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昏迷


    惜翠没想到, 鲁深会在这个时候找她。本来一堆事已经够让她头疼, 没想到,现在更是什么事都挤在了一起。


    车外站着的人, 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


    惜翠目光落在那个看似是个小头目的男人身上, 审慎地回答,“我知道了,但我如今尚有事在身,不便去见。你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再另行约个时间罢。”


    那男人听了她的话,却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实在抱歉, 娘子的要求恕我等无法转达。我们兄弟来之前,主人便再三嘱咐,一定要将娘子请过来。娘子若不来,到时候主人若是怪罪下来, 我和弟兄们谁都承担不起。”


    惜翠望向他,面前几个人虽低下了头, 但脚下像生了根一样, 大有她不过去就不让开的架势。


    马车如今停在暗巷中,他们是特地选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拦住了她。


    这几个人站的位置看起来虽然随意,但车夫却已经落在了他们的控制范围之内。


    敌众我寡, 看来今天鲁深非要请她过去不可了。


    惜翠问:“那你们主人可向你们说了会面的地点。”


    男人回答, “主人在雍硕楼中等着娘子。”


    不动声色地估量了一番眼前的局势,惜翠合上车帘,“罢了, 你们带路罢。”


    她只担心鲁深会用她要挟卫檀生。


    上一次因为耿宣仁,她便当领得太过突然,这种事她完全不想经历第二次。


    好在,就会面的地点来看,鲁深现在应该没这个想法。


    雍硕楼她去过一次。因为在京中有着不小的名气,酒楼中人来人往,楼下更有人搭台弹唱。鲁深将地点定在这儿,应该是没有准备大白天,大庭广众之下掳个活人就走的打算。


    由人带领着,走到二楼一间包厢前,惜翠推门而入时,里面的男人已经在等着了。


    他坐在窗侧,目光望向楼下的人流,听到门外的动静,转过头,看了过来。


    瞧见惜翠站在门口,男人倒是斯文地笑了,“吴娘子,久见。”


    意识到他这个称呼,惜翠没有立即进去,也没有答话。


    男人不置可否地略挑了挑眉,眉骨上的刀疤也随之一动,“进来罢。”


    看惜翠还是没有动作,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微笑道,“你大可放心,我今日请你前来,没有别的用意。”


    “若你还是不放心。”他道,“那便让这扇门敞着罢。”


    惜翠这才走进去,捡了个鲁深身旁的座位坐下。


    从鲁深刚刚的态度来看,他还是不相信她是鲁飞。只是不知道他这回找她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惜翠沉默地想。


    当初她自爆马甲,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没有多想便脱口而出。实际上,她也不愿再和鲁深这帮悍匪有任何牵扯。


    他如果不相信她是鲁飞,她也不强求。


    正好也能借今天的机会改换口风,免得日后的麻烦。


    见她坐下,男人这才调整了坐姿,好整以暇地问,“吴娘子可知晓我今日请娘子过来,所为何事?”


    惜翠想了想,换了个称呼,道,“为了鲁飞。”


    鲁深笑道,“你当日不是自称老六吗?”


    惜翠摇头轻声道,“当日我那是情急之下才生出的办法,我不是鲁飞,骗了鲁郎君,我很抱歉。”


    对于惜翠的回答,鲁深并不意外。当日他乍一听得老六的消息,确实是有些失态了。毕竟这女人说出来的那些事,可是实打实的,只有他和老六知道的秘密,但在事后细细一想,鲁深又觉得荒谬,那个女人不可能是老六,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借尸还魂的道理。


    今日找她过来,也是想要将这件事问个清楚。


    “你若不是老六,又是如何认出我的?”鲁深目光深深地问,“你那天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不瞒郎君,我当日之所以能说出那番话,是因为……”惜翠低着头,没去看鲁深,“我曾经见过那位鲁郎君。”


    饶是鲁深,听了她这话,也不免一愣,随即收敛了脸上那虚伪客套的笑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女人却还是没有看他,只低着头,绞紧了衣袖,“此事说来话长,不知鲁郎君有没有这个耐性听我说完。”


    “你说。”


    鲁深大马金刀地坐着,惜翠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眉细唇瓣,被他这么一比,更显得纤弱。


    再加上她有意垂眸,露出一副胆怯畏缩的模样,更让人生不出什么防备和警戒的心理。不过鲁深他为人谨慎,惜翠面对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我幼时曾经随家父到地方上任,那地方潮湿偏僻,连年多雨,当时家父便请了人过来打算将屋子好好修缮一番,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碰上了那位鲁郎君。”


    惜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根据地在信口胡诌。


    她曾经想方设法打听过瓢儿寨的消息,只听说是苍天有眼,突降一场山火,将瓢儿寨烧了个干干净净,守在寨子里的山匪们救火不及,全都死在了火海里。剿匪大获全胜,卫宗林也因为这次剿匪有功,没多久升迁去了别处。


    她还记得,那天鲁深他曾经问过卫檀生,那把火是不是他放的。这就意味着传言里那把火是真的,卫檀生他真的放火烧了瓢儿寨。


    鲁深那时候领兵在山下与卫宗林对峙,和山寨离得远,夏日这山火经风一吹,迅速蔓延,整个山寨恐怕都被烧成了一片瓦砾。她那具炭烤的尸体,估计也没人能认得出来。而鲁深忙着对付卫宗林,想来也没有那个闲心在一堆焦土瓦砾中找她那几块焦骨。


    既然找不到尸体,谁能相信当初鲁飞是真的死了。


    惜翠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鲁深的神色。


    看他没拦着她,眉微蹙,想来已是有几分相信了。


    她记忆中,鲁飞确实会做些木瓦匠活儿,若是当初没死,流落到市井间,靠给别人做工为生,倒也能说得通。


    “当时我年纪小,与鲁郎君相处得不错,他常同我说些他从前的事,还悄悄告诉我说,他本是个山匪,只因官府剿匪才流落到此间。叫我不要同家里人说,我当时还不相信,直到如今,在知晓鲁郎君当日未曾骗我。”


    鲁深没完全相信她的话,但也没说不信,而是陆陆续续地又问了些问题。惜翠一一都回答了,为什么会说青阳县的方言,是因为鲁飞曾经教过她,为什么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小时候只能待在家里,由于羡慕鲁飞口中那些经历,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等她说完,鲁深沉默了半晌。


    他确实没找到老六的尸骨,比起老六死在了这场火海中,他宁愿相信他没死。当初卫檀生他不过十岁的年纪,又怎么能杀得了他?


    鲁深不禁又看了惜翠一眼。


    他虽然不全相信,但就目前来看,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最为合理。


    鲁深不开口,惜翠也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最终,面前悍勇的山匪还是开了口,在细细地问清楚了见到鲁飞的时间与地点之后,这才暂时放过了她。


    “这件事,我自会去求证,希望,吴娘子你没有骗我。”鲁深笑道,“娘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们这种人都是些亡命之徒,刀尖上过活的,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后半句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没等惜翠再说什么,鲁深便抬手结束了这次对话,吩咐人将她送了出去。


    走出雍硕楼后,惜翠才发现,自己手心都有些汗湿了,不仅如此,头也有些发昏。


    车夫忙凑过来,小心问好。


    惜翠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打起车帘登上马车,这才回到了卫府上。


    她是吴水江的女儿,鲁深他只是要报仇,不是到处给自己树立仇家。


    他刚刚那一席话也不过只是在敲打她,不代表着他真会对她做些什么,落得个吃力不讨好,得不偿失的结局。


    回到府上,正好碰上卫檀生不在。


    走了一整天,又对上了鲁深,惜翠也确实有些累了,回到屋里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刚睁眼却对上了一张秀美的脸。


    卫檀生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坐在床侧,注视着她。


    惜翠撑着手坐起来,困倦地问,“卫檀生,你回来了?”


    “翠翠,今日陪娘去空山寺后,你去了何处?”他往里面坐了一些,揽过她肩头,低头亲蹭她肩上的肌肤。


    有关鲁深,惜翠没有打算瞒他,原原本本地全都告诉了他。


    卫檀生扶着她肩头,愣了半秒,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抹歉疚之色来,“抱歉,翠翠,是我没保护好你。”


    惜翠摇头,“这事和你无关。”


    “下次不要再出去了。”青年好似思索了一会儿,安抚般地微微一笑,“这事我会解决,你不用操心。你只需只要待在府上便可,只要待在府上,就没有人能找到你。”


    他害怕。


    害怕极了。


    高骞、鲁深、褚乐心、那马奴还有那戏子。


    将女人压在身下,卫檀生凝望着她依旧平静的容颜,忍不住想。


    她究竟还和多少人有过牵扯。


    不过没关系了。


    青年指尖略动,缓缓地解开女人的衣襟,冷静地想。


    很快,再过几日,他就能安排好一切,日后他便不会像今日这般担心。


    但在此之前,他想要个孩子。


    他们会有个女儿,就如同纪康平一家那样。


    望着他们一家人的模样,望着黄氏环抱着书桃,与纪康平牵着手站在一起,他竟也会心生出羡慕那般的情绪来。


    “翠翠,你可知晓中阴身?”卫檀生一边捋起她汗湿的额发,一边低头看着她,莞尔道,“若你不知,我便为你讲一讲这《佛说入胎经》。”


    他锁骨和腰腹上的汗水,点点滴滴落在她身上,激起一阵火烧般的炙热。惜翠指尖一颤,绞紧了被褥,没有吭声。


    “人死后,还未投胎前,都叫作中阴身。”


    “每当男女交合之时,这些中阴身便守在一旁看着,等待着钻入母体中,投胎的机会。”


    在床帐中,青年当真缓缓地说起了佛经,嗓音喑哑,一字一顿。


    “若是男者,于母生爱,于父生憎;若是女者,于父生爱,于母生憎。于过去生所造诸业,而起妄想,作邪解心。”


    “翠翠,”青年吃力地喘息了一声,眼尾轻扬,色若春晓地笑道,“这些中阴身他们都在看着你我二人。”


    “你说你我二人身旁,到底立了多少的中阴身。”


    伴随着青年温醇的嗓音,床幔被夜风吹着,高高地扬起,似乎正如无数亡魂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们,或是站在床前,或是站在床尾,或是漂浮在半空,不加掩饰地注视着两人,等待着再次投胎为人的时机。


    惜翠掐着被褥的手指收紧了一些,被这诡异的想象弄得脊背陡生一股寒意,不禁撇过头去,“别……别说了。”


    抚摸着她的发顶,青年喉咙口滚出一声低而哑的喘息,细细地凝视着她,“翠翠。”


    “你可是在想象那些站在床侧,浮在半空,窥伺着的亡魂的模样?”


    卫檀生恨极了她的放荡,不由昂起棱角分明的侧脸,咬紧牙关,垂落在颊侧的杏色发带晃作了一线。


    床帐被风吹得更急,重重纱幔胡乱摇曳狂舞。


    水光濡湿了眼睫,卫檀生面上泛起了抹病态的红晕。


    胃中如火在烧,眼前隐隐有些发黑,他呼吸急促,欲倒非倒,只能凭意志勉强支撑着连日以来虚弱的身躯。


    眼前蕴出一片模糊的水色光影,他费力地望着她,势要将她一同拖入暗流涌动旋涡中才肯罢休。


    纱幔垂落了下来,欲望方歇,卫檀生下床去洗漱,惜翠攥紧了裙摆,靠在床前慢慢地想。


    这样下去不行。


    就算在现代,避孕措施这么齐全的情况也不能完全保证避孕。如果按现在这样,这么发展下去,她也不能保证会不会中招,她必须要找个时间同卫檀生说清楚,不能再拖下去。


    这么想着,惜翠看向了那面素绢的屏风,等着卫檀生他沐浴清洗完。


    只是,惜翠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屏风后有什么动静传来,不由地心生疑虑,走下了床。


    犹豫了一瞬,绕到了屏风后面。


    只看见烛光轻摇,木桶里还冒着些白雾,在重重雾气中,青年疲倦地仰头靠在桶壁上,微湿的乌发贴着洁白酡红的脸颊。


    他紧闭着眼,眼睫垂在下眼皮上,凝了些水珠,肩窝里也有水滴缓缓滑落,一同汇入腹下的白雾里。


    “卫檀生?”惜翠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青年没任何动静。


    惜翠心里一紧,慌忙弯腰去察看他的情况。


    他面色发红,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像……


    为自己心中浮现的猜想,惜翠吃惊地睁大了眼。


    卫檀生他现在这幅模样,看上去倒有点儿像因为缺氧昏了过去。


    但惜翠只听说过在北方大澡堂里,人挤人的时候会缺氧,还没听说过泡浴桶里泡缺氧的。


    想到这儿,惜翠不敢耽搁,赶紧伸到他鼻下。


    还好,还有呼吸,看样子确实只是昏了过去。


    眼见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饶是惜翠也有几分担心,想要将他从浴桶中拉出来。


    青年的手臂又湿又滑,他看着清瘦,但身上还是有些肌肉。


    她一个人没办法将他从木桶里捞出来,没有办法,惜翠只能去屋外喊人。


    守在屋外的下人们,一进屋,看见泡在浴桶里秀色可餐的郎君,顿时也纷纷呆住,一个看一个,都有些不知所措。


    惜翠催促其中一个小厮,“愣什么?快些去找大夫。”


    郎君泡着澡泡昏过去了,丢人虽然丢人了点儿,但救人要紧,来不及多想,一通忙活中,众人总算齐心协力地将卫三郎搬上了床。


    马上就有人跟着去回禀卫杨氏。


    没多时,卫杨氏几人听闻消息,全都赶了过来。


    卫杨氏慌忙走过来,面色焦急,鬓发凌乱,看向昏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儿子,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昏过去了?”


    惜翠刚帮卫檀生穿好衣服,眼下又帮他把被子盖好,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这才抬头看向卫杨氏,回答卫杨氏的问话。


    第92章 补个肾


    “方才檀奴正在沐浴, 儿等了一会儿, 未见他出来,便走过去看了一眼,没想到看见他昏倒在了浴桶里。”


    卫杨氏担心儿子, 没多留意惜翠究竟在说些什么,便又低下头去看卫檀生的情况。见他面色苍白,心中愈加着急,忙回头问,“大夫呢?大夫可请过来了?”


    惜翠:“刚刚已差人去请了, 想来这个时候也快到了。”


    卫杨氏这才略松了口气, 忍不住又喃喃地问了声, “这好端端地怎么就昏过去了。”


    惜翠看着陷入了被褥中的男人, 眼神闪烁了两分,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刚刚她帮他穿衣服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了青年如玉的肌肤上,层叠交错的着的淡色伤痕,有些是刚结痂的新伤, 有些是旧伤,伤口都不深,藏得地方也极其隐秘,不是在大腿根,就是在手臂内侧,甚至指尖上也有些浅浅的伤疤。


    惜翠没办法形容她看到这些狰狞伤疤的震惊感。


    她大脑空空的,脑中几乎只剩下了一个疑问, 卫檀生他身上哪里来的这么多伤?


    还未等惜翠细想,屋外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个丫鬟匆忙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夫人,大夫请过来了。”


    围着床的众人这才纷纷散去,给提着药箱,带了个药童过来的大夫让出个位置,惜翠也跟着站起来,守候在一边。


    这大夫姓刘,平日里常给达官贵人们看病,和吴怀翡有些交情,与卫檀生也有过几面之缘。来的路上,已听说了卫檀生的情况,刘大夫不敢耽搁,忙坐下来为他诊治。


    卫杨氏焦急地守候在一旁等待结果。


    刘大夫细细地看了,也有些懵。


    刘大夫:“这……”


    卫杨氏追问:“这怎么了?”


    刘大夫面露诧异,斟酌着说,“令郎没什么大碍,他这次昏过去,想来是因为体虚劳倦,饮食不节,气血乏源,以致心肝失养,元神失主。”


    “平日里,卫郎君可有好好用饭?”


    这卫杨氏却不知道了,便看向惜翠。


    这几天白天卫檀生基本上不和她待在一块儿,他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惜翠也没有把握。


    “檀奴整天待在书斋里,每日都有丫鬟将饭送过去,”惜翠道,“我去把那丫鬟叫过来问问。”


    言罢,便将那带饭的丫鬟叫过来。


    丫鬟道,“婢子将饭送进去后,郎君便叫婢子退下了,但婢子回去收食盒的时候,食盒都已空了。”


    刘大夫看在眼里,也不多说什么。


    这些大户人家向来阴私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蹊跷他不方便,也没兴趣知晓。今天过来,就是来治病看人的,将人把病看好就是了。


    见卫杨氏担忧,刘大夫安慰了几句,“夫人不必过度忧心,等会儿我便给令郎施一副针,再开个益气补血,温补肾阳的药方子,等令郎醒过来,按着药方子抓药,喝下去调理几日,想来便无大碍了。”


    如此,卫杨氏总算舒了口气,惜翠忙扶住了她。


    大夫要施针,其他人也就纷纷地退了出去。


    没想到在临走前,刘大夫却看了她一眼,“这位可是少夫人?”


    “少夫人请过来一步,我有些话要同少夫人说。”


    卫杨氏:“去罢,刘大夫若嘱咐了什么,你便照着医嘱去做,等檀奴醒过来,也好照顾他。”


    惜翠应下,走到刘大夫面前。


    刘大夫:“少夫人且恕我冒犯,夫人平日里与郎君行房的次数可多?”


    毕竟是为了看病确诊,惜翠也没觉害羞,思索了片刻,如实地回答了:“这段时间以来,每日都有一到两次。”


    刘大夫先是惊讶了一番,面前这少女看着单薄纤弱的模样,说起房事来倒没见任何羞涩之意。不过,他好歹是个大夫,病人能如实地回答,不遮遮掩掩的,他也欣慰。


    他行医这么多年,最怕的就是那些病人忌讳这个担心那个,对大夫也闪烁其词,遮三瞒四的。


    捋着胡须,心里不免感叹了一句,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刘大夫又道,“这几日,少夫人与郎君便不要行房了,郎君气虚,切忌房事,”刘大夫目含揶揄,微笑道,“我知晓你们新婚燕尔,但也要多多节制才是。”


    惜翠一窘,本来没觉什么,但对上大夫的视线,倒是觉得脸上有点烧。


    好像是因为他俩夜夜纵欲,颠鸾倒凤,吸干了卫檀生的阳气。


    不过想到之前卫檀生在床上几次的力不从心,她是最能感受到直观变化的。现在,惜翠也有些倾向于刘大夫说的话,说不定正是因为这几天的纵欲,累坏了他也未可知。


    这世界上大家都是正常人,哪里有那么多金枪不倒的一夜七次郎。就是这小变态体虚到直接昏过去,有些出乎了惜翠的意料。


    刘大夫嘱咐完,便也让她出去。


    施完针,卫杨氏叫人奉上茶水,请刘大夫坐下来喝茶歇息。


    就这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没多时,屋里便传来了动静,说是郎君醒了,众人便又提步围到一起去看。


    卫檀生他刚刚醒,正靠在床上,面色还有些苍白,唇瓣也没什么血色,但是面对刘大夫,脸上倒还是保持了一副恰到好处的,礼节性的微笑。只是这抹笑,配着他苍白的脸,总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


    卫杨氏见状埋怨了两句,“你这怎么就昏过去了?知不知道你可吓坏娘了。”


    卫檀生苦笑,“抱歉,是儿不好,叫娘担心了。”


    “刘大夫说你饮食不节,致使心肝失养,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丫鬟送过去的饭可有好好吃?”


    卫杨氏本想再继续叮嘱他,但碍于刘大夫还在,不好多说,便把主场交还给了他,先听大夫说些什么。


    该说的,他其实基本上也都说了,见卫檀生醒过来,刘大夫便也嘱咐了两声。


    “这几日且吃些清淡的,慢慢调理脾胃……”


    “还有,你如今气虚阳脱,这段时间便不要行房了,夫妻房事,平日里也要节制一二。”


    到底是个男人,大庭广众之下被指出气虚阳脱,克制房事,听到这话,饶是卫檀生,唇角笑容也不由得一僵。


    惜翠看着这小变态笑容僵硬,还要维持风度的模样,难得按捺不住心中的吐槽欲望,也有些想笑。


    毕竟卫檀生平日里总是一副风轻云淡,从容俊雅的模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吃瘪倒还是头一回。


    她眼中漫出了些笑意,被众人围住的青年,却好像似有所觉般地看了过来。


    被当场抓获,惜翠也不觉尴尬。


    好在卫檀生反应也快,霎时便又望着刘大夫,镇静自若地笑道,“是,檀奴谨记大夫教诲。”


    过了一会儿,刘大夫见他无大碍,自己领着小药童,留下了副药方,提着药箱向卫杨氏辞别,临行前不忘道,若有什么事一定要派人过来请他。


    卫杨氏忙吩咐下人准备了些银钱,将刘大夫一路送到了门口。


    等到众人都退去,屋里只剩下了惜翠与卫檀生两人。


    他光着身子昏倒在浴桶里,惜翠帮他穿衣服始终不大方便,穿得衣裳也有些凌乱,又因为刚刚施针的缘故,更是散开了大半。


    他苍白的面色中隐隐晕着抹潮红,头发还没干。惜翠担心他头痛,拿起个巾子,帮他擦了擦头发。


    青年倒是颇为温顺乖巧。


    惜翠一边帮他擦着头发,一边低头看了眼他手腕内浅淡的几乎已经看不见的伤痕。


    他肤色白如润玉,腕上青紫色的筋脉也能瞧见得一清二楚。


    “卫檀生,”惜翠问出了从刚才起一直压在心里的疑问,“你究竟多久没吃饭了。”


    那双修长的手,自己拿去了头上的巾子,卫檀生抬眼微笑,“为何这么问?”


    “方才刘大夫说你饮食不节。”


    “我这几日没什么胃口,”青年柔声,“故而吃得少了些,叫你担心了。”


    “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卫檀生他的目光很奇异,奇异中甚至透着些陌生。


    半晌,他莞尔问,“翠翠,你是在担心我吗?”


    惜翠直接地回答:“是,我是在担心你。”


    他身上那些伤,都是他一刀一刀划出来的。


    卫檀生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摇头笑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伤罢了。”


    他不愿意多提,惜翠没再问下去。


    晚上卫檀生吃的山药补肾粥,是由惜翠自己熬的。


    她不和他一起吃,只坐在他面前看着他补肾。


    看他端起勺子吃了一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搁下了勺子。


    “翠翠,你喂我,可好?”


    想到坐在对面的是个病号,惜翠将碗拿过来。


    青年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倒也没再抗拒。勺子抵在颚上,一勺接着一勺吃了个干干净净。


    软糯的粥顺着喉口,流入胃中,滋养了连日来的辘辘的饥肠,温暖而熨帖。


    卫檀生看着面前的少女,烛光在她发间映出个暖色的光晕,显得她发丝柔软而蓬松,粉润的指甲也在一盏短烛的照耀下,泛着些光。


    这似乎便是世人眼中妻子的模样。


    想到这儿,卫檀生略感茫然,但他的心却格外得平静。


    快了,就快了。


    =


    郎君年纪轻轻肾虚阳脱,昏倒在浴桶里的消息,还是传遍了整个卫府。


    丫鬟下人们虽不说,其实私下里难免还是要议论的,毕竟卫家三郎风姿这么好,一度是丫鬟们暗恋的对象,谁也没想到年纪轻轻就落了个肾虚的毛病,一时间,众人不仅扼腕叹息,也有些同情起这位少夫人来。


    处在舆论中心,被大家暗搓搓质疑性能力的卫檀生,倒是没什么反应,脸皮够厚,笑容也依旧从容温和。


    喜儿和书桃听说叔父病了,也都煞有其事地过来探病。惜翠没什么能招待他俩的,叫珊瑚把那装糕点的匣子端了过来,准备了些糖糕。


    好不容易将两人哄走,一回屋,便看见卫檀生正倚靠在榻上,矮几旁摆了个残留着些药渍的空碗,他模仿着两个孩子,撒娇似地轻轻说,“翠翠,我也要吃糖。”


    见惜翠没什么反应,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刘大夫开得药都太苦了。”


    这几天,卫檀生一直都在利用着他病号的身份行方便,惜翠也已经习惯。


    虽然在心里吐槽着肾虚算什么病号,但她还是将剩下的糖糕递给他。


    青年又低头就着她指尖吃了,舔了舔她指尖上的糖渍,吃完却没放开她,而是又抱住了她。


    “翠翠。”


    他身体还很虚弱,倒是惜翠占据了主动权。


    半阖着眼,在心里做了些准备,惜翠附下了唇。


    青年昂着脸迎合,唇齿交缠,再分开时,卫檀生面色潮红,濡湿的眼瞧着分外可怜,呼吸不定,显然力不从心。


    看着这小变态肾虚体虚又不满足的模样,惜翠没忍住,难得微笑起来。


    “你还是先听大夫的罢。”


    得不到满足,憋得厉害又不能继续,青年苦笑,长臂一伸,揽住了她,埋头在她颈间,轻轻蹭着以寻求些许安慰。


    “翠翠,等过几日,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好不好。”


    第93章 成佛


    惜翠不禁问了句, “看什么?”


    卫檀生笑着回答,“过几日你便知晓了。”


    卫檀生这么说,惜翠也没往心里去。


    他的身体调理了几天之后,有了不少的起色, 面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


    过了一段时间, 等惜翠差点都忘了这回事的时候,卫檀生却突然过来跟她说,“翠翠,和我一同出去罢。”


    惜翠虽不明所以, 但没有拒绝, “等我叫上海棠。”


    卫檀生却拦住了她, 笑着说, “此番只有我和你, 无需带上海棠。”


    惜翠想了想去,只能想到卫檀生可能是带她去赴十五未赴之约。


    只有两个人一起的约会, 或许也能提升些感情,未加多想,就点头同意了。


    倒是卫檀生, 却吩咐两个家丁,往马车上搬了不少箱箧。


    等登上了马车, 卫檀生才告诉她, 要带她去哪里。


    “去的是我在京郊一处别院。”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青年面上笑意如春风般和朗,眼如琉璃般澄澈晶莹, 换上了一身柳黄色的衫子,乌发墨鬓,眉眼弯弯。


    惜翠看他高兴,主动问:“哪处别院?”


    卫檀生唇角一弯,“我平日里常去礼佛的一间别院,翠翠,你也知晓,从前在空山寺时,我每隔数月回去石室里面关几日。虽然我还了俗,但这习惯却是保留了下来。”


    这惜翠当然是记得的,她还记得当初她守在石室前等他出关,还帮他刮了胡子,结果没多久,他拿着拿着止血药,就自己一个人跑去找了吴怀翡,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一个男配的自我修养,留她一个人在禅房里等到血液凝结。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惜翠垂眸不愿多想。


    当时,在药坊门口,瞧见他与吴怀翡并肩而立,她确实尴尬得几欲落泪。但这个时候再想起来,心绪却变得比之前平静了许多。望向面前的青年时,也能微笑道,“嗯,我还记得。”


    却只字不再提药坊那回事。


    到现在,惜翠其实也不确定卫檀生究竟喜不喜欢她,自作多情了一次之后,如今她对待这些感情也审慎了许多。就算她和他之间,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惜翠还是不觉得那些是爱。


    她自己没谈过恋爱归没谈过恋爱,但帮别人解决恋爱烦恼解决得多了,经验也累积了不少。


    如果卫檀生真的对她有意,便绝不会在她问及他爱不爱她时,微笑不答。也绝不会在察觉到她和连朔、顾小秋之间的关系后,不听她解释便擅自原谅了他。


    他对她,或许有好感,有占有欲,但远远还没到爱那地步。


    有时候惜翠甚至觉得,她对卫檀生而言,有点像溺水者所抓住的另一个人,他不在乎她的感受,只是想要紧紧地把她攥在手里来拯救自己,就算把她拖下水和他一起溺弊,他也不会有任何愧疚。


    这绝对不是爱。


    她正猜测他心意的时候,马车在小院前停了下来。


    卫檀生先下车,又来扶她。


    惜翠将手放在他手心,借力一跃而下,进门前,看了眼四周的环境。


    小院坐落在一处再平常不过的小巷深处,只是这条巷子看上去没什么人居住。旁边一户人家,大门紧闭,新年贴得的福字已经斑驳成了白色,石阶上也生出了不少苔藓,阴暗潮湿。


    小院里,无人搭理的桐花开出了院落,落了一地柔软的白色花瓣,花瓣被车轮碾过,陷在污淖中,竟惨白得像堆叠着的人脸。


    惜翠看了一眼,收回视线,踏入了小院。


    和外面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小巷不同,小院里倒有几分人气,两三个仆役正在院落里忙活。


    惜翠一踏进院子里,就觉得有点儿不得劲,整个院子里浮动着特别浓重的檀香味,檀香味中夹杂着一股难以叫人忽略的臭气。


    这味道和她曾经在卫檀生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惜翠不禁抬头看去。


    这里的人,包括卫檀生在内,好像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脸上也没露出任何嫌恶的神色。


    马车一在门前停下,便有人过去帮着将箱箧卸下来 。


    惜翠站着没有动。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突然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卫檀生踩在那一地的桐花上,风姿翩然地往前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没有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微笑示意,“翠翠?”


    她没有动,他便也不动了,只温和而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她跟上。


    惜翠这才压下心头的不安,提步走了过去。


    “这一路过来,可是累了?”卫檀生走入正屋,体贴地问。


    “待会儿我先吩咐厨下准备些吃食,你先用过再说。”


    惜翠应了一声,目光不由得看向了另一间坐西朝东的屋子。


    檀香和臭味好像都是从那座屋里飘出来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卫檀生解释,“那是我平日里礼佛的佛堂。”


    得到回答,惜翠收回了视线。


    厨下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饭菜端了上来,菜色不多,但都很符合惜翠的口味。


    四周萦绕着的气味太浓烈,好像饭菜上面都沾染了檀香和臭气,惜翠吃不下去,吃了半碗饭就搁下了筷子。卫檀生看她没有胃口,待她搁了筷子之后,又叫人将桌子撤了下去。


    惜翠看着男人从容沉静的模样,终于没有忍住,蹙眉问,“卫檀生,你将我带过来是为了看什么?”


    卫檀生看着她,温和地说,“我这便带你过去。”


    他带她去的是佛堂。


    越靠近佛堂,那股气味就越浓烈,而走在前面的青年步伐稳当,依旧是一副什么都没闻出来的从容模样。


    他伸出手,在门前轻轻一推,“吱呀——”一声,佛堂的门开了。


    “进去罢。”他微笑,自己却不先入内。


    她跨过门槛之后,卫檀生才跟着她走了进来。


    待看清里面的布置之后,惜翠霎时便愣在了原地。


    佛堂不大,四壁都点着一排排的蜡烛,烛火烧得正旺盛。


    而她一踏入佛堂,顿时就对上了一双巨大的眼,正俯看着她。


    惜翠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一步,正好撞上了后面坚实的胸膛,卫檀生扶住她肩膀,低声问,“怎么了?”


    那双手扶在她肩膀上,冰冷得像鬼魂。


    惜翠摇头,将目光又放在了那只巨大的眼睛上。


    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楚了,这是尊佛像的双眼。


    眉弯弯得像柳叶,眼睛细而长,耳垂宽大而厚,脸颊丰润,神情悲悯含笑。


    佛像极其庞大,嵌入了墙壁中,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莲台靠紧地面,发髻几乎顶到了天花板,他趺坐结印微笑,身姿倾斜,俯看着来客,衣带也如同流云般逼真细腻,层层堆叠垂落。


    但在烛光的照耀下,悲天悯人的佛像。却无端地透着些邪气,烛火摇曳,神色晦暗,好像马上就要倾压下来,将人碾作一滩肉泥。


    来不及多看这佛像,惜翠的目光往下。


    在佛像前,整整齐齐地摆了三口棺材。


    漆黑的,笨重的棺材。


    细眉细眼的佛像,眼神看着的方向正是这三尊棺椁。


    惜翠怔怔地回头看向卫檀生。


    俊秀的青年,脸上依旧在笑着的,“怎么了?翠翠?”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那三口棺椁前,莞尔,“翠翠,打开看看,这便是我今日要带你去看的东西。”


    “卫檀生。”被他紧握着手,几乎以不容置喙的态度带到棺材前,惜翠好半天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嗓音,浑身冰冷地开口问,“这是什么。”


    青年笑道,“你打开看看便知道了。”


    看惜翠没有动,他拖着她将她带到了其中一口棺材前。


    这口棺材,看上去比其他两口棺材更普通一些。


    棺木半掩着,露出一条缝隙。


    卫檀生低垂着眉眼,推开棺盖,将棺木里面展示给她看。


    里面躺着个人,看起来似乎是个男人。


    为什么说看起来,是因为里面的人已经腐烂不烂。腐败的血肉堪堪挂在脸上,能清楚地瞧见森白的骨骼,肚腹破开了个洞,脏器也能瞧见得一清二楚,有白色的蛆虫正在他体内缓缓蠕动。


    就算在瓢儿山上见识过不少尸体,瞧见这一幕,惜翠还是觉得大脑一空,胃里刚刚吃下的饭菜正不断向上翻涌。


    她很想问身旁的青年这是怎么回事,但嗓子眼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眼里剩下的只有这么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卫檀生神色如常,紧跟着又将第二口棺椁打开。


    第二口棺木里面装了些焦骨。


    而第三口棺纯中,静静地躺着一副女性的白骨,上着竖领藕色素面短袄,下着薄绢白纱裙,裙间别着白玉麒麟玉佩,脑后压着稀疏的乌黑的发。


    惜翠眼睛睁大了些。


    卫檀生的声音在佛堂中响起,平静而温醇。


    “翠翠,那是你。”


    卫檀生的声音仿佛惊醒了她,惜翠脑中空白,第一反应就是拔腿往外跑!


    但男人提前察觉了她的动作,长臂一伸,将她拉了回来,牢牢地压在棺木前。


    那具森白的人骨又撞入她眼中,白骨正瞪着两个漆黑的窟窿,死死地盯着她看。


    而在她头顶上,庞大的佛像也正微笑着凝视着她。


    惜翠几欲作呕,看着他就好像从来没真正地认识过他一般,“卫……卫檀生?!”


    “翠翠,你在害怕吗?”青年轻柔地说,面上似有不解和疑惑,“这没什么可怕的。”


    “我今日带你过来,是为了你好。”卫檀生莞尔,看着她的目光就像那尊佛像一样,悲天悯人,“翠翠,和我一起学佛罢,就在这儿。”


    “我想过了很久。”在惜翠惊骇的目光中,卫檀生缓缓地说,“翠翠,你太过放浪。”


    “你看,那便是那个马奴。我知晓你平日里最爱这俊美的皮囊。”


    “你瞧。”他松开她,走到门前,将佛堂的门锁上,这才又回到第一口棺椁前,“我必须要你明白这佛理,容貌本为皮下白骨,无有美丑妍媸之分。”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就结跏趺坐,揣摩着经文,静静地观想。


    看着尸体渐渐地胀大,看着它们如何腐烂,看着蛆虫来来回回,看着那些肉、筋、骨、髓、肾,看着那些心、肝、脾、肺。


    人死后,都会经历这么一遭。


    容貌本为皮下白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可惜她不懂得这个道理。


    没关系,他教她便好。


    “翠翠,与我一起学习佛理罢,和我一起——”卫檀生顿了顿,缓缓地笑着说,“成佛。”


    这人世多痛苦无趣,人人都要受那轮堕之苦。


    这几日,他日思夜想,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想到这解决的办法之后,他的心也变得格外的平静,终于不再受那不贪嗔痴三毒的困扰。


    她如此放荡,这不该怪她,是她被那色身惑住了眼。


    他不忍心她困于五蕴之苦,他要渡她,渡她往彼岸去,便如同那阿难陀和摩邓女一般,他们一起证得解脱。


    想到这儿,卫檀生垂眸轻轻念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翠翠,我来教你,你且听我说。”


    胃里疯狂翻涌着,惜翠看着面前的青年,看他缓缓向自己走来,忍不住往后退。


    他左脚微跛,走得不快,仿佛步步生莲,慢慢逼近。


    终于,她被他逼到了门前,重重地撞在了门板上。


    “哐当”的声响在佛堂中炸开。


    卫檀生朝她伸出了手,腕间人骨佛珠撞出阵阵清音。


    “汝从今日。修沙门法。沙门法者。应当静处敷尼师坛。结跏趺坐。齐整衣服。正身端坐……”


    作者有话要说: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的意思是,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大家一起到解脱的彼岸去。


    小变态之前觉得啪啪啪脏,是佛教不净观的修行方式,这里是白骨观的修行方式,佛教徒靠观看尸体如何腐烂而修行,我不建议大家百度白骨观,因为会看见一些比较血腥可怕的图片。


    之前猜棺材是翠翠的猜对了一部分,其实是有三口棺材,“而在棺材旁……车夫瞪大了眼。”这一句被你们忽略了哈哈哈,还记得66章鲁深说没找到鲁飞的尸骨吗?在小变态这儿呢。


    第94章 我爱你


    惜翠看着卫檀生, 手都在颤,不禁手在发抖,心也在疯狂地跳。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意识到,面前的青年他根本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温柔男配, 更不是那个京中口口称赞的小菩萨,甚至说, 他不是人。


    惜翠做梦也没想到,这小变态会病态到这个地步。


    努力压下喉口翻滚着的感觉,惜翠嗓音干涩地问。


    “你杀了连朔?”


    卫檀生终于停下了脚步,“翠翠, 我答应过你, 不会杀他,我没有杀他。”


    想到棺材里那个正在腐败的尸体,惜翠闭了闭眼,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想。


    “那……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时候,惜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保持冷静和他说话。


    越紧张的时候, 她反倒越冷静下来,整个身体好像都不再由自己掌控,理智思想和身体被一分为二。


    卫檀生确实没有骗她,也不曾背弃自己的诺言。


    他的确没有杀连朔。


    那马奴被他发现后,跪在他面前,将罪责全都推到了惜翠身上,恳求卫檀生饶过他这一命。


    “少夫人第一次找到奴的时候,奴也不敢, 想着哪里能做出这种事。但少夫人是主子,奴不过是个下人,下人又怎么敢违抗主子的意思。这几日里,奴也日日煎熬,自觉对不起郎君,不知如何是好。”


    他才刚刚拿到了自己的卖身契,也有了银钱,正要大展拳脚,一展抱负的时候。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出现在自己面前,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来想去,唯有对不起少夫人。


    成大事者向来是能拿的起放得下,心狠手辣的。他若是承认主动勾引少夫人哪里还有命可活。少夫人可不一样,郎君那么喜欢少夫人。就算将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想来少夫人也不会有什么生命之忧,无非是和离罢了。


    “他怕我怕得厉害,”卫檀生缓缓地说,“我还未做什么,这马奴便冲到了街心,叫一辆马车撞死了。”


    青年说话时,也好像是佛音梵唱,清彻平静。和他嗓音一样清澈的是他的目光,平静地说着些让人不寒而栗的话,“后来,我便买了口棺材,将他放到了这佛堂里。”


    “翠翠,这马奴在被我发现之后,背叛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卫檀生微笑道,“来责备于我吗?”


    就像当年了善禅师发现了他私藏着的焦骨一样。


    在他放火烧了山寨后,他又回到了山上,捡起那山匪一两块的焦骨,收入了他平日里放云片糕的匣子里。


    他也不知道当初他为何这么做,他是厌恶那山匪的。


    后来,他经常对着那两块焦骨修习禅定,直到被了善禅师发现。


    他也算恭敬有礼地对着他磕了几个头,以报答多年来的教化之恩,次日便还俗下了山。


    卫檀生当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过是几块焦骨,为何叫人这么忌讳。明明每个人都是这几块骨头,每个人都会死。


    惜翠一时无言。


    连朔死了她固然愧疚,但她却无法去指责卫檀生什么。她与连朔之间的感情,还不至于好到让她去指责这小变态冷血而无情,毕竟他确实没有杀他。


    “翠翠。”卫檀生放柔了嗓音,再一次地伸出了手,“我都是为了你好,过来,翠翠,我教你如何修习佛法,证得解脱。”


    卫檀生握住了她的手腕,微露讶异,“翠翠,你的手为何这么冰?”


    惜翠:“卫檀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些什么?”


    卫檀生:“此话何意?”


    对上他的目光,惜翠一瞬间明白了过来,眼前的青年他不懂什么是生什么死,在他眼中,生死没有任何界限。


    就算对着一具尸体在腐败,他也不过冷眼看着,就像在看着一朵花在盛开,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没有任何生死观。


    本能让惜翠想要转身就跑,但理智告诉她不行,她要留下来。


    好在之前在瓢儿山上的时候,她曾经见识过鲁深他们杀人越货,又是如何啖吃人肉,当时吐都已经吐完了,如今再面对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她四肢还是发冷,看也不愿多看棺木中的人一眼。


    “翠翠,坐下。”青年弯眸。


    那尊巨大的,修眉细眼的佛像,正借着昏黄的烛光,凝视着两人,凝视着棺木中白骨和血肉。


    卫檀生的嗓音皓月当空中落下的两三声鹤鸣,惜翠不愿去看棺椁里面,便紧闭着眼。


    卫檀生的唇轻擦着她耳畔,与她肌肤相贴,慢慢地,吐字清晰地念着经文,“系念著左脚大指上。谛观指半节。作泡起想。谛观极使明了。然后作泡溃想。见指半节极令白净。如有白光。见此事已。”


    他缓缓地念着,从左脚的大拇指节,到第二个脚趾,再到五个脚趾、足趺、踝骨、胫骨、膝骨……


    指尖也一一掠过他所说的部位。


    “翠翠,你想象那小腿上的肉褫落,能瞧见那皎然大白的胫骨。”


    卫檀生温柔地抚摸着她发顶,犹如一个再耐心不过的老师,“次观头皮。见头皮已。次观薄皮。观薄皮已。次观膜。观膜已。次观脑……”


    惜翠只觉着自己上下牙齿打颤得厉害,一闭上眼,好像又对上了那具女性的白骨。


    那是她。


    是高遗玉。


    死去的她正瞪着两个黑色的窟窿,死死地盯着现在的她。


    耳畔,卫檀生的声音仿佛化作了鬼魂的尖啸声,在佛堂中肆无忌惮地狂笑穿行。


    那慈悲的庞大的佛像好像也跟着笑起来。


    “再看这咽喉、肺腑、心、肺、肝、大肠……”


    腐败的尸体中,不断有白色的蛆虫蠕动。


    卫檀生亲吻着她脖颈喉口处,“翠翠,等你死后,这些蛆虫也会穿过你的喉咙,像我这般亲吻你。”


    “见心肺肝大肠小肠脾肾生藏熟藏四十户虫……虫从诸脉生。孚乳产生。凡有三亿。口含生藏。一一虫有四十九头。其头尾细犹如针锋……”


    可能是察觉到了怀中少女的僵硬。


    “若你想象不出来。”卫檀生略一思忖,又走到那第一口棺木前,从袖中掣出一把匕首,“我一一剖开于你看,翠翠,你且看好了。”


    惜翠终于睁开了眼,瞧见他柳黄色的袍袖轻扬,犹如举觞般举起匕首,要划开棺木中那腐烂了一半的脸,脸上的眼珠。


    “别!”惜翠费力挤出一个字,不让自己当场吐出来。


    青年听到了她干涩的声音,当真停下了手,“怎么了?”


    “别……”惜翠咬着牙关,“别剖……”


    “我知晓了,”卫檀生莞尔,“翠翠,你在害怕。”他走到她面前,怀抱起她,一如之前在卫府上那样,将她放在自己膝盖上,撒娇问,“你看我可好看?”


    他将匕首强硬地塞到她手中。


    “翠翠,划开罢。”


    “划开看看,看看我这幅容貌之下的血肉,看看这脂肪、筋脉和白骨。”


    他紧握着她的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就要带着她往自己脸上划!


    惜翠瞪大了眼,终于没忍住惊叫出声,“你疯了吗?!”


    卫檀生的手牢牢地禁锢着她的手,她挣脱不得,眼看刀锋就要深入肌理之中!惜翠拼劲了全身的力气,往一旁扭去!


    “呲——”


    刀锋斜斜擦过他眉上,割开了一条窄窄的血线,血珠正顺着伤口往下滑落。


    血液顺着眉角一直落,青年弯唇露出抹笑,眼睫一颤,血珠滚落在他唇侧,将那唇瓣染得更加红。


    血滴顺着唇峰,又落在衣襟前。


    惜翠呼吸急促地高高举着匕首,刀锋上也有血珠正往下落,染红了正紧握着的两人的手。


    滴滴答答的声响,在寂静的佛堂中格外清晰。


    卫檀生绀青的眼幽暗,笑意未变,半边脸上的血不断地流。


    “翠翠,”卫檀生攫住她手腕,贴在胸前,沾满了血的手又湿又滑,他循循善诱般地说,“你既爱这马奴,又爱那戏子,你如此放浪,我无法,只能如此对你。你这般聪明,定能很快学会此间的道理。”


    似乎想到了什么,卫檀生又松开了她,低头去解自己的衣襟。


    上半身散落,露出白玉般紧实的腰腹与胸膛,胸前与脊背上皆是累累的伤痕。


    “当啷”


    是匕首落地的声响。


    惜翠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眼前这一幕,带给自己的震撼。


    他背上的伤是当初在瓢儿山上留下的旧伤了,丑陋的铺展着的疤痕,宛如突破脊椎骨与血肉,爆出一蓬血花后,伸展出的蝶翅。


    蝴蝶抖落了翅膀上的血沫与碎肉,在昏黄的佛堂中,振翅欲飞。


    “凡我身上肌肉骨骼筋脉,你都可以尽数剖开,细细地瞧。”


    “我与你,终会像阿难陀与那摩邓女一般,一同证得解脱。”


    “卫檀生。”惜翠深吸一口气。


    扪心自问,她害怕,怕得手都在止不住地抖。从小到大,这还是惜翠她头一次这么害怕。


    但这个时候害怕、挣扎、尖叫、质问和逃跑,除了强化矛盾之外,没有任何用。这小变态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和她脱不了干系,她和他之间的误会必须要说个清楚。


    他将她抱得很高,她低下头看着他。


    看着衣襟散落的青年,昂着脸微微地笑。


    惜翠手还在抖,心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卫檀生,”惜翠垂眸,“你听我说。”


    “我与连朔和顾小秋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惜翠定了定心神,伸出双手,凭借着突如其来的勇气,将他压在了棺木上。


    他脊背重重撞在棺材上,虚弱的身躯,竟一时没来得及反应。


    烛火在佛像含笑丰润的脸上,摇曳不止。


    惜翠沾满了鲜血的手,捧起卫檀生同样鲜血淋漓的脸,俯身低头亲了下去。


    “我爱你。”


    “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


    “我爱的只有你。”


    第95章 幡然醒悟


    她曾经是喜欢过卫檀生的。


    当初躺在床上熬夜看的时候,她曾经喜欢过心疼过这个爱女主而不得, 最终选择放手的小菩萨卫三郎。


    成为鲁飞之后, 她同情过那时候狼狈不堪, 身处逆境中依然坚韧的小男孩。


    而当她成为高遗玉时,也曾经对那个年轻的风姿俊秀的僧人, 萌生出一些淡淡的好感。


    样貌生得好看,又瞻博多才的异性,对他产生好感很正常,就算惜翠也不能免俗。


    她对卫檀生并非全无感情。


    只是这感情却还远远没达到, 她能为此放弃父母家人的地步。


    她早就过了想穿越到古代,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的年纪。


    她家里普普通通,称不上大富大贵,父母数年如一日的做着平淡而乏味的工作。虽然一家人难免有争吵, 但日子就在油盐酱醋中过去了,算得上幸福和睦。


    惜翠从小就按部就班,没做出什么大事, 也没闯出什么大祸。


    如果没这次穿越, 她不出意料也是平庸而无奇地过完这辈子。


    她不觉得有什么不满。


    考到了一个不错的大学,找到了一份能养活自己和爸妈的工作,平常空下来还能出去玩一趟, 做条幸福的咸鱼她挺满足的。


    从一穿越过来,她就尽量避免在这个世界投入真感情,坚定着一个回家的信念。


    卫檀生是她人生中的意外。


    身下的青年好似怔住了。


    绀青的眼怔怔地望着她,眼中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反倒是惜翠主动捧起他的脸,亲吻他,像是在安抚。卫檀生任由她带着他一起。


    他的呼吸蓦地变得急促了起来,轻喘了一声,唇角那抹笑意散去,眼尾却又泛起了一抹病态的红,回过神来后迎合着她。


    惜翠将他压在漆黑的棺椁上。


    他两只手臂竟难得有些无措,不知该往哪里放,最终,还是停留在了她腰身上,虚虚地扶着。


    惜翠一边亲吻着他唇角,一边低声重复着,“我爱你,卫檀生。”


    “我和连朔、顾小秋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


    烛火在她眼中跳跃,少女黑白分明的眼中好像落了星星的湖面。


    他明明恨极了她的浪荡,恨极了她的欺骗。


    却在对上那双干净的眼睛时,忍不住地浑身颤栗,漫天的星辰都好像在头顶上打着转。


    她说她爱他。


    他伴随着漫天的星子,“噗通噗通”接二连三地坠入湖面,任凭湖水吞没了眼耳口鼻,溺死在了这虚假的温柔中。


    此前从未经历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如水草一般疯狂滋长,纠缠着他动弹不得。


    越清晰,从而越痛苦,越痛苦,从而越清晰,让他上瘾,偏偏又无法自拔,无可奈何。


    执念深重至此,叫他如何成佛。


    “翠翠……翠翠……”


    唇瓣分开时,卫檀生又主动昂起脸凑上去,轻轻地念着,一声接着一声,那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他犹如一座死墓的人生,好像霎时活了过来,那飘扬在墓前的苍白的灵幡,也好似化为了五颜六色的经幡,有花雨扑簌簌地落下。


    那些人世间再寻常不过的欢愉和痛苦,交织成一阵接一阵的酥麻,使得卫檀生难耐地弓起了脊背,轻声压抑着喘息。激荡在内心的无法言说的感受,统统地化作了诚实的泪水,如同婴儿第一次接触这个世界。


    她是个骗子,或许她还在骗着他,但他如今却不愿再多想。


    这还是惜翠头一次看到有男人,茫然无措地落泪。


    面前清俊的男人,眼眶湿润,半边脸上的血却还在滴答地往下落。


    一时间,惜翠心头猛地一跳,竟也感到一阵慌乱和茫然。


    她突然不敢对上卫檀生的视线,这让她觉得自己为了回家自私不堪。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与他二人之间,确实没发生过任何事。”


    到了这个地步,惜翠已经不再想继续欺骗他。只是她没有办法把和系统有关的事向卫檀生交代个清楚,因此只能删繁就简,一一地将她和连朔、顾小秋之间的相处,交代了清清楚楚。


    “连朔如此,顾小秋也是如此。卫檀生,我和你说过,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上,还有个表弟,他叫吴盛,样貌和顾小秋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惜翠干巴巴地说,“我当时担心于自荣与陶文龙之间的恩怨会牵扯到他,这才出钱将他安置在了一处别院中。我除了去他那儿听了几出戏,吃了几顿饭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了。”


    说着说着,惜翠也觉得自己的解释苍白干涩,便干脆腾出另一只手,抬手盖上了青年的眼睛,继续俯下身亲吻他。


    卫檀生被她蒙着双眼,微微扬起下颌,出乎意料地没有反抗。


    被泪水濡湿的眼睫,如同羽毛一样,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挠在手心。


    因为潮水般汹涌的欢愉,他喘息得更厉害,去解怀中少女的裙带。


    惜翠将他抵在棺椁上,垂落的裙裳交叠着,也如流云一样悠悠荡荡,起起伏伏,缓缓的交缠中,终于,是他先服了软,嗓音喑哑,“翠翠,不准再骗我了。”


    惜翠将额头抵在他额间,轻轻地嗯了一声。


    “好。”


    “卫檀生,”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让我们俩做一对寻常夫妻吧。”


    卫檀生静静地看着她。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众生随业而转,他几乎已经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他阖眸,带着半面的鲜血。


    他不成佛了。


    他甘愿轮堕人天,饱受生死轮回之苦。


    如今,他只求任心自在。


    他曾经秉烛相对着壁画上漫天的神佛,细细观摩,遍寻解脱之法,而现在,他的佛就在他怀中,他无需再向外求。


    将脸贴在她颊侧,青年阖上双眼。


    “翠翠,我不成佛了,别离开我。”


    窗外,天色渐渐地黑了,一轮雾蒙蒙的月攀上了窗檐。


    看着月色落在她指尖,凝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


    不知为何,卫檀生突然想到了曾经在空山寺的时候。


    当时恰逢一场山雨,诸位师兄弟都在禅堂中做晚课,他与吴怀翡被困在屋檐下。


    看着春雷滚滚,廊下暴雨如注,雨滴砸落在地面,又高高地弹起,如同无数玉珠自天际倾落,雨线断了又续,续了又断。


    眼见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找来,卫檀生便笑道,“这雨看来也停不了,娘子不如同我一道儿回屋手谈一局,且待雨停。”


    眼看如今除了等雨停,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吴怀翡欣然应允。


    对着窗外夜雨,静听着轻敲棋子的琅琅声,望着面前少女柔美的面颊,他曾经以为这便是爱慕了。


    没有世人那般抵死的纠缠和爱恨嗔痴。


    棋刚下了一半,在那瓢泼的大雨中,却隐隐浮现出了一团朦胧的光晕。


    “那是?”吴怀翡面色惊讶。


    两人俱起身,看向廊下。


    在那暴雨中,有人一撑着伞,一手提着灯,冒雨赶来,伞面被风吹打得左右欹斜,她身上的衣衫湿了大半,乌黑的发散乱地贴在颊侧。


    他与吴怀翡衣角未湿,袍袖飞扬地站在廊下,看着她衣衫尽湿,面色苍白,却依旧撑着伞,扯出抹有礼的笑。


    “今日晚间突然下起了雨,我见娘子与郎君离去前未带伞,”她嗓音刻意压得低沉,“辗转寻至此,总算见到了你俩,想是没有来晚。”


    说罢,便将一直拿在手上的两把伞递了过去。


    他自是道了声谢,接下了那把桐油伞,步履轻缓地与吴怀翡走在前。


    此时,雨总算小了不少,伞面极大,没了呼啸的山风,握在手中十分稳当,他与少女的衣角都未曾湿上半分。


    夜雨中,他脚踏一地落花,从容不迫,悠闲地与身旁少女交谈着刚刚未尽之局。除了最初那声道谢之外,眼角再未分出半分的余光。


    路上,她便跟在他二人身后。


    一如既往,从未有半分埋怨之色。


    雨幕中传来击破长夜的晚钟,一声接着一声,悠长而清正。


    滂螃沛沛的大雨一直下,顺着鞋底往下交汇,被打落的桃花逐水而流。拳头大的昏黄的亮光,沉默地为他二人照亮了前方的路。


    春日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还未走到客堂,云销雨霁,已有一轮迷蒙的月自天际缓缓地升起。


    清冷的月,与灯笼那微黄的一点光晕,落在零落的桃花中,像是对被踩入泥泞中的落花,施予的一丁点可怜的温柔。


    雨后,他便将伞随手搁在了墙角,后来,又被其他师兄弟借走,不知所踪,他也未曾在意。


    时至今日,卫檀生终于明白,他一直以来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害怕的从来便不是那马奴与那戏子。


    他害怕的是他自己,那个将她的心意弃如敝履的自己。


    而她会有旁人珍之,重之,爱之,护之。


    他害怕的是被取而代之,害怕的是那没算清的一笔笔账,害怕的是因缘和合的果报。


    如今,她是阿难。


    他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


    他长跪于佛前,求她,求他的佛怜悯。


    哪怕只有简简单单一个“爱”字,都能使得他的惶惶和癫狂尽数消解。


    第96章 桂花糕


    卫檀生将她抱得紧紧的, 呼吸也好似在此刻缠绕成一团一团的线。


    窗外的月升得更高了, 那点黄澄澄的月色, 含着些凄苦的冷白。


    怀中的少女微有疑惑,却好像隐隐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牵着他衣摆与他紧紧相拥,滚烫的肌肤贴在一处, 烫得他心尖儿好像都在发颤。


    他抬眼才发现她单薄得惊人,搂在怀中时好像能摸得见皮肉下的骨骼, 两侧的脸拢作一个尖,头发乌油油的,却愈发映衬的面色的苍白,那点唇只蒙了曾淡淡的粉,好像血液都流干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 正眼凝视着她。


    他此前从未正眼看过她一次。他能看得见吴怀翡的美,看得见她美得温婉如雨中怒放的白茶,他精心呵护着他的白茶,尽心护得她不受一点磋磨。


    但他却不曾照料她半分,那些苦她都一人吞了, 那些风雨她一人受了, 她犹如一朵盛开在红霞中山庙旁的野莲花, 小小的一朵,兀自招摇,被疾风骤雨压得抬不起腰,一直压到了泥里, 但在骤雨初歇之后,又默默地站立了起来,笨拙地在他眼前盛开。


    他曾经杀过她,又曾经怀抱着吴怀翡迁怒于她。


    他才是那场翻脸无情的骤雨。


    这个时候,卫檀生心中又莫名地升腾起一阵不可名状的恐慌。


    她花期快尽了。


    怀中的她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就会飘散在这溶溶月色中,再也无处可寻。


    “翠翠。”他哑着声,眼眶通红。那个气定神闲的,华茂春松般的青年僧人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唇角常含着的那抹虚伪至极的悲悯笑意也一点点地暗了下来,垂着眼睫呢喃似地重复着,“对不起,翠翠,对不起,别离开我。”


    他从不奢求什么原谅,因缘本应如此,当初种下的业报,总要他来偿还。


    惜翠虽然不明白卫檀生在说些什么,还是安抚般地低声回答,“好。”


    那轮黄澄澄的月渐渐地开始往西偏移,往下落了,远处的天也像是黄绿斑驳了的铜。


    眼看这小变态终于不再发疯,惜翠心里其实说不上有多么轻松。


    冥冥之中,她似乎有种直觉,她快要离回家不远了。这感觉让她觉得自己玩弄人感情的爱情骗子。


    在卫檀生平静之后,惜翠找了机会,让他将连朔安葬了。


    卫檀生出乎意料地答应了下来。


    她和连朔之间没有足够的深厚感情,他的死确实和卫檀生无关,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让他入土为安。


    至于其他两口棺材,虽说里面装着的都是她本人,但看着也实在有些阴森。只不过,卫檀生似乎没有打算让她也入土为安的想法,仅仅是将棺材重新合上,吩咐人抬到了别处去。


    佛堂打扫过之后,总算一扫诡谲阴森的气氛。


    卫檀生没有放她离去,惜翠也没有逃跑的想法,安分地在佛堂中待了下来,吃住都在其中。至于卫府那儿,她相信卫檀生他总有解决的办法。


    惜翠每天待得实在有些闷了,就帮着清扫佛堂,将那香炉前的灰扫尽了,把香炉擦干净,凝视着墙壁上那尊彩绘的佛像时,也忍不住在心底问,她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再等等,再等等她会找个合适的时机问出口。


    卫檀生并不常待在佛堂里,他只要空下来,就会抱着她,给她念佛经。他嗓音如金玉相振,听得惜翠有些犯困。卫檀生杏色的发带落在她脸上微微的痒,惜翠去揪那发带将它放到另一侧的肩头,窝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睡去。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如今正值春日,是雨水丰沛的时候。


    望着怀中困倦的少女,昏黄的灯影像陈旧的铜镜一样,蒙了层雾,看不分明。卫檀生蓦地发现他其实不了解她,她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喜欢什么颜色,他一概不知。


    甚至于,他对吴怀翡的了解也比对她的了解要更多。他知晓吴怀翡口味清淡,她喜欢吃红糖糍粑,怕黑,喜欢丁香色的衣裙。平日里的兴趣便是收集些散轶的医书。


    而对她,则是茫然的一片空白,空白得令他心惊。


    卫檀生垂眸绞紧了指间的佛珠,一粒接着一粒,佛珠圆滚滚的,从指尖“噗”地滑了出去。


    “翠翠,”她还没完全入睡,他收了佛珠,轻声问,“你可有什么喜欢吃的?”


    惜翠困得意识都不清楚了,隐约间听到这话就像隔着云层一样飘来的,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惜翠含糊不清地应付,“桂花糕罢。”


    她妈小时候就经常做给她吃。


    卫檀生抱紧了她一些。


    “好。”


    翌日一早,他便进了厨房。


    虽然在空山寺长大,农忙时节要和师兄弟一起做农活,挑粪锄地砍柴都算是一把好手,但卫檀生确实没怎么下过厨,对厨房也陌生得很。


    问过这桂花牛乳糕怎么做之后,他试着自己捣鼓了一会儿。


    他对做菜没多少天赋,听着归简单,但做起来还是把握不好要放多少料。端起蒸笼的时候,指尖还被烫出了个小水泡。


    低头尝了一口,味道倒也能入口,只是这牛乳和糖要放多少他却拿不准,不知道是要多放一点好,还是少放一点。


    他竟不知道她是喜欢吃甜一点还是淡一点。


    她曾经特地为他做过这一道桂花糕,他本可根据那时的桂花糕推测出她的口味。


    但那时他不过是给了她几分面子,才多吃了两口。至于这味道,他不曾放在心上,转头也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搁下筷子,青年不由得苦笑,面上沾了些白花花的面粉,看上去分外滑稽。


    他从来不曾在意过旁人心中所想,别人愿意对他好那也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罢了。他们若厌倦了他,他也从不强求或是埋怨。


    唯独这一次,这还是他第一次试着如何揣摩旁人的心意。


    再看盘中卖相不错的晶莹的糕点,他低垂着眼,手一扬,将那盘糕点尽数打翻在了地上。


    惜翠其实察觉出了这几天卫檀生的古怪。


    兴致来的时候,他会买来一堆衣裙钗环送给她,这些衣裳惜翠其实没什么兴致去换,禁锢在这间小小的佛堂里,她这几天也有些懒散。恍恍惚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宅在家里的咸鱼生活,只是这儿的娱乐活动和现代相比却少得可怜。


    慢慢地,她活动范围也由一间佛堂扩展到了整间小院,至于院门还是出不去。


    院子本来就不大,惜翠从头到尾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什么能解闷的。


    自己心甘情愿的宅和为了安抚卫檀生才宅,根本不是同一种感受。


    待得实在无聊了,惜翠干脆就架了梯子,坐在雪白的墙头看,从她坐着的方向,感受着晚风拂面,望着对面一户人家衰败的小院中的野草摇曳。


    看看外面,勉勉强强也算能放松心情,聊以自慰。


    卫檀生回来得比之前要晚上一些。


    推开门,一眼便瞧见少女坐在墙头上,看着巷口那窄窄的灰败的天,暮色下,侧脸看着分外柔软沉静。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静静地看。


    晚来风急,卷起一地零落的叶。


    她裙裳翩翩,好像也随着地上的叶一同飞入无边无际的宽阔的天空。


    “翠翠。”卫檀生轻声唤道。


    惜翠一转头看见卫檀生正站在墙下看着她。


    惜翠:“我马上下来。”


    青年却伸出手,眉眼弯弯地笑,“跳罢。”


    惜翠犹豫了一瞬,虽然觉得没必要,但想想还是给了他这个面子,跳了下去。


    耳畔滑过呼啸的急促的晚风,他怀抱着她,往后踉跄了一步,莹白色的佛珠撞出清脆的声响,微微扬起又落回腕上,他稳稳地接住了她。


    将她搂在怀里,他才略感到些许的安心。


    用过晚膳之后,佛堂里点上了灯,卫檀生坐在灯下抄佛经。这是他从小便养成的习惯。


    惜翠看着他运笔誊抄时,指尖轻移,正好露出那小小的水泡。


    “你的手?”


    卫檀生循声低头看了一眼,感受到惜翠的目光,竟难得有些不自在,将指尖拢入袖中,“无事。”


    惜翠看了眼,问:“是烫伤?擦过药了吗?”


    一看卫檀生的反应,她就知道定是没擦过药。好在这间别院里准备的东西倒还算齐全,厨下的人也常备着烫伤用的软膏。问他们拿了一瓶,惜翠让卫檀生伸出手,挤出点红褐色的药膏,慢慢地往他指尖上涂。


    “要是疼的话和我说一声。”


    卫檀生莞尔,眼睫忽地一眨,“确实有些疼。”


    惜翠没搭理他装可怜的模样。


    药抹好了之后,卫檀生突然又问,“方才可是无聊?”


    “还好。”惜翠含蓄地说。


    他今天回来给她带了酒,听了这话,便主动提议,“月色正好,可愿同我去廊下共饮一杯?”


    惜翠想着也没事可干,就陪他一起走到廊下喝酒。


    酒是京城时兴的潘二家酒馆中酿的黄柑酒,度数不算高,微醺的甜。


    酒盏摆在一旁,两人并肩而坐。


    见她杯中酒水已尽,他提起衣袖,又斟满了一杯,笑道,“潘二家酒馆酿酒用的蜜柑,出自洞庭东西山,故而,这酒也被称作洞庭春色。”


    酒水晶莹澄澈,确实如杯中藏着一顷碧波。


    月上中天时,卫檀生似乎有些醉了。


    在山寺中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卫檀生滴酒不沾,酒量也算不上多好,反倒是惜翠酒量要比他好上不少。


    她清醒的时候,卫檀生却已经露出了些醉意。


    青年醉酒时,脸颊胭红,眼眸若明月朗照大江,醉意中含着些疏朗之意。


    他唇瓣沾上了酒液,晶润有光。


    平常总是一副优容镇静模样的青年,显然醉的不轻,可能是觉得垂落在肩头的发带碍眼,伸出手解开了脑后的发带,又不知怎么回事,指尖胡乱摆弄,杏色的发带一圈一圈地缠到了自己脖子上。


    眼看着这小变态就要当场自尽在自己面前,惜翠没办法,只能低头帮他去解。


    没想到青年很不安分,凑过来又要亲她的脸,微甜的酒气扑面而来。乌墨似的鬓发贴在脸侧有些痒。


    眼见这小变态折腾个不停,惜翠没有办法,只能手上微微使劲,向后轻轻一拽,绑缚在喉结上的发带扯动得青年昂起脸。


    被牵着脖颈,他似乎终于安分了点儿,笑意盈盈地对上她视线。


    下一秒,他昂起脸来亲她,耐心而细致地撬开牙关,压着舌面舔舐着舌尖,好像在回味那点黄柑酒的甜,温柔得像沉醉的春风。


    “翠翠。”


    卫檀生喝了口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唇角滑落,他附唇,唇间似乎沾染了酒汁的烫,眼中也好似盛满了八百里洞庭的春色,“甜吗?”


    第97章 顾氏


    惜翠扶正了他的脑袋, 看着他笑吟吟却明显有些意识不太清楚的模样, 心中漏了一拍,刚咽了酒的喉咙也像有火在烧一样。惜翠悄悄地攥紧了手指,轻轻地问, “卫檀生, 你爱我吗?”


    她现在感受有点儿奇怪。既想要得到自己这个一直以来在追寻的答案,但又不想这么快从卫檀生口中听到这几个字。


    临到了能回家的那一刻, 惜翠反倒犹豫了一瞬。


    或许是因为愧疚,也或许是因为淡淡的不舍。在这个世界待久了, 总是会生出些感情的。虽不强烈, 但也算抓心挠肺。在心尖儿上轻轻地掠过那么一瞬, 极淡, 却又鲜明得让人难以忽略。


    青年长长的眼睫一扬一敛, 好像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在月色下, 卫檀生绀青的眼极亮,被这双明亮的眼紧紧地盯着看,惜翠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卫檀生是个温润的长相,眼尾低敛着, 人中很深, 丹晖的唇峰高高地聚拢,微微翘起。


    这时候,醉眼朦胧,身姿忽东忽西,看上去也像棵晚风中的玉树。


    “我……”青年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倒去。惜翠被他压倒在了廊下, 他整个身子都趴在了她身上,抬起眼来看着她,“翠翠,我……”


    惜翠舔了舔唇角,垂下眼睫,继续问,“卫檀生,你爱我吗?”


    “我……”他轻笑一声,正要开口,只是话没说完,头一歪,整个人都栽倒在了她肩窝,再也没了动静。


    惜翠:“……”


    卫檀生酒量浅得能养鱼,醉倒之后又不省人事。没办法,惜翠只能扶着他回到屋里,帮他把鞋脱了,再叫下人帮忙抬到床上。


    自己则回到厨房熬了一碗醒酒汤,等着回头给他端过去。


    到了后半夜,他这才醒了过来,意识还有些不太清楚,正倚着床,揉着额角。


    惜翠将醒酒汤端给他,他抬眼笑着接了,“多谢。”


    惜翠:“喝完就睡罢。”


    卫檀生将碗搁在了一旁,“我想同你再说会儿话。”


    惜翠:“时候不早了。”


    他泛着水光的眼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翠翠,我头疼。”


    没等她回答,卫檀生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额头,柔声道,“无妨,你若困了,便先睡。”


    都到这地步了,惜翠只能将他头掰过来,枕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地帮他按着。微凉的指尖落在太阳穴上,青年搭下了眼睫,唇角向上翘起个小弧,没多时,便睡了过去。


    在空山寺那时候,卫檀生他还没成年,个头那时候和高遗玉差不多,这么几年过去,他个头已经窜得足够的高。一个大男人缩在她膝盖上,有些不伦不类。


    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惜翠觉得腿开始有点儿发麻,但看卫檀生睡得这么沉,又不忍心扰人清梦推开他,更怕他醒了之后又要折腾。


    微妙地体会到一番带孩子般的奇妙感受,惜翠有些心力交瘁。


    这小变态十岁的时候,也只是冷漠警惕了些,哪能像现在这样这么能作。


    她只能慢慢地,试探着地往外挪了挪脚。


    她刚一动,青年好像似有所觉,伸着手摸索了一会儿,攥住了她手腕拉到胸前贴着,攥得紧紧的,五指固执地想要嵌入她腕骨中一样,再也不松开。


    保持着这么一个古怪的姿势,迷迷糊糊地睡着前,惜翠心底浮现出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下次绝对不让这小变态喝酒了。


    第二天醒来之后,卫檀生显然忘记了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惜翠一晚上都没睡好,全身上下哪哪儿都疼,转一转脖子还能听见卡啦声,没有心思再掀他老底和他算账。


    卫檀生看她颈肩酸疼得厉害,莞尔而笑,“我帮你捏一会儿。”


    他穿着件素白的单衣,领口大敞着,指上动作拿捏得很准,不轻也不重,恰到好处的力道落在肩膀上很舒服,可能是因为晚上没睡好的缘故,惜翠又开始有点儿犯困,最后怎么被抱上床的都不太清楚。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天上,卫檀生则不见了人影。


    吃过了下人端上来的午饭,对方告知她,郎君离去前留了话,她若带着无聊,不妨出去转转。


    惜翠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卫檀生这是准她出去了。


    刚睡醒的身体使不上什么力气,卫檀生虽然帮她做了个马杀鸡,却还是隐隐地泛着酸,惜翠也确实想出去走走活动筋骨,吃完饭后,叫人帮忙把桌撤走,自己走到衣柜前挑了件衣裳换上,踏出了院门。


    这一路上没有任何人跟着她。


    她和卫檀生之间充斥着怀疑、患得患失和百口莫辩,到现在,他却给了她足够的信任。


    惜翠不禁低头扭了扭手腕,腕上一个淡青色的印子还没消去。她拉了了衣袖,挡住了腕上的青色痕迹,这才提步继续往前。


    穿过僻静的小巷,来到街上,顿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气息。


    大街上人来人往,黑瓦的屋顶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不远处酒楼上又竖着朱红色的栏杆,有舞女正在楼上摆动腰肢跳舞,浅红的、虾子青的、靛蓝的、各色的旌旗也像鱼一样在闷热的空气中游动。


    这是庸俗的人世的气味。


    惜翠找了个摊子坐下,点了碗馄饨慢慢地吃。她刚吃过饭,不怎么饿,就是憋久了有点儿馋,想尝尝味儿,一边吃着,惜翠一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长街。


    街上有买花的,也有卖糖水的,裁布的,卖烙饼的,热热闹闹。


    不远处的药坊门口,走出了个纤细的青年,他还没走下短阶,又回头看了眼药坊门口守着的小药童。药童冲他摇了摇头,他抿紧了唇,神色怅然有所失,恍恍地走了下来。


    惜翠勺子里的馄饨没兜住,“咕噜”掉进了汤碗里,溅了几滴汤汁在手上。没来得及擦手上的汁水,惜翠放下勺子,目光落在青年身上,微露愕然。


    青年是顾小秋。


    这么多天不见,他神情看起来有些惨淡,即便日头当空,脸还是泛着些冷白色,行走在人群中,也恍若一抹游魂。


    惜翠本想叫住他,但想到卫檀生,又抿起了唇。


    只是眼看着一辆马车近在眼前,他还不知道闪躲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出声提醒道,“顾小秋!”


    这一声,顿时把青年的魂给叫了回来。


    马车擦身而过。


    青年茫然无措的眼正好对上了惜翠的眼。


    “吴……娘子?”


    惜翠结了账,走到他面前。


    他情绪看上去确实有些不大对劲,瞧见她虽是扯出了一抹笑,只是这抹笑怎么看着怎么勉强。


    想到刚刚他是从药坊出来的,惜翠稍微一想也能明白,应该是他母亲出了什么事。


    “吴娘子,好久不见。”顾小秋颌首道。


    他瘦了许多,宽大的袍袖垂落,愈发清俊挺直。


    此时,在的日光照耀下,皮肤白得似乎失去了血色。


    人各有命,他娘本就是用各种珍贵的药材,才能一直吊着一口气。时候到了,就算想要强留也留不住。


    或许是因为顾小秋长得实在太像她堂弟,又或许是因为他让惜翠想到了自家太后。惜翠有些于心不忍,想安慰什么,又觉得言语苍白,话到嘴边,最终只变成了一句,“我看你方才从药坊出来,可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


    顾小秋本就是个不愿意麻烦旁人的性子,闻言,摇了摇头,“多谢娘子,娘子已经帮了我许多,我怎该再继续劳烦。”


    只是话刚说到一半,顾小秋望着她,却看见面前少女的脸慢慢地与另一幅容貌重叠,叠作了另一个模样。


    他怔了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倏地一跳,面色也随之变化,立时改换了口风,躬身行礼道,“小秋确实有件事想请娘子帮忙。”


    “家母眼下病得厉害,”顾小秋眉目低敛,艰难地说,“娘子能不能帮我问问吴大娘子,问问她愿不愿意过来帮家母看看。这京中的药坊我都已问了个遍,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惜翠没想到会是这个要求,“我不知道她如今在不在府上,但我能带你先过去看看。”


    顾小秋又道谢,垂落在额上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显得凌乱而狼狈,整个人看上去也像被压弯了腰的柳枝。


    雇了一辆马车,惜翠带着他回到了吴府。


    府上丫鬟见她回来,忙过来接。


    “娘子怎么回来了?”


    惜翠问:“大姊可在家?”


    丫鬟答:“大娘子如今正在屋里看书呢。”


    惜翠道:“我有事要寻大姊,烦请你将大姊请过来。”


    瞧见二娘子带了个陌生的外男进来,小丫鬟不免有些诧异。再看顾小秋他容貌秀美,一声不吭地跟在惜翠身后,更觉得有点儿纳闷。安排顾小秋坐下等候,便去请吴怀翡。


    今早顾氏病情突然急转直下,顾小秋心中着急,从早奔波到现在,也没喝上一口水。现在手边虽然搁着一杯茶,救母心切却也没心思喝。他本是个温顺恭谨的性格,这个时候却难得失礼,时不时地往门口看去。


    惜翠知道他着急,也没有多说什么打扰他。


    等了一会儿,吴怀翡终于赶了过来,她穿着件丁香色缠枝纹的纱衣,银红色的主腰,蓝色的长裤,打扮的闲适,明显是匆忙赶过来的。瞧见惜翠身旁还坐了一人,她一愣,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惊讶地问,“顾……郎君?”


    再看惜翠,更觉吃惊,似乎没想到她怎么会和顾小秋凑到了一起去。在听顾小秋交代完来意后,她这才明白了过来。


    吴怀翡本就同情顾小秋,再见他瘦得令人心惊,不由得暗暗喟叹一声。


    “原是如此。”她安抚性地笑了笑,“我明白了,郎君不要着急,我这便收拾收拾,陪你去一趟。”


    说罢,又折了回去,没多时便换了身衣服,提了个药箱回来。


    吴怀翡:“还请郎君带路。”


    这个时候,她再告辞离去未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惜翠便也跟着两人一起,一同去了顾家住处。


    顾氏被他安置在了一处清静的小院中,雇了一个婆子照顾。


    眼看顾氏病得沉重,顾小秋早早地离开了又没回来,那婆子正急得团团转,眼下一见到顾小秋回来,忙不迭地迎上来。


    顾小秋也没多说什么,只吩咐那婆子好好照顾好惜翠,便同吴怀翡一起进了里屋。


    门前挂着一面厚厚的宝蓝色门帘,惜翠坐在桌旁等着他俩人出来。


    屋里传来了吴怀翡温柔的声音,又夹杂着些粗粝的咳嗽声。


    过了一会儿,顾小秋打起门帘,请惜翠进去。


    他神色看上去已好上了不少,踌躇着说,“娘……想要见娘子一面,同娘子当面道谢。”


    他踌躇是因为屋内病气重,担心吴娘子嫌弃这个。好在,眼前的少女并没有这个想法,没有多说什么便站起身,与他一同进了屋。


    进屋时,顾小秋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今日,多谢娘子帮忙。”


    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但收拾得却很干净齐整。


    一进屋,便能瞧见炕上窝着的人,吴怀翡正坐在床畔陪她说话。


    顾氏年纪大了,头发花白,因为常年卧病在床,面色凄苦,一双眼深深地陷入了眼窝中。


    听见惜翠进来的动静,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这位想来便是吴娘子了,今日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她说话时肺里也如同在拉风箱,喉咙中卡了痰,呼呼地响。


    惜翠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大嫂有什么话还是先躺下再说。”


    顾氏也确实累了,吴怀翡扶着她重新躺回了床上。方才隔得有点儿远了,她没看见惜翠的模样,如今惜翠走近了,一瞧见少女的容貌,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无他,主要是因为这娘子与小秋的样貌生得也太过相像了些。


    不仅像小秋,更像小秋他亲娘。


    顾氏是见过顾小秋他生母的,在顾小秋长大后,她带着他辗转寻到了他爹娘门前,这户人家本姓曹,家境算不上多好,否则当年也不会做出丢孩子这般有损阴得的事来。见到这儿子,又见他打扮得窘迫,只怕他们来打抽丰。害怕她将儿子塞回来,多一张吃饭的嘴,并不打算认他。


    自那之后,顾小秋也冷了心,再没有见过曹氏夫妇一面。


    顾氏如今虽病得厉害,但还记着那曹家妇人的模样。


    那曹家妇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这点姿色在这贫苦人家却很少见,又因为是顾小秋的亲娘,她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如今惜翠的模样,唤醒了顾氏尘封的记忆。


    她细细看了,发现这少女样貌何止像那曹家妇人,甚至与顾小秋也有四五分相似。


    顾氏心中惊骇,却没表现到脸上。


    这娘子衣着打素净,虽然看着单薄了点儿,但这头上插的发簪和身上穿的衣裙摆明是顶好的,一看便是出自富贵人家。


    谢过了惜翠,顾氏重新躺回床上,“我如今拖着这幅臭皮囊,也没法子起身向娘子道谢,失礼之处,还望娘子多多包涵。”


    惜翠答:“大嫂言重。”


    又安慰了几句,看顾氏似乎是乏了,惜翠与吴怀翡一道儿走了出去,留顾小秋在里屋陪顾氏说话。


    第98章 回家吧


    出了屋, 看了眼垂下的门帘,吴怀翡这才得了空闲, 看向惜翠。


    方才瞧见她与顾小秋一起, 她心里便有点儿犹疑。也无怪乎她多想,顾小秋生得秀美,身份敏感,和谁在一起难免都会引动旁人的遐思。更何况他身份低贱, 寻常士族贵女们也不愿与他多产生什么瓜葛, 免得旁人说闲话。


    吴怀翡本就冰雪聪明,又精于人情世故, 一见顾小秋的目光和态度,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前惜翠未曾和他有多少接触, 可从刚刚相处来看, 他二人摆明已是旧相识。顾小秋担忧着顾氏,进屋前却还没忘记嘱咐婆子好好招待她,这其中缘故由不得旁人多想几分。


    只是这念头她只能在心中略想一想, 虽有疑惑,但细究下去未免失礼, 吴怀翡只能暂且按下心头的疑虑, 同她招呼了一声坐下。


    其间又寒暄了两句,看着惜翠的模样, 吴怀翡心中疑虑非但没散去,反倒是更浓了。


    想到她与卫檀生之间那些旧事,吴怀翡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委婉地问,“娘子可是认识顾郎君?”


    惜翠道:“因为阿姑爱听畅春班的戏,曾有缘见过几面,说认识倒谈不上。”


    吴怀翡听了是因为卫杨氏的缘故,便松了口气,同时也不由得悄悄红了脸,为自己方才这通胡思乱想感到有些歉疚。


    她其实很喜欢高娘子,方才见她与顾小秋之间气氛有些古怪,不免有些担忧,生怕她年纪轻,涉世不深,见顾小秋样貌生得美,身世又凄惨,勾起了同情怜悯,以至于走错路。


    虽说如今高娘子容貌与此前大不相同,但给她的感觉却还像从前一样,带着些清冷,话不多,却无端地叫人生出几分安心感。


    她说出口的话,吴怀翡自然不会再怀疑有假。


    在门帘另一头,顾小秋弯腰将小枕往上垫了垫,好让顾氏靠得舒服了些。


    顾氏喘了口气,看了眼门帘,轻声地问,“小秋,你与那后进来的吴娘子是何时相识的?”


    顾小秋答道,“曾经在酒宴上,吴娘子帮了儿一次。”


    顾氏是知道她这个儿子是不善饮酒的,在外也常常身不由己,便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晓这吴娘子今年多大了?”


    顾小秋微有不解,摇摇头道,“儿不知晓。娘你问这个作甚么?”


    “没事,只是娘看着这吴娘子面善,想多亲近亲近。”


    世上样貌生得相像的人不知凡几,倘若说这吴娘子有可能是那另一个姑娘,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毕竟那吴娘子一看便出生不凡。只是,顾氏心里清楚,她恐怕撑不过这个春天了,若她离去,这个世界上便只剩下了顾小秋一人,那曹家又不愿认他。


    顾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儿子的发。


    顾小秋便低着头,顺从地任由那枯瘦的五指搭在头顶,像是在留恋娘亲的温暖。


    顾氏心中微酸。


    到时候她要是去了,她这个儿子该有多难受。这孩子性子文静,心思重,想的也多,什么事都一个人闷在心里,不愿让她担心。但正因为如此,才叫顾氏更放心不下。


    若是他那个姊姊找到了,他这往后的日子也能有个人作伴。


    这么想着,顾氏不禁又道,“我眼看着,也没几天可活了,若是你那大姊找到了该多好,到时候也能和你一起做个伴。我也好向她道个歉,当年将她一个留在了那儿。”


    顾小秋抬头看她,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娘,你别说了,等这次病好了,儿便带你出去转一转,走一走。”


    顾氏笑了笑,“不知是不是老了,我看那吴娘子总觉得与你有几分相像。”


    顾小秋愣了一瞬,没有明白为何顾氏突然将吴娘子与他那位胞姐联系到了一处。


    “娘?”


    顾氏却不再多说了,只道,这两位娘子还在屋外等着,你快些出去招待,好好谢谢她们,别让人等久了,失礼。”


    “正好我也有些累了,让我睡会儿罢。”说罢,将身子侧过去,对着墙,闭上了眼。


    虽然自觉时日无多,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总归还是能再拖上几日的,这事回头再说也不迟。现在说出来,太过莽撞。若那吴娘子真与小秋有些关系,便再好不过,若只是样貌上得巧合,这么说就太过得罪人了。


    顾小秋帮她掖好了被角,关上了窗,做完这些才走出了里屋,将门带上。


    吴怀翡知晓他心情不好,安慰了两句。


    这一通忙活下来已经傍晚时分,她和顾小秋之间没多少话可说,又见时间不早了,唯恐吴氏夫妇担心,没想要多留。坐了一会儿,嘱咐了一番之后,便打算告辞。


    吴怀翡今天能来,顾小秋心里感激,也知道实在是麻烦她了,没有强求,谦卑温驯地再三道了谢,将吴怀翡送到门口。


    只是,伫立在门槛前,他却望着惜翠踟蹰了片刻,“娘子能否暂缓片刻,小秋有些话想同娘子说。”


    吴怀翡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先行离去。


    惜翠转过身来面向顾小秋。


    顾小秋面色还有些苍白,神情却温顺得像只白鸽,眼帘低垂着,“小秋有个不情之请,望娘子恕罪。”


    “这几日,小秋恐怕无法去别院那儿了,家母病情沉重,我想留在这儿多照顾她几日。”


    惜翠安慰道,“你不用多想,正好这几天我也有些事,别院那儿不去就不去,你安心留在家里照顾大嫂。”


    她的嗓音算不得多温柔动听,但落在青年耳朵里,却莫名地有些安心,他竟不太愿意见她现在就走,只想再多留她一会儿,再陪伴他一会儿便好。


    顾小秋默默地想,鬼使神差地问,“这些日子,小秋未能好好陪伴娘子,不知娘子愿不愿意赏个脸,留下来吃顿饭,也好让我向娘子赔礼道歉。”


    惜翠委婉地拒绝了,“我还不饿,你要照顾大嫂,不用这么麻烦再特地招待我。”


    顾小秋:“既然如此,便让小秋送娘子一截路罢。”


    说完转身去拿屋里那盏牛皮灯笼,不算什么好料子,光线也黯淡。但这个时候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两人照明也堪堪够用。


    顾家住得偏僻,顾氏病得沉重,喜静。她最近睡眠极浅,一点儿动静都能被吵醒,每日街巷里的动静吵得她头疼,顾小秋就将她安置在了僻静的城西。


    大梁都城多水,出了巷口,沿着河岸往前,每逢日落,常常有些富贵的画舫穿行在河面上,隐约飘来些鼓乐吹打的动静。


    不远处,一艘画舫渐渐地驶近了河岸,船上张灯结彩,雕梁画栋,悬挂着的灯笼在晚风中微微飘荡,灯影撒满了河上清波,一面朱红的帘幕,挡住了舫中曼妙的人影,只能听见些杯盏交错的谈笑声。


    只是在这笙箫乐舞中,却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喂!顾小秋!”


    提着灯笼的青年步子一顿,脸色遽变。


    惜翠察觉到他的异样,随着顾小秋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画舫不知何时已经行至两人身侧,有一个靛蓝色衣袍的陌生青年,正倚靠在朱漆的栏杆前,醉醺醺地望着顾小秋,面含讥讽之意,“顾小秋,我叫你你跑什么?耳朵聋了?”


    没等惜翠询问,顾小秋已经暗暗地捏紧了灯笼柄,悄声解释道,“那是于自荣。”


    “没想到今日会碰上他,吴娘子,你快些回去罢,接下来的路恕我无非再相送。”


    那便是于自荣?


    惜翠留意了一眼那蓝衣青年。


    他样貌平平,但身上酒气冲天,神情浮浪。


    于自荣醉的不轻,见他不答话,动了些怒色,“顾小秋,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来伺候我?还是说,你见到我欢喜坏了?当初陶文龙那笔账我还没同你算呢,你在这儿给我拿乔?”


    “你身旁这娘子是谁?”于自荣醉眼睨了过来,嗤笑道,“还是说你这雌儿也晓得抱女人了?”


    这饱含侮辱意味的话使得惜翠不自觉蹙起了眉头,看向了顾小秋。


    他眼睫轻颤着,灯影落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晕染出一片薄红,紧捏住灯柄的指节泛着些用力的白。


    他没有看于自荣,而是转头看向惜翠,低声道,“娘子快些回去罢。”


    于自荣见他不答,嘴里的话也愈发下作。


    “怎么不答话了?当日是谁趴床上,求我饶你一命的?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惜翠没有动,只皱眉问,“你要上去?”


    顾小秋低下头,摇了摇,“我得罪了于郎君,自然要上前赔罪。”


    惜翠眉头皱得更深:“你不想上去。”


    “吴娘子。”顾小秋难得失礼地打断了她的话,固执而恳切,神情卑微,“请回罢,这些腌臜话不值得娘子入耳。”


    惜翠看着他,又想起了吴盛。


    初中的小男孩,白皙秀气,文静内向,曾经被学校里的小混混欺负过,他也不知道反抗。惜翠到他家里去,就看到吴盛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


    她隔着门安慰他。


    “这些人都吃软怕硬,我们家虽然也不是那种有钱有权的,但谁家没两个阔亲戚,真闹起来又不是找不到关系,你还怕他们报复?”


    惜翠:“我不回去。”


    身旁有几个小孩追逐打闹着跑了过去,惜翠叫住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孩子,从袖中摸出了些碎银,塞到他手里。


    “麻烦你去一趟清河坊的蕙仙巷,巷尾有一户姓卫的人家,你就说是吴娘子有急事要找。话带到了,我这儿还有些银钱给你们去买些吃食。”


    为首的男童听了,登时拍拍胸脯,飞也似地跑开。


    顾小秋怔愣了片刻,搭下了眼睫,“娘子本不必为出头,平白地生出祸端。”


    他的确不愿。


    他并无龙阳之癖,每一次委身人下,以色侍人,都暗暗地咬紧了牙关,默默地承受,将那五指掐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


    他地位卑贱,如无根的飘蓬,有些人他得罪不起,有些事他拒绝不得。顾小秋也想做些别的营生,能娶个温柔可人的妻子,和娘亲一起,平安和乐的过日子,即便日子过得清贫了些,也比现在要好的多。


    于自荣终于不耐烦了,转头吩咐身旁的家丁们,靠岸将顾小秋带上来。


    顾小秋将灯笼交给惜翠,准备登船时,惜翠拦在他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顾小秋愕然,“娘子?”


    惜翠没看他,也没挪开脚步。


    于自荣一看便笑了:“顾小秋我说你是雌儿你还真是个没卵子的,让女人护在你面前?”他笑道,“也是,哪有男人能在床上叫得这么欢?”


    于自荣醉得神志不清,眯起眼看了眼拦在他面前的女人。


    陶文龙他们是男女不忌,但他向来只爱男人,不喜欢女人,惜翠拦在顾小秋面前,他想要探头去看顾小秋的反应,也看不见,顿时大感败兴,心生不满,冷笑道,“你是哪家的?胆子倒挺大的,知不知道你得罪的人是谁?”


    惜翠平静地说:“郎君醉了。”


    于自荣嚷嚷道:“你是哪家的?”


    惜翠答:“婢子是卫府上的下人,奉主人之命,请顾郎君到府上唱戏,还望郎君能行个方便。”


    这文绉绉的话听得于自荣不耐烦起来,“我管你什么卫府不卫府的,今天我还偏就要请顾小秋上来了,你要是知趣,还不快些闪开?到时候我若生气,可就不像现在这样客气了。”


    惜翠曾经打听过于自荣,他家在京中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只是有对宠溺孩子的爹娘,这才由得他胡作非为。于自荣也不是全然拎不清,知道什么人该招惹什么人不敢招惹,碰上地位比他高的,则又是乖乖地点头哈腰,伏低做小。


    只不过这个时候他醉得不轻,更是懒得去听什么卫府不卫府的。


    这些顾小秋却不知道。


    这京城里人人都能将他踩在脚下,哪一个人他都不敢得罪,更不敢连累惜翠。


    听到于自荣这么说,知晓他是认真的,顾小秋往左转了出来,掩藏在袖中的五指默默地攥紧了,低眉轻声说,“郎君息怒,小秋这便上来。”


    惜翠转头看他,冷声道,“日日忍让,你能忍让到何时?你现在过去,是想让于自荣将你作践死吗?还是说你以为我连你都保不下来?”


    顾小秋长得和吴盛实在太像,惜翠望着他,眉宇间不由自主地就带上了几分冷厉。


    月色灯影下,少女深深地拧起了两条秀眉,眼神清冷明亮,看得顾小秋一时失神。


    眼看着顾小秋本来都要上来了,又突然被那女人拦住。


    望着两人僵持着的模样,全然将他冷落在了一边,于自荣心中邪火顿生,更觉那女人容色可恶,便招了招手。


    画舫上应声走出来几个健壮的家丁,于自荣冷笑道,“去,把那贱人给我丢河里去!”


    那几个家丁得了吩咐,已跳下船来。


    惜翠往后倒退了一步,厉声道,“谁敢?!你们可晓得我家主人是何人?你们敢这么对我,便是落了卫府的脸面。到时候,你们主子自然是没事,”惜翠目光一一扫过,“但你们这几个替死鬼不定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听她这么说,几个家丁倒是犹豫了一瞬。


    眼前这少女打扮得虽然素净了些,但他们跟着于自荣久了,也能看出来料子是上好的料子,再看她脸上未露半分怯意,明显是有所依仗。这些大户人家的婢女,虽说是婢女,但论身份排场,有时候还不输小门小户的正经闺女。


    郎君虽醉了,他们却没醉,若真是个在主人面前有几分脸面的丫鬟,到时候算起账来,倒霉的恐怕还是他们。


    只是郎君吩咐,他们却不敢不听,一时间,不由得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于自荣见他们犹疑,高声叱责道,“还愣着作什么?舍不得了?谁要是怜香惜玉,我就让谁代这贱人受过!”


    他们几个毕竟还是要在自家郎君手下讨生活的,郎君的心眼和手段他们又不是没见识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下便不再犹豫,走上前去,成了个合拢包围之势。


    这几个家丁生得人高马大,墨色中看来犹如山岳倾斜而下的暗影,饶是惜翠,这个时候心里也不免有些焦急,拧着眉头往人群外看去。


    河岸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渐渐吸引了不少人看了过来,河上其余的画舫小船,也慢慢地挨近了,想要看个清楚。


    就在这几个家丁即将动身之际,只听见临近的大船里,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冷声道,“你们谁敢?”


    话音刚落,一抹高大冷肃的身影也随之从船舱中迈步而出。


    那几个家丁抬头看去,只见这大船上挂了高灯,一阵河风吹来,灯影微斜,照出了来人的模样,高天冷月般的矜贵,但自眼角一直延伸到耳根的刀疤,在灯影中,遥遥看去,却犹如一尊煞神。


    惜翠看得愣住了:“二……高骞?”


    高骞他怎么会在这儿?


    站在船头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微微颌首,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暖意。这一眼停留得极短,转而又看向了于自荣。


    高骞会碰上惜翠也是机缘巧合。


    如今高家的事,大多都是他在帮着处置,今晚他本是陪着几位大人应酬,只听到船舱外有些动静,这才走出来看看,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她。


    于自荣虽然醉得不轻,不认得惜翠,却还是认得高骞的。瞧见他从船舱中走出来,顿时一个哆嗦,那酒意也散去了大半,“高……高郎君?”


    这高家二郎,在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赶紧吩咐人拢了船,上前寒暄,但男人伫立在船头,看上去却不像愿意同他闲话的意思。


    “某方才听到一些动静,这才出来看看,”高骞低声问,“未曾想,可是打扰到于郎君了?”


    高骞平日里做的便是维护皇城秩序,天子尊严,于自荣当着他的面,这个时候气焰顿消,哪里还敢继续作威作福,赶紧吩咐人把那几个家丁叫回来,笑道,“高郎君误会了。”


    高骞模棱两可地回答:“如此便再好不过。”


    于自荣笑道,“也是巧了,郎君怎么会在此?”


    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又传来一声金玉相振的温润嗓音。


    “翠翠。”


    惜翠循声看去,只见青年静静站在不远处,如萧萧肃肃的玉树,不知站了有多久。


    他目光看着她,又好似看着高骞,或是于自荣,亦或者说是眼前这出闹剧。


    袖中的指尖轻轻一颤,卫檀生唇角敛去了往日的笑意,微垂的眼睫挡去了眸中重重的思绪。


    他何等聪明,看到眼前这一幕,顿时便明白了过来。


    他来晚了,再一次来晚了。


    他得了信之后,急忙赶来,没想到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晚风吹起他脑后的发带,像扭曲了的杏色小鞭,直往脸颊上抽,激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卫檀生收紧了指尖,惊疑不定地想,她会怎么看待他?


    当初是他害得她身死,如今却又来迟这一步。


    卫檀生的面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再瞧见船头的高骞与她身侧的顾小秋时,更觉心脏好像被什么蓦地收紧,几乎喘不上气来。


    在他目光中,少女似乎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语气中却并无任何责怪之意,“卫檀生,你来了?”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透着些冷,在暮色中,闪烁着淡淡的金黄,像是一朵冷焰,明亮极了。


    但卫檀生看着看着,仿佛看到那火苗窜了出来,她的眼珠让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对吞噬光线的黑漆漆的窟窿,在无声地凝望着他。


    一如他从药坊中回来后所梦见的那般。


    卫檀生猛然惊醒。


    他手一松,摸上腕间那佛珠,眼尾垂下,喉口莫名地涩住了。


    “抱歉,”卫檀生缓缓扯出抹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的微笑,“翠翠,我来晚了。”


    只有他才知道,这是无数个日日夜夜中,他未曾说出口的话。


    如今这业火总算烧到了他身上,火舌攀上脚尖,霎时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骨肉都烧成了灰屑。


    晚风吹来,伫立船头的两人说话声儿也叫风吹散了。


    围观的众人都渐次地散去。


    没一会儿,不知高骞说了些什么,于自荣讪讪地进了船舱,高骞却吩咐船夫靠岸,登上了河岸,目光淡淡地看了过来。


    “吴娘子。”


    瞧见惜翠身旁站着的卫檀生与顾小秋,高骞眉头微不可见地又皱紧了些。


    “能否移步同我一谈。”


    惜翠没有多想,正要应声,卫檀生却突然道,“翠翠,别去。”


    惜翠一愣。


    青年只是看着她,嘴角笑意顿失,轻声固执地重复道,“翠翠,别去。”


    她与高骞如今并无血缘干系,高骞并非她嫡亲的兄长。


    别去。


    画舫便停泊在河畔。


    卫檀生紧紧地盯着她眼里那抹金黄的余烬。他心中蓦地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与惶恐。


    仿佛只要她走向高骞,登上了画舫,便会随着那流水东去,奔流入海,去向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更广阔的世外。


    她身侧有高骞,也有顾小秋。


    他并不是她的唯一,她随时都有可能厌弃他,离他而去。


    毕竟,他与旁人不同,他自小都与旁人不同。


    那丫鬟临行前哭着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海。


    “小郎,你没有心。”她哭着说,“小郎你没有心。”


    “翠翠,别去。”


    眼前的青年面色苍白,好似玉树在晚风中摇摇欲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固执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好似喃喃地恳求。


    惜翠犹豫了片刻,“我不去。”便转身看向高骞,摇了摇头。高骞虽皱眉,却不好再多拦她。


    顾小秋似乎看出了其间诡异的气氛,将手里那盏牛皮灯笼交给了她,“今日之事,多谢娘子,娘子且拿着这盏灯笼,也好照一照夜路。”


    回去的路上,正碰见有人挎着马头竹篮,在当街买花,竹篮中牡丹、芍药、棣棠、玉兰花,拥拥挤挤。


    卫檀生好像想到了什么,提起衣袖拿了朵白玉兰。


    酒盏似的白玉兰,好像盛满了琥珀色的酒光,白的像雪。


    惜翠半低着头,卫檀生轻轻地别在了她鬓角,指尖也在发颤。


    “翠翠,”他凝望着乌黑的鬓边那雪白的白玉兰,下定决心般地轻声道,“我爱你。”


    他也是有心的。


    “即心是佛,心即是佛,”他弯着唇,心上似乎有佛寺檐角的风铃荡过一阵颤音,他终于卑微而忐忑的,将自己的心意坦露于口,“翠翠,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心,也是他唯一的佛,别离开他。


    惜翠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霎时间,四周安静了下来,买花声、摇橹声、嬉闹声、叫卖声、乐伎们的小词都纷纷地停止了。


    卫檀生的指尖停在了她鬓角,他保持着低垂着头望着她的姿势。


    “翠翠,我做了桂花糕,我们回……”


    河中的水波也停滞了,粼粼的波光照在他腕上莹白色的佛珠上,交织成一线的银光,落在他绀青的眼眸深深处。


    耳畔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达成最终攻略任务。】


    冰冷的电子音在她耳畔滑过。


    【辛苦宿主,宿主如今的身躯已经濒临油尽灯枯,自此之后会迅速衰竭,到那时,补全完最后一段剧情,宿主便能回家了。】


    【恭喜宿主,祝贺你。】


    晚风重新开始流动,吹拂着鬓角的玉兰花瓣。夕阳渐渐地被晚霞吞噬,化为一线的昏黄、橙黄、赤红色交织的光辉,鬓边的玉兰花染上了红,在她鬓角熊熊燃烧。


    卫檀生收回手,弯唇笑道,落下那最后一个字,“家。”


    话说出口,他反倒安心了许多,胸中膨胀着的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喜乐。


    “翠翠,我们回家罢。”


    家里她喜欢的桂花糕刚刚出炉。


    系统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不远处,乐伎又开始唱歌了,鼓声轻落,箫声悠扬,歌声飘散在黄昏的晚风中,好似从云外霞光尽头传来。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春风吹动了裙摆,惜翠恍惚意识到大梁的春快要谢了。


    她听到自己愣愣地应道。


    “好。”


    第99章 一家人


    从她第一次重生到现在, 支撑她继续下去的,唯有回家一个信念。


    然而当她真的能够回家时,涌上心头的却不是喜悦,而是茫然。


    夕阳慢慢地沉了下去, 鼓萧声也低了下来, 气若游丝般地拖曳残喘着。


    惜翠动了动唇,心好似一步一步地坠了下去,再看向面前犹未觉察的青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到她甚至都有些措手不及。


    卫檀生或许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捋去她额际散落的一缕发丝,温声询问, “翠翠?”


    惜翠抬头想告诉他,她没事, 但是话还没说出口, 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和恶心,眼前一黑,整个人霎时间瘫了下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 却不是在拥挤烦恼的长街上,映入眼帘的,也不再是佛堂绰绰的灯影, 而是熟悉的青纱帐幔。


    惜翠扶起头,慢慢地坐了起来,身上盖着的是撒花的锦被, 床帐外的摆设明显和在卫府的时候如出一辙。


    青纱帐外,有人正背对着她拨弄鎏金香炉里的香灰。


    惜翠这个时候来不及去想回家的事,一见这熟悉的身影,困惑地出声询问,“海棠?”


    她明明记得她之前还在大街上,系统告诉她,她能回家了。


    紧接着,她就昏了过去。


    昏了过去?惜翠蹙眉。


    失去意识前,系统告诉她再补全完最后一段剧情她就能回家了。联系到她这具身体已经濒临油尽灯枯,这最后一段剧情,应该就是原著中,吴惜翠身体每况日下,卧病在床,郁郁而终的结局。


    但惜翠万万没想到,效果这么立竿见影,她那么快就昏了过去。


    那人忙转过身来,对上她视线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娘子,你醒了?可吓煞奴婢了。”


    如果不是她身上穿的还是晕过去之间那件衣裙,听到这犹如穿越开场白般的语句,惜翠差点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打开了四周目。


    “我……”惜翠本来想问自己怎么在卫府,但转念一想,又换了个问法,“卫檀生呢?”


    从前看多了自家娘子的脸色,海棠提及卫檀生的时候,都没什么好态度。毕竟原主厌恶卫檀生,海棠与原主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自然是同仇敌忾,但如今,她脸色却很奇怪,眉眼间似乎有些喜色,看着她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郎君眼下正在屋外……”海棠拿了个绿织锦的枕头,垫在她背后,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


    墨绿的枕头,绿得招眼,好像一块凝结了的绿墨。


    海棠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和刘大夫在一块儿说话呢,夫人与嫂夫人也都在。”


    看来是她昏过去之后,卫檀生把她带了回来。


    惜翠靠在枕头上,没有再问下去。


    而海棠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想来想去,还是主动开口,“娘子,刚刚刘大夫说,你有身孕了。”


    惜翠耳中嗡地响了一下,犹如被雷劈了一道,直起身,失声地问:“你说什么?”


    海棠道:“方才刘大夫看过了,说是娘子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似乎有凉意慢慢地自指尖渗入肺腑,惜翠哆嗦了一下,愣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她能回家了。


    她……她怀孕了?


    锦被上的芙蓉纹样铺得极大,盘旋着落入她眼中,占据了她整片视野。惜翠看着看着,恍若置身梦中,眼里也只剩下了面前这一朵怒放的粉白色芙蓉。


    这个时候,惜翠当然不会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比起这个,她宁愿相信这其实只是她一个梦。


    想到这儿,惜翠使劲儿掐了下自己的小臂,感受到肌肤上传来的那鲜明的痛感,看见腕上那片还未淡去的青色印记后,惜翠终于死了心,茫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一接受了这个现实后,她才发现之前那些疑点都有了解释。怪不得前段时间她这么嗜睡,也提不起来什么精神。只不过,那个时候她根本没往这地方去想。


    想想也是,就算在避孕方法这么多的现代,也不能保证完全避孕,更遑论她还在古代,中不中奖,这就是个看人品的事。


    惜翠从来没想到过要怀孕生子。


    正当她怔愣的同时,水晶帘被人从外面打了起来,在一阵清脆的声响中,卫杨氏像一阵风卷到了她床畔,看着她的目光慈爱而怜惜,“翠娘,你知不知道,你有身孕了?”


    刘大夫便站在卫杨氏身侧,抚须微笑,“恭喜夫人。”


    卫杨氏:“怎么不说话?可是高兴坏了?”


    “也不是娘说你们两个,你看看你和檀奴,都这么大人了,竟然连自己怀了身孕都不知道。”卫杨氏笑道,“你这次昏过去,可把檀奴吓得不轻。”


    惜翠下意识地看向了卫檀生的方向。


    卫檀生站在床头,难得也有些愣神。他衣摆发丝凌乱,但站在那儿却还是不掩其玉样的风姿。


    当看见惜翠瘫倒在他眼前时,他的确如卫杨氏所说的那般,面上血色顿失。刹那间,卫檀生差点以为他又要失去她了,铺天盖地的无能为力感席卷了四肢百骸,平日里的镇静与优容在此刻间,全都化为了飞灰,只余吞噬肺腑的惶惶不安。


    他慌忙抱住她,急急忙忙地驱车赶到了医馆,辗转又回到了卫府。


    如果她要离开,他什么都做不到。


    她来自异界,前两次她还能陪在他身边,不过是他足够幸运的缘故,倘若这一次她离开了,不愿再见到他,三千世界,茫茫人海他束手无措。


    前半生,卫檀生自觉他冷心冷眼,居高临下俯看苦海翻波,如今却再也做不到了。


    卫杨氏又说了些什么,惜翠都没太听清楚,只瞧见她嘴唇一张一合,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孙氏也在一旁笑着说了些什么。


    卫杨氏看惜翠面色苍白,怔愣愣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倒是能理解她这幅反应,笑着想道,翠娘她初为人母,怕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呢。她当年刚怀上大郎的时候,也是吓坏了。


    想到这儿,卫杨氏更怜惜了两分,再见她面容瘦削,摇摇欲坠的模样,心想,回头定要安排厨下,好好给她补上一补,养得健壮一些才好。


    卫杨氏也没多拦着她说什么,嘱咐了两句后便站起身,叫孙氏一起同她出去,留卫檀生与惜翠好好说会儿话。


    卫杨氏心里高兴,赏的刘大夫的钱多,刘大夫自然也是高兴的。


    不管旁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惜翠也下意识地扯出一抹笑来。


    这是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产物。


    惜翠愣愣地想。


    卫檀生在她身侧坐了下来,看着她平坦的小腹,绀色的眼中也有些犹疑和困惑。


    他想要个孩子,想要她为他生个孩子。


    卫檀生眼睫低敛着。


    他虽不能理解世人对儿女的痴爱,但他却是知道,孩子是牵绊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


    可真当她到来了,他反倒犹豫了。


    她可会怪他?


    “翠翠。”卫檀生抬眼,虽还是微笑着的模样,但笑容难得有些狼狈,“你有身孕了。”


    惜翠有些心累。


    她知道她怀孕了,用不着这小变态再提醒一遍。


    她不是没想过如果意外怀孕了会怎么样,她没那么喜欢小孩,大概率也是选择不要。


    可是当这个事实真的摆在她面前时,惜翠发现,她好像并不能当机立断地选择去还是留。


    原著中没有指明吴惜翠是什么时候死的,但根据书中的剧情推测,大概也就是她和卫檀生成亲一年多以后。


    也就是说,她还有一年的时间,一年的时间足以将孩子生下来。


    只是,她能生下来,却不能抚养它,权衡之下,倒不如不生,在胚胎还未完全发育成型之前,拿去它,对它和她而言,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生与死,对卫檀生而言,没有任何差别,不论死亡或是新生,都不曾带给他一丝一毫的触动。


    但如今好像有了些变化。


    他如同佛陀第一次出游迦毗罗城,第一次触碰到新生。


    青年的指尖轻轻一颤,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才一个月,并未显怀,什么都感受不到。但卫檀生却不自觉倾身贴了上去,眼前好像莲花绽放,鲜净可爱。


    他抬起如玉的脸,面色迟疑。


    这便是生,与死相对。


    思及,他有些嫉妒,眸光一暗,却又有些欢喜,但最终欢喜还是战胜妒意。


    指尖探入衣摆之中,掠过她平坦的小腹,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新生的美妙与俗世的欢喜,不由得扬起了抹笑意,眉眼宛若一弯朗月。


    “翠翠,我与你有女儿了。”


    若是从现在算起,等到她出生或许是年末。


    卫檀生甚至能想象出来,到时候帝京漫天的白,又贴满了红,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守岁、祭瘟神,换门神,用乌金纸剪上许许多多的蚂蚱、蝴蝶,为她俩戴上满头的“闹嚷嚷”。


    年岁再大一些的时候,他便能牵着她一起去拜年了,她留的鬓发想来已能垂在额前,能系上大红的缯绳。


    翠翠会在屋里等着他们父女二人,他们一家人,一起烧着小炉,饮下屠苏酒。


    他幼时的磨喝乐或许还在,过两天他便去找找看。


    这俗世的欢喜,他并不讨厌,甚至反应过来后,高兴得忍不住溢出些笑意。


    如此一来,她定不会再离开他,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卫檀生握住她的手,嘴角上扬,仰视着床上的她,像是痴痴地凝望着自己的佛。


    第100章 慈悲


    惜翠能感受到,卫檀生身上那鲜明的不似作假的喜悦之情。


    但也是因为这喜悦之情, 才让她更不愿与他对视。


    眼神, 有时候可以暴露出很多的想法。


    惜翠提起了腰间垂落的被褥, 尽量平静地,露出抹笑,说,“我有些累,想睡一会儿。”


    交握着的双手紧了一紧。


    他虽然不通七情六欲, 但从小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早早地便能根据对方细微的神情变化,判断出他人的情绪, 从而为自己争取最有利的条件。


    指尖尚存的温热,慢慢地冷下来。


    不过, 卫檀生却什么也没说,不仅没说,反倒还是垂眸颌首微笑, “好,翠翠你好好休息。”


    再替她细致地盖好了被褥, 慢慢地转出了屋里。


    将锦被拉到头顶盖上,惜翠舒了一口气,手却不由自主地也摸上了自己的小腹。


    她现在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不知道是该去还是该留。但她必须要尽快拿个决断出来,再它还未成长,在她还没有被孕激素影响, 对它生出更深厚的感情之前。


    得知她怀孕之后,卫府上下都纷纷表示出极大的欢欣之情来。


    卫家子嗣单薄,得到这消息后,就连卫宗林也过问了一句,向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些笑意,对卫杨氏道,“你回头到库房去,把我那件虢石的枕屏取来,给翠娘送过去,她有孕在身,不能着凉。”


    这虢石的屏风是卫宗林珍藏,没想到他竟会这般轻易送了出去,卫杨氏意外的同时却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我想着,快入夏了,倒时候天气热了,也不能总让她憋在屋子里,少不得要出去纳凉,到时候我吩咐下去,叫人把那些轻榻、遮风的小屏都准备齐全了。”


    卫宗林叹道,“若翠娘这一胎能生个儿子便再好不过,檀奴这般聪颖,若这孩子将来能得他半分的聪慧,日后也好替我卫家争光。”


    卫杨氏笑道,“这还没出生呢,你便想这么远了?”


    主人们高兴了,底下做事的丫鬟小厮们也高兴。眼见阖府上下都围绕着二房转,孙氏不免也有些眼热,但她却是知道,自己之前已经行错了一着,在子嗣这等大事上,却是不敢再继续犯浑。


    黄氏担心惜翠头一次怀孕会害怕,也常常过来陪她说上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她二人都是个多病身,在这事上,没人比她更通晓。


    已经达成了最终攻略任务,只要补全最后郁郁而终的结局就行了,不用再勾搭纪康平,面对黄氏时,惜翠也松了口气。


    只是,黄氏的好心终究是白费了,她已经做好了不打算要这个孩子的决定。


    能生不能养,不如在它没有意识之前,尽早地结束。


    海棠一向是听她的话的,但在这事上却和她有了相反的意见。


    “娘子,这药是虎狼之药,你这身子本来就不好,这一副药喝下去,就算不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你也要为你自己的身子想想。”


    惜翠摇摇头。


    她知道这事没办法和其他人解释,不过她已经决定了,就不会再动摇。


    海棠看拗不过她,没办法只能听从了她吩咐,悄悄地弄来一副打胎的药,在厨下煎好了端上来。


    捧着药汁,海棠犹未死心,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若是喝下去了,便没有回头箭的道理,娘子可想好了到时候要如何解释。”


    惜翠:“就说我是脚下没注意,到时候别请刘大夫过来,去请你找过的那大夫,打点好了,别弄出来纰漏。”


    海棠知道娘子一向厌恶卫檀生,但这都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自从她嫁到卫家之后,海棠便没再惜翠脸上瞧见过厌恶之色。


    反倒是她与卫檀生的感情,倒是一日比一日的好。


    卫檀生对她的好,海棠都看在眼里,如今,却不愿看到她再继续受苦。


    看海棠久久没动,惜翠伸出手,“给我罢。”


    “娘子。”


    她态度很坚决,“给我罢。”


    这几天,惜翠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趁现在感官还没发育出来之前,早早了结对双方都好。


    望着药碗中黑乎乎的药汁时,惜翠还是犹豫了一瞬,心里叹了口气,悄悄地说了声对不起,五指扣紧了苍白的碗沿,端了药碗仰头喝下。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声。


    “翠娘!”


    一抬头,黄氏正站在不远处,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惜翠不动声色地放下药碗。


    黄氏却已经快步走上前来。


    “你这是在喝什么?”文静内敛的女人,第一次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来,将碗夺了过来,伸到鼻下细细地闻了一闻,面色有些不好。


    黄氏从小就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虽然没正儿八经地学过什么医,但久病成医,从这味道里还是能闻出几分古怪。


    她也来不及去问个究竟,忙掏出帕子,递到惜翠嘴边,低声道,“喝了多少?快吐出来。”


    惜翠垂下眼睫,吐出一口黑色的药汁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有些犹疑的缘故,她还是没像她想象中那样一饮而尽,只浅尝了一口。


    黑褐色的药汁渗入帕子里,晕出一朵妖异的花。


    黄氏见了,微微松了一口气,却还没放下心来,“剩下的可咽下去了?”


    惜翠摇头,“没来得及咽。”


    黄氏转身,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又吩咐海棠端个小痰盂过来,“先漱漱口。”


    等她漱完了,黄氏这才开始问她缘故。


    “好端端地,喝这个做什么?”她低声询问,细长的眉眼前浮现起淡淡的忧虑之色。


    惜翠拭去了嘴角的药渍,别开眼,“只是……一时没准备好。”


    连一向好脾气的黄氏,都不由得加重了语气,拧起眉道,“翠娘,你怎么这般糊涂?”


    方才端起碗来仰头喝药,似乎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如今,再看着碗,惜翠却再也提不起刚刚那番决心。


    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或许她对卫檀生并非全无感情,但让她下定决心将它生下来又谈何容易。


    惜翠心里很清楚,在她回去之后,这个孩子没有母亲陪伴,生命中终究会缺少些什么。


    惜翠踌躇地想,根本不留下作为母亲的印象,会不会对它更好一些。


    不管怎么想,现在她确实是做不到像刚刚那般决绝。


    黄氏说着说着,见她面色怔愣,似有所想,忍不住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虽不知你与三郎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不管怎么样,也不该在这事上莽撞。”


    她是能看出来的。


    她与纪郎幼年相识,少年夫妻,恩恩爱爱至今,对男女之情,不敢妄称看得多清楚明白,却还是有几分了解。


    三郎爱她。


    翠娘却未必爱他。


    这一切清清楚楚地落入黄氏眼中,但毕竟只是两人的私事,她也从未多置喙,但她做梦却没想到翠娘会做出这种事来。


    “今日是我撞见了,”黄氏低声道,“还来得及,若今日我没撞上,后悔可就晚了。这世上夫妻没有不吵架的,就算我与你表哥之间也偶有争吵,有些话,说开了就好了,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惜翠也知道黄氏是为她好,并没有不耐烦。但其中的事她也没有办法向黄氏解释清楚,只能选择默认了她的猜测,“今日是我冲动了,多谢嫂嫂。”


    临走前,黄氏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动了动唇,想了一会儿,还是轻声道,“翠娘,三郎爱你呢。你看不清,但我们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从小便不善言辞,说得好听些文静内秀,说得难听些便是木讷,幸而纪康平从未嫌弃她的笨拙。


    多余的话,黄氏也说不出口,只说了这一句,便留给了她独自思考的时间,将那碗药拿了出去,走出了屋,打算倒了。


    刚踏出里屋,水晶帘旁突然转出一个人影。


    “嫂嫂。”


    黄氏吓了一跳,一看清来人的模样,登时愣在原地,话也说不出口。


    “三……三郎?”


    水晶帘侧的青年,映照着帘幕水样的光波。


    晚风吹来,那帘幕交织着暮色斜阳,一晃,帘影摇光,道道的光落在脸上,一闪一现,像眼尾一滴泪,于绀青色的眼下垂落,竟显现出一番惊心动魄的慈悲痛苦。


    “给我罢。”


    黄氏呆立着,竟真让他将手中那碗药端了过去。


    等她回过神来时,心中不免突突直跳,不知道三郎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黄氏想说些什么,但又怕他其实刚站在外面没多上时间,她说了,反倒是越描越黑。


    可若是,她什么都不说,三郎全都听进去了,迁怒了翠娘这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黄氏发了愁。


    想来想去,只能言简意赅地说,“翠娘……她并非有意,她年纪小,只是一时没想明白,脑子没转过弯来。”


    “我省得。”卫檀生端着药碗,从那水晶帘影中缓步走出,一步一步,当真如同走下莲花台的小菩萨,温润有礼地回答。


    黄氏却不敢多看,又是着急又是窘迫,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匆匆地安慰了两句,快步离去。


    他平静地将药倒入屋外的芭蕉叶下,这才走入了内室。


    她正坐在桌前出神。


    他隔着斜阳望见她,薄暮昏昏,细细风来细细香。


    断霞残影落了,落日悄悄移落红窗侧,冷红铺满了居室。


    卫檀生缓缓走到她面前跪下,枕着她膝盖。


    他乌发已经生得很长了,滑落下来。


    惜翠在屋里已经听到了屋外的动静,只是没想到卫檀生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将头依靠在她膝上,慢慢地阖上双眸。


    惜翠顿了顿,终于彻底地下定了决心,“卫檀生,你想好他(她)日后叫什么名字了吗?”


    卫檀生不由得一愣,回过神来后,环抱住了她的腰身,不禁笑了,“还未曾想到。”


    晚上,他将她抱上床,埋头在她颈侧。


    惜翠觉得有些痒,忍住没推开他,认真地问,“你说这会是个儿子还是女儿。”


    卫檀生不假思索地回答,微笑着一口咬定道,“自然是女儿。”


    “如果是儿子呢?”


    “不会是儿子,只能是女儿。”


    他又抬起脸来亲她鼻尖、唇角、下颌,细密而缠绵。


    “翠翠。”


    “叫我檀奴,”他远山似的眉轻轻一蹙,眼里带笑,语气却卖着可怜,舔舐着耳廓的动作却毫不含糊,“你总不愿叫我檀奴。”


    惜翠哆嗦了一下,被他亲得有点迷糊,“檀……檀奴……”


    满意地看着耳尖上薄亮的水光,微微泛着红,青年收回舌尖,紧了紧臂弯,笑着说。


    “世人都言,佛慈悲。”


    “予乐为慈,拔苦为悲。翠翠,你是我的佛。予我乐,救我苦。”


    只是相依偎,便由衷地感到了满足。


    他慈悲的佛宽恕了他,怜悯了他,自此之后,他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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