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春


    其实比起女儿, 惜翠倒更愿意是个儿子。大梁毕竟是一个封建王朝, 即便民风较前朝更为开放, 但女人总有些束缚, 婚事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日后嫁了人, 更要侍奉丈夫和公婆,如今的时代,对女人而言太过残酷,相较而言,不如生一个儿子。


    这个时候,惜翠又难免犹疑,自己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那日在昏黄的佛堂里,瞧见他满身的伤疤时,她的确是心神微动。她对卫檀生的感情和愧疚还不足以支撑她放弃回家的步伐,她只是担心。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卫檀生性格的缺陷她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不仅不能回应他的爱,甚至。是她将他引上了一条歧路。一旦她离开了, 惜翠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


    或许是她自私, 她希望这个孩子能陪伴他,不至于他在以后的日子中泥足深陷。


    如果没有她的存在,一如原著那般的发展, 对卫檀生而言,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在被吴怀翡拒绝后,不恨也不痴, 往后的岁月中潜心修佛,平稳地度过了一生。是她为了回家,打乱了他的人生。


    第二日,惜翠照常去向卫杨氏请安的时候,卫杨氏担心她初为人母,恐怕会紧张,特地拉着她,细细地嘱咐了一番,安慰道,“我与你爹虽希望你能生个儿子,但未打算逼你,你与檀奴年纪尚轻,头一胎若是个闺女也无妨,翠娘你莫要害怕,安心养胎便是。”


    又免了她日日的请安,叫她好生休息。惜翠回到屋里的时候,正看见卫檀生正对着桌上的纸墨,似乎在想些什么。


    瞧见她拂帘踏入室中,青年莞尔一笑,叫她过来。


    “翠翠,我在想,要给我们女儿取个什么名字。”


    卫檀生笃定地认为会是个女儿,直接略去了儿子的可能性,惜翠已经懒得再纠正他。


    “你想到了什么?”


    惜翠走到桌前,低头看了一眼,直看到了洁白的纸面。


    幼时以聪慧名动京师的卫家三郎,却在取名一事上,沉思许久,始终没拿定主意,


    卫檀生坦荡地笑道,“什么也没想到,倒是想了个小名。”


    左想右想,到底也想不出来,卫檀生干脆搁下笔,“翠翠,你说叫妙有如何?”


    惜翠本来也不擅长取名,“妙有”具佛性,寓意也不错,男女都可叫这个,便同意了下来,传到卫杨氏与卫宗林那儿,都没什么异议。


    如此,便定下了妙有这个小名。


    得知她怀孕之后,吴水江与吴冯氏也来看过她一次,吴怀翡虽然惊讶,但也不甚意外。


    她与卫檀生成亲已有一段时日,有孕也实属正常,由于吴怀翡懂医术,又是大姊,吴冯氏便常常叫吴怀翡来看她,帮她安胎,吴怀翡欣然地受了。


    高骞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也送上了一份贺礼,但碍于如今的身份,却不好当面再见。


    小妹已经怀孕,高骞心中说不上来高兴,也说不上来不高兴。


    无法再相见,只能从旁人听说她已作人妇,已为人母。


    高骞浮浮沉沉,心绪复杂,其间滋味难以道明,只沉默不言地备下一份厚礼送了过去。


    他如今能力与地位还不够强大,还不至于能像从前那般护住她,为她遮风挡雨,日后,他还会继承高家,一步一步往上继续走,直到足够强大为止。


    吴怀翡来了两三次便发现了她身体上的古怪之处。


    有卫府与吴府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她脉象却还是一点一点地弱了下来,这变化很细微,更像无声的蚕食,但吴怀翡为人细心,依旧是察觉出来。


    不过,她只当是她从小体弱的缘故,只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身子。


    收回手,吴怀翡柔声道,“药是三分毒,你有孕在身,我待会儿为你写上几幅药膳,便照这个调理。”


    她的身体,她最清楚,吴怀翡看见的正是系统所说的日渐衰竭。惜翠真心实意地谢过了她。


    吴怀翡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眼见时间不早,起身告辞。


    出门时,正好撞上了卫檀生回来。


    她颌首打过招呼,各自镇静自若地道了别。


    时至今日,吴怀翡自然是乐见卫檀生能与高娘子举案齐眉,和睦相处的。


    往日种种,两人都不甚在意。


    惜翠看卫檀生进来,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檀奴……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顾小秋那儿她不能再去,也不知于自荣会不会再为难于他,只能托卫檀生有意照料他几分。


    卫檀生凝视她良久,将她揽入怀中,终究是轻声叹了口气,“好。”


    回想吴怀翡的叮嘱,又想到古代的生产条件和她的身体素质,惜翠心里也有点儿忐忑,为了到时候能少吃一些不必要的苦,也为了孩子,她开始有意识地多多锻炼,这具身体太单薄了。


    于此同时,更重要的是,她也要想办法培养卫檀生与他(她)的感情,培养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心,在她回去后,不至于走上极端。


    日子突然变得极慢,于春光中漫不经心的滑过。


    惜翠有意叫卫檀生问空山寺要来一颗菩提树苗,在院中辟了一处空地。他在空山寺的时候做农活做惯了,种起树来倒颇为趁手。


    春天快尽了,天气转暖,青年揩去脸颊上的汗水,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日头,转头对她笑道,“等日后长成了,到了夏日,我们便能坐在此树下歇息乘凉,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过如是。”


    过了几天,晚上又下起了暴雨。


    惜翠当时正临窗伏案写着笔记,虽然不能陪伴他(她),但她还是尽量减少他(她)日后没有母亲相伴的孤寂。她写的大部分都是日记,也间杂着些现代的童话或科普知识,分了他(她)不同的年龄和时间段。


    一年的时间,足够她写下不少东西。


    春雨来得突然,霎时间狂风大作,雨水如鼓点般落了下来。


    想到两人亲手种的菩提,惜翠搁下笔,赶紧叫上卫檀生一起,披上衣,提着灯笼,撑着伞去看。


    树苗被那一团薄黄的光照着,在暴雨中耷拉脑袋,怏怏的失去了精神。


    惜翠赶紧去扶,一边叫小厮们过来一起帮忙。一大帮人折腾到了深夜,待到风雨停歇,才堪堪松了口气。


    “为何这般着急?”回到屋里,卫檀生帮她脱下微湿的裙摆,问道,“若是死了,我再去向寺里要一棵树苗便是。”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灯光下,他面色确实有所不解。


    惜翠知道他没有生死观,并不着急,只是说,“再换一棵,就不是这一棵了。”


    卫檀生虽不认同她的说法,倒也没多说什么,还是尽心尽力地与她照料这一棵菩提。


    没多久,惜翠就开始出现了妊娠反应,早上起来头晕恶心,吃什么都没胃口,睡眠极浅,常常被庭院里叽叽喳喳的鸟雀吵醒。


    卫檀生就仿照着唐人的习俗,在庭院中的花树上,扭红丝为绳,缀上金铃,做了个护花铃,每天当鸟雀飞临的时候,就掣动护花铃,将鸟雀惊飞。


    每当风来,惜翠披衣起床,一眼就能看见窗外红绳金铃在春风中泠然作响,铃音阵阵,菩提树也于铃音中日渐成长。


    刘大夫特地叮嘱了头三月勿要行房。


    可耻的是,在激素的影响下,惜翠发现自己也有了些难以启齿的需求。卫檀生倒是每晚乖乖地搂着她一同入睡。


    青年乌发散落,胸膛袒露,灯光下,细细凝望,竟有种惊心动魄般的奇异美感。


    听到她的动静,卫檀生支起手臂望向她,不解地笑了笑,清心寡欲起来倒像是还在空山寺时。


    直到有一天,惜翠不小心撞见他独自一人跨坐在床上,层层堆叠的衣摆下,微昂起脸,对此,惜翠选择默默地掩上了门。


    等到第三个月能同房时,卫檀生唇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来,笑起来时,色若春晓,如珠似玉,满帐生辉。


    丹色唇瓣间吐出压抑的喘息,汗水润湿了眼睫,腰腹动作刻意放缓了些,憋得眼尾甚至也染上了抹海棠红。


    惜翠伸出手,环住了他脖颈,与他额头相抵,紧密相贴。


    或许是知道自己太过欲求不满了些,事毕,青年眨眨眼睫,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笑道,“修行佛理本是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与修行而言才是大忌,修行,讲究的要随心自在。”


    昨晚放纵了些,早上醒来时,全身上下还有些疲惫,惜翠看了眼空荡荡的枕侧,套上鞋,下床走了两步。


    只瞧见熹微的晨光中,卫檀生早早地醒了,正临窗坐着,低敛眉眼,拿了把银色的小剪刀在剪纸。


    银光翻飞之间,已剪出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彩燕。


    看见她,青年笑着站起来,绕过肚子,将她抱在膝上,拿起桌上的剪纸,一样一样的往她鬓发间戴。


    乌黑的发髻上落了些彩燕,彩燕伸展着羽翼,振翅翩翩欲飞。


    剪彩为燕,本是荆楚之地立春的习俗,但让卫檀生做起来却是一副煞有其事的认真模样,将今春两人没来得及做过的那些风俗,一一地补全了。


    “我初剪这些,还不甚熟悉,”卫檀生捋去她额角散落的发丝,笑道,“等明年开春,我再剪为你和妙有剪上一些时兴的,到时候手艺想来会比今日好上许多。”


    见她整天没什么精神,每日都困倦欲睡,卫檀生便带她出去踏青。


    趁着春还未落,她身体还支撑的住的时候,她和卫檀生一起跑了不少地方。京郊有一片竹林,盛产竹笋,卫檀生带着她,在竹林里慢慢挖。


    看笋尖钻破土壤,绿意莹莹,鲜嫩可爱,爆发出顽强蓬勃的生机。


    又提着扫帚,扫清了竹叶,留出一片空地,就地煮了一锅笋汤。


    汤色微白,撒上了些翠绿的葱花,看上去赏心悦目。


    卫檀生拿着木勺搅拌了一会儿,他端起碗,盛了一碗汤,凉了一片刻才递给她,顺便也给自己盛了一碗。


    瓷白的碗中,微黄的竹笋漂漂悠悠,像横卧在江中的小舟。


    卫檀生在山寺中待得时间长,惜翠记得他不吃葱蒜等五辛。


    但他却端起碗,神色平静地喝了一口。


    惜翠微有些诧异。


    卫檀生见她惊讶,眉眼弯弯地笑道,“若是你一个人喝笋汤,未免太无趣,两人同享才能尝出些滋味来,还是说,翠翠你并不愿分我这一碗?”


    春日看晓山最佳,空山寺所处的空山不高,但想要到山顶,也需得些费力气。一大早,卫檀生与她便驾车去了空山,天色未亮,打着灯笼一路往上。


    “此时山中雾气深重,”卫檀生将车上那件小斗篷罩在她身上,低头系好了脖颈前的系带,附身落下一吻,笑道,“你有孕在身,不能着凉。”


    或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也或许是真如系统所说的那般,才往上走了一截,惜翠就觉得体力不支,气喘吁吁。


    明年,或许明年这个时候她就能回家了。


    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惜翠心想。


    但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卫檀生说起这件事。


    卫檀生看她累,提起袖摆帮她揩去汗水,轻声道,“若真走不动,便不上去了,山腰也别有一番景致。”


    惜翠摇头,“来都来了,不上去太可惜。”


    还没到完全支撑不住的地步,惜翠不愿卫檀生背她,一路走走停停,总算顺利地走到了山顶。


    此时,山雾还未完全消散,淡淡的峦气浮在林间。


    卫檀生将带着的坐具铺在地上,悬崖绝壑,云蒸霞蔚,远处绵延不绝的山峰如生长在天际,隐隐约约,只能瞧见一抹淡青色的弧,慢慢地,曙光半掩,一轮红日自山顶吐出,霞光万丈,雾渐渐地散了,显现出爽朗明媚的林间之景。


    遥遥地往下看,松涛万顷中,还能瞧见满目的新黄,那是山脚人家种的油菜花田。


    是春日,是新生。


    是四季轮转,稻谷更迭,繁衍生息的尘世之景。


    天地万物,山川江河之美,她都想带他一起感受。


    第102章 夏秋


    虽说要带卫檀生一起感受世间之美, 但一入夏, 季节交替之际,惜翠就病了一场。


    这一病,病得沉重,再加上有孕在身, 刘大夫也不敢给她开什么药, 只能慢慢调理。好在有吴怀翡帮着, 调养了一段时日,总算养了回来。


    只是,从暮春到初夏那些日子,她都是在床榻上度过的。


    一晃眼, 就到了盛夏。


    入了夏,惜翠这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地狱生活。


    堂阁的四面隔子门都卸了下来, 藤床薄被都搬到了屋里, 清风入室,也抵不过炎炎暑气。


    心知自己时日无多的惜翠,头一次希望时间能走快点, 自己赶紧领了便当回去,至少在家里有空调有wifi和冰镇西瓜。


    大梁也并非没有解暑的冰镇小吃, 只是她有孕在身, 卫杨氏担心伤身,格外忌讳她吃冰寒的,凉水也不准多喝,只安慰她多忍耐一会儿, 再将自己份例内的冰块多拨了一些到她房里 。


    吃惯了现代各种糖精、奶油、添加剂的雪糕冰淇淋,大梁的凉水,算不上多美味的东西,没有办法,也只能硬生生地熬着了。


    穿着件白纱无袖的暑衣,惜翠躺在藤床上,还是热得怀疑人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卫檀生坐在她身侧,眉眼低敛,帮她打扇。


    扇面微扬,携来徐徐廊外的荷风,护花铃荡出铃音清响。到了酷暑,麻雀似乎也被晒蔫了,没了叽叽喳喳唠叨的心思,倒是蝉在疯狂求偶,滋哇儿滋哇儿的乱叫。


    瞧见她宛如一条咸鱼一样瘫在藤床上,他眼里带了点笑,轻声问,“可还是睡不着?”


    藤床上的凉席被体温捂热了,惜翠将自己翻了个面,贴着凉快的那一面继续咸鱼瘫着。


    怀孕之后,她不论吃什么都没什么胃口,躺在藤床上时,倒特别想吃街上卖着的冰雪冷元子,冰雪冷元子是大梁随处可见的小吃,用黄豆和砂糖、蜂蜜团成一团,浸到冰水里,用来消夏解渴再合适不过。


    “我想吃冰雪冷元子。”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热意,和舌底生出的口水,惜翠坐起身,默默地抗议。


    卫檀生摇着扇子的手未有停顿,耐心地徐徐地说,“但你如今有孕在身。”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好像比之前更瘦了些,看不出像是怀孕的模样,下颌更尖,衬托的眼也更大,在身孕和酷暑的双重折磨之下,眼下泛起了淡淡的青黑。


    每日清晨,他帮她梳头的时候,她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向来乌黑的发也失去了光泽。


    卫檀生只当她是因为怀孕在身胃口不好,前些日子又大病了一场的缘故,并没怎么深想,转瞬,注意力又集中到了惜翠口中刚刚提到的冰雪小元子上。


    按理来说,她吃些冰的是无妨的。娘他那儿有他帮着说话,少吃一些,她想来也不会多说什么。


    略一思索,卫檀生搁下扇子,亲自去叫厨下做了一份冰雪小元子端了上来。


    等到小小一碗小团子端上来的时候,惜翠吃得极慢,半点也舍不得浪费,尽量想留住口中淡淡的冰味儿。一碗吃完,意犹未尽。


    眼看着卫檀生将那碗冰雪小元子端走了,放回桌上,惜翠虽然不舍,到底还是没做出舔碗底这种事,吃到了就算满足了,她还挺知足常乐的。


    不过,如果给她回去的机会,她保不准会不会打开她家冰箱舔柜门。


    “明日,我带你回寺里避暑罢,”卫檀生重新拿起桌上的小扇,坐回到她身旁,莞尔说,“你这几日一直没什么胃口,吃些寺里的素斋或许会好上一些。”


    “翠翠。”看了她一会儿,卫檀生冷不防地问。


    “嗯?”


    青年倾身,修长的五指捏着扇柄,将扇面一扬,挡在了脸颊前,低下头舔了舔她唇角,舌尖含入了一丝淡淡的甜。


    清风徐来,扇面上的芙蓉图样好似活了一般,舒展着鲜嫩的花瓣,在风中轻颤。


    白绢扇面下,映出模糊的交叠的人影。


    他阖眸倾身亲吻,乌发都扫落在了她脸上。


    惜翠的心仿佛也跟着芙蓉花颤了一下,不太自在地别过了脸。


    第二天,卫檀生就收拾行装,带她一起上了空山寺。


    抱着她走下马车时,感受到臂弯中的重量,卫檀生一愣。


    怀中的少女,虽有身孕在身,体重却未有什么变化,似乎还比前两日轻了一些。


    一路上在马车中颠簸,她神色疲倦地将头靠在他胸前。


    她这几天总觉得累和困,好像怎么也睡不够觉。


    他一低眼,就能看见她枯黄的发梢。


    卫檀生收敛心神,将双臂紧了紧。


    他回到空山寺后,从前的师兄弟们少不得要前来迎接。


    瞧见卫檀生一如处事不惊,从容度日的模样,其他几个寂字辈的僧人,虽不言说,心里却不免有些惋惜,若是寂空未曾下山,说不定多年之后,当由他来继承主持的衣钵。


    眼看着卫檀生甘愿饱受俗世间五蕴之苦,众人惋惜虽惋惜,但这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慧如呢?”眼看人群中少了一个小光头,卫檀生略显讶然,“他如今还未回山吗?”


    惜翠当初陪卫杨氏听俗讲的时候,没看见慧如也是正常的。在卫檀生还俗后没多久,他就随着一位师兄北上云游修行去了。


    但到现在,算算日子,也是时候回来了。


    “慧如的确回来了,他前几天才回,昨天不知忙些什么又下了山。”其中一位僧人笑着解释道,“如今还尚且不知寂空你回了寺里,倘若让他知道了,肯定是要过来见你的。”


    卫檀生从前的禅房还保留着,将行李放下后,正好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动静,是慧如听到消息飞也似地赶了回来。


    “师叔!是我!”门一开,只见慧如兴高采烈地站在门外。


    小和尚长大了不少,皮肤也晒黑了些,看上去比之前更健壮了点儿,性格倒没什么变化。


    “我听说师叔你回来了,”慧如笑道,“还带着吴娘子回来了!”


    “我前些日子便想去找你,但师兄们不让我去,怕我打搅了你。”多年不见,慧如一点也不觉生疏,提步往禅房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当时听说师叔你成亲后,可吓了我一跳。”


    他从未想到,他那师叔竟然也会成亲,当时得到消息后,他还在路上,心里虽然跟猫爪子挠一样,无奈不能赶回来看看。


    虽然得到消息那一瞬间,他是吃惊了点儿,但一想到是娶了吴娘子,慧如也不觉得惊讶了。当初在寺里的那时候,他年纪虽还小,但还是能看出些师叔对待吴娘子,和对旁人相比有些不同。


    慧如年纪小,尘心未灭,想的却没其他人想得那么多,吴娘子性子好,医术又巧妙,师叔能娶吴娘子为妻,他是极为乐意的。


    “说起来,我也好久未曾见到吴娘子啦!”


    刚刚站在门口,他只能瞧见一个隐约的身影坐在桌前,想到吴怀翡,慧如颇为期待地看向了桌前坐着的人。


    待看清是一个陌生的相貌之后,小和尚不由得愣住了。


    “吴……”半截话卡在了嗓子眼里,慧如呆呆的,看着惜翠,不由自主地便脱口而出,“师叔,你娶的不是吴娘子吗?”


    小和尚嗓音脆生生的,但霎时间,整间禅房都安静了下来。


    卫檀生下意识地看了惜翠一眼。


    惜翠知道慧如是误会了,她倒没觉得冒犯,卫檀生他喜欢的确实是吴怀翡,这是原著中无可争辩的事实。


    话出口没多久后,慧如总算是反应了过来,自知失言,登时涨红了脸,慌忙想要解释。


    “抱……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师叔……从前与吴娘子明明是……”说多错多,慧如窘得从脖子到光溜溜的脑袋都红了个透。


    “慧如,”卫檀生看似平静地回答,“你误会了,我的妻子是吴家二娘。”


    只是,隐藏在袖中的五指,却不由得又握紧了腕上的佛珠。


    正是慧如年纪小,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才更戳中了他心中难以言说的隐秘之处。


    慧如臊得直跺脚,不敢看惜翠,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飞也似地来了,又飞也似地胡乱找了个借口,匆忙地飞奔而去,离去前,还是没忍住,心虚地看了惜翠一眼,悄悄地帮忙将门带上。


    慧如的惊讶并不稀奇,实际上,在卫府上,也有不少人以为卫檀生他本来会娶的是吴怀翡。他平日里与吴怀翡走得更近一些,关系也明显更为亲密。


    但不知是何缘故,最终娶了吴家二娘,想来或许是因为求娶大娘不得的缘故,这才退而求其次,娶了她妹子。


    每每吴怀翡到来时,府上难免有些悄悄留意两人神情反应的。


    这些惜翠都未曾在意。


    慧如走后,卫檀生按捺下胸前中传来的滞涩之感,弯唇看向她,本想解释什么,“翠……”


    却在看清她神情后,戛然而止。


    她还看着慧如的方向,脸上隐隐含笑,好像为再见到慧如而高兴,却丝毫没有在意他话中的疏漏偏颇之处。


    不该如此,


    本不该如此。


    她太瘦了,似乎连轻薄的月白色夏衫也撑不住,乌发披散在肩侧,更显得面色白的惊人,明明是夏日,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血色。


    当初,她刚上空山寺的时候穿着的可是蓝白色?


    青年唇角的笑意也顿住了。


    他记不清。


    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掌紧紧地攥住,卫檀生呼吸一乱,那股滞涩之感愈来愈浓,不到片刻,便化为了一阵颓然。


    站在禅房内,屋外蝉鸣声声,骄阳似火,正是那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态度,却让他好像坠入了冰窖之中。


    “卫檀生?”惜翠看出了他的古怪。


    他摇首,提起嘴角,笑了笑,“我无事,翠翠。”


    惜翠走上前去,却被他搂入了怀中。


    他的手,顺着她脊背一路往下。


    除了小腹有些弧度,她其余地方一如既往的纤细。


    他忽而想到佛堂那日看到的那一幕。


    春花已经谢了。


    她似乎也随同春花,走进了一场无可避免的衰亡。


    =


    在空山寺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夏日,秋天又来了。


    他与她从春看到夏,又从夏看到了秋。


    惜翠临窗梳头的时候,窗外正下着一场冷冷的秋雨,夏日盛放着的荷花已经尽数凋谢,枯荷伏在浅浅的池底,在秋日的霜雨中日渐卷曲腐烂。


    前几天,他们一起去了京城不远处的郭溪。


    冷冷的一汪秋水中落了些晚霞,郭溪多芦苇,秋风乍起,芦花深处荡起雪涛,荒凉的芦苇荡中惊起水鸟无数,栖息在此处的大雁与黑颈鹤纷纷振翅而起,直冲天际,悲声切切。


    惜翠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景致,想要涉水看个仔细。


    不知是何缘故,卫檀生一把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深深地凝视着她。


    在那么一瞬间,他恍惚有种错觉,她会随着这群雁直往南去。


    发顶的微黄的发丝总冒起,她拿梳篦梳了一遍又一遍都压不下去。


    卫檀生接过梳子,取了一捧发握在了手上,她头发日益枯黄,握在手中,粗糙得像秋草。


    夜深露重,枕簟渐生凉意,即便多铺了一床被褥在上面,晚上搂着她入睡时,他还能感觉到她身上冰冷的温度,就像搂着一块冰,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


    半夜,她又从睡梦中咳醒。


    她睡得不安稳,又要常常起夜,再上床时,又睡不着了。


    卫檀生见她睡不着,点了灯,抱着她给她念佛经。


    他嗓音清润,就着窗外萧瑟的夜雨,很有助眠的作用。


    夜雨秋风将窗户吹开了些,如豆的灯火飘摇了一瞬,苟延残喘了一会儿,灭了。


    第103章 冬冬


    惜翠起身去将灯重新点上, 回到卫檀生面前。


    看她眼神清醒,毫无睡意的模样, 卫檀生也不再打算继续念佛经, 而是伸手将桌上的纸面铺展开, 偏头笑着问, “翠翠, 我帮你画副画像好不好。”


    他凝视着她的模样,好像要将她的容貌深深地,一笔一划地刻在心底。


    惜翠虽然有些意外,但她现在确实睡不着,也很好奇卫檀生他究竟能画出什么东西来。


    然而, 卫檀生根本没打算照着她现在的样子来画。


    “我想知晓, ”他说,“翠翠你真正的模样。”


    “真正的你, 究竟是何种容貌。”


    从山匪,到高家三娘, 再到吴惜翠,那都是她, 也都不是她。


    他想看见的是真正的她。


    惜翠有些犯难。


    她当然还记得自己到底长什么样, 只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和卫檀生描述她的长相。


    “凭空画出来太难了, ”惜翠摇头, “就算能画出来应该也不像我。”


    卫檀生却很固执,垂下眼帘说,“不试试怎么知晓。”


    “那你觉得本来的我, 究竟长什么样?”惜翠反问道。


    卫檀生又是一怔,刚刚握了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


    他看向灯光下的她,不过短短数月,她好像和从前相比就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才说了一句话,又轻轻地咳嗽起来。


    她现在的病容,称不上多么好看,唯独一双眼,依旧是清凌平静的,黑白分明。


    他似乎从来没想过,真正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此之前也从未有过为她画像的念头,或许那时候他对她的爱还不够深,或者说,还称不上是爱。


    她出生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她过去的生活,他都不曾在意。


    他竟然连她的过去都没兴致探究。


    卫檀生的面色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变化。


    在她无心之问下,卫檀生抽了一卷画纸铺开,第一次试着一点点勾勒出她曾经的模样。


    下笔前,他阖眸,努力压下脑中那片空白,慢慢地回想她现在的模样,与高遗玉的容貌渐渐重合。


    一个人的容貌虽会发生变化,但性子与神态却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幼年曾经学过画的缘故,青年垂眸运笔时,手腕很稳,落笔处不偏不倚。


    惜翠捂住嘴唇咳嗽了两声,好奇地看向墨色浓淡间转出的大致轮廓,想看看在卫檀生心中她究竟长什么样。


    在那沙沙的芭蕉夜雨中,他寥寥数笔,简单地勾勒出了一个倚着栏杆的女人,微黯的秋色下,她身着银红色的裙,腰系螺青色的裙带,层层的裙裳垂落在地,眉弯嘴挠,脸色用胭脂粉衬,再笼上了一层薄粉,意态悠闲慵懒。


    惜翠一看,没忍住顿时就笑了,她一笑,就不住咳嗽。


    卫檀生搁下笔帮她拍了拍脊背,惜翠喘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又重新看向画纸。


    虽然纸上的人很美,确实是寻常的仕女美人形象,但和她实际上长什么样根本就是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误会这么大,惜翠也不意外,毕竟她只告诉过他,她来自天朝,这小变态误以为她口中的天朝和大梁一样,画出这么一个意态娴静的仕女图,也不是他的错。


    “我不长这样。”惜翠指着纸上的人发髻,说,“我没有发髻,我头发是卷曲的。”一边说着,惜翠一边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长,就这么披散着。”


    她倒是曾经留过一头直发,但熬夜使人秃头,卷发好歹显得头发多一点,也能柔和气质,看上去更加温和。所以,工作后没多久,惜翠就去烫了个卷发。


    卫檀生目含讶然。


    惜翠想了想,光说似乎也说不出什么个所以然,便拿了支细笔,重新铺开了一张纸,画了个简笔的小人。


    比起斜倚栏干的仕女,瘫倒沙发的宅女,明显更符合她的形象一些。


    “大概就是这样了。”


    说着,又在另一处空白的地上,画上了个圈,接了个短短的四肢,“这是你。”


    瞧见纸上大脑袋大眼睛的小人,卫檀生也忍不住弯唇轻笑了起来,“这倒是新奇的画法。”


    “但我何时生得这般丑了?”


    她画得确实不好看,卫檀生笑着痴缠她,“明明,这京中人都说卫家三郎生了一副天人之姿,我这般美貌,在你眼中便生得这么丑?”


    “翠翠,你看看我。”


    惜翠已经习惯了这小变态对自己容貌的看重,答道,“好看,天底下你生得最好看。”


    凭空描述,偏差太大。接下来不论卫檀生怎么画,惜翠看着纸上的人都觉得不像自己。


    纸上晕出了浓重的一团墨渍,他收起仕女画,同其他废稿一起,团作一个团,毫无怜惜之意地丢进了废纸篓中。


    惜翠有些惋惜,“画得好看,留着多好。”


    他洗干净了手,听到这话,抱紧了她,将下颌搭在她脑袋上,蹭了蹭,“但这不是你,这只是个死物。”


    秋雨潇潇,冷侵单衣。


    窗前点着的一盏如豆青灯,照见了池中的枯荷。


    第一次,他望见枯荷,觉得碍眼,像是象征着衰亡和病死。


    惜翠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一些,“翠翠,明日我便差人将那池中淤泥枯荷清理了罢。”


    惜翠看看向卫檀生,笑道,“现在看着虽然不好看,但明年还能长出荷花。”


    毕竟,死亡与新生总是相对的。


    望着低伏着的枯荷,她就想起了夏天去空山寺避暑的时候。


    当时,她和卫檀生想下山去卖些零嘴吃,正好碰上了一场暴雨,身上没带雨伞,只能慌忙摘了两面巨大的荷叶,顶在头顶上,慌慌忙忙找人家屋檐下躲雨。


    那天雨可真大啊。


    街上人潮盯着伞拥拥攘攘的,雨水顺着伞面直落。在满长街的伞面中,唯独冒出了两面圆圆的绿意,穿梭在人潮中。


    秋天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天气转凉了,惜翠的胃口好转了不少,之前基本上吃了没多久就觉得恶心反胃,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多吃些猪肝一类的菜来补血。


    秋天正是鳜鱼肥美的时候,她和卫檀生一起去钓了不少鳜鱼,拿回府里交由厨房煮了,一顿难得吃了一整碗的饭。


    秋天过下来,她身子似乎也养好了不少。


    或许只是因为有孕的缘故,她才这般衰弱。


    卫檀生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少女,吹熄了灯,满含希冀地,缓缓地想。


    等到孩子生下来,开春便好了。


    等到开春,他就能与她一起坐在廊下,听着护花铃响,看着庭中的菩提,再剪上许多时兴的彩燕。


    掐指一算,就到了预产期。


    生产前惜翠心里也没有底,毕竟古代生育条件这么差。


    卫府和吴府早早地就准备妥当,高骞也婉转地帮忙找来了京中接生经验丰富的稳婆,再有吴怀翡帮忙照料着,这一胎生下来倒也算顺利。


    各种最差的情况,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痛是痛,但出乎惜翠意料的是,系统就像给她开了金手指一样,生产过程中竟然没出什么差错。


    瞧见襁褓中的婴儿时,惜翠微有些懵逼,一时间竟然没能接受自己这就当妈了。


    这就是她和卫檀生的女儿?


    她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名字也已经定下来了,叫悦行,卫悦行。


    见不是个儿子,卫杨氏虽有些遗憾,却没说什么,安慰她叫她放宽心,好好养身子。


    “你与檀奴还年轻,”卫杨氏笑道,“日后还有机会的。”


    毕竟是自己亲孙女,看着看着,卫杨氏也觉欢喜,不禁眉开眼笑地说,“你看,妙有长得多像你与檀奴。”


    刚出生的孩子都不太好看,五官都没张开,惜翠细细地看了,也没看出她究竟像谁。


    如卫檀生所愿生下来的是个女儿,他倒是格外的欢欣与满足。


    晚上,搂着她睡觉时,亲吻着她鬓发,扬起唇角,低声说,“翠翠,日后便是我们一家三口一起生活了。”


    惜翠没有吭声,她只清楚地感受到,在生下悦行之后,她的身体开始急剧地衰竭了,就像一朵花,于花期怒放后,以无可挽回的速度走向了衰竭。


    没多久,她又病重了一场。


    她其实没多少精力去照看悦行,一直都交由乳娘在照料。


    她写的那本日记已经积攒了厚厚的几本,有时候看着婴儿摇床内的她,惜翠由衷地感到了一阵愧疚。


    惜翠不太愿意卫檀生一直陪着她,只催着他多去陪陪悦行。


    至于其中原因,她始终没能下定决心与他说个清楚。


    在悦行出生后没多久,就是新年。


    新年伊始,海棠和珊瑚特地给她翻出了件海棠红的新裙子,将发髻梳得整整齐齐的。


    卫檀生亲自剪了不少“闹嚷嚷”,给她戴了满头,悦行年纪尚小,只能别在了衣襟前。


    京城上下到处是爆竹声声,全城贴满了大红的春帖,怀孕的时候她不能喝酒,如今生下来了悦行,惜翠也跟着喝了点屠苏酒,吃了点年糕和柿饼。


    整个卫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窗户纸也糊上了福字,搬着梯子将灯笼一盏盏的换成了大红的灯笼。


    但在这除旧迎新的喜悦气氛中,惜翠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可能熬不到年后了。


    她身体越来越虚弱,海棠红的裙裳穿在身上,依旧是毫无生气,反倒透着股诡异而阴沉的死气。


    刘大夫和吴怀翡来来回回好几次,都没有办法。


    惜翠问她,我是不是要死了。


    吴怀翡别过眼,似乎不敢看她,她浅笑着安慰她,“哪有这回事,你刚生下悦行,身子弱,养几天就好了。”


    她半窝在卫檀生怀里,看他给她染指甲。


    她五指瘦得极细,指甲盖白中泛着紫,袖摆滑落,露出一截直挺挺的小臂。


    青年垂眸,取了凤仙花汁,一个一个染得很仔细,但指尖却不住地轻颤,连带着手腕上的佛珠也在响。


    惜翠伸出手,举到头顶前,借着窗户外的雪光看。


    十个指头,血样的红,似乎染了丹蔻,就能为她添上两分生气似的。


    惜翠倒不惧怕死亡,她死了两次,早就不怕了,死亡于她而言是归宿。


    她终于能回家了。


    日夜期盼着,总算让她等到了能回家的那一天。


    “檀奴,”惜翠还是不太习惯这个称呼,顿了顿,才决心和他讲清楚,“我可能要回家了。”


    第104章 老病老死


    在此之前, 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比较合适, 但如果不说, 惜翠担心日后可能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可能快要死了, ”惜翠说, “如果我死了, 你不用来找我,这次我有预感,”她眼睫低垂,“我死后就能回家了。”


    “翠翠,”他抬眼, 绀青的眼平静地注视着她, 似乎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些什么,脸上依旧是带着抹温和的笑意, 双眼莹润如玉,“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说着, 缓缓地攥紧了她的手腕,但手掌中的手腕太细了, 好像他一使劲儿就能折断一样。


    卫檀生放松了些桎梏。


    不会让她死的, 她不可能离开他。


    哪怕他也真的有此预感。


    “我离开之后, 替我照顾好妙有, ”惜翠继续说,“如果有机会,多带她出去走走也好。”


    青年虽没应声, 但惜翠相信他能做到。


    “翠翠,”他突然拉着她手腕,贴在他脸颊上,“你爱我,舍不得丢下我与妙有。”


    肌肤相贴,指尖似乎触碰到了微热的水意。


    惜翠浑身一震,别过了眼,不去看他。


    “倘若你死了,我会去找你。”他莞尔,“一直找你。一直到,你瞧见我可怜,怜悯我,主动出现上前渡我出苦海为止。”


    “翠翠。”他亲吻着她鬓角,轻轻地念着,“你爱我。”


    “你爱我,别离开我。”


    一声又一声,似乎在念给自己听,唯有如此才能化解心底无尽的茫然和悲怆。


    庭院里花都枯萎了大半,护花铃上落了雪,风也不动了。


    死亡即在眼前,惜翠的心情却格外的平静。


    卫檀生固执地去请了许多大夫,京城的大夫不行,又去其他地方请,甚至吴怀翡都已经不再欺瞒她,他却是不肯相信。


    人力终究有限的,他亲眼看着,她不论灌了多少药,都无法暂缓她衰亡的速度。


    胸腔中的感受很陌生,像有一把钝刀在一下接着一下地割。


    她要死了,舌尖甚至已经无法尝出药味儿来,吞入喉口中,像吞喝白水一样。


    也是第一次,他去了空山寺,跪在了佛陀面前。


    他曾经眼含嘲弄地目睹那些在佛前苦苦挣扎的众生,如今也归于众生。


    佛陀少年出游迦毗罗城,见老病死等事,心生悲厌,作是思惟“此老病死,终可厌离”,终有一日,在出家之时到来,超然凌虚,逾城而去。


    “不断八苦,不成无上菩提。不转法轮,终不还也。”


    旃檀佛像,依旧没什么变化,静静地站立在大殿中,一如既往的温和慈悲。他左手下垂,施与愿印,能满众生愿,右手屈臂向上伸,施无畏印,能除众生苦。


    如今正值新年,来往上香祈求新的一年富贵平安的人不在少数,在来来往往的香客,缭绕的香雾中,青年阖眸,唇角常挂着的笑意,终于收敛得干干净净。


    下山的路上,卫檀生看到了一支梅花。


    他从未看到过这么美的梅花,冒着漫天的风雪盛开,坚韧而饱含生机。


    深夜,又落了一场冷冷的冬雨,雷声滚滚。


    他从睡梦中醒来,一眼瞥见了躺在床侧的她。


    她面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脸更尖,颧骨微凸,长而卷曲的眼睫覆在眼皮上。


    自从惜翠病后,屋里便整夜地点着灯,潇潇的夜雨尽数落在芭蕉上,忽而一个霹雳乍响,她却毫无所觉,面色苍白地窝在被褥中,像是失去了呼吸和生机。


    他心头掠过一抹慌乱,下意识地去摸她的鼻下。


    呼吸虽浅,却像一根线悬着一样,不至于断绝,他松了口气,因为恐惧而僵硬的手指慢慢地扣紧了。


    再看她时,卫檀生又觉得茫然和陌生。


    她被褥中伸出的手,指甲盖上的鲜红已经斑驳,像垂死的枯梅。


    他看着觉得刺眼,心中竟再度涌现出一阵的畏惧,畏惧她身上的死气,畏惧死亡,畏惧再和她同床共枕。


    卫檀生掀开床帐,缓缓地走下床,到第二日都没再回来。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屋里歇下。他每日都会去找不同的名医,却不愿再和她一起睡,不愿再出现在她面前。


    惜翠现在醒得少,睡得多,大半的时间都在床榻上度过。


    她现在常常做梦,有时候是梦到卫檀生,有时候是梦到她爸妈,有时候是卫檀生牵着已经五六岁的妙有正在石阶上走,有时候又梦到了高骞、吴怀翡和其他许许多多人。


    她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是睡着的,偶尔也会醒过来。


    今天醒来的时候,惜翠突然感觉到自己精神特别好,不仅能下地了,甚至能喝粥。


    她病重,只能喝些白粥,但软糯的粥入口,回味却是微甜。


    惜翠喝了一口,问海棠,“粥里放糖了?”


    海棠只看着她流着泪摇头。


    惜翠皱皱眉,又尝了一口,确实是甜的,“我尝着似乎是甜的。”


    海棠看着她,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哽咽着说,“粥里没放糖。”


    惜翠笑着说:“你哭什么?我还没死呢,你现在留些眼泪,等我死的时候再哭。”


    海棠呜咽了一声,一边点头又一边掉眼泪。


    海棠侍奉吴惜翠一心一意,惜翠也已经为她想好了日后的打算,为她准备了卖身契和银钱,不论是离开或是回到吴府,都凭她自己决定。


    她现在这幅模样应该就是回光返照了,喝完粥惜翠不太愿意浪费这么好的机会,去看了妙有,她睡在摇篮里睡得安详,惜翠伸出指尖想戳一下她,又担心将病气过给她,便收回了手指,趴在摇篮前,只笑了笑。


    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却没看到卫檀生的身影。


    “今天他也不回来歇了?”靠在床前,惜翠平静地合上膝上的书,对那前来传信的小丫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那丫鬟离开时,喉咙却突然极其得痒,惜翠弯起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像要将肺血淋淋地从喉咙眼里咳出来,咳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这小变态不和她一起睡也好。喘匀了呼吸,惜翠平静地擦了擦唇角,苦中作乐地想,她现在的样子她自己也嫌丑,晚上动不动要咳嗽,一咳嗽就是眼泪鼻涕口水一起往下流。


    不知道为什么,她其实……不太愿意让卫檀生看见。


    镜子里的人,已经不能称为人,更像是鬼,套着人皮的悠悠荡荡的鬼。


    要是像之前那两次,干净利落地死去倒还好,像现在这样,吊着一口气,就是死不了,未免太过折磨人。


    吹熄了灯,惜翠仍旧觉得冷,寒意深入骨髓中,屋里烧了炭,室内温暖如春,她一人盖了两床棉被,却怎么也捂不热,手脚都是冷的,惜翠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生病的时候,她又格外地想她家太后了,想到小时候,她感冒又吞不下胶囊,水咳出来了一身,她家太后一边骂她又一边教她怎么喝,喝完了给她盖好被子,说着闷头捂一觉就没事了。


    她有些委屈,想快点回家。


    半夜,惜翠又觉得热,在一阵冷热交替中,醒来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每日都去空山寺,冬日的寒夜,冷得彻骨,他顶着山风和冷雪,去寺里上香,一遍遍地恳求佛陀。


    那无数佛幢被山风吹得来回飘荡,佛幢下的如意珠当啷得响,佛前,他为她供养的长命灯,在湿冷的地板上映出昏黄的一团光。


    他腕上的佛珠,也倒映着一线的灯焰,生与死在殿中交错。


    下山的时候,卫檀生正好碰上了纪康平。


    纪康平春闱考中后,一直待在家里等着授职,在家中无事,他平日里便常常与同年出去宴饮,拉扯拉扯关系人脉,到新春的时候,各色的拜帖下得更多,人际走动得更加频繁。


    因为惜翠病重的缘故,他已经推脱了大半。


    这回碰上卫檀生,是请他一起去见吏部一位官员,此事事关前程,他推脱不得,一人去又未免有些忐忑,他这位表弟在京中享有盛名,若有他作陪自然再好不过。


    更何况,如今惜翠重病在身,纪康平也希望他能多出来走走,且散散心。


    面前的青年略一思索,便含笑着点头,答应了下来,“好。”


    纪康平松了口气,想到惜翠,又看了一眼他面色。


    他今日穿着件玉色的衣袍,石青色的鹤氅,脑后绑着杏色莲花暗纹发带,手腕上戴着串莹白色的佛珠,单站在那儿,便是宝蕴光含,风流蕴藉。


    无怪乎,京中人都称呼他为小菩萨。


    而如今,他如玉的脸上依旧如菩提萨埵像一般温顺和煦,似乎弟妹的重病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看上去依旧疏朗沉静。


    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或许檀奴与弟妹间夫妻情分本就淡薄一些,纪康平心下轻叹。


    酒宴中,觥筹交错,灯影摇落。


    主人请了乐伎与舞姬来助兴,笙箫阵阵,那场中的舞姬随之旋身摆腰,雪足踏出舞步,细软的腰肢摇晃,裙裳划出柔美而有力的弧线,纤细的脚踝上,丰润的手臂上,各色的铃铛和钗环叮当响,似乎下一秒就要伴着幽香坠入杯中。


    卫檀生端坐着,看着裙裳、灯影与金铃摇动,也能微笑着附和两句。


    一曲舞毕,舞姬面上微红,汗水顺着白皙的脸往下落。


    望着她健康丰润的四肢,他忽而又想到了躺在床上的她,想到了他临走前看到那一眼,她被褥中垂落出的手臂,像半截枯梅,死气沉沉。


    青年蓦地捏紧了酒杯,心中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击打了一瞬,泛起一阵刀割似地疼痛,疼得他指尖一直在颤。


    舞乐无疑是美的,比她美多了。


    看着她病重的模样,他第一次畏惧死亡,如此贪恋生机。


    窗外又飘起了雪,室内的灯光漏出了些许,映照着如絮的白雪在黑夜中旋转腾飞。


    烟花“砰”地照亮了夜空,落下无数星子。


    可是看着眼前的声色犬马,皮肉白骨,他突然很想回去,回去轻嗅她发间苦涩的药味儿,那些尘世的美,那些鲜活都不如她。


    青年眼睫茫然地眨了眨,心中像是缺了块什么,风一吹都在生生地疼。


    猛然间,他突然明白过来,他畏惧的从来不是她,厌弃的也不是她苟延残喘着的模样。


    毕竟,他何曾惧怕过死亡本身,他曾经日日夜夜修持白骨观,对着尸身观想修行。


    他害怕的只是她会死。


    只要一想到她会死,她会离开他,他便再也无法忍受继续待在那儿。


    他厌弃的是,束手无措,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却毫无办法的自己。


    一瞬间,他想要回去,立即赶回去。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喧闹的宴席上突然匆匆赶来一个小厮,他目光急急地扫了一圈,落在了他与纪康平身上,忙躬身行礼。


    “郎君,”小厮附在他耳畔,轻声说,“府里来消息了,娘子快不行了。“


    =


    她快死了。


    惜翠昏沉地想。


    她见到了妙有、见到了吴氏夫妻俩,见到了吴怀翡、见到了卫杨氏和卫宗林、见到了孙氏黄氏、喜儿和书桃,却唯独没有看到卫檀生那小变态。


    她听到卫杨氏在催促,有丫鬟慌忙回答,“已经去请郎君了”


    接下来的,惜翠也听不清楚了,她好像看见了系统那团白光,看到了高楼大厦,渐渐地定格在了一处小小的民居里,窗户上倒映着吊灯温暖的光。


    =


    马车行驶到一半的时候,偏偏坏在了路上。


    他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茫然地打起车帘,行走在冰冷的寒夜里,将纪康平的呼喊声抛在了脑后。


    他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渐渐地跑了起来,朝着卫府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昨日下了一场冬雨,地上满是湿滑的泥渍与雪水,雪水钻入了鞋履中,冻得他脚尖僵硬。


    耳畔掠过刀割般的呼啸北风,他幼时被打折的左腿,又开始疼了。


    他的跛足其实平常掩藏得很好,好到他甚至忘记自己是个跛足。


    左脚与右脚一深一浅地踩入雪水中,钻心刺骨的疼。


    他想要看看她,他多想看看她。


    翠翠,等我。


    等我。


    青年恐慌地无声哀求,通红的眼眶已有泪水滴滴地往下落。


    他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了地上,泥与雪沾满了衣摆,结实的冰凌划破了手掌,他茫然不觉痛地站起身,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


    卫檀生好像看到了他第一次见到翠翠的时候,他刚醒来,稀疏的树影下,正对上她笑着说,“诶!你醒啦?!”


    他想看看她。


    他终于赶到了卫府大门前。


    卫府静悄悄的,像是隐藏在暗夜中的兽口,但府内的灯光却温暖如白昼。


    他刚要提步上前,身后却传来“砰”!“砰”!两声。


    他抬头看去,远处人家接二连三的烟花在夜色中升空,绽开。


    几乎在同一时间,隐隐地,他突然听见府内似乎爆发出了一阵悲恸的哀号与哭声。


    他怔住了。


    冬日里积雪成冰,刺骨的风吹得他面色煞白。


    他迷惘地愣在了府门前,漫天的星辉落了他一身。


    不断八苦,不成无上菩提。


    他前半生不知生死,是她教会了他生死,而如今,他却要用后半生再次去超脱生死。


    第105章 菩提


    府内, 哭声不绝于耳。


    府外,烟花声震天。


    这世上有人悲,有人喜, 每人都各不相干。


    他终于回过神来,跨过门槛, 顺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 踏入了院门中, 来到了屋里。


    瞧见他回来了, 守在门前的丫鬟, 忙朝屋里喊,“郎君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面色,哽咽着说,“娘子已经去了,郎君节哀。”


    屋里人都在哭,但落在他眼中, 却是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象。


    卫杨氏与孙氏她们都挤在一处, 吴怀翡也在看他, 她面色很古怪。


    他似乎无法融入他们的悲痛中, 站在门前, 没有往前,只静静地看着,心中出乎意料的迷惘而平静。


    他出现在门前时,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众人拥挤在了一处,将床前挡得严严实实的, 冬日的屋里烧了炭,本就闷得厉害,人一多,空气更显浑浊。


    瞧见他站在门口,绀青的眼无悲无喜地望向屋内,屋里的人好像都愣了一下。


    青年乌发散乱,玉色的衣摆上正往下滴着泥水,紧紧攥起的指尖中,有血珠渗出。


    众人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些,好叫他去看清躺在床上的她,嘴上同时说着些安慰的话。


    卫杨氏本想责骂他两句,但一看到他模样,却不好再说什么。


    他拖曳着自己的跛足,缓缓地走向了床前,却没有去看躺在床上的枯竭的少女,而是彬彬有礼地转向了屋里众人,看着他们,温和有礼地说,“我想与翠翠一起待上一会儿。”


    一时间,孙氏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看着他模样,纷纷拿不定主意。


    卫檀生脸上似乎没表露出任何悲痛之色,一如往常平静,平静到甚至于冷漠。


    孙氏看着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个三弟是如此冷情的性子,就算妻子去世了,也没见他掉一滴眼泪,再看向床上的少女时,眼中难免染上了几分同情和悲切。


    但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青年依旧不为所动。


    还是黄氏最先反应过来,率先打了圆场,“他们夫妻生前未曾见上一面,死后让檀奴与翠娘单独相处一会儿罢。”


    陆陆续续的,众人都散开,走出了屋,来到外间商讨后事。


    他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去,伸手将门合上,细致地垂眸带上锁,做完这一切才回到了床前,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少女。


    和上一次见面相比,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他不太确定地想,细致地看。


    她面色似乎比屋外的雪都要苍白,都要冷上两分,乌黑的发早已失去了光泽,散落在枕上,眉毛也因病重疏淡了几分,她眼睫倒是一如既往的黑而长,鸦羽似的。


    她死前似乎极为平静,脸上毫无痛苦与留恋之色,甚至看着看着,让人冒出了一种她是拥抱着死亡离去的错觉。


    卫檀生脱了鞋,在她身旁静静地躺了下来,伸出手慢慢地梳拢她的发丝,一如往常。


    在她生前那段日子里,他躲了出去,不敢看她一眼,不敢与她同床共枕,如今却一点儿都不怕了。


    他细致地耐心地看着她,看着少女每一寸的肌肤,每一根发丝。


    她散乱的发髻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散落开,那根挽发的云纹玉簪,“啪嗒”落在地上,霎时碎成了两截。


    他弯腰拾起云纹发簪,攥在手中。


    破碎的玉簪刺破了手掌,血流得更多,他想摸摸她的发顶,但又担心血会弄污了她的发。她喜净,在她怀孕时,不方便弯腰洗头,都是他握着她的发丝,帮她慢慢地洗干净。


    恍惚中,他又生出一种错觉,她当真离开他了吗?


    瞥见自己腕上的佛珠,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忙下床取了笔墨,捋起了她的衣袖。


    笔尖落在她肌肤上,从指尖起,字迹飘逸俊秀,流畅蕴藉,如飞仙环绕飞舞。


    五根手指细细地写满了,又顺着手腕往上继续写,又如金色的流云横卧,将她五指、手掌、小臂都写满了经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据说,平日里持诵《金刚经》能解百病。


    他手腕一抖,晕出了金色的墨渍,忙又伸出衣袖,揩干净了,继续往下写。


    那俊丽的金色的经文,看起来好像真的有佛法加持。


    随着笔势往上走,她身上裙裳渐褪,他眼睫低垂,凝神运笔,将经文书满了她全身,再弃了笔,耐心地等待她苏醒。


    窗外一阵夜风吹来,她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


    无法言喻的欢喜将他吞没,他几乎狂喜地跳起来,抱紧了她,睁大了绀青的眼,想要看个清楚。


    但风停歇了,她鸦羽样的眼睫颤了一下,又落于了平静,她又死在了他怀里。


    手掌中传来的刺痛,终于将他的神魂与理智唤醒。


    他伸出手,看了眼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看了眼掌中破碎的玉簪,想要尽量把它们拼接完整,再重新为她戴上。


    但不论他怎么拼,那玉簪就是拼不上,一时间,他对着自己手掌,蓦地生出一阵厌恶感,不仅仅厌恶双手,也厌恶他的跛足。


    双手和双足似乎脱离了他的身体,生出了人脸,在扭曲着神情嘲笑着他。


    他顿了一顿,摸出自己那把银色的匕首。


    刀尖深深地刺入掌心,贯穿了整只手掌。


    疼痛终于使他再度清醒了过来。他拔出匕首,又搂紧了她,附上唇去亲吻她,撬开她冰冷的唇齿,想要将自己的温度和生气渡入她口中。


    但她还是没任何反应,他收回身子,终于颓然放弃了。


    但很快,他又突然发现,她躺得姿势似乎歪了点,那样睡不太舒服。她怀孕时,睡得一直不太安稳。她这样睡,明日起来脖子一定会疼。


    他伸出手想帮她调整姿势,但指尖触及她肌肤,却冷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那冷意一直延伸到心脏肺腑,好像叫心都紧紧地皱缩成了一团。


    他想搬动她往里一些,像以前一样,他怀抱着她入睡。


    她毫无所觉地任由他摆弄,枯梅似的四肢绵软无力地垂下来。他跪在床上抱她往床里面搬的时候,少女脚踝上的裙摆滑落,露出一截白色的袜和一抹杏色。


    他低下头来,就瞧见她脚踝上紧紧地绑着条杏色的发带,绑得紧紧的,似乎从来没解开过,至死都没解开过。


    他愣了一下,摸上那发带,蓦然间,好像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青年颤抖着手,搂着她发顶,将她整个纳入自己怀抱,整个人都蜷缩在床上,眼泪尽数落入了她脖颈中,一声接一声地呢喃着,“翠翠。”


    “翠翠。”


    青年呜咽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怀中的少女却沉默,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箍紧了她,想蹭蹭她的额头。


    “翠翠。”


    他又哭又笑,咬着牙,像在吞咽着什么,四肢都在抖,眼泪霎时打湿了她的衣襟,哽咽声像在悲鸣。


    她离开他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鲜明的感受。


    她等了他两次,终于离开他了。


    烟花再度砰砰绽开。


    将下颌磕在她发顶上,青年嗫嚅着唇瓣,缓缓地闭上了眼,搂着她一同入睡。


    风雪长夜漫漫,他搂紧了她,便不再冷了。


    没人想到他会对她用情如此至深。


    卫杨氏、孙氏,甚至吴冯氏和吴怀翡也没想到,他会躺在床上,静静地搂着她一夜。


    还是府中的小丫鬟夜半发现了蹊跷,瞧见他面色苍白,手上的血流满了一身,尖叫着及时找来了吴怀翡。


    他收回包扎好的手,对上吴怀翡的视线。


    吴怀翡本想安慰什么,但触及到他目光,话到嗓子眼里,却再也说不出来。


    她从未见过卫檀生这幅模样,披发跣足,形容癫狂。


    京中那人人称道的小菩萨,在此刻,化为了修罗恶鬼。


    原来在他们眼中,他冷情冷眼如此。


    怀抱着她,卫檀生平静无波地想。


    旁人都觉得他无情,那她生前,他究竟是如何对待她的?


    他慢慢地回想,他曾经杀了她,嘲讽于她,迁怒于她,斥责于她,毁约在前。


    他的的确确冷情冷眼,对她一人薄情寡义。


    他如今知道了她的喜好,他知道了她喜欢鳜鱼,喜欢青绿色,喜欢春日柳枝的绿。


    可她现在却在地底腐烂,冰冰冷冷的,只有她一人,会有蛆虫亲吻她的喉口,将她腐蚀殆尽。


    他想要见她。


    看不见她的时候,他服了药,就解了袍裳,咬着那串冰凉的人骨佛珠,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蜷缩着,以求慰藉。


    有时候,他会突然吐出来,只是干呕,弯着腰呛出眼泪,不停地吐,一直吐,吐到直不起身,又会重新蜷缩起身子,躺在地上睡一夜。


    他想去找她。


    偏偏卫杨氏又同他说,“你与翠娘之间夫妻缘薄,但是你还有妙有,妙有年纪还小。”


    对了,妙有,他还有妙有。


    她曾经说过,她只是回家了。


    他还不能死,他还要等她回来,她终有一天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妙有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那是翠翠与他的妙有,有妙有在,她一定会回来,她一定舍不得妙有。


    他终于平静了下来,每日尽心尽力地照顾妙有,托在手中的小婴儿,渐渐地长大了些,也能咿呀学着说话了。


    她生得像他,眉眼与他如出一辙,喜欢睁着懵懂的绀青的眼望着他,似乎对什么都很好奇。


    在她脸上,他甚至看不出一丝她曾存在的痕迹。


    每日他垂眸为她穿好衣裳,黄昏时,就抱着她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庭院中的菩提树,看着护花铃,一直等着她回来。


    可是,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她还是没回来。


    或许,那只是路途太漫长,太遥远了。


    他平静下来,继续去找,继续等待她出现。


    有时候,他也会想,她是不是不愿再看见他了,亦或是,她没能回去,她当真死在了病中,重入了轮回。


    夜里,他哄了妙有入睡,望着窗前如豆的烛火,数着潇潇的夜雨,静静地等它燃尽。


    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


    数盏灯燃尽了才是一天。


    一日、两日、三日……


    三百多日才是一年。


    而后,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她和从前一般残忍,故意生下妙有,留着妙有陪伴他,叫他照顾好妙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在他心上剖开了一个裂口,在鲜血淋漓中埋下了一颗种子,经年累月,长成了一棵参天的菩提树。自此,菩提以他的血肉为滋养,占据了他整颗心房。


    菩提树者,枝叶青翠,冬夏不凋,光鲜无变。


    她使得他执念深重,苦苦追寻,不得正道,不得解脱,永堕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


    不谈论小变态对错,我解释一下他的行为,因为发现有姑娘对他的行为存在误读,和我所想的完全跑偏了,我有点怀疑我不是写了假文。


    首先看歌舞,不是小变态主动去看的,是纪表哥请他一起去帮忙作陪的,至于小变态为什么会答应,人性很复杂,没有人性格一样,面对爱人病重时,每个人表现出来的举动也不一样。


    仅举我自己为例,我亲人去世时,晚上直接打开了手机想看。不是没心没肺,我虽然打开了看,但根本看不下去,一想到就掉眼泪,一秒都停不下来,那时候我妈特别担心我会把眼睛哭坏。


    第二,为什么不陪翠翠。


    因为死亡对小变态而言曾经只是个符号,如今死亡被翠翠赋予了意义。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死亡,感受到至爱离世的苦,小变态害怕了。


    有的人是真的会在至爱离去前逃避的,不是不爱,只是太爱和胆怯,也因为如此会悔恨愧疚一辈子。


    这也是小变态人设所决定。


    我不谈论小变态的对错,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每个人性格都太复杂了,有时候没有对错之分,硬要分出对错没有意义。


    我很讨厌啪地就给自己的角色贴了标签,只看到一个“渣男”一类的标签,完全忽略了角色身上其他方面。小变态身上确实有渣的地方,但不意味着他所有举动都要打上渣男的烙印,像在贴大字。


    这让我觉得很困惑也很挫败,我笔力不够,写不出来。


    自己构思人设,去想角色的行为动机都没有意义,反正看不见,只看到一个标签,那我以后写文不如就按套路模版标签来,方便省心不费脑子。


    我一开始想的是小变态陪着翠翠直到死,一直陪伴在翠翠身边,但后来还是改变了想法。这么写确实保险,不用担心被骂,也不用担心评论区腥风血雨,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网文就是看个乐的,我没笔力写得多好,只想尽量把自己笔下的角色写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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