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第 24 章


    孟涞拿着砚台喜滋滋走了,柯沭紧随其后出来,往他手中塞了张银票。


    见他要还回来,柯沭躲开:“快入冬了,四处都需打点,府中下人也要发赏银,你拿什么发?”


    握着砚台的手指节泛白,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柯大人不是早就知道?”


    “龙影卫知晓的事,陛下怎会不知!”柯沭横眉,“但陛下从不说,你也别太过火了,当心哪天被人参奏到明面上,让陛下为难。”


    孟涞笑得没心没肺,“所以我都拣些没有龙纹,不太金贵的物件儿拿去倒卖,若被人参到御前,也不让陛下为难,鸩酒一杯,我便去见家人了。”


    “你!”,柯沭冷眼威胁:“你这么做,和折断陛下羽翼有何区别?”


    “孟某一届穷酸文人,最大的贡献不过替陛下看看折子,满朝皆知我是贪财之辈,柯大人太高看我了。”


    孟涞将银票放回柯沭手中,大摇大摆地离开,说是贪财之辈,却对这银票不屑一顾。


    柯沭气急:“这是陛下让我给你的!”


    孟涞离开的脚步一顿,片刻后,扭头抽走银票,大咧咧地说:“既是陛下爱臣之心,我便却之不恭了,但这砚台我可不会还回去……”


    萧衍之透过窗扇,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出神。


    晚晚一惊,李耀的下场比前世她哭天喊地报官,又辗转知府告知实情逐步盘查后,要凄惨得多。


    而萧衍之仅用了短短一日时间。


    接连两辈子得此遭遇的痛苦在此刻彻底解了恨。


    晚晚目光灼灼地看着萧衍之,情难抑制,无意识地低喃出声:“萧衍之,你好厉害啊。”


    密闭的空间内,晚晚的低喃声却是清晰地传入耳中。


    萧衍之赫然转头,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在真切对上晚晚明显崇拜的目光后,耳尖的热烫不受控制地攀升到了顶端。


    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却惯会蛊人心魄。


    萧衍之方才那点被她欺骗戏弄的气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晚晚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将心里话说出了口,只是想着李耀终于绳之以法心下安心了不少。


    顿了片刻,她才缓声问道:“那……你可知村子里其余人可有遭到李耀的报复吗?”


    萧衍之闻言只看着她,一时间并未答话。萧衍之的声音在帐外传来时,晚晚刚将自己一身黏腻收拾妥当。


    她没曾想萧衍之说送药竟是他亲自送来,顿了一瞬才朝外头出声道:“我在,进来吧。”


    因着伤口不能沾水,晚晚只是简单清洗了一下,军营中为她准备的干净新衣并不合身,但好在干爽舒适,也叫她终于不再发冷。


    萧衍之手中拿着药瓶只走到了帐内的圆桌前,但视线一撇,发现晚晚因着没有更换的鞋袜,只能坐在床榻上,又迈步走到了床边。


    “明日我让人给你准备一身合适的衣服鞋袜。”


    萧衍之本也身量高,如此近距离站着,叫晚晚仰着头看向他有些吃力。


    她轻声问:“你方才说明日启程,是要去往何处?”


    军队行程自是没可能告知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但晚晚似乎并未察觉自己逾距多问,萧衍之便不答反问道:“你打算要去往何处?”


    他想说,晚晚若是暂且没有去处,他也可在云台镇上先行给她安排客栈住下,待宅子安置好,她便能有新的住处了。


    岂料,晚晚很快道:“江州,我要去江州,可与你顺路?”


    烛火下,晚晚褪去红肿的双眼湛亮澄澈。


    萧衍之垂眸便将她扬起的小脸尽收眼底,自然也清晰地看出她眸间光亮闪烁中的几分期盼。


    “你去江州做什么?”


    晚晚没有细说,只道:“我在云台镇本也只是辗转,我本就是要去江州的。”


    “回娘家?”


    萧衍之话音落下,帐内忽的沉默了下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追问过多,方才话不过脑,不自觉便这么问了出来。


    晚晚怔愣一瞬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弯眉眼看着萧衍之紧绷的面色,追问他:“顺路吗?”


    萧衍之抿着唇不说话,目光沉暗地盯着正取笑自己的小姑娘。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话,皆是不答反问。


    晚晚也意识到这样问下去实难有结果。


    她转而道:“一人一问,皆要回答,可好?”


    萧衍之默了一瞬,将手中药瓶瓶塞打开递给晚晚,自顾自地拉过椅子来坐下,不叫她继续吃力仰着头,先行问道:“你去江州做什么?”


    晚晚接过药瓶,撩起袖子再次露出伤痕。


    药粉撒上时有刺痛感令她蹙起黛眉,嘴上嗓音微颤着回答他:“我自烟南而来,去江州投靠表亲。”


    萧衍之点了点头,心想着他此前便觉得晚晚的口音不似这一带的人,原来是烟南。


    此地前去江州还得十天半月,她一个女子独行上路,怕是不太安全。


    得到了答案,萧衍之正思索着是否得闲送晚晚一程,便闻晚晚缓和了嗓音正色道:“该我问了,对吧?”


    萧衍之回过神来,大抵已在心中有了决定。


    晚晚既是不在云台镇居住,他也无需替她置办宅子,她在江州与表亲同住,那便送她一程,将她平安送到表亲家也算是还了恩情。


    她若问是否顺路,那便顺路吧。


    萧衍之微微颔首,刚有动作,晚晚忽的直起身子凑近道:“你如今可有心仪之人?”


    萧衍之微张的唇角顿时僵住,瞳孔缩了一下下意识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不该是问他是否顺路吗。


    话题跳跃太快,萧衍之不自然的面色再次攀上。


    晚晚却是一脸平静,仅有眸底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闪过:“我本就想问这个,上回问你你便没有回答我,这回说好了,一人一问,皆要回答。”


    萧衍之微眯了下眼眸审视着眼前的少女,显然因被算计而不悦。


    片刻后,他才双唇微动,沉着嗓音简短回答道:“没有。”


    “当真?”晚晚顿时眼眸一亮,满脸欣喜藏不住。


    对上萧衍之毫无波澜的黑眸才想起他已是回答,她便没法再继续问下去了,便道:“该你问了。”


    萧衍之沉着脸色赫然起身:“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提着椅子归还原位,转身就走。


    晚晚有些着急,连忙描述道:“就是那日你在庄子里见过的那位马夫大哥,你可还记得?是他将我从李耀的屋子里放出来的,只是我逃跑没多久就被李耀发现并追了上来,如果李耀知晓是他将我放走,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萧衍之目光意味不明地审视着晚晚,似是想看透她心中所想。


    但除了她眸底的几分焦急以外再看不出别的东西。


    片刻后,他才沉声告知:“我派人前去村子里查探时,他已被殴打至昏迷,浑身上下伤处不少,但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只是需得在床榻上躺个十天半月了。”


    末了,萧衍之喉结微动,面色有些许紧绷,低沉的嗓音听不出情绪起伏地又问道:“你与他可是熟识?”


    他记得自己在庄子里醒来的头一日,便见那位马夫殷勤地送晚晚从镇上回来。


    起初他甚至以为那人是晚晚的丈夫。


    但晚晚思绪显然已不在萧衍之的问话上了,前世过往画面遥远而又模糊地在脑海里闪过。


    她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一时间心情复杂,愧疚又焦虑,无能为力却又放心不下。


    萧衍之不知为何,待自己意识到时,才发现眉心已是紧蹙。


    他静静地看了晚晚片刻,她未答话,他已又出声发问:“你很担心他?”


    晚晚这才回过神来,迷茫地看了看萧衍之神情古怪的面色,好似无辜地反问:“你介意我担心他吗?”


    萧衍之愣了一下,紧绷的面色在这一刻忽的松缓,没由来地轻笑了一声。


    像是在嘲笑晚晚异想天开的猜测,又像是在嘲笑自己刚刚反常的怪异举止。


    看他笑,晚晚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以为萧衍之误会了什么,忙口不择言解释道:“我与他可没有什么别的关系,最初我便告诉他我是个寡妇了,他于我就只是乡邻之间的帮助罢了。”


    萧衍之别过脸去,目光悠远地往窗外看去。


    沉黑的眸子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隐藏波澜,没有尽头。


    窗外的山景快速在他眸中闪过,好似没有什么能在他眼中停留,他也不曾想过要捕捉留下任何一片光景。


    下一瞬,萧衍之赫然转头,眸中晃动光景不再,却有晚晚怔愣的模样占据眼眸,倒映在眸中清晰十足。


    晚晚避无可避他直视的目光,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磨人耳根:“晚姑娘,你到底和多少人说过自己是个寡妇?”


    桑晚疑惑:“还要买衣裳吗?”


    安顺摇头,笑容瞬间挂了满脸:“是林夫人和二小姐在这。”晚晚走在下山的路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方才签字画押时萧衍之好像笑了。


    脑海中再度浮现那张笑得张扬的俊脸,叫人有一瞬晃神。刘力不知李耀在想什么,只知晚晚要走自己心情很是低落,回答李耀时语气便也不太好:“是啊,她明日便走,她本也不是此地人,模样气质皆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别打什么歪主意,就死了这条心吧。”


    李耀哪容得刘力这没用的马夫警告自己,他面目狰狞呵斥道:“少在这给老子装好人,你敢说你对那娘们没心思吗,不是老子家的地,就你这臭要饭的马夫早就饿死了,还妄想娶媳妇生孩子?你才是赶紧死了这条心。”


    刘力脸色骤变,被辱骂的屈辱令他眼眶涨红,拳头捏紧,却无法否认自己的确生存于李耀的压制下。


    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攒钱购得一辆马车和一匹马儿,镇上的生意仅能赚点外快,没有李家的地,他连吃饭都成问题。


    但李耀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了,脑海中想起晚晚那张清透明艳的脸庞,他还是咬牙出声道:“李耀,你想干什么?”


    李耀白了他一眼,已经没了要待在这里的意思,摆摆手恶劣道:“老子的事你少管,这个月地租别忘了,过两天就给老子交上来。”


    说罢,李耀迈步挺着大肚子走出了刘力家。萧衍之神情怔然一瞬,敛目瞥见晚晚无从下马车的尴尬姿势,这才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哇哦!”晚晚这一觉睡得很是踏实。


    天亮醒来一身舒畅,看着窗外明媚日光,倒觉得自己当真是心太大了。


    昨夜之事甚是蹊跷,危机四伏鲜血淋漓,她竟回了屋沾了枕头便睡着了。


    忽而想起,似乎上辈子也是如此。


    萧衍之总能带给她一些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安全感。


    晚晚洗漱完去到客栈大堂时,竟发现萧衍之已是坐在桌前在用早饭了。


    只是看他面色略显憔悴,虽是收拾得干净整齐,却像是没什么精神似的。


    晚晚微蹙了下眉,坐下与他同桌时忍不住问:“你昨夜未曾睡觉吗?”


    萧衍之知晓自己兴许面色不佳,小姑娘的关心并不突兀。


    但他只是抬眸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淡然道:“睡了两个多时辰,一会在马车上再休息一下便无事了。”


    晚晚眉心并未舒展,狐疑地看了眼萧衍之,总觉以他的体格,若是真睡了两个时辰,也不至于面色难看成这样吧。


    但萧衍之似乎没打算再继续说下去,默不作声地又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起身:“我去外面等你,收拾好了便继续赶路吧。”


    这会晚晚才忽的想起,昨日萧衍之似乎说了一句“这回看来还真得顺路去趟江州了”。


    所以他原本送她前往江州是不顺路的吗?


    这个发现令晚晚无心再不紧不慢吃下去了,随意咬了两口馒头,便起身提着裙摆就要离开客栈与萧衍之汇合。


    客栈门前,萧衍之站立在马车旁,身姿笔挺,俊朗傲然。


    路过的旅客都忍不住侧眸投去目光,可一触及那张冷厉的面容,又霎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看。


    “将军,尸体已经经过处理装车准备好了,应是能保持外表十多天时间不腐坏恶臭,但内里器官在抵达江州时应是已经无法检测了。”


    萧衍之面露沉色,微微颔首:“无妨,多一些准备自能多一些线索,能查到多少便查多少。”


    士兵迟疑了一下,又问:“既是出了此事,将军此番可是要打算在江州留一段时间?那军队那边如何安排?”


    “找个人快马加鞭回队里把陈颂知找来,不顺路的时候他不跟便不跟了,但眼下顺了路,这事还必须得他来办了。”


    正这时,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闻将军,我好了,咱们出发吧。”


    萧衍之转头才发现晚晚不知何时已走到身后。


    还没来得及开口,便闻晚晚又出声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顺路呀?”


    萧衍之眸光微沉向前迈进一步,极高的身量给晚晚带来压倒性的压迫感:“你听见什么了?”


    晚晚一愣,心口忽的提紧,被迫仰着头才能看见萧衍之的脸。


    “我……就听见你说眼下顺路了。”


    枯燥无味的军营生活,一点小惊喜就足以让大家兴致勃勃。


    周围顿时又是一阵起哄欢呼声,一个个士兵眼睛放光兴致十足,头一次见军营里来了女子,自是激动不已。


    更莫说还是位和自家这位从不近女色的将军有关系的女子,还如此娇艳美丽。


    萧衍之面色微沉,目光先是瞥见晚晚手臂上连黑色外袍都沾染上深一层的湿濡印记,而后冷眼扫过周围:“都没事做了?”


    有胆大的士兵搓了搓手,嬉笑道:“这不正休整吗。”


    萧衍之微眯了下眼眸,倒也不是发怒,但仍旧威严十足:“既是睡不着,负重绕山一周,够不够你们休整?”


    众人一听,顿时脸色骤变,忙摆手摇头,一个个哪还敢多看,该干啥干啥,一窝蜂全散没了影。


    晚晚迷茫地看了眼仅剩几名守卫的空荡大门,回过头来时发现萧衍之目光再次垂向她的手臂。


    萧衍之问道:“还有何处受伤?”


    晚晚垂头,目光落在自己早已被血污侵染湿透的白袜上。


    她一时间有些窘迫,下意识蜷缩了脚趾。


    还没开口,萧衍之似乎已是知晓她的意思,转而道:“我先看看,上过药再歇息。”


    话落,萧衍之伸手将黑色外袍连带着她湿泞的中衣一并推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刺痛令晚晚下意识缩手,眉心紧蹙着,嘴里忍不住痛呼出声。


    萧衍之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中白皙皓腕上一条向上蔓延的血痕伤口尤为醒目,娇嫩的肌肤发肿泛红。


    这点小伤若是落在他的臂膀上,甚至都不叫人上心多看两眼。


    可晚晚肤白腕细,伤口虽是流血不多,但看着却是触目惊心。


    萧衍之下意识便蹙起了眉头,缓缓收回手别过脸去:“我让人先带你去屋里,伤口不要碰水,一会给你拿药来。”


    晚晚被人一路带到营中的一处军帐内。


    带路的是个年纪尚小的新兵,一路上止不住地往晚晚脸上看,又微红着脸在被她发现之前连忙垂下眼来。


    到了地方他磕磕巴巴地介绍着何处沐浴何处睡觉,最后才道:“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您是将军的贵客,自不能怠慢。”


    贵客。


    晚晚眨了眨眼,也已是猜到营中士兵皆知萧衍之此番遇难被她救下之事。


    这倒是个好兆头,她微微一笑,心情大好:“多谢,劳烦你们了。”


    刘力心有不安,总觉李耀会干出什么令人胆颤之事来。


    但好在晚晚明日便会离开,方才他的那点不舍,在李耀如此态度下逐渐消散。


    晚晚留在云台镇的确不安全,若当真被李耀这等人掳了去,还不如让她离开自是最好的。


    刘力心下这般安慰着自己,打定主意明日一早早些到半山腰去接晚晚,至此才稍微安心了些。


    夜里。


    晚晚也是收拾好行礼后早早入睡了。


    熟睡中,房门传来谨慎小心却尤为突兀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撬动着什么。


    来人动作熟练,手脚麻利,没多会,“啪嗒”一声,锁芯被撬开,房门松动,被人拉住止下了将要发出的吱呀声。


    凌乱的脚步声踏入小屋内,有人低声道:“动作快点。”


    晚晚在睡梦中感觉到有奇怪的动静侵入梦乡,她从迷蒙中醒来,眼前赫然出现一张逆着光的狰狞面孔。


    “啊!”惊叫声划破沉寂夜色。


    李耀龇牙咧嘴一笑,提前沾了药粉的帕子重重捂上晚晚的嘴。


    晚晚在剧烈挣扎中逐渐脱力,旋即眼前一黑。


    彻底昏迷前,耳边传来噩梦般的低语。


    “美人,跟爷回家吧。”


    晚晚在前世几乎没见过萧衍之露出笑容。


    或许是因为从云端跌落尘埃的落败感,又或许是对心仪之人多年的爱而不得。


    随着他身体逐渐孱弱,最后那一年,在他眼中几乎只看得见沉暗的阴郁,再不见半分光亮。


    原来曾经的他,面对陌生人时,也是会笑的。


    抵达云台镇,晚晚按照萧衍之给出的药方前去药房抓药。


    老大夫眯着眼看了看药方,没多说什么,转身便开始抓药。


    晚晚想了想,开口问:“老大夫,请问如果伤口周围的皮肤布有青色脉络,是何病因?”


    老大夫抓药的动作一顿,转回头来:“伤在哪?叫我看看?”


    晚晚连连摆手:“不是我,是我……我家兄长,他并未与我同行,我只是来替他抓药的,顺道问问您。”


    桑晚惊讶,又觉得也合情合理,意识到这是晋国,到嘴边的林娘娘也变成了林夫人。


    “林夫人手艺是好的,在这做工也能维持生计。”


    安顺摆手:“哪能啊,这锦绣坊是皇家庄子,经营的也是皇家生意,返京前陛下看到锦书打理您的行李匣,发现只有一件衣裳,打听了下,是林夫人去岁缝的及笄礼。”


    桑晚点头,她离开南国,的确只带了这一件衣裳,即便知道日后穿不上,但也是唯一的及笄礼,她想留作纪念。


    “陛下感念林夫人心善,对姑娘照拂有加,现在锦绣坊已经给林夫人和二小姐打理了,还赐了府邸,虽不算大,但好在离得近,姑娘闲了可时常走动。”


    桑晚感动不已,打南国出来,最放心不下的莫过于林娘娘和二姐姐。


    萧衍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安顿好了。


    “劳陛下费心。”


    安顺见桑晚欲哭,登时紧张起来:“嗐,陛下也是想给姑娘一个惊喜,您只身来晋国,举目无亲,林夫人和二小姐日后便是您的亲人了。”


    桑晚笑着点头,预抬脚进去,却听身后传来惊讶的一声:“嫂嫂?!”


    第 25 章   第 25 章


    桑晚记性好,眼前的面孔昨日她见过,转身福礼:“安王殿下。”


    安顺和珠月也跟着见礼。


    萧梓轩面容如玉,五官俊朗异常,身上穿着金丝镶边的锦袍,腰间系着条玉带子,挂了块样式繁琐的玉佩。


    急着说:“嫂嫂快别多礼,真论起来,我还得给你和皇兄见礼呢。”


    桑晚秀眉微蹙,“殿下切不可乱言,我怎担得起您一声嫂嫂。”


    “皇兄让我这般喊的,不敢违抗圣命。”萧梓轩嬉皮笑脸,将手中扇柄别在腰间,注意到安顺手里拿的吃食,“嫂嫂这是要去哪?”


    茗妈妈的女儿姓花,名字也好记,唤做三丫。茗妈妈生的孩子都是女儿,一个个的按照序齿叫,家里一共四个丫。


    她生到第四个就不肯再生了,再生下去,做不好府里的活计。


    怀着孩子到底还是不如别人那般干活麻利,茗妈妈笑着道:“您别见笑,怀这孩子的时候老奴正在养风雨兰,这种兰草性子野,她便也跟着野了起来。”


    桑晚就想起后面三丫给自己取名叫素兰,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拉着三丫的手道:“你愿意来给我做事吗?外头给账房多少银子,我就给你多少银子。”


    花三丫激动得很,“阿娘昨日回家来还怕我不同意,我哪里会不同意啊,这是天大的恩惠呢。”


    少夫人要是真愿意给她做,那就是她的恩人。


    桑晚笑起来,“我也觉得你会同意。”


    她指着素膳道:“她术数也好,你们可以多说说话。”


    一屋子人拢在窗户边说话,蝉月在门口守着,突然看见一个小丫鬟带着川哥儿往这边来。


    蝉月低声问,“于妈妈呢?”


    小丫鬟:“去茅房了。”


    蝉月:“你怎么带着川哥儿来这里了?”


    小丫鬟连忙摆手解释:“是川哥儿要来的。”


    她是于妈妈手底下的小丫鬟,还来这里给少夫人送过口信,蝉月一下子想起来了,“上回是你来说少夫人的生母病了吧?”


    小丫鬟连忙点头,“是我。”


    然后才道:“川哥儿玩了一会熟悉了这里。他对新鲜的东西都很好奇,便一直想往这边来看看。”


    这回换蝉月犹豫了。她不知道要不要带川哥儿进去。她挡住门口,只露出川哥儿往里面张望的好奇懵懂的一张脸,然后回头看向少夫人,只见她淡漠的扫过川哥儿的脸,又低下头去跟茗妈妈的女儿说话。


    蝉月就知道要做什么了。她笑着道:“川哥儿是不是饿了?我带他去吃糕饼吧?那是新鲜花朵榨汁做出来的,是个新鲜东西。” 入夜。


    平日里早已沉寂的客栈因着今日加入队伍中的数十人仍旧嘈杂忙碌。


    木制的地板不时发出凌乱的脚步声,走廊上来来往往,也不知多久能够消停下来。


    晚晚坐在屋中依稀能听到走廊上店小二热情地招呼着士兵们上楼入住。


    她垂眸搅动着手指,丝毫没有要上榻歇息的意思,更像是随时准备好要起身出门。


    直到屋外逐渐归于平静,最后一道关门声响起的同时,晚晚赫然站起身来,快速迈步便朝着门前走了去。


    空无一人的客栈走廊上光线昏暗,大部分烛火已是熄灭,仅留有转角楼梯处一盏微弱的光火在沉寂中摇曳。


    晚晚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前,四下张望一番,确认再无旁人,这才轻手轻脚朝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早在白日里她便打探清楚了,陈颂知就住在离她最远的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对于今生再见他的惊讶已是褪去,但眼下她迫切之事还需得陈颂知帮忙。素膳第二日就早早的出门去打听。如今苍云阁没了一个唐妈妈,事事都是她们自己做主,也没人盯着,素膳出门也不用躲着谁,她觉得畅快极了。


    高高兴兴的出门,满脸颓然的回来,手里买了一捧糖炒栗子,“姑娘,真贵啊!”


    即便是之前想过很贵,但没想到能这么贵。


    京都的地价当然是贵的。但以后更贵!现在买以后就是什么都不做也能赚个盆满钵满。桑晚戳她的脸,“别这么没出息,即便不买多了,买一个铺子一座宅子也能行吧?”


    京都的嫁妆里面喜欢给女儿家现成的银子,以此来告诉夫家女儿尊贵。托这个风俗的福分,折家给她的嫁妆里面也有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寓意长长久久。


    这就是她的本钱了。


    她跟素膳道:“别舍不得,先买一座好宅子,剩下的都买铺子。”


    宅子给素膳,铺子给她。


    但现在不能跟素膳说,现在说了素膳肯定不要。她要买的时候再说,到时候吓唬素膳几句,她肯定乖乖买下的。


    素膳现在都已经懵了!她晕晕乎乎的,“真的啊?”


    桑晚:“真的。”


    素膳虽然出去看了一天,但却还是梦里人,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等到她家姑娘这句真的下来,她才发现她们好像真的要有铺子宅子了。


    这么快吗?


    桑晚又戳她的脸,“快什么快!”


    她们晚了一辈子。


    晚上刕鹤春回来了。他满头大汗,脸色很不好,松亭拎了热水给他洗澡,桑晚就坐在外间做花鉴,等他出来之后才问:“你在哪里吃晚膳?”


    刕鹤春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桑晚跟他相处十几年了,自然知晓他这是要留下来吃饭的意思。从前他修嘴功,她总是猜啊猜啊,现在即便能猜出来了也不想惯着,还觉得他有点故作高深——真正寡言的人不是这般的吧?


    她就笑着送客,“那我就不让厨房准备你的饭了。”


    刕鹤春:“……我在你这里吃。”


    桑晚:“好,我让人去叫厨房多加几个菜。”


    刕鹤春特意来一趟是有事情的,他道:“三日后是宋家大少爷第四子的满月酒,母亲方才跟我说要带上咱们一家子人都去……你准备准备。”


    免得到时候丢脸。


    桑晚不解,“之前母亲没说过,怎么突然让我去了?”


    刕鹤春就想起阿琰跟他说过的话。


    “我以为她是诚心诚意请我去宋家做客的,结果却句句话炫耀。她家世好嘛,我是知晓的。我低于她的家世,她很是看不上,想让我丢脸呢。”


    她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三弟妹怎么跟个孩子一样。你不知晓,她今日拿出了糯米榆瓷糕问我知晓不知晓,我是不知晓的,那是南边的东西,我哪里知道。”


    “好在她家的嫂嫂是个好的,一直在替我解围,最后脸色都不好了,直接拍桌子让她出去,这才罢停。”


    刕鹤春恍惚记得,那次是宋家大少爷第二个孩子的满月酒。


    如今都第四个了。


    他闷声闷气的道:“估摸着是三弟妹跟母亲提的。”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庄子,晚晚下午采买时很是仓促,甚至好些东西都没与商户讨价还价。


    一股脑花了五两银子,放在以往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价格,如今却是肉疼得厉害。


    然而天公不作美。


    还未到傍晚,乌云来袭,压得天色阴沉晦暗,好似下一瞬就要彻底沉下似的。


    晚晚本还有几样物件未采买,却已是无法再继续逗留。


    天色暗下的山路不好走,更有前世曾遭遇过的某些经历令她心有不安,只能就此作罢,租了辆小推车,推着自己的东西匆匆往回赶。


    但天色仍是在她上山时彻底暗了下来。


    大雨倾盆,山路湿滑。


    晚晚有些懊恼自己怎未记起初到云台镇的第一日暴雨侵袭了一整夜。


    不过那于她而言,已是十五年前之事,她又怎会记得。


    晚晚脚步一深一浅踏在泥泞的山路上,风雨模糊了她的脚步声,原本为了方便搬运而租下的小推车成了上山路上最大的累赘。


    她累得不行,刚打算停下喘息一瞬,一脚下去却霎时踩空,整个人顺着湿滑的地面,一下跌向一侧浅坡下。


    下意识的惊呼声和跌倒的闷声被雨水瞬间淹没。


    晚晚身体失去平衡,下滑过程中脚下猛然绊倒一个硬物。


    直到身侧骤然传来撞击的疼痛,她才紧皱着眉头缓缓睁开眼。


    下一瞬——


    “啊!”常渊进屋的时候,桐花正说得热闹。


    “她就是嫉妒我爹娘疼我呗,在家什么都不用干,我娘还不准他们说我,比她爹娘护短,”桐花吃着自家哥哥听说此事送来给桑晚的点心,“还有我哥,我哥比她哥有出息。说不定什么时候考中了秀才,日后我家就发达了。”


    “是是是,”桑晚半靠在榻上,她腿伤得不轻,还不能下榻,“慢些吃吧,别噎着了。”


    “……还羡慕我有你这么好的朋友呢,瞧你对我多好。”


    桐花吃着点心,想着桑晚姐从来都不嫌弃自己,“我要是真有你这么好的姐姐就好了。”


    桑晚面上顿了一瞬,“我当姐姐怕是做不好。”


    “什么呀,可好了。我小时候就喜欢你这样的姐姐,不想要哥哥,这哥谁爱要谁要,凶得很。”


    桐花吃着点心,听见声响回头:“呀,常大哥来啦,那我走了。”


    她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来,垂首附耳道:“桑晚姐,你们两个好好相处。”


    一脸老成地拍了拍桑晚的肩膀,溜了出去。


    常渊听着桐花跟兔子似的窜了去,掀开门帘,“听你们说话兴致正高,便没忍心打扰。”


    “先进来吧,”桑晚拿来软垫放在椅子上,“也没说什么,外头太晒了,你别老在外头等着。”


    她看着常渊走来,端着凉糕放在榻边的小桌上。


    “也没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桑晚自来坦然,自认此生少许几个对不起的人都是自己的家人,旁的俱都做得周全,没有什么秘密。


    “身子可好些了?”


    常渊顺着她的指引坐下,将药膏拿出,“方才孙大夫让跑堂送来的,说是敷在伤处,消肿有奇效。”


    桑晚张了张口,“……我自己来吧。”


    “我看不见,”常渊垂眸,药膏放在他的手心,显得格外小巧,“没什么的。”


    她确实不方便。身上除了脚腕的伤处,还有不少擦伤淤青,加之受了风寒,平日里甚少生病的她也切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病去如抽丝。


    这两天家中的事,都靠着常渊和刘家帮衬着。


    桑晚先前还有犹豫,但思及那日大雨之下,早就破了什么男女大防,湿着衣裳紧紧相贴。二人本就是未婚夫妻,上个药而已,没什么好纠结的。


    她点点头,“那多谢你。”


    薄被掀开,露出肿得有些可怖的脚腕来。


    她摔得不轻,结结实实滚到了田里,脚腕痛得由不得她多想。此刻从薄被中拿出,她才想起——常渊瞧不见,真能给她上药?


    常渊却不曾多言。


    他缓缓开口:“若是痛,便说出来,不要忍着。”


    “……好。”


    桑晚看着他的指尖触及到了不曾被旁人触及的地方,疼痛和痒意几乎是同时传入脑中,刺得她想要瑟缩,却让脚踝完完全全落入了等待着垂怜的掌心。


    大掌虚虚合拢,几乎要将其完全包住。


    “哎……”


    她的呼声还未出口,便感受到了胀痛处冰凉的触感,指尖沾上了药膏,在肿胀处盘旋涂抹。清凉地占据了她所有痛苦的来源。


    “还好吗?”


    常渊力道很轻,像是上惯了药,涂药的手法力道都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


    “痛自然还是痛的。”


    桑晚开口:“最近多谢你。”


    她语气郑重又直接,让常渊抬了抬头。


    “你曾说过,”他道:“互相扶持,过自己的日子,总不会差的。”


    “不过是履行一些应尽之责。”


    桑晚看着他,虽有缺憾,却胜过了千万健全之人。


    多少手脚俱在,身子康健的懒汉都盼着旁人照顾自己,独独有他不曾推诿过半分,甚至主动揽下许多原不应他做的事。


    这几日,她的衣裳,家中的一应事物……


    她沉默下来,总觉得自己幸福得有些太过虚幻。阿爹当年也是如此,寸步不离地照顾着阿娘,耐心温和,是村中最让桐花羡慕的好爹爹。


    但还不是早早……


    “桑晚。”


    常渊开口。


    自那日后,二人的关系无形地便近了些,常渊唤她的称呼变成了她的闺名。


    “嗯?”


    桑晚每每听他轻唤自己,便觉得耳根发痒。好似他的声音有魔力般,总叫人身不由己地细听着他说话。


    常渊放缓了力道,轻轻按揉着带着膏药的脚踝:“我近来听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


    常渊平日里不是个话多的人,大多数时候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偶尔说话,也不是会主动讲故事的样子。


    桑晚来了兴趣,微微坐直了身子,靠得近了些。


    “你说。”


    常渊缓缓开口:“在一个雨夜,有一辆马车自城门而出,要往深山里去。”


    桑晚面上的笑缓缓收起,听他继续。


    “赶车的速度很快,不知为何那样急促,”他缓声说着,好似真能将人带到那个雨夜,“车中的妻女第一次坐这样颠簸的车架,幼女受惊,加之不知为何要搬离生长多年之地,嚎哭不止。”


    “常渊。”


    桑晚叫住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喉头隐隐梗塞,指尖都在发颤。


    这是什么意思,旧事重提,更何况还是她烧糊涂惊恐之下说出的胡话,他怎能!


    “后来雨夜路滑,幼女嚎哭惊扰到了马和赶车的人,以至在林中滑下山崖,差一点便是车毁人亡,对不对?”


    常渊抬起头,带着布帛的面上似有冷冽的光,硬生生让桑晚急速跳着的心跳平静下来,她深呼几口气,“……是,你要说什么?”


    “有人为此自责多年,心里日日折磨,甚至希望那夜里,死的是自己。”


    “但若本不是如此呢?”


    常渊缓缓松开手,将腿盖好,送入薄被之中。又拿出帕子细细擦拭着手上的药膏,一点一点,慢条斯理,任她自己想明白。


    桑晚几乎要被他这几个字惊到,“什么……什么本不是如此。”


    她不会记错。


    五六岁的孩子已然有了记忆,她记得自己被阿爹抱上车,阿娘随后上了来。家里不曾收拾多少行李,马还是临时从车马行加价租来的马,一切都在记忆里那样明确,她不会记错。


    后面发生的一切过于撕心裂肺,以至于过了将近十年,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被阿爹掩埋的,已经成型了的妹妹。


    她唇色有些发白,“我不会记错。”


    “是不会记错,”常渊道:“但若有些东西,你本就不知呢?”


    “譬如,你的阿爹阿娘可曾告诉过你,为何要从雁城那样繁华的地界,搬到此处深山中来?”


    常渊静静开口。


    桑晚看向他:“那是因为我阿爹得罪了人,得罪了那些看似光鲜亮丽,实则精明虚伪,干了太多阴私事的高门大户!”


    她的气息再难平稳,常渊按住她的手背,轻拍几下。


    “所以,你也不知当日你们一家的身后,是否有那些人派来追杀的家丁了?”


    桑晚急速地咳了起来。


    她风寒未愈,前几日咳得更狠,蔡氏摘了梨给她熬汤才好了些。今日往日之事重提,让她又一次剧烈咳嗽,好似要将自己的心脏都咳出来。


    常渊为她拍着背,听她一点点,从喉头挤出声音。


    “你、你是如何知晓这些?可有依据?”


    “此事怪我唐突冒昧。”


    常渊松开手,让她自己平复心情,站在她榻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那夜听了桑娘子那番话,心中慨叹。”


    他轻言道:“于是便去问了伯母。伯父伯母二人都以为桑娘子当时年幼,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愿将当年往事一遍遍诉说,便隐了下来。你又早早知事,愧疚自责多年,从不开口旧事重提。”


    “明明都惦念着对方,想要对方心无忧愁,”他道:“却又让自己心里那样沉重。桑晚,这不是好事。”


    “当时……”


    她也恍惚起来。


    那时的痛对她来说有些太过惨烈,满是鲜血、污泥,倾盆的雨水不要命地砸。直到多年以后,那夜的雨还是她噩梦中会出现的场景。


    她爹行医救人,医术了得,便难免会遇到些家中情况复杂的。当年不过是撞破了些大户人家的丑事,自家躲了出去还不够,竟要、竟想要他们一家的命!


    她抓住薄被,泪水从眼眶滚了出来。压抑着并不平静的呼吸与心跳,指尖收紧。


    “那晚的惨事,你是唯一一个健全活下来的人。”


    常渊开口:“或许也正是因此,心中早有愧疚,直到现在。”


    在罗胥君的口中,五六岁前的她爱美爱玩,喜欢漂亮珠花,喜欢新鲜玩意儿。当时桑家家境也不错,生活自在又随性,也不缺女儿家的规矩教养,是极可爱的一个小娘子。


    如今的桑晚,沉稳有余、端庄有余、和善有余。


    偏偏少了自己的几分真实,面对着旁人体面周到,偏生对待自己总是敷衍过去,难说没有当年之事的影响。


    罗胥君只当女儿是从雁城搬来山里才性情大变,却不想是因为那夜的惨事。


    “其实这些……”


    桑晚的泪水停歇几分,抬眸看向常渊。


    他静静地等着她流泪,让她的泪水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宣泄,并不因她的软弱愧疚而厌烦,只是拿来了帕子,递在她眼前。


    “其实这些,你大可以不管的。”


    桑晚低声开口,接过帕子拭泪。


    都过去那么久、那么久了。


    她有时候都以为自己要忘了这些。


    直到这个猝不及防来临的雨夜,她摔了一跤,和阿爹一样摔跛了腿。往日种种如梦魇一般再一次进入了她的世界。


    阿爹跛了腿后郁郁不得志早早亡故,阿娘的身子本就不好,因为当年滑胎更是虚弱。原本还能时常走动的身体,如今只能躺在榻上,行走几分都喘气。


    那日……原来还有要追杀他们的人么?


    没想到话本中惊险刺激的情节,她在幼年就无知无觉地经历过一遭了。


    哭完一回,她垂首。


    “又叫你看笑话了。”


    “无事。”


    常渊甚少说安慰人的话,她哭,他就只能站在她身旁陪着,寸步不离。听她泪意止住了些,才堪堪开口:“伯母说,盼你日后莫要什么都憋在心里,她会心疼。”


    话音刚落,男声带着些迟疑,轻轻接道:“……我也是。”


    他声音很轻,像是羞于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意。干涩、稚嫩,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有什么东西早发了芽,冒出了嫩生生的绿意。


    常渊碰了碰她潮湿的脸颊。


    “别再哭了。”


    桑晚在他收回手时,抓住了他的指尖。


    “常渊。”


    “你这样,我真会有点喜欢你了。”


    一声划破天际的惊叫,伴随着一道闪电骤亮。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晚晚脸颊上,令她的惊叫声戛然而止。


    她赫然瞪大眼,强光下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孔犹如见鬼了一般,鲜血淋漓,浓烈的血腥味在瞬间蔓延开来。


    他他他!


    “鬼啊!”


    晚晚当即被吓得六神无主。


    闪电褪去,周围沉入一片黑暗。


    她惊慌逃窜间,湿滑的泥地让她下意识伸手找支撑点。


    掌心下温热一瞬,她又赫然顿在原地。


    是热的。


    桑晚了然。但她却在此时想起了宋家大少夫人。


    其实对于这个人,她之前一直是不喜欢的。她是三少夫人的嫂嫂嘛。但也不讨厌,这个人的名声很好,做事也是真坦荡。


    桑晚还记得自己死后,真情实意在自己棺木前哭的就有她。


    她就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该要去道喜的。”


    可是就这么贸然前去找陈颂知多少有些唐突,甚至晚晚也没想好要如何开口询问陈颂知。


    思绪间,晚晚迈着步子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前,脚下步子一顿,抬手敲门的动作带有些许犹豫。


    手臂缓缓曲张,手指蜷缩指骨逐渐朝向房门的方向。


    正要有动作,还未触及房门,里面忽的一声响,房门赫然被人从里打开。


    晚晚一愣,眼前照入屋内光亮,身前却被一道高大身影笼罩出沉闷的阴影。


    “你怎么在这?”低磁的男声划破沉寂,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晚晚愕然抬头,竟在陈颂知的房门前看见萧衍之,一时间本就没做好准备的心绪瞬间凌乱起来。


    “我、你……你怎么在这?”


    萧衍之微眯了下眼,俊冷的面容情绪不明:“晚姑娘,这里不是你的房间。”


    迟钝蹿入鼻尖的药香让晚晚缓过神来,后知后觉意识到萧衍之或许在此让陈颂知替他治疗腿伤。


    突然被撞破的尴尬很快被她掩下,晚晚镇定下来面不改色道:“是啊,我想去找你,但见你屋中无人,想着你兴许在陈军医这,便在门前等了会。”


    找他?


    萧衍之挑眉,显然不信晚晚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


    若真是找他,方才怎会露出那般讶异慌乱的神情。


    既不是找他,那便是……


    说着,将脸颊轻轻侧过去,暗示明显。


    桑晚瞬间红了脸,萧衍之却不为所动。


    见殿内只有他们两人,桑晚鬼使神差地,慢慢将唇凑过去。


    怎料萧衍之耍赖,倏地侧头,吻上那方柔软菡萏。


    桑晚只觉唇瓣一湿,腰身便被帝王揽住,就连后脑都被他手掌抵着,无处遁逃。


    她不懂这些,完全被萧衍之带着走,不多时便齿关失守,帝王一路侵城略地。


    直到怀中的女孩嘤咛出声,眼中噙了泪水,萧衍之才缓缓起身,无奈道:“阿晚,换气……”


    第 26 章   第 26 章


    桑晚眼底氤氲,唇瓣娇嫩易折,红艳艳的,还带着不清明的水渍。


    看起来就像单纯无害的兔子,眼尾湿红。


    她唇角微张,小口吸气。


    萧衍之还未放手,只略抬起些头,“很乖。”


    帝王嗓音暗哑,见他还要倾身,桑晚一双手下意识撑在萧衍之胸口,软绵绵的:“别……”


    下一瞬,被他倏地揽腰抱起,坐在了帝王腿上。


    一双细腕也被他绞着钳制在身前,无法动弹。


    等到了后面,川哥儿渐渐长大了,很是濡慕父亲想要亲近的时候,刕鹤春却成了个严父。他的原话是:“他都被你们宠坏了!这么大的年岁,竟然还做不出一篇文章来。”


    川哥儿怕他怕得只要听见他的名字就抖,后来再大一些,就成了另外一个刕鹤春,寡言少语,冷冷清清。


    所以……桑晚其实很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哪里。刕鹤春骂他,她就去安慰,他害怕刕鹤春质问他读书的事情,她就用尽了办法引着他去大胆一些,陪着他读,一遍又一遍的练。


    她最后都会背那些书了。


    她操心他的大大小小事情,一点一点的将他养大,温和细语的养着,希望他能长成一个温和如玉开朗俊俏的郎君。


    不要像她,但可以像长姐。


    但他却像刕鹤春。


    桑晚唏嘘起来,“既然我养不好,那就让他养。”晚晚迟疑地转头,逐渐再次适应黑暗的视线落在眼前的身影上,模糊看见了他胸膛微弱的起伏。


    还活着。


    雷声轰鸣,晚晚却呆在了原地,脑海中有片刻空白。


    直到思绪回炉,她才忙不迭躬身凑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的确还活着。


    可是,萧衍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雷电交织,大雨狂肆。


    晚晚仅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便迅速有了动作。


    她搬动着萧衍之的身体,吃力地往浅坡上拖。


    一度成为累赘的小推车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否则以萧衍之身高体壮的重量,晚晚的细胳膊细腿压根无法将他带离此处。


    晚晚负重前行回到半山腰的庄子里已是狼狈不堪,但她来不及过多休息,简单换过湿透的衣衫后,又匆匆将萧衍之搬进屋子里来。


    点燃烛灯的屋内让晚晚这才将眼前的面容彻底看清。


    一路的雨水冲刷了他身上大部分血渍,棱角分明的面容毫无血色,湿发凌乱地披散开来,那双总带着令人感到压迫感的凌厉双眸紧闭后,令他整个人戾气退散,再无更多气势。


    晚晚的记忆中,萧衍之一直是冷静沉稳的样子。


    他不苟言笑,冷淡疏离,让人心生距离感,总觉得他难以接近。


    高挺健壮的身形令他即使是不良于行,也仍旧令人生畏。


    无论何时,她都未曾见过萧衍之如此时般虚弱狼狈。


    晚晚不知如今的萧衍之为何会受伤倒在山林中。


    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前世虽一直相处得平淡,萧衍之在世时却从未亏待过她。


    就当回以他前世对她的照拂,自是不能放任他不管的。


    早已是有过亲密接触之人,萧衍之也昏迷不醒毫不知情,晚晚心下并无太多顾虑,动作麻利地开始替他脱衣。


    只是当萧衍之衣衫褪尽时,她瞳孔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瞬,手上动作顿在原地。


    咕噜——


    一声突兀的吞咽声令晚晚霎时回神,手上动作恢复,脸颊却蔓上不自然的绯红。


    萧衍之有一副极好的身子是晚晚前世便知晓的事实。


    她看过摸过,甚至被那强势的男人要求着亲吻舔舐过。


    她从羞涩,到自然,最后甚至不可否认地知晓,坦诚相见时的移不开眼名为着迷。


    肌理分明,线条优美,麦色的肌肤带着野性的冲击力,宽肩窄腰像是上天雕刻的艺术品,呼吸带动的起伏令光影打在强健的肌肉上阴影晃动。


    三十岁的萧衍之已是趋近完美,她却没想到如今二十五岁的他,竟会更加优越。


    长裤褪下,晚晚脸上红热更甚,眸中惊艳退散几分,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某处仍是如记忆中一样嚣张跋扈,即使沉睡着,也叫她生出几分退缩的怯意。


    雨天夜里湿寒,晚晚也没有趁着前世丈夫昏迷不醒时偷看他身体的喜好,连忙收回思绪快速将他褪掉湿衣的身子塞进了绵软的床榻中。


    视线向下,晚晚这才看见萧衍之血流不止的伤口伤在腿上,忙拿过一旁提前准备好的热水和毛巾擦拭伤口处的血污。


    血污擦净,伤口逐渐清晰显露出来。


    晚晚神情一怔,有些不确定地凑近仔细看了起来。


    拳头般大的血窟窿生在萧衍之右腿脚踝处还在不断冒着血珠。


    污血晦暗,伤处狰狞,伤口周围的皮肤诡异地攀爬着一道道青色脉络,看得让人生理不适。


    但晚晚却是认得这青色脉络的。


    前世萧衍之战败负伤,而后腿疾难治瘸了腿,她曾无意间看过一次他的腿伤,正是伤在右腿脚踝处,和此时眼前的伤处一模一样。


    只是眼下的伤口更加血肉模糊,那时她所见的已是陈旧伤疤。


    所以,前世导致萧衍之不良于行的伤,不是因为那场战事的落败,竟是此时就已落下的吗。


    那个她曾遥望过的挺拔青年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眉宇间皆是不可一世的骄傲,可后来因战败和落魄,以及再也无法行走自如的身姿令他沉默暗淡,再难从他深邃的黑眸中看见昔日半分光彩。


    记忆中两个不同时期的萧衍之逐渐重合在一起。


    晚晚咬了咬牙,连忙起身在今日采买的物件中翻找起来。


    大部分物件被雨水淋湿,但藏于最底层的药材因着珍贵被她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住,再度拿出来倒也完好无损。


    晚晚打开纸包鼻尖蹿入一股浓烈的药香,一时间又有些犹豫了。


    这药材可不便宜,甚不知是否对萧衍之的伤势有作用。


    她本是为着给自己留作不时之需,就这么用在萧衍之身上还是有些肉疼的。


    晚晚站在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深吸一口气,她还是很快有了动作,迈开步子朝着庭院一边前去磨药。


    萧衍之富裕,且出手阔绰,应是不会赖她这几两小钱的。


    晚晚甚至觉得,自己还能从萧衍之身上赚上一笔。


    就当是把这药卖给他了,夫妻一场,她多赚一点又有何妨。


    如此想着,晚晚手上磨药的动作加快了几分,脑子里开始盘算着应当收萧衍之多少银子才算合理。


    待到晚晚为萧衍之处理完伤口又将自己洗漱干净后,已是夜半三更。


    就寝时,晚晚本是想也没想便上了榻,身侧男人热烫的体温显得有些突兀,她仅是一瞬便熟悉地适应了下来。


    可很快,她又赫然睁开双眼,夜色中一双漂亮的杏眸湛亮,像是忽的想到了什么。


    晚晚窸窸窣窣地从床榻上爬起来,替萧衍之掖好被子,自己连忙又去橱柜里拿了被褥铺在地上。


    萧衍之不知何时会醒来,如今他们不是夫妻而是陌生人,孤男寡女睡在一起的确很奇怪。


    但更重要的是,晚晚觉得她的床铺为何不能收钱,算他五百文一晚,她连地铺都睡了,萧衍之是不会赖账的。


    心里的算盘越打越响,晚晚心满意足地躺进地铺中,没多会便阖上眼眸嘴含笑意地睡着了。


    翌日一早,晚晚在晨光中醒来。


    屋外雨声已停,明媚日照肆意浓烈。


    晚晚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意识到自己并未躺在床榻上,而是睡在地铺里,有一瞬以为昨日的重生仅是黄粱一梦。


    但身体迅速苏醒过来的精气神令她思绪又霎时回炉。


    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晚晚从地铺中起身,被褥滑落,轻薄衣衫下柳腰丰臀的弧度若隐若现。


    很快,一件外衣披上,彻底遮挡住那般令人血脉喷张的光景。


    一回头,她赫然对上一双如黑曜石一般深邃的黑眸。


    晚晚愕然瞪大眼,萧衍之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她。


    一人跪坐在地铺,一人静躺在床榻。


    屋内有片刻沉寂,气氛变得尴尬又怪异。


    半晌,低沉暗哑的男声冰冷地打破沉默:“你是何人?”


    既然川哥儿最终还是不喜欢她,不愿意亲近她,那就不亲近好了。


    她这辈子想要弥补的遗憾里面,并不包括把他养成如同长姐那般的人,并不包括把他养得同自己亲近。


    所以第二天给赵氏请安回来,于妈妈等几个婆子抱着川哥儿过来的时候她就笑着道:“放到榻上去,上面铺了棉絮,里里外外好几层,摔着了也不怕。”


    又对于妈妈道:“你今日把榻上的边边角角都包一包,免得到时候川哥儿磕着了。”


    然后跟茗妈妈到一边道:“你叫人备好马车,我今日还要去宋家一趟。”


    茗妈妈知晓她是为了跟宋家大少夫人谈铺子的事情,赶紧点头,“是,奴婢马上去。”


    于妈妈就冷眼瞧着她“关心”了几句之后开始忙活自己的事情,而后直接出了门。接下来几天倒是风平浪静的,蝉月带着剩下的四个月分摊了她的床被,箱笼,妆奁等等杂物,素膳则很积极的跟蝉月一块去厨房拿膳食——顺便去了解各种菜肴的价钱。


    桑晚还是一样,到点就吹灯睡觉,晚上也没有做噩梦,一连几天精神都很好。倒是刕鹤春,因最近忙碌,回来得也晚,回回都吃闭门羹,心里对桑晚是真服气了:难道就不知道给他留个门吗?


    他是个讲究面子的人,心里也存了气,索性就不回苍云阁,一到晚上就睡到书房去。


    这般过去了十几天,就连素膳也察觉出来一些不对劲,对着正热情往她碗里面夹排骨肉的姑娘发愁,“咱们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大少爷生气了啊?他都十几天没来了。也没差人来说一声。”


    桑晚给自己嘴巴里塞了一块肉,“没呢,咱们都没见过他,怎么得罪?大少爷看起来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即便是咱们得罪了他,最后也会消气的,何况咱们也没得罪他,估摸着是太忙了。”


    素膳半信半疑,“真的?”


    桑晚保证:“嗯,真的。”


    相处十五年,她还是对他有些了解的。他是个很傲气的人。傲气的人,不会跟一个弱者置气。


    在刕鹤春眼里,她是个弱者,那她一切行为在他的脑海里面就会自圆其说:她是个蠢货。


    他不会跟个蠢货计较。蠢货做错什么都是不值一提的,所以他最后又会消气。


    只是他看她的眼神让她难堪。


    从前她总是很羞愧,觉得自己怎么又做了蠢事,怎么又让他露出你怎么如此愚蠢的神情,但现在她不会这么想了。


    她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些体面人,聪明人,一旦你不上赶着去讨好他们,不顺着他们,但他们又没办法一时半会清除掉你的时候,便跟吃了苍蝇一般噎着。


    即便被他们看成是吞不下去的苍蝇,桑晚也不会觉得伤心和丢脸了。她慢吞吞的啃着排骨,喃喃道:“他们休不掉我还要来适应我的样子……也蛮让我高兴的。”


    素膳却没听清楚,“什么?”


    桑晚就笑起来,“没什么,只觉得专注自己真好,不去想其他人怎么想我,不去想做的这事情会不会被人背后说道,不去想自己是不是又做了蠢事要被人笑话了……实在是好。”


    果然过了几日,刕鹤春赶在她吹灯之前来了。


    她这一出门,三少夫人宋玥娘差点又气得摔了锅碗瓢盆。宋妈妈好声好气的劝,“奴婢这回打听了,是咱们家大少夫人写了拜贴请她去的,说不得是有事情。”


    宋玥娘哭道:“大嫂嫂跟她有什么可说的!她们才认识多久啊!”


    宋妈妈:“要不,您写信回去问问?”


    宋玥娘赌气,“不问!她跟桑晚的事情都不告诉我,我才不问呢。”


    宋妈妈:“那你问问小折氏?”


    宋玥娘:“我问她?她配吗?”


    宋妈妈:“那让国公夫人去问?”


    宋玥娘还是不依:“我都不想去母亲说了,我嫌丢人,我娘家嫂嫂跟她好,那我算什么?”


    宋妈妈头都大了,“那老奴去打听打听。”


    但也没有打听出什么来,回来啧啧称奇,“还别说,她才嫁进来多久啊,竟然把苍云阁管得跟铁通一般,那几个丫鬟竟然一个字都不肯漏出来。”


    桑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同姑娘一起回京的还有钟太医,月余前在南国,陛下以性命施压,诊治姑娘的事,奴婢都听闻了,江太医岂会不知。”


    苏若安慰道:“姑娘在陛下身边,正是盛宠,这种分内之事,他们自然不敢收赏银。”


    珠月倒是心疼了,“姑娘这点子银票还是上午出宫,林夫人才悄悄给的,没捂热呢就要奴婢拿给太医,还好江大人溜得快。”


    苏若被这番话惹笑了,桑晚嗔怪道:“你啊,小财迷。”


    正笑着,帝王不知何时来的。


    已经掀开珠帘,打趣道:“是朕疏忽了,忘记给阿晚存些私房钱。”


    第 27 章   第 27 章


    “陛下万福。”


    苏若和珠月福礼,桑晚略迟钝了下,也从矮榻起身,默默福礼。


    萧衍之进来时,她下意识看向帝王的唇,毫无异色,怎的就她用锦帕包着冰块敷了那许久。


    胡乱想着,脸颊又飞速染了一抹红晕。


    “本想让姑姑明日再来,阿晚实在不争气。”帝王随意抬手,笑着拉起桑晚,悄声在她耳边说:“亲了会,便累得睡着了。”


    “陛下!”桑晚羞愤,急着辩解:“我辰时便起来出宫,又喝了好些汤药,困乏也是人之常情。”


    因插的花太多,桑晚便摆了一些在院子里。苍云阁大得很,她那几瓶花一点儿也不占地方,相反,因每一种花都好看得紧,放在小角落里很是相得益彰,桑晚搬了张摇椅坐在花丛堆里晒太阳,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倒是唐妈妈看见了,下午就去跟于妈妈哭,“院子里面都是咱们大姑娘的蔷薇花,本是浑然天成的,结果她偏要搬了花瓶过去!那花瓶还是大少爷的!这个狐狸精,下贱胚子,实在是恶心人,我看她就是故意的!”


    “她人都占了大姑娘的屋子,摆了自己的家具,如今还要去占大姑娘的花。”


    “今日占了大姑娘的花,明日怕是要把蔷薇的根也拔了去,后日就敢作践川哥儿,天爷,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狼心狗肺的人。”


    于妈妈闻言一脸阴沉,“如今嫁了过来,她若是不听话,夫人也不好直接过来管束她。夫人说,让咱们想些办法,叫……”


    她不好说出来,比划了一个三字,“叫这位来教教她做人,等受了磋磨和委屈,自然就知道娘家的底气有多么重要。她现在啊,还嫩得很呢。”


    唐妈妈:“可是我看她如今窝在自己的小屋不出门,也不说去跟国公夫人争川哥儿,也不说跟三少夫人争中馈……不是吃就是掐花折草,一片悠然自得的享福模样——。”


    “她这般,三少夫人都不好发难。”桑晚又去看了生母李姨娘。她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对嫡母感恩戴德的,一个劲的道:“你这回算是出息了,做了英国公府的儿媳妇,我看以后还有谁敢欺负你。”


    她说着说着又哭出声,“阿绾,只要你过得好,阿娘现在就是死了去,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桑晚麻木的听,一个耳朵进去,一个耳朵出去。她看向姨娘满脸慈爱的脸,还是不敢置信她以后会用这张脸对她做出厌恶的神情。


    她唰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做,便先走了。”三日后。


    萧衍之一行人抵达江州。


    知府前厅。


    三姨太苏氏带着惊喜的神色来回在晚晚身上打量着,终是忍不住伸手握住了晚晚:“真是和你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比她年轻时更水灵。”


    苏氏的温柔和睦与上辈子如出一辙。


    只是那时晚晚初到陌生之地,更是头一次瞧见知府这般阔气的大宅子。


    眼前是一口一个“泠泠”亲昵唤着她的姨母,她却从未见过她,对她陌生至极。


    以至于那时候,她紧张局促地低下了头,连声姨母也没能唤出口。


    “姨母,贸然前来还望你见谅,庄子那边……”


    苏氏拍着她的手背摇摇头打断道:“别说了,那事我都知道了,是我考虑不周,你平安无事便好,否则我还真不知如何与你娘交代。”


    前厅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男人的朗笑声,唐镇宗缓步走了过来。


    萧衍之:“老师,好久不见。”


    “哈哈哈,能有多久,不过一个月,听你说又要回来还让我好生惊讶,这是什么风又把你吹回来了,总不是舍不得我这老头子吧。”


    “既是来江州,自是要来探望老师您的。”


    “那就在我府上住下,接到你的消息我就已经让下人准备好了西厢的客房,你可不许找借口拒绝啊。”


    晚晚一愣,侧身时余光撇见前厅另一边的动静。


    萧衍之背脊直挺,背对着晚晚的方向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嗓音淡冷道:“那是自然。”


    晚晚彻底转过头去,眸中光亮闪烁。


    萧衍之竟是要在知府住下来吗,这是前世未曾有过的事。


    江州知府大人唐镇宗,晚晚的姨母苏氏是他的三姨太,晚晚勉强算得上是知府的表小姐。


    众人皆知名镇四方的玄北将军萧衍之在无战事时,几乎每年都会到江州拜访唐镇宗。


    至此,晚晚前世出嫁前曾多次在府上遥遥瞧见过这位意气风发英俊挺拔的玄北将军,他却是从未在知府留宿过。


    “泠泠,走吧,我带你去你的屋子看看,给你准备了一个漂亮的小院,待来年开春时还能种些花花草草,来了姨母这儿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不必拘谨,待会看过屋子还需要什么就和姨母说,千万别客气。”


    苏氏压根没功夫关注另一头一个月前才热情招待过的常客,方才简短打过招呼后,心思便全放在了自己这个瞧着水灵乖巧的侄女身上了。


    晚晚被苏氏攥着手迈步从另一侧离开了前厅。


    她只得暂且收回思绪,腼腆温柔回应道:“多谢姨母,让姨母费心了。”


    苏氏还在笑,时不时侧目看向晚晚,再听她温软熟悉的烟南语调,当真是越看越喜欢。


    “哦对了,还有你表姐,我的女儿洛嫣,你应是不记得她了,但你出生那年,她还哄你睡过觉呢,不过那时她也不过是两三岁的小娃娃,说是哄你睡觉,自己竟先睡着了,这会她还未回府,待晚上吃饭时你便能见着她了,也不知如今你们能不能相处得来。”


    晚晚脚下步子微蹲,在苏氏察觉异常前又很快恢复如常。


    唐洛嫣。


    苏氏膝下独女,前世那个叫晚晚又气又怕的娇纵表姐。


    自是相处不来的。


    一切好似将要和前世的轨迹重合,却又好像不太一样了。


    茶室。


    黑子落定,胜负已分。


    唐镇宗愣了一下,手中的白子松开放回棋篓中,似是不服面上却带着笑:“你还真是一点也不给我面子啊。”


    萧衍之挑了挑眉:“老师,还来吗?”


    唐镇宗摆了摆手:“你这小子,我不来了。”


    说罢,他拿起一旁的茶盏一饮而尽,转头却见萧衍之慢条斯理收拾着棋盘,似乎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怎么,打算在我这坐一整日?”唐镇宗揶揄他。


    萧衍之动作利索,复杂的棋局很快被他尽数清理干净,他才不紧不慢回答道:“老师不是总说我来一趟却无多少时间陪您,如今得闲,您怎么好像不是很欢迎我的样子?”


    唐镇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想当初,萧衍之的棋艺还是他给教的,如今萧衍之倒是技艺越发纯熟了,可对弈起来,一点不给他留面子。


    进攻手段之猛,围剿能力之强,简直是让他输得一败涂地,这怎么欢迎得起来。


    萧衍之见状轻笑了一下,没再和唐镇宗打太极,终是直言切入正题:“其实此番前来确有要事,还需要老师帮忙查探一番。”


    唐镇宗闻言终是正色起来。


    他坐直身子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什么,门前传来响动。


    “姨父,侄女晚晚求见。”


    唐镇宗到嘴的话一顿,错愣转头看向房门的方向,这才想起今日与萧衍之同行而来的,还有苏氏早前向他提及过的侄女。


    他很快回头,没有向门外应声,却是先压低声音询问萧衍之:“说来我还忘了问你,你怎会和我的侄女同路前来,你们之前就认识?”


    无论是认识,还是同路,这事发生在萧衍之身上就不太寻常。


    萧衍之眸光微动,视线却是略过唐镇宗直直看向紧闭的房门:“让人在外等着不太好吧。”


    唐镇宗狐疑地来回打量着萧衍之,神色逐渐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默了一瞬,他才重新朝门外出声道:“进来吧。”


    房门从外面被缓缓推开。


    少女一路的风尘仆仆被收拾干净,着一件鹅黄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白里透红,一双明亮的杏眼带着几分谨慎,小心翼翼地跨入门槛中。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的一瞬,萧衍之很快敛目,只在耳边听见她柔软的语调:“姨父,闻将军,可是打扰到你们了?”


    这两人果然是认识的。


    唐镇宗怔愣一瞬很快神色恢复如常。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抬手热情招呼晚晚:“不打扰,我们正下棋下得不得趣呢,过来坐吧,让姨父好好瞧瞧你。”


    晚晚手中还拿着托盘,缓步走到桌前微蹲了身子将托盘内的茶壶放下,这才侧身坐到了一旁,温言细语道:“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新茶,还请姨父莫要嫌弃,可要品尝一二。”


    前世的晚晚自是没胆量做出主动拜见唐镇宗,更别说还送茶攀谈。


    茶叶自不是从烟南带来的,但路途中偶遇烟南的小贩贩卖茶叶,她便顺手买了两斤,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


    唐镇宗顿时眉眼更加开怀:“好好好,你有心了,我自是要好好品尝一番的。”


    晚晚懂事地抬手替唐镇宗的茶盏添上新茶,视线却若有似无地飘向萧衍之的方向。


    替他斟上一杯茶后,白皙指尖推着茶盏到萧衍之跟前,声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压低了些许:“闻将军也尝尝吧。”


    萧衍之视线扫过茶盏,动作稍有迟疑,桌案下忽的有一股力道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身形微顿,敛目便在桌角缝隙下瞧见了那只纤细的手指,正捻着他的衣角,和他沉黑的衣袍形成鲜明的对比。


    隐秘却又自然。


    那股力道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在提醒他快些赏脸尝一尝她的茶。


    撒娇似的。


    引得萧衍之指尖微动。


    还未抬手,那头唐镇宗忽的放下饮过的茶盏,大声夸赞道:“好茶,这茶当真不错。”


    衣角拉扯的力道瞬间褪去,萧衍之在缝隙中瞥见那只做贼心虚似的快速缩回的手指。


    抬手饮茶时,唇角不自觉有了一抹上扬的弧度。


    “的确不错。”


    晚晚并未在茶室多待,送上茶水简单问候过唐镇宗后,便礼貌告退离开了。


    屋中两人沉默了片刻,像是都藏了些话,却又都颇有耐心似的,谁也没先开口。


    到底是唐镇宗先耐不住性子了,手中茶水再次饮尽,他开口打破沉默道:“说吧,怎么回事。”


    萧衍之指尖轻点着桌面,正色道:“大半月前我在江州以北的云台山附近遭到偷袭,对方公然在玄北军行军路上动手,只怕是早有预谋,幕后黑手还在暗处隐匿埋伏,眼下我抓到一点线索,或许这事和我们此前一直追查之事有所关联。”


    唐镇宗微微拧眉,像是在对此事进行思索。


    他默了片刻,忽的摆了摆手道:“这事先放着,等时安回来让他去办,我问的不是这个。”


    萧衍之:“?”


    “泠泠,我那侄女,晚晚。”唐镇宗眉心又舒展开来,朝着萧衍之凑近些许,面上全是兴致勃勃。


    “我是问,你们是怎么回事?”


    李姨娘以为她是要去找刕鹤春,便急忙道:“你快去吧,刚成婚呢,可要好好的笼络住姑爷。”


    又小声传授:“你大姐姐的相貌虽然好,但也比不过你,男人最是喜欢新鲜的,你正好是个花骨朵……你还要尽快怀上孩子,你要是怀不上,就纳了素膳做姨娘,她跟你好,不会背叛你的……”


    桑晚瞬间反胃起来,大声呵斥:“姨娘!”


    李姨娘浑然不觉,“你害羞什么啊。”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桑晚再没有耐心,忍着恶心扭过头就走。李姨娘也没有追,靠在门框上流眼泪,“这个小没良心的,真是一点儿也不想我。”


    又觉得高兴,对丫鬟道:“你瞧她刚嫁过去便有了气势,这点像我。”


    她嘀嘀咕咕个没完,“以后怕是难见面了,哎,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跟她说的。比如说不能吃萝卜。当时算命先生说她是个儿子,结果就是吃了萝卜,所以一出生就变成了姑娘……”


    伺候她的小丫鬟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她很恨道:“我冷眼瞧着,这满府里的人没一个瞧得上她的,莫说国公夫人和三少夫人,就是二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也是不愿意跟她走一块。即便是四姑娘,也是遇见了才说几句话,旁日里没走动过。”


    她笑了一声,“四姑娘也是庶女,庶女跟庶女,四姑娘也是顾及着名声的,哪里肯跟她一块待着。”


    于妈妈:“三少夫人那边我来做,你只看着她,撺掇着些,让她心里紧迫些才好。”


    唐妈妈就道:“实在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什么都不争不抢,也不惶恐了,脸皮更是厚,胆子也变大许多,哎,今天还让素膳出去买吃的!吃吃吃,怎么不吃死她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咱们折家没吃没喝的,真是丢脸死了!”


    她继续抹眼泪,真心实意为死去的大姑娘不值,“当初英国公府跟咱们家结亲,不是为着家世,只为着看重大姑娘的人品和能力,这才下聘纳吉。结果……竟然给他人做了衣裳,我想起来都觉得憋屈。”


    于妈妈想起旧主子也觉得伤心,“大少夫人就是太好了。”


    正说着,便听见川哥儿跑进了院子里,后面有两三个婆子跟着。唐妈妈眼睛一眯,“老姐姐,那些都是国公夫人身边的?”


    于妈妈更加烦躁了,点头,“是,国公夫人如今越发不愿意让我待在川哥儿身边了。”


    “她很怕我教导川哥儿亲近咱们家夫人,叫我说,夫人就是川哥儿的外祖母,亲近亲近怎么了……但她也不敢太过分,都是联姻,彼此之间留着脸面。所以说,还是得让川哥儿从国公夫人那里离开……”


    唐妈妈深以为是,道:“那我回去再逼逼她,逼着她把川哥儿快些接过去,那时候咱们也能松缓一些。”


    于妈妈:“你快回去吧,我要去看川哥儿了,他如今是越发聪慧,也不要其他的婆子带着睡,只要我。”


    两人分开走,唐妈妈回了苍云阁,正好碰见蝉月带着两个小丫鬟有说有笑的提着食盒往回走,她翻了个白眼,正要过去,便看见素膳这丫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怀里抱着油腻腻的烤鹅,脸蛋红彤彤的,整个人散发着快活。


    真是没出息!不过是出去买了只烤鹅罢了!


    夫人真是做错决定了,竟然让桑晚来接手大姑娘的一切。她这样的人怎么配呢?


    她想起大姑娘往日的音容就觉得心中酸涩,深吸一口气,才别过脸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面去想办法让桑晚接川哥儿回来。


    她如今也算是知晓了,桑晚有了脾气,不能再去吓唬,也不能再硬来,还是要缓着些才行。


    但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办的事情。只要三少夫人发难,她一个没根没底的人,自然是要求助折家的。


    唐妈妈舒出一口气,拿出针线来做川哥儿的袜子,一针一线,一点儿也不敢马虎。


    安安稳稳过了几日,桑晚也逐渐适应这般闲适。


    只是太过祥和,反而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未时刚过,安顺有些慌乱地进来通传。


    “姑娘,太后娘娘请京中贵女入宫赏菊,也请您一同过去呢。”


    第 28 章   第 28 章


    苏若和桑晚皆是一愣。


    珠月明显也有些慌,桑晚倒是很安静,她在雍华宫躲了这许久,风寒好后也没敢出去,就怕惹上是非。


    可该来的终究躲不过,见她这些日子从未离开雍华宫,后宫的人自然坐不住了。


    珠月担心,问道:“可以不去吗?或者等陛下回来……”


    “太后派来的公公在外候着呢,下了口谕,要接您过去。”安顺满脸为难,“陛下此刻还在宣和殿见大臣,近几日朝中政务很是繁忙。”


    诚如三少夫人所想,桑晚在院子里面逛了一圈,还去花草房看了看,一路上把自己喜欢的花花草草都要了一些回来。


    “编一个竹筐花篮,里面放点泥土,再把桂花放进去……还可以放点红色的果子点缀,里面加点白色的瓷片,杂糅起来的花篮最是好看,我不喜欢单色的。”


    素膳嘴巴无意识附和,“是,我也觉得好看。”晚晚从茶室出来后,一路朝着苏氏东院的方向而去。


    苏氏给她安排的屋子,便在东院的一角,是个僻静优雅的地方,只可惜前世她并没能顺利住在那里。


    萧衍之此番会留宿在知府是晚晚意料之外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今生她与他不同前世的交集,也或许是因为路上遇袭一事。


    总之,这对晚晚而言无疑是件值得高兴之事。


    这一次,她自不会只是远远望着他了。


    苏氏是个性子温婉且格外会享受生活的女人。


    整个东院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蜿蜒小路两侧即使入秋也仍旧繁花盛开绿植环绕。


    昨夜下过小雨的小雨还恋恋不舍地在花瓣中沾着晶莹水珠,微风轻轻吹过,便抖落一地湿濡。


    不远处忽的传来声响。


    “你说她和谁一起来的?”


    晚晚几乎是第一时间便认出那是唐洛嫣的声音。


    在晚晚眼中,唐洛嫣就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娇小姐,张扬娇纵,存在感极强。


    即使前世唐洛嫣从未主动为难过她,但也未曾对她有过什么好脸色,想来应是对她不喜的。


    晚晚顿住脚步,实在不想在这会和她撞个正着,只打算待她走后自己再入院中。


    脚下步子刚停,那头很快传来话语声:“闻将军,奴婢亲眼所见,那位表小姐就是和闻将军乘同一辆马车来的。”


    晚晚本以为唐洛嫣会走另一条道,没曾想耳中刚无意听见她的丫鬟的话语,视线猝不及防地就撞上了绕过转角直直向她看来的唐洛嫣。


    院子另一头,年轻的女子衣着艳丽,不同于晚晚那般温婉柔媚的长相,唐洛嫣要更加张扬美艳一些。


    只是表亲间的血缘关系,令两人眉眼间多少能看出几分相似。


    晚晚一愣,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倒是唐洛嫣先行不悦地皱起一双黛眉。


    “不会是对面那个吧?”


    她声音压得很低,叫人听不清晰,但也勉强能从她的口型看出她的语意。


    刚背着人说了小话的丫鬟吓了一跳,只匆匆看了晚晚一眼,便连忙垂下眼来:“是、是的,小姐。”


    唐洛嫣毫不回避地上下将晚晚打量一周,越看她脸上表情就越发不满,像是还未和晚晚有过接触,就已是对她充满了敌意。


    前世便是这个样子。


    晚晚落在袖口下的手下意识蜷缩起来,握紧成拳已做好若唐洛嫣待她不客气,她定不会忍气吞声。


    却没曾想,唐洛嫣看了她片刻后又忽的转身:“算了,走另一边吧。”


    说罢,她迈步离开,身影迅速消失在转角处。


    晚晚怔愣地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怎感觉这一世的唐洛嫣比上一世还要看她不顺眼了些呢。


    傍晚。


    晚晚还是在饭桌上和唐洛嫣打上了照面。


    一桌三人,丰盛的晚饭似和前世一模一样。


    那时,苏氏似乎便是这样热情迎接晚晚的到来的。


    一如既往的,还有唐洛嫣板着的一张俏丽脸蛋。


    她双臂环在胸前,迟迟不动筷像是在生闷气,但没多久她便不把这股气郁压着自个儿承受,径直开口道:“娘,那处院子说好了留给我的,凭什么她一来就让她住了,那来年我的花草要种在什么地方!”


    因着情绪起伏,唐洛嫣越说嗓音越发拔高。


    直到她话音落下,苏氏一把放下筷子,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先把你屋中那盆铃兰花种活了再说,我看你哪是想要在那院子种花草,根本就是没事找事。”


    “娘!”唐洛嫣不满呼出声来表示抗议,而后视线扫向晚晚,自是怨气满满瞪着她。


    这便是晚晚前世没能在那处小院住下的原因。


    她刚到知府,借住在姨母的院中,一来便引得表姐不满,饭桌上气氛剑拔弩张。


    至此,她便开口主动退让了下来,几番拉扯下,苏氏只得应了女儿的意思,将晚晚安排到了另一处屋宅,没有小院,房间也要更小一些。


    此时,晚晚被唐洛嫣瞪了一眼,却是淡定地抬眸迎上了她的目光,嗓音仍旧温和柔软,像是一阵无害的微风。


    “表姐也喜欢种花草吗,我在烟南时常在家中研究花草种植,多少有些心得,表姐若是不嫌弃,来年我们一起在院中种花可好?”


    唐洛嫣顿时一噎,眸底神色复杂翻涌。


    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底气不足地冲晚晚斥道:“谁要跟你一起种花了,我是让你不许住我的院子!”


    晚晚对唐洛嫣明显不自然的反应感到奇怪。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思绪不出缘由索性不再细思,转而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筷,道:“姨母,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丫头胡说八道呢,那院子你就住着,别管她。”


    晚晚本也没打算退让,只客套了一句,便径直答应了下来:“好,多谢姨母。”


    唐洛嫣赫然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晚晚,像是她做了什么怪异之举似的,嘴里还忍不住嘀咕着:“她怎么这样啊……”


    “你这丫头!”苏氏轻声数落了一句,倒也没打算再继续谈论此事,很快转移话题道,“闻将军在府上住下的事你听说了吧,上回你便不知跑哪去野了,也没同他打过一声招呼,此番他既是折返回来了,你明日还是收拾规矩些,去一趟西厢,知晓了吗?”


    唐洛嫣闻言脸色微变,自也没法再想方才之事,几欲动唇说些什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只闷闷应下一声:“知晓了,娘。”


    苏氏明显知晓女儿表面答应心里却是极其不愿的,忍不住又数落她:“也不知你最近怎么了,以前还一口一个阿野哥哥唤得亲热,如今让你前去礼貌给人打个招呼还不情不愿的。”


    唐洛嫣脸色微变,明显反驳的话都到嘴边了,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没说不去啊,明日我就去。”


    略有怪异的氛围下,晚晚忽的发觉自己一直以来似乎忽略了什么事。


    正这时,苏氏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转头向晚晚问道:“泠泠,白日还忘了问你,此番你怎会和闻将军一同前来,你们可是此前便认识?”


    晚晚回过神来,小幅度摇了摇头:“不曾认识,只是路上偶然得闻将军相助,这一路才能顺利前往。”


    唐洛嫣本是在苏氏提及萧衍之后便兴致缺缺的,听闻晚晚这般说来,又忍不住嘀咕了起来:“能有这么巧的事?”


    苏氏倒是没太在意,了然地点了点头,饭席也就此结束了。


    初到知府,苏氏安排得很是周到,交代了晚晚几句便先行回屋休息了。


    晚晚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显然不想在此多待,却又一直坐着不动的唐洛嫣。


    方才心底的那抹怪异的思绪又再次涌上。


    两人各怀心事,静默好一会,晚晚才率先起身,轻声道:“表姐,那你慢用,我就先回房休息了。”


    晚晚迈步刚走到门前,唐洛嫣蹭的一下起身,嗓音有些急促:“你站住!”


    晚晚顿住脚步回头,刚在心头理出些许的思绪瞬间被打乱,眼神有一瞬迷茫:“怎么了,表姐?”


    唐洛嫣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到晚晚面前,视线再次在她脸上来回打量着。


    那目光已是有些冒犯,看得让人觉得不适,但她很快又移开眼,神色不自然道:“很明显,我并不欢迎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妹,那破院子,你爱住便住,不过有一事我还是大发慈悲提醒你一下吧。”


    晚晚心头一跳,好似心中的猜测在这一刻将要得到印证一般。


    她嫣唇微动,嗓音竟有些许发颤:“什么事?”


    “闻将军,萧衍之,你没事最好离他远点,别和他扯上关系,不然有你苦果子吃。”


    好像宣示主权一般,唐洛嫣将这话说完,终是松缓了神色。


    她微昂起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似的,鼻腔轻哼一声略过晚晚便大步迈出了门槛。


    徒留晚晚一人惊愣站在原地,心底思绪疯长,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逐渐浮出水面。


    那个住在萧衍之心中多年的白月光,与她有几分相似,他们在年少时便已相识。


    每年都会前来江州的萧衍之,爱而不得退而求其次。


    所以,那个女子,有可能会是她的表姐唐洛嫣吗?


    但满脑子官司:“刚刚三少夫人的意思……”


    好像是很鄙夷。一想到三少夫人看不起她们,素膳的心里就酸酸的如同针扎。


    桑晚却笑着道:“不用管她,她就坏在一张嘴巴,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就像刚刚那般不跟她对着来,她回去还要生闷气呢。但我也不喜欢她。”


    其实现在想想,三少夫人跟她交恶,其实只是怕自己争中馈。


    两人上辈子都把中馈看得比什么都重。


    桑晚想到这里顿了顿,突然有些不明白了。自己什么都没有,被逼着怂恿着去争也还想得通,三少夫人为什么那么执着呢?


    她没想明白,便把疑虑按下,左右这辈子她是不愿意争的,随她去吧。


    这辈子她不争,也不知道三少夫人后面还会不会悟出“阿绾,你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多可笑啊,竟然争这种东西”的话。


    她抿唇,将一篮子桂花插好,又得了小丫鬟们一顿夸。她也确实插得好看,花篮放在窗户下面,下午的光熙熙攘攘的照进来,拥在这方小天地里,实在是漂亮得过分。


    桑晚看着花篮欢喜,跟素膳道:“这个就送给你了,可以挂在床头上。”


    素膳高兴的接过去,“好啊。”


    然后顿时贼眉鼠眼的,看起来有话要说。蝉月见了她这副模样笑出声,“好姐姐,那你和少夫人说说话,我出去转转。”


    素膳不好意思,一边送她出去一边承诺道:“我发了月钱之后,就给你买烧鹅吃。”


    好不容易把人送走了,她凑到桑晚身边小声道:“姑娘,我刚刚一直忍着没问,但我心里一直想着,惴惴不安的——明日我真的只要出门去官府,拿着卖身契给官府的人,然后销掉就好了?”


    桑晚点了点头,“对。”


    薛瑶语气一顿,姚淑兰忽地扭头,直直看向她。


    她默默跪下,眼睛黯淡:“臣妾知错。”


    “薛贵人,你是兵部尚书家的嫡女,满宫除了柳嫔,就属你位份最高,也该明白薛家送你进宫为的是什么,心软也要用在对的地方,给对的人。”


    姚淑兰言语直白。


    薛瑶跪着,将身子转向太后:“臣妾谨记母后教诲。”


    那双眼里,却看不见任何光芒。


    姚淑兰还欲说什么,忽听元德清急促的声音从菊园正门传来。


    “陛下驾到——”


    第 29 章   第 29 章


    一瞬间,女孩们脸上或惊喜,或讶异。


    太后和帝王关系已经僵硬许久,来参加太后的赏菊宴能遇见萧衍之,真的是意外之喜。


    萧衍之走的极快,进到后园已经跪了一片人,只一眼便在五颜六色的衣裳中,看到安静跪着的桑晚。


    见礼问安的声音七嘴八舌,太后身边凑着的多是妃嫔,起身后都向帝王看去。


    这是她们自遴选入宫后,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着皇帝。


    主位上柳文茵身居嫔位,同萧琼斓分别坐在太后两侧,萧衍之来了,她自然让出位置。


    众人起身,却见桑晚和薛瑶仍跪着,而桑晚跪着的方向,更是面朝太后,仔细看,眼眶隐隐红着,明显哭过了,只是不多。


    苏若倒吸了口凉气,“这、这是怎么弄得……”


    桑晚皮肉本就细嫩,石子凹凸不平,受力不均,她的双膝青红一片。


    乍一看,有些骇人。这话说得素膳又忐忑又激动,她点头再点头,“姑娘,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桑晚:“慢慢来,不着急,咱们一步步走,日子会越过越好的。”这一夜,晚晚睡得很不安稳。


    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许久,带着繁杂思绪艰难入睡后,便有梦境侵袭。


    她竟又梦到了前世的事。


    那年,她初到江州知府,胆小拘谨,一来便被唐洛嫣给了个下马威。


    唐洛嫣勒令她立即搬离这间小院,住到隔壁的小房间中。


    晚晚不敢反抗,更不敢惹是生非。


    寄人篱下便是如此,她只觉自己只有安分守己,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才能在知府安然度日。


    事实也大抵是如此。


    头一年晚晚几乎只在东院周围活动,连着与苏氏都鲜少碰面,更莫说并不常来东院的唐镇宗。


    偶尔碰见唐洛嫣,她便会趾高气昂地给她摆脸色。


    晚晚见状大多是低头退让,直到唐洛嫣离去,才会匆匆迈步转而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直到第二年,因着知府贵客到来,唐镇宗设宴款待。


    晚晚被苏氏唤到一同出席,她推拒不下,只能顺从前往。


    那便是她第一次见到萧衍之。


    宴席上,她与那个俊朗高大的男人遥遥相隔。


    不仅是坐席的距离,更是她与整个宴席的宾客的格格不入,让她仅是朝那头看了一眼,便又很快收回视线,熟练地隐匿着自己的存在感。


    桌上有酒,晚晚未曾饮过酒,却是因着闲着无聊忍不住浅尝了几口。


    酒果真是好东西。


    没多会,晚晚便觉得自己格外放松,不显拘谨也不再紧张无措。


    视线飘忽地移向人群最为聚集的主席方向。


    萧衍之在她迷离模糊的视线中仍是那个鹤立鸡群的存在,一眼便能看见他,甚至耀眼得眸光颤动。


    那时,晚晚并未注意到一旁被苏氏催促着不情不愿端着酒杯靠近的唐洛嫣,但此时在梦中却是瞧了个清晰。


    唐洛嫣满脸烦闷,被苏氏轻轻推搡了好几下,才终是走到了萧衍之跟前。


    梦中,晚晚看见萧衍之桌前围着不少人,他一侧坐着笑得合不拢嘴的唐镇宗,另一侧坐着面无表情的陈颂知。


    随着唐洛嫣走近,周围聚集起一众视线,也让开一条道来。


    遥远的距离令晚晚即使此时身处梦中,也想象不出他们当时究竟在说什么。


    只能瞧见萧衍之先是一怔,而后竟端着酒杯站起了身来。


    他身形微倾明显朝着唐洛嫣的方向靠近,这是他与旁人交谈时所没有的举动,并且从晚晚的角度看去更显亲昵。


    那时晚晚只是懵懂地眨了眨眼,心想,原来自己的表姐竟是认识那位耀眼的男人。


    仅此而已。


    目光中,两个酒杯相碰,碰撞声隔着遥远的距离并不能听见。


    晚晚脑海中却是一声清脆的碰响。


    她赫然睁眼,似是惊醒一般发现自己原来是做梦了。


    晚晚躺在床榻上怔愣半晌,记忆中宴席的后半段就像是缺失了似的,未曾留下任何片段。


    她应是醉得不轻,最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被送回屋中的。


    屋外晨光洒落,已是天亮。


    用过早饭后,苏氏告知她今日府上设有宴席,正巧也迎她远道而来,让她收拾一下一同出席。


    这番话语熟悉,就如同前世一样,晚晚有些怔然。


    因着她重生而改变的轨迹,竟让宴席提前了一整年。


    昨日偶然的发现让她越发觉得不安。


    萧衍之的心上人,究竟是不是唐洛嫣呢?


    若真的是,唐洛嫣作何感想,今生他们又会有怎样的发展。


    入夜,热闹宴席如期而至。


    晚晚的座位一如前世在偏远的角落处。


    今日宴席除了一些江州权贵,更有不少江湖名士,其中好些人自是冲着这位风头正盛的玄北将军而来。


    熟悉的场景,晚晚一直在提防着不知何时会现身的唐洛嫣。


    但她视线在宴席中扫视一周后,却并未找到唐洛嫣的身影。


    前世,唐洛嫣可是在宴席还未开始前,便随着苏氏入了坐席,这会苏氏身侧却是空荡荡的。


    而后,她不由朝宴席人群聚集的方向看了去。


    萧衍之的桌前同样围满了人,谈笑声此起彼伏,应声的大多是性子随和爽朗的唐镇宗。


    他的另一侧同样坐着面无表情的陈颂知。


    只见他双唇翕动,像是在说些什么,引得萧衍之微微挑眉。


    下一瞬,晚晚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萧衍之直勾勾看来的视线。


    目光交汇,晚晚微微一怔,一时间不知是方才因着陈颂知提醒了萧衍之,还是他自己有所察觉地看了过来。


    既是对视上了,晚晚又很快神色松缓下来。


    眼尾微弯,唇角勾起朝他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


    萧衍之眸光一颤,倒像是他做贼心虚了似的,迅速移开了目光。


    再转回去,面对一旁前来问候的男子的滔滔不绝,神色还在不自然地游离。


    晚晚唇角笑意不自觉扩大,目光还在明目张胆地看着萧衍之,丝毫未注意到身旁突然靠近的身影。


    直到耳侧冷不丁传来女子不满的低声:“我不是提醒过你了,别对萧衍之动心思,你是一点也听不进去?”


    晚晚着实被吓了一跳,一回头,竟见自己找了一晚上的唐洛嫣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身旁。


    她回过神来不自觉蹙起了眉头,直言问:“表姐这是心仪闻将军,所以才对我如此有敌意?”


    唐洛嫣愣了一下,而后好笑地笑了一声,满眼离谱:“我怎可能喜欢他,就算喜欢,你又算哪根葱,本小姐犯得着因这个对你有敌意?”


    唐洛嫣一如既往地不客气,那轻蔑傲慢的模样,像是来找茬的,又像是根本不把晚晚放在眼里。


    若说她与萧衍之毫无关系,她对她趾高气昂,晚晚也并无太多心思搭理她。


    可她极有可能就是萧衍之前世放在心中多年爱而不得的心上人,晚晚实难做到对她忽视。


    晚晚眸光渐冷,淡淡地看着唐洛嫣,背脊直挺,再无往常的半点温顺好欺:“表姐,你的坐席并不在此,既是不欢迎我,不该是眼不见为净,何需在此自说自话。”


    “你说谁自说自话!”唐洛嫣顿时被激怒,连带着嗓音都拔高了几度。


    她甚至觉得晚晚那句“眼不见为净”是对她说的。


    面对唐洛嫣的怒意,晚晚却是面无波澜,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再次缓缓看向了萧衍之的方向:“至于闻将军……”


    晚晚话语戛然而止,竟赫然发现方才还在人群中的萧衍之一转眼竟没了人影。


    她视线在周围飘忽一瞬,却仍是不见他的身影。


    唐洛嫣仍在怒气中,压根没心思关注晚晚在看什么。


    见她声弱,气急败坏嘀咕了一声:“真是好心没好报,等着当寡妇吧你。”


    唐洛嫣后半句话淹没在周围突然升起的一片嘈杂声中,叫晚晚没能听清。


    但她神色微怔,讶异转回头来,唐洛嫣却已是一挥衣袖昂着下巴大步离开了她身边。


    她方才,说什么?


    晚晚蹙眉细思起来,没听清她的后半句,听见的前半句却仍是十分奇怪。


    唐洛嫣就像是已经知晓了什么似的,可她又怎会真的好心提醒她什么。


    晚晚思绪不出,再次寻找萧衍之的身影无果后,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便匆匆起身朝着宴席外离去了。


    路经端着托盘的下人,晚晚随手取了一碗醒酒汤,却并不是自己饮用。


    她快步行走在知府的院中小道上,目光四处张望着,显然是为着寻找萧衍之的去处。


    绕过知府侧院,晚晚在转角处瞧见一道比路灯更为明亮的光线。


    她探着头看去,一眼瞧见了萧衍之高挺的背影,正提着烛灯往知府藏书阁的方向去。


    晚晚心下微动,待萧衍之入了藏书阁后,快步迈开步子趁着夜色也悄无声息潜了进去。


    知府藏书阁藏书众多,占地颇广。


    一栋三层楼的建筑坐落在知府侧院后的竹林里。


    白日里静谧幽深,宁静优雅。


    待到夜里时,便显得阴森森地瘆人。


    晚晚没拿烛灯,入了藏书阁发现一楼漆黑一片。


    耳边传来清晰的响动,是萧衍之上楼的声音,可晚晚站在楼下却并不能瞧见半点光亮。


    踌躇犹豫片刻,晚晚听见楼上声响停缓了下来,这便轻手轻脚走到窗边的书案前点燃烛灯坐了下来。


    提前备好的醒酒汤已是凉透,冷风灌入屋内令她的酒意消散了不少。


    有了烛火照明,静谧的藏书阁倒也不再显得阴森瘆人。


    更何况,萧衍之还在楼上。


    晚晚逐渐静下心来,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指尖轻点在桌面,微侧着头静静仰望着皎洁月光。


    这一刻,就好像是回到前世的某些夜晚。


    萧衍之偶尔远行会提前寄信回家告知行程,知晓他要回来之时,晚晚大多是会专程等他的。


    那时她便会像此时这样,坐在桌前思绪放空地望着夜空。


    偶尔繁星密布,偶尔沉黑一片。


    灯油将尽,光线逐渐昏暗下来。


    萧衍之眼眸迅速浏览书册的视线顿了一下,看完这页最后一行字才侧头瞥向了放置一旁的烛灯。


    手边并没有能够替换的烛灯,昏暗的光线无法继续查看信息。


    宴席还在继续,他脑海中没由来浮现出一双灿烂澄澈的眼眸,含着笑意直勾勾向他看来。


    萧衍之心神一顿,双手合上书册放了回去。


    藏书阁内回响着沉闷的脚步声,本是将要燃尽的光亮却在一级级台阶而下后,逐渐明亮起来。


    萧衍之脚下步子一顿。


    抬眸之时,藏书阁内暖黄的光线和窗外皎皎月光交织,洒落满地白霜,将那道赫然映入眼帘的玲珑身躯罩上一层温柔的朦胧白纱,连发丝都透着微光,盈亮夺目。


    空气中,书香气息混杂着一股淡然酒香。


    蹿入鼻腔,先乱的却是心跳声。


    静坐的人身形微动,几乎是在他停下的同一时刻便侧头转过身来。


    目光还未聚焦,眼神便已带上了欣喜:“将军,你下来啦。”


    晚晚注意到萧衍之手中即将熄灭的烛灯,很快拿起书案上的那盏,蹭的一下起身,轻提着裙摆就快步朝着他小跑而去。


    少女雀跃的身影映在萧衍之深潭般的黑眸中,终是在她走近到身前时彻底被照亮。


    “你怎么在这?”


    晚晚微仰着头直直迎上萧衍之看不出喜怒的神情,娇俏的小脸因着那还未被晚风彻底吹散的酒意泛着微红,透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乖巧:“宴席无趣,我谁也不认识,见你离开了便有些待不下去了,本是想去散散酒劲,竟没想到在半路看见你入了藏书阁,这便在一楼等你。”


    晚晚眨眨眼,刻意顿了一瞬,才忽的弱下了声音,似是羞涩:“想与你说说话。”


    萧衍之眸光微颤,在晚晚柔软的嗓音下忽的不知如何直视她的眼睛,只得不自然移开,视线却飘到了她身后的书案上放着的一碗未曾动过的醒酒汤。


    萧衍之凝神看了一瞬,回神再度看回晚晚,便在她眸中瞧见了那抹目的明确的另有所图之意。


    他审视片刻,唇角忽的有了笑意:“想与我说什么?”


    自他们抵达江州知府后的这两日,的确再无可交集的机会。


    那日茶室匆匆一别,到今日才又见着,若是不在此时的环境下,自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萧衍之觉得小姑娘颇有些缠人,不过短短两日罢了,叫她说得这般委屈依恋。


    但这种感觉有些陌生,怪异地滋生在心头,泛起绵密的泡沫,让人感到难耐,却并不排斥。


    晚晚眼尾微扬,看似乖巧的目光下,不着痕迹地将萧衍之面上的微小变化尽收眼底。


    至此,心下因唐洛嫣的些许不安稍有放松。


    晚晚嫣唇微启:“不若我们……”


    本是想说换个说话的地儿,但话未说完,她脸色忽的一变。


    藏书阁外传来脚步声,和一道隔着房门模糊瞧见的光亮。


    萧衍之淡然侧头看去一眼,像是并无半分紧张慌乱之色。


    他很快转回头来,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晚晚却顿时慌张地深吸一口气,一口吹熄了手中的烛灯。


    屋内骤然沉黑一片,无法迅速适应的视线完全被暗色遮蔽。


    嗅觉在同一时间被放大,馨香扑鼻,带着酒香,混着甜腻。


    直到怀里一热,萧衍之才反应过来,晚晚竟是直接扑了上来,借着推搡的力道,整个人与他紧密相贴。


    柔顺发丝轻扫过他露出的脖颈,激起一片痒意。


    但下一瞬他便赫然感觉到胸前那无法忽视的柔软触感。


    傲然,挺立,甚至清晰地被挤压出柔软的形状。


    喉间霎时着了火似的干涩燥热,滚动的喉结在沉寂空气中发出一声突兀的吞咽声。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看似纤细,他却根本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毫无防备地被她拽着胳膊推到了一旁的一侧书架上。


    背脊撞上书架发出一声闷响,萧衍之手臂下意识抬起,还悬在半空,就先一步被两只柔嫩小手一把攥住了衣襟。


    “嘘,有人来了,别出声。”


    少女压低的气声带着温热气息扑洒在被她无意拉扯开的衣领中。


    侵入肌肤,窜起一阵酥麻之意。


    伴随着藏书阁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眸中同一时刻借光映入了她扑在他怀中,仰着头颤着眼眸灼灼看向他的黑眸。


    回响在耳边的,是他彻底乱了的心跳声。


    素膳:“要是被折家和国公府的人发现了怎么办?”


    桑晚:“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发现了就发现了。只是现在更适合悄悄去做。”


    她拍了拍她的肩膀,“素膳,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以后我还要靠你呢。”


    素膳被拍得好幸福,晕晕乎乎抱着花篮出去了。桌子上还有不少花,桑晚便想了想,叫蝉月去唤刕鹤春身边的管事来,“我想要开库房拿几个花瓶出来。”


    说是开库房,但没说开哪个的,只是话一出来,便都知道是要开刕鹤春的小私库。


    来的管事姓孙,是个很圆滑周到的人,道:“少夫人要什么花瓶?您吩咐,老奴去找。”


    桑晚一点也不客气,要了好几个上好的青瓷花瓶,“口子不一样才好,最好有彩绘的。再有龙泉大瓶,厚铜敞壶,又或者四耳小定,细口扁肚,青东瓷小蓍草等等,若是有,都给我各搬一个来。”


    孙管事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应下来了。但他一直等到刕鹤春回来之后才开始动弹,他先去问能不能给,问话也很委婉,并不直接问能不能,而是道:“少夫人要的花瓶多,有些是不齐的……”


    刕鹤春忙了一天,累得话都不愿意说——他有时候怀疑修嘴的功力就是如此练成的,所以哪里还愿意听这种小事,摆了摆手,“随意她,没有就买。”


    他还有事情,拔腿就去找英国公了,半点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孙管事便叫人抬着各式各样的花瓶进了桑晚的屋子,道:“只找到十三个不同样式的,少夫人要是还有其他样式想要,便跟老奴说,老奴去采买。”


    桑晚:“不用了,就这么多够了。”


    哪里用得了那么多。她只是用花瓶来抛个砖,然后笑着道:“但我还需要一些文房四宝。”


    孙管事会意,这回也不问刕鹤春了,“是,老奴这就去拿。”


    桑晚高高兴兴的,“多谢你了。”


    素膳在一边看着都觉得可怕,“咱们要这么多东西好吗?”


    桑晚:“文房四宝本就该给我一份,但没人补给我。这也没什么,她们不给,我就拿刕鹤春的。”


    这次没给,后面也没给。她抠抠索索的用着那点份例,直到自己管家了都不敢给自己多挪点东西,怕别人说三道四,又来阴阳怪气。


    这般的日子她过够了。也怪自己蠢。她从前用多了一点东西都觉得不安,愧疚,但如今想来,她都操劳一辈子了,她和素膳的命也丢了,如此拿他们一点东西怎么了?


    她就跟素膳道:“怎么舒坦怎么来……大家都说咱们嫁过来是享福,是撞了大运,是掉进了蜜罐子里。既然如此,名声都传了出去,若是过得不好,岂不是吃了大亏?”


    元德清将玉露膏拿来,也是一惊。


    “委屈姑娘了。”


    萧衍之取出药膏,放在手心来回搓热,才抚上桑晚膝头,轻轻揉着。


    帝王是习武之人,手法自然是有的,桑晚痛的霎时逼出两滴泪来,悄悄攥着衣角。


    “陛下,轻些……”


    第 30 章   第 30 章


    萧衍之闻言,手上动作停了下,“方才在菊园,怎不见你撒娇?”


    桑晚愕然,她有在撒娇?


    萧衍之:“朕都去给你撑腰了,既不委屈喊疼,也不知趁机告状,就那么乖乖坐着,朕只好挑宁王的刺。”


    帝王说着,手上动作更加轻柔,想起萧承基满脊背的鞭伤,这才问:“吓到你了?”


    苏若和元德清几人悄悄退出去,桑晚身边没再围着人。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明晃晃地告诉她,是来给她撑腰的。


    桑晚沉默半晌,摇头说:“我下次记得……”


    “记得什么?”正院里,素膳把烧鹅往蝉月怀里一塞,“给!我给你买了!”


    然后把门一关,拉着桑晚躲到床上去,把床帘放下来,宝贝一般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张户籍文书出来。


    “姑娘,你看,是我的名字,是良籍。”


    桑晚仔仔细细的看,看得眼睛酸酸的,小声道:“素膳,对不起,现在才给你放良籍。我真蠢,真的,我早就该这么做了。”


    素膳都要高兴傻了,“姑娘,你说什么呢!你才嫁过来几天啊,这已经很快了好吗!”


    她抱着桑晚傻乐,“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我是踩着云端回来的!”


    桑晚:“这就高兴成这样了?”


    她说着自己的打算,“往后我会有自己的铺子,你来帮我打理。”


    素膳心口暖洋洋的,但还是习惯性的后退,“可我什么都不会啊。”


    桑晚最是知道她这个性子需要改改。她也是这样,碰见什么事情,还没开始做呢,就断言自己不行。她用了多少年才改过来这个坏毛病。


    素膳也要改改才行。她一点一点教导:“哪里不行了?你算账不是很厉害吗?我们小时候偷偷做荷包出去卖,一文钱你都不曾算漏过。”


    素膳就捂着嘴巴笑,“姑娘,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而且就算那么一点银子,哪里称得上厉害。可桑晚一脸认真,“我就不会啊,我就算不清。你一下子就算清楚了,不信我出个数目你来算算。”


    素膳跃跃欲试,“真的吗?那我试试。”


    桑晚:“假如唐妈妈管着我的账目,来取银子的时候,先要了一两去给川哥儿买枇杷吃,一个时辰之后又要了三钱银子给川哥儿买猪肉脯,枇杷买回来了三斤,猪肉脯买了两斤。一两三钱银子拿了去,一点也没剩下还回来,你说她贪了多少?”


    素膳想都不想,大声道:“她肯定贪了很多!”


    桑晚:“到底贪了多少?”


    素膳一下子抓住了最重要的,“那就要看枇杷和猪肉脯多少银子一斤啊。”


    桑晚:“这我可不知道,难道我要当着众人的面问她这个?”


    素膳:“那是不好问的,你是主子,要是抓这点小事,传出去要被人笑话。”


    桑晚:“那咱们就要被她贪去银子?”


    “才不要!她就是打着川哥儿的名头问咱们要东西恶心咱们呢。”


    “所以这时候才要你学会算账嘛。”


    桑晚细细的道:“一斤枇杷多少钱,一斤猪肉脯多少钱,问外面的人都知道,但咱们深宅大院的,哪里知道这些,所以就被她骗了。我是出不去的,但你可以。你可以经常在外面跑,日常的东西就知道了。”


    “以后她敢来骗我,我就让你来跟她对峙。你刚刚说只要知道了枇杷和猪肉脯的斤价,是不是就知道她贪污了多少银子?”


    那是自然。素膳点头,“这点账目我还是算得清的,她别想贪一文钱!”


    有了制衡唐妈妈贪银子做目的,素膳瞬间摩拳擦掌,也不问自己行不行了,而是坚定的道,“姑娘,我愿意去学。就算不会,我也愿意学会。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账目上的事情了。”


    桑晚笑弯了眼睛。


    当年,素膳也学了算账,她也是如此对她说的,她说,“姑娘,你别怕,我来帮你。你不好做的事情,我都帮你做。”


    于是一年又一年,她们在这座宅子里面算来算去,省银子,铺排面,把英国公顾管得井井有条。


    但没人夸过。


    桑晚就抚摸着素膳的户籍文书,郑重的道:“好,这回咱们只为自己做事。铺子,银子,日子,都要是自己的。”


    “陛下,太仆寺卿和銮仪使已经侯在宣和殿了,等陛下商议秋狝之事。”


    萧衍之眼底的烦躁,抬手轻碰了碰桑晚湿濡的脸颊。


    “乖乖呆在这,朕忙完就回来。”


    “陛下,我想回——”


    桑晚话说一半,被萧衍之拇指按住唇瓣:“朕不想重复第三遍,阿晚这些日子,只能宿在正殿。”


    桑晚眼睛颤动,满眼拒绝。


    萧衍之:“朕知你心思敏感,可如果宿在偏殿,在外人眼中与宿在朕这都无区别,那让你独寝,只会让你有机会乱想。”


    他抚弄桑晚及腰的长发,看似温柔,却话语阴狠:“谁再敢说什么,朕绝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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