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 41 章


    桑晚彻底清醒,手脚并用的想从萧衍之身上下去,却被他反手圈的更紧。


    “都抱一夜了,躲什么?”


    “营帐冷……我并非有意。”她不再乱动,小声解释。


    脚底的汤婆子早已冰凉,不知踢到了哪里,整个人娇小的蜷缩在帝王怀中,周身暖洋洋的。


    夜半值守的安顺来换汤婆子,都被萧衍之拦下。


    汤婆子哪有他这个大活人暖起来舒服?更何况,软香玉枕,他可舍不得放开主动抱了一夜的姑娘。


    “有意又如何?”萧衍之反问,轻笑着说:“朕喜欢还来不及。”


    他稍稍松开些,手却是向锦被下探去,惊得桑晚顿时僵硬,捉住他的指头:“陛下?”


    宋家。


    三少夫人今日回了娘家,哪里还愿意回英国公府,派了婆子回国公府报信,晚间胡吃海喝一番,又跟自家阿娘和嫂嫂抱怨桑晚,“她没有一点儿之前大嫂的手段,看起来就弱弱的,且也没有什么手段,我听闻她身边的婆子都能欺负她。”


    又露出鄙夷,“一个庶女,还是个不受宠的庶女,估摸着之前连人参都没有吃过,所以一嫁过来就开始让厨房做扁豆粥。”


    “就这样的人,我凭什么要把自己辛辛苦苦操劳的一切给她?我也是嫡子嫡媳,怎么就不能管家了?”


    宋夫人皱眉,“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总庶女庶女的叫唤。要是清楚一点的人家,庶女也做嫡女养,哪里会把人养成小家子气的模样。”


    宋家大少夫人刚生完孩子,精神虽然有些不济,但睡了一天也睡不着了,索性歪在床上笑着宽慰:“母亲也别说妹妹,她这是还没经过事,只晓得中馈的一亩三分地。”


    又拉着三少夫人道:“玥娘,女子这一生,因要在宅院里过一辈子,便只能盯着宅院。但你是咱们家养出来的姑娘,自小也是跟着你哥哥出去游玩看过大山大河的人,很不该跟小折氏这般的人斗气。”


    “她看过什么呢?拥有什么呢?只有眼前那么一点管家权罢了。因势所为,她必须要去跟你争,可你又不一定要……”


    三少夫人眉头一竖,“难道我强一些,家世好一些就该让步吗?我才不要!”


    宋夫人气得在她额头上点一下,“你这个不通透的丫头!你大嫂嫂自小看着你长大,难道还会害你吗?你不听我的,还能不听她 ?”


    宋家大少夫人无奈的帮着缓和,“算啦,母亲,她还小呢,等年岁大一点,再想起今日的事情,自己都会觉得好笑。”


    “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傻事呢?”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哪里舍得一直骂,宋夫人叹息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三少夫人不满,“我都嫁人生子了,莹莹和升升也都三岁啦,哪里还没长大。”


    她在三年前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很是满足,提起孩子瞬间就来了兴致,“他们今日还想跟着来呢,我才不准。我带了他们回来,母亲和嫂嫂哪里能看见我。”


    宋大少夫人就笑,“还说不是个孩子脾气,都多大了,还跟自己的儿女争宠。”


    一家子人有说不完的话,第二天三少夫人才回去,彼时已经是下午了。她去给赵氏请安的时候还在花苑里碰见了桑晚。


    她气色好得厉害,看得出来整个人神清气爽,正含笑低头掐掉了一朵开得正艳丽的寿菊。


    这是有什么好事?


    难道是中馈的事情?她立马不满起来,走过去笑着道:“大嫂嫂。”


    桑晚抬起头,嗯了一声,“三弟妹。”


    就没声音了。


    三少夫人走近了才发现她怀里还捧着好些枝花,怕是院子里面的花儿草儿的都被她采过了!


    真是小家子气,哪里有这般折花的。她啧了一句,“大嫂嫂很喜欢花吗?折……这么多?”


    桑晚还不熟悉她么,都打了一辈子交道了。她只当没听懂,“是啊,很喜欢。”


    三少夫人:“……”


    所以说输给这般的人她才不愿意!就是之前的大折氏她也不是诚心诚意服气的。


    但是世家大族,表面功夫比什么都重要,她只能退了一步,做出一副半遮半掩的鄙夷状,“摘这么多花……这般的事情叫丫鬟来做就行了,何必要自己动手。”


    桑晚抬眸看了她一眼,“哦,我喜欢自己动手——你从没动手折过花?”


    那自然是折过的,但她要阴阳她的是她摘了这么多花!


    三少夫人噎了噎,桑晚的脸上恰时露出一点了然,“我就说,摘花这般的事情,很有一番乐趣,三弟妹哪里能没摘过。”


    她声音和和气气的,一点儿也没有攻击性,三少夫人觉得自己是发脾气也不好,不发脾气也不好。


    桑晚却不愿意跟她继续纠缠,她站直了身子,笼着一怀的花,“三弟妹,我要回去了。”


    三少夫人不自觉退出了一条路给她过。


    桑晚抬脚走了过去。等人走了,三少夫人才回过神——她刚刚,是被桑晚压制住了?


    她勃然大怒,转过身去要生气,却发现桑晚已经走远了。那她这脾气怎么发?


    她身边的丫鬟宽慰她,“少夫人,是您修养好,她没撕破脸皮,温温和和的,您便也不好为难她。”


    三少夫人气呼呼的:“是!都怪我太讲理了!”


    萧衍之一席话生生吓出薛铭宇一身冷汗,“陛下明鉴,臣等不敢。”


    只听帝王爽朗笑了几声,一把将薛铭宇从地上提溜起来。


    “你姐姐此次也伴驾随行,有空去见见,自家人,机会难得。”


    薛瑶深处后宫,位至贵人,已是主子。


    薛铭宇本是庶出,但薛瑶母亲死后,自己姨娘做了填房夫人,他才得入嫡系族谱。


    在这见薛瑶,指不定有多憋屈,可帝王这样说,便是恩赐,他不得不见。


    薛铭宇只能笑容牵强地作揖:“多谢陛下隆恩。”


    第 42 章   第 42 章


    薛铭宇和萧梓轩拌嘴的地方只在祭祀大典旁,现下都跟在萧衍之身后过去。


    京中权贵之子,但凡有些武艺傍身的都在场,一年一度的秋狝可是在帝王面前崭露的大好机会。


    围猎四人成组,进林前都需点天柱香,有宫人守着香炉,若香燃尽仍未归,侍卫则会进山寻找,恐遇危机。


    若无危机,香燃尽后才归,所猎之物则不做数,宣告失败。


    无人会以最终成绩和四人荣耀做赌,故而都赶早不赶晚。


    帝王所在队列不参与比拼,进去一同围猎,只图一个君臣同乐。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赵氏早上生气的模样,竟然一不小心笑了出来。


    ……有些畅快。


    这算不算无意之中报复了一小下啊?


    那报复他们也太容易了。


    刕鹤春:“……”


    他确实没脾气了,道:“什么事情好笑?”


    桑晚收了笑脸:“没什么。”


    刕鹤春不去跟个小姑娘辩解这个,只道:“待会见了岳父岳母,对川哥儿要亲近些。”


    看在她还年幼的份上,他愿意再教导教导。


    要是她自己知晓努力上进就好了,他就可以甩开不管了。朝堂的事情那么多,他真没有时间为她多操心。


    一切还是要靠她自己。


    桑晚便又点头。于妈妈瞧见两人的气氛不太好,心里高兴,伸出手去接川哥儿,“老奴抱着吧,给川哥儿喂个果子。”


    刕鹤春却皱眉,“三岁了,吃个果子还要喂吗?”


    他从小矮几上拿了香果给他,“可以自己吃吗?”


    川哥儿很激动,“可以的。”


    他话说得很清楚。


    他很喜欢父亲,但父亲来去匆匆,也不怎么来看他。他依着父亲,道:“川哥儿还可以自己吃饭了。”


    刕鹤春笑起来,“这才是好孩子。”孙大夫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叮嘱了些要点,又安抚了好一阵慌乱的罗胥君,最后才看向面色苍白,气息混乱的样子,神色凝重。


    “手伸出来,”孙大夫给他把着脉,“你的身子自己应当知晓,原本重伤便不能轻易受寒、劳累,这才多久,前几日夸你身子养得好,怎么这么折腾自个儿?”


    套了牛车去请孙大夫来的刘叔开口:“都是这小子给闺女儿背回来的,又来我家敲门,请我去寻你。”


    孙大夫神色稍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倒是没看错人。”


    他看向躺在屋里,还发着高热的桑晚,“她心思重,小小年纪便撑着家事,从前我还担心她日后……如今倒好了,你二人往后同心扶持,日子定不会差的。”


    常渊沉默点头,送走了他。


    厨房的小炉中原只煮着他和罗胥君二人的汤药,今日却多了一份更添苦涩的气息。


    他端起药,第一次去了桑家小院的主屋,罗胥君的住处。


    听见敲门声,罗胥君顺了顺气,开口道:“进来。”


    常渊端着药,推开了老旧的木门。


    屋子里有着沉重的苦气。日日浸染着药的苦涩,这股气息萦绕不去,久久停留,连带着病人身上颓败的气息也经久不散。


    “往前来些,这处有把椅子。”


    罗胥君体谅他眼盲,伸手接住了药碗,放在桌面上。


    她也刚从女儿处回来。


    自小漂亮、要强的女儿面色惨淡,唇色干裂发白,她心疼地流着泪,又怕自己碍事,匆促喂了水便退下几步,让孙大夫为她诊治。


    瞧着骇人,所幸只是受了寒。但又不知为何心神恍惚,像是受了惊,在昏迷中也不安稳,只能又多开了些安神的药。


    罗胥君自听到雨夜崴脚,泪水便止不住了。


    此刻听到孙大夫那样说,捂着面,身子疲软地回了屋。


    她方平复下情绪,便见常渊送来了药。


    男子身量高,却没了那等面对着常人,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威压。他背着桑晚回来时,满身湿透,顾不上自己便去了刘家,等孙大夫来了,才匆促换了身衣裳,此刻还未歇过。


    罗胥君轻叹:“你也累了,昨夜多亏有你,这会儿阿晚还没醒,你且先去歇会儿,莫要熬坏了身子。”


    常渊顿首,半晌才开口,将昨夜种种全盘托出。


    末了,问道:“晚辈知此冒昧,却也想问问伯母,当年往事……究竟如何?”


    自听他开口,罗胥君的鼻腔便全然无法呼吸了,张了张口,捂着唇,不让自己的哭声惊扰到昏迷中的女儿。


    “她是……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桑晚见他们父子情深,扭过头去撩起窗帘看外面的人群拥挤。


    她病了之后,一直都没有出过国公府的门。应该说素膳去世之后,她就觉得外头的天并不是那般吸引她了。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死了也好。死了跟素膳一块做伴,来生也许还能做个姐妹。


    她到最后的那些日子,一点也不羡慕人间烟火。她只是盼着自己在睡梦里死去,那样病痛也不会折磨到她了。


    彼时川哥儿从国子监里面回来看她,她枯瘦如柴,气也出不了多少,但还很温和的问他,“我想来想去,自己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为什么会远离我呢?”


    川哥儿半响没回话,好一会儿才道:“母亲多虑了,只是儿子天性如此罢了。”


    可你明明不是。她是见过他和赵氏,于妈妈还有他那个新婚小妻子亲昵相处的。


    桑晚直到死也没有明白,便也不准备明白了。刕鹤春便见她又开始发呆。她好像很喜欢这般静静的呆在一个角落里想自己的事情,有时候脸上露出来的神情像是看透沧桑之人才有的,没有一点儿这个年岁该有的活气,整个人看起来不讨喜得很。


    但他又实在没有办法对她生气。


    也不知道怎么的,她的神情太柔和了,竟然让他不忍斥责。他便将川哥儿送了过去,“你抱会。”


    桑晚猝不及防接了孩子,还没回神,身体的记忆已经将人给熟练的抱在了怀里。她僵了僵,小心翼翼又将人放在凳子上。


    她小声说,“我抱着他害怕。”


    刕鹤春好笑,“你刚刚抱得很好啊。你怕什么?”


    桑晚:“我就是怕。”


    刕鹤春只好作罢。


    等到了折家,他自然是去跟岳父和大舅哥等人一块吃酒谈天,川哥儿被桑晚带着去了后院见折夫人。


    折夫人一脸欢喜的将川哥儿抱在怀里,亲了好几下,“我的乖乖,想不想外祖母啊?”


    川哥儿却已经不太记得她了。但于妈妈常常提起外祖母,他也是有印象的,点了点头,“记得的。”


    折夫人便红了眼睛,“川哥儿,你的眼睛和鼻子就跟你阿娘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川哥儿对生母没什么印象了,但刚刚在马车上父亲教导过他阿娘两个字,他便连忙循着记忆去看桑晚。


    折夫人顿时心痛如割,心里为自己苦命早逝的女儿不值当,却又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发脾气,忍着酸涩的泪意对婆子道:“你先带着川哥儿去玩。”


    唐妈妈和于妈妈等人带着一干奴仆便退了下去。折夫人冷着脸问:“听闻你不愿意将川哥儿接回去养?”


    桑晚:“我是愿意的。只是婆母不愿意。”


    折夫人:“听闻你也不愿意接手中馈?”


    桑晚就轻轻笑了起来。她才到家,唐妈妈等人也都还没来得及说,但母亲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看来嫡母的消息还是很灵通。


    她道:“接了也不会给,不如不接。”


    “再者说,我没有分身之术,接了川哥儿,便也没时间去管中馈。不如就先这般,等以后再说。”


    折夫人自然知晓是这个道理。但她却不愿意接受这般的说辞,她拍着桌子道:“你姐姐在的时候,即便是有千般的事情,她也能同时做得好。”


    “你以为我逼着你快快接川哥儿回去和管中馈是为着我吗?我还不是为了你和川哥儿?”


    桑晚没有回话。她是知道真正原因的。


    这个原因说起来也简单。


    赵氏不愿意给她中馈和川哥儿,而她一门心思去接,去管,便是把赵氏给得罪了。


    嫡母不愿意看见她和英国公府的人和家亲。往后多年,只要她跟府里的谁关系好些,嫡母便立刻受不了,定然要来搅和乱才行。


    比起英国公府的人,桑晚更加厌恶嫡母。


    她静静的坐在凳子上等嫡母骂完。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话,无非是你如此蠢笨,胆小,怯弱,若不是我在背后撑着你,你能得到如此的富贵?你的富贵还能顺畅下去?


    一个出嫁的女儿,没有娘家的助力,你凭什么在高宅大院里面行走?


    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若不是你姐姐离世早,你能有这般的泼天富贵?你要感念你姐姐的恩德,日日烧香敬拜……


    桑晚听了一辈子,再听这些,不仅无动于衷还觉得有些好笑。


    这话能唬住十五岁的她,却唬不住三十岁的她。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她甚至听得还很欢喜。她很喜欢现在这样不用因为别人几句话就变得战战兢兢的自己。她甚至又特意竖起耳朵听了几句,发现自己内心依旧平静得很,便深深的舒出一口气。


    真好啊。


    不因她人的怒骂而憋屈和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也是一种欢喜。


    她甚至不愿意花费力气去反驳嫡母,只是耐心的等人说完,然后才道:“母亲,你把素膳的卖身契给我吧。”


    折夫人说了半晌,刚停下端起茶杯想要润润嗓子,就听她说了这句话,一个没忍住,手里的杯子就砸了出去。


    桑晚没动弹。她知道如今自己的地位不同了。嫡母不敢砸中她。


    所以她还是一动没动,道:“母亲生气做什么?”


    “我要给素膳发银子。她的卖身契在折家,刕家就没法给她发例银。”


    折夫人噎了噎,好笑道:“你是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她啧了一句,“容我提醒你,你姨娘这两日身子不好,还是我叫大夫来养着的。”


    这话半是要挟半是鄙夷,桑晚听完之后就堵了心。


    多少年了。还是用姨娘来威胁她。


    但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她和姨娘之间……也不是那般的好了。


    她无所谓的点点头:“多谢母亲——素膳的卖身契,母亲给我吧。”


    折夫人便诧异的看着她,“你……不管你姨娘了?”


    桑晚:“不是照料得很好吗?”


    她笑了笑,“谢谢母亲。”


    折夫人再次被噎住。好久之后,她等桑晚去李姨娘处的时候问唐妈妈:“她怎么感觉跟之前有些不同?”


    唐妈妈可找着诉苦的地界了!她拍着大腿哭道:“夫人,咱们都看走眼了,她竟是个心狠手辣狼心狗肺的,第一天进去,就换了大姑娘留下来的东西,第二天就用了您给她的金银首饰!”


    “她就是个白眼狼!夫人,您被骗了!”


    桑晚无法想象,她是怎么顶着这样一张单纯无害的脸,和温柔的声音说出这些话的。


    她倏地抽回手,向后退了一大步,撞进苏若怀里,堪堪站稳。


    桑慧月终是没忍住,极小声地哼笑了下,像是嘲弄。


    电光火石间,东陵婧的匕首已经划过她胳膊,只听桑慧月尖叫一声倒地,胳膊上渗出的血已然渲染了衣裳。


    东陵婧蛮不在乎地说:“这匕首是父王送的生辰贺礼,削铁如泥,沾上你的血,真是脏污。”


    她将匕首丢到地上:“自己的血,舔干净。”


    第 43 章   第 43 章


    见桑晚默不作答,面带惊色。


    东陵婧眼睑略垂了垂,声音婉转,像在哄她:“在陛下身边呆了这么久,怎还这样胆小?”


    “晋国陛下暴君之名流传甚广,按理说,你该见怪不怪才是。”


    她双手轻捏上桑晚的胳膊,将她从苏若身前带离,感叹了句:“好生瘦小,这腕子轻轻一捏,就能断掉。”


    听东陵婧说了这半晌的话,再听她说这些骇人言语,桑晚已经没有一开始反应大了。


    只是方才挥刀瞬间,着实让她来不及反应,受了惊。


    刕鹤春回到书房,便叫来贴身小厮松亭问及他昨日晚间进宫之后府里发生的事情。


    松亭毕恭毕敬道:“您走之后,年少的客人们都很惊慌,怕宫里出大事,于是坐立不安,交头接耳。年岁大一点的好像猜出了什么事情,跟国公爷和其他几位少爷吃酒不断,并无惊讶。”


    刕鹤春:“年少之中可有稳重的?”


    松亭想了想,“有的。云州莫家将军的七少爷倒是很沉稳,一直安静的吃菜,才十五岁。”


    刕鹤春这次成婚,请客也很有讲究,年轻一辈之中,除去常有的客人,他还请了一些想要结交年轻武将。一听这话,便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松亭刚要走,刕鹤春却突然想起了桑晚。他问,“少夫人那边呢?可有惊吓?”


    松亭的神色就奇怪了起来,“不知。但是……少夫人昨天晚上叫人去厨房点了三四个菜。吃完之后便洗漱睡下了。”


    刕鹤春便不知道要如何评她。但看起来是个自安其乐的人。


    他摆了摆手,“我知晓了。”


    他一说这句话,便是要自己静静的意思,松亭转身离去。刚出书房院子没几步,便看见少夫人身边的素膳朝着厨房走去,而后被唐妈妈叫住了。


    唐妈妈脸色不好的训斥了她几句,松亭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是瞧着应不是什么好话,脸上一团团戾气聚着,好像要将人生吃活吞了一般。


    等素膳抬起头的时候,眼睛已经红红的。松亭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


    他是自小跟着刕鹤春的,如今也有二十五岁,性子稳重,心有城府,昨日一眼就瞧出素膳的性子软弱可欺,跟少夫人差不多模样。


    折家派个这般厉害的妈妈来,怕是想要架空少夫人,但这也不关他的事情,便也没插手,自去忙活自己的。


    等忙完了手里的事情回书房时,便见素膳带着蝉月以及几个小丫鬟一人提着一些妆奁盒子往苍云阁走。


    他眯了眯眼睛,只当没看见。


    素膳已经高高兴兴的将嫁妆里面的妆奁放到桌子上了。她跟桑晚道:“少夫人,按照你的吩咐,取了这几套金银和翡翠的。”


    桑晚低头瞧了瞧,满意的笑了笑,“嗯,就这几套好看点。”


    蝉月:“少夫人,奴婢会梳头,明日给您梳一个牡丹髻吧?用这套金簪必然好看。”


    桑晚却想也不想摇了摇头,“太重了,脖子累得很,我不喜欢,简单一点就好。”


    蝉月:“堕马髻呢?”


    桑晚:“也不好,还是重。”


    蝉月:“那就简单绾……梳个发髻吧,奴婢也梳得好看。”


    桑晚笑着应下,道:“你不用避讳我的名字。”


    她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蝉月真心实意的:“您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主子。”


    桑晚摸了摸她的头。她如今看这些小丫鬟都跟看孩子一般,还是很宽和的,道:“你去歇息吧,我也要睡会。”


    蝉月点头。她欢喜新夫人好说话,看着温温和和的,想来不是个严厉之人。又瞧着她待素膳跟亲妹妹一般,便羡慕得紧,想着提前站队,也好能先得她几分情意,以后就日子好过了。


    她从善如流的出门,便被唐妈妈瞪了一眼。蝉月缩了缩脑袋快些走了。


    她知道少夫人是庶女,唐妈妈是折家嫡母派来的,定然有些合不来。也见过唐妈妈看少夫人的眼神……实在是算不得恭敬。


    但少夫人虽然看着柔婉性子弱,可唐妈妈也没在她那里得了脸,早上被拿了嫁妆钥匙,中午回来就添置了自己的行头,如今还去找唐妈妈拿了嫁妆单子去取里面的妆奁用。


    唐妈妈眼睛都要冒火了,因此被她瞪一瞪,也不亏什么。且少夫人看着有成算,那她也就有成算。蝉月便转头道了一句,“唐妈妈,您吃什么?奴婢正要去厨房领糕点。”


    唐妈妈心里不痛快,但她不是什么都莽撞的人,没查清蝉月的底细可不敢胡来,便皮笑肉不笑的道:“我不过是个奴婢,可不敢将主子的吃食进嘴。”


    蝉月哎了一声,拿腔拿调的道了一句:“您是个规矩人。”


    规矩人三个字刺了唐妈妈一瞬,她阴阴的看了蝉月一眼,再不说话了。


    屋子里,素膳捂着嘴巴笑,“蝉月好大胆啊,她这般厉害,唐妈妈不会怨恨上她吗?”


    桑晚:“你看着是个胆小的,胆小这条路,她便不跟你争着走了。便要告诉我她胆子大,什么都不怕。”


    但也确实太大胆了。她道:“我还要打听打听她跟长姐有什么恩怨没……”


    只有长姐的人再不会用她,她才敢这么大胆的第一天就投靠自己。


    还敢得罪唐妈妈。


    但她确实不太记得蝉月这个人了。上辈子她投靠来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查一查呢?


    她不免很是后悔。


    素膳小声道:“姑娘,你又是添置东西又是去动嫁妆,唐妈妈怕是恨足了我们,咱们该怎么办啊?”


    桑晚:“那就把她赶出去。”


    素膳有些害怕,又有些跃跃欲试,更带着一种复仇心态瞪大了眼睛,“怎么赶?”


    桑晚:“很简单的。”


    她想了想,打了包票:“你看着吧,一个月之内,我让她自己离开。”


    她拍拍素膳的手,“且让她嚣张,她越是嚣张,越是看不惯我,才会自乱阵脚。”


    “她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人物,也不是什么难以对付的大人物,素膳,你不要怕她。”


    素膳也想不怕,但十几年都是这般怕着过来的,一时半会的改不了。她很是崇拜桑晚,“姑娘,你真厉害,刚嫁过来就想通了这么多事情,真是太聪明了。”


    桑晚就笑起来,“你还是第一个说我聪明的。”


    她看向窗外,“不过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活法,笨人也有笨人的活法,努力活得快活一些才是值当的。”


    所以她又让素膳去叫小丫鬟进来去厨房点药膳。


    如今站在她门口的这几个小丫鬟她其实印象都不深。记忆里,她们也跟蝉月一般很快就离开了苍云阁。但她们去哪里了,她依旧不清楚。


    也许年轻的时候是清楚的,但不是很在意,便年岁大了都忘记了?


    桑晚若有所思。


    唐妈妈却私下去找了于妈妈。她气得牙齿都是抖的,“果然这世上姨娘养的哪里有胆小老实的!你是没瞧着她的轻狂样,让她住在大姑娘的屋子里是叫她记得大姑娘恩德的,她却一来就添置东西,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便连我都看不上,真是蠢货,丢了我们折家的脸!”


    于妈妈此时也皱眉,“她今日也不提接川哥儿过去的事情。”


    唐妈妈 :“她要是老实人,咱们撺掇她去国公夫人面前要川哥儿,她必定答应。这般一来,国公夫人肯定厌恶她,也不会将哥儿给她。但这会子,她机灵得很,也不去要川哥儿——那以后就是要来了,她这般的猖狂,咱们敢给她养吗?”


    于妈妈就道:“她毕竟是主子,你在她那边,可千万别跟她硬碰硬。且先忍这几天,等到三朝回门的时候,你偷偷问问夫人该怎么办。”


    唐妈妈愤愤不平,“我记住了,我没跟她硬着来。老姐姐,我先回去,不然她又要作妖。”


    等她回了苍云阁,里面一阵阵香味往外面冒。她忍了又忍,抓了个小丫鬟问:“这才下午,怎么就吃上了?”


    小丫鬟:“唐妈妈,是药膳。少夫人叫我们去厨房点了扁豆粥。”


    唐妈妈:“扁豆粥?”


    小丫鬟记性好,笑着道:“是,少夫人说,让厨房用白扁豆半斤,人参二钱做细片,用火煎熬出汁水,再用粳米熬粥,混合一锅,说是能让人精神头好些。”


    唐妈妈听见人参二字的时候已经气得胸口起伏了。她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小丫鬟笑着走了,等到了偏处,她朝着另外一个小姐妹努努嘴,“少夫人和和气气的,素膳姐姐也给我们果子吃,唯独她张牙舞爪。”


    她伸出头朝着正屋看了看,正好看见唐妈妈进去,她啧了一句,“少夫人也没叫她进去,你瞧,她自己来去自如得很。”


    桑晚下意识捂了捂耳朵:“孟大人怎么也和世子妃一样,这些听了会被灭口的话,以后还是不要讲给我了。”


    孟涞哈哈大笑:“真正灭口的话我也不敢讲给姑娘,您大可放心。”


    想到帝王现在都没告诉桑晚,他们其实多年前就见过,孟涞就止不住想笑。


    原来贵如帝王,也有难以启齿的事情。


    他要敢把这些告诉桑晚,怕是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远方尘土飞扬,珠月看到萧衍之整个人都放松不少:“那是陛下回来了吗?”


    第 44 章   第 44 章


    桑晚抬头望去,萧衍之身后不仅跟着小队中其他三人,还有几个侍卫模样打扮的人,马匹上驮着他们所猎之物。


    围场上等候的人都已起身,预备恭迎圣驾。


    孟涞却不紧不慢,依旧和桑晚并排走着。


    还有空垫脚,大致数了数:“看来咱们陛下收获颇丰啊!”


    “孟大人身为文官之首,还不快些过去?”


    桑晚疑惑:“陛下骑马刚出山林,现在跑两步或许还来得及。”


    后方营区地势略高些,能看到萧衍之很小很小的身形,骑马回来还需一点时间。


    女子嫁人,嫁妆里面的陪嫁大部分是新的,但也有一些旧物可以带到夫家。桑晚的东西少,所有的旧物归置在一个旧箱笼里,好找得很。


    素膳将箱笼打开,把那套汝窑茶具捧出来,又顺带着拿了几件只穿了两三次的衣裳。


    她把衣裳茶具往怀里一笼就准备走。


    桑晚却朝外头招了招手,一个长得圆乎乎的丫鬟进来,“大少夫人。”


    桑晚:“你叫几个人,把这个箱子抬到我屋子里去。”


    她笑着问:“你叫什么?”雨水冲击着两人的耳膜,在漆黑的夜里隔绝了除他们之外的所有事物,天地之间只余相互依偎着的彼此。


    常渊背着她,一步一步。


    “我爹去得早,你没见过他……他右脚是跛脚。”


    桑晚的声音有着压制许久的痛,“但他曾经健步如飞,是个极康健、极强壮的人,能举着我在院子里飞,好半天都不会累。”


    常渊没有出声,任她宣泄似的撕开自己伪装多年的表皮,将破碎不堪的内里展现在这场大雨下。


    “我原本……还应有一个妹妹的,”她声音恍惚起来,“都六个月了,我亲眼见着、亲眼……都成了形。”


    她打了个寒战,是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瑟缩与怯意。常渊心头发胀,站在原地将她往上提了提,静静出声:“这是……许多年前的事?”


    “满打满算,快十年了。”


    桑晚趴在他的肩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缘故。我妹妹还未看过这个世界,她还没睁开过眼睛……”


    几乎有些胡言乱语起来,常渊屏息,察觉她情绪不对,只怕一夜的惊恐等候让她想起了不知多少年前的往事。


    在他没有赶来之前,她已经这样害怕许久了。


    他抿着唇,“若是伤心便别说了。你受了寒,莫要多思,回去……”


    桑晚按在他的肩头,语气沉沉。


    “你可以放我下来的,”她道:“我一直都是拖油瓶,你们不该带着我。”


    常渊不理她的话,径直往前走着。


    桑晚原本被雨淋得冰凉的身子微微发烫,心跳如雷轰鸣。


    她絮絮叨叨地开口,不知说了多少,从前至今,又从今日到往时,语气惶惶。全然不见白日里那个恬然柔和的模样。


    “是我哭闹,害的阿爹分心,马车翻了下去……阿娘怀着肚子护着我,最后妹妹也没了,阿爹摔了腿,”她一次次重复:“只有我、只有我完好无损。”


    “……凭什么。”


    “阿娘缠绵病榻,阿爹跛足郁郁不得志早早亡故,妹妹因我殒命,我凭什么过那样好的日子,”她开口:“菩萨见我近日欢喜,主持公道来了。”


    圆脸丫鬟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回少夫人,奴婢叫蝉月。”


    桑晚拍拍她的手,“我记得你。早间我去山海院里,是你在前面走给我带的路。”


    蝉月欢喜点头,“这是奴婢的本分。”


    桑晚就笑了。蝉月上辈子也是最先来投靠她的。但这个丫头没在她这里待多久就被调走了,她算不得熟悉,只记得有这么个人了。


    不知道这辈子会如何。


    蝉月很快带着两个婆子过来搬箱笼,一行人回了正院,桑晚亲自从箱笼里将一些喜欢的物件拿出来摆放。


    蝉月就没出去了,和素膳一块跟着她在屋子里面忙活。


    唐妈妈站在门外欲言又止,一脸愤愤——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平日里一直装着胆小谨慎,一嫁进来便装也不装了,这般的嚣张!


    这是大姑娘的屋子,里面摆的是大姑娘的东西,她凭什么在屋子里面添置新物?


    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桑晚不经意间转头看见了她的脸色,倒是不在意。唐妈妈的心思,她懂。她不仅懂唐妈妈的,还懂很多人的。


    她们都觉得她鸠占鹊巢。她自己也是这般觉得的。


    所以惶恐不安,所以战战兢兢,所以用十五年去费心对她们。


    直到现在,她依旧是觉得自己占着嫡姐的便宜。


    这锦衣玉食,这高门大户。


    但她已经报答过一辈子了。上辈子这个屋子里,她直到很多年后才添置自己喜欢的东西。


    桑晚怔怔一瞬,回过神,将手里一串木雕彩绘的紫藤萝花坚定的放在博古架上。


    又放了一串玉珠子,这是便宜货,但贵在珠子是她自己打磨的,所以很是喜欢。


    再就是一个净瓶。她喜欢在里面插些时令花草。


    东西没放几样,但博古架上面的格调瞬间失去了原本的古朴庄重。她笑了笑,没在意,继续放自己的东西。


    这个屋子是她的,刕鹤春此后几年很少来院里,她想按照自己的喜好住。


    她还记得他年后就要出远门了。年后江南突然起了水患,更有灾民造反,他被派往江南赈灾平叛,大概一年后才回来。


    听闻这场灾乱死了很多人。


    桑晚当时过得也不好,但听闻此事,还是为那些死去的人哭过一回,捐过自己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私房银子。


    孟涞跪地,深深磕头,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臣,谢陛下隆恩。”


    说完,似不愿再多语,起身后退着离开,略显哀伤。


    看他走远,柯沭才从隐秘的地方跳出来。


    萧衍之头疼:“你这毛病还没改掉?东躲西藏的。”


    柯沭嘿嘿笑道:“从前在暗处习惯了,臣再改改。”


    他身为龙影卫的领头者,萧衍之还未手握实权时,终日在暗处保护他,多年来已成习惯。


    帝王盯着孟涞远去的背影:“有了家人,他总不能再浑噩度日了吧。”


    “陛下仁心,孟大人的母亲和妻子九泉之下,会感念您的。”


    柯沭叹惋,又禀报:“今夜秋狝设宴,臣听闻,宫中乐舞司挑了许多南边儿姑娘,给您献舞。”


    第 45 章   第 45 章


    太医院院判江瀚年过半百,背着药箱步履匆匆往桑晚所在的主营赶去。


    鬓角发丝微白,下巴已经留了些须子。


    珠月在身后气喘吁吁,“江大人您慢点!”


    “姑娘若有个三长两短,慢了我怕是要掉脑袋呦!”


    江瀚足下不停,方才见是珠月来请太医,一听是桑晚有请,他背起药箱就跑,哪里敢耽误半分。


    竟是连什么症状都忘了问,眼见着马上到了,索性又快了几步。


    桑晚怀里抱着雪狐崽,笑容恬静,“果然是冻着了,姑姑你看,它现在不抖了。”


    苏若笑容很暖,点头哄着。


    “是啊,我们正想你这盖头要怎么办,如今你自己揭下来也好。”


    “你好好休息,我们就先走了。”


    桑晚一句话没说,目送她们离去。


    等了好久,才恍恍惚惚的确定,自己回到了成亲的第一天。


    成亲第一天,她的丈夫,英国公大少爷刕(li)鹤春在拜完天地之后突然被圣上的旨意叫进了宫。


    她的红盖头是自己揭开的。


    只是……当时她是等了很久,等到客人们走了,等到留下来陪她的妯娌们也走了,等到快要黎明的时候,才自己揭的红盖头。


    这辈子迷迷糊糊的,竟然在妯娌们还在的时候就揭开了。


    她脑袋里浑浑噩噩,又觉得有些闷,刚皱眉吸了吸鼻子,丫鬟素膳便会意的去开了窗。


    桑晚看见素膳,顿时清醒起来。她高兴坏了。素膳自小就伺候她,与她同岁,情同姐妹,跟着自己在这国公府第谨小慎微的活着,上辈子比她还早去世三年。


    没想到还能见到。


    那重活也有意义了。她盼望这是真的。桑晚眼睛瞬间红了一片,抱着素膳小声哭,素膳为她抱不平,“再是圣上,也不能在洞房当天将人叫走啊。”


    她声音小得不能再小,生怕人听见,轻轻安抚着她:“姑娘,你别伤心,时日还长呢。”


    桑晚点了点头。然后听见素膳肚子叫了一声。这是饿了。她便要叫丫鬟取膳食来。但素膳却诧异的看着她,“姑娘……已经亥时了。咱们可以在这个时辰吩咐她们去取膳食吗?”


    她忐忑得很,“会不会不好?”


    桑晚闻言有些恍惚。她看向铜镜,铜镜里出现的脸稚嫩得很。因是庶女,所以常年谨小慎微,脸上都带着怯弱之态。


    时日久了,便性子有了缺陷,喜欢讨好人,做事情最爱多想,做完了忐忑不安,就怕自己做不好被人说道。


    素膳跟她一样的性子,忧思成疾,什么事情都要操心,所以也去世得早。


    桑晚记得,从记事开始,她就带着素膳在娘家这么活,胆小得很,总被人欺负。后来……高嫁给英国公大少爷的嫡姐难产去世,留下了一个儿子。这原本与她无关,但嫡母看上了她老实本分,说服了英国公一家,让她来做继室,养育嫡姐的儿子。


    她嫁过来后,更加胆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直用了十五年,才努力的在这个宅子里面活得略微有底气许多。


    至少敢指使国公府的丫鬟去取膳食。


    等素膳回过神的时候,桑晚已经开门叫丫鬟去厨房点菜,她开口熟练得很,“要一碟泰州鸭蛋,一瓯滤蒸烧鸭,再要一个拌黄瓜,一个芙蓉豆腐。”


    都是她和素膳爱吃的。


    然后把门一关,又过来捉住素膳的手。


    素膳已然晕晕乎乎——被吓的。她家姑娘素来胆小,怎么突然就敢点菜了。


    她声音都打着颤:“咱们初来乍到,这般去厨房要菜,会不会被人觉得小人得志嘴脸。”


    桑晚看着素膳,像看孩子一样。她温柔的说,“不会的,咱们不过是吃几个菜,没那么严重。”


    但她从前确实是像素膳这般想的。


    她是最不受宠的姨娘生的,她也是家里最不受宠的那个庶女。她在今年四月之前,都在担心嫡母会把自己嫁到远处去,那就一辈子也见不到姨娘了。


    谁知道四月端午之后,嫡母就说要在今年把她嫁往英国公府。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撞了大运,姨娘拉着她对着嫡母跪了又跪,感谢恩德。


    嫡母又亲自拿着戒尺对着她严加教导规矩,让她不要丢折家的脸。


    所以在九月嫁到英国公府,她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做错一件事情,畏畏缩缩,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在这个大宅院里面行走。


    十五岁的她,确实不敢在这个时辰叫膳食,也不敢这么大胆的点自己爱吃的菜,好像连这府里的丫鬟也不敢多指使,生怕被人说一句小人得志就猖狂。


    原来自己以前过得如此委屈。


    三十岁的时候,她其实也有不少委屈,比如丈夫不亲,没有亲生子女,费心养出来的继子只尊她却不亲她,婆母明着笑盈盈背地里却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妯娌之间也不和气,时常有小龃龉,娘家嫡母还经常把她叫回去训斥,姨娘最后也骂她不中用……


    但她却没在下人身上受过气了。即便是胆小怯弱之人,多活了十五年,也是有些用的。


    桑晚笑着宽慰素膳,“新婚当晚本来就要再吃些,咱们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也饿得很。”


    素膳听见她说饿,便顾不得其他,连忙点头。然后一转身,便看见桌子上有糕点果子!她又犹豫起来,“要不,还是吃点果子算了吧?”


    桑晚摇头。不。她就要吃热乎乎的菜。


    等菜来了,她把送菜的丫鬟往外遣,再把门一关,把僵硬站着的素膳拉着往凳子上一坐,“大少爷今日不会回来了,咱们两个吃饱了就睡。”


    她太笃定了。素膳被她弄得不知所措,但还是听话的坐下来吃。


    桑晚盛情的给她夹菜,“你不是最喜欢吃泰州鸭蛋了吗?咱们以前没得吃,后面不愁吃了。”


    “放点黄瓜一块吃,不腻。”


    “你放心,没人来,她们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安心的吃饭。”


    她自己也吃。许是她太过于淡定,素膳竟然跟着稳稳当当的吃了一顿好饭。


    吃完之后,两人还喝了一杯热茶,肚子里面暖和得很,素膳终于缓过神来了,她继续惶恐不安,“奴婢把这些碗碟送去厨房吧。”


    桑晚难免心酸。她说,“不用,让丫鬟们去就好。”


    素膳就笑了:“姑娘,奴婢也是丫鬟。”


    桑晚:“可你不同。”


    她又站起来去开门,叫丫鬟进来收拾碗筷。等丫鬟出去之后,素膳捂着胸口道:“姑娘,您刚刚真有气势。”


    姑娘之前不是这般的。但现在这般很好。素膳也知道人弱被人欺的道理,但她和姑娘都改不过来,都没有底气。如今姑娘好像改了一些,她只有高兴的份。


    会不会是大少爷成婚当天就被叫去皇宫里没回来刺激到姑娘,所以变得大胆了?


    她依旧惴惴不安,桑晚却已经拍了拍床,“咱们洗漱睡吧。”


    素膳:“真的不等大少爷了?万一待会回来了呢?”


    桑晚摇头,“不等了,回不来的。”


    素膳:“我们现在睡,国公夫人她们会不会不高兴?”


    桑晚笑着道:“不会的,她们定然也在猜测大少爷被叫进宫做什么,哪里管得了我们。”


    上辈子也没人告知过她一声缘由。她也不敢问,直到好久之后才听人提及,说是太后午夜梦回,梦见了刕鹤春死去的姐姐一直说想弟弟,非要圣上将大少爷叫过去。


    太后吩咐完之后便一直梦魇,圣上是个大孝子,自然照做。刕鹤春进宫之后和圣上一块在太后的宫里等到天亮,等太后醒了之后已经到时辰上朝了,于是上完朝才回来。


    桑晚拉着素膳躺在床上,当年的事情一股脑的涌入心头。她记得刕鹤春的姐姐,也就是英国公府的嫡出大姑娘,因为跟太后逝去的女儿长得格外像,便自小是养在太后膝下的。


    刕鹤春是那位大姑娘最喜欢的弟弟,所以常进宫去看望。一来二去,刕鹤春便被太后和圣上看成是自家子侄。后来,刕大姑娘也去世了,太后身子随之病倒,郁郁寡欢,圣上便有求必应。


    所以刕鹤春在大婚当日因太后梦魇被召进宫去也合情合理。


    所有人知晓真相后都没当回事。她三十岁的时候,似乎也没把此事当回事过,甚至已经忘却了。


    但如今细细回忆,其实当年的自己还是很委屈的。


    一个女子,成婚当天的红盖头是自己揭下来的,她觉得会被人耻笑。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而她第一天就被人看笑话了。


    桑晚翻了个身,又觉得年轻的自己实在是想不开。与以后的人生比起来,这算什么呢?


    素膳跟着她翻来翻去。桑晚轻笑,“你也睡不着啊?”


    素膳:“不敢睡。”


    还是怕大少爷会回来。万一回来了,她还能提前叫醒姑娘。


    桑晚又心酸起来。她和素膳当年就是这般不敢睡,一直等到黎明。后来,她们不敢睡的时候更多了。


    桑晚想,如果这不是梦,如果这是真的,那也是好事。年少时候的她和素膳实在是不容易,连吃和睡都不自在,那就让三十岁的她来款待年轻时候的她们。


    即便三十岁的她依旧算不上好,但善待十五岁的她们,也可以有些底气了。


    话音落下,绵延柔长的乐声响起,高台之下是十多个女子,轻衣薄纱,丝带纷飞。


    在乐声中翩然起舞,身段柔美,笑起来和花儿似的,都看向座上君王。


    桑晚本还为着帝王刚才的话感动,却见萧衍之目光深沉,看着底下的舞女。


    心里顿时堵得慌,将手从他掌心抽出,端起方才敬酒时的酒盅一饮而尽。


    酒味却并没有想象中浓烈,反而有淡淡的果香。


    萧衍之仔细辩驳了下,估摸着是柯沭说的那批南边儿舞女。


    侧头就见桑晚的酒盅空了,笑容深至眼底,问道:“阿晚这是……吃醋了?”


    第 46 章   第 46 章


    桑晚眼睛溜圆,将空了的酒盅放回桌角,心中一颤,“只是不想叨扰陛下赏舞的雅兴。”


    安顺上前替她再度斟满酒杯,悄悄退到后面,唇角勾起。


    连他这个小太监都看出来了,帝王又怎会没有发觉,只是桑晚还没意识到,这种烦闷的心情,源自哪里。


    她捏着酒盅边沿摩挲,心里乱糟糟的。


    底下舞女身影浮动,尤其中间领舞的女子,衣着和其他人都不同,格外显眼。


    看向帝王的双眸含情脉脉,媚眼如丝,一颦一笑间,仿佛能将人的魂勾走,姚绍明眼睛都看直了。


    桑晚最知道怎么对付素膳。她道:“明日才是大头。要是出了差错,便要叫人说道。到时候得去拜见公婆,见三个妯娌,小姑子侄儿侄女们……还有川哥儿……”


    川哥儿便是嫡姐留下的孩子。她顿了顿,道:“要是不睡好,怎么有精神呢?我一个人是不安的,还得你在后面帮着我。你不帮我,还有谁帮我?”


    素膳吓得睡着了。桑晚瞧着好笑,躺在她的身边,将头靠在她的边上,竟也很快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素膳端了水来伺候她穿衣打扮,低头小声说,“大少爷还没有回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婆子,穿得富贵,身材魁梧,很有威严。桑晚对她们很熟悉。


    一个是于妈妈,是死去嫡姐最得用的婆子,如今就在川哥儿身边伺候。


    嫡姐是三年前去世的,如今川哥儿已经三岁,其实已经记事了。他最亲的是英国公夫人,第二亲的就是于妈妈。


    即便日后自己对他再好,在他心里也比不过于妈妈,甚至会为了她来远离自己。


    桑晚沉默一瞬,又看向另一个唐妈妈。


    在娘家的时候,她是个庶女。庶女身边是没有婆子的,统共只有素膳一个丫鬟伺候。所以今年突然被指给刕鹤春,嫡母便把她身边得用的唐妈妈给了自己。


    在上辈子,未来五年之内,她的一切都是唐妈妈做主的。唐妈妈就代表着嫡母,自己做什么,她都要管一管,一个不好,她就告诉嫡母,便叫嫡母来训斥她。


    桑晚记得自己彼时活得窝囊,很被妯娌们看不起。她是一点点醒悟的,又慢吞吞反抗,终于把唐妈妈赶去庄子里。


    后来,她又努力学习自己掌握中馈,打理国公府。十五年里,她上待公婆尊敬,下待继子和善,对丈夫尽心尽责,操持家务,从不敢懈怠。虽然也有委屈,很是辛苦,但她慢慢成为了自己心目中那般稳重有能力的人,所以并不遗憾。


    只是现在重回十五岁,便发现上辈子的遗憾其实很多。比如,年轻的她为什么会甘愿受唐妈妈那么久的气呢?


    桑晚不愿意再像那般活了。她不愿意再活得那般窝囊和战战兢兢。


    她要对十五岁的自己好一点。落日熔金,暮云合壁。


    几人先各自归家安置。到了饭点,桑晚扶着罗胥君,一道去了刘家。


    锅中炖着汤,蔡氏炒了几个小菜,桌上香喷喷新卤出来片好的猪肉摆成一圈,里头别出心裁放了朵黄瓜花,瞧着清清爽爽。


    刘叔瞧见几人来,满脸带笑同罗胥君道:“嫂子,前几日我家这个嘴上没个把门,气着你了,如今身子还好吧?”


    他虽以杀猪为业,却最敬佩读书人。当年听说邻家搬来一户文气有礼的,没过几日便提着好酒上门拜访,这才有了日后那些。


    早些年筋骨出了问题,寻了偏方都不曾治好,还是桑家先父几帖膏药,辅以针灸按摩,药到病除再无反复。


    他态度这样好,罗胥君笑了笑,“我这身子是老毛病,怪不了弟妹。再说了,我家桑晚嘴跟闷葫芦似的,若不是弟妹开口,不知她还要瞒我多久,给我蒙在鼓里。”


    她拍了拍桑晚的胳膊,“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可不是,”刘叔深以为然,“我家这两个也不见省心,做爹娘的,咋能不担心孩子呢。”


    眼见要开始说那些父母之间老生常谈的话题了,桑晚缩了脑袋,转身跑进厨房。


    “……我去帮桐花!”


    她顺势拽着常渊一道跑走,免得耳朵生茧。


    乡里晚间用饭早,几人闲话几句便摆了饭,刘财生端着汤出来放于小桌正中,又盛了满满一碗米饭,重重放在常渊身前。


    桑晚咋舌:“财生哥,这盛得也太多了。”


    “男人嘛,多吃些才有力气,”财生说完方想起路上自己毫无招架之力的模样,声音弱了几分,但话已出口,索性继续道:“不过光有力气也没用,要能做事、为家里有贡献才成。”


    桐花端着盘子过来,撞开他,“就你话多,常大哥又看不见,能做什么事啊。”


    她说完,瞧见桑晚默然笑了下,才道:“快少说些吧。”


    这真是无意间往他们心窝子上戳了,都怪刘财生!


    “无妨,”桑晚开口打圆场,“寻常人家哪有那么多事,一起踏踏实实过好日子最重要,不求旁的。”


    常渊坐于席上,方才兄妹二人开口都不曾有波动的面容终于动了动,眉目轻敛,并未出声。


    开了饭,刘财生坐于常渊身旁,碍于众人都在,倒也不曾说过什么。他原本还想同常渊比试比试喝酒,却以常渊养伤为由婉拒了,只能一人坐在桌旁,和他爹一人一杯,喝得脸颊通红,出气粗重。


    “我哥,”桐花摇头,“啧,迟早要有这一遭。”


    桑晚给常渊夹菜,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啦。”


    桐花给她哥留了最后一点面子,只是道:“桑晚姐,你再喝碗汤吧。”


    纵使是亲兄妹,她也从未觉得柔婉可人,她最最好的姐妹桑晚会喜欢自家五大三粗的兄长,便是读了书,也没学会文人的半点气度。


    月牙尖尖,星夜漫漫。


    她站起来,跟唐妈妈说,“大少爷估摸着早上不回来,我便先去山海院里给国公爷和婆母行礼。”


    山海院是英国公和英国公夫人住的地方。


    唐妈妈和于妈妈对视一眼,很是稀奇她会主动这般说。她们来之前还在笃定她一定会怯弱的问她们:“两位妈妈,你说我是等大少爷回来再去请安还是自己先去呢?”


    两人彼时发出一阵笑意,很是瞧不上桑晚。结果刚来就被打了脸。


    唐妈妈看向于妈妈,于妈妈点了点头,唐妈妈就道:“那老奴跟着您去。”


    于妈妈:“夫人刚来,昨儿个带来的嫁妆还乱得很,唐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叫老奴来帮忙。夫人既然要去山海院里,老奴就不陪着了,留下来整理您的嫁妆箱笼。”


    桑晚无可无不可。她提起裙摆就往外走,便有机灵的丫鬟带路走在前头。


    等到了山海院,英国公夫妇已经坐在堂庭里,其他人倒是还没有到。


    两人也没料到桑晚这么早来。让人摆了坐,桑晚跪下奉茶,得了两个红封。


    英国公还要上值便先走了。英国公夫人赵氏一向看不上桑晚,又听闻昨晚桑晚竟然还去厨房点了菜,十足的饿死鬼投胎,便心里存气,眼皮子耷拉着,神色凝重。


    她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大折氏去世之后,她本要给儿子续娶兵部尚书之女,亲事都暗中说好了,结果兵部尚书夫人也不知道从哪算得了儿子的八字硬,是个克妻的命数,便急急的上门来暗示这门亲事不要再提。


    赵氏气得要死,正好端午折夫人上门听闻此事,顺势开口提了两家重续姻亲的事情。


    赵氏不同意,但丈夫和儿子却思虑之后答应了。


    她虽不情愿,却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只是这份怒火延续到了桑晚的身上,看她做什么都想要挑刺。


    桑晚瞧见了她的脸色,倒是心里有些感慨:赵氏这般的神色实在是吓人,也怪不得当年的自己怕她怕得厉害,宛如老鼠见了猫。


    但她彼时蠢得很,以为自己只要尽心尽力就能得到青眼,结果快到三十岁的时候才明白,人的偏见一旦形成,就难以化解。


    她便冷了许多心肠。只是她这个人性子有缺陷,还是看不开,憋着一口气,更加努力的打理中馈,想要谋得他人口中一句称赞。


    直到死的那一刻,她也算不上大彻大悟。不过生死之间走一遭,也聪慧了许多。这辈子,她就不愿意再花费力气去讨好赵氏了。


    你看不惯我就看不惯吧,既然娶了我来,也不能将我马上休了吧?


    她虽然现在还不清楚这辈子到底要如何活得漂亮些,但要对自己好是确定的,对自己好就要活得舒坦,她觉得在赵氏面前,不说话最舒坦。


    她便静静的坐在椅子上,赵氏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这么会功夫,英国公府其他人就到了,屋子里面满满当当起来,又是一阵见礼。


    英国公生了五子四女。其中,赵氏生下了大姑娘和大少爷三少爷。


    大姑娘自小养在太后膝下,已经去世,大少爷便是刕鹤春。


    三少爷如今官任江南,只留下三少夫人在家里敬孝。


    其他的姑娘少爷们都是庶出。二姑娘,三姑娘已经出嫁,四姑娘待字闺中,正在说亲。


    二少爷和四少爷也已经娶妻,各有儿女,五少爷的亲事倒是定下了,过两年就成亲。


    这一家子人算不得很多,却也不少,桑晚一生与他们打交道,颇为熟悉。


    今日走马观花一般打了照面,这辈子也算是相识了。又坐了一会,赵氏看看时辰,便叫人去抱川哥儿来。


    川哥儿已经三岁了。桑晚其实记不得他幼时的模样,只知晓他长大后性子清冷,跟他的父亲一般,是个寡言少语之人。


    她对他的心思费得最多,又是从小养到大的,所以总希望他能对她好些。可最后也没能得到他几句暖心暖肺的话。


    赵氏抱着川哥儿对她肃言道:“你年岁虽小,但为人妻,为人母,便需要稳重和懂事。你这不堪大任的性子……也需要改改,否则,我难以将川哥儿放心交给你。”


    桑晚便恍惚想起上辈子赵氏也是这么说了一通。新婚第二天,她当着众人的面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得呢?怎么做的呢?


    桑晚想不起来了。但是她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


    她站起来,轻声道:“自当尽责。只我还年幼,望母亲帮我。”


    赵氏诧异一瞬,却眉头松了松,“那就先养在我这里,等以后跟你熟悉了再送过去。”


    桑晚点了点头,又坐了下去。


    其实上辈子,她也没有成功将川哥儿在今日就抱回去养。她当时不懂事,因嫡母和唐妈妈一直在教她嫁过来就是帮着养育川哥儿的,还说要尽快将孩子带回去养,所以今日赵氏一说,她犹豫了一瞬,就蠢笨的接了口,说可以接回去,便又被赵氏刺了一通,丢了脸面。


    桑晚缓缓的舒出一口气,端起茶杯慢吞吞喝茶。赵氏抱着川哥儿一高兴,便叫他们散了。


    桑晚没有跟其他人交谈,只带着素膳等人回去。


    她如今住的院子叫苍云阁,名字是刕鹤春取的,但院子里面却种着许多嫡姐喜欢的蔷薇花。


    屋子里面的摆件也是嫡姐喜欢的,即便是屋主人换了新,但她的东西还全部都留着。


    桑晚对嫡姐和她的东西都没有什么怨言。相反,她还是很喜欢嫡姐的。


    嫡姐长得很漂亮,也很心善。年幼的时候,她也见过嫡姐几次,次次都能从嫡姐那里得到一些吃食,还曾得过她的教导。


    别人对她好一点,桑晚都能记很久,恨不得立马报答。她是愿意报答嫡姐的。嫡姐的儿子,嫡姐的物件,她都尽心尽责的去护着。


    所以屋子里面这些东西,这辈子她也不准备换。


    但她想添置一些自己喜欢的摆件。


    她叫素膳来,“咱们在折家喜欢的那套汝窑茶杯带来了吧?我记得带来了的。”


    素膳点头,“在嫁妆里面呢。”


    桑晚便叫她拿出来。素膳低头小声说,“姑娘……不,大少夫人,嫁妆钥匙在唐妈妈那里。”


    桑晚:“那你叫唐妈妈来。”


    结果素膳还没出去,唐妈妈便自己来了。她皱眉道:“少夫人,老奴说句不中听的,您今日可是做错了,你应该争取将川哥儿带回来养的。”


    桑晚瞧着她一副自傲的模样好笑,又自嘲的笑了笑,不与她多说,“确实不中听,便别说了。”


    她伸出手,“我的嫁妆钥匙呢?”


    唐妈妈半晌没回过神来。


    她诧异的看着桑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皱眉道:“少夫人变了。”


    桑晚觉得自己没变。她做事情还是瞻前顾后,还是不够聪慧。但是,她很感谢过去十五年里,不断试着变好,不断努力挣扎,即便胆小怯弱但依旧勤勤恳恳学着做事的自己。


    这让她至少在奴仆的面前,丝毫不惧怕。


    她甚至知晓怎么设局让唐妈妈在半年里就去庄子里面。


    这个发现,让她觉得窗外的蔷薇花又美了几分。她一字一顿的道:“我要开箱笼取东西,你要拦着吗?”


    唐妈妈微怔,碍于主仆之分,将钥匙拿了出来。


    桑晚:“你去忙吧,我带着素膳去取就好。”


    她快步朝门外走去。


    素膳跟着一路走,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不敢置信,“姑娘,唐妈妈刚刚是被你欺负了吗?”


    桑晚笑起来:“我没有欺负她,我是主子,她是奴仆,即便是母亲派来的,也是奴仆,我让她做事情,何谈欺负呢?再者说,她还是折家的奴仆,若是由她插手英国公府的事情,来遣使我做这做那,那这府里到底是英国公府,还是母亲的折府?”


    她上辈子就是没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被欺负。


    她把钥匙递给素膳,“以后咱们的东西只有你能管。”


    素膳呆呆的,“啊?那要是唐妈妈抢怎么办?”


    桑晚手指头点在她的额头上,“呆子,那你就来跟我说,我给你做主。”


    素膳便喃喃道了一句,“姑娘,你变得好霸道,奴婢好喜欢。”


    原来霸道一点是这般的爽快。


    宋虞灵知晓眼前的情况,将知道的如实讲出,她跪下,不疾不徐:


    “回陛下,青俪的确是从玲珑坊赎身而来,因想用南边儿的姑娘给陛下献舞,奈何人数不足,南边儿的舞也不甚会,犯愁之际,有负责宫外采买的王公公举荐了青俪,不仅是南国人,还通识舞艺,这才有了今日的舞,但奴婢属实不知她竟存了歪心思!”


    萧衍之蹙眉,牵连的人倒是不多,只是此举目的过于简单,无非想让桑晚失了帝心。


    但南国已灭,谁还能对桑晚有这样大的仇意?


    萧衍之:“乐舞司掌事暂押刑司审问,青俪便赏给世子吧,至于旁的,柯沭去查!”


    宋虞灵连连含冤,青俪却是疯狂摇头,姚绍明的后府,于南边儿姑娘来说,简直如同人间炼狱。


    姚绍明受宠若惊,在太后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起身作揖,满脸慰足:“多谢陛下赏赐!”


    第 47 章   第 47 章


    闹剧结束,歌舞升平。


    桑晚一开始还在想会不会是太后做的,但从姚淑兰的言语中不难看出,这种低劣的手段,不会是她。


    且桑绮南方才见到舞女青俪时,惊讶的模样也不像她的手笔。


    越想,桑晚脑袋越重,她轻甩了甩头,身旁的萧衍之用眼神暗示元德清将她的果酒撤走。


    桑晚头脑已经有些不大清醒,在帝王看元德清时,不知怎想的,眼疾手快拿起他面前的酒盅,猛地喝了一口。


    辛辣的酒水滑过喉口,顿时激的咳嗽起来。


    刕鹤春上午就回来了。


    桑晚正在摆茶具,刚要起身,便看见他流星阔步般进来,剑眉星目,身姿颀长。


    桑晚发现他比十五年后意气风发很多。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之前说亲的时候,也是隔着帘子见过几次的。刕鹤春径直坐下,桑晚便也没站起来,只坐在原地喊了一句夫君。


    倒是刕鹤春不习惯这个称呼。他咳了一声,因生性肃穆,即便是开口解释,语调也算不得温和:“昨晚圣上宣我进宫太急,委屈你了。”


    桑晚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样子。用了晚饭,桑晚同罗胥君说了会儿话,二人坐在檐下吹着晚风,一副悠闲的情态。


    罗胥君身子弱,受不得凉,桑晚送了她回去。出了屋子,瞧着落日余晖,闲闲伸了个懒腰。


    “常渊。”


    她抬声,叫住了刚从后院回来的常渊。


    常渊刚行使了自己的承诺,果真去喂了鸡,这会儿回来手上还沾了些谷物,此刻正擦拭着,长指从包裹在柔软干净的手帕中。


    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轻晃,在这落日霞云之间,倒显得指尖也同那通体温润的玉一般剔透无瑕。


    常渊听得声音,微微顿步。


    “过来坐会儿。”


    桑晚搬来小凳,“你也没歇着,今日辛苦你了。”


    常渊不置可否,被她引来坐在檐下,感受着山中晚间清爽的凉风。


    “没有什么辛苦的,”常渊开口:“不过是些杂事,并不累。”


    “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全,按理讲,我是不该劳累你的。”


    桑晚坦诚道:“原也想过是否要将你留下帮忙,但你在此,我示弱不好开口,还容易同人起争端。他们人多势众,我怕你占不了上风,不同你说就是怕这些。”


    常渊抬眸,对着看不见的日光轻轻点头。


    “你说的我都知晓,只是既然已经说定了……亲事,我便有责护住你与你娘。”


    桑晚说是“心悦”,但他也不傻,知晓若不是那张家相逼,她也不一定会留住自己。


    她给了自己住处居所,给了自己栖身修养之地,于情于理,自己应当多帮衬些。


    桑晚今日的计策说来也简单。


    不过是让看起来最没心没肺的桐花去寻邱二,“无意中”将常渊晌午不在的消息透露出去,等几人来时,恰到好处地示弱,邱二几人的脾性她们清楚,最知道该怎么说话。


    他们得到消息会如何用,作何想法,同她们都没关系了。


    常渊只需送回箱子,若真有麻烦,差不多到了时辰,蔡氏会同他一道回来。蔡氏和常渊双重威胁之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知晓桑晚的想法,却不想躲在身后,作为需要被一个女子保护的对象。


    “我虽眼盲,却行动无碍,”他抬起手转了转,挽起的衣袖下,紧实利落的小臂展现在落日之前,“筋骨未伤,并非废人。”


    桑晚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


    “你说得不错,今日是我欠考虑,你我日后夫妻一体,是该彼此都要承担些责任。”


    桑晚看着日落,听着身旁男人悠长又平稳的呼吸,心头稍定了定。


    她只是还不习惯,有人可全心依赖、互相扶持的生活。


    “过几日,咱们一起去县里,”桑晚提议:“家中是要添置些东西了。你也去,我们一道。”


    她点头,“圣上的事最大,谈不上委屈。”


    刕鹤春眸光突然看向了变得不伦不类的博古架。


    桑晚也跟着看了过去,“我已经去见过父亲母亲,回来闲着无事,便将旧物拿出来归拢了一番。”


    她说话声音很柔和,头也半低着,刕鹤春看不见她的神情,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也没有多加责怪,只心里觉得她果然是个庶女,到底不如嫡女一般精心教育过,审美……实在上不得台面。


    但也不是大事。


    他不欲在这些小事上跟她有矛盾。等了等,见她依旧什么话都不说,有些头疼。


    虽然之前岳母说过桑晚是个安静的性子,但安静不等于不说话啊。


    刕鹤春虽然也不喜欢说话,但修嘴没修心,嘴上不喜欢多说,心里的想法却多,又等了一会,见她还是一副闷闷不开口的样子,便忍了忍,没忍住,主动道:“我来之前先去看了父亲和母亲。母亲说,你怕自己年幼养不好川哥儿,便先放在她那边?”


    桑晚轻轻点头,“嗯。”


    再没有多一句话。


    刕鹤春眉头都要拧起来了。他自己就是个寡言少语之人,如今碰见一个比他话更少的,实在是难以适应。


    姚淑兰走后,薛瑶才扶起令月:“今日过后,皆知你在秋狝之宴上惹我不快,秋狝回去后你离宫,顺理成章,之后的路,你要自己走,切记,不要和本宫,和尚书府再有任何牵扯。”


    令月起身,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颗颗滚落,我见犹怜。


    薛瑶狠心不再看她,做戏做全:“行了,你下去吧,叫旁人来侍候。”


    “主子!”令月带了哭腔。


    薛瑶冷眼看向她:“立刻下去!”


    令月看出薛瑶眼中的坚毅,终究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离开宴席的地方后,哭着跑回营帐。


    手中紧紧攥着的,是薛瑶方才替她擦拭眼泪的锦帕。


    第 48 章   第 48 章


    桑晚被萧衍之抱着,帝王走路幅度大,她好似在摇篮中,昏昏欲睡。


    口中还小声嘟囔:“陛下,您别晃……”


    帝王轻笑,元德清在身后跟着,担心道:“陛下,需要传轿辇吗?”


    “不必。”萧衍之拒绝,“难得见她性情袒露的一面,朕想抱她回去。”


    从前方宴席回营帐的路看着不算远,但阔野之地广垠无边,走回去便用了足足两炷香的时辰。


    萧衍之是习武之人,桑晚又清瘦,隔着狐裘抱起来软乎乎的,时不时还会嘟囔一两声。


    一会儿闭着眼,一会儿又睁开盯着帝王看,视线涣散。


    阿琰死后,他也难过了很久,对夫妻之情也看得淡了些。所以因政见不合,兵部尚书家突然退亲,岳母提起让折家小七嫁过来做继室,他跟父亲商量之后也觉得合适。


    英国公府如今已经如同烈火烹饪,不需要再有一个强势的联姻引起陛下等人的猜忌,折家岳父只是礼部侍郎,正正合适。


    再者说,桑晚是川哥儿姨母,岳母说她素来心善,温和,娴静,是从小看到大的老实人,又知根知底,将来对川哥儿一定是好的。


    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他又忙着对付政敌,对桑晚这个人如何倒是没在意了。


    结果现在一瞧,根本沟通不了。娴静是娴静,一句话都不说的静。是还不熟悉所以胆子太小了?


    他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步入官场虽然才四年,但身居高位,养出来的威严却足得很,因头疼得紧,说出来的话便更加肃穆,“对于川哥儿,你是怎么想的?”


    素膳站在一边都要哆嗦了。但桑晚却习惯了他这副语气。她还是那般轻轻的说,“等以后熟悉了再接回来。”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室内骤然静了下来,只余二人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桑晚说完那样的话,脸色也微微发烫,好在常渊看不着,心头定了定,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来:“你坐,先听我说。”


    常渊被按着坐下,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虽知晓你不记得往事,但还是得问问你,”桑晚率先开口:“你的记忆里,可有什么婚约、心上人一类的事?”


    常渊面色微凝,显然是对她这般猝不及防的逼问有些愕然。即使看不见她的眼神,他也能想象出一双潋滟水眸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回答。


    目光如有实质,烫得惊心。


    “……并无,”常渊道:“印象中,并无此类——”


    “那便好。”桑晚扬了笑脸,松了口气,打断开口。


    “我桑家如今只有两口人,并无旁的亲戚。有这样大一个院子和部分田产,都是我爹在世时留下的。前院养了几只鸡,后院也不小,肉、蛋之类家中都不缺。”


    桑晚摆着指头算,“不过常听说雁城的富贵郎君还喝牛乳,这倒是金贵东西,你若实在想要,我也可以咬咬牙寻些来。”


    常渊想说什么,眉梢微动。


    桑晚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敢错过分毫,立时开口阻住他将要开启的话头:“除此之外,家中的田产也并不需要你辛劳耕作。部分良田租了出去,只按季收租子便成,剩余部分自家种些小菜,完全够自给自足。”


    她说着,自己心中也有了几分底气,料想这样定然不差:“县里如今最大的医馆,有我阿爹当年出的一份金,家中并不缺银钱,甚至还算富余。虽过不了张家、徐家那样豪奢的生活,但也不会让你费心什么。日后顶多做些杂事,不必辛劳。”


    桑晚还想开口,常渊逮住了她这个稍有停息的话头,皱眉道:“那同你这般讲,桑娘子的条件如此之好,要什么样的郎君找不到?”


    “世家大族许是有些为难,但寻常人家,只怕旁人求都求不来,”常渊一贯地看不出喜怒,语气平静,但那微拧的眉头暴露了他那一丝的异样:“何故非要某一身残眼盲之人。”


    “某忘却前尘,且不知家世如……”


    “是,”桑晚一口应下,才道:“你说的不错,但那都是从前了。今时不同往日,曾经的确如此,可如今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在家中养了个不知何处来的……男人,没名没分的。你这等郎君定然不知村中人的嘴说起话来能有多难听。”


    “昨日你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帮了我,在乡亲们的眼中,咱俩铁定是有些什么了——哦,还有张家那事你也知晓,他们扰我许久,名声早已臭了,日后也寻不到夫婿。那你便留下来同我做夫妻……”


    饶是桑晚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也不由得为自己这样不害臊的话语脸红。


    这口吻,还真像说书先生嘴里威逼利诱良家小娘子进门的坏人。


    此刻她在常渊心中的形象,只怕和张家郎君差不了多少。


    她睇着常渊的容貌,即使油灯黯淡也不掩半分容光,甚至为其添上了几分柔和,淡化了其原有些锋利的眉眼。


    ……这样的面容,若说是话本中被豪强盯上的小娘子,说不定比她还更有说服力一些。


    刕鹤春大概懂了她的性子,不得不无奈的开口解释,“也好,即便你现在去接,母亲怕是也不会放人。她怕你照顾不好,也怕川哥儿跟她生分了,既然这般,便先在母亲那边待着吧。”


    桑晚低着的头僵了僵:原来他也懂。


    但他当年却任由她想尽办法去接人。


    只是上辈子没解释的话,这辈子怎么就突然说了?


    她略微不懂,却也不愿意去懂。她对刕鹤春没有什么怨恨,也没有什么喜爱。但她还是很敬佩他的。


    他是个大家都赞赏的聪明人。


    桑晚对聪明人很是羡慕。他们总是能让自己活得很好。她也要学着做一个聪明人。


    她点点头,“是。”


    刕鹤春便结合传闻中她的性子和今日见过的这一面给她下定语:审美不好,教养不够,口齿不伶,胆子……不知道算不算大,第一日进门,竟然已经怡然自得的开始布置起屋子了。


    他又看向已经变得丑陋不堪的博古架,无奈摇了摇头。


    不过,虽有万般不好,相貌却是十足好的。


    整个京都城里,比她更好相貌的也没有几个。只是她喜欢低着头,性子软弱,便教十足的好相貌去了五分,一张脸变得寡然无味。


    刕鹤春也失去了跟她说话的兴趣,站起来:“我还有事,晚间再来吧。”


    桑晚应了一声,将人送走了。


    待他一走,素膳连忙将门一关,把蝉月也送了出去,关起门来哭,“姑娘,这可怎么办啊,大少爷看起来生气了。”


    桑晚笑着宽慰,“没事的,他的脸一直很臭。”


    素膳:“姑娘刚刚该热情一些,该多说几句的。”


    桑晚却想:刕鹤春那般的人,心口捂不热,最是冷情薄意。按照上辈子的时间来,他这时候是看不起自己的,既然他看不起她,她为什么又要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呢?


    以前他寡言少语不爱说话,她便费尽心思想要多说一些来暖暖场,可最后又得到了一些什么呢?


    她现在都这般大的人了,只想尽可能的让自己活得自在些,快活些,不愿意在意他高不高兴了。


    桑晚便小声把自己多年以后悟出的智慧用来劝慰素膳,她道:“你别担心,再怎么着,也不能休了我啊。”


    素膳大吃一惊,一时之间被一个“休”字震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桑晚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孩子一般安慰她,“他如今已经被人说克妻了。”


    素膳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尖叫起来,好一会儿才哭着问,“克妻?姑娘,咱们走吧,宁愿饿死,也不要被克死啊。”


    以前在折家虽然过得不好,但衣食无忧,至少不用死。


    桑晚感激她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叫她跑,心里更加的慰贴,道:“我不信神佛之事……”


    但这话刚开了头,便又止住了话。


    她确实不信神佛。但她现在这般重活一世,世上当真没有神佛吗?


    她就不敢乱说了,转了话道:“我不信克妻之言……”


    结果刚起了头,又觉得为什么不信呢?她上辈子三十岁就死了,她都死了,刕鹤春还活着呢。


    他是不是真克妻啊?


    如今都嫁过来了,真克妻也晚了。她叹息一声,道:“咱们都好好的活吧,活得长长久久,咱们都不要早死,早死有什么好的?辛辛苦苦谋来的东西,又是一场空,什么都享受不了。”


    她怔怔道:“素膳,你不知道,昨日我做了一个好真好真的梦,梦见你二十七岁就死了,我三十岁也死了。”


    “我们在这个大宅院里战战兢兢得来的一切都没了。”


    素膳已经吓得如同一只呆雁,紧紧依偎着她,颤抖问:“姑娘,那咱们该怎么活得长长久久呢?”


    桑晚:“得养生,不能太过于操劳。”


    素膳:“要不要吃补药?咱们现在吃补药,份例该从公中出吧?”


    桑晚:“肯定的。但也可以从大房出。”


    她小声道:“厉鹤春这个人虽然冷冷的,但给银子应该很大方,咱们缺什么,就该从他那里要。”


    素膳傻眼,“这样好吗?会不会被大少爷看不起?”


    桑晚便带着些自嘲道:“有什么可看不起的,我都要被克得没命了,要他点银子有什么地方需要被看不起?夫妻一体,我替他操持家事,养育川哥儿,从无二心,为什么还要抠抠搜搜的活?他就该给我银子,我也理所应当的可以用他的银子。”


    她就是太傻了,当年才会跟素膳一般,觉得自己出身不好,他又一脸看不起她,冷言冷语的,所以拼命想要厚敷一点脸面在身上,希望他看得起自己。


    希望英国公府看得起自己。


    新婚的女儿家,总是多想的,总是想要多一些的体面。但现在想来,嫁都嫁了,苦都苦了,凭什么不用他的银子呢?


    她说,“素膳,你说得对,我自然该吃点补药。不仅我吃,你也吃,我们一起长命百岁。”


    “好。”


    她睡在床榻里侧,缩在锦被里只漏出一个圆鼓鼓的脑袋,睡意渐浓。


    萧衍之起身,还没离开,被桑晚倏地拽住手,“陛下去哪?”


    萧衍之身形顿住,本是打算去看会儿奏疏。


    还未言,就见床榻上的姑娘眼睛水汪汪的:“好冷,想抱着您睡。”


    这是真拿他当人形火炉了。


    萧衍之忽而觉得,偶尔让桑晚喝点酒,也不是什么坏事。


    哪里还有心思去看奏疏,遂褪去外衫,掀开被角将桑晚圈进怀里,“睡吧,朕抱着你。”


    第 49 章   第 49 章


    次日醒来,桑晚头痛欲裂。


    挣扎着起身,只觉眼前晕眩,又无力倒回床榻,身侧早已没了萧衍之的身影,连他睡过的温度也随之消散。


    “姑娘,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珠月转身走进屏风后,伸手探了探桑晚额头的温度,一切正常。


    “有些口干。”桑晚声线略哑,双眼无神,记忆十分混乱。


    苏若紧跟着进来,递去温水,珠月将她扶起,桑晚抿了几口,缓缓挪到榻边:“我想沐浴。”


    苏若劝道:“午膳备好了,姑娘用完再沐浴吧。”


    “午时了?”桑晚惊讶,往窗外看了看,珠月接道:“都快未时了,姑娘再不醒,奴婢都要唤太医了。”


    桑晚目光怔怔,妆洗完坐上膳桌还十分混沌,毫无食欲。


    桑晚正带着素膳喝扁豆粥。成婚是最累的,怎么的也要补补。如今有扁豆,用来熬粥最好不过。


    唐妈妈进屋便冷着脸,“大少夫人去取嫁妆里面的妆奁了?”


    桑晚没理她。


    总是要嫁人的。


    村长夫人的话浮现在耳边,总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


    可大户人家,桑晚是打心底里厌恶。


    昨日衣裙之上的水渍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后腰上那隐秘的触感,此番想起,自那处又送来些滚烫的热意。


    她微微转过头,常渊早已回了屋子,没了声响。好似他真的只是随手相助,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随手洒下的花种早已围着院墙开出了点点小花,野花不及精心照料的金贵,但生命力顽强,风吹不坏雨淋不倒。花儿的尽头便是常渊所住的小屋,原先是堆放杂物柴火的柴房,如今被她腾了个位置,让常渊住着。


    窗子紧闭,透不进半点光——常渊眼盲了,也用不上烛火,他又安静,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到桑晚几乎要忘记自己还救了个人回家。


    常渊。


    桑晚心下微动。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主意。六月底日头正毒,快到中午,高悬的烈日要将人的影子都晒化,缩成了小小一团。


    通往村口的小路上,桑晚背着背篓,手中提着几帖药包,有些费劲地从背篓中掏出些什么,递给身旁的人。


    桐花接过她递来的糖块,弯着眼睛,“县里真好,什么都有……桑晚姐,下回还带我去,成不?”


    桑晚正要回答,便见不远处几个垂髫小儿嬉笑打闹着跑来。远远瞧见她,一口一个桑姐姐,开口便是:“桑姐姐,有糖吗?”


    她无奈笑开,将手中的糖块又掰了些给他们。三两小儿接过先是舔了口,便迫不及待道:“喜糖,喜糖!”


    “什么喜糖?”


    桐花反应快些,脱口便问了出来。


    “桑姐姐的喜糖啊。”


    为首的孩子大些,立时道:“新郎官儿都叫人送东西来了,方才猛虎帮那几个在村口纳凉,这会儿都快到了吧?”


    身后几个孩子跟着点头,乐乐呵呵笑闹着:“喜糖!吃喜糖啰——”


    “新郎官儿?”


    桑晚头都大了,转手将药包放在桐花手上,快步往村里去。


    桐花还没回神,便看到几个孩子胡塞了糖,又盯着她手中的那块。


    “……去去去,一边去。”


    为了生活,她委曲求全多回,所以极少在心里委屈自己,可想到要同常渊在一处……


    难得没有强烈的厌恶在其中。


    或许是常渊给她的感觉就与旁人不同,哪怕昨日话语间他那隐隐而存的姿态让她有些许不虞,都不过是极少地,让她也窥见了他看似无害外表下,也带着些凉薄的底色。


    可他还是出手相助,在今日帮她解决了大麻烦,甚至还让人同她赔罪。


    日头高了起来,洒落进屋中,照着她的影子也有了几分虚幻。


    她扶着门框,指尖微微用力,好似能掐下去一般。


    顷刻之间,许多画面闪过脑海,她终于开口:“我……晚些时候去问问。”


    时间不早,桑晚看了看常渊紧闭的门窗,抿着唇,进了厨房。


    忙了这样久,先将药熬上,又随便下了点面,放了几株小菜。


    思及方才的话,想了又想,给常渊多煎了个蛋进去。


    唐妈妈深吸一口气,“少夫人还叫人熬用人参做粥?”


    桑晚还是没给她眼神。


    唐妈妈冷笑,“少夫人是折家的姑娘,前头的少夫人也是折家的姑娘,先少夫人好不容易光扬了我们折家女儿的脸面,少夫人刚来了一天,便全都丢完了。”


    桑晚见她提及长姐,倒是实在的说了一句良心话,“长姐确实劳心劳累,常常子时睡三更起,所以亏了身体,肝肺受损,气血不足,不堪重负。”


    “长姐在世的时候,我也曾聆听教导,她跟我说世上什么事情都没有身子重要,你瞧,我这不是听话的养身体了么?”


    唐妈妈听得极为恼怒,“你放肆!”


    在她的心里,桑晚不配提及自家大姑娘。


    桑晚一点儿也不生气,一边用勺子搅拌扁豆粥,一边轻声道:“你才放肆吧,你是个奴才,这么跟我说话,才是最不应该的。”


    “这是第一次,我不跟你计较,再有下一次,我就要告诉母亲了。”


    她说话还是那般的轻轻巧巧,即便是威胁的话,也让人生不起敬畏之心。


    唐妈妈弄不懂她说的母亲是自家夫人还是英国公夫人,但都嗤之以鼻,“少夫人尽管去说。”


    但顿了顿,又道:“老奴来这里,只是想告诉少夫人,老奴虽话语直,但到底是折家陪嫁来的,跟少夫人站在一边,有什么事情,也只为少夫人考虑,为折家考虑。”


    她啰啰嗦嗦,理直气壮,桑晚耐心的听了半响,便十分可怜从前的自己。


    ——该是多么的懦弱,才让这么一个毫不掩饰的狂奴压在头上啊。


    实在是可怜,她要加倍对自己好才是。


    “对了,你既不知该绣什么样式,不如我绣好拿给你参考一二?”


    薛瑶思忖道:“祥云、龙纹、日月星辉……还蛮多的,我绣小些,应是用不了多久,你可以先在绣帕上练练。”


    那日司针署的宋茹没给她练手的机会,萧衍之有了口谕,让她不必练,劳心费神,直接绣就好,左右寝衣是贴身穿的,没几人能见到。


    可现在,桑晚想用心学,用心绣,她想从自己手中,拿出一件令人满意的绣品给帝王。


    “好,听薛姐姐的,就是要劳烦你了,怪不好意思的。”


    “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你今日也帮了我许多。”


    薛瑶加深笑意,低头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哀伤:“等秋狝结束,回宫后我绣好,尽早给你送来样式。”


    第 50 章   第 50 章


    临近晚膳,桑晚才离开薛瑶的营帐。


    回去一路上都走的很慢,在心里悄悄祈祷萧衍之不在。


    快到时,大老远便看见他的帝王仪仗已经返回,看样子也是刚回去,还没来得及撤走。


    她顿足,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醉酒后的事想了许久,还是记不起到底说过什么。


    “姑娘,您怎么了?”珠月担心地问。


    桑晚泄气,摇了摇头:“喝酒误事,以后还是得收着点。”


    “您昨日可是拦都拦不住,一个不注意,还抢过陛下杯中的烈酒饮了,好在喝的不多。”提起这个,珠月便想起昨日的情景。


    唐妈妈气得一晚上没睡。她之前想过新婚第一日桑晚会如何求她,或者求她教怎么去跟国公夫人提接川哥儿回来养的事情,或者求她教怎么跟国公夫人提掌中馈的事。


    她都想好怎么撺掇桑晚了。摇动着的蒲叶缓缓停下。


    没了微风,鬓边微散的发丝安静地垂在耳边,带来几分莫名的痒。


    桑晚伸手,碰了碰那还带着余温的药碗。


    “自己都还要喝药,眼睛又看不见……”她声音低了些,“能帮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略无神的眸子“看”向她,半晌才道:“在下重伤眼盲,若不是桑娘子相救,只怕生死难料。”


    原是如此,有救命之恩在,不管不问才让人心寒。


    桑晚垂下眼睫,半暗的屋中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你这般大户人家的富贵郎君,自然不知晓我们乡里人是如何生活的,生活艰难常有不顺心……也是常事。”


    语气中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黯然。


    男人长眉微扬,抬脸转向她的方向。


    眼眸无光,显得脸色多了几分漠然,出言却没了冷意:“大户人家自也有大户人家的烦恼。都是人,是人便会有喜乐哀愁。若有不顺心之处也没什么,自可说出来,或许还有解决之法。”


    解决之法……


    桑晚扯了扯唇角,“或许吧。”


    “对了,”她转过身,“那些水可是你打的?”


    男人点点头,“只能仅此绵薄之力,报娘子恩情。”


    桑晚轻抬眼睫,又瞧了他一眼。


    淡淡的神色,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语气不疾不徐,气度安然,全然不见那日捡到他时的狼狈模样。


    他确实和自己多年来见到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从山里捡到他时,便知晓他身份不凡。身有重伤,看着像是打斗后滚落山崖才有的伤痕,衣着虽不显,无甚特别的花纹,但质感甚好。


    腰间的玉佩一瞧便非凡品,触手生温,还有那紧握不放的佩剑,利得差点划伤她。


    可他昏迷着,气息微弱,面上毫无血色。


    倒是同他们一般脆弱渺小。


    桑晚阖上门,在屋下的阴影处站了会儿。


    男人自醒来便看不见了,也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只勉强从记忆中拼凑出个“常渊”来做称呼,旁的一概不知。


    但一提到要报官寻亲,男人的神色便不自然地紧了几分。


    他虽什么都不记得,但直觉告诉他不可暴露行踪,隐有性命之忧。


    桑晚回想了他的狼狈模样,料想他这等富家公子应是惹了什么麻烦,才沦落至此。只好自己私下打听,时不时去县里探听些消息。


    已然救了人,总不好半路将人扔出去。桑晚亡父便是郎中,耳濡目染之下自也会些医术,照顾着人,倒也有了些时日。


    常渊身上的伤渐有好转,但记忆和眼睛却始终未好。


    从前跟着父亲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病人,多为摔到了脑袋,恢复时长不等,她也不知究竟何时会好,只能慢慢养着。


    平了会儿心绪,趁着天色好,桑晚去厨房拿了一篮子鸡蛋,又找出些自家酿的好酒,忙活许久,理出些东西来。


    此事不能再拖了。


    唐妈妈翻了个身,思绪万千。


    折家子嗣多,桑晚排行老七,是姑娘之中年岁最小的。她是个老鼠胆子,心眼实在,最好拿捏不过。所以夫人把她交给自己的时候,便一口答应了。


    “老奴必定看好了她,不让她欺负了川哥儿,也必定照顾好川哥儿,让他跟您亲热。”


    但她打了包票,拍着胸脯保证的事情,似乎在第一日就失去了掌控。


    桑晚变了。变得猝不及防。


    ——即便是要变回本来的猖狂面目,这也太快了吧?再怎么样,也该装上一两月。


    难道她以为嫁进来就万事大吉了?就不用折家做底气了?


    唐妈妈嗤笑,觉得果然是庶女,目光短浅,不知道大家族里面行走艰难。


    她以后迟早是要回去求夫人的,那就要求到自己这里来。


    她深吸一口气,看看天,才微微亮。但主屋里已经亮了灯,便赶紧起床,准备侯门外在大少爷面前露个脸。


    素膳正端着热水过来,瞧见她就吓得抖了抖,喊了一句唐妈妈。


    唐妈妈很满意她的态度,得意挑眉:“少夫人起了没?”


    素膳大着胆子道:“没起。大少爷说不用叫少夫人起来。”


    昨日大少爷和少夫人圆房。虽迟了一晚上,但也是正经的夫妻了。素膳的底气都足了些,道:“是大少爷不让少夫人起来的。”


    唐妈妈冷眼瞧她一眼,“大少爷新婚,有三天假呢,今日不用去上朝,起这么早是要去做什么吗?”


    蝉月正好出来,笑着道:“妈妈真是个细致人,什么都要打听清楚。但我们笨人两个,确实不知道主子的心意,不知道大少爷要去做什么,不若去问问松亭哥?他应当是知道的。”


    唐妈妈被怼了一句,却也适应过来桑晚和她新笼络的这个小丫鬟不是好欺负的,啧了一句道:“不过是问了一句,也是为了少夫人好,你倒是上赶着来说一通。”


    她看向蝉月,“我也要问问其他的妈妈们,你是哪家的,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口齿伶俐成这样。”


    蝉月:“妈妈尽管去问,我虽是外面买来的,却也是自小就买了来,身家清白得很。”


    三人在门口也不好多说,素膳拉着蝉月走远了,小声道:“她是不是在威胁你,所以问你的家人?”


    蝉月笑吟吟的,“素膳姐姐,别怕,我家里人早死光了。”


    她是光杆一个,谁也不怕,除非她能威胁到阎王爷不让死去的家人投胎转世。


    她捂着嘴巴笑,“那她也要死了才能去威胁阎王啊。”


    素膳痛快极了!


    “多大了都?还孩子心性!”萧衍之叹气:“阿晚都比他识大体。”


    说到这,帝王看了眼屏风后,桑晚方才的小脑袋已经不见了。


    他起身,垫脚看了看,依稀能看见矮榻上,和雪狐崽玩的正欢的女孩。


    笑起来甚是可爱,恬静美好。


    柯沭一时不知还要不要再开口相劝。


    方才还满脸阴霾的帝王,此刻已晴空万里。


    要是孟涞见着,高低要大胆吐槽一句,皇帝那笑得一脸不值钱的模样。


    最后还是悄悄福礼:“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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