


    同在船上的卞范之骤然听到这样一句,快走两步到了船边,顺着桓玄看去的方向张望,果见那头的江面上,出现了一个与先前有别的红点,向这头靠近而来。


    那个靠近的红点很快变得清晰了起来,变成了一艘江上小舟,伴以一面用于通告旁人的红色旗子,俨然是一位信使。


    只是让人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当这位信使被接到船上后才发觉,这竟是一位身着缁衣的尼僧。


    她一脸平静,仿佛是来此地讲授佛法一般,将一封锦书下拉条送到了桓玄的面前。


    桓玄心中隐有一个猜测,眉眼间先摆出了迫人的冷意:“江上战船陈列,这个时候送信,不怕我先杀了你?”


    女尼比了个佛礼,“令我送信的人说,晋朝以孝治天下,桓将军杀了前荆州刺史,似有心举兵,必定是认为自己比他们要强。起码也要多一些信义,也多一些不斩来使的礼数。”


    桓玄:“……”


    这话他没法接。


    所谓的晋朝以孝治天下,大概应该说,是除了用于“举孝廉”的孝之外,真没什么剩下的礼义廉耻。甚至就连这个孝到底有多少分量,也当真不太好说。


    现在对方一句要比晋朝强,总得多点美好品德的说法摆了出来,他能怎麽办!


    桓玄沉声改口,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将信拿来吧。”


    那张下拉条很快在他的面前展开。


    桓玄的眼帘一动,手上的力道忽而加重了几分。


    只因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这封特殊的来信之上,有着和天幕上一模一样的字迹。


    那是——永安大帝的字!


    第23章 我何惧于养虎为患


    不是因为字有缺笔,而是字形风格,都足以让桓玄做出这个判断。


    这就是永安大帝的字。


    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


    方今品评书法的风气盛行,当日天幕上展现永安大帝手书的时候,王珣的第一反应是“字如其人”,今日桓玄乍见此信,也是同样的反应。


    但该说不说,这字端庄稳重,一点也不像是会说出“天街踏尽公卿骨”的人应有的性情。


    桓玄心中思量,这会不会是永安习惯性披着的圆滑伪装。可惜,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也还是难以揣度出对方的身份。


    “……他真是好大的胆子,一点也不怕我顺藤摸瓜,从你这里查下去,告发到朝廷,让他们将永安揪出来。”


    那女尼没有回话。


    “行。”桓玄自己都要被气笑了。


    在对方的沉默中,他自己其实已经有一个答案——


    是,他不会告密的。


    或者说,他还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从这女尼的身上打听不到多少与永安有关的事情,这二者之间也大有可能不是直接联系。


    那他的告密,除了平白给自己惹出麻烦以外,没有任何一点用处。


    还不如……


    好好看这封信呢。


    锦书墨字,运笔沉稳,看得出写信之人的认真。


    甚至让收到此信的人,都有一种无端生出的与有荣焉。


    “……”桓玄眉峰一颤,深觉自己根本不该有这样的表现,继续看了下去。


    但不看也就罢了,刚看数行,他便陡然意识到,永安和他先前接触过的任何一人,都大不相同!


    他本以为,自己就算收到了永安的书信,也会看到对于天幕提及的楚王封号以及他被杀一事的解释,再不济,也是为了收服他这个曾经的手下,于信中拿出驯服的手段,给出未来的承诺。


    可这封信,却是一封切身站在他视角上的分析。


    仿佛此刻信中人的身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未来上司,而是他的朋友。


    不,更准确的说,是他的谋臣。


    永安说:“君为良才,愿为将军筹谋,特送上中下三策,请君品评。”


    他听不听的无所谓,反正我就是来给你出个主意的。


    桓玄已暂时顾不上那个送信人了。他倒要好好看看,对方能给他提出什么样的三条建议。


    永安说,下策,便是归顺朝廷。


    天幕所说的永安大帝还未现身,朝廷上的世家势力防备起“永安”,远胜过防备桓玄这个逆贼。


    近来,朝廷也是宁可先进攻京口以东的王恭,夺回由先帝分散出去的兵权,也不对桓玄这个更为明目张胆的人动手。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他若是在这个时候投向朝廷,不仅不会被人计较他先前杀死殷仲堪的悖逆,反而会被厚礼相迎。


    天幕往后如何说,都不重要。


    他与朝臣抱团,以士族累世积淀,训练出数支强兵,足以趁着北方彼此吞并的间隙武装南北防线。


    长江天险在前,苻坚率领十余万铁骑南下,也终究折戟沉沙,现在的拓跋圭比起苻坚,还差了太远,更难以做到大举挥兵南下。


    起码在桓玄有生之年,他都能以“晋臣”的身份,充当拦截北方铁骑的中流砥柱。若是有朝一日病故,朝廷还要如同他父亲桓温当年身死时候那样,追赠他为丞相,奖励他一个上谥,再以霍光旧例举行丧仪,赠予九旈鸾辂、黄屋左纛。


    好,真是臣子之中的第一流!


    但同时 ,他也需要面对一个难题。


    他在朝野之中的声望远不如他父亲当年。在他的手中,也没有一份“辅政”大权。


    名分不足,就容易为人所制。


    若是世家门阀有心对他动手,他就是“卸磨杀驴”里的那个驴。


    必要时,需效仿桓温当年所为,虽敬奉天子,但该不入朝的时候就不入朝。


    “呵,这确实是下策。”


    若是操作得宜,确实能给他换来桓温当年的地位。但向朝廷俯首这个举动,本身就是在为自己戴上一层枷锁。


    而枷锁一旦戴上,就不是那麽容易去掉的。


    他没有父亲那样的好耐性,不喜欢这样虚与委蛇。


    所以,桓玄不曾在这一条的末尾有片刻停留,就已往下看去。


    只见随后写道,中策,便是归降永安。


    “……”桓玄绷着嘴角,险些蹦出一句“图穷匕见”的吐槽来。


    但往后一看就见,这里写着,人的性情与志趣,往往不是那麽容易改变的。


    就算有天幕的提醒在前,该找死的人还是会花样找死,该聚在一起的人,还是会因为同样的目标而携手。


    换句话说,天幕上的桓玄桓将军愿意为永安所用,直到一个登基一个为楚王,想必如今也能彼此欣赏投契。当然,也会同样走向陌路,反目成仇。


    这条中策,就是让桓玄投效永安,一旦得到楚王的位置,便即刻急流勇退,以免重蹈韩信覆辙。


    到时候,名也有了,命也有了。


    至于为何只是个中策,桓玄自己心里清楚。


    他不会接受这一条的。


    在这句太过真实而直白的分析面前,桓玄大概很难不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永安大帝多出了几分好感。


    一个真诚的上位者,不会让人有多讨厌。


    可惜……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他叹了口气,对于接下来的上策多了些期待。


    ——虽然这份期待,就如先前的“与有荣焉”一般,是根本不该有的东西。


    永安的第一句,更是直接点明了他的心思。


    他说,桓玄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他进退两难,却对谁来说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忠臣。


    永安所面对的,不过是非生即死,要不要拼一把大的。


    桓玄却很特别。从下策与中策中足以看出,他做不好一个臣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换一条路呢?


    比如,另起炉竈。


    天下之大,国度林立。淝水之战苻坚战败后,北方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十一年前,羌族的姚苌绞杀了自己的旧主苻坚,于次年称帝,定都关中。


    三年前,姚苌病逝。


    为了避免姚苌的死讯传出带来动乱,他的儿子姚兴选择秘不发丧,自领大将军号,击退了来袭的敌军。同时启用了诸多能臣武将,夺取了河东,又密谋两路分兵,向东将势力扩展到洛阳,向西北,将势力扩展到陇西。


    当然,相较而言,姚兴的目光还是更多地聚焦在陇西,意图攻破后凉。


    而荆州北上便是洛阳,若要图谋进取,桓玄的机会比姚兴大得多。


    姚兴的秦国与拓跋圭的魏国之间必有一战。


    桓玄的荆州兵以逸待劳,未必不能寻求时机,入主关中。


    至于荆州兵马人力物力尚且不足的情况,倒也好解决。


    朝廷攻伐王恭的同时,令谢琰领历阳兵马坐镇要冲,阻拦桓玄的战船东进。但此人心高气傲,办事激进,与历阳旧部之间必有摩擦,不如将他击败,给朝廷施压。


    若能得到一笔军资,他便允诺转道图谋北上,再不东进。


    到了那个时候,朝廷还要称将军一句北伐英雄呢。


    路,也就走宽了。


    臣还是臣,却不是逆臣,还是随时可以自立门户的臣子。


    这才是对桓玄来说的“上策”。


    他猛地转头朝着那女尼问道:“他是不是已在朝中有了谏言的机会?”


    若非如此,永安必定不敢断言,他出兵讨伐谢琰,最终的结果是与朝廷讲条件。以士族的自大,他们恐怕还敢再派人前来。


    女尼很是诚恳地摇头:“我不知道。”


    她回答得太过老实,让桓玄无从怀疑这是一句假话。


    这也不是在敷衍他。


    他将锦书缓缓收起在了手中,眼神里风云变幻,忽然目光一厉,问道:“可他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坏了!


    一旁的卞范之顿觉不妙。


    桓玄问出这句话,根本不像是对永安的质疑,反而像是听取了他信中的建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是一条对永安不太有利的建议。


    看来稍后,他还得帮桓玄一并筹划一二,看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幸好永安本人不在此地,也没法乘胜追击,继续击破桓玄的防线。


    哪知道,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养虎为患?”那女尼低声重复了一遍。


    桓玄面色紧绷,意识到,这是一句与先前都有别的答案。


    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女尼从腰间的行囊里翻出了一只锦囊,从中取过了一张纸条,朝着他递了过来。


    桓玄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纸条展开在了面前。


    只见其上,以稍显龙飞凤舞的字迹写道:“足下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


    那永安又何惧于养虎为患!


    她在先前的锦书中,确实是站在桓玄的立场,为他提出了上中下三策。无论是从他此刻的条件,还是他本人的脾性来说,上策正是他唯一的生路。


    也是唯一一条让他有机会实现桓氏夙愿的路。


    但对于王神爱来说,桓玄成长起来又如何呢?


    他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将来需要讨伐的诸侯而已。


    到时候战场上见真招就是了。


    将桓玄放出去撕扯北方战场,也未必不能让她看到新的机会。


    不,甚至该说,这怎麽会是养虎为患呢?


    这明明是她在养家里那几只猛虎的同时,又给野外的那只丢了些口粮,让它去把周围的其他饿狼给吃了。


    仅此而已。


    桓玄不知永安的身份,还无法尽数领会到王神爱写下这句的用意。


    他只是先后看了眼两封书信,又觉自己要被气笑了。


    谦虚客套、处事圆滑,都是对外邦交里的伪装。现在这句话,恐怕才是真相。


    也……也唯有这样的人,才有鲸吞天下、收拾山河的抱负。


    桓玄不愿承认这点,又问:“永安凭什么这麽说?”


    这次女尼的回应又不太一样。


    她没有掏出新的锦囊,也不是纯然沉默静立,而是伸手指了指自己。


    对于聪明人如桓玄,这就是答案了。


    负责传讯的尼僧抢先一步到了他的面前,而不是他先决定要不要发兵东进,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当然可以说,自己要审时度势、应时而动,但别忘了,天幕带给了大多数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眼下又是诸国争霸的乱局!


    一个想要登临皇位的人,最应该做的,是给自己创造时势,而不是蓄势待命。


    他慢了,就已经输了一步了。


    ……


    桓玄最终还是摆了摆手,让人将那送信的尼僧送下了船。


    她来时是江上烟波里的一点,现在船只远去,很快也变成了视线里的清淡一笔,而后消失不见。


    在船只远去的时间里,卞范之也已将永安送来的两封信都看了一遍,也明白了为何桓玄会是这样的表现。


    “将军打算怎麽做?”


    永安不可能如此好心地给出一条全无陷阱的“上策”,若是最终受益的还是对方,他们的处境就更麻烦了。


    桓玄冷笑了一声:“调兵,三日之内击败谢琰!”


    有没有陷阱姑且不管,永安到底抱着什么目的他也猜不出,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早就想打一顿谢家的人了。那还等什么呢?


    ……


    王神爱慢条斯理地提起了眼前棋局上一颗颗无气的黑子,将这些落入死局的敌军棋子撇在了一边。


    抬头就对上了褚灵媛茫然的眼神。


    “怎麽了?”


    褚灵媛低声:“您的棋艺进步了好多。”


    “不是我的棋艺进步了好多,是你的心不定。”王神爱笑了笑。


    若她真有这等好本事,她该去寻谢道韫下棋,顺便再交流交流感情,而不是在这里欺负“同龄”的小朋友。


    不得不说,这确实很适合她保持心情愉快。


    褚灵媛沉默了一阵:“……但我不知道要如何心定。兄长一死一伤,受伤的那个还没醒来。也怪我们身份不高,才被旁人怀疑。”


    那张秀美的脸皱在了一起,语气里也带出了一抹杀气:“我恨死这些动手的人了。若是他们有这个胆子,直接跳出来承认是他们干的,让我想要报仇就冲着凶手去,我还要敬他们三分,敢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之时。可他们抱团在一处,仿佛我兄长的死,是他们默认的理所应当,还要我不能怨恨,这是什么道理!”


    她手中的黑子被她牢牢地攥紧在了手心,“这座大山我搬不动,我也不能去撼动。他们真应该被永安……”


    褚灵媛忽然止住了话茬,意识到这句话并不该在王神爱这里说出,又垂丧道:“算了,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你多说两句也无妨。”王神爱道,“天下棋局之中,谁为棋子,谁为操纵棋子的人,现在还都不好说呢。”


    今日本是褚灵媛执黑子先行,最后胜者还是白子。


    布局筹划这种事情,谁能在一开始下定论呢。


    “走吧,”她忽然起身说道,“今日的马术课时间到了。”


    见王神爱拔腿就走,褚灵媛也连忙丢了棋子,跟了上去。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想要一下撞死那个杀人凶手,正赶上王神爱想要学习骑术,以便多一项保命的本事,她也赶忙来当了个陪客。


    宫外传闻,她被皇后接入宫中悉心教养,以示对褚家的安抚,其实一点也没说错。


    就是有些可惜,她与王神爱的身量都还未彻底长开,又没在之前接触过骑马,初学者的起步阶段,总有些磕磕碰碰。


    最多就是在有人牵马时,因骑装在身,身姿挺拔,还勉强有一番贵人出游的仪态风范。


    褚灵媛抓着缰绳,试图缓解此刻的尴尬,目光便扫向了远处:“那头为何如此喧哗?”


    王神爱答道:“先前庾、王两家都有重臣在京中遇袭,还有你兄长的那件事,若再放任下去,迟早酿成更大的祸患。我本有二百北府兵精锐作为亲卫,为了拱卫建康,打算将亲卫扩至两千人,遴选正在今日。”


    褚灵媛闻言便问:“我能去看看吗?”


    选人啊……两千人的卫队,放在地方上或许还没有那麽突兀。


    桓玄的荆州兵,庾氏的历阳精兵,甚至是谢道韫提到的江东世家隐户,都没有低于千人的,但放在建康城中,却是一支足够有分量的队伍。


    足以在局势有变的情况下协助皇后镇压建康的动乱。


    这种“直属”,在如今更显至关重要。


    “去吧,”王神爱翻身下马,“我也去看看。”


    看看这一次募兵,能不能为她带来多少人才。


    她远远看来便已发觉,应募兵诏令前来的人,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多一些。


    也对。


    北府兵的大部队虽已被刘牢之和刘裕带走,但他们先前驻扎在城下,与城中百姓有过接触,早已让人知道,皇后是个能让人吃饱饭的好上司。


    废除亡叛连坐的诏令一出,他们更不用担心,自己在战死之后还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牵连家人。


    倘若乱世再起,总是要应征入伍的,那当别人的兵,还不如当皇后殿下的兵!


    “……”孙恩拍了拍自己的两颊,努力多摆出了点热忱的表情,以便和周围的人看起来是一个模样。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参与这个遴选。


    他只是听叔叔的指令,来建康给永安大帝留下线索的。


    原本呢,他是想将这个线索留在简静寺里。


    谁知道等他抵达建康的时候,简静寺的住持都已经被接入宫中了。寺中的尼僧也已被禁足。


    他若想见到支妙音,从她这里打听到永安的下落,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宫。


    做宦官是不可能做宦官的,他的觉悟还没有那麽高。


    正好,皇后要扩大亲卫队的范围,若是他能在其中崭露头角,也不失为一个打探消息的好门路。


    灯下黑这个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谁又会想到,天师道反贼首领之一,会跑到皇城中来呢?


    反正天幕也没说过他和叔叔长什么样。


    孙恩越想越觉自己的计划甚妙,脸上的笑容也更显真切。可他这一个走神,竟没留意到,推搡之间他已一脚踩在了别人的鞋上,然后只听刺啦一声,那鞋子就从对方的脚上彻底分了开来。


    孙恩立时对上了一张怒目而视的脸。


    许是因为对方眉眼深刻,极有异域风味,这怒容便更有了几分压迫感。


    “……”


    干坏事了。


    孙恩忙不叠地朝着对方行了个大礼,试图挡着人群的移动,将那只破鞋子踢回对方脚下,却忽见对方的面色从恼怒变成了惊疑。


    “你这礼节……”


    孙恩想都不想,一步上前按住了对方的肩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辩解,“我家中有人信仰天师道,一时半刻没改过来。”


    反正连会稽内史王凝之都信仰天师道,他说家中有人信仰这个,也很说得过去。


    现在天师道有反贼之名,沾上都得小心,但他在情急之下做错了动作,完全可以被谅解的嘛。


    “行了,我又没说什么。”那少年压抑着怒气,奋力一扯,将自己从孙恩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却轮到孙恩惊讶了:“等等,你戴着的那个项链……”


    他的眼力好得出奇。


    别人或许留意不到,他却在那须臾之间,看到那少年的衣领里闪过了一枚饰牌,上面绘制着——


    “双鸟纹?我记得这是……”


    这是匈奴的习俗!


    魏晋乱世,百姓之中混有胡人血统并不少见,可双鸟纹饰牌就不多见了,还是乍看起来便觉精细的那种。


    刘勃勃面色骤变,却还是以高超的应变能力答道:“什么双鸟纹,皇室有双龙戏珠,我雕个两鸡抢米还不行吗?”


    孙恩:“……”


    刘勃勃又进一步:“我还没说你呢,你上来就踩掉我的鞋子,是不是想挤走一个对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举荐进来的!”


    他有后台的。


    孙恩唯恐闹起来会有人来详查他的身份,连忙打了个圆场:“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看,咱俩的体格在这一众候选里也算出挑的,保不准将来就是同袍了,不必闹得这麽难看。”


    “那你的意思是?”


    “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件事就这麽算了,稍后我想办法赔偿你一双鞋子。”


    刘勃勃闻言,恢复了温良做派:“也好,日后若是同袍,该当——”


    “该当同为皇后殿下效力!”


    孙恩眼见周围有人看向这头,一句话脱口而出。


    ……


    这一声,喊得别提有多响亮了,直传到了最该听到这话的人耳中。


    “那是什么人如此有觉悟?”王神爱伸手一指,“将那两个人给我带过来。”


    第24章 大军班师与历阳之变


    孙恩人都要傻了。


    此次募兵,募招的是皇后亲兵,其实算不上是朝廷的正规兵马。不知道为何能有五六千人来抢这两千人的位置,已很不寻常。


    他在这人挤人的地方,上来就险些暴露身份,更是运气不佳。


    现在怎麽还能遇到更倒霉的事情?


    都说皇后殿下代行天子权柄,既需筹划用兵之事,为北府军筹措军粮,又需处理朝堂政务,将各地因天幕造成的乱象镇压下去,应当日理万机、格外忙碌才是。等亲兵选拔完毕再来审查也不迟,怎麽就……


    “怎麽就亲自来了这里,还盯上我了呢?”


    “……那还不是因为你那句话。”刘勃勃忍不住回道。


    对他来说,能尽快见到主事之人,当然是莫大的好事。但今日这情况有些不对。


    他旁边这个疑似出自天师道的家夥,万一在贵人面前暴露了身份,就麻烦了。这家夥死不要紧,若是在死前将他给攀咬出来怎麽办?


    再者,他与别人说“他有后台”说得有底气,但他到底是被王珣举荐来的。


    别以为他没从当日王珣遇袭的表现后看出,皇后和王珣看起来并非一条心。


    他还没靠着自己的本事站稳脚跟,就被带到了皇后面前,未必是一件好事。


    果然,当他和孙恩一并被带到王神爱面前的时候,他瞧见一名抱着名册的士卒快步走到了皇后殿下的身边,低语了两句。


    随即就见,皇后扭头看向了他,清淡的眸光里流露出了几分兴味与打量。


    “早前左仆射在城中遇袭,是你救了他?”


    刘勃勃行礼道:“不敢言救,只是恰好路过,将为祸的贼人惊走而已。”


    人都是他趁机安排的,看到他来了能不走吗?


    王神爱唇角闪过了一缕笑意:“那也是你的本事。听说你也姓刘?”


    刘勃勃原本已平静下来的心情,不知道为何又突然忐忑了起来。明明眼前的皇后比他的年纪还要小几岁,身上也并无沙场征伐之气,就是无端从那个“也”字里,听到了些令人发憷的意思。


    他定了定心神,答道:“草民祖上有匈奴血统,昔日匈奴向往汉家文化,多有取汉姓为刘的,也将这个姓氏传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王神爱点头。


    身旁的士卒指向了名册里的另外一条,让她忽然转向了孙恩,奇道:“你也恰好姓刘?”


    孙恩心中暗骂了一句,这还不是因为他没法用“孙恩”这个本名,干脆随手抓了个可用的身份。回道:“草民有幸,乃是大汉高祖皇帝之弟,楚元王刘交的第二十一世孙收养的嗣子的儿子,故而姓刘。”


    “……”王神爱努力绷住了嘴角,才没因为这句话直接笑出来。


    这个姓氏追溯,听起来比中山靖王之后还要不靠谱得多,也亏他能说得出来。


    不过这也得怪天幕,非得说什么刘大将军。别看刘牢之和刘裕已经领兵在外,天幕之下的百姓里仍有不少人抱着平地飞升的心愿。


    此次报名募兵的五六千人里,竟有足足两千人姓刘!


    查验户籍就会发现,这其中有大半是改了姓氏的。


    可流寓州的户口登记不严,隐户有缺漏上报,有一些也确实查不出来。


    朝廷凭什么说他们不姓刘呢?


    就如眼前的“刘恩”,他说自己有籍贯证明,可实则有部分模糊,报出个二十三世孙的身份,也没人能即刻抓出漏洞。


    就当都姓刘好了,反正也没什么不好的。


    王神爱转念一想,便不打算深究了,问道:“先前我听你高呼了那一句,怎麽想的?”


    孙恩答道:“此次既是皇后殿下募兵,我等便为皇后效力,有什么不对吗?”


    “不,当然对。”


    要的就是这样的态度!要不然她怎麽会觉得这两人很有悟性呢。


    不过更准确的说,她也一眼瞧见,在这众多应募招前来的人里,这两人宛然鹤立鸡群,和其他人等不是一个水平的。


    尤其是这位自称有匈奴血统的“刘勃”,绝不只是因为扛着柴火兜售养成的体格,更像是精通骑射的人方能有的表现。若是将他放到刘裕的身边,一点也不违和。


    这人的来历,必定不简单!


    王神爱话锋一转:“有此见识已不容易,两位看来也非拳脚无力之人,不知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话音未落,孙恩已下意识地往刘勃勃瞥了一眼,心中暗自估量,若是皇后说要让他们两人打一架以决定谁能胜出,他到底能在这小子面前撑过几招。


    哪知道他还没想出个名堂,就听王神爱道:“若是让你们领三五百人,要如何将他们训练成一支精兵?”


    “就从……从你开始吧。”她伸手一指,率先指向了刘勃勃。


    刘勃勃回答得不假思索:“既要精兵,便需以一当十。三五百人里,有精兵之能的至多五十。先辨士卒长短,取长为精,其余人等各归其位,负责游击扰敌,两翼戍防,押解辎重,刻录战功等等。以战养战,让强者愈强……”


    “你说的是北方的养兵方式吧。”王神爱莞尔,“但你这精者愈精,以战养战的法子也不算错。你呢?”


    孙恩吞咽了一下,没敢说自己其实没领过兵,不知道应该从何讲起。


    他倒是听出来了,那个匈奴血统的小子好像真的领过兵,说起话来一股子杀人也不过如此的味道。还好先前他察觉到了对方的把柄,才没当场和人打起来。


    眼见王神爱看向自己格外认真,孙恩连忙一个机灵,答道:“首先该给他们确立一个口号。精兵未成精兵前,便需确保他们将来绝不会叛变。比如——效忠皇后殿下!”


    他们传教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先把口号打出去,将人引来到自己这里再说。


    就像早年间太平道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王神爱无奈:“你不要在这里光顾着讨好我,说说后面的。”


    孙恩嗫嚅了片刻,忽然说得顺溜了起来:“然后便是统领这一支精兵的将领,要能有镇压众人的本事,让军队先做到令行禁止。”


    ——比如他和叔叔,就经常玩点变戏法的花样,显示出一点和常人不同的神异之处。这样下面的信徒就听话多了。


    “再需给下面的士卒制定循序渐进的目标,一边练兵一边让他们明白,自己今日的待遇是比旁人更好的,为此该当更加勤勉。”


    ——天师道混在一众其他派系的道教、佛教还有一些沿海的小教派中,要想立足,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诛杀异己”。这个诛杀倒不是非要杀人,主要还是要让信徒从对比中确立信心。


    那麽引申到带兵上应该也是一样的。


    叔叔给他取的表字“灵秀”,果然一点都没错。


    他真是个举一反三的天才!


    刘勃勃忍不住轻嗤了一声,张口反驳道:“你这不是光让士卒一股脑跟着你跑吗?但战场又不是街头打架,把人数压上去就完事了!”


    主帅光顾着树立精神信仰了,结果自己带错了方向,手下的人该找谁说理去?不分主次的队伍,遇到敌军围剿,处境是最艰难的,连逃都逃不走。


    这话孙恩就很不爱听:“那你这法子也有问题。若是真能以战养战,士卒里最差的也能分到一口肉吃,倒也无妨。若是接连打输,好东西还是聚集在那五十人身上,你看下面的人要不要闹起来。”


    刘勃勃额角一跳:“我又没说,我只有这几句约束部下的办法!”


    “你……”


    “好了!”王神爱一句清喝,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你们也别在这里争了。”


    她转头看向了那边的募兵候选,拍了板:“等这两千人都选出来,你们各领二百人,我给你们……”


    王神爱的余光扫过了头顶的天幕,眼中闪过了片刻的忧思,说出的话里却不见任何端倪,“我给你们十日的时间训练士卒,十日之后,在校场上比试一番高低!”


    就这样吧。


    谁胜谁负都不重要,能选出可用之才更为重要。


    刘勃勃和孙恩也不瞪着对方了,抱拳应道:“谨遵皇后殿下旨意。”


    又听王神爱一边将名册交还给旁边的士卒,一边道:“今日落选的人,为他们提供一顿饭食再回去。但若遴选之时发生争端,务必严正处理。”


    二人当即站直了身子。


    皇后这句话说的可不仅仅是那些候选人,更是在点他们呢……


    这一次,算是他们运气好,因为他们的谈吐表现确实与其他人不同,这才高抬贵手。


    下一次,或许就不是这麽简单的破格提拔了。


    想到这里,刘勃勃率先一步朝着孙恩拱手道:“先前得罪了。”


    他本就生得漂亮,又习惯于压抑着自己的仇恨,摆出一副迷惑人的做派,如今终于找到了落脚处,这种先前的“好品质”便已重新浮出了水面。


    打眼望去,还真有一番统帅的气度。


    他也已经先退让了,越发让人无从生气。


    孙恩扯了扯嘴角,应声:“好说,好说……”


    他现在越发不敢确定,自己今日的遭遇到底是福是祸了。


    更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凭借着混入皇城之举,找到那位永安大帝。


    他叔叔孙泰可还在海岛上等着呢!


    还有个麻烦事啊。


    若是天幕很快就会再度出现,直接叫破永安大帝的身份,以他现在拿到的二百人,估计来不及将人救出去吧……


    ……


    他沉浸在思绪之中,竟没留意到,远处还有人又注视了他一会儿,这才朝着王神爱走去。


    王神爱循声回头,当即迎了上去:“谢夫人怎麽来了?”


    “你请我入宫为幕僚,我若什么都不做,也对不起这个身份。”谢道韫温声答道。


    她的腿脚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如今正是刚入建康多看多学的时候,怎能错过此地的热闹。


    先前王神爱说,谢琰统兵在外,希望她这个做姐姐的能在朝中占上一席之地,听来像是一句戏言,但出出主意,还是办得到的。


    她与王神爱走到了一处,又回头遥望向孙恩已在士卒领路下离去的方向,再度开口:“我虽先前没见过此人,但看他无论是举止还是长相,都肖似一位故人。”


    “故人?”


    谢道韫答道:“钱塘天师道领袖孙泰。”


    她相信自己的眼力,这句判断也说得笃定。


    王神爱也信得过这句。


    “孙泰……孙恩……刘恩。”她面露恍然,“原来是他!难怪我觉得他说的练兵之法,不像在练兵,更像在培养信徒。这人居然混到皇城里来了。”


    这叫什么缘分!


    谢道韫颔首:“或许是为了永安大帝而来吧。若是只看我早年间与天师道打交道的经历,我是不希望你将这样一个危险人物放在身边的。但今日局势不同,此人虽然来历特殊,也不妨一用。”


    王神爱笑道:“所谓不拘一格,就是如此,不是吗?”


    “不拘一格……”谢道韫垂眸思量了片刻,忽然也爽朗地笑了,“好一个不拘一格!”


    这“不拘一格”四字,又何止是在启用孙恩这件事上,就连她也在其中。


    这又哪里只是一位皇后的气度!


    王神爱信步而行,又道:“谢夫人先前离得远,或许没听到另一位的话。我看此人也不仅是个敢于拼杀的勇夫,更是出身不凡。您可还记得,天幕中曾经提到过,有一个匈奴铁弗部的孩子,会凭借着自己的相貌与才学扶摇直上,却在得势之后杀了自己的岳父,自己拥兵建国?”


    “记得。”谢道韫隐隐蹙眉,“您是怀疑——?”


    “这个人的身份对于天幕之下的人来说,是个秘密,对于北方部落,尤其是收留了他的秦国将领来说,一定不是!若是北方混不下去了,他有没有可能逃亡到南方来呢?”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会在庾楷遇袭之后借题发挥,选中了恰好落单的王珣,既给了他自己跻身上位的机会,也让王神爱能够借题发挥。


    又抓着王珣给出的那封举荐书,为自己谋求一个正式统兵的身份。


    多有意思的一位野心家。


    “总之,他是与不是,都没有关系。有他在,还正好能测试一下,另一位自称姓刘的,到底是不是孙恩。”


    “说到姓刘,”谢道韫忍不住提醒,“近来涌现出的、还投效在你麾下的刘姓将领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天幕所说,到底不能全信,名将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变成名将的,光以姓氏定高低,还是有些武断。”


    王神爱笑了,为自己辩解道:“这也不是我有意收集啊。”


    她又没干什么事情,最多就是在听到刘裕名字的时候将他提拔了上来,其他人可不是她有意放在一起的。


    他们自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只能说,是她命定该有这些“刘将军”罢了。


    “就算这其中有人将我视为跳板,等待永安现世,那又如何呢?”


    谢道韫恍惚觉得,自己在眼前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朝阳临照的光彩。


    王神爱道:“他们又何尝不是我的跳板。起码,在永安出现之前,他们能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住局势,也能让他们的战功算在我的头上!”


    就比如……


    皇后亲卫的选拔还未结束,刘牢之领兵大胜的消息,就已先一步传入了建康城中。


    出征选在了傍晚,让不明真相的百姓只以为是寻常调度,甚至都没怎麽在意这其中的变化。


    但刘牢之得胜的消息传回,就是掀起了建康城中讨论的浪潮。


    一下子,就给秋日的寒凉里平添了一份燥热。


    “王恭,哪个王恭?”


    “天幕里不是说了吗?就是那个说要讨贼,领兵打来建康,结果几句话就被劝回去的那个。说要忠君爱国,结果就这?”


    “谁知道是真的忠君爱国,还是就想先等着司马道子搞乱了朝政,他才好来讨伐呢!”


    “这种人手握军权,简直是个灾难!”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些人在司马道子手下过的什么日子,他是不管的,他的士卒会不会因为他的优柔寡断送命,他也是不管的!”


    “也难怪皇后殿下要让刘将军出兵讨伐他,把军权夺回来。”


    起码皇后知道当兵的要吃多少米粮,知道连坐规则有问题,也知道谁才是更适合领兵的将领。


    虽然还是免不得有泼冷水的声音。


    “皇后讨伐王恭,那也只是那些上等人的权力斗争而已,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也没见让我们少交一点税。”


    “要我说,还得看看那位永安大帝,直接对着世家开刀。”


    哪怕天幕还没说到他是如何扫平的乱世,又是如何治理这破败的民生,已隐约透露出的 “百姓为贵”,就已足够让人心向往之。


    可在皇后代行权柄、谋夺兵权、稳住了朝政的情况下,永安大帝还有出头的机会吗?


    会不会已如褚秀之一般,被世家强权密谋杀害了……


    “你低声些!若是皇后殿下能从天幕中吸取教训,一步步改变,那也——”


    总归是个盼头。


    可若是因为反对朝政、抗衡王权,被人直接拿下处置了,那就真的什么希望都没了。


    被勒令闭嘴的刺头仍旧不满:“我又没说错,这些人你来我往,还不就是彼此客套。兵权是从王恭这里收回来了,他也要做官的。当将领和做一地的父母官,哪有什么区别!”


    “你瞎说什么呢,没听到战报里怎麽说的吗?王恭是逆臣,被当场斩杀了,刘将军凯旋,正要将他的项上人头送回建康,以示朝廷有心一正务实之风!”


    “……你抓我干什么!你不信的话,你自己去听。”


    刺头咬牙:“我是想问你,朝廷在哪里迎接大军班师?”


    “东门。”


    “哎——不是今天,你别跑那麽快!”


    当然不是今天!


    战后的交接与清扫,比起当日的突袭战还要费事得多。


    刘牢之的战报送抵建康后又过了三日,大军才正式折返建康,留下了孙无终统领一路人马,与原本留守在京口的兵马会合。刘牢之与刘裕则带着余下部众,押解王恭旧部以及他的尸首前来建康。


    班师的队伍中,刘裕握住缰绳的手,仍有微不可见的颤抖。


    他没有辜负皇后对他的器重,借着这次罕有的领兵机会站稳了脚跟,在回朝奏报之时也有了底气。


    他混迹军中这麽多年,才一朝扬名,怎能不令人心潮澎湃。


    但他又忍不住在想,若是让他再来一次的话,无论是奇袭王恭军营,还是后面的收尾,他都会做得比现在更好。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刘牢之的发问:“你在想什么?”


    刘裕回道:“我在想战船。这些年,战船拍竿的设计屡有改动,越来越适合水战发挥,只用来近距离限制敌船,好像还是局限了用途,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在其他地方。”


    刘牢之哈哈一笑:“我还以为你是在想回建康得到的封赏。”


    这家夥是不是也太老实了一点。


    那回话,倒让他觉得,自己先前的妒忌情绪实属不该。


    他高声道:“前头可就是建康城了!”


    不知是因大军班师心情舒畅,还是因秋高气爽,远处的建康城仿佛脱落了一层斑驳陈旧的表皮,沐浴在金辉之下。


    而在这灿金的颜色里,一列华盖迎风而立,宣告着迎接大军之人的身份非比寻常。


    刘牢之的笑意顿时一敛,面露惊愕:“皇后殿下?”


    居然是皇后殿下亲自出城相迎。


    将领收到的最高礼节,是天子率百官出城,而后降阶相迎。但在如今的朝堂上,天子痴傻,不堪重用,原本就是一个司马氏皇权的标志,反而是皇后主持朝政。


    由皇后亲临,与天子亲至有何区别!


    那也更像是一种宣告,昭示着今日班师的大军,到底是因谁才有的战功,又是在为谁效力。


    他们真正的幕后指挥者,正是皇后殿下。


    她就站在那华盖之下的梯台上,望着这支队伍走向她。


    大军很快停了下来,由刘牢之、刘裕还有庾鸿等人带领亲卫上前。随行的,还有已被简单收拾过的王恭尸身,就被草草装殓在了一口薄棺内,说出去都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位曾经地位卓然的士族代表。


    更远处的建康百姓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位皇后殿下作为一个变量,带来了一场格外有意义的胜利。


    她明明才坐在皇后的位置上没有多久,却好像已经有了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地位,该当备受尊敬。


    可也就是在此时,远处忽有一道急促的马蹄,朝着此地疾奔而来,打破了这君臣相对的和睦场面。


    什么情况?


    尘土飞扬,一匹快马载着士卒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有眼力好的人即刻便能看到,在士卒的腰间别着一支黄色的小旗,代表着他所携带的,正是一封紧急军情!


    “报——”


    这道高声呼喊像是对刘牢之等人按下了暂停键,让他得以抢先一步奔到了皇后面前,随即翻身下马匆匆跪倒,将手中的军情奏报送到王神爱的手中。


    眼见这一幕,朝臣之中当即有人急问:“发生了何事?”


    王神爱一目十行看完了军报,语气沉沉:“历阳来报,谢将军擅作主张,进攻桓玄,不幸被俘。”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错愕的抽气声,以及零星的低声交流。


    谢琰被俘?怎麽会这麽快!


    “桓玄传讯历阳,要与朝廷商谈一个条件。请诸位即刻入朝议事!”


    第25章 我不赎将,只赎兵


    先前迎接刘牢之等将领凯旋的热浪,顿时遇上了一场堪比秋霜的寒意,不得不被终止在了当场。


    但大概谁也不能因此谴责皇后殿下。


    ……


    “我让谢将军负责西路战线的时候,说的是什么?”


    朝堂之上,王神爱一把将手中的战报攥得更紧了些,谁都能看出她此刻的怒火上涌。“我让他提防桓玄进攻!”


    就连举例的时候,她说的也是,当年谢安拖死了桓温,让他无法篡位。谢琰也该当如同一块坚固的壁垒,挡住桓玄野心勃勃东进的脚步!


    这就是他该当担负起的责任。


    可谢琰干的是什么事?


    “谢瑗度他糊涂啊……”朝堂之上响起了几声感慨。


    又有一种古怪的氛围笼罩了上来,让此地暂时恢复了肃静。


    王珣别过眼,以余光往斜后方看去,惊见今日的朝堂上赫然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陈郡谢氏所出,曾为琅琊王家妇又与王凝之和离的,谢道韫。


    皇后因局势特殊临朝摄政,出现在了朝堂上,在本朝以前也有先例。但谢道韫呢?


    他说是和王神爱说,让谢道韫“入朝”助她,却不是真要让谢道韫成为位列朝堂的臣子,怎麽就忽然走到这一步了呢?


    可在这一念之间,王珣又忽然在想,便是他此刻提及谢道韫不该在此,也一定会有人与他呛声。


    不是皇后,而是谢氏与谢家的门生!


    谢安谢玄死后,陈郡谢氏的地位一落千丈,虽仍有与谢玄同辈的谢琰等人支撑门庭,但已远不能和当年相比。现在谢琰战败被俘,若没有身为姐姐的谢道韫在朝廷上守住一个位置,只怕他们的处境会越发艰难。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呢。


    皇后器重谢夫人的见识与胆魄,愿意给她,给谢氏一个机会。


    就是谢琰有点惨呐。


    被桓玄这个小辈俘虏已是窝囊透顶,现在还要被人当庭再度宣传一次,他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王神爱揉了揉额角,一副战报不堪卒读的样子,将它丢给了一旁的宫人。“念给他们听听。”


    她都懒得说。


    只听战报上说道,谢琰刚到历阳,就在兵权交接上闹出了不少矛盾。也就是靠着他姓谢,又有右将军的官职,才将部分争端给压了下来。


    这还不算最大的问题。反正历阳守军这麽多年间,已有了自己的一套守城巡防的秩序,谢琰在那头当好主心骨就行。


    他别的没有,当将领的底气和自信是肯定有的。


    结果,谢琰非要再闹出点其他的动静来。


    他眼见桓玄陈兵江上,却似乎因为天幕所说犹豫不决,不知该当前进还是后退,导致战船军容不整,便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看看吧,桓玄那边,一派刚刚出兵就要撤回荆州的士气不振,怎能怪他有心进取。


    谢琰他要趁着桓玄小儿掌兵不久,心神不定,给他一个真正的教训!


    只能说,想法很美好——如果谢琰手下的兵将全是他的人,或者桓玄真如他看到的那样,是个举棋不定的将领。


    现实很残忍。


    历阳守军对谢琰的决定多次劝阻无果,还是被他以右将军的身份勒令出征,结果就这样掉进了桓玄谋划的陷阱当中。


    在水战上,荆州兵的优势太大了。他们还配上了一位懂得如何领兵的将军。


    结果不必多说了。桓玄一战得手。


    谢琰和与他同行的儿子谢肇都被桓玄俘虏。与他同行的士卒死伤不少,余下的也被战船所俘。


    “那桓玄逆贼现在是何意思?”有人问道。


    王神爱冷然:“逆贼?他可不觉得自己是逆贼!他竟对外说,他屯兵荆州以东,几乎越境,并不是对朝廷存有异心,而是忠臣的进退两难。”


    这人真是个人才!她送过去的那封信里,可不是这麽跟他说的。


    被桓玄一通修改,反而让他更多了些“大义凛然”。


    “他说,他想做晋朝的忠臣,若非如此,天幕中也不会接到那封衣带血书。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看到,永安更有明君之相,于是转投,做了那新朝的忠臣,只是因为君臣决裂,才被后世史书误解。”


    “他不知道到底该做谁的忠臣,便做出了一个决定。在天幕告知他原委之前,他要以荆州兵重建牵制北方的防线,伺机在北方乱斗中谋求北伐的机会。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谢琰打来了。”


    好委屈好无辜的一个桓大将军啊……


    王珣听到这里,哪还顾得上计较谢道韫是不是破格出现在朝堂上,只觉得自己像是因为桓玄的这句话吞了一只苍蝇,吐不得咽不得。


    桓玄和谢琰的交手,若不是前者的诱敌之策,他今天就把头搁这里了!


    “……那现在他想和朝廷谈什么条件?”


    王神爱叹了口气:“他说,他不打算和朝廷撕破脸皮,谢琰落到他的手里,他不会杀人的。但若直接将人放了,他怕和永安那头没法交代。”


    王珣:“……”


    “他还说,我们能以谢琰为将,可见朝堂上有多少尸位素餐之人,也难怪要被永安推翻。若不图谋变革,现在只是他俘虏了谢琰,将来如何就不好说了。”


    王神爱说起这些来毫无心理负担,甚至很想知道,等将来他知道了谁是永安大帝后,再看这封信,会是什么感受。


    但此时此刻,先郁闷的肯定不是桓玄,而是眼前这些家夥。堂上众人都活像是挨了一记狠狠的巴掌。


    先前谢琰请战的时候,他们可从没想过,会带来这样的一个结果。


    王神爱接着说道:“他说,放了谢琰可以,但他有心北伐,兴复旧都,驱逐胡虏,光靠着荆州一地的支持绝不够用。临近荆州的蜀地虽归附晋朝,可氐人大多有自立之心,也靠不住。所以——”


    “他要用谢琰,换米粮三十万石,盐一万石。用谢肇换米粮十万石,盐三千石。”


    “他疯了!”庾鸿脱口而出。


    四十万石的军粮和一万多石的盐,足够万人精兵吃五年!


    荆州驻兵名义上有三四万之多,实际上也就在万人上下。


    五年的口粮,换回谢琰谢肇父子,简直是个天大的亏本买卖。


    偏偏,话还被桓玄说得体面。


    他反晋朝了吗?没有。是谢琰觉得他领兵在外,有谋反之心,率先对他动了手。先前荆州刺史殷仲堪被他杀死,也完全可以说是对方治理不当,激起民怨,由他暂代。


    有王凝之的先例在前,这种说法完全说得通。死人也没有这个本事开口辩驳。


    他因为那句“忠臣”的调侃,和永安敌对了吗?好像也没有。永安有北伐之心,他已预备先行探路去了。


    若是把这封战报上的消息传至民间,早已入土的桓温估计都要被洗白一点名声。


    好一位忠臣良将啊!


    “行了,请诸位说说自己的看法吧。”王神爱说道。


    最大的问题就是,该当以何种态度对待桓玄,又要不要将谢琰赎回来。


    文臣还在犹豫,或者说,他们已被谢琰的操作给气得头疼。


    将人赎回来吧,总觉得太亏。不将人赎回来吧,人家好歹算是士族领袖之一呢,就这麽留在敌营里着实不妥。


    倒是武将先出了声。


    刘牢之一步上前,抱拳应道:“殿下无需顺着桓玄小儿的话!若要救回谢将军,还有一个办法。臣请战荆州,击退桓玄!”


    有他开了个头,当即有人接上了话:“臣也请战!”


    “臣也可!”


    打就是了。


    不错,桓玄给了这个赎回的条件,他们就一定要接吗?为何不能走出一条新的路,比如——


    直接趁着桓玄在等朝廷回应的时候,快速出兵讨伐,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可在这片热烈的请战浪潮面前,也就只有那个傻子皇帝起哄一般叫嚷了两声,真正主持大局的皇后殿下仍是面沉如水。


    “胡闹!荆州上流形胜,地广兵强,和王恭部众大不相同。在座诸位有谁和荆州兵真正交过手?”


    没有,一个都没有!那还说什么呢?


    “我让你们剪除王恭逆贼,收回兵权,令朝廷有人可用,是因为王恭兵马就驻扎在京口附近,他会如何应对,诸位心知肚明。”


    “可荆州呢?诸位最好也别忘了,晋朝何以能抗衡北方,是因为扬越为根本,荆楚为辅佐,荆扬一体,战线方成。局势未明之时,先让荆州扬州彼此攻讦,若是能够速战速决,一战定乾坤也就算了,若是打出一场旷日持久之战,该当如何?”


    近来北方有战报传来,拓跋圭已越过了太行山,向慕容宝发起了进攻,看起来是给南方收拾内乱提供了时间。


    但北方又不只有拓跋圭的魏国和慕容宝的燕国,还有姚兴的秦国呢。


    若给桓玄以喘息之机,他忠臣也不装了,直接和姚兴联手,又该如何?


    “谢琰身负世家傲慢,冲动激进,导致今日之败,你们也不动脑子吗?”


    刘牢之低下了头。


    他必须承认,皇后说的一点都没错。荆州军和王恭的部从不一样,真要打起来,一定是一场硬仗。


    可一想到,本该能让他扬名于建康的班师典礼,就这样被谢琰和桓玄一战给打断,反而是桓玄的“条件”先于他的战果陈于朝堂,他便满肚子的不忿:“难道就这样将东西给他,只为了赎回谢将军?”


    若不是谢琰出身高,让人需要讲求礼数,他连一句“谢将军”都懒得叫。


    他不甘心啊!


    王神爱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心中暗忖,这位因救命之恩而投诚的将军在性情上的弱点,同样有些明显。


    不过眼下,还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


    她沉声反问:“谁说我要赎回谢琰了?”


    “不错!他自己做错了事,下错了军令,不因他牵连士卒,引发内乱,对他论罪重惩,以儆效尤,都是对他宽容以待了,又如何还能舍大批粮草去赎买他。”一道肃然的声音从朝臣之中传了出来。


    庾鸿原本还想说,是谁人如此大胆,竟敢这样说。


    皇后这麽说是皇后的事,武将这麽说也有武将的道理,但九品中正制下,世家占据朝堂大半,这里多的是能和谢琰站在同一立场说话的人,也多的是人能与他同情,怎能说不救就不救。


    可一看说话之人的身份,他又即刻闭上了嘴。


    因为,应和着王神爱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谢道韫。


    同为谢家人,谢道韫与谢琰同辈,还比他年长,当然可以用长者的身份发出这句训斥。


    这句“不救”的定论,也唯有她说出来,最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


    王神爱的目光与谢道韫隔空对视,清楚地看到,她眼中满是恨其不争的情绪,这才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


    谢道韫其实并不知道王神爱先前做了什么,但她该这麽开口。


    谢琰这个人,没有倾力赎回的价值,这就是事实。


    可谢氏昔日堂前芝兰玉树,如今却是人才凋敝,又让她发间的风霜之色更重,怎能不唏嘘感慨。


    “谢夫人懂我。谢琰冒进,招来此败,应革职查办。”王神爱长叹一声,“但他人已落入敌手,除革职之外的其他处罚,容后再说。”


    朝臣面面相觑了一阵,只觉得这句“容后再说”,说得着实不对劲。


    若朝廷无心赎回谢琰的话,恐怕他是没有以后了。


    王珣便忍不住问道:“那桓玄的这条件,就不管了?”


    王神爱答道:“战报中不是说了吗?被桓玄俘虏的何止谢氏父子。朝廷不打算赎回那两人,但想赎回历阳被俘的士卒,请他重新开个条件。”


    “既有条件可谈,桓玄便不必即刻倒戈,也于天下人——”她阖目凝神,似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只说出了四个字,“有个交代。”


    将领有过,士卒无辜,这就是她给出的答案。


    因荆扬一体,互为表里,刘牢之与刘裕携大胜之势而回,也无法掉头吞掉荆州,但桓玄也休想因为那战报上的说辞,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她不赎将,只赎兵!


    她似乎沉默了良久,方才继续说了下去:“他要给世人看到,他桓玄会从晋朝与新朝里选出一个更适合效忠的,也先一步将北伐付诸行动,那又如何?我们成全他,但日后又何尝不是成全自己。”


    “他要认他的明主,那就看看,如今到底是谁更贤明。”


    好一个不赎将,只赎兵!


    王神爱的这句话砸在朝堂上,几乎是当即就让先前请战失败的刘牢之重新抬起了头。


    他也随即听到了王神爱的下一句话:“今日荆州不可替代,荆州兵难以收服,他日若有机会,何敢令桓玄如此放肆!”


    只要抓到机会,一定要打。只是现在,他们最该做的,还是消化掉击败王恭之后多出的兵马。


    这些人先前尊奉先帝旨意行事,现在该当适应新的统治者了。


    而后,便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若是桓玄因此而狮子大开口怎麽办?朝堂财政虽因收缴了司马道子的私库,没有先前空虚,但到底还有诸多用处,总不能全成了桓玄北伐的助力。”


    那这得叫什么事!


    王神爱沉吟片刻,答道:“既是赎回士卒以安民心,那就各家都出一些吧。吴会之地积财甚多,按照天幕所说,都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更应该多出一些。那就顺便将王恭的头颅也带过去吧,让他们看看不尊诏令是何结果。”


    刘牢之:“……啊?”


    他努力辨认了一下王神爱的语气,觉得他应该没有听错。皇后殿下的意思,应该不只是要将王恭的脑袋送去巡展,也是要让一部分击溃王恭的军队前去东南坐镇,以便尽快凑齐这笔“赎金”。


    好像……好像也不是不行?


    他们这些武将不能向桓玄宣战的郁气,总是得找个地方发泄出去的!


    “至于桓玄会不会漫天要价,我想委托一人前往荆州做个说客——”


    她话音未落,已听到了谢道韫的回复:“老身不才,请往荆州一行。”


    无论是因为这些朝臣里能和桓玄打交道的屈指可数,还是因为此事本就因谢家人而起,这个使者都该由她来担任。


    这当然不是一份寻常的委任,但在堂上的私语与腹诽变成一句明确的反对前,众人就见皇后又有了动作。


    一如先前的“标准流程”,她面上的阴沉之色稍有褪去,转头朝着“吉祥物”问道:“陛下以为呢?”


    商谈已有了个结果,该由皇帝陛下亲口定夺了。


    ……


    “谢夫人此去山高路远,祸福难料,务必当心。”出得宫门,王神爱仍旧免不了叮嘱。


    谢道韫本想说,桓玄拿住谢琰当人质,是觉得他有利可图,实在没有必要再将她扣留下来,又忽觉王神爱应当并不喜欢听到这样的一句话,将其吞了回去。


    只是回道:“殿下亲自将我送出城去,应有福泽运道相从,不必如此挂心。”


    看看她此刻是何种待遇好了。


    谢道韫出行荆州所用的车舆仍在后头,当下乘坐的,乃是皇后的那辆鸾辂。


    刚刚讨伐王恭归来的副将刘裕护持车驾而行。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担负起什么邦交重任。


    “谢夫人心思细腻,眼界开阔,又有当断则断的决绝,敢作敢为的胆魄,于谁而言,都是天下少见的奇才。若是因桓玄之故有所损伤,让我与谁说理去?”


    王神爱倒是真希望,倘若她是天幕所说未来的胜利者,也真能给自己看好的人馈赠福运,让人平安归来。


    但再如何担忧,她也绝不会阻止谢道韫的自请出使。


    换了旁人,未必能将那条“不赎将领只赎士卒”的话表达得透彻,让本以为占据上风的桓玄吃个亏。


    谢道韫此行若能成事,也能让她在朝上真正立足,而不只是因为谢氏无人,需要长辈坐镇。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就是……


    谢道韫还未听过如此直白的一句夸奖,又觉有些无奈了。“我会尽快回返的,希望能为殿下带回一个好消息。”


    王神爱满意了。


    但忽然之间,她又神情一紧,朝着车前望去。


    只因她忽然听到,在这马车的辘辘声响之下,街巷的其余嘈杂声响里,还跳出了一道奔马疾驰的声音。


    “何人胆敢在京中纵马!”


    若是司马元显活着的话,必定敢这麽做。若是建康没出现庾楷、王珣先后遇袭的话,估计也有些不知所谓的世家子弟敢这麽做。


    但如今因为两路战事风声鹤唳,谁有这种胆子搞出当街纵马的行径!


    除非他的头不想要了。


    可当王神爱掀帘而望的时候,竟见前头横空杀出的那匹马上,坐着的不是个衣冠楚楚的贵胄子弟,而是一位衣着陈旧的女子。


    一道划痕破坏了她那张脸上淡若兰芷的气质,却令她眉眼间塞北血脉的烈性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风急马嘶,快如闪电。


    也便是在她奋力回望的那一刻,王神爱方才将注意从她的脸上收回,惊觉她那斗篷之下,还有一个孩子的身影。


    她是一惊,那策马的女子又如何不是。


    皇后与使臣出行,再如何从简,也宛然一派肃穆的威风,就这样拦截在了她的面前。


    贺娀一把勒住了缰绳,以极为高超的驭马之术,将这匹抢来的马按停在了当场。人则在这刹那的停顿间,抱着怀中的拓跋绍滑下了马背,疾行两步稳住了身形,又反手按住了马头。


    可在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也有数支长戟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仿佛再走一步便能砍断她的脑袋。


    直到后方的马车传来了一个声音,“住手!”


    两支距离她最近的长戟微微挪开了少许。


    贺娀也终于能扭过了头来,直视向那辆马车。


    “阿娘……”


    “别说话。”


    贺娀冷着一张脸,将拓跋绍一把推到了身后,眉眼愈发凝重。


    半月之前,她还是拓跋圭的夫人,奔行两千里来到此地,并不会抹消她的见识。比如她现在就可以分辨出,眼前的车驾需何人才配使用,也就不难猜出,那个喊出“住手”的年轻贵女到底是谁!


    倒是王神爱还不知道她的身份,打量着这对奇怪的母子,问道:“足下不知,京师重地不得纵马吗?”


    贺娀咬了咬牙关。


    若不是遇上了麻烦,她何至于如此。


    听闻这位皇后殿下处事公正,撞上了她总比撞见其他人要好些。可若当街纵马是罪,要先对她予以惩处,她不通南朝法令,谁知道又会不会落到什么人的手中。


    皇后出行,必定有要事要做,哪能顾得上她这样的小人物。


    除非,她上来就说出自己的身份,将拓跋绍以人质的方式交到对方的手里。


    但若真这样做,她又为何非要从那个牢笼中逃出呢!


    不,不行……


    在这电光石火间,她的目光从眼前的长戟上掠过,忽而灵光一闪。


    一句话掠过了她的头脑,也被她旋即说了出口:“草民想要亲自问皇后殿下一句话,您募招亲兵,为何不收女兵?”


    “如我这般——少习弓马的女兵。”


    第26章 事情是怎麽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少习弓马?”


    贺娀紧绷着心弦,只觉躲在身后的拓跋绍也加重了呼吸。


    但她此刻已无夺路而逃的机会,便无从对自己做出的这个选择反悔。


    年少的贵人一手扶着车驾,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你的骑术我见到了,弓能到什么水平?”


    贺娀答道:“十年前,百步之内,弩箭必中。若给我半月时间,不说恢复到从前,七成以上绝无问题。”


    王神爱笑了:“那你随我来吧。”


    贺娀:“……?”


    哎等等,这个过程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她本以为,自己还需要再解释一番,到底为何有这个十年前后的差异,怎麽也得编造一个能糊弄得过去的借口,却没想到,皇后殿下好像根本没那麽在意这件事。


    她答应得太过痛快,竟让贺娀觉得自己像是出现了幻听。


    可她的掌心还有缰绳勒出的深痕,连日的奔波与紧张,更是让她濒临虚脱,越是这样的时候,她的头脑也越是清醒。


    那句“随我来吧”,就是她得到的答复。


    她也随即看到,贵人掀帘而回的动作忽然一顿,转头看向了远处的长街拐角,“将那些鬼鬼祟祟的人全给我拿下!若不能拿出个理由,以意图行刺皇后与朝廷重臣论处!”


    ……


    “听说殿下前几日又抓了个谢家的人?”王珣努力让自己用尽可能寻常的语气发问。


    “怎麽了?”王神爱反问得理所当然。


    王珣有点心梗:“……”


    按说,王神爱作为世家的门面登上皇后之位,他们是该当从中受益的。


    甚至于,一开始也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才将王神爱扶持上去。


    可为什么,民心确实是在向着有利于晋朝统治的方向发展,除非爬进百姓的床底下,否则已听不到几句与天幕有关的话,世家的人手却是一削再削。


    王珣还没来得及开口,王神爱已抢白:“他不该抓吗?如今舆论正不利于谢家,我甚至不好开口,让人答应桓玄的条件,将谢琰给赎回来,现在用赎回士卒的说法拖延了时间,再有谢夫人出使从中斡旋,只盼结果能让谢氏满意。可瞧瞧那谢家子做的是个什么事!”


    “天幕所言,已至危急存亡之秋,他竟还有闲情逸致强抢民女——”


    “真厉害呐。”


    王珣又沉默了。


    这句“真厉害”到底是夸奖还是挖苦,简直再明白不过。


    “可……”


    “可什么?”王神爱眉眼一厉,“也就是那位贺夫人知晓何为体面,才没将人的罪行抖落出来。明明是慌不择路撞到了我面前,还知道谎称是为了自荐来当女兵,这才在我面前展现了骑术。”


    “别说什么既然贺娀给了台阶下,我就应该放过那个始作俑者!对于建康城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是姓谢的人作恶,还是姓王的人作恶,根本没有区别。我可不希望,我在这里苦心孤诣维护秩序、谋求生路,他却在自毁根基,平添祸乱。”


    “族叔,我想你听过一句话的,”王神爱语重心长,一时之间竟令王珣有点恍惚,到底谁才是长辈,“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若没有这样的属于底层人的愤怒,何来“天街踏尽公卿骨”!


    王珣打了个哆嗦,仿佛也想到了自己先前挨的那顿打。他近来与庾氏交过底,他们声称并不是自己做的事情。那当日的遇袭,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百姓里向往永安取代世家掌权的人,先朝着他发起了攻击。


    当日还算是运气好的,有人将他救了下来,若是运气不好呢。


    “有些话我也不想全说出来,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王神爱轻叹,很有些心累,“总之等我顺着贺娀的建议,将女兵组建起来,谢家再将人赎出来吧。”


    至于什么时候才叫“将女兵组建起来”,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她也不算骗人对吧。


    反正眼前的王珣就已经被忽悠得找不着北了,只怕还能帮她做个说客呢。


    另一句话也已传入了王珣的耳中:“先前我为两人定了十日之期,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领兵之能,此事关乎我等将来的安全,不知族叔愿不愿意随我一并前去做个见证?说来也是好笑,这两人都自称姓刘。”


    也不知道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对王珣来说更有吸引力,什么谢氏子,当即被他抛去了脑后,“愿与殿下同往!”


    当王神爱领着王珣抵达校场的时候,孙恩与刘勃勃早已各自带队站在一旁了。


    为了区分两方,一方衣褐,一方衣青,经由十日的共同吃住与训练,乍看起来已有了些默契与气势。其中最为出挑的,大约还是两方为首的人。


    王神爱朝着同在此地的刘裕颔了颔首,示意他看清楚底下那两人的表现,便抬起了手。


    令旗挥动的刹那,两方人马霎时“出笼”,朝着对方奔了过去。


    一方的方阵比起另一方齐整些,另一方则很明显地摆出了军队攻坚的架势。一时之间校场之上呼声震天。


    只有看台上的一个声音仍旧跳出了底下的喧闹:“你觉得谁会赢下这一场?”


    贺娀回头,忽然对上了王神爱的眼神。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她对王珣的提问,而是对她的。


    她此刻已换上了一身劲装皮甲,腰佩长剑,面上的擦伤已上了药,只剩一道浅淡的痕迹,看起来确像个乍看柔弱实则暗藏玄机的护卫,不复先前亡命的狼狈。但这句话问她,是不是……


    “你不是想做斗魁卫的首领吗?这个问题总不能回答不上来吧。”①


    贺娀抿唇,又认真端详了一番下头的阵型,“青衣的那方。”


    “说说想法。”


    “褐衣的那方若要取胜,必要人多,二百人还太少了,反倒是另一方,用的是攻敌弱处、擒贼先擒王的路数。”


    王 神爱没说对还是不对,又追问:“那若是让你领兵,又该如何呢?”


    贺娀只思量了须臾,就道:“与敌周旋,静待一击得手的时机。”


    王神爱明白了:“也就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②


    刘裕猛地回头,惊愕地看向了上首的王神爱,没料到会从皇后殿下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王神爱眼帘一抬:“看我做什么?看校场上!”


    贺娀的猜测并没有出错。


    青衣一方,也就是“刘勃”统领的队伍,很快就已占据了上风。


    如果说,“刘恩”确实靠着自己的传教洗脑功夫,让分拨到他手下的士卒成为了拱卫他的力量,也能听令行事,但在另一方的精兵破阵面前,还是显得狼狈了些。


    确如贺娀所说,如果人更多的话,约莫还能形成席卷的狂潮,现在却只能节节败退,直到被刘勃勃亲自带着那三十人的精锐擒获。


    但颇有意思的是,当王神爱从看台上走下来,到了这群人面前的时候,“刘恩”都还没开口呢,就已有人先为他打抱不平起来了。


    总之,不是他们这边的刘将军指挥不力,是他们辜负了对方的信任。他们的错啊……


    “噗……”王神爱有点想笑,但还是板着脸问道,“若真是作战失利,难道也要这样为你们的将领找借口?”


    团队氛围建设得不错,可光有向心力又不够。


    “还有你,你也别得意。”


    刘勃勃挨了一记冷眼,顿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垂首恭听。


    “这已经是一场点到即止的比斗,你这边还能受伤二十人,你可真有本事。”


    刘勃勃:“……”


    这不能怪他!他也不知道,这些前来应征入伍的建康人和北国草原上的壮丁尚不能比,按照他的法子来进攻,当然难免有受伤。


    但不管怎麽说,他还是赢了不是吗?


    这句结论简直过于直白地写在了他的脸上,让人真想感慨一句,果然是无知无畏的年轻人。


    “德舆怎麽看?”王神爱问道。


    刘裕答道:“两人都是人才。不过一个还需要磨炼,另一个……恕臣冒昧品评,他好像不适合作为独领一军的将领,反而更适合另外一个位置。”


    但刘裕也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位置,只模糊觉得,那大约是个统筹军中士气与教化的位置。③


    可怎麽说呢,在如今的军队配置里,其实是没有这个位置的。


    将领之下,只有朝廷派遣过来督辖的监军,负责出谋划策的参军、主簿等,再便是下面的校尉、百夫长、火长了。


    与孙恩的表现,好像都不那麽契合。


    但只让他做个寻常的百千人领队,又过于屈才了。


    孙恩迷茫地指了指自己,不知道眼下算是个什么结果。


    若是他直接被从将领的候选里剔除了出去,他还得高兴一下。这样他就能继续在皇后的卫队中做个合格的混子,而后查找永安大帝的下落。


    若是他有幸被选中做个将领,虽然有点意外,但也总归是件好事。将来永安举事,他就能和叔叔里应外合,打个措手不及。


    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情况,算是怎麽回事?


    “他在夸你呢,别这麽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王神爱调侃道。“你先跟着刘勃吧,他为主你为副,他负责制订训练计划,你负责传递你那个忠诚口号,就是你先前回答我的那句。”


    孙恩疑惑:“……那句真有那麽有用?”


    他瞎答的。


    王神爱答道:“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的。我看你很适合这个位置,你也一定行。”


    她虽没那麽精通历史,只粗略知道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但在识人这块,总算在穿越前还有一些经验。


    有一技之长,不,应该说,有突出特长的人,还想只做个寻常的小兵,那真是想都不要想!


    这句斩钉截铁的判断,更是让孙恩有些糊涂了。


    以至于他明明并不太想和那个有秘密的“刘勃”捆绑在一处,还是稀里糊涂地上了岗,带着自己的那二百人,归并到了对方的队伍里。


    不过,在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忍不住怀念了一下仍在海岛上的叔叔。


    虽说他们天师道为了抢占其他教派的信徒,平日里也要用一些手段,但起码没那麽多谜语人,也没那麽多奇形怪状的同僚,就比如眼前这个指鸟为鸡的匈奴人。


    二人又口不对心地客套了一番,这才各自离去。


    他们也并未看到,王神爱望着刘勃勃离去的背影,忽然朝着刘裕说道:“此子表面顺从,实则心中自有成算,也自有一番傲气,你近日仍留京中,我要你想办法赢他一场,压一压他的虎狼之心。否则,留他执掌两千人常驻身侧,我也有些不放心。”


    刘裕应了声“是”。


    王神爱又道:“我也得多提醒你一句。此番得胜王恭,与对方并未设防大有关系,切莫因此自满。我能给你出征统兵的机会,也能因你表现失当,再扶持起一员猛将。”


    “刘勃”确实年轻,也有着诸多年轻人的毛病,但他能打能统兵,已是大将之才。谁又能预知,他的未来会走到哪一步呢?


    “还有你——”


    贺娀再度被点了名。


    “有些东西,没有计较的必要,就像先前那两个人,我也不问原本姓氏是什么了,我更不喜欢干出什么拿人为人质的行径。”


    王神爱拍了拍她的肩膀,迈步离去,“别让我失望。”


    别管当日贺娀提到女兵,到底是不是个借口,现在它都不是了。她需要一支更方便于她指挥,能靠得她更近的队伍。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她才为她们取了“斗魁卫”这个名字。


    别让她失望啊……贺娀怔怔地站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儿,才与刘裕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


    “所以——这话您怎麽没对我说过?”张定姜托腮凝视着面前的主君,格外认真地发问,“还有,明明都是您的臣子,为何我连前来拜见都得偷偷摸摸的?”


    王神爱失笑:“你要这麽说,我是不是该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凉?”


    “那倒不至于。”张定姜忙道。她也就是开个玩笑罢了。


    眼前这位,是她从天幕透露出的消息里认准的明主,是她为自己崭新路途选定的领路人,她又怎麽会对主君有任何不利。


    再说了,她进出皇宫需要小心,还不是因为那些恼人的臣子不肯将权力统统放给皇后,也因为永安大帝的身份太过离奇,起码到现在她还需要瞒着支妙音。


    那麽皇后殿下可以出于对先帝名声的考量,放过弑君的元凶张贵人,说服太后将她当作一个不存在的人,却不该与张贵人走得太近。


    王神爱却没因为张定姜的这句答复,顺势转开话题,而是回道:“你都是我真正的共谋了,我何必说什么别让我失望。”


    她偏过头来,唇角泛起了一抹笑意:“你先前让我失望过吗?”


    她以最快的速度抛弃了自己那个“张贵人”的身份,完成了从先帝妃嫔到新君重臣的转变。


    在说服支妙音派遣弟子给桓玄送信,以及借助她的信徒在建康城中传播舆论上,定姜也做得相当出色。


    天幕下的众人还在猜测永安身在何处,是不是应当还躲藏着不敢冒头,也因各方戒备而无人可用,殊不知她已有了一位真正隶属于“永安”的臣子。


    也便是这会面的地点磕碜了些,不在皇后的殿中,而是建康宫城里的一处荒僻院落,临近的院子里,打通了一条通往宫外的地下道路,正可以让人避开守卫外出。


    单从这会面的院落来看,外头是丛生的杂草黄藤,只在殿中清出了一处落座的地方。


    但那又如何呢?


    王神爱望着横梁一角,忽然又开了口:“你看,我们像不像它。”


    张定姜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那头正有一片蛛网,其间有一只往来的蜘蛛。


    像……它吗?


    “其他的臣子都还在为皇后为建康效力,你我却是在如履薄冰地拉扯一张大网,要将天下兜在其中。现在搭起的每一根丝线,都还纤弱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但日后却也能将猎物困在当中,只需要,在起步的时候再当心一些。”


    王神爱收回了仰头上望的目光,慨叹道:“说实话,天幕告知的东西太过超前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这个永安大帝。我只知道,就算是第一次摸索这条帝皇之路,我也绝不敢走错半步。”


    “你会与我同行的,是吗?”


    在这句问题面前,张定姜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那是被一种如同熔岩喷发的情绪堵塞了声线,让她原本长于吟唱的喉咙,也被堵塞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但她听得到自己用心给出的答案。


    她会的。若陛下是第一次做皇帝,那她也将上下求索,做好这个臣子。


    “说起来,或许很快你就不必藏踪匿迹了。”


    若是“刘恩”真如谢道韫所说,实为天师道的孙恩,恐怕很快就能让她找到一条联系天师道信众的渠道。


    到时候,被天幕告知乃是天师道军师的“姜定”也该前往东南,去做那个胆大而心细的联系人了,去传递永安大帝的旨意。


    何况,就算孙恩这头门路未通,另一面也还有个办法找到孙泰的踪影。


    征讨王恭一战后,刘裕领北府兵继续坐镇京师,刘牢之却得了王神爱的诏令,外加天子印玺盖章,带着王恭的人头作为警示,前往吴会之地向江东世家求索赎金去了。


    在刘牢之起行之前,王神爱专门叮嘱过他,趁着收赎金的时候,随便也打听打听天师道的下落。不必出兵围剿,再多惹一路麻烦,只用将消息带回建康就行了。


    希望那头,也能给自己带来好消息吧。


    ……


    这队人马声势浩荡地离开了建康,仿佛不像是去请各方士族出钱救人的,而是前去打劫的。


    若是钱财不足,那就将人的私库打开,填补一二。


    若是人手不足,那就将各个庄园中私藏的隐户清点出来,填补上缺损的兵马。


    因这支队伍才刚刚击溃王恭,身上还带着血气以及得胜的锐气,让人更觉像是这麽回事。


    走咯,去打劫了!


    还是名正言顺的打劫!


    庾楷拄着拐杖走在建康城头,看着那片远去的沙尘,就有这种感觉。


    他忽然顿住了脚步,越过后头跟着的一众护卫,问儿子:“你为何没跟着去?”


    先前庾鸿顶替了他,参与了讨伐王恭的那场战事,本该给自己多添一份履历,怎麽既没在建康扬名,也没能参与这接下来的大事?


    庾鸿一脸茫然:“我该去吗?”


    庾楷眼前一黑。这算什么问题!


    庾鸿道:“可皇后殿下说,此行虽是为国为民,但太得罪东南士族了。让那些出身草莽的将领士卒去做就好,若有越界,也能将罪名推到他们的身上,若是我也去,容易被翻旧账的。”


    什么旧账?自然是早年间晋朝为了在建康立足,由王敦、王导等北方士族领袖发起了和南方士人的联合,却也没见江东世家真能与王谢高门分庭抗礼的旧账。


    南方士族在东晋的创建中,其实立下了相当大的功劳,可结果如何,已不必多说了。


    三公和顾命大臣这样的权力中枢位置,几乎一直由北方士族把持。


    南方士族有怨吗?一定是有的。现在还要他们出钱出力,却不给映射的地位,保不准就要激起反抗,需要靠着武力镇压,才能让收钱大任进行下去。


    那麽王神爱劝说庾鸿置身事外的理由,就一点也没说错。


    可是……


    “你糊涂啊!”庾楷将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却牵连到了那只重伤的脚,让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还是被人搀扶了一阵方才缓过来。


    “她说你就信了?那你怎麽不看看,这个讨要赎金的时候,还能多拿到多少东西?”


    他再如何行事保守,能坐到朝廷重臣的位置上,就对权力的获取足够敏感。


    那他又怎麽会看不出,这个东南一行的背后藏着多少玄妙。


    庾鸿若能同行,总不会再如先前讨伐王恭一样无为吧?这又何尝不是他们庾氏的机会。


    可庾楷骂完了儿子抬头,却见周围众人好像都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就连庾鸿也一脸的不赞同:“您不必这样说。皇后殿下字字珠玑,决断分明,近来已大有挽回朝政局势。她选择赎回士卒而不赎回将领,也算是给您了一个交代,不是吗?”


    看看吧,历阳的精兵不会损失太多,反而是和父亲唱反调的谢琰,恐怕要永远留在桓玄那里了。


    相比之下,父亲只是断了条腿而已,都不算什么事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庾楷:“你……唉!”


    他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该感到高兴。只有一个想法回荡在脑海中——


    事情是怎麽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第27章 天幕重启,怀疑的阴云


    发展到了……今日的这样。


    看似又回到了先帝在时的各方制衡,实则已是截然不同的一副模样。


    他因腿伤暂时告别朝堂,都已是这其中最不值得去说的一条。


    建康城中的守军,原本由世家门阀与会稽王司马道子各掌一半,或者说是由后者占据上风。然而会稽王被以谋逆罪名诛杀后,这部分庇护皇城的军权竟没有落到他们这些人的手里,已完全被皇后借助北府军的助力掌握。


    又因她额外募招的两千亲卫,变成了城内两千听命于皇后的人,城外五千听命于“皇后”名号的人。


    何来其他人的位置!


    不仅如此,就连朝堂之上,昔日司马道子的从属已被清算大半,空出来的位置也没见被其他人填上,而是以等待天幕重启随时应变为由,继续保持着空缺。


    自王珣变成了皇后的应声筒,谢琰被桓玄俘虏,他则因这种奇怪的原因需要暂歇后,朝堂上更是变成了皇后的一言堂。


    至于皇帝?一个傻子除了发出一个“好”字,还有什么额外的用处吗?


    ——如果这也算是发表想法的话。


    以至于就连建康城中的百姓都知道,近来政令悉出皇后之手,看似扭转过来了少许对于永安的期待,却又何尝不是将这种期待,转嫁到了皇后的头上。


    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失权。


    唯一能称得上是找回世家脸面的,竟只剩了一个谢道韫。


    自建康顺长江水道而上,直抵历阳,再入荆扬交界,以船行匆匆,也不过是一两日的光景。


    谢道韫会见桓玄的结果,在她出行的三日后便已传入了建康。


    一句“谢琰有操守之愧,谢氏仍不负昔年壮志”,一句“赎兵不赎将”,成功用谢安谢玄等人留在百姓心中的印象,以及皇后大义凛然的态度,扭转了桓玄先前占据上风的舆论。


    再加上,年逾五十的谢道韫孤身出使,并未有救援谢琰之意,只为商谈联手北伐一事,反而让桓玄将她亲自礼送出境,变成了一段佳话。


    桓玄也愿意让步,他索要的北伐军粮,在一月之内送达即可。


    于是,历阳守军在谢道韫的据理力争之下,先被放出了一部分,随她一并回到了历阳。


    不仅如此,谢道韫并未还朝,而是坐镇历阳,作为朝廷的使者拿出必欲赎人的态度,同时稳定荆扬边境军心,宛然有了昔日谢氏东山再起、拒敌于外的气度。


    可难道,庾楷该为了谢道韫这番不卑不亢、能担大任的表现而感到高兴吗?


    他从那建康城头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时,正瞧见了一队新应招而来的士卒手执长戟快步跑过,和他这个腿脚不灵便的人简直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不仅如此,他还听到,那个为首的小子正在带着后头的士卒背诵所谓的“效忠皇后、稳固军心”的章程。


    皇后越权,皇后越权啊!


    “你莫要告诉我,你真的觉得,你的这位好族侄,能在今日的局面下,将各方事态都朝着有利于她的方向拨动,居然会在天幕所说的那个发展中,被永安这麽轻易地拿捏为人质,挂到皇宫的横梁上。”


    王珣人还走在路上,就被庾楷请到了面前,都还没喘过气来呢,便听到了这样的一句。


    他眉头一皱:“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庾楷先前瞻前顾后,但此刻局面都已变成了这样,他若还不开窍,也算是枉费在朝中混的这些年了。“你告诉我,当日让司马德宗尽快登基,由皇后掌权,到底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的。”


    王珣只用了两个字,就将庾楷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质问情绪,直接掉回到了谷底。


    “话不是这样答的。”庾楷咬牙切齿,“就凭你能建议王恭退兵的脑子,你能想到速战速决解决司马道子,能想到借着褚秀之被杀的事情当庭立威?你要有这本事,你早就当上三公了!”


    王珣:“……”


    兄弟,这话说得伤人了一点吧。


    “还有,别怪我没提醒你。”庾楷又道,“若是皇后真的敬重你这位族叔,怎麽也该将一部分人手交给你,好来个宫外宫内的守望相助,可她这麽做了吗?”


    显然也没有。比起王珣,说不定还是刘裕这个才认识不久的人,甚至是刘恩、刘勃、贺娀这些刚被遴选出来的卫队首领,更让她安心得多。


    王珣更沉默了。但这一次,他脸上已隐约出现了几分狐疑。


    是啊,当日是被王神爱用观看亲卫选拔一事分散了注意,以至于他没将那些问题问出口,可实际上,他心中有多少未能解决的疑惑,他心知肚明。


    “她对你不仅没有多少尊重,还一步步推着你往前走,却让你以为,是你在逼迫她坐上皇后的位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保不准这位皇后殿下,和那位永安大帝乃是共谋。”


    “这不可能!”王珣脱口而出,“她是王家的人,若与永安有旧,为何永安要诛杀王氏。”


    “恕我冒昧问一句,王家的背景对她来说有那麽重要吗?或者说,你们给了她足够的家族归属感吗?”


    庾楷话音刚落,从王珣的脸色里就能猜出答案:“只怕没有吧。十三岁便入宫嫁给一个痴傻的太子,若无今日所表现出的掌权才能,只有被一并挟持作傀儡而已。王献之与司马道福相继死后,皇后的名字起码有五六年没怎麽在小辈口中出现过,你还觉得你们对她不薄?”


    “天幕也说了,永安先前是将希望寄托在世家能人身上的,恐怕皇后也在等待你与王恭一并攻入建康,击败司马道子,然而你们做出的决定却是退兵。你猜猜看,永安对世家失望的同时,你那个好族侄是什么想法。”


    “她心气、本事都是天下一流,只杀一半我看都是宽容了!”


    王珣喃喃:“……所以这就完全能够解释得通,为何天幕会说,永安能在宫中出入,也能在王恭来袭时,站在城头这种特殊的位置观看。”


    庾楷冷笑:“呵,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王珣顺着这个可怕的想法继续往下推,牙关打颤了一下:“那她将支妙音接入宫中,很有可能也不是为了借此寻访永安的踪迹,而是为了保护这位永安的部将……”


    坏了,顺着这个想法往下推,很多事情都变成了细思极恐。


    王珣活像是溺水的人自欺欺人一般抓住一根稻草:“可你没有证据!”


    在王神爱平日里往来的人里推断,根本看不到任何一个疑似永安的人。


    按说到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倘若王神爱有心与永安再度联手共创盛世,现在也早该从她周围找到一个可疑的人。


    “你是说没找到永安这个证据?”庾楷无语,“我该说你傻还是该说你什么好呢?有褚秀之这个例子在前,她怎麽可能让人这麽早暴露出来。皇帝与琅琊王都还在呢,我们又不是不能打出清君侧的名头,让她这个皇后干不下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就是世家!


    甚至如果不是司马曜的父辈和他这一辈都是子嗣单薄,他们能拉起来当招牌的,还会更多!


    “好,就算我猜错了,皇后不是与永安合谋,永安杀王氏也是出于其他目的,她也真的是因为危机临头才忽然觉悟,有了今日这样的卓越表现,你也最好别傻到被她卖了还得替人数钱……”


    “你放心吧,她对王氏是什么心思,我会努力看清楚的。”王珣像是被霜打过一般,萎靡地答道。


    他得仔细地盯着王神爱的下一步举动,只希望不要真如庾楷的怀疑一般,是一场从头到尾的阴谋。


    他明明还记得她下令诛杀司马道子时的不适,在听到天幕所提及的危机时表现出了惊恐,也记得她的字字句句礼数周全,怎麽就变成了今日这样呢?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当夜幕降临之时,他便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了过来。


    他匆匆披衣起身,行出门外,便被一片兵甲的寒光闪了眼睛。


    “这是在做什么!”


    “皇后有令,请将军入宫。”为首之人答道,又伸手指了指头顶,“天幕有重启迹象,请朝臣尽快入宫,以便议事。”


    王珣当即抬头上望。


    半月有余不曾有动静的天幕,都快成为建康城顶上的装饰品了。习惯了天上有这个东西,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此刻,这张屏幕出现了和前几日不同的变化。


    作为“边框”的墨云再度翻滚了起来,黑的愈黑,白的也就愈白,在中央的那一片便慢慢发亮了起来,在夜空下显得格外分明。


    宛然是要再度亮起来的迹象。


    与其等到天幕真正重新启动之后,再由专人去将朝臣从宫外请来宫中一并观看,还不如由皇后先一步将人邀请入宫呢。


    可王珣的头脑因为突然被唤醒有些昏沉,天幕的再度出现也让他一阵恍惚,总算还是在迈步的前一刻,想到了先前庾楷说的话。


    他停了下来,问道:“若是天幕直到早晨才真正重启,是不是去得太早了些?朝臣之中年事已高的也不在少数,恐怕于身体无益。”


    “那您的意思是,让殿下在宫中先备好太医?”


    王珣:“……”


    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想说……”


    他刚刚开了个头,就见有一小卒从门外匆匆跑入,凑到领头之人耳边说了两句什么,这才退开。


    王珣随即就听对方说道:“劳烦将军带上几个得力护卫吧。先前另一队人去请庾将军的时候,他说担心皇后亲卫训练未久,若遇变故派不上用场,让他伤上加伤,想带十余亲卫同行。皇后宽宥,没计较他话中无礼,反而让诸位入宫前都带好人手,以免有人将过错推诿到这些保家卫国的忠臣身上。”


    瞧瞧皇后说话多体面。天幕都说了,晋朝有亡国之相,那些百姓应募招前来,就算真是为了一口吃喝,也是将脑袋系在了裤带上,赌上了性命啊……


    这些不知疾苦的朝臣倒是还要带上自己的护卫了。


    王珣有苦说不出,只能迎着士卒不忿的眼神,硬着头皮喊上了几个扈从一并入宫。


    太极殿前,已是灯火通明。


    像是为了让诸位“老臣”也有地方歇脚,还提前从宫中各处搬来了不少坐榻,配备上了茶水和餐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宫中盛会。


    司马德宗这个傻子皇帝都不闹腾了,正掰着坚果玩。


    唯独皇后被笼罩在一片灯火明光中,看不清神色,只看得出正襟危坐的贵女风范,与周遭陈列的护卫一并,给这堂前增添了一份肃穆的气氛。


    偏偏王珣也来不及和王神爱解释一番自己的想法,防止在当下就撕破脸皮,头顶的天幕就已彻底亮了起来。


    而此时,他才刚刚在殿前落座而已。


    天幕那个熟悉的声音自上而下,传入了他的耳中。


    【比司马道子更适合置身中央的桓玄确实是个能人,他早期的宏图大志,也让他和一堆尸位素餐的臣子区分了开来。但他犯了两个最大的问题,一个就是,他的眼界受制于早年间的成长过程,过于局限了,另一个就是,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当他答应了永安的提议车裂司马道子开始,他就已经落入了一个圈套内,反而给他埋下了隐患。】


    【为什么我说这是圈套呢?因为司马道子的死法不对!】


    【无可否认,桓玄确实依靠着这个处刑的命令,在入主建康后就创建了极大的,但相比起“信”,更多的还是“威”。这个威,是威吓,而不是。】


    【这很快就带来了另外的问题。就算人人都知道,司马道子父子不干人事,应该得到这样的处罚,但做出这类事情的,只有司马道子吗?】


    【世家门阀里被默认为常态的一些事情,很有可能只能叫做司马道子的削弱版。那麽当司马道子遭到的惩戒拉高了处刑的上限,以车裂示众告终之后,其他的人,应该怎麽办呢?】


    庾楷面色一变。这好像不需要天幕告知,他直接就能给出答案!


    严重的车裂,不那麽严重的,留个全尸呗。


    像是在回应着他的猜测,天幕的下一句就是——


    【其他的人,大概就是杀得体面仁慈一点。】


    【但同样是个死,好像也没有必要分好看难看,这就出大问题了。】


    【朝臣里的那些,因为建康的掌控权在桓玄手里,暂时还能当个鹌鹑。反正桓玄还是需要有人来协助他处理政务的,总不能现在就把他们杀光了。有一个人却不一样——那就是领兵在外的王恭。】


    【王恭这个时候在哪里?】


    “王恭在吴会东南之地……”用人头巡展呢。


    嘴快的人直接挨了邻座一个白眼。


    说的是天幕上的那个王恭,又不是现在这个被皇后殿下用来立威的王恭。


    分分清楚好不好?


    就是这个巧合确实有点好笑了,因为天幕说的也是——


    【王恭在东南吴会之地。】


    【他也没想到,他前脚才接了朝廷的敕令兴兵讨贼,以证明自己是个忠臣,也成功打退了孙泰的天师道反贼,可以说是又立了一个大功,后脚那个让他出兵的人不见了!皇帝虽然还是那个皇帝,但以桓家早年间的作风看,他们是喜欢换皇帝的,司马道子还已经被车裂处死了。请问,他王恭应该怎麽办?】


    【名义上来说,王恭和桓玄没什么仇怨,或者说起码没有生死之仇。早年间王恭受到先帝器重出任各州封疆大吏的时候,桓玄还在伏低做小玩泥巴呢,就算桓玄极有可能阻止了王恭出任荆州刺史,那也充其量就是官场博弈。对当时的王恭来说,也确实不缺这一个头衔。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


    【之前的建康城下,王恭被司马道子说服退兵,完全可以说成是两人之间达成了握手言和的联盟。他又尊奉了司马道子主持的朝廷发出的诏令,前去清剿叛军,与有意“清君侧”的桓玄,是完完全全的对立面。】


    【司马道子的死讯,还是车裂死讯,等同于是桓玄对王恭发出的一道挑战书!翻译过来就是,他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换成任何一个人处在王恭的位置上,就一定会给出同样的反应:刀都要举到头上来了,这能忍?反了算了!】


    王恭的军队士气正盛,还比占据建康的荆州军人多,怎麽不能打?


    当然能打!


    【永安提这麽直白就酿成祸端的建议,好像一点也不明智,但不是的。因为一开始,永安给桓玄提出的,就是一个连环计。很有意思的是,这个连环计里没有说到司马道子死后其他人的反应,只说了王恭,也直接就把桓玄带进了盲区里,让他忽略掉了另外的危险。】


    【这个建议的后半部分说的是,司马道子一死,王恭一定会反,这和先前的情况不一样了,但没有关系。如果说,把桓玄称作将军,还能算是名副其实,把王恭称作将军,那叫先帝干的好事。】


    桓玄:“……”


    对不起,这个夸奖他真的一点也没觉得值得高兴。


    反而觉得,天幕上的他被永安玩得团团转,天幕下的他在一通权衡利弊后接受了永安提出的上策之选,很像是个傻瓜!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偏偏这个傻瓜现在还得屯兵不前,一边等待朝廷将军粮送来,一边继续看着天幕的播报。


    【所以,桓玄打王恭,远没有他想的那麽艰难,甚至还能得到两个好处。比如 ,他能即刻得到一个合格的将领。】


    【我们早前就已经说到过了,在王恭麾下的将领中,明明最能打的刘牢之,却并未得到与战功映射的待遇,不仅在当时的建康谢恩中没有出现的机会,还在重伤了孙恩后,也没有得到足够的封赏。】


    【他是可以被策反的。甚至,永安之前就已经找人去与他接洽了。】


    【好将领,桓玄要定了!】


    【与此同时,他好像天生就是他父亲的继承者,在性格的某些方面也正好弥补了桓温的举棋不定。但争得太过,就变成了另外的一种问题。所以永安提及的第二个好处,几乎就是冲着他的这个性格缺陷去的。】


    【永安说,王恭这个人好打,甚至有机会趁着讨伐王恭再干一件事。将军看到江东世家的庄园沃土,累世积蓄了吗?】


    【什么,抢他们的东西名声不好听?没事的,先前有天师道揭竿而起,后面又要有朝廷兵马(荆州军)和王恭的交手,打仗的地方乱一点,丢一点东西,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吗?】


    【借他人之财以肥自 己,对于日后的招兵买马,重定正统,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要如何彻底击败王恭,桓玄桓将军才是个中好手,似乎就不需要永安额外出什么主意了。】


    【被永安列在被抢名单第一位的,是虞氏。不是鄢陵庾氏,也就是庾楷的那个庾,而是——会稽虞氏的那个“虞”。】


    【这个姓氏在百多年前出过一个名人,叫做虞翻,精通易学医术,还是个文武全才,但到了他的玄孙这一辈,有没有才学不好说,东南豪强风尚是学了个十成十,藏匿亡命之徒多达千人,在此基础上经营土地无往不利。不抢他们抢谁呢?】


    “混账!”


    天幕之下,一个声音顿时爆发了出来。


    听这说话之人的语气,只恨不得冲到永安大帝的面前质问,为何要提出这样的一条建议。


    “遥想先帝在时,我虞啸父也曾备受器重,因来东南赴任,担任一郡内史,才远离中央。若说忠君爱国,我又差在何处,凭什么动刀先动在我的头上!”


    “父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的儿子提醒道,“天幕所说的还没发生过,更麻烦的是外头那位。”


    庄园之外一片火光,正是被一支支点燃熊熊明火的火把照亮的。


    若不是恰好天幕重新开启,他都要怀疑,外面那位领头的刘将军会直接带队冲进来,将所谓的“赎金”直接抢走。


    说的倒是好听。虞啸父乃是朝廷官员,一地要员,该当起到表率的作用,给其他人开个好头。


    什么好头?别以为他没看到外面横杆上挂着的东西,那分明就是谋财害命!


    问刘牢之是谁让他第一个找来他们家的。哦,皇后。


    不愧是北方士族推举上去的人,果然遇到麻烦事就先为难他们。


    “不答应又能怎麽样?”虞啸父嘴硬道,“也不想想,昔日司马氏立足江东,是不是我们江东士族三定江南,才给铺平了道路,岂容他们这样冒犯!”


    “什么桓玄俘虏了谢琰,要赎回历阳士卒,请我们不吝相助。真是笑话!”


    “那刘牢之——”


    等等。虞啸父忽然冷静了下来,愕然地朝着天幕上看去。


    为什么他觉得,他现在面临的局面,会与永安诓骗桓玄所造成的局面,如此的相似啊!


    【有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就是,会稽虞氏,其实是认可桓玄的。早年间虞啸父还在朝中的时候,就与桓玄有过往来。后来虞氏的残部领袖虞亮也曾喊出过一句话“昔日不如速从桓公,何至于令草莽易位”。明明桓玄那个时候已被扣上了忠臣的帽子,对于虞氏来说,他依然是阶级上的自己人。】


    【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认可,已经没有用了。】


    【所以这更让人觉得,永安在选择先对谁动手的时候,有过深入的考量,反而是桓玄一听有利可图就冲了上去。毫无疑问,桓玄干的事情并不是在为他累积军资,实际上,是在为永安铺路。】


    【一个最明显的好处就是,孙泰孙恩已在姜定的指挥下前往海外,将来还是要回来的。若是东南仍是士族天下,盘踞乡里,他们要从何处落脚呢?】


    【桓玄,就像是一把直接烧掉枯枝老根的烈火,带着这个人的野心与欲望,攻向了永安最想要尽快拔除的江东士族……】


    王珣惊疑不定的目光,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已投向了上首的那个身影。


    她依然模糊在那一片烛火之中,像是微微抬头,认真而谨慎地听着天幕的一字一句,让人一看便觉心神安定了下来。


    但那种恐怖的相似又让人满腔纠结。


    永安想要尽快拔除江东士族。皇后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


    这是巧合吗?


    第28章 天幕:神爱世人


    王珣回答不上来。


    在越来越多的巧合面前,他很难再像先前那般,近乎天真地相信,王神爱就是琅琊王氏的救星,是他们面对永安大帝铁血手腕的绝地反击。


    “这恐怕不是一个巧合……”


    所以,先前他才回答不上来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有这样一位出色的后辈挡在前头的情况下,琅琊王氏仍旧遭到了灭顶之灾,那位永安大帝到底该有多强啊?


    只有王神爱也站在了永安的那头,才会有这样的“巧合”,与这样难以挣脱的困境!


    这种困境,让他只是现在想到,就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心涌起,仿佛要将他冻在当场,一步也迈不得。


    但在这刹那之间,王珣又说不出的庆幸。


    他没有即刻挪动脚步,冲到王神爱的面前,对她发出质问,也就意味着,他还可以暂时装作并未发现。起码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一点也不适合他说出这样的话。


    周遭的亲卫是由皇后重新遴选,恐怕还没听懂他的据理力争,就已经将他杀死在了当场。


    且看看……


    且先看看后头的情况。


    王珣头一次觉得,天幕的声音不是在给他带来新的打击,而是在给他重新注入温度,让他终于能重新抬起手来,取过了面前提神的茗茶,将其一饮而尽。


    就听天幕继续说道——


    【事实证明,永安的判断一点也没有错。王恭表面上挂着起码六州兵马的统领权,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可以担负大任的将领。】


    天幕下的众人齐齐点头,这个消息,不需要天幕说他们也知道了。


    他们也总算找回了点天幕在上预言未来所摧毁的优越感。


    看,我们比天幕的声音还提前一步知道这事呢。


    皇后殿下作为晋朝发号施令的人,也已发现了这一点。


    就是有点可惜,王恭自己没法看到这一幕,知道他还要因为这种方式再被宣传一回。


    【……不过桓玄的表现比起永安所提议的,可能还要更加强势一点。】


    【他并未选择直接拉拢有倒戈迹象的刘牢之,而是令堂兄桓石康领兵一路,由卞范之从旁辅佐,大张旗鼓地向王恭进军,自己则另率一路兵马同时出发。此时的王恭,刚刚经历南方攻破起义军的大胜,已被冲昏了头脑,一心想要立下更大的功劳,又见桓玄带精兵急袭而来,决定亲率大军前来阻截。】


    【但同时,他又并不想放过平定另外一路的功绩。所以他直接拒绝了刘牢之请战的邀约,将这份重任交到了自己的儿子王愔之的手里。】


    【当然,他也没蠢钝到觉得王愔之能力克强敌的程度,而是通过王珣联系上了一个人,叫做王廞(xin),乃是王珣的堂兄弟。此人在这一年里,正因母丧而辞官卸任,但因他长居于吴郡,在此地很有声望,也正是通过这位琅琊王氏的“大才”,王恭与吴郡豪强虞啸父搭上了线。】


    虞啸父刚还在骂永安把他列入抢夺名单第一条,现在顿时沉默了。


    按照天幕的发展,好像要不要将他单独列出来抢夺,都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反正他已经是和王恭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了。


    难道当时他就这麽看好王恭?


    不应该啊……


    但一边否定,他一边又觉得,自己心中或许是知道一个答案的。江东士族虽然一直没能在朝中占据一个主导性的地位,但吴会之地供给建康所需,一旦举事,对于只有荆州作为后盾的桓玄来说,是绝对灾难性的打击。


    他们的傲慢,一点也不比北方士族少多少。


    这才是为何,明明刘牢之是代表朝中前来收缴“赎金”,他的第一反应仍旧是将人拒之门外。


    恐怕按照他的想法,这一战桓玄必败无疑。


    只要主帅不办蠢事。仅此而已。


    【局势就很明了了。王恭亲自迎战桓玄,由王愔之、王廞以及吴郡豪强组成的队伍迎战另一路。至于北府军将领刘牢之?他负责在后方压阵,以防止销声匿迹的天师道部众卷土重来。】


    【很明显,这是一个闲职。】


    【但这个时候,王恭的这两路人马没人会在意他的声音。因为吴郡豪强的这一路,很快击退了桓石康的大部队,迫使他们退到了大江以北暂时结营。王恭的这一路虽与桓玄相持不下,但也隐占上风。】


    【以至于王恭在这个时候做出了一个很错误的决定,那就是请王廞先回去继续服丧。】


    【好天才的一个决定啊……也就是王恭这种“忠臣”,还能将话说得冠冕堂皇——战功我是不会少给你算的,你现在回家,往后盘算起来你也没丢了孝名。】


    【但凡王廞是王珣一样的人,可能就真这麽干了,反正这会儿王珣身上还挂着个琅琊水陆军事的名号,若真的举事成功,谁也不会少了他们琅琊王氏的功劳,偏偏王廞他是个奇葩。】


    【琅琊王氏除了王凝之这麽个鬼才之外,居然还能再出一个杀才,也是很有光宗耀祖的奔头了。】


    “等等,王凝之的鬼才是用鬼神御敌,那王廞的杀才是什么?”天幕之下当即有人忍不住发问。


    王珣:“……”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词。


    至于那个“光宗耀祖”,听起来更像是个阴阳怪气的笑话。


    【王廞的杀才表现在哪里呢?他起兵后不久,还没真正与桓氏的人交手,就已在吴会之地大肆屠戮异己,还干上了瘾头,顺便享受一把掠夺来的富贵,什么守丧啊孝道的全被他丢在了脑后,至于退兵,那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永安都要直呼一句,我还没让桓玄开始这个趁着兵乱诛杀江东士族的计划,你怎麽就先把我想做的事情干了呢?】


    听到这里,王神爱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可能就是琅琊王氏的“一脉相承”吧。只不过,王廞的刀是往外对准别人的,她这个盗版王氏的,是把刀对准了士族自己人。


    可在短暂的笑过后,王神爱的神情又愈发冰冷了起来。


    东南联军还没有取得真正的胜利,就已经乌烟瘴气到了这个地步,还觉此事乃是稀松平常,足以再一次证明,这个时代已经腐朽到了何种地步。


    不以开天辟地的手腕,从下到上梳理一通,如何能见青天白日!


    【……王愔之没有统御兵马的魄力,王廞又是这种做派,再加上一个煽风点火的豪强虞氏,这支队伍看似还能迫使敌军逃遁,实际上早已溃败到根上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桓石康的队伍席卷而来。】


    【是胜是败,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王愔之被俘,王廞在乱军之中被杀,虞啸父被部从护送匆匆逃窜,却被后头紧追不放的荆州军一路追到了庄园中,顺理成章地从中搜刮出了大批财货与隐户,这才砍掉了虞啸父的脑袋。】


    “……什么顺理成章,这是强抢!”虞啸父骂出了声。


    “父亲……”他儿子小声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他向周围看去。


    周遭的扈从虽然乍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总有几个藏不住心思的。


    有天幕在上,他们难免会想:虞啸父能与王廞这样的人混到一处,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呢?


    与其等到他惹来这样大的麻烦,让敌军攻破庄园,还不如现在就交出一些东西,以保太平呢……


    否则,被砍掉脑袋的,又何止是虞啸父一人。


    也何止是虞氏一家!


    【王恭匆匆从另一路退兵,意图联合刘牢之一并整顿兵马、重新御敌,按照他的想法,先前的军心有变,大多是王廞搞出来的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他又何曾想到,刘牢之经历了数次失望,并不是非要为他效力的。】


    【桓玄与永安已经占据了上风,本可以借势平定东南,顺手将北府军中的将领也杀死,换上他们的人,却仍旧给他发来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招降书,还带上了天子印玺,作为官方的凭证,他真的没有任何必要再给王恭办事。】


    【什么王恭王大将军?那是逆贼王恭!他刘牢之要回去吃皇粮去啦!】


    刘牢之:“……”


    喂!虽然这是一个很识时务的决定,但为什么从天幕这里说出来,就是有种嘲讽的感觉。


    明明先前已说了,他刘牢之最终还是慧眼识珠,选择了投靠永安……


    他也只能安慰自己,或许也只是天幕习惯了用这种诙谐的语气来说话吧。还不如继续听下去呢。


    【刘牢之的倒戈,变成了压垮王恭的最后一根稻草。】


    【桓玄的兵马还在不疾不徐地前进,刘牢之就已经将五花大绑的王恭送到了桓玄的面前。再加上了另一路取得的战果,桓玄已经除掉了江东最有可能阻止他行动的势力,随后——】


    【江东士族以虞氏为起点,遭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洗劫。】


    【之前的晋朝对于江东士族的态度,大多是画饼拉拢,加上关键时候的冷暴力,现在可好,遇到了个野路子的桓玄,直接遭到了近乎灭顶的打击。】


    【当然,如果说桓玄他是个野路子的话,指挥他实操的永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比他还是个野路子。我们纵观历史,虽然能从后世的朝代里看到永安当年带领百姓起义的影子,但在永安之前,其实没有任何一个真正可以参考的案例。陈胜吴广的起义和黄巾起义都远没有永安走得远,也不像永安一样,做到了从上到下和从下到上的两路会合。】


    【这位先驱者摸索到了桓玄这个“得力干将”,用他,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这个时候就要有人问了,不是还有永安的第三次死劫吗?别急,很快就来了。】


    【江东士族如果真的是能在这样的武力剪除下就被连根拔起,自此烟消云散,把时间往前退二百年,在江东创建起东吴政权的孙氏,又何苦要与士族联手以定江东局面呢?他们家接连出了两个有本事的武夫,为什么不能杀穿呢?】


    【看过三国的朋友们一定知道,孙策在大业未成的时候,遭到了一场刺杀。名义上来说,那是许贡的门客为了给主君报仇做出的壮举,但实际上,因孙策抵达江东以来与四姓名门的摩擦,他什么时候出事都不奇怪。】


    【无独有偶,桓玄也遭到了一场刺杀。】


    【有意思的是,这场刺杀并没有发生在吴会之地,而是在建康。反正建康还是算扬州的地盘,以这些江东士族数百年的积淀,他们的手伸得过去。若是将来有人问起桓玄的死因,他们也当然有理由推卸责任。】


    【更妙的是,桓玄他虽然不像是孙策一样喜欢孤身打猎,但他有着一个足够致命的缺陷——他贪。】


    【身居高位的人有贪欲,其实是人之常情,但对于桓玄这种有做权臣、甚至是称帝野心的人来说,这种贪欲非常致命。】


    【按说,桓氏这麽多年的财富积累,养出来的应该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王孙贵胄才对,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桓温离世的时候桓玄年纪还小,桓冲去世后桓氏又遭到了打压,这个时候的桓玄非常像一个暴发户,还是一个刚刚打劫回来的暴发户。】


    【他喜欢古人书法、名宅肥田,就把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请到他的面前,和别人赌博,用这种方式将东西据为己有。他还极其喜欢名贵的首饰,对最爱的那些,干脆拿在手里随时把玩,若是有人能进献上来这样的好东西,他必定满意得很。】


    【这条弱点,对于藏匿起来伺机再起的江东士族来说,就是一条天大的把柄。】


    卞范之忍不住嘴角一抽,眼睁睁看到,当天幕说到这里的时候,桓玄已一把拽下了自己的玉扳指,却又像是因为不想欲盖弥彰,并未将其丢出去。


    只紧绷着面色,听天幕说道:


    【以明珠美玉为诱饵,桓玄遭到了一场凶险的刺杀。】


    【若不是桓石康因听从了永安的建议,及时赶到,桓玄绝不只是断一根手指,断了三根肋骨,还被人在脸上划了一刀这麽简单,恐怕会直接送了性命。】


    王神爱凝神定气地朝着天幕望去,不知为何天幕会说,这是对她来说的第三次死劫。


    遇刺的是桓玄,又没真夺走他的性命,恐怕江东士族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真正四方搜捕的困境。


    但天幕随即便道——


    【谁也没想到,桓玄在伤势暂定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顺着他被刺杀的这条线搜索下去,而是找到了永安,一剑将人捅了个对穿。】


    王神爱:“……?”


    不是,这对吗?他早点动手,还能说这是有远见卓识,没被人诓骗。现在动手,那可就只剩下一个感觉了,这人在恼羞成怒。


    【愤怒的桓玄捅出了这一剑,苍天有幸,这一剑刺偏了。很难说后来永安大帝除了入主关中的一战外,几乎没有亲自坐镇前线,是不是与这次的剑伤有关,在那个时候,永安所需要面对的最大挑战,还是眼前的桓玄。】


    【这个情境,曾经在不少影视作品里有过改编,但真正的情况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在永安大帝的日志里,其实对这件事略有记述。】


    【永安说,桓玄只有一个问题,叫做“你知道?”】


    【永安知道,以桓玄这样的行事风格,必定会在近来遭到打击,否则不会提议桓石康作为必要时候的后援。永安也知道,桓玄的一部分行动完全是顺着建议一路掉进坑里去的,在拿到好处之前,自己也会面临莫大的考验。可在先前,永安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对桓玄的放纵行径做出规劝。这才有了这一句“你知道”的发问。】


    【大帝后来没将这件事作为给桓玄定罪的理由,其实挺有门道的。在面对桓玄的质问时,永安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道:有前人为鉴,我不知道才奇怪吧,何况,这又何尝不是将军坐稳朝中宝座的必由之路。】


    一个真正的权臣,一个未来的霸主,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的。


    也不可能凭借着区区战功,就让所有人都觉得皇帝的宝座非他莫属。


    上面还没说什么,下面就已经开始制作黄袍披上去的,终究还是少数。


    起码,桓玄就不属于这其中的一员。


    【刺杀又如何呢?如今正值乱世,说不定瞎了一只眼睛都能做皇帝,更别说只是脸上多了一道刀伤。永安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个时候让桓玄去死,因为——“我们是共犯。将军对现在的局面,不满意吗?”】


    【这是继续发难、巩固战果,最好的时候。】


    【永安用这一剑造成的伤势,和这几句话,换回了桓玄的信任。】


    【其实很难相信,在当时还没有经历过永安主持的医疗改革的情况下,宝剑造成的伤势、还是贯穿伤,居然也被从未上过战场的永安挺了过来。这可能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天命所归。】


    【永安还要在这个破败的时代干出一番大事,绝不能死在这里。】


    “天命所归……”北方的拓跋圭坐在军营的篝火旁,听着天幕的述说,将这四个字又念了一遍。


    但同在此地的崔宏敏锐地听出,拓跋圭的这句话里,除了对于那位艰难夺权的永安大帝深有感慨外,更多的还是绝不认命的抗争,以及……一种大概能称之为嘲讽的情绪。


    “好一个天命所归!要这麽看,桓玄小儿根本不足为虑。”


    崔宏:“……”


    他认真掰扯手指算了算,桓玄在桓温去世的时候,明明是最小的儿子,却还是拿到了南郡公的爵位,彼时年仅五岁。二十三年过去,如今的桓玄应当是二十八岁,比起面前的魏王还年长两岁。


    这个“小儿”二字从何说起啊!


    不过大王爱这麽叫就这麽叫吧。


    他问:“您是说,桓玄贪欲过重,还心胸狭隘,所以成不了大器?”


    说实话,原本崔宏也在想,桓玄能得楚王封号,到底是因勇若项羽,还是领兵才能有若韩信,哪知道看起来更像是因为荆州兵位居楚地的缘故。


    但崔宏话音刚落,就见拓跋圭摇了摇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到了桓温当年的事情。”


    他虽是北方人,不似南方士族一般饱读诗书,但前人的奇闻轶事总还是听过不少的。


    “永和十年,桓温北伐,一路克敌,就连王猛也特地前来拜见,谁知道桓温这人都快打到秦国都城下了,居然过于谨慎,停步不前,想要等到秦国因为晋军的围困内部动乱,到时候好直接收获战果?结果他得到了什么?”


    “在秦国的内乱造成灭国之前,晋军内部已经先因为粮草短缺而大乱了,人心不稳,被迫撤兵,就连王猛也因此弃桓温而去,投靠了苻坚。”


    “呵……你看桓玄的表现,和他父亲像不像。有宰辅大才的王猛——桓温不杀,将人放走了,反而是在撤兵途中,听不下去副将薛珍的指责,将人给砍了。到了桓玄这里,最该除掉的那个人只是挨了一剑,却地位如初,他不失败谁失败?”


    拓跋圭无语得很。


    若换了他是桓玄,越听永安的这番话有理,也就越是该当将他杀了才好。


    一个拿捏人心如此到位的奇才,绝不可能甘愿守在臣子的位置上,既然迟早要变成敌人,为什么不趁着他还弱小的时候就将人杀死呢?


    反正他已经中了一剑,能不能治得好,有操作的余地。


    偏偏桓玄是个死脑筋,眼看就这麽被永安说服了。


    可同在天幕之下的桓玄,却没打算如拓跋圭所说,认下这个性格缺陷。


    他扪心自问:“我是这样的人吗?”


    好像不是。


    这很不对劲!


    他不信,在明知道对方有才,还是谋划全局的大才,又知道对方心怀算计的情况,他还会如此“大度”地接受这个“共犯”的说法。


    除非……


    除非他觉得,永安对他来说,是绝对安全的。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让我觉得毫无威胁?”桓玄忍不住出声,朝着卞范之问道。


    “您的……家人?”卞范之迟疑了一瞬,勉强翻出了一个答案。


    桓玄忍住了吐槽的冲动,只问:“别给些你自己都不信的答案。我哪位家人有这样大的本事?”


    他父亲死得早,有才的叔父桓冲又……又如天幕所说,做了晋朝在迎接北方大敌战役中的中流砥柱,却也毁掉了他们桓家在当时再进一步的机会。


    导致他成年后收回荆州兵权,都变得没那麽容易。


    要真是他的亲族里出了这麽一位奇才,他还能不知道吗?


    “那便是体弱多病,不堪重负的情况?”卞范之又猜。


    若是永安走两步路就要咳一口血,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魂归九天,那确实没人会觉得他有君王之姿。


    桓玄:“……”


    这是个理由,但出于直觉,他并不觉得这个答案靠近事实真相。


    到底是为什么呢?


    疑惑充斥着他的思绪,让他近乎烦躁地将手边的公文都给推开到了一边,正撞上了一份从前方哨站送回的战报。


    “咦?”桓玄坐直了身子,眼中掠过了沉思。


    这封战报,在入夜之前他曾经拆阅过,其中写的是历阳近期的布防调整。


    虽然相比起久经沙场的老将,谢道韫的手段还有些生涩,但毫无疑问,她已挽回了谢琰兵败后历阳的谈桓色变,让那头变成了一道拦截桓玄东进的重要关卡。


    如果说,朝廷会选择委派谢道韫作为前来“和谈”的使者,已大大出乎桓玄的意料,那麽,谢道韫不止担负起了使者的职务,还做得相当出色,就更是让桓玄意外。


    这不只是因为一位长辈打破了晚辈心中的固有印象,让人惊愕,也是……


    且慢!


    桓玄忽然目光如电地朝着天幕上看去。


    以谢道韫为例,什么样的人最有可能让他毫不设防,觉得对方无力与他相争,无法出现在朝堂重臣或者是帝王的位置上?除了至亲之人,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女人。


    若是将永安的性别从男换到女,那麽他先前想不通的那些问题,也就全部迎刃而解了!


    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可能呢?


    从头到尾,都不是“他”,而是——


    “她”!


    【“共犯”这个说法很成功,起码它换来了一个保持住当前平衡的君臣相得局面,但谁是君好像都说得通。起码在目的上,两人是统一的。】


    【桓玄遇刺事件,非但没有为江东士族除去那个恼人的对手,反而让他们落入了愈发危险的处境中。】


    【桓玄可不是昔日要与江东世家妥协的孙权啊。他自己手握兵权,也已经抢占了先机,又有永安为他出谋划策,此时从刺杀中缓过来后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尽快促成荆扬一体,瓦解境内的不安定因素。】


    【在他养好了伤后,便再一次举起了屠刀。】


    【朝中的北方士族力量对此有所不安,但怎麽说呢,或许他们也对桓玄的一部分行径乐见其成,因为他们向来动脑子只动一半。】


    庾楷:“……”


    这天幕怎麽还骂人呢!


    虽然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换了他在彼时的建康,也会支持桓玄此举。


    因为,桓玄的年纪,比起那些南方士族中玩弄权术的老手,还是太过稚嫩了。就算他手握兵权,要彻底让南方士人闭上他们的嘴,也必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


    若是能让桓玄和江东世家拼出个两败俱伤来,他们这些北方士人也正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现在的偃旗息鼓,也仅仅是在等待时机罢了!


    结果下一刻,庾楷就挨了一记“巴掌”,因为天幕说道:


    【可惜,这些北方士族没有想到,远比桓玄还要年轻的永安乍听起来是个激进派,实际上是个经营的老手。经历了江东世家的刺杀,两个人都受了伤,桓玄也愿意多听一听永安的建议。】


    【永安在病榻上完成了两份计划书。一份是给桓玄的,是预期三年的清扫扬州计划。而另一份,则让人秘密送交了姜定。】


    【那同样是一份为期三年的计划,叫做革命军海岛全面发展计划书。】


    【姜定接到这份计划书的时候就知道永安的意思了。】


    【三年之后,原本被掐灭火种的天师道起义军,不,应该说是改名后的革命军,需要重新回到吴会之地。这里就像是已经被桓玄犁过一遍的土地,但到底由谁成为这里主人,还需要经历一场真正的考验。】


    【起义的无序,面对正规军的无力,在先前他们都已经见识到了。孙泰断掉的那条臂膀注定不可能再长出来,只能让其他的人尽可能地活下来。是继续自作主张,还是遵照计划书行事呢?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孙泰猛地一拍大腿,越看自己完好无缺的两只手越觉满意,也不由目光殷切地望向了建康的方向。


    算起来,孙恩抵达建康也有十几日了,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可得早日给他带来好消息啊。


    他们作为暂时落脚点的海岛还是太小了些,应该不足以支撑那什么三年发展计划,必定是“天命所归”的永安大帝还要将他们转移去一片新家园。


    他一边絮叨,守在太极殿前的孙恩一边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立刻将其归罪于殿前的这些朝臣。


    一个个涂脂抹粉面白如纸的,难怪大敌当前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还得是他们这些永安的亲信顶用。


    虽然天幕此时似乎没有从孙泰提到孙恩的意思,又将镜头转回了建康城,让孙恩大觉遗憾。


    【与此同时,身在建康的永安大帝也没有闲着。】


    【北府军因刘牢之的归顺驻扎在了建康城外,未来的刘大将军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分拨到了永安的身边。】


    这句话里,“刘牢之”和“刘大将军”头一次一起出现,足以让人做出一个判断——刘牢之,并不是那位刘大将军。


    也让远在吴郡的刘牢之长叹了一口气。


    但他刚叹完了气,又觉得周围众人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仿佛他干了什么很过分的事情。


    “你们这是干什么?”


    “……您还叹什么气。天幕说的刘大将军是从您麾下出去的,相当于是与您结有善缘。发现您不得重用,永安大帝还亲自想办法给您递交书信,希望能将您策反。天幕也说了,您效忠的不是桓玄,而是永安。就算不是刘大将军,您也是提得上名号的刘将军了!”


    那他叹什么气?比他惨的人多了去了!


    刘牢之:“……”


    好像是他们说的这回事。当不成刘大将军,当个刘将军也不错。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所谓的“驻扎在建康城下”“刘大将军来到永安的身边”,是不是有那麽一点眼熟?


    【永安的伤势未愈,仍旧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建康先后落入司马道子以及桓玄的手中,虽然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事,但与战乱之前,已是又往深渊滑落了一步。】


    【桓玄向建康士族赌赢田产美玉,这些世家子弟名为收敛锋芒、偃旗息鼓,实则根本无法忍受自己的财货有缺,就这样将他们的损失转嫁到了再底下的百姓身上。】


    天幕下的建康城,因头顶的解说,已变成了一座不夜之城。


    一颗颗头颅凑在一起,向着天穹仰望,都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他们甚至没有任何一点怀疑,觉得天幕在给他们制造恐慌,说出一句假话,因为,这就是这数十年上百年,甚至是更多的年头里,那些上流人物做出的举动!


    【律法在这个时代,等同于一纸空文,只有权力才是最根本的东西。庾楷庾将军不会因为百姓的哭声而难受,只会因为桓玄将豫州四郡和历阳精兵全收了回来而暗暗磨刀。】


    【而桓玄的眼光,同样没有往建康的下头去看,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向江东士族复仇,是按照永安的计划,在三年内将扬州巩固成他的根基。只有如此,他才有继续往皇位迈进的机会,进而向北方宣战。】


    【只有永安,在借助桓玄之手召回了谢道韫后,又在刘大将军的保护下走访完了建康的土地,将第三份计划书在次年开春前完成。】


    【经历了三次死劫的永安大帝,比起之前已沉稳了数倍,也更清楚什么才是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唯独有一点没有变。】


    【后世之人几乎很少将永安大帝连名带姓称呼,因为大帝自己都不太喜欢这个姓氏,甚至在登基之后,为这个姓氏重新找了个来历。】


    【但这个名,却好像天然适合这位定鼎乱世的君王。】


    【或许最开始,这个名字是一种期许,希望天上的神明能够钟爱这个孩子,然而它也被永安大帝赋予了另外的一个内涵。在她一以贯之的行事里,带来的都是对这个时代推动向前的变革,也就成了——】


    【神爱世人。】


    “啪——”


    王珣一把捏碎了手中的茶杯,目瞪口呆地看着天幕。


    “大帝自己都不太喜欢这个姓氏”“她”“从神明钟爱到神爱世人”,如同一道连贯的惊雷,就这样从他的头顶劈了下来。


    他怀疑过任何一个人,甚至因为庾楷的话,怀疑过王神爱是永安的帮凶,唯独没有怀疑过一件事,那就是王神爱才是那个永安大帝!


    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由女子登基称帝,他又怎麽可能会怀疑于她!


    然而天幕的这一句话,直接粉碎了他先前的所有猜测与侥幸的情绪,给出了一个猝不及防的答案。


    神爱世人,神爱世人啊!


    他的脖颈僵硬得吓人,一寸一寸地从天幕挪回眼前,试图向上首的王神爱看去,却听到了这电光石火之间,太极殿前除了此起彼伏的惊呼,还有另外的一个声音铿然而起。


    他看到,不,应该说是所有在场之人都看到,在那“神爱世人”的解释出口的刹那,王神爱一把抽出了手边的佩剑,横空一抹。


    司马德宗惊恐地用双手按住了自己的脖颈,却依然无法阻止奔涌而出的鲜血从咽喉猛窜出来。


    头顶的天幕还在发出新奇的动静,地上近乎炫目的光彩与天穹相映,让他置身于一片极乐光影之中。


    但光影里的一道寒光就这样毫无停滞、毫无犹豫地割断了他的脖子,让他接连发出了几声不成音调的“嗬嗬”,就已倒在了地上。


    朝臣的惊呼还因为震惊被吞在喉咙里。


    只有天幕的声音降临在他濒死的听觉中。


    【这是对永安大帝来说新的起步,神爱世人也不是一句口号。】


    【后世时常用大发明家来称呼永安大帝,因为就是在这三年间,她拿出了太多能让百姓活命的创举……】


    贺娀忽然如梦初醒,从那短暂的愕然中回过了神来。


    在起先她其实不知道王神爱的名字,只知道她是皇后殿下。可她聪慧过人,又怎麽会无法从众人的表现里看出这个答案。


    从皇后到皇帝这一步需要走多久,她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先例,但她知道一件事——


    或许别人还有退路,还能去想如果没有永安大帝会是什么结果,她没有!


    她若想要重临草原,向拓跋圭复仇,她只有一条路。


    鼻息间闻到的血色,让她近乎本能地拔出了刚配备上的短弓。


    一枚羽箭便从暗处“嗖”的一声发出,贯穿了座中一人的咽喉。


    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受封琅琊王的司马德文,就这样如同他兄长一般捂住了喉咙倒了下去。


    【曲辕犁、运河复闸、筒车……都像是在最需要它们的年代应运而生,驻扎在了这片久经磨难的土地上。】


    而此刻。


    透过殿前的重重灯影,是一滴未凝的鲜血,从王神爱手持的长剑上滚落,跌坠在了这片土地上。


    第29章 请他给朕一个答案


    “嗒”。


    鲜血无声,而杀人有声。


    “嗒”。


    又一滴血从剑上滚落了下来。


    也让一种难以宣之于口的惊恐,在一瞬间席卷了此地。


    ……


    明明今日,在场诸位都是前来听天幕所说,希望能够继续挽救晋朝而来的,甚至皇后殿下还为他们提供了更方便观看的座位,怎麽就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皇帝和琅琊王都被割破了喉咙,鲜血很快从他们的身下沁出了一片。


    灯火照亮了那片血腥的暗红色,也照亮了它们缓缓向外扩散的轮廓,像是一片要朝着殿前众人扑来的血海。


    当海浪沉沉覆压下来的时候,便有座中一人忽然像是被什么力量推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惊呼:“你杀了陛下!”


    她怎麽敢!


    有这一个声音的带头,其余像是被人按下暂停键的人,都骤然挣脱了束缚。


    然而在他们来得及发声之前,先有一个声音从上首传了出来。


    王神爱眼尾一抬,朝着这史官问道:“那又如何呢?”


    若非天幕已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她只能走出这一步,她何至于非要在还未彻底适应这个时代的懵懂之中,就提剑杀了这个傻子皇帝!


    她一度觉得,自己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一员,但在这个妖鬼横行的世道里,若是非要有人来做这个肃清秩序的救世主,她也未尝不能一试。


    她垂眸又看了眼剑上的血色,目光又忽然刺向了远处的人:“天幕说,我会是未来的永安大帝,以史官笔法,今日该当如何记载?”


    史官面色一颤,一句话脱口而出:“皇帝……杀了皇帝。”


    “好!这有什么问题?”


    皇帝杀了皇帝!


    这是什么很不正常的事情吗?前者还是一个被天幕盖章为明君的皇帝。


    史官的年岁已高,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可你现在还是皇后!”


    是被先帝定下的太子妃,因司马德宗继位而变成的皇后。皇后杀了皇帝,便是这天下最是悖逆的事情。


    王神爱却冷笑了一声:“古之大礼,以天地君亲师为序,上天属意我不做这个皇后,而要做一位人君,我遵从天道指示,有何不可!”


    “这天幕又何曾避讳于此事。”


    听听天幕上说的好了。


    【曲辕犁、运河复闸、筒车……都像是在最需要它们的年代应运而生,驻扎在了这片久经磨难的土地上。】


    【古有嫘祖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母仪天下”这四个字的分量,原本就并不只是这麽简单。而到了永安这里,民生困苦,贵胄无能,胡虏南侵,光靠着所谓的皇后之名,已无法实现她的宏愿,那只能在一段求生与审视之后,做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她不要做东晋的皇后“王神爱”了。】


    【再度回看最开始时候的局面——荒唐被杀的昏君,痴傻无能的接替者,祸国乱民的宗室,野心勃勃的世家……还有一个破碎又无奈的永安大帝。】


    【她说自己要裂开了,可能并不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无助。也是因为,另外的一个她,要从那个接受着琅琊王氏教育长成的自己里跳出来。】


    【从后人的眼光里,已经很难确定永安大帝当时在想什么。只能提供一种可能的猜测。】


    【另外一个她在想,凭什么从始皇帝确立了“皇帝”之名后,只出现过男性帝王,就连被太史公列入本纪的吕后也只是“后”,而不能成为皇帝。凭什么她一个聪慧无双,绝路中杀出一个生路的人,要摆出一副为司马道子、为桓玄筹谋的样子,还挨了这一剑,又凭什么,还得为那个寒暑都不分的傻子支撑晋朝的门面。】


    【世家没有给她任何的支撑,反而在不断地给她表演,什么叫做每天的下限还可以更低一点。她又凭什么还要因为亲缘的束缚,继续做这个皇后!】


    【若她生而不凡,为何不能将秩序用鲜血打破,然后重新塑造呢?】


    【每一个问题,都在先前的推动局势阶段中产生,也促成了在那两个三年计划提出后,一件对于晋朝而言极为特殊的事情——】


    【傻子皇帝司马德宗驾崩了。由他的亲弟弟司马德文继承皇位。】


    【永安的身份从皇后暂时变成了太后,因为相比于皇后,太后能做的事情其实还要更多一些。】


    【桓玄说不定还觉得,这是永安在为先前那句“共犯”再往前走出一步呢?可实际上,她已将他视为“对手”了。】


    【竞争皇位的对手。】


    【……】


    堂前众人倒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去看一眼太后李陵容是何想法。但她先前已因自己做不来事,将权力移交给了“皇后”,现在只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有当场晕过去,都已算是她的身体健壮。


    他们只是终于在此刻恍然,为何先前天幕会说,已故的陈归女有两个儿子,还都当上了皇帝。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前一个皇帝被自己的皇后杀了,和他的父亲在某种意义上殊途同归,而后一个皇帝,便被这位弑君的皇后推到了前台,成为了一个更为合格的替代品。


    他比傻子皇帝好就好在,他会跟桓玄呛声,但不会和利益统一的太后对着干,甚至会支持太后的举动。


    天幕中勾勒出的那位永安大帝,仿佛就这样又一次和殿前的这位皇后融为一体……


    她面上不辨喜怒,只挥出了这最为重要的一剑!


    可若让王神爱自己说的话,她此刻紧绷的面色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天幕的过分脑补。倒也不必对她的那句“我要裂开”有这种多余的解释。


    但也多谢天幕的存在,和它争取出的关键时间……


    “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王神爱朝着史官问道。


    天幕这样说了,皇帝也已经死了,若是再想要用皇后的名分来禁锢住她,便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


    要说,还是换一种说法吧。


    “怎麽没有话说!”史官还没有开口,一个声音仿佛强打起精神,从座位间扬起,“若如天幕所说,晋朝王祚未尽!”


    天幕不是说了吗?对照看来,现在还没到王神爱将它取而代之的时候。


    “王祚未尽?”王神爱饶有兴致地重复了这最后四字,朝着说话之人看去。“王珣,你说出这话的时候,不觉得好笑吗?”


    王珣面色一厉,“如何好笑了!”


    从王神爱口中蹦出的那声“王珣”,已彻底打破了族叔和族侄之间的“和睦”关系,俨然是连最基本的一点体面都保持不住了。


    也强行将他从先前那种试图逃避的状态里抓了出来,提醒着他面对这个最残酷的现实。


    琅琊王氏遭到的灭族之祸,是成为永安大帝的王神爱朝着自己的族人举起了屠刀,而不是她先前所说的,因为王氏处事圆滑,遭到了新君的猜忌。


    这是一位完全背离了自己的家族,背叛了自己阶层的皇帝!她也不在乎杀死自己的族人,杀死所谓的宗亲。


    谁能想到啊……


    “晋朝王祚未尽,那麽这个王业,是落在已经死了的司马德宗身上,还是同样已经死了的司马德文身上?”


    王神爱一边说,一边朝着一旁的贺娀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别人在震惊她的身份,她又何尝想到,在她不打算计较贺娀母子的来历过往后,居然能换回一个如此聪敏果决的手下!


    在旁人都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就已反应过来,为何王神爱要抽剑杀死司马德宗,还以最快的速度帮她解决了一个隐患,同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样的部将,得之我幸啊!


    王神爱提剑往前走了两步,“死人必定是无法承载天命的,那麽换一个人选吧。出身宗室的人里,能继承皇位的也不多了。多亏有你王珣相助,先前杀死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才会如此容易,更应该感谢你王氏的私兵,这两人的家眷都已经被剿灭完了。算一算,在这建康城里还能算得上是继承人候选的——”


    司马尚之瞪大了眼睛,看到王神爱就这样将剑指向了——


    他!


    “谯王,你怎麽说?”


    司马尚之:“……!”


    他能怎麽说?他先前一派毫无所谓的样子,完全是因为上头有皇帝皇后顶着,便是真到了改朝换代之时,若要显示对前朝的仁德,像是他这种还算有本事但没干什么大事的宗室,最有活命的机会。


    但他怎麽也没想到,王神爱杀戮的剑锋会忽然指向他。


    他又没有当皇帝的心思,关他什么事。


    司马尚之算半个武将,又坐得远,几乎是即刻便做出了一个闯出殿去的举动。


    然而他刚向外冲去,就被门口的士卒阻拦了下来。


    这些士卒也被天幕上的惊天消息震在了当场,但总算还记得自己在为谁效力,眼见司马尚之有奔逃出去的打算,还是先将人拦住了。


    “你们放肆!”


    “他们放不放肆,不是你说了算的。”另外的一道声音忽然从殿外传来,带来了与她同行的一众脚步声。


    相比起守在门边的士卒,新来的这一批动作要淩厉果断得多。


    司马尚之几次挣脱无果,就已被这一众士卒押解到了殿前。


    殿上的明火刺得他眼睛生疼,让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却也正对上了另一道施施然入殿的身影。


    下一刻,他更是看到了于他而言异常震惊的一幕。


    张贵人因先帝被杀的缘故,已有多时不曾出现在人前,也毫不让人奇怪,为何她比先前衣着朴素。


    但奇怪的是,她昔日巧笑倩兮的面容,在今日已多出了一抹气定神闲,也不像是因为看热闹,而是堂堂正正出现在了这里。


    只见她朝着上首那执剑的叛逆者,行了一个……


    臣子对君王的礼节。


    “微臣姜定,拜见陛下!”


    “你!”一句惊呼顿时就从人群中发了出来。


    这一句话的分量,虽不如王神爱就是永安大帝,让人直接被砸得找不着北,但也同样骇人。


    姜定?他们没听错的话,从张贵人口中说出的,正是姜定二字。


    这朝堂之上,何曾有任何一个人,将张贵人和“姜定”联系在一起?


    没有,绝没有半个!


    姜定是被永安派遣出去,联系天师道信徒谋划新一次起义的军师,有着深入起义前线、将自己置身于动乱之中的勇气,该当是一位奇人。


    而张贵人,只是先帝在时备受宠爱的妃嫔,浑身上下都有着被骄纵富养出来的痕迹。就算先前做出了弑君的举动,也更像是个妒妇。不仅如此,她还是个能被太后轻易打倒在地的弱女子。


    又怎麽会是那位军师姜定!


    但她此刻眉眼镇定,明明脸还是那张脸,竟已让人无法将她和先前的张贵人联系在一起,又让人无从怀疑她说的是一句假话。


    越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许才越是事实啊。


    “难怪……”王珣喃喃出口。


    难怪!难怪王神爱会庇护张贵人,张贵人也会将自己的钱财拿出来给王神爱。他无从确定,在那个时候这两人到底有没有获知天幕上的身份,但这段君臣的缘分却已经提前敲定了。


    王珣也忽然理解了,为何天幕会说,军师姜定与简静寺的支妙音乃是旧识,又为何是由姜定协助支妙音逃出建康。


    若要说服支妙音这样的人,还有谁会比张贵人更合适吗?


    还有……他近乎麻木地想着,难怪啊,先前王神爱要让人将支妙音接入宫中。


    什么借机盯住这条线索,从支妙音往来的人里盘查出姜定的下落?那分明就是让张定姜能够和支妙音更为便捷地接触。


    再想到他当日竟然建议王神爱从姓“姜”的关陇人士中盘查起来,王珣就只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原来是这样的“姜定”。


    “我不是让你先留在宫外吗?”眼见张定姜的举动,王神爱先前收紧的眉头已微微一松。


    张定姜迎着她的目光,说得坦荡:“我看宫外恰恰是最不需要由我去看的地方,反而是宫内,倘若这些士卒吃着您发放的俸禄,还要愚忠于一个末路王朝,不顾天命所归,对您举刀相向,那就权当我们信错了人,君臣合葬于此又有何妨!”


    她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抵住了司马尚之的脖颈,唇角的笑容愈发放肆:“幸好,咱们没看错军心向背。”


    环场而站的士卒里,还有不少人低下了头。


    说实话,他们没动,继续充当着王神爱戍卫于此的人手,还真不一定是已经站定了立场,而是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懵了!


    看到别人没动,他们也干脆别动。


    可在张定姜的这句君臣合葬面前,他们竟觉一阵心虚。


    他们领到的俸禄、军粮都从何而来?反正不是那个制定“不可多于日廪七升”的人。


    相比于那些世食君禄的朝臣,他们做出抉择应当更快才对。


    张定姜仰头而望,目露殷切:“需要臣帮您再除去一个祸患吗?”


    王神爱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到一边。


    若说先前贺娀的配合,已让此地的众人形成了一个误区,以为这殿上护卫全能与她默契协作,甚至甘愿为她杀死前朝宗室,那麽定姜的出现,就是真正打出了新朝的旗号。


    光有君王,光有永安这位皇帝,还远远不够,应当再有臣子才对。


    天幕钦定的“姜定”是一位,那麽其他人呢?


    王神爱高声问道:“谁愿为我当庭诛杀此贼!”


    死期临头,司马尚之当即怒骂出声:“难怪昔年庄子有言,窃鈎者诛,窃国者侯,如今我竟成了贼,而你在上头发号施令!可你别忘了,你身上也有我们——”


    也有我们司马氏的血。


    但他的这句话还未能说完,便已有一道身影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这把匕首先前被握在张定姜的手中,在她退开前留在了地上,而现在被握在了一位年轻人的手里,悍然划过了司马尚之的咽喉。


    他那句对于血脉的质疑还未能说出口,就已变成了一句吞没在喉咙里的惨叫。随后,便双目失神地倒了下去。


    只看到那个行凶的人顶着泼溅在脸上的血色,跪倒在了殿前:“臣刘勃,甘愿为陛下效力。”


    他话毕,便重重地叩首了下去,以额贴地,行了一个极重的礼节。


    “……!”


    孙恩惊了好大一跳。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匈奴人的反应会如此之快,快到抢在了所有人的前头。


    刘勃这一刀,何止是代表着遴选上岗时日不长的亲卫队,已有了一个效忠新君的表率,也代表着,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天幕所言的刘大将军!


    天幕上的刘大将军与永安陛下相识于微末,扶持于困境之间,今日殿上,也正有一个姓刘的小将以宣誓的表现,跪在了殿前。


    哎呀,别管刘勃到底是不是了,起码他在永安陛下的心中,必定会因此举,占据不小的分量。


    一想到这里,孙恩就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可这一捶之下,他又下意识地在想……算起来他也算是赶上一个好机会了。


    他本就是因叔叔的指派而来到建康的,为的正是查找他们天师道的明主,就连加入皇后殿下的亲卫队,也是为了方便入宫找人。


    怎料他已直接混成了永安大帝的部将。


    这不是巧了吗?


    叔叔还在海岛上等消息呢,他已混出名堂了!


    一念转圜,孙恩当即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刘勃勃无语地扭头回看。


    在他杀死司马尚之作为宣誓之时,殿上一时无声,唯有天幕的声音在继续昭示着永安大帝的正统,更像是在与他此刻的放手一搏呼应。这突然出现的笑声可真是有够破坏气氛的。


    他问完这句,又已恭敬地将手中染血的匕首托举在掌心,向着前方呈递。


    殿前的明火无法照出他那双狡黠而狠辣的眼睛,只能照见一位甘心做刀的忠臣,一位未来的名将。


    对于意图杀回北方的刘勃勃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为合适的出头机会了!


    他骇然于一位皇后能有这样的本事杀死皇帝,向着帝位进取,却也因自己押对了宝而心神动荡。他更是格外庆幸,距离王神爱更近的刘裕,早在天幕重启前,就被派在了京郊驻守,竟将这样的一个天赐良机送给了他。


    结果这样一个肃穆的场合,他的背后先有了一句破坏气氛的话。


    孙恩抓了抓头发,答道:“我在笑,我先前让他们背的纲领不必改了!”


    他省事了!


    王神爱努力地抿了抿唇,才将自己因为孙恩的这句话涌起的笑意憋了回去,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答道:“都起来吧,我看到你们的抉择了。”


    越是这等还未站稳脚跟的时候,做出的决断也就越是难能可贵。


    就如同先前的贺娀、张定姜,此刻的刘勃,还有虽然懵懂却也做出了选择的孙恩。


    这是她在此刻不选择尽快撤离建康、另谋根基的保证啊……


    她朝着王珣复问:“现在你还觉得,晋祚未尽吗?”


    司马德宗、司马德文、司马尚之都死在了堂上。倘若有晋朝宗室有心继位,她还可以杀死更多的人。


    从她提剑杀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王神爱语气一转:“还是说,王与马共天下,如今司马氏无力回天,你琅琊王氏决定代替他们,来接续这晋朝王祚?”


    王珣都还没开口,已有两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心一沉,厉声质问:“我琅琊王氏如何,我说了不算,我倒是想问您一句话——天幕所说,神爱世人,就是这样的爱吗?杀戮如何能止住天下悠悠之口,士人杀之不尽,也难被踏尽在这建康城头。您还未如天幕所说登基为帝,就要先立下杀伐之名吗?”


    剑刃反照的寒光,鼻息之间涌入的血腥味,都让他的牙关止不住发颤,以至于质问里也显得少了几分底气:“何况,不只是士人,这天下民众万千,又有多少能支持女子为帝。天幕所言也未必是真,为何非要走到这一步?”


    “哪一步,如你们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这一步吗?”王神爱环顾了一圈堂前:“我当然知道你们拿自己的舆论当作利器,也知道有些声音便如野草一般野火不尽,春风又生,可那又如何!”


    她缓缓踱步走到了王珣的面前,伸手指了指天穹,“你听!”


    他听什么?


    他听到天幕说——


    【《淮南子》中有这样的一段话,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①


    【这描述的是女娲补天神话之前的场景,但是与五胡乱华之后的中原大地相比,好像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永安大帝要担负起的,正是这样的“补天”之任。所以,荒唐被杀的国君已经变成了过去式,不辨寒暑的傻子也变成了过去式,在先前的一通操作下,她的敌人比先前少了太多,她的盟友也陆续浮出了水面。】


    【在着眼于建康最底层的需求时,她也进入了这样一个新的阶段。】


    【我管第一个阶段叫黎明之前,第二个阶段叫制衡之时,那麽第三个阶段,就该叫做新生之芽。】


    【土地还是荒芜的,但在焦土之下,永安的伤势正在缓慢恢复,由她带来的希望,也将冒出新芽。】


    【阳春三月,桓玄即将再度派遣大军向吴会进发的时候,永安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


    【司马道子已除,王恭已死,皇位也出现了更替,为了安定民心,该当有一些表示。比起所谓的大赦天下,有两件事更能让百姓归心。】


    【一件,是免除兵役亡叛的连坐,一件,是举行一场亲蚕礼,由朝廷向建康周遭的百姓发放粮种。】


    【……】


    王珣恍惚地抬头,像是从眼前这张笑意盈盈的脸上,看到了另外的一道身影,也看到她再度抬手,“你再听呢!”


    这一次王神爱让他听的,不是天幕上的声音,而是……


    而是在皇宫之外的百姓的声音!


    间隔着宫墙,这些声音模糊得像是风中的呓语,甚至好像只有风声呜咽吹过殿前,但若仔细听的话,一定能听到,这其中分明还裹藏着一道道倾诉与呼喊。


    “你猜他们在喊什么呢?”王神爱将手中的剑钉在了桌案上,侧首向着宫墙的方向望去,“他们一定听不懂,什么叫做皇后背叛了世家,但他们听得懂,永安陛下想要让人吃饱饭。”


    “天幕所提到的东西,我会试图一个个做出来,你说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会觉得我杀戮成性,还是觉得我心怀天下呢?”


    正如张定姜所说,她听到天幕的说辞,就觉宫外暂时不必多管。


    因为这些在夜色里走出家门的百姓,其实只有一个格外朴实的心愿。


    先前天幕提到曲辕犁、运河复闸、筒车等等东西的时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画面,根本没能让他们看清。


    为了天下生民的大计,为了他们自己的生死存亡,永安大帝都不能出事!


    此刻宫门紧锁,高墙伫立,谁知道那些士族会不会想要提前杀死她,以防止自己变成最后的失败者。


    他们绝不能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说你带侍卫做什么?”王神爱忽然话锋一转,看向了早已面色惨淡的庾楷,“姑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打得过我的亲卫,就说他们现在的想法好了。”


    “你猜,他们是想效仿我的刘将军,将你的人头送来以换前途,还是保护你杀出重围呢?”


    她怎麽会不知道,世家私兵在外,若她真觉得自己掌握住了建康,有了初步的民心,便只等人来投,便等同于作茧自缚。她还需要冲破更多的危险。


    可堂上的这些人,却已等同于她的猎物了。


    见庾楷一个仰倒,摔在了地上,王神爱伸手指回了王珣:“将他给我捆起来,我要给一个人,送一份礼物。”


    天幕之下的其他人,听到这个揭露身份的消息,会是怎麽想的呢?


    不是人人都如王珣一般没本事的。


    她的敌人还多得很,比如……


    北方的拓跋圭就已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先前还能调侃桓玄如他父亲一般犹豫不决,竟至放虎归山,此刻却已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永安大帝身份特殊”,是先前天幕所说的一句话,但拓跋圭怎麽也没想到,这个“特殊”,居然能特殊到本是晋朝皇后!


    对于北方诸侯而言,女人都不过是传承子嗣的工具,因还有父死子继的规矩,比起人,恐怕要更像是一件货物。


    在他代表着草原鲜卑部占据一席之地时,他也曾见过未来得及撤向南方的汉人女子。


    她们就如同这龟裂的大地上燃着火星的枯草,只需要铁蹄轻轻一踏,就被压灭了生机。这其中却为何会出一个永安这样的异类。


    他之前只说,因天幕的缘故,刘姓将领会对永安效忠,恐怕还是说少了!


    在那些南方庶民的心中,永安已不是一位寻常的帝王,而是他们的救世主了……


    “您在恐惧。”崔宏低声说道。


    在震惊过后,拓跋圭这样快地接受了永安是个女人的事实,然后流露出了恐惧。这很难说是不是与拓跋圭依赖于女人崛起,又逼死了自己的母亲有关。


    贺夫人带着拓跋绍逃亡的消息,其实早在几日前就已传到了他的手中,但从未在他的脸上表露出分毫。直到此刻,方才显示出了它所造成的影响。


    这话本不该是由崔宏说出的,但拓跋圭非但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反而回问道:“你是士族之后,你怕吗?”


    崔宏答不上来,又或许他心中有一个答案的。如果他不怕的话,他不会向拓跋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但又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告诉他,就像今日他必须效忠鲜卑拓跋氏一样,今日的士族也早非当年清正的名门,早已在礼崩乐坏中迷失了方向。


    要是按照这样的说法,永安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可他拥有这个身份,就注定了要为有些东西正名。


    比起去求永安大帝高抬贵手,他还是更愿意做另一件事。


    拓跋圭拔剑指东,年轻的魏王面色沉沉,却比他手中的剑更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崔卿,若我尽快攻破慕容氏,覆灭燕国,有意雄踞北方称帝,抢先永安一步,你愿如何?”


    崔宏朝着他俯首行礼:“我无法为您复刻方才天幕上闪过的发明,但臣愿为您拟定官爵、制定律令礼仪、决断刑狱、传播教化,令大王……不,应该说。”


    “是令陛下,坐稳这个帝位。”


    拓跋圭朗笑:“好,那就承崔卿吉言。”


    看吧,恐惧不是坏事,只要没失了斗志,那也只是向前的推力而已!


    ……


    相比于身在荆州的桓玄,北方的拓跋圭做出决定实在是快得太多了。


    但这倒也怪不得桓玄。


    无论南方的朝廷到底是叫晋朝还是什么别的朝代,无论在位的皇帝是谁,南北之间始终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拓跋圭震惊于永安的身份,震惊于她的才能,但依然不会变更他终有一日要南下统一的想法。


    可桓玄呢?


    他是晋朝的臣子,就已注定了他会陷入怎样的两难。


    更别说,王神爱还是这样的身份。


    “怎麽会……”怎麽会这样!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胸膛里窝着一把火,突然烧得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急走两步到了书柜之前,将那封陈列在上的永安来信抽了出来。


    亏他还在问那个女尼,永安是不是已经在朝堂上有了谏言的权力!


    再结合先前那个永安乃是女子的猜测,答案呼之欲出。


    可当他听到天幕所言,永安便是皇后王神爱的时候,他依然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一阵晕眩,仿佛还有片刻,耳朵里根本 听不见任何一点其他的声响。


    皇后,怎麽会是皇后。


    那个年仅十三岁的皇后!


    书信之上的字依然如同第一次展开时所见的那样端庄,像是一位沉稳至极的好友来信为他筹谋,但再见此信,他却本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将军!”


    桓玄咬牙切齿地回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往朝中送的那封书信里说的是什么?”


    卞范之沉默了片刻,方才回道:“您说自己想做忠臣。”


    当然,在那封送往朝廷的书信中,桓玄的意思还是更想要做永安大帝的忠臣,只是玩了一把语言的艺术,说自己也不是不能为晋朝效忠。但无论是做谁的忠臣,对他来说更重要的还是谋求北伐的机会,另辟一片天地。


    结果因为那位小皇后的“赎兵不赎将”,反而让他们在口碑上落入了下风,不复先前得胜的威风。


    现在天幕又已告知,王神爱就是永安,更麻烦的事情出现了。


    他接受了永安的“上策”,打出了“忠臣”的旗号。他又接受了皇后的条件,愿意接下朝廷的军粮发起北伐。


    可谁又会在之前想到啊,永安和皇后本就是一个人。


    那麽无论她是何种身份,他都已做出了效忠的表现,提前将自己的身份给定死了。


    他当然可以在这个时候揭竿而起,声称自己要和对方对着干,但理由呢?


    听听天幕上说的什么,他对着永安捅出了毫无道理的一剑,居然也没被她用这样的理由问罪,显然是他做了额外的什么事情得罪了永安。他在这个时候选择反叛,与暴露自己是个祸害有何分别!


    永安有天幕支撑,他却没有……


    “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她没能尽快稳住朝廷局面,暂时顾不上这头了。”


    但这可能吗?


    ……


    身在建康的王神爱已说出了下一句话。


    “将王珣逆贼捆上,与司马氏三人的人头一并送往历阳,也令人告知桓玄:朕已为他解决了北伐的后顾之忧,请他给朕一个答案。”


    第30章 将领与帝王的眼界区别


    请他,给朕一个答案……


    明明天幕在上仍在出声,堂前众人却觉这句话竟像是回音未尽,又在耳中回荡了一次,震得人不知道该说出什么话来。


    热血已尽,司马氏三人的头颅不消花费多少功夫就能砍下来,所以这不是最让人震惊的事情,而是王神爱的那个称呼。


    朕!


    是“朕”而不是我。


    古来太后执政,也有自称为朕的先例。但对一个刚刚亲手弑君、自称将要应承天命的人来说,这个“朕”字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解释。


    那是帝王的自称!


    在天幕的预言面前,她已不带一点犹豫地领受了天命帝王的预言,走出了登基前的第一步。今日堂上有此自称,也正代表着,史官所说的“皇帝杀了皇帝”,绝非一句错误的记载。


    “陛下……”张定姜望着那道毅然的身影,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她选择在此时前来,喊出那句微臣拜见陛下,好像正是在等这样的一句回应。


    鲲鹏扶摇,不必非要在风势最为鼎盛的时候,只需要好风送行,便能扶摇千里。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真如天幕所说,带她看到一片崭新的天地。


    在这样的一句自称面前,好像都已没人来得及关心关心桓玄了。


    陛下的这句话,何止是一句对今日种种的盖棺定论,也是要将桓玄架在火上烤啊。


    他要不要选择做这个忠臣呢?局势大概没有多少给他选择的余地。


    张定姜与支妙音是知道内情的。


    若是他想要为晋朝发声,那就带上司马氏皇帝的头颅鼓舞士气,带上反对王神爱登基的王珣联系世家,向建康发兵好了。但这正如当日王神爱给他送去的建议书所言,乃是一条毋庸置疑的下策。


    若是他想要做新朝的忠臣,那就领受这份“北伐后患已除”的好意,去为朝廷开疆拓土去吧。


    至于桓玄难不难受,那是另外的事情。


    反正,好像无论是天幕之上的桓玄,还是天幕之下的桓玄,都被永安玩弄于股掌之中。


    哪怕那三颗人头都还在脖子上,没真正砍下来,王珣也只是面如金纸地强撑在座位上,她们已可以预料到,等桓玄收到这份厚礼的时候,会是何种惊骇。


    而其他人,就算少知道了一些,总是知道桓玄上表朝廷那封书信的。两相对照之下,只觉他真是提前一步将自己给坑死了。


    孙恩一个激灵,终于想起来什么,飞快地跑到一边弄来了绳索,手脚麻利地将王珣给捆了起来。


    先前表现的机会他错过了,被刘勃勃抢了先,现在陛下要当场来一出大义灭亲,他可不能落在后头。


    刘勃勃刚要伸手搭一把力,就见孙恩已绑出了个不太寻常的结。


    “你这……”


    “结实吧!保管让他逃不掉。这还是我来建康之前那阵跟船夫学的……”


    孙恩刚说到这里,忽然自觉失言,当即闭上了嘴。却没留意到王神爱已若有所思地朝着他多看了一眼,愈发确定了先前的判断。


    也幸而有天幕在上的声音,才没让更多的人将注意放在孙恩的身上。


    【对于永安提出的这两条建议,桓玄答应得挺痛快的。】


    【永安都为了他把皇帝杀了,坐实了共犯的身份,还因为他先前莫名其妙的猜疑挨了一剑,现在还没养好,他有什么好在细枝末节处抓着不放呢?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何况,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借着之前江东世家做出的刺杀恶行发挥,扫清扬州境内的地方武装。】


    【或许有人会说,这件事对于桓玄来说有点吃力不讨好。因为这个时期,盛行的士族庄园经济和寺院经济已经形成了体系,就连朝廷变更税收制度、定期执行土断,都很难避开它们的影响力。之前遭到的刺杀,其实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正如他遭到刺杀时落入圈套的表现一样,桓玄这个人,不仅有一颗想要当皇帝的心,还有一个最为显著的缺点,那就是贪。】


    【永安给他指明的方向里,有一条最为明确的话,说的是借他人之财以肥自己。之前在江东打的这一轮仗,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收到了足够的好处,谁知道不是啊,这些世家都藏得深着呢!他们还有钱布陷阱搞刺杀呢。】


    【那还等什么呢?继续抢吧。】


    “……”桓玄已经不想说话了。


    从卞范之的视角看,这位桓氏接班人、大将军的脸上,充满了一种自暴自弃的绝望。


    也不知道天幕上的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就因为永安是个女子,还看似在他的掌握之中,就将对方的威胁抛在了脑后,放任自己继续充当着对方最好的工具。


    对于天幕上的永安来说,身在海外的天师道起义军还远远派不上用场,桓玄显然是一把更为趁手的刀。


    这把刀固然先伤了自己,但她有多痛,带给她敌人的,就将是数倍于她的痛楚。


    她或许有亏,但最终的赢家一定会是她。


    再配合先前天幕提到过的“天街踏尽公卿骨”宏愿,桓玄的作用已经……


    越来越分明了。


    难怪是“楚王”啊。


    ……


    【但离开建康的桓玄没想到,或者说,协助永安筹办亲蚕礼的官员也没想到,在亲蚕礼上会先闹出这样的一件事。】


    【依照惯例,这场亲蚕礼设置在了建康的郊外田野之中,农畜都被清理出了现场,但就是有一头雪白的牛走近了祭台,后头还拖着一支特殊的犁。】


    【这件事后面另有发展,姑且不在这个时候说,对于这个时候的建康百姓来说,他们有如看到了一场神迹。】


    【皇帝虽死,国中先后经历了数场动乱,现在的建康还是暂时安定了下来,又有太后走访城中,为民生考量,不仅要在春耕时节分发良种,保障这一年的收成,还在蚕桑祭祀的祈福中,换来了一份天降福泽。】


    【白色在古代,代表着祥瑞。比如白狼,对于现代人来说,只是动物园走一趟而已,在古代人眼中,就是圣明神武的君王才能看见的东西。白色的鹿更是神仙坐骑,见到它需要莫大的福缘。那麽顺理成章的,白牛也是吉兆。】


    【而在白牛后头拖拽的东西,才是重头戏。】


    【这个特殊的犁,就是曲辕犁。】


    原本已聚集在宫城之前的百姓,都因这一句安静了下来,屏气凝神地朝着天幕之上看去。


    犁铧这种东西,对于手握宝剑的将领来说,对于何不食肉糜的贵族来说,可能什么也不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吃饭的重要工具。


    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天幕提及的“这件事后面另有发展”,已快速地掠过了他们的脑海,只剩下了永安祈福,天降祥瑞,还带来了新的农具这件事。


    ……


    【那个时代的犁,和曲辕犁有很大的区别。在晋朝之前,已经有了一版定形的方案,叫做长直辕犁。在翻土提高产量上,长直辕犁已经要比其他工具强上很多,但还是有诸多缺陷,比如说起土费力、效率低下、不够灵活。对于吃饱饭都很难的百姓来说,这种缺陷肯定不能叫缺陷,在春耕之前,他们就会租赁来耕牛与长犁,将土地翻腾过一遍。】


    【而白牛祥瑞带来的曲辕犁,是与先前有别的构造。为什么说它是应运而生呢?有三个很重要的原因。】


    【其一,日薄西山的东晋王朝占据了扬、荆、江、广、交、豫、徐、宁八州,外加上数个侨州,但真正作为内核地带的,只有荆州和扬州。学过地理的都知道,这个地方的气候,让田地以水田居多。水田面积小,就需要耕具更为灵活。曲辕犁轻巧便捷,犁身还能在推土时摆动,无疑是最契合此地的农具。】


    【但这又引发了另外的一个问题……】


    “农具变好了,受益的未必是真正的农人啊。”


    【农具改进,肥的是谁的田呢?】


    王神爱的感慨,几乎是与天幕的这句话同时出口。


    刘裕负剑而入,本想向她报备城中的数处“火起”已被扑灭,便听到了这样的一句,又驻足在了当场。


    这句感慨说出来,竟如同不假思索,让人不必怀疑这是不是一句心里话。


    宫外那些为请愿而来的百姓,并没有护错人。


    也便是这一停,让他瞧见了这太极殿前异常惊人的一幕。


    死去的皇帝与亲王,被缚的世家高官,以及,视觉中心那轮冉冉升起的旭日。


    刘裕瞳孔一缩,不知自己究竟错过了多少剧情,才让殿前变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才只是这样短的时间而已。


    但想来,宫外因那句“神爱世人”而有所异动,在宫中又如何有可能毫无波折,便能令众人归心。


    皇后……不,应该说是永安陛下能够把控住此地的局面,非见血不可!


    杀人势在必行,但如何杀人才能有此刻的情形,又是另外的一门学问。


    危机临头,也正见何人方有帝王之姿。


    在这短短的一息之间,刘裕来不及多想,已解剑而跪,口称了一句“陛下”。


    【……这就该提到它适合于在此时出现的第二个原因。】


    【先前就已经说了,士族庄园经济和寺院经济已经形成了体系,为了防止地方积蓄的武装力量对南渡而来的王朝造成覆灭的危机,东晋朝廷甚至提出了一项政策,用来保障士族权贵的利益,叫做给客制度。】


    【顾名思义,在这个制度下,有品级的官员可以名正言顺地荫庇流民,将他们变成自己的佃客,就是给客制度里的“客”。】


    【以大多数时候作为官员分界线的四品官员来看,一位四品官能荫庇流民多少户呢?三十户!一户多少人呢?反正按照大多数官员的表现,他们可能觉得一户三十人也很正常。那麽恭喜这位四品官,他的兵权已经相当于一位千夫长了。】


    【所以,永安大帝一定知道,当一种能提升耕作效率的农具出现时,最先受益的,必然不是那些佃客,而是佃户主。那就跟曲辕犁的诞生意愿,完全背道而驰了。】


    【请让我们再为桓玄鼓一次掌。】


    【他先前在扬州的大开杀戒,成功释放出了众多佃客。这其中的一部分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被充入了军队中,另外的一部分却成了上无主家的散户,被朝廷派遣到江东来的官员重新入籍。】


    【与此同时,因为桓玄带兵展开扬州的三年清扫计划,有一些还没被列入猎杀目标的官员已畏于强权,自发削减了给客制度下掌握的佃户。】


    【这一批释放出来的人口,约有三十万之多。】


    王神爱心中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远远不是东晋全部的私藏人口数量,就已是这样的数字,可想而知,天下窝藏的隐户到底有多少。


    自永嘉南渡之后,东晋朝廷能掌控住的局域内,人口仅剩千万出头。连年战祸不安,虽在边远地区稍有增长,但总体的户口一直不高。


    三十万对比真正的大一统王朝,都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何况是对偏安南方的东晋!


    桓玄这把好刀啊,真是捅穿了不少口粮袋子,放出了蔚为可观的劳力。


    她心中震动,面上却并未表露出分毫。


    以至于这太极殿前的众人,只看到她眉眼沉沉地在殿中扫视了一圈,仿佛在估量,拿捏住了这些人质之后,到底能不能做到天幕所言桓玄达成的“战果”。


    这其中不乏家财丰厚的,却侥幸没如王珣、庾楷等人一般,成为被头一个清算的出头鸟,现在也只能瑟缩着感慨,有些人能成为帝王,果然是有原因的。


    这份处变不惊的心态,便已不知胜过了多少人。


    也不愧是永安大帝……


    以她先前的那句自称,只怕这轮天幕一旦结束,她便会即刻登基,坐实永安大帝的名头,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既是皇帝,朝堂上总不能一个人都不剩吧?


    或许得看他们的态度了。


    【三十万人,在作为过渡的三长制与均田制下,很快得到了安置,也就让高效的耕作农具变得格外重要。因为对于这一批人来说,他们现在耕地,是为了自己。】


    【桓玄在江东估计把牙都要咬烂了。这些百姓显然不会感谢他这个强盗,而是将所有的功劳都归到了永安的头上。】


    【与此同时,还算有点智商的司马德文以皇帝的身份,让人将“太后主祭而见白牛送礼”的神话更进一步地宣扬了出去。】


    【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在没能真正执掌大权之前,最重要的就是体面。就算杀皇帝,那也不能是当街喊打喊杀的,日后翻起旧账来都要被人呸一口。虽然永安大帝估计也不太在意这个,但起码现在的局面已顺着她的计划来了。】


    【桓玄,好用。司马德文,好用。还有一个人也很好用,也就是曲辕犁能够在此时现世的第三个原因。】


    【孙泰在军师姜定的领路下,带领残余的天师道教众抵达了新的海岛,叫做夷洲。这里多有降水,同样很适合开垦水田。但岛上的原住民耕作的手法非常落后,导致这片土地被废弃了大半。】


    【非常具有传教底蕴的革命军很快将岛上居民收编了进来,配合专业洗脑的革命纲领和划时代的农具,将他们发展成了一支重要的队伍。】


    【在这场征服夷洲的“战役”中,曲辕犁无疑是一员干将。】


    【另一员干将,大概就是孙恩。】


    【相比于孙泰,孙恩更加年轻,也就更能接受新鲜的事物。再加上他的头脑虽然远远比不上那些政客,但总能恰到好处地和底层士卒打成一片,恰恰变成了永安联系夷洲传递教化的一座重要桥梁……】


    孙恩费了好大的劲,才只是用自己的手往衣侧蹭了蹭,而不是摸摸自己的脸,从中找出重臣之相。


    他越发确定自己并未选错君主,也忽然在想,先前叔叔只让他做个副手,是不是多少有些屈才了。他怎麽不知道,他还能当个重要桥梁呢?


    不过想来也对,只有明君才能有这样的慧眼识人之才!


    可惜他现在还是“刘恩”,而不是孙恩,是不是还得找个机会向陛下坦露身份?


    他小心地向王神爱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已将注意从天幕上转开,将解剑叩拜的刘裕唤到了面前问询。


    “以你对北府军的了解,你觉得刘牢之会有反心吗?”


    刘裕立刻意识到了王神爱的用意:“陛下是想问我,有无必要再调派一路人马往吴会赶去?”


    不知是不是因天幕的缘故,这句听来语气不重的轻问,在刘裕这里俨然有了另外的意思。仿佛比起对情形的询问,更像是一句令人敬畏的敲打。


    可对上那双眼睛,刘裕又觉自己不必想的如此复杂。


    “他不会反,直接稳固住建康局势,等刘将军派兵来报就是。倒是历阳那边,因是谢氏私兵——”


    “不,相比吴郡,我更放心的还是历阳那边。”王神爱笃定地说道,“我一直觉得,反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而谢夫人,是一个有反骨的女人。”


    “既然你觉得东南那边不必派兵支持,那麽我给你一项重任。”


    尚且年幼的帝王还未有挺拔的身量,已有了有若山岳的气度:“天明之前,朕要见到兵马陈列于建康城前!”


    不是屯扎在城下的军队,而是一支已为新朝而战的队伍。是真正隶属于她的军队。


    “能办到吗,刘裕——刘将军?”


    这是一句,在天幕解说之前,依然振聋发聩的问询。


    天幕像是在应和着她的问询,说出的还是这样的一段话。


    【总之,在这三个理由面前,祥瑞出现了,百姓的福音也出现了。】


    【出身陈郡谢氏的谢道韫,像是第二个背叛她所在阶级的人,在这场从制度到农具的推广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若是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一个年过五十的妇人无论早年间是不是有才女之名,现在都已应该在家中教养子孙,但永安对这位未来的谢相却说了一句话,百里奚耄耋之年尚能拜相,助秦穆公称霸,您还比他年轻十多岁呢?】


    【对于谢道韫来说,王凝之因天师道叛军而死,或许也从来没成为她与永安之间的心结。因为钟期既遇,流水何惭。】


    【当桓玄抵达吴郡的时候,永安将曲辕犁摆上台面已变成了不争的事实。】


    【当桓玄抓住当日行刺真凶的时候,永安已与自己未来的贤相交托了真心。】


    【当桓玄又挖出了一路顽固分子的时候,永安已将亲蚕祭礼从建康顺延到了北府军驻扎的京口。在这里,她遇到了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户部尚书刘穆之,那也是她未来内政的绝佳助力。】


    【当……】


    【所以为什么一个能成为千古一帝,一个只能做一位还算出色的将领,已经很明显了。皇帝与将领的眼界是有区别的,而作为一名天生的帝王,永安虽然将自己的身段摆得很低,但一直将自己的眼界摆得很高。】


    【说到这里,我有点想出于私心,插播一个知名的笑话。众所周知,革命军的政委孙将军表字灵秀,对此孙泰屡次表示这个表字起错了。又众所周知,桓玄因为出生的时候有异相,加上长得好,于是得了一个小名,叫做灵宝。】


    【在某次永安大帝和谢相的交谈中提到,以前她还是很喜欢灵这个字的,但出于对某两位的印象,她真诚建议,谢道韫用长辈的身份,给谢灵运改个名字,以防这种不太正常的脑回路延伸到兰台省,把她摆在那里编写教材的陶渊明给带偏了。】


    【谢灵运的名字最后没改。中书舍人褚灵媛倒是被气哭了,隔天就宣布,自己从此改名叫褚青媛。】


    ……


    【当然,不管怎麽说,在这个时期,永安大帝已展现出了一种鲜明的用人方针,用前人的话概括来说——】


    【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这一句话。


    天幕之下,寒门黔首无不心血沸腾。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