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灭规矩 不如,咱们二人成婚吧?……
尽管燕珩没有嘲讽的意思。
这位含着苦心的帝王, 背地里还贴心地给他的骄儿,准备了最温热滋补的药膳,每日里唤人去送清甜的水果, 给他吃,盯着他不许折腾自个儿, 每夜要压准了时辰入睡。
秦诏吃不到,本就心窝里燥。
这样滋补半个月, 夜里睡觉都多生细汗。偏偏……就算他乱想, 那些个仆从就守在床边。厚脸皮的秦王,也有实在害臊的时候。
枕在脸边的燕珩衣袍, 被他揉乱了又铺展开,眷恋的贴着。
秦诏出的招, 被燕珩无意之中,全都破解了,还逼得他无计可施。
眼下比的, 便成了心性和定力。
好在, 除了这等事折磨他,白日里, 他将心思全扑在政事上, 憋住了不去想, 也还算过得去。朝政上,大家见他果真勤勉,改过自新,也不由得赞叹。
秦王行事果决,革新大业又有支撑,座下人臣支持,疆域之下, 凡有反对声,抑或高门大户,抑或旧臣衙署,也都被顺利压下去了。
相宜和公孙渊出行大半年,初见起色,于是趁秦王诞辰前后,归国庆贺。
才归临阜的头一日上朝。
相宜走在秦宫青砖石之上,阔步而行,官袍加身,正春风得意。他乃新臣,正得宠,功绩傍身,又支持革新大业,岂不是顶顶的大红人?
楚阙这当口,走在前面,还在与符慎笑谈:“咱们王上,近日瞧着面色红润,难道是好事将近?这半年,也不曾听说联姻之事,到底是成了,还是搁置了?”
公孙渊竖着耳朵听,并不敢多言。
倒是相宜,自以为股肱之臣,便笑着与人攀谈:“侯爷有礼了!不知您方才所说联姻,是咱们王上——可要定论姻亲之事?”
龙凤相偕之佳话,满秦宫,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楚阙笑道:“正是。”
“不知……这选秀是何时?王上看中了哪家闺秀?”
楚阙见他实在不知情,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而后,微微诧异道:“你……难道不知?”
“啊,下官才来秦国半年。早先是燕王旧臣,奉秦王之名,主持革新大业,奔逐四处,这半年过去,头一次回宫复命——并不知道里面的内情。”相宜那眉丛里痣颤抖着,他笑,眉眼隐约有得意之色:“侯爷可能并不知道我。”
楚阙顿了片刻,想起来了:“难道你是相宜大人?本侯听王上说过几次,如今,你可是咱们大秦的功臣!这次回临阜复命,岂不知要得多少赏赐呢。”
相宜心里喜,面上却忙道:“下官不敢……不过是为王上跑跑腿,干点小活计,遑论赏赐。”
楚阙点头,笑呵呵地寒暄了两句,而后又说:“咱们王上联姻,为国为民,他一向勤勉,这你也是知道的。”
相宜忙道:“知道、知道!”
“这联姻,不是旁人,说起来,你必定知道——”
“我知道?——”相宜困惑:“我并不曾听过……王上到底青眼哪位闺秀呀。”
“哎,不是闺秀,咱们王上,是要与你们燕王联姻。”楚阙笑道:“两国之君,喜结连理,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儿?咱们王上,已是廿六之年,也该将此事提上日程了。依本侯看,兴许就在诞辰之后。”
后面的话,相宜一句都没听见去,他耳朵被堵住,就听见了那个“与你们燕王联姻”。他仿佛没反应过来似的,又追问了一句:“和谁?——是燕国之闺秀吗?”
公孙渊扯了扯他。
相宜听见,自楚阙口中所说的惊天之语,那口气,却再稀松平常不过:“什么闺秀,是燕王本人。秦王所爱之人,乃是燕王,王君联姻,是要共享天下,共治此江山。大人往日里没听过,也正常——今日,便知道了?”
“啊……”
相宜都傻了,他怔在原处,等反应过来,楚阙的身影已然远去了……
公孙渊抖了抖袖子,没说话。也朝前走去了。
相宜惊道:“荒唐啊,老弟,你听见没?!”
——“没听见。”
“哎哟,你……你不觉得荒唐?他怎能这样,堂堂两国王君,何以如此逾矩?再者,他二人有违伦理啊,秦王难道不选秀入宫?——你我乃肱股新臣,怎么能趋炎附势,却不劝谏呢?”
公孙渊道:“别……没什么你我,是大人您。”
相宜扯他,“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你别拉我,我不管这等事。”公孙渊不耐烦,忙说道:“我以王君之言为然,两国之君联姻,有利于百姓,实乃明举……”
相宜气个半死。
“不是我说你,老兄你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休要搅和进去。”公孙渊道:“咱们不过是走马仆子罢了,若是秦王勤勉,政事上有益生民,并无错处,又何苦管别的?难道秦王喜欢谁,还要听你的吗?小心惹祸上身,得不偿失——!”
临到殿门,公孙渊还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我说老兄啊,得人赏识并不容易,这一路以来,秦王没少照拂老兄,于你我二人,有知遇之恩。况且,如今,他仍念着咱们的恩情,就此来看,便可知其品性几何。”
“你呀,务必谨言慎行,休要毁了自己的前程才是!”
相宜才不管什么谨言慎行,成了大功臣之后,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这日进了殿上,他说罢底下近况和革新之计推进如何,几座城、几个郡县,几道门……便得了秦诏的颔首:“成果颇丰,有二位之力,本王心中甚慰,果然——本王没有瞧错人,你们有功,说罢,要什么赏赐!”
公孙渊生怕相宜开口,连累自己,赶忙退远几分:“都是相宜大人之力,小臣不过替王上鞍马劳动,谈不上什么功劳,并不敢要赏赐。”
秦诏照例封赏了他二人些金银珠玉,又说:“待大业将成,必将论功封赏,到那时,可不止珠玉这等死物——”
相宜赶忙谢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话赶话,就佯作“不经意”问到了人的婚事上。
秦诏好不容易不提了,倒有人上赶着问。
“如何?”
“王上难道不觉得,此事实在荒唐?您与燕王,身份悬殊,再有父子恩情,难道都不顾了吗?若是您不娶妻生子,那日后江山何以为继?”
秦诏心道,管得倒宽。
这秦宫殿上,还从没人敢说呢。
——“江山何以为继,那是本王要担忧的问题,不劳相宜大人费心了。”秦诏看在他立下功劳的份儿上,说话还算客气:“身份悬殊,不见得?王君联姻,为国为民,难道不好么?再者,本王与燕王,实际上无有一分血亲。”
“就算沾了点名声,那也都是在燕国之时的旧事了,日后,还有没有燕国都难说,就更轮不到大人……置喙了。”
难得秦诏没有暴怒,相宜一看那架势,更觉得自个儿如今成了中流砥柱,叫人捧起来。于是,他一脸痛疾之色:“王上啊,此事不合规矩和礼法。想当年,小臣在燕国,可是奉命主持燕王姻亲之事……”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秦诏就黑了脸。
“住口。你也知道是当年之事,如今,我大秦气象正好,那些个旧事,就不必重提了。本王心意已决,任何人都不必再劝。”
任何人:我们都没劝……您放心,我们不劝。
只有相宜一人,堂皇质疑秦诏的决定:“可是——有违人伦啊!燕王难道愿意,他如何能接受……”
秦诏竖眉,垂下眸光去,那里正压着不悦呢!
不愧是燕国来的人臣,那说话的腔调、字里行间的伦理规矩,都跟燕珩之态度有些相像——怪不得燕珩总说,那等事,叫人心烦。
往日,在燕国,似乎听惯了那样的论调,燕珩只会抛下个淡淡的“嗯”,要他们着手准备便是,那是从上到下都困住他的枷锁,挣不开,也不能全杀了,便只能随他们去了。
可秦诏不受什么拘束,也不爱听什么礼法之事。这会儿听见秦诏那句,含着戏谑的嘲讽:“那等事,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你若再多嘴,本王就杀了你。怎么样?相宜大人,你可准备好‘死谏’了?”
那口吻淡定,态度果决,眉眼之间的厉色也叫人害怕。
德元凑到人跟前儿,压低声音提醒道:“王上,不可,燕王有令,待会儿下了朝,还要召见他呢。再者,这也算燕国臣子,恐怕那位,不能容您先斩后奏。”
为这句话,秦诏便又道:“也罢,大人才立了功回来,何苦与本王找不痛快。此事,没有回寰之地,也无需劝谏。本王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相宜仿佛不信邪似的:“小臣才为王上立了功,难道王上便要卸磨杀驴,诛杀功臣不成?——您,您此举,本就是荒唐!再叫臣死谏,也是荒唐。”
秦诏:……
若不是待会儿燕珩要见他,他现在非得杀了他不行!秦诏被人惹得磨牙,短短几年不见,他被王君之身份限制住,不好当堂发怒,相宜反倒胆大妄为了起来!
“你这老匹夫,该死。不过,念在你有功,本王不与你计较——若无他事,散朝吧。”秦诏站起身来,冷眼睨他:“相宜,你随本王来。”
相宜鼻孔哼气,跟着秦诏走了。
楚阙挂在符慎肩头上,看热闹似的轻笑:“哎,我说将军,你们燕国的人臣,都这样?呆头呆脑的,什么话都敢说?——”
符慎:“我可不呆。”
楚阙轻嗤:“也没差。”
“你!”
燕珩所听的那点——从小被人念叨出来的规矩,有大半是这帮老腐朽教出来的。燕正虽肆意妄为,可到底也希望燕珩能安稳平顺的做帝王,再不出一点岔子才好,因而,给他选的老师和辅佐之人,也都是一顶一的稳重踏实。
“相宜大人,你方才所讲,可是真心实意的话?”秦诏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他:“分明也没妨碍别人,难道本王与燕王喜结连理,就是这样的十恶不赦?”
相宜道:“王上,难道您当日那样的苦心,不是为了这天下吗?现如今,天下已得,您若要灭燕,恐怕旁人也没二话。可是……您若要喜结连理,却荒唐去了,恐怕要叫人咒骂——您如今是王君,普天之下,四海高门,什么样的佳丽闺秀找不到?”
“当日,被遣出燕宫的卫女——那天下第一的美人,虽然大您几岁……”
秦诏顿住:“相宜大人,若本王说,当日筹划,就是为了燕王呢?”
相宜:……
他还要再说,秦诏却冷笑一声:“不该大人管的事,还是不要多说。本王谅在你有功劳,这样胡言乱语,饶恕你一回。若是再敢——”秦诏侧转过脸来:“你未必有卫抚那日痛快的好命。”
那模样可怖,吓得人一个激灵,当下没话可说了。
秦诏将他带至殿外等着,自个儿先拜见进门去了。佯作冷淡的大半年,叫燕珩对他多了许多容忍,如今瞧着他乖顺,那态度反倒如早先一样的。
兴许也是心疼他勤勉。
因而,秦诏往人跟前儿凑。趁着殿内无人,便侧身坐在人腿上,将脑袋往人怀里一枕靠:“燕珩……”
燕珩抱住他,手里的册子没搁下:“嗯?这是怎么了……”
白皙脖颈和粉色耳垂就在唇边,秦诏可真想咬他一口。
但憋了片刻,他到底又忍住了,只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如今,不如早先自由,倒是什么话也不好说,什么事也不能做了。”
“哦?你那点心思,又想做什么?”
秦诏不答反问:“我也没想做什么。只是……燕珩,快到我的诞辰了。这次,你要送我什么?不如,咱们二人成婚吧?”
直白坦荡,故技重施,又提这茬儿。
燕珩还想说不行,但是想到他这些时日的别扭和冷淡,心里也有点不自在。
秦诏虽说如今也言听计从,却远远没有从前,待他亲热了……秦诏躲开他的时候,心底的那种失落,也全然不受控制。
燕珩想,少年的心性,恐怕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因被人“冷落”许久,帝王竟也有几分怅然若失。再加上秦诏那样年轻,口中所说的深情,未必靠得住。
可燕珩又想,秦诏变心……也实在快了些。这些年,抚育、扶持,成就人的光辉伟业,而后,只靠着一点情意做羁绊吗?
他的大燕,他心胸之中的宏伟图卷,又该当如何?
若是秦诏心甘情愿,眼下可共享天下。可,若是以后,秦诏移情别恋,难道自己还真做个“弃夫”,躲在西宫里哭不成?
——那样的纵容和恩宠之后,说不爱,自然是假话,可是……又有许多仿佛艰涩的理由,卡在他胸腔里,让人实在无法点头答应。
良久没有听见答话,秦诏心中落寞,便慢慢松开挂在他脖颈的手,站起身来。他强压住眉眼的情绪,露出一个笑来:“开玩笑的。燕珩,我不会逼你的。”
帝王的手指蜷紧了许多,将那纸卷都握皱了。
——拿这等事开玩笑,当他的真心与真情是什么?
但燕珩没将这话说出来,只微笑道:“若是寡人不与你成婚,秦诏,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秦诏仿佛不解:“当然是守着你了。”——因这些时日分开太久了,秦诏实在没忍住,凑近过去,克制着亲了亲他的额头:“我等得起,燕森*晚*整*理珩,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
“我知道的……”他将手指落在燕珩心口上:“这儿,只有我。你不过是说狠话。但那狠话,都是燕王说的,却不是‘我的燕珩’说的。”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秦诏道:“我等着你,燕珩。”
燕珩垂眸,微微一笑。他握住秦诏的手腕,却不知如今,这句话里面,还有多少的热切了……秦诏那等态度奇怪,实在无怪他揣测。
——“秦诏。”
秦诏俯身,态度仍那样的顺从:“嗯,燕珩,你说……我在呢。”
燕珩忍住了。
他实在不想如那等妒夫一等,责问他为何如今冷淡了。
因而,那话平静,只说:“无事,叫相宜进来吧,寡人正好想问问,那等革新之业,到底如何了?”
秦诏点头,待将人唤进来,他轻咳一声:“大人最好,将革新大业说清楚,好让燕王放心。”
相宜有问必答,然而因他所接触的官衙更低一等,那话没几句,燕珩便有些不耐了,嫌他没得紧要。这位帝王抬眸,反问秦诏:“你叫他——主持大业?”
秦诏道:“上头还有公孙渊和闻呈韫。”
相宜并不知那话是什么意思,还自以为是呢!他说罢紧要事之后,竟然开口跟燕珩说:“听闻秦王要与您喜结连理,难道王上您,也同意了吗?”
秦诏脸色微变。
“这等无关之事,大人就不必管了。”
相宜忙道:“您二位,有父子之名,怎能……”
燕珩微微笑,没说话——嗬,瞧着他春风得意,倒要学忠臣腐朽那一套了。
秦诏自旁边走近前来,那眉眼压低,幽深之中分明酝酿着浓重的风雨,他开口:“相宜,本王叫你,住口。”
“此举荒唐,纵您不爱听,臣也要说,难道燕王要做俘虏、还要做您的‘妇人’吗……”
秦诏抬腿给他一脚,冷嗬:“荒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本王指手画脚——相宜,你不要以为,革新之业,没了你不行。”
“什么俘虏、妇人,他是我的燕珩,是天子!”
那声音低沉的仿佛硬从喉间挤出来的:“信不信,你再敢多说一个字儿,本王就杀了你。”
相宜轻哆嗦了一下,因被吓唬住,才要开口告饶,试着说些什么别的,好缓和人的怒火,秦诏便扬声道:“来人,将这老贼压下去,关进牢里——没本王的旨意,谁若求饶,一律下狱。”
相宜被人拖走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呢。
燕宫里,那些人一天八百回地劝谏燕珩,从没见他们燕王将谁下狱。
相宜并不识相,他也不瞧瞧,如今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位说一不二的桀骜秦王,在关系燕珩的任何事上,都如斯小心翼翼。
更何况,他最不惧的,就是杀人。
——待将相宜押下去,秦诏这才往人跟前跪:“燕珩,他……他的话,你别放心上。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我日后,再不会让这样的风言风语,到你耳边。”
“难道你杀了他,天下人便不说吗?”燕珩垂眸睨他,还有兴致拿拇指摩挲他的颊肉:“秦诏,风言风语,杀不绝。寡人随你奔至临阜之日,便已然预料到了今日。”
秦诏那么一刻,仿佛才明白了些别的。
他一直以为他父王狠心。实际上,是他用尽了软磨硬泡,将一个威名震慑天下的帝王,拖入泥潭,把人那一袭华裳,泼染了无数血色。
他不管不顾。
燕珩便守在那阴影之处,不动声色地替他摆平一切。
——五州之行,江怀壁要解药之法,江骊来信询问意见,得燕珩点了头,方才敢送去。他借兵马,燕珩叫人在紧密封锁的边境给他开了条口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赢,少吃些苦。
——他夺周,得虞国相助,才胜得那样容易,难道仅仅是美人计吗?未必。那时,燕珩去信虞自巡,帝王之诏只有一句话:若攻周之战得胜,寡人许你虞王之名。虞自巡自以为得意,猖狂出兵。
——他不战而胜,妘澜献国,不止为了生民,还有燕王之诏。那话怎么读都是威胁:若汝等不肯献国,寡人便派燕兵亲自去取。
这些……秦诏都不知道,罢了。
燕珩原以为,秦诏夺了天下,大约会捧着玺印,跪倒在燕宫软香的大殿之中,跪倒他身边。如此刻一样,说:“我爱您,我将天下夺来献您。”
他想,在那一刻,他大约会赏他什么……恩宠、特例,王侯之名,许他在高高在上的光辉里,守在自己身边。
他若是不愿意、不肯回来,那自己便只能将他所打下来的天下,夺回来。而后,将那等野心扼杀住,只给他鸣凤宫的一榻,只有日复一日的临幸。
后来,他的心,越来越向着后者偏移……因秦诏的野心实在太大,欲壑难平。坐在天子宝座上,他无法容忍——可他没想到的是,那野心背后,竟还有更深的爱意。
帝王从不信爱。
但秦诏,剖开了心给他看。
秦诏坦诚:他想要权力,但想要的……是他所爱的权力。秦诏又甘愿献上一切,江山不顾,政事不问,为的却是叫他吃醋。
那时刻,他不爽利,却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总之,希望他做帝王、如最张扬的纸鸢似的飞在天幕的期望,和将他困在掌心,狠狠攥住的自私,交织在一起,叫他也不由得难堪起来……
燕珩在想:
那颗种子,到底要种在哪里?
他以为,是该种在后宫,长在一个孩子身上。可后来,他也想种在秦诏身体里,和秦诏一样的欲念,和秦诏一样的隐忍和咬牙,才能克制住。
再如此刻,那等俘虏、西宫之语,递在耳边,他竟平静地听着。
事到如今,他仍只剩下两个选择。
杀了秦诏。夺回天下,连带着被秦诏偷走的心。只有杀了他,那颗心才会落回这副身体里,否则,永远为他牵挂着……
抑或,爱他,一直爱他。
让他成为自己的种子,在这宝座上,生根发芽,让他的身体如坠下的纸鸢,沉沉地落在自己怀里,抱紧。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绑在两人之间;在这世间,秦诏也仅仅……只剩了这样一根线。
而燕珩,其实一直都知道,那根线,握在自己手里。
第112章 背绳墨 寡人不要星星。
秦诏忽然感觉, 那只手顺着自个儿的后脑勺捋了下来,而后扣住脖颈,将他拉得跪直了身子。
燕珩望着他, 轻声笑道:“你当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秦诏此刻, 还不知道燕珩到底想到了什么,总之, 那口气和以往都不太一样, 仿佛在决定什么紧要的事情一般,然而态度却平和、镇定, 带着帝王惯常的沉稳自持。
“燕珩,我或许知道, 也许不知道。”秦诏道:“但,不管是什么,我的心都是如此。”
“不是我想如此, 而是那颗心, 并不听我的……它坠在你身上,你去哪儿, 它便追着去哪儿。你知道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吗?只有在你身边, 我才仿佛活着。”
——“咱们二人, 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燕珩没有说话,他托住秦诏的下巴,微微俯身,将唇贴上去,而后缓缓张开两瓣软肉,以舌尖轻挑开他的唇、拨开他的齿关, 刻意放慢速度似的,勾住他,缠得紧紧的。
那种吮吸,像是帝王一贯的教导。
看似柔和,纵容,然而钳住下巴的手指却缓慢收紧,不容他躲,那是背地里无人知处的强势。
他吃得满足了,吸住涎水解了渴,便又退出来,戏谑道:“怎么像只死鱼似的,难道那药汤,全吃了也没用?”
秦诏呆愣愣的,不知燕珩何以这样主动。但他不知道,每次燕珩瞧见他那副痴迷到有些懵懂的模样儿,心底便弥漫起格外满足的意味。
——就该这样才好,叫自己亲手,一点一点地教。
燕珩唤人闭门,而后在空荡凉爽的大殿之中,微微勾起唇来:“我的儿,乖乖的,伸出来……”
秦诏被他擒住下巴,仿佛渴饮等待,伸出舌来。那点红润便被人一点点的舔舐着,戏弄一样,那舌尖勾缠,而后舌面重压下去,一遍一遍的刮过。
涎水坠落三尺……淌湿了人的掌心,而后是胸膛。
秦诏睁着眼睛,望着那位微微蹙起来的眉、略显难耐的神色,认真而舔舐的动作。燕珩挺拔的鼻梁落下影绰,忽明忽暗,打在眼前;低沉的喘息打在自己侧脸上——他的头脑,“嗡”的就炸了。
仿佛察觉那热烈视线,燕珩缓缓睁开眼,然而舔舐的动作不停。
眼尾挑起的一缕风情,冷静自持的神色被压在沉雅的气度之中。那微垂的凤眸,掀开一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秦诏喘息全乱了。
被人滋补了那样许久,又叫仆从日夜盯着,不许纾解,现在那位这样撩拨他,更是憋得快疯了。
肿得厉害,几乎麻木——他脑海之中的那根弦紧紧地绷着,仿佛一刻不留神儿,松懈开来,就会猛扑上去,将人咬着吃个干净。
燕珩松了手,微微笑:“今儿,先吃到这儿。”
秦诏想着,这样的恶劣,分明是在罚他。简直要将他折磨死算完——但燕珩舔了舔他的唇,只轻轻叹了口气:“白长这样身强力壮了。”
他压低声音,抵在人耳边:“不过,寡人有的是精力,哄你。”
秦诏没敢说话,强吞了口水……想着燕珩如今这样主动,兴许是秦婋的那一招管用,因而,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含着方才那位递给他的香甜口水,在齿间慢慢回味。
燕珩道:“你去罢。”
片刻后,见秦诏跪着不曾起身,他又问:“怎么还不走?”
“我、我不想走。今日无事,我想陪着你。”
燕珩没拒绝,问道:“过些日子,是你诞辰,想要什么?”
秦诏:“成婚。”
“除了这个呢?”
秦诏实在道:“宣布成婚。”
——燕珩挑眉:“我儿,想得倒美。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
秦诏便也不争辩了,他问:“那,你想给我什么?燕珩,只要是你给的,什么都好。”
“叫寡人想一想罢。”
秦诏忍住去摸人手的冲动:“若是能将你,给我,才是最好的。”
燕珩怔了一会儿,反转过脸来,挑起他的下巴:“寡人现在就能给你,好好地喂饱你,你要不要?”
秦诏脸红,摇头道:“这会儿,还是不要了。”
——现在能给他的,可不是含香的金菊,倒是擎天的玉竹。那等物什,连肚皮也恨不能捅破了去,他可不敢要。
“既不要了,便乖乖地退下吧。”燕珩道:“看你这些时日,不知忙碌些什么,总也心不在焉的,说点话,推三阻四。若无紧要,便赶回去歇着,养足精神。”
秦诏没走,站起身来,乖乖地笑道:“刚才说了不走的。燕珩,今日阳光也好,我想陪着你。许多时日,因忙碌政事,不能伴在你跟前儿,怕这秦宫太寂寞,叫你心里失落。”
燕珩睨了他一眼,只哼笑,没说话。
秦诏心道,秦婋只说让他点火不灭,却没说,不许守在身边。再者说了,偶尔陪一会儿,应当无碍的。若是错过了这样相伴的光阴,可不得悔恨的肠子都发青。
秦诏坐在远处的依榻上,捡了一本册子去读,偶尔抬起头来看……燕珩被窗外透过的日光,打得肌骨白亮,整个人仿佛发着光,不敢叫人亵渎。他并不只垂涎那等事,就这样安静陪着他,也极好。
燕珩借着眼角余光瞥见那热烈眼神,只微微笑,而后问:“这些时日,身子可好些了?依寡人看,是早先伤筋动骨,毁了元气,平日里又爱作弄自己,才这样亏了精气神。”
说起这个,秦诏不好辩,只得道:“燕珩,我好了许多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想着,眼下咱们二人没有身份,该彼此想清楚才是。并不是……”
“哦?”
“并不是那里不行了。我正年轻力壮,生龙活虎,你若现在同我成婚,我保管叫你三天三夜也下不得床。”
燕珩轻嗤:“下流。”
方才轻舔着他的那位,转头正色起来,倒叫秦诏没处下口了。他只好笑:“也好,是我下流,我不敢乱说话,免得又惹火上身。”
燕珩头也没抬,问道:“不敢?寡人看你,最是爱乱说话的。不然,相宜如何得知,姻亲之事?定是你在朝堂之上,又说了什么不着调的混账话。”
说起这个,秦诏生了心思,他先是解释:“说起来,我冤枉,不知他从哪里听的消息,才一回来,便在朝堂公然说什么荒唐之语,依我看,实在抬举了他。叫他自以为,自个儿多么的了不起,好像大业非他不行。”
“正没理由叫他腾地方呢,如今革新初定,叫他在牢里睡下吧,胆敢这样说你。”秦诏道:“该这老贼送命。”
燕珩本也没看上他,听见这句,便问:“那你想叫谁去替他?”
秦诏道:“原先,我相中了苏玉、苏文兄弟俩,叫他们做事,也踏实。这一年,叫他们在地方历练,也该提过来用。至于公孙渊——燕珩,那是你的人,叫他在咱们跟前儿,做个上卿如何?”
“嗬。竟给他封得这样高?”
“也不只是为他。”秦诏道:“我有私心。”
“私心?”
“嗯。我想着,你虽做了天子,管着天下四海之事,可秦国到底有个‘秦’字妨碍了你,如今宫里,虽都是你的臣子,却没有‘燕臣’。日后,咱们想要并作一处,那高官厚爵,岂能没有你的人?”秦诏道:“我想叫他们看看,这秦国,也是你说了算的。”
“若朝中,有燕臣半壁,你想怎么说了算,还不是随你的意?如此一来,便不是为了那个太上王——我想清楚了,你可不能做太上王。”
“随寡人的意,你又不怕了?”
“朝堂政要,我自然听你的。”秦诏顿了顿,又笑:“不,不止政要,这天下,万事都依你!只是后宫,不许你说了算。只要你不谋划这个,我便不怕。”
“怪不得,寡人听着,近日里,那些个仆从们,倒不敢说太上王了。”燕珩道:“原是你捣的鬼。”
“做天子,可比做太上王,要好许多。”秦诏道:“我心中虽想,却不敢叫你做我的父王——免得旁人乱嚼口舌,惹你生气。”
秦诏说罢,自己倒先起来了怒气,他哼道:“这个老贼居然敢这样说话,亏我还给他赏了金银。日后,再听见这样的污蔑,我必要割了他们的舌头,给你解气……”
燕珩哼笑,并不搭理他。
一世英名受秦诏连累,如今成了半个俘虏;搁在燕地诸臣眼中,恐怕另一半,也已经成了昏君。纵是澹容独倚,却也不能再将灵魂也劈出来,做那西宫之主了。
谓凤皇兮安栖?
三十多年以来,他从不知道,竟也有一座华奢宫殿,为他的心而造。
燕珩视线掠过手中的纸页,心绪微微顿住。
那张上奏之信上,写满了燕臣的怨怼,恳求他即日归燕,起兵伐秦,以平天下万万众之怒,以平八国之幽恨。
那口气叹得幽长。
恐怕凤独遑遑,高飞不下,秦宫……也未必是他的归宿。
这些煞风景的书信,若是秦诏有心想拦,四处防备,也能悄悄藏起来。然而,他半分不动,甚至重启每三里相交的驿站,以确保燕臣之奏,均能在三日之内到达他的手中。
燕珩知道,他兴许,也没那样爱权力。
但自己,却不同。
至于怎么不同,他从来没说过,更不曾与秦诏坦诚……这偌大秦宫,帝王沉重的忧绪,早已无人可说、无人能说。
不等他点破什么,秦诏却兀自起了身,他拉开门扇,唤德元过来,凑在人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德元惊讶,刚要再问,秦诏却摆摆手,撵他去安排了。
燕珩不知他做什么,便问:“你又嘀咕什么?心眼里想坏主意。”
“没有。”秦诏道:“我是叫他嘱咐人,别跑空了,我今日守在你身边,不管那劳什子政事,这许多天,只干熬,也觉得累了。”
“赶上明日休沐,岂不叫我也歇歇呢。”
燕珩点头,便随他在殿里转悠、倚靠了。
帝王提起笔来,预备写回诏,因心中犯愁,几度搁下笔来,仿佛写不下去……
秦诏好似发觉了,没大会儿,便牵住他的手腕,请他坐在茶榻上,给人斟茶吃:“燕珩,可有何等事犯愁的?”
——“犯愁……他们都吵着要寡人杀你。”
秦诏:……
他急了:“哪个老糊涂,竟这样背地里说人小话。好端端的,我最听你话,杀我做什么?……”那神色冤枉,他拿眼睛瞄着人:“燕珩,你不会……不会信了他们的话吧?他们都是些老腐朽,同那相宜一样,满口胡话,你可万万不要信啊。”
“腐朽也好,激进也罢。叫你们吵得寡人头疼。”燕珩捏起茶杯来,才递到嘴边,复又搁下去了:“朝臣远居燕都,诸事并不便利。秦诏,待你诞辰过后,寡人实在该走了。”
秦诏没想到,燕珩开口,就是惊天霹雳。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可这些时日,我、我最是听话的呀。”
“你奉寡人为天子,然天下谁不知道,是‘秦王’的诡计。”燕珩口味并不似嘲讽,仿佛只是最平常不过的哄他:“寡人将朝臣撇下,万事不问,实在荒唐。再加之,革新诸事,分外顺利。近乎两年,你也长进,过渡合宜,并不需寡人耳提面命的提点。”
不等秦诏说话,燕珩又道:“你不是说,从不曾将寡人看作俘虏吗?既是天子,寡人要归去燕宫,难道你也拦着吗?”
秦诏道:“当日说好了的,那盟约……”
“寡人信守承诺,任凭秦王处置。”燕珩抬手,拿手背摩挲他的脸颊:“可……秦王将寡人扣留许久,该吃的也吃饱了,该学的也学会了。还又抢了寡人五万兵做你的亲军。如今,难道还不放人……?”
停顿片刻,他摸着人的唇瓣,低声轻笑:“放心,寡人将那五万精兵,给你留下。”
秦诏抓住他的手腕:“燕珩,我……”
——他显得委屈慌乱:“那我诞辰,只跟你要这一样:你别走行不行?”
“若是不走,他们便吵着要杀你。”燕珩道:“你不怕死,当真想留下寡人?”
“不管他们怎样想,燕珩……”
秦诏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又停住了,他想起来个破局之计,问道:“燕珩,不如……你迁都临阜?可好?”
如此一来,那沉重坠在帝王心中的燕都,便可以搁下去了。
秦诏道:“我让秦军再退五十里,至于临阜东南。与你腾地方,可好?咱们二人共分临阜,反正司马大人强兵压城,我又阻碍不了你半分。只咱们两个守在一处,便是。”
秦诏再度让步:“再者说了——这秦国与燕国,都是你的。你为何要分得那样清楚?那燕宫,就当作咱们的避暑之地,你若想家了,咱们偶尔也去转转便是。”
燕珩没说话,心中只带出来“迁都”之事,却不打算现下做出定论。
秦诏见他沉下眼皮儿去,便往人腿上一枕,轻轻地笑起来:“若你真的要走,那我……就先叫那十五万大军,将你围起来,燕珩,你难道要飞出去吗?”
燕珩饮茶,并不说行还是不行,只偶尔垂眸睨他一眼,“糊涂虫。”
秦诏笑,并不辩驳。
那日,阳光明媚,午后,秦诏还窝在人怀里小憩了一会儿,鼻息萦绕着燕珩的芬芳,梦里再没有杀戮,难得睡得那样香甜和美好。
燕珩捻揉着他的耳垂,另一只手搭在他腰间,只略一低头,唇瓣便抵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住了,眉毛,眼皮儿,仿佛哄着最乖顺的崽子。
——若是秦诏总这样听话,倒好。
可他偏不,野心和骨气一样难压,如今的四海,哪一个人不畏惧他的名号?
燕珩便微微笑,仿佛睨着这张睡脸,想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含着泪答话,也不敢挣扎的少年。时光倥偬,那身形越来越重,种在他心尖,几乎接不住了。
眼下,他的心和他的人,一同被困在此处,只能什么都不想。
过了阵子,秦诏睡醒了,瞧见燕珩倦倦地闭目养神,便拿指头沿着那位的脸描摹。
他无比珍惜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好似这样的一个人叫他抱在怀里,哪里也去不了。
若是燕珩真的走了。
他一定要追去燕宫的——不,应该说,那八十万大军压境,他绝不会叫他离开。
因为心里有这样一件事,秦诏更不想从他身边离开,直至晚间用膳,也没说要走的事。那惯用的份例,便多添了他的。这次,他没躲远,而是守在燕珩的身边,给人布菜斟酒。
不知道是不是吃热了。
秦诏感觉心田之中,总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愫。不舍、眷恋,期盼回应似的……那眼神也不自觉幽深下去。
燕珩搁下筷箸,仿佛发觉端倪,回过脸来,看他:“怎的吃酒也不专心?”
“这些天,您派人盯着我,不叫我吃酒。因而,才吃没几口,便有些醉了。”秦诏道:“燕珩,我心里好热——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样才能与你成婚?只要你说出来,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我都想办法去给你摘。”
“嗬。”燕珩反笑道:“也简单,寡人不要星星。”
“那是什么?”
燕珩将手放在他肩膀上,而后往下滑……及至腰窝,他停住了。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秦诏身上的温度几乎烫人。
“寡人要天下归一。”
“我给你。”
“寡人要你……只做秦诏。”
“也、也不是不行。”
“寡人给你唯一。不过,只是凤鸣宫的唯一。你若愿意,乖乖听话,寡人定不会叫你……”
秦诏摇头,果断拒绝:“不行。”
燕珩轻笑:“那就是没得谈?”
秦诏被人气笑了,“燕珩,往日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样霸道呢!怎的,江山也要,美人还要呢!”他又吃了一杯酒,哼哼道:“我与旁人谈判,就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哦,秦王是觉得吃亏了?”
秦诏道:“燕珩,我拿江山和满腹的爱,换你一颗心,难道不划算?”
燕珩笑了,却没说话。
结果倒好,德福没忍住,站在旁边儿低头笑起来了……
秦诏不解:“哎,我说德福公公,我这话难道不对,你笑甚?”
江山本就是我们燕王的,您顶多算是辛苦了一趟。再有那满腹的爱,就更说不着了。如是
不换,难道您就不喜欢了?换不换,您都那样的爱——我们王上,倒没必要多此一举。
德福忙敛去笑,道:“没、没。”
秦诏气哼哼地将他撵出去了,临了还送了人一句:“心里不知盘算什么呢!本王知道,你惯是会护主的!”
燕珩道:“将人撵走,秦王也蛮横。”
秦诏抬眼看他,露出笑……
眼见殿里只剩两人,那氛围越来越热。秦诏便解了外袍,胸口敞开一片……那眼神不自觉就往燕珩身上飘,直勾勾的。酒水吃下去,全成了热汗,一层比一层密,惹得水光沾满胸膛。
燕珩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帝王只好勾勾手,唤人坐近一点,那帕巾才擦拭了一点汗,就被人擒住手,压倒了。
被那两瓣染了酒光的唇勾住,秦诏越看越热——索性心一横,吻下去了。白日里被人吻住,死了三天都没这样僵硬。这会儿又活过来了,那架势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热烈。
秦诏吃得急,凶猛,连人的唇都咬破了。
燕珩嘶声的空隙都没有,就被人压裹,将那口气儿又含住全吞下去了。
秦诏将人涎水舔的干净,连带着酒水香气,都乱滚在一起,越亲头皮越紧,尤其是,燕珩那手勾在他腰上,仿佛邀请似的……
忽然,他顿住动作。
燕珩捏着他的下巴,哼笑:“嗯?”
秦诏舔了舔唇,面露苦涩,不等燕珩再问,他就猛地坐直起身子来:“不、不行……我,我得走了。”
燕珩都没来得及再说出一句话,秦诏就又又又跑了。
这位帝王磨牙,被人拱起来的火迟迟消不下去,仿佛憋在腹部一样,燎得发烫,袍衣被勒住的地方也紧得厉害,分外难受。
“……”
他因气笑了,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那喉咙里滚过去的,是诧异,也是不解,更是对自己那威猛神姿的自我怀疑……
叫人惹得没心情。
燕珩连那顿饭都没吃下去。
那位是什么人?是连“唯一”和“吃醋”都需要靠着外力,姗姗慢悟出来的人。眼下,分明觉得秦诏不够爱他了。
他乃九国之上的天子,怎么会为了谁辗转反侧?为了谁吃醋?抑或为了谁纠结什么“爱不爱”的那等事?
燕珩冷哼,起身,拂袖转过帘幕去了。
——都怪那混账。他心口堵得发紧,却仍没摸出一点端倪来,更不知道秦诏到底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夜色渐深,那靠在枕上沉思不眠的帝王,忽然出声唤德福:“将寡人的珠奁拿过来。”
德福乖乖端出来,却不知他要做什么。
只见燕珩打开珠奁,从最底下的夹层中摸出一块包装紧实的玉佩来。
德福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动作,耳边听见半句话:“秦诏诞辰,寡人在想……”
他惊诧地说不出话来——那块玉,搁在那里,快二十年了,都没动过!难道要?……
此物,名“衔珠凤”,形制为凤凰,口中衔叼住一颗红玉珠。辉煌华奢,是此间难得的珍宝。但其特别之处,却不仅在其昂贵。
——那是玉夫人的东西。
是她临终唯一剩下的,当年与燕正二人定信之物。
谓之,姣女扶桐,有凤凰栖。
如今,凤皇安栖?——恐非梧桐不落。
德福不敢说话,只站在人旁边,等了好大一会儿。
但见燕珩就这样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了一会儿,却又将那块玉放回去了。夜色琳琅,帝王幽然叹息:“兴许,并不合适。”
第113章 离忧患 是我最爱的天子。
收回那块玉的时候, 燕珩在想,他忽冷忽热的心性,未必不曾转移, 不然,何以总躲着自己?
纵算赤诚, 秦诏恳切相求的“唯一”,于他“心中所想”而言, 也实在过于沉重。然而, 他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却无人知晓了。
是夜,隔着沉落下去的灯火, 凤鸣宫仿佛陷下去一块寂静。
朦胧的曦光打下来,微风,朝露, 桂殿兰宫, 仿佛将人拖曳回漩涡。
燕珩隔着燕宫长阔的金色檐廊,愣住了。
他瞧见远处疾行而来一道威风的身影, 是那样的熟悉。
走来的那个人, 身高八尺, 挺阔之姿,因披着一身金甲,更显得虎背熊腰。
他仍同以前一样,瞧见燕珩的第一眼,便含着怜爱之色,扬声笑:“我儿,父王甚想你。”
不是燕正, 还能是谁?
燕珩怔怔地看着他近前,喉息里沙哑的声音,只挤出来一句问安:“父王。”
——“我儿。如今,一切可好?”
燕珩想说话,却没答上来。
燕正便阔声笑,走近前来,捏了捏他的肩头:“我儿如今高大,更壮实了些,帝王丈夫,闯荡四海,正该这样!”
他又说:“今日本王无事,因甚想念我儿,特意到你宫里来。好久不曾与我儿下棋了,咱们父子二人厮杀一盘可好?”
燕珩只好点头。
棋盘布好之后,燕珩请他入座。当年许多回,他都赢得痛快,没赢一次,燕正仿佛比他还开心。
可此刻,他却不知道,那步棋,到底要怎么下才好。因而眼下,每落一个子儿,他的心就沉一分。
燕正仿佛发觉了,便笑话他:“珩儿,你心思总是那样重!岂不知要杀,便杀个痛快,磨磨蹭蹭做什么?难道还怕伤了本王的面子不成?森*晚*整*理”
燕珩犹豫了片刻,仍旧落子留情。
燕正便吃他的棋子,笑道:“你这样的心软,谁都顾念,早晚要吃亏。本王给你留下的八国王君,都丢了胆子和骨气,你只要大胆去杀,保管没一个敢反抗的——我儿,他们懦弱,窝囊。”
那声音仿佛叮嘱,沉重而粗粝:“父王打了多少的仗?此生,就只有这样一个心愿!你定要杀了他们,做一世天子!咱们大燕,必将在你的手中,筑九鼎而归一。我的儿,这举天之下,只能有一位天子,那就是你。”
燕珩哑声道:“父王,你……你为何不杀了他们,自己称王。”
——“哈哈哈哈!”燕正大笑,可望向他的视线却无比慈爱,那坦荡的杀意之中,藏得全是孺慕之情:“我的傻珩儿,你还不明白吗?那是父王留给你的千古英名!”
“本王甘为斧钺,我儿,却要做那万古唯一的天子!自此以后,千秋万代,必将传颂我儿之名,周朝八百年,将为我大燕所取代——珩儿,只有你。”他说着,又露出一点顽皮似的笑,捡了燕珩两颗棋子吃。口中道:“父王已经老了,打不动了。你瞧,每次都输给你,我儿,你是谁?”
燕珩仿佛困惑:“我是谁?”
燕正笃定:“天子!你是我大燕朝的天子。”他说着,示意燕珩去看外面被曦光照耀的辉煌宫殿,穹顶叠在苍茫天幕之下,朝远处无限绵延去……
“我燕正,穷极一生,征战四海,强攻八国,又大兴土木,背负罪名、恶名、暴君之名。任凭后世如何口诛笔伐,都不要紧,那是为了什么?”
“我为我儿造了举世最华奢的宫殿,那是天子该住的地方;又给我儿打服了九州四海,那是天子所管辖之处。凡北辰所照,皆天子之滨——珩儿,你是天子。”
“罪在我,而功在你。珩儿,父王给你打的,不仅是江山,更是万万世英名。”
燕珩道:“父王,我……”
燕正笑着看他,那期待的眼光,仿佛有千万斤重,将帝国的兴衰并一十四个州国所有的命运,压在他的肩膀上,为那千秋万代的英明颂声,做陪衬。
那口气再自然不过:“我儿诞生之日,本王曾梦得九龙真身,烈烈而过,席间有天神降世。”
燕正抬手,摁住他才落子的手腕,将那个子挪到另一处位置,命令他吃了自己的棋:“万不要心软。珩儿,帝王,不该只有仁心。兴许,是那帮什么总将疾苦挂在嘴边的老腐朽将你带坏了。”
他说的是对弈,目光却深沉:“你要赢,怎么不杀本王?落子,该在关键处。”
你要杀一个帝王,杀一个足以诞育你生命的父,从他的肉身,长出更强壮的血肉。
燕珩便垂下眸去,强忍着心中的情绪,将那几个子吃掉。
燕正仿佛回到他诞生之日的记忆,说道:“那夜,不止本王梦得九龙真身、真神落世。燕国之地,人人都见到夜如白昼,月蒙紫光!——乃大吉之兆。”
燕珩小时,这等话听得太多了。
以至于,每一寸行为,都被困在这帝王异象之中,半点不敢逾矩。仿佛他就该与众不同,就该天然地承担起这些性命隐忧的责任,就该谨言慎行,被绳索死死地勒住脖颈。
那时,他连生死为何物都不知道。
可行差踏错,哪怕只是孩子气的一句话,便要杀许多人。
他站在帝王大殿中,望着燕王众多的歌舞姬妾,因酒色飞扬而不悦,便随口说了一句“我不喜欢她们”。
燕正大笑,赞了一句好,便抬手,将怀里正宠爱盛极的姬妾甩出去,提刀当场杀了。而后,尖叫声飞扬在耳边,几乎将他的耳膜都刺穿……
三十二名姬妾,无一人幸免。
那日,他就怔怔地站在原处,直至浑身僵硬,仿佛因刀刃拔出来而飞溅的温热血色,落在他身上,脸上,心里……
他想,大家宠他,也许是害怕。
自那时起,他每一步棋,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极其克制。
燕正却说:“我的儿,你是天子,就该这样的盛宠,他们都是为你而活。”
为他而活?
燕珩想,哪一代的子民,会为一个帝王的虚名而活呢?
他想放纸鸢,还不等扯开,便划破了指尖,于是,身边的仆从便一个不落地被杖毙,血液留足七窍,身体几乎都敲碎。尽管他哭着说——“并不疼,父王,不要杀他们。”
燕正怜爱地摸着他的头,说:“珩儿,你不能哭。就算本王死了,你都不该哭,做天子,不许有眼泪的……”
他说:“求求您,我以后再也不放纸鸢了。”
燕正却说:“我的珩儿,你将来要做天子。天子只会杀人,不会求人。”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拿刀剑:“提起刀来,你杀了本王,便能救他们——自此,这天下,你说了算。”
燕珩痛哭着摇头。
然而那一刻,他懵懂地理解了,仿佛一定要杀死什么,他才能自由。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亲自放过纸鸢。德福便是在那时,来伺候他的。
做天子,除了眼泪,还不该有喜怒。仿佛那身体并不是他的,而是为着燕国的千秋万世而长。一笑,便劳民伤财。一怒,便血殍十里。
因而,燕王不好细腰,燕珩不辨喜怒。
他不是他,他只是为那个天子之名诞生的“东宫”。
燕正下着棋,又问:“珩儿,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燕珩感觉有什么东西,要自眼底涌出来,浓重而湿润,可他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微笑,仿佛过去万千次一样,平静道:“没什么,父王,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做好一个天子。”
“这便对了,我的儿。”燕正笑道:“如今,赵国灭了吗?……”
燕珩道:“灭了。”
“甚好!他乃我心头大患,如今赵国一灭,其余几国,为我燕军铁蹄所践踏,长驱直入,岂不是全无还手之力?!”燕正爽声大笑:“不愧是我的儿!——那楚国呢?他离我们最近,楚淮阴险,合该杀了他的。”
“灭了。”燕珩停顿片刻,想起城门前的那一排尸身,极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波澜:“楚淮……也杀了。是我亲自,下的令。”
燕正高兴,恨不得将人捧在掌心里,亲一口。
他大笑,又问:“那——吴、妘、周、虞、卫呢?”
燕珩抬眼,望着他:“都,灭了。”
燕正的笑声,畅快得像是从胸腔里酿造出来的,浓厚而真诚!他几乎是毫无悬念地点了头:“那秦国就更不必说了,九国统一之大业已成!”
燕珩道:“秦国……未灭。”
“为何?”燕正仅仅片刻,便反应过来了:“定是秦国实在太小,吃不到嘴里去。我儿不稀罕,也在情理之中。那劳什子小国没用,秦厉又窝囊,倒也无妨。”
——“不,父王,秦国灭了七国,如今已及统一。”
燕正愣在原处……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瞪大眼睛:“我儿,你说什么?秦国?那个窝囊的秦厉?”
“不是秦厉,是秦厉之子,秦诏。”
“我不管什么秦厉秦诏——!”燕正大怒,重重地拍在桌子,冷喝道:“珩儿,你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猖狂,灭七国?本王为了防止他们闹事,给你留的八国盟约呢?!”
“我……”
“再有,你——你、你!咱们那么多威风的燕军,本王给你留下的兵甲铁骑呢?!”
燕珩终于起身,跪了下去:“父王,是我,借给他兵,容忍他……”
燕正抬手将棋盘都掀翻了,他怒急,站起身来,指着外头的辉煌宫殿问:“本王给你留了那样多的家当,你不去统一天下,为何要假手他人?!珩儿,我的珩儿,你到底在做什么!”
燕珩无话可说。
“杀了他,杀了那小儿!”
燕珩抿唇,隐忍说道:“父王,他愿意将天下拱手赠予我。”
“甚?赠予?我大燕何等威风,用得着旁人赠予?!本王不管你是去杀、去夺,还是要他献上来,总之——这天下,决不能在他人之手!”燕正低头看他,双眼都染了血红:“杀了他!决不能让任何人染指你的江山,燕珩,你是天子,你要在这青史万万年,留下你的一笔,而不是做个白捡便宜的王!”
燕珩沉默片刻,才道:“我不想杀他。”
“为何不想?还是不敢?他胁迫你?——”燕正道:“珩儿,本王打下天下来,你竟拱手让给别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燕正顿了顿,又长叹:“他替你夺天下,也好,免得我儿吃苦。再从他手上讨回来便是!只是,用“夺”而不是“赠”,就算他献给你,也须得杀了他。如此,方才能叫天下人知道,你怎样的兵强马壮,勇武强悍——你的威严与土地,不容旁人染指、践踏!”
燕珩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然而跪在那里,他仿佛除了实话实说,再没有一句话可答:“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叫舍不得?”燕正眉毛皱起来,全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很快,他便在燕珩幽沉的眉眼之中找到了答案。
但他没有挑破,只是说道:“这天下,有多少男人和女人?你想要谁,得不到?帝王要什么真情!那英雄配宝刀,帝王就该爱天下,你这样——如何做得来天子?”
他扯开自己的衣裳,露出疤痕纵横的胸膛和后背,历数着那一次又一次险些丧命的血战:“几代人的浴血奋战,本王杀了多少人?我大燕死过多少勇武的将士?这是我们多少代人刻在骨子里的血性与骨气!——你若杀不得他,便将他囚禁在你宫里,任凭如何宠幸,又能如何?”
燕珩别过脸去,他对着他父王那张愤怒的脸和浑身的疤痕,实在说不出那句“不舍得他伤心”,更说不出什么“他想要唯一”之语。
所谓知子莫若父。
燕正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怒问:“怎么?你还要将一个男人封在西宫不成!”
若是燕珩说,自己才是去住西宫的那个,恐怕……燕正真的会给他一巴掌。
但这位疼惜他到扭曲的老龙,却只是将他从地上捞起来,“不许跪着!——这天下,还没有能让你跪下的人!”
那话才说罢,外头的日光投进来,打在燕正脸上。他的愤怒仿佛有形一样,任由红色漫涌起来,整张脸沾满了血……越来越浓稠,如当日飞溅起来的场景。
燕珩没说话,忽然落了泪。
和小时候无数次推开眼前之人不同,他本想抱他一下的,可是,他才伸出手去,燕正便怒转身,阔步朝外走去,那些身体的疤痕里,都渗出血来……
燕珩怔怔:“父王。”
“我的儿,你是谁?!你是天子!”血人似的男人,仍旧强阔,他怒道:“我要杀了他们,通通都杀了!——这帮窝囊废,也敢觊觎我儿的江山。”
燕珩说:没有。
但他已然说不出一个字儿来,眼睁睁望着那身影消失在殿门前。他疾步追上去,却看见,那道身影,如过往的每个岁月罅隙里一般,翻身跃上马,而后疾奔远去……
给大燕之江山,为大燕之天子。
将满身的血肉,奉献出来。
他目送燕正——“不。”
燕珩骤然惊醒之时,仆从们赶忙挑亮了灯火,候到眼前来了。
“不必。”燕珩抬手,打翻了递上来的夜饮茶水,只扶着胸口,怔怔地舒了两口气。那一幕血色淋漓,仿佛就坠落在他掌心里,他接不住——他接不住他父王那样沉重的期盼。
所有人都望向他。
他们臣服,心甘情愿地为他跪下去,认定他是一个明君,是再仁慈伟大不过的帝王。那等人臣,衷心地崇敬他,将他看作天子。
但秦诏,用血色将中原剖开裂痕的时刻,将他也剖开了。他被拖拽着,亲手将那帝王荣威揉皱了。
这时刻,燕珩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只摆摆手,叫他们退下去。
燕珩鲜少伤春悲秋,如今,只剩他自己坠入某一点暗色里,竟也觉得孤独。
偌大宫殿,唯有那扇不曾关紧的夜窗,倒灌进来几分凉意,帝王倚靠在榻边,心绪百转,手底下只有方才握皱的枕席。
——果然有几分孤家寡人之意。
燕正的背影刻照在他眼底,迟迟不曾褪去,那沉重的期盼自他诞生之日,至今,从不曾改变过,那辉煌声名,仿佛帝王的雪色袍衣一样,被珍重着,从来不容许半点污痕。
可如今,秦诏满身血色地扑进怀里。
他却也……没舍得推开。
世间的男人和女人那样多,又会有一个,比得上他的骄儿吗?那样的聪慧狡诈,游刃在他心尖的尺寸之地,扬眸灿烂笑着。
——那只纸鸢,是他亲手放的。
纵划破了手,又如何?他喜欢那样肆意轻狂的少年意气。
他就这样想着,才消下去几分冷汗,那门扇便被人叩响了。燕珩微诧,听见那声急切地呼唤:“燕珩,父王——我来了。”
秦诏只穿着里衣,在夏夜里疾行跑来,满头细汗。他不管不顾地闯进来,神色焦灼:“燕珩,我来了……我来陪你。”
燕珩心尖一颤,然面上却平静,仿佛还笑话他似的:“你怎的来了?”
秦诏却坐在他榻边,伸手去抱他,兀自将人圈进怀里,高大的身姿仿佛罩下来的一样,分外的厚实,他说:“我听仆从们说,你梦魇了。”
“这等小事儿,也唤你知晓?”他仍戏弄人:“果不愧是秦王,眼目那样多。”
“往日里,我嘱咐了他们,若你有一点的动静,不管大小,都要跑来跟我禀告。”秦诏道:“燕珩,我不是派遣眼目来监视你,我只是怕。”
燕珩佯作云淡风轻,“怕什么,难道怕寡人跑了?”
“不是,燕珩,我怕你难过。我怕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刚好不在。”秦诏道:“我的心,都在你这里,你若有一点的不好,我比你还要难受。”仿佛怕人撵他走似的,他急着强调道:“就算是你不需要我,你是那样威风的天子,可我……可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叫我陪着你吧。”
梦魇于秦诏而言,仿佛家常便饭。可与燕珩在一起的春秋岁月里,只睡在他身边,却再没怕过什么。
秦诏道:“梦魇……燕珩,定是我不够仔细。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叫你觉得——”
燕珩将人拉进来,躺在一边儿,轻声笑道:“并非梦魇。寡人不过是梦见先王了……他嫌寡人下棋那样生疏,不悦,呵斥了寡人两句。”
秦诏望着他,却摇头:“分明不是,燕珩,你瞧……你的脸色都白了。”他将人抱住,困在怀里,去吻他的鬓角和额头,轻轻柔柔地,仿佛将他视作珍宝一般,生怕力气重些,都伤了人——不知为何,他只在眼下这一瞬的疲倦中,捕捉到了燕珩的脆弱。
但那一瞬消没得极快。
比起高处不胜寒,秦诏更熟悉的,是血色与泥潭之中,黏稠而腐朽的气味。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一刻,他看见燕珩的倦色,心里也跟着抽痛,仿佛被人那一瞬间锋利的痛楚,划破了一般。
秦诏微微吸了一口气,都不知道自个儿怎么说出来的那话。
他说:“燕珩,我放你走。”
他还想说:你若想回燕宫,我绝不会阻拦。只是,能不能也带上我。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恨不能连方才的那句话也咽回去。
“我不知道,燕珩。好像是我的错……”秦诏开口,每一个字儿都带着颤抖:“我这样忘恩负义,逼你留在临阜,兴许叫你为难了。我分明知道,你想做一个天子,可我……可我却舍不得叫你离开。是我混账,拿着性命和你赌。”
“可是,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燕珩,你没教过我。”秦诏道:“你没教我,到底如何用真心留住一个人,到底如何才能爱一个人。”
——我仿佛就是你口中的那条小虫子,曾经被秦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捻起来丢开,又踩下去,搁在鞋靴底下磨。我这条烂命,只有你看重,只有你珍惜。
——只有你,把我当作宝。
——我当然会恃宠而骄,仅仅凭着这条生命、只是存在,就能压住你的七寸,要你妥协。
他这样想着,正分外伤感,燕珩却忽然轻笑出声来,抬手,捏了捏秦诏的脸:“果真?叫寡人走?”
“你若想走,我知道,我留不住。”秦诏道:“可是,你若肯,能不能教会我,怎样的爱你,才能叫你开心……”
若是往常,他定要说什么“做天子、娶王后”,筑造光辉伟业才能开心,可如今,瞧见秦诏那样认真,燕珩反倒不逗弄他了。
“寡人不会。”
秦诏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叫寡人教你,怎么爱来爱去的。”燕珩道:“寡人并不会。”
秦诏被噎住了:……
方才那等浪漫幽怨的氛围,忽然被人逗笑了。秦诏凑上去,将脸贴在他脸上,几乎要挤进人的身体里去:“可是,你是我父王,子不教,父之过。”
“我爱你,燕珩。”秦诏大言不惭:“你要教会我,怎样用真心和真情,待心爱之人,才好。”
燕珩哼笑,被他堵住唇。
但那话音,仍旧从齿隙里露出来了:“矫揉造作之语,寡人不会。”
——秦诏害怕自己失控,便不敢亲得太久,只咬住人舌尖,品尝了一小会儿,即松开了他。他伸出胳膊,叫燕珩枕住,再抱紧在怀里……
“有我这儿守着,不叫先祖父再来了。”秦诏道:“燕珩,我不许任何人欺负你,哪怕先祖父也不好。”
燕珩心道,有你,倒更麻烦了。
可秦诏却抱他紧紧的——几乎要勒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亲吻燕珩的头顶,将唇深深地贴上去,眷恋浓的要溢出来。
“燕珩,你不要觉得孤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就算你撵我走,就算你要杀我,我都不会走的……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咱们二人,就算都成了小虫子,也要黏糊糊地滚在一起。”
燕珩哼笑,半分都挣脱不开那怀抱。
方才梦里的隐忧和惊颤,被眼前这个温暖的怀抱驱散,这么一瞬,他竟荒唐地觉得,偶尔只是做一只小虫子,也是不错的。
可惜,他是燕珩,是天子,不是小虫子。
——你是谁?
燕正这样问他,他却答不上来。
因而,燕珩缓声问秦诏:“秦诏,在你眼里,寡人是谁?”
秦诏想了想,笑眯眯地弯起眼睛。他胡乱的亲人的头顶、眉眼,又凑下去亲吻燕珩发问的唇——而后,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我的心。”
“如果你是燕珩,那你就是我最爱的燕珩,如果你是燕王,那你就是我最爱的燕王。如果你做天子,那你就是我最爱的天子。”
“总之……无论你是谁,都好。”
最后,秦诏堂皇申辩:“你是我父王。我都不知道自个儿是谁——但我知道,我有你。若是我闯了祸,我就跟人家说,你们去找我父王。”
“现如今,天底下都骂我,说暴君秦诏。我也不怕,谁若说到我脸上,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那我……就说,去找我父王。”秦诏道:“他们若来寻,必定知道你是谁——”
秦诏凑在人耳边,轻轻地笑,然后模仿那恶劣的口气,学舌道:“哪个是秦诏的父王啊?——你是谁?不管你是谁!子不教,父之过,你,就是你!你就是秦诏的父王吧!”
那惟妙惟肖的口气,将燕珩逗得轻笑出声。
而后,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燕珩枕在秦诏胸口,感觉耳边的那颗心,扑通、扑通地强壮跳动着。须臾,他仿佛明白了那么一点秦诏的意思: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没关系。
——将以我,来确认你。
在我心里、生命里,最永恒的存在。
第114章 若纵火 燕珩——我要疯了。
秦诏只是那样, 捧着似的爱他。他仿佛更清晰地感觉到,那根绳索不止勒住了他,还勒住了燕珩。他们被挂在绳子的两头, 悬在各自的悬崖上,只动一分一毫, 便牵系万千。中间隔着两道城门,一道在秦, 一道在燕。
长阔, 久远,沉重而难以跨越。
而那根吊颈的绳索, 又是那样细,若不是勒断其中一人的脖颈, 便是双双坠落下去。
秦诏天不怕、地不怕,以命相搏的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什么比死还可怕。如今却有了。他怕伤到燕珩……夜色昏暗中, 那张白皙而疲倦的神容, 已经濡湿的双睫,分明地叫他知道, 那位的伤, 在暗处, 在不为人知的杀意里。
可是,他想杀谁呢?
是自己吗?是忤逆和倒转的宿命吗?抑或都不是。
秦诏也不知道,但秦诏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抱紧他。让他的痛轻一些,让他的伤慢慢愈合。让他站在光辉里,仍旧朗月轻寒般的微笑。
——燕珩总是接住他。
如今,他长大了, 自己的这双手臂更强壮,肩头更高三寸,力气更重十分。他守着这天下,理应还他的哺育,反过来接住他。
——他没吃燕珩的奶,但他总在渴饮燕珩的心头血。
所以,他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凭着恩宠,与人讨骄、要他为难。他应该给燕珩最坚实的臂膀与依靠,如山河万里,静伫春秋之长盛,如明月日照,亘古不变之永恒。
没几日,秦诏下令,要建祠庙,将燕正、玉夫人之牌位,移转临阜,再建皇陵,埋几座帝王空冢。
新放的牌位,字迹鲜艳,静立在祠庙之中。
外庙之上,高悬燕字。
秦诏阔步走进去,焚香祭拜,望着燕正的牌位歪了歪头。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无论做不做天子,他都是他,难道不是吗?”
燕正当然不能回答他。
仆从们候在外头,不知道他们秦王祭拜那位“先祖父”到底用意几何,更不知道,那道门扇之内发生了什么。
总之,秦诏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含着一抹笑,仿佛想明白了似的,浑身轻松——
他朝着垂云阙的方向而去。
却没想到,里面来了个稀客。
秦诏才踏进殿门,便瞧见燕珩端坐在案前,正扶着一张纸页,慢条斯理地写回信。
秦诏给人请安,跪在身去,惊讶问道:“燕珩,今日,怎么想起到殿里来了?”
燕珩笔尖顿住,抬眸,唤他起来,“偶尔来一趟罢了,怎么?妨碍着你?”
秦诏忙道:“怎么会?这就是你的大殿,你随时想来便来——怎么会妨碍我呢。”
燕珩道:“寡人还有两件事,要与你说。”
秦诏乖顺地站在人身边,含笑点头:“你说。”
“听说,你将秦婋送到军营去了?”
那话问的,仿佛不知情。
秦诏道:“正是,奔赴五州的那十万兵,正是给她预备的。她亲自领兵,往日的身手恐怕不够用,我唤人与她陪练,叫她多结实几分,就算不上阵杀敌,留着自保也好。五州之地,人事繁琐,保命的法子还是得学,以备不时之需。”
燕珩诧异:“那十万兵,给她?”
“燕珩,我对她有信心。”秦诏道:“虽说……她没有亲自号令兵将,可这些年来,她跟着我四处征战,也算学得一二。打仗,未必只靠勇武,她有心性,有计谋,应当不错。”
燕珩笑问:“在虎狼环伺的五州生存,并不容易。你自说信任她,恐怕是将人往虎口里送。”
“这有什么?我自打仗流得了血,她也流得!”秦诏笑道:“她猛起来,比我还心狠,你可不要‘怜香惜玉’。若实在想怜惜——就只怜惜怜惜我吧!”
燕珩睨他,无奈笑道:“那便不说她了。只说另一件事,正是关于你的。”
“什么?”
“今日,寡人听得燕臣所提,四海之中,正有些人对你怨怼,兴许是旧臣部下,抑或流落在外的宗氏子弟,你该小心提防,若哪里查出端倪,当……斩草除根。”
秦诏迟疑片刻,“并未听见风吹草动。”
“若是临阜之外,已然有了消息,便该叫人彻查。”燕珩道:“虽说千远万里,不曾闹到你眼前,到底要……”
“我知道了,燕珩。”秦诏道:“我这几日,便嘱咐人去查。”
燕珩“嗯”了一声,又问:“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秦诏笑,本不想吭声,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穿:“好端端的,为何近日,闹着祭拜先王?寡人还不曾去,倒是你动作更快。”
“我只想着,也建祠庙、王陵,你若想祭拜,也方便些。”
燕珩道:“八国本就有怨言,觉得你名不正、言不顺,出兵侵吞四野,做了个来路不正的王。你这头倒大兴土木,盖起行宫和王陵来了。何不收敛些?叫天下人拿住话柄,日夜骂得那样畅快,并不合宜。”
秦诏:“……”
“这倒冤枉我,我分明掏了银子,请工匠们来的。”
“将人捉住干活,再强发银子,也算请吗?”燕珩道:“分明是,强买强卖。”
秦诏理亏三分:“当时人手不够,只有极少数人,是这样捉来的。再者,他们不来,并不是不想做,只是不想给那‘暴戾凶残的秦王’做。既落下了这样的名声,小捉他们几日做苦力,也不算过分吧。”
燕珩哼笑:“歪理。”
秦诏笑了笑,“若是歪理,也就罢了——现在已经将他们都放走了,凭他们怎么骂去,反正我也听不见。”
燕珩轻笑,转而落下笔去,继续写。
秦诏没忍住,问道:“燕珩,你在写什么……”
“诏旨,安抚诸臣。寡人已定于下月初六,回燕,要他们……安心。”
“回燕?”秦诏瞪大眼:“燕珩,你为何不跟我说,便要回燕?下、下月初六?这不是马上就走吗?……”他吓得魂不附体,忙去捉人的手腕:“你、你先别写了……这样不好。”
燕珩垂下眸,盯住手腕上那个攥出青筋的手背,轻笑道:“你这小子,没轻没重。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要放寡人走。”
“如今细想想……”燕珩扯着人坐到腿上,仿佛抱住孩子一样,将唇贴在他侧颊上,轻笑:“并不怪你。是寡人心软,失了分寸,将我的儿带坏了——没将你教得如何做一个帝王。”
秦诏气血逆流,身体发僵,分明觉得,如今这步,像是燕珩临走前,给自己留下的最后温存。
他怔怔道:“燕珩……我、我不跟你使性子了,你别走好吗?”
燕珩心底流荡着复杂情愫,然而那口吻却克制得极好,仿佛毫不在意似的:
“我的儿,那晚,你说,寡人没有教给你,如何去留住一个爱的人。现今,寡人也想到了答案——帝王,不该有什么爱的人。”
秦诏傻眼了:“那我呢?我算什么……”
不等燕珩说话,秦诏又问:“你舍得我了是吗?你不要我了是吗?你要回去,做你的狠心的帝王了是吗?”
他那神情急切:“燕珩,那不是你的答案。你分明已经爱……”
燕珩抬手罩住他的嘴,那手背上的青筋也显露出来,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将那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压住——
他要走,正是因他猛然惊醒,自己竟想爱下去。
因为不敢,所以,才必须要逃走。
燕珩再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明白自己的心了。
“嘘……”
燕珩隔着手掌,将唇贴上去,仿佛很疲倦似的:“秦诏,你我相争之日,寡人绝不会再留情。你若赢不了,寡人就只能……”
那话没说全,但秦诏明白——燕珩要杀他。
秦诏被人堵住,只好滚了两串眼泪。
但这眼泪,却不全是伤心;与他肺腑心意之中,滚热着的,竟是狂喜一般的慌乱。他也不知怎的——话说到这里,燕珩分外沉重的狠心之下,他忽然明白了!
那话,与其说是拒绝,更像是一种告白。
燕珩不是要杀他,燕珩是要夺回他自己的心——没有那颗狠心,他怎么做他的帝王呢?
秦诏仿佛想到了什么,去掰开人的手也跟着颤抖……
如今,燕臣并七国子民望着他,都在等待他们英明伟大的天子,强灭秦国,为他们“报”灭国之仇,而后顺理成章的宣布:
[秦王诏假借天子之名,动荡社稷,使山河不安、七国不宁。故,天子震怒,灭暴秦、平定天下,使四海归一,九鼎成元。]
多么好的借口森*晚*整*理。
那兴许便是燕珩的手段,是帝王布下的局。
只是,燕珩迟迟舍不得收网。
当初,他是有意放纵秦诏灭七国,如今,才能有这等天衣无缝的理由。他仁慈,故而不忍发动战事、伤害生民,他乃英明君王,故而不曾强攻八国、使万万人流离。
——燕珩若这样做,必有骂名在身,为人所不齿;可完全兵不血刃,却又不可能。故而,他选了个最趁手的工具:秦诏。
七国,是暴君秦王所灭;天下,为大燕所一统。
如今,燕珩纵起兵,也一定为天下所歌颂,他仍英明,仍仁慈。甚至不惜为了平定战事,忍辱负重,为秦王所擒,甘为俘虏。
来临阜,则是为了更大地激化矛盾。纵不是为了其余七国,只是帝王受辱,此战,也不得不打!
打得好,打得应该——是那暴戾秦王得意忘形,该死。
这就是为何符定质问之时,燕珩并不以为然,只淡定回了句“你不必这样担忧,待时机成熟,寡人自会决断”的原因。
既要兵不血刃的灭了七国,又要光明正大的收了权柄。如此一来,燕天子的帝王大业,便也成了民心所向,万众所归。
只是,这里面,燕珩棋差一着,唯一没有算到的,却是……那颗心。或者说,那两颗心。
才明白秦诏心意之时,他难道没有利用过少年心事吗?未可知。
——燕珩好狠的手段。
秦诏想,那等心机城府真叫人可怕,只可惜,偏偏生了一颗帝王真心。
秦诏擒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人拉开,露出的不是伤心和苦痛,却是真心肆意地笑:“燕珩,你瞧,你输了吧。你的计谋天衣无缝,可算来算去,倒不如我。”
秦诏压根不会被他的狠话吓倒,反而醍醐灌顶:“我明白了!你爱我,想给我唯一,想和我相守——又放不下那等‘天子宏愿’!你因自己怕了自己那颗心,反倒要躲起来。”
“你若能杀了我,都不必等到来临阜。”
“你一等再等,难道只是为了哄我多开心几天?”
秦诏捧着他的脸,弯起眉眼来,笑着看他:“燕珩,你,该不会是想……假意杀了我,偷偷将我藏在宫里,日夜宠幸吧?”
燕珩陡然变了脸色,怔在原处:……
秦诏眯起眼睛来,分明揭开了那位帝王的最后一层遮羞布:“杀了那个‘秦王’,却将你的‘诏儿’藏起来。燕珩,你怎么那样‘坏’呢?嗯?”
“你!——”
那口气实在下流,眼见逼得燕珩真红了脸,半羞臊半动怒。
秦诏忙告饶:“是我胡说,燕珩,你别生气。你说你要走,那也好,只是……别下月初六。你在临阜再住半年,若是半年之后,你还想走,那我绝不阻拦你,一个‘不’字都不会说。可好?”
燕珩别过脸去。
秦诏简直是薅住了燕珩的灵魂,握紧了燕珩的心,现下,分毫不怕。只是碍在那位脸皮薄了三分,只好轻声哄道:“燕珩,不如,再利用我一回?”
燕珩这次真怒了,他掐住人的下巴,要人住嘴:“寡人从不曾利用你。至少——从不曾利用过你的真心。”
见秦诏一脸震惊,他又挑眉,冷哼:“信不信由你。”
——那是真没有!
秦诏感觉幸福猛地涌上来,激得头皮发麻,小腹乱涨。
燕珩,竟……
秦诏忍不住想,还是自个儿更混账三分,那时候小,并不懂得道理,若说没利用人的恩宠,必是假话,只是,他那颗心,自见他那一刻,便再也无法逆转了。
为了活着,他实在不得已。
为了得到燕珩,他就更……不择手段了。
秦诏竟痴痴地笑起来了:“燕珩,燕珩——我要疯了。”
不等燕珩开口,他就堵住人的唇,吻下去了……被人封住唇热吻的时候,燕珩还有点状况外的意思,他心中有点朦胧的困惑,竟无法捕捉到端倪。
这么久了,秦诏都没想透,今日,他何以猜出来的?
秦诏捉到了他的心。
——因而,无师自通,登时心底一片光明。过往时日里,所有算计、欲言又止、沉重压住的长叹,和那等乱缠在一起的帝王心思,全通透了。
秦诏不光猜透了,还全然不害怕;只将他的狠心威胁,当作情话来听。
但燕珩,却被他这些时日的冷淡,挑拨的心底不舒坦。
秦诏忽冷忽热,时而追逐、时而躲避的态度,把帝王那颗心逼到不得已做出狠心决定的境地,那小子反倒茅塞顿开,又高兴起来了。
他扯开人,挑眉……
秦诏抬手,将人那道漂亮的眉毛摁住,而后轻轻地舒展开,又凑近前去,啄吻了两口:“燕珩,你别瞪我。”
“……”
燕珩都气笑了。
秦诏道:“你都准备将我‘杀’了藏起来,还说不爱我?只是,这样的计谋太叵测,若我没有名姓,你不知还要去偏心爱谁呢。”
燕珩没吭声。
秦诏又说:“总之,你给我半年的时间,可好?”
“你又想做什么?”
“这次,我要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爱你。”秦诏道:“我绝不会使一丁点儿阴谋诡计,叫你不开心。”
秦诏明白了,与这等狠辣聪明、满腹谋略的男人搏斗,计谋并不管用。自己那点雕虫小技,根本不够燕珩玩弄的。
想要赢得燕珩,只能靠那颗真心。
靠那颗——无比脆弱,帝王一剑就能捅穿、却迟迟下不了手的真心。有时候,那颗心,可敌百万猛将。
燕珩揉了把他的屁股,轻嗤笑:“那,寡人就给你半年的时间。你若没有办法,一年之后的今天,便是你鸣锣收兵、投降献身的日子。”
收网,他不急。
还能再等他半年,他倒要看看,秦诏能玩得出什么花样。
秦诏那屁股邦邦硬,实在没什么趣味可言。因而,被人恶劣地揉了一把,他也不介意,只笑着站起身来,将人的手擒住:“燕珩,你未免也太自信了些。”
他俯身,贴在人耳朵上,回以更深的挑衅。那恶狠狠的口气之中,带着难以掩藏的甜蜜:“你已经输了大半。等着我——不叫你在床上哭叫一夜,我秦诏,誓不为人。”
——燕珩抬脚,然而秦诏躲远了。
他朗声笑起来,阔步迈出门去了,只留给燕珩一个自信而又坦然的背影。
自己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形势骤然逆转。
燕珩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秦诏猜透了他的心,他却没有捉住秦诏的小心思。或者说,在风月之事上,他并没有那样花招备出的盘算。
他不知道秦诏要干什么。
但不论干什么,自己都不能坐以待毙。紧跟着,他就唤人将符定召进宫来。
调遣兵马的虎符被抛出去,燕珩下令的声音显得镇定而运筹帷幄:“三万逼楚境,压在封城;四万驻获岗;再有十万,封住屈云道。剩下的,围住临阜,动作要低调,明处演兵之事照旧,不要被人发现了。”
等符定盘算出前因后果,预备大赞“被俘临阜”乃明智之举时,燕珩已经摆摆手,撵他走了。
临退下去之前,符定还递了一封书信。
秦婋禀:[依王上之命,小女将及领军,待五州之事成,必为王上之用、王土之照。]
燕珩平静看过之后,便将那信点燃,抛入银壶之中了。
这位帝王,倚靠在处理朝政的大殿宝座上,霸占着“秦王”的位置,分明露出了极其坦荡自信的笑容……
那点藏暗处的心软,被秦诏挑破,反倒叫人轻松了几分。
殿外盛夏的日光极艳,被地面反射着,透出刺眼的亮光。只将那位微笑着的、惯常隐忍的帝王逼得眼底湿润。
燕正说得对:他是天子。
天子,就该,将真情埋在权柄的锋芒之下。如今,他既藏不住了,那就亲手与他斗一斗,看看这个自个儿亲手培养出来的对手,到底——值不值得,他的爱。
然而……
令燕珩费解的是,秦诏一不拿兵符、二不握玺印,三不下诏旨,就跟没事儿人一样,每天在自己跟前儿转悠。
仿佛半年很长,压根不急。
燕珩没忍住,问他:“半年不过弹指之间,你最好,早做打算。别到时候,被燕军打得措手不及,仓皇逃命——刀剑无眼,可不会饶你。”
秦诏笑眯眯地开口:“燕珩,你可真疼我啊。”
不是嘲讽,是真心话。但是摆在诡异的氛围里,还是给燕珩噎住了。
“你总是说得那样狠心。”秦诏道:“我可不怕什么燕军。我打了这么多的仗,什么人没杀过?什么伤没受过?什么样的猛将,不叫我打得服气?”
燕珩戏谑看他:“哦?”
秦诏大言不惭地感慨:“区区燕军,奈本王何?!”
——那大概是秦诏这辈子说过最狂的话了。
燕珩轻嗤,干脆也打起明牌来:“寡人就喜欢秦王的年轻气盛,秦王最好……他日被人囚在鸣凤宫的时候,也这样轻狂。若那会儿哭,寡人恐怕不会心软。”
秦诏凑近前去,贴在他唇上亲吻了一下,才道:“燕珩,你如今,狠下心来,才像我往常看你的样子,瞧着心情都好了许多。若是坦言杀我能叫你这样的开心,我也满足。”
“只是,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什么兵马权力,不过尔尔。我不在乎——你想明白了,我也想明白了。”秦诏道:“你去瞧瞧,那个玺印底下刻了个什么字儿?”
“往常,我说随你的意。”秦诏负手而立,微微扬起下巴,仿佛少年孩子与人讨赏似的:“如今,我不等了,我干脆给你刻好了,送上来。不知你,高不高兴?”
等燕珩握住那个玺印,托住翠玉细看,底下空白处竟真刻了个“燕”字的时候,眉尖轻轻蹙了起来。
他一时怔住,先是想说秦诏任性,而后,又想说他难道都不细思量,就这样堂皇改作燕字吗?那些人臣竟也愿意……
不等他问,那小子竟冲他眨了眨眼,笑道:“燕珩,时辰晚了,你细细看,我先走啦!”
“?”
燕珩分明诧异。
这小子,愣头青似的。
乱拳打死老师傅——给燕珩来了个措手不及。
没有什么瞻前顾后,没有左右为难,更没有什么辗转反侧。秦诏只是摸到他的心,便将他想要的、心中苦闷之处,击中了。
秦诏从不吝权力,更不吝爱。
他像只讨宠的小龙,把自个儿收集到的珍宝,都献给燕珩。
而燕珩,则是望着掌心的玺印,缓缓地呼了一口气,那时刻,被夹在“勤恳老龙”和“任性小龙”之间,心绪复杂,竟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凤鸣宫外。
德元问道:“王上,咱们不回宫,站在这儿做什么?”
秦诏叹气,怅然若失地望着那扇窗,和里头打落下来的人影,说道:“燕珩这些时日梦魇,我担忧他。须得看着那盏灯火灭下去,他睡踏实了,方才能走。如若不然,本王心里苦闷,也睡不着。”
德元:“……”
那您,实在不成,进去床榻边,守着呢?
秦诏仿佛猜透了一样,说道:“你往日跟着本王,最是知道的,本王的心,为着他,半分都不掺假。”
可惜,燕珩他,只知道怎么做天子,却不知道,怎么爱。
——若是如此,那人生该多无趣,多寂寞啊。
是夜,秦诏就这样站在殿外,沉默着,直至望见燕珩殿内的灯火灭下去,方才转身离开。如今,仿佛月色朗照下,黑夜变成了白昼,再没有一分暗色。
而那双惯常幽邃的眼中,更是没有一分算计,全化作了浓重爱意。
第115章 业失之 我的天子,我的美人哟!
燕珩等了许久, 都没等到秦诏的阴谋诡计。
阳谋,倒是有点。
秦王诞辰,宣布大庆三日, 诸臣不朝,休沐养息, 天下庆贺,那热闹的氛围短暂地驱散了大家对“暴君”阴霾笼罩的恐慌。
这个暴君, 即位两年, 除了大兴土木之外,什么也没做。反倒降低赋税, 广开商贾,凡人丁、田亩之事, 皆有所成。
这样看起来,也不算很讨厌。
秦诏去给人请安,手挂在人肩头上, 笑眯眯地说道:“燕珩, 明日便是我诞辰了。你可想好要送我什么了?”
燕珩微顿,道:“还未曾想好。”
“那也不急, 你慢慢想, 日后再补上也是来得及的。”秦诏道:“若是你实在没有主意, 我倒想跟你,讨一样东西。”
“哦?”燕珩饶有兴致:“说来听听,兴许寡人高兴,便许你了。”
“我想,让你……陪我出趟宫。咱们去外头转转。”秦诏道:“咱们总说,要护着这山河万里的子民,却从不知道, 那些子民到底如何。”
巡游四海,体察民情,乃是王君之责,并不算逾矩。
燕珩便问:“只要这个?”
“只要这个。”秦诏笑:“我想陪着你,去看看……那些个叫人争来抢去的江山,到底是什么样子。燕珩,你不好奇吗?”
什么疾苦、富庶,什么繁华如云烟。
总之,那些挂在嘴边,随便哪个君王都能拣出的一大堆道理和漂亮话,不过都围着“子民”二字打转。至于子民到底如何,却没有人管。
燕珩道:“多少……有些不妥。”
“没什么不妥。”秦诏道:“叫符慎、公孙渊等人随行,再有暗处精兵相护,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再者……我也好奇,他们,到底怎么骂的我。”
燕珩轻笑:“嗯。是该听一听。”
秦诏抱他的窄腰——“燕珩,你可真坏。总这样欺负人,他们骂我,倒不舍得骂你。”说着,他怪声怪气地模仿道:“若没人疼,那‘暴戾’的秦王也可怜呢。”
燕珩捏他的脸颊:“胡言乱语。”
不过,燕珩到底没拒绝秦诏所求,竟真的跟着人出了宫。
公孙渊看了楚阙一眼,楚阙则笑着颔首,而后攀住符慎的肩头,凑到他耳边问:“哎,我说你们燕国人,怎的都这样奇怪,他老看我做什么?”
符慎顺手揽了他一下,又松开,低声道:“我们燕王,并不出宫,兴许是不习惯。”
公孙渊有点冤枉。
官居上卿,还有点被俩年轻人排挤那意思。这老头拢住袖子,本是想问:为何,这两位闹着要出宫?恐怕不妥。
但他看见,楚阙和符慎也极兴奋之后,顿时没得说了。
燕珩身着雪色袍衣,绣花都是最低调的纹样,别一支素色玉簪。若不是有心人,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看着神容非凡,气势华贵,像是高门大府中的新贵老爷。
再看旁边跟着的,同样挺拔健阔,青袍束腰,银冠簪发,最是飒爽飘逸,像是戎武之气。
兴许是兄弟二人。
再后头不远处,便是随行的三位。
大约是怕凑在一处实在惹眼,他们便间隔三五米,只随意跟着。
秦诏带人转过茶楼,去听台上唱歌弄曲儿;又带着人驻足商贩摊前,捡了几个铜板买小零嘴儿。燕珩蹙眉,别过脸去,并不吃。
秦诏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燕珩……”
那话才冒出来,秦诏又闭嘴了,生怕叫人听见,他凑到人跟前儿,问道:“燕珩,你就跟我说说,你的字叫什么嘛。若不说,我在外头,倒没法寻你了。不敢叫人听见……”
燕珩轻笑:“那就住嘴才好,省得聒噪。”
秦诏挂住他的窄腰,堂皇站在街上:“夫君——”
身旁走过的两个妇人,诧异地扭头看了他们一眼。
在外头,无法动用武力和权柄的燕王,显然有点无措。燕珩抬手,给人嘴捂住了……他脸色微变,只好压低声音道:“伯瑾。”
秦诏仍不撒手,笑眯眯地往人肩头靠:“伯瑾,夫君……”
燕珩睨了他一眼:“再不住口,寡……我就剥了你的皮。”
秦诏捏了捏人的腰肉,方才松开,但那笑容肆意,开口也混不吝的:“伯瑾休要动怒,这会儿在大街上,杀人可是要送官的。若被人捉住,最后……必要送到秦王面前——‘问罪’。到那时,可不好糊弄呢。”
燕珩哼笑了一声:“那秦王也得有问罪的本事,才行。”
秦诏笑而不语。
两人走在街头,昏色漫灌,灯火与月色倾泻,将整个临阜映照得绚烂而热闹。
秦诏便道:“才不过两年,临阜已经比往日还要繁华温暖,伯谨,你瞧,这样难道不好?咱们何苦再打仗呢。”
燕珩沉默片刻:“若是秦王的主意,便是为着说服我,抑或‘投降不战’,也不必拿临阜之繁华当幌子。”然而,他转过眸来,却又说:“不过……秦王治下,尚可。”
秦诏愣了下。
燕珩这是说他……治理江山还算不错?
被人夸得喜不自禁,秦诏露出笑来,正要讨骄;远处,忽然一声大喝——“且说那秦王暴戾,好大喜功!”
被骂了一句的秦诏:“?”
他扭头看过去,瞧见一处繁华酒楼外头,支起来一道摊子;所设的三寸小台之上,站了个容光焕发的老头,正预备再说下一句……
秦诏不敢置信地回望燕珩,委屈道:“他骂我!伯谨——他骂我?”
燕珩忍笑:“说得不错,甚有道理,过去瞧瞧才好。”
说罢,也不顾秦诏那副委屈的神色,便阔步朝那道摊子走去。才迈出去两步,耳边就响起来那老头的下一句话:“再有那燕王,针眼大的心胸,也不容人!”
燕珩顿住:……
这老匹夫,该死。寡人何时心胸狭隘了?
秦诏“扑哧”就笑出来了,他快步跟上,挤在人跟前儿,轻声道:“你方才还说有道理呢,这样一看,才知道他冤枉人,说得竟没一句可信的。”
“咱不听那等话,都是说书唱戏,当不得真。”秦诏道:“咱去别的地方转转。”
燕珩轻哼,却径直走过去了。
——他倒要听听,外头的人是怎么看待他的。
“昨儿,咱们说到秦王灭赵,乘人不备,攻破临阜。因此,说他好大喜功,那可是半分不假,凭着天子亲军、搜过来的俘虏,四处征战,杀得是片甲不留,血海翻滚!”
“有了六国,他竟还不满足,非要将赵国也吞下去,搅得天下不安,四海不宁——”
围观群众饮茶,接话:“暴戾贪心!”
“正是如此。”那人继续讲:“闻说他,侵占宫妃美人,日夜笙歌,那漂亮的,不管大小全都占下,再说那等瞧不上的、男子之众,便通通杀了!这等好色之徒,才得天下,就暴露本性,大兴土木,盖得那样多华奢宫殿,只为酒池肉林!岂不可恶?”
“可恶!”有人接:“前些日子,他还选了一批少年入宫!这我可是听说了的!”
“正是,谓之荤素不忌、男女不拘,好色成性,暴戾毒辣。”
秦诏被这句话噎住了,那口气激昂、用词刁钻,众人纷纷附和,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他嗓子沿儿里哽住一口气,扭头看燕珩:“他……他,怎么污蔑人呢?”
燕珩哼笑,“活该。”
——谁教你成天介不管不顾。
骂够了骂足了,他才道:“不过呢,这秦王倒有一样好。”
秦诏都急了,站在围观群众之中,追问道:“哪样?”
那人看了他一眼,笑道:“小兄弟别急,这就说到了。那秦王虽有千般不好,却是个猛将,在战场上,那叫一个勇武,可谓是以一当百、视千军万马为无物!凡是数得上名儿的将军,再没有哪个,不被他生擒过!”
接着,就是对秦赵之争并临阜之战绘声绘色地讲述。
那场面之宏大,秦诏之勇武,并捎带着符慎,一块讲了个遍。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还算基本属实,可给秦诏夸得心花怒放。
他歪头看燕珩,笑眯眯地:“伯谨,你认真听,这一段,可一定得认真听!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说着,他趴在人耳边道:“我在战事上,正是这样勇武,比符慎还强呢。”
燕珩没说话。
那人话锋一转,再度数落了秦诏一顿,才道:“战事初定,他还要作甚?这才知道,他竟欲请天子下榻,来临阜共商大是。你们说?那位,能来么?”
大家急了:“来了,还不被他捉住?他这样狂放,岂不是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
“要么说呢!”
“天子何惧?故而下榻临阜,本是好端端地商议,却叫秦王搅了局!列位!——”他卖起关子来,说道:“你们猜,这秦王,做什么?”
“投降?”
“要与天子瓜分天下?”
“扯破了脸皮?”
——“非也!竟都不是。”
“哪知道,那秦王假意投降,将人哄骗过来,竟看中了天子!”
围观席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席间有个粗汉啐了口瓜子皮儿,问:“啥意思?”
人群反应过来了,大家爽声大笑:“去你的,胡说八道。你这说书,说书,净胡扯呢!闻说天子丈八,威风玉立,提刀立马,连符将军都奈何不得。”
那说书人也不恼,嗤嗤地笑了两声:“哎,你们别不信。老汉我才听时,一样不信——咱只说接下来的事儿!前头提过,燕王心眼正小,叫他这样羞辱,岂能善罢甘休,竟当即震怒,起兵强攻,要直逼临阜。”
“吓得秦王告饶不迭,却为时已晚!”
“两人驱散民众,奔逐战场,狭路相逢,还不打个天昏地暗?……”
那战斗场面说得实在夸张。
秦诏心道,前头那句“看中燕王”勉强算作真话,可后面的便全然成了假的,都没一个字儿对得上。
楚阙和符慎两人,相互瞅着,听得咯咯笑——“嗳,我给他弄到侯爷府,没事儿就给咱俩编故事听,可好?”
符慎努努嘴,示意他去看燕珩:“喏。”
燕珩神色复杂,他仿佛实在猜不透,怎么能将是非传成这个样子。
紧跟着,就说到了他本人:“天子降生之日,先王曾见九龙真神降世。那夜,月如银盘,蒙晕紫光,照得整个燕国山河如昼,全国上下,举众皆知。”
有混迹在其中的“燕国人”做证:“这是真的!那年我才十六岁——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秦诏盯着燕珩看,吃惊不已,燕珩却只哼笑。
楚阙也小声问,得到了符慎的点头认证:“嗯,是真的,我爹说过。”
楚阙“啊”了一声,当即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这位要真是神仙下凡,那他们王上也忒的胆大想吃天鹅肉了。
“传闻那位是真神转世,上可传达天听,下可指挥阴兵。”
燕珩:“?”
秦诏忍不住去捉他的手,问话都小心了三分:“你该不会……真会指挥吧?”
“不止身姿威武,更兼貌美风流。这二人初战在昌良,只见乌云蔽日,刀剑激鸣,天子御马疾驰,身手快如雷霆,大喝一声‘你这贼子’,而后刺出长戟……”
“秦王那心口差点被人刺中,满面血色,后背又来一刀,小腹也被人捅穿,前胸后背砍得仿佛烂肉……”
燕珩听得心口一紧。
秦诏嘟囔:“就只一刀,哪有这样严重……若砍成这样子,岂不是不能活命?”
“天子将要擒杀这贼子,才要挥出手中利器。说时迟,那时快,又听得大喝一声‘且慢’,迎来又来了一个魁梧猛汉!列位,你们猜,是谁?”
“正是那逆贼将军——符慎!这小贼护主心切,忙将秦王护在身下……”
逆贼?
符慎愣住,咬在嘴里的糖葫芦突然不甜了:……
他瞅着秦诏的后脑勺,狠狠地剜了人一眼,又跟楚阙抱怨:“哎,我去救命,怎的倒骂我逆贼——?”
楚阙替人打抱不平,开口喝倒彩:“你这老头,人家符将军是咱们大秦的功臣,怎么这样说的?”
燕珩和秦诏对视一眼,都没好意思说话。
符慎忙帮腔:“就是的!”
“嗨,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儿子打老子,岂不是天打雷劈的罪过?”
座下哈哈大笑,都听出来了老头骂人的意思,明着是说符慎与符定两军对垒,实际上,骂得,却是秦诏忘恩负义,转头要打燕珩。
紧跟着,底下人催他:“你快说说,那秦王伤成这样,怎么又好了呢?”
“且说这秦王倒在战场上,叫人救出去,吃了数不尽的汤药,那些时候,连临阜的药铺都涨了二倍不止呢!岂不全靠一口仙气儿吊着?身上数处伤口溃烂,连医师都说救不得、眼见无力回天!这秦王趴卧在床上,奄奄一息、将要咽气,竟仍伸长了脖子,急说道:——”
那话底下没了。
燕珩没忍住,问了句:“说了什么?”
那老头上下打量他一眼,卖关子似的乜斜看他,不吭声。
还是公孙渊最懂规矩,抛了一小块碎银子给他,那人才眉开眼笑,乐得道:“我说贵老爷,您猜猜,他说什么?”
燕珩睨秦诏:“你说什么?……”
秦诏:“……”
压根没这事儿啊。
那老头卖足了关子,才朝着燕珩挤眉弄眼,笑道:“眼见这秦王,奄奄一息、将要咽气,竟仍伸长了脖子,急说道:我的天子,我的美人哟!”
“哈哈哈哈哈哈哈……”
燕珩:……
秦诏:花钱听骂。
虽是骂秦诏,但燕珩也跟着挨了臊。他憋住那点薄红,蹙眉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这回书罢了!”那老头笑:“咱们下回讲‘秦王强娶天子’,列位,明儿,不见不散!”
大家刚被吊起的胃口,全都噎回去了,只得给他喝倒彩,嫌他卖关子:“嘁——”
人群散的散,笑的笑,燕珩听见周遭那些人喝茶聊天:“哎,你说,到底临阜宫里那两位怎么想的?是秦王投降,还是燕王被俘?——”
“管它呢。一天三顿,吃饱不饿,谁打谁的,也不要紧。”
“那秦王暴戾,天子该替七国出气,将那下流坯子打服——”
“下流不下流我管不着,他想娶燕王,我倒一百个支持。”有个人笑道:“他俩成了婚,一不大选,二不娶妃。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也不必打仗了,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儿!”
“那……那两个男人——”
另一边却在那里研究:“哎,你说,那天子指挥阴兵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燕珩:“……”
他顶着三分尴尬,转头便走了,跟他预想中的完全不同,更别说将他编排得那等……离谱。他走出去两步,仿佛不解气似的,又转过来唤秦诏跟上。
秦诏凑到人跟前去,腰上叫人掐了一下:“哟,疼。”
紧跟着,就得了人两个冷淡的眼神,简直是美丽的警告:惹出这种事来,街头巷尾,岂不叫人耻笑?
秦诏问:“你刚才是不是心疼我了?”
燕珩并不理会,只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而后,便继续朝前走去。
秦诏笑着追上他。
帝王巡视,只将视线扫过长街两侧,被这些热闹而平凡的气息吸引住。
那样朴素的衣衫,却包裹着一个个热气腾腾的、活生生的人,一张张笑脸扬着,偶尔朝他发出招呼和叫卖声。
那长宫之内的故事,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趣谈,编出故事来解闷儿。
他们不在乎秦诏娶谁,只要秦王不强娶民女入宫便好。
他们不在乎谁说了算,只要赋税减下去,再不要逼着他们交出钱粮便好。
他们更不在乎宫里的两位是不是相爱,只要他俩不要忽然扯破脸打起来,叫老百姓吃不饱饭、丢了性命就好。
夜色繁华中,一个妇女手脚麻利地帮丈夫忙完眼前这一摊,便赶过去,从老妪手中接过孩子,坐在门槛上喂了起来。
她脸上还有细汗,一面喂一面抬起手臂来,蹭了蹭脸,低头看孩子的时候,脸上就洋溢出来一种“有奔头”的热情与爱意来。
燕珩默默看着。
仿佛是察觉那视线,妇女抬头,泼辣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奶孩子的。”
燕珩:……
他忙将脸扭到另一面去,红辣地撞上秦诏的视线。
那小子低下头去,嗤嗤地笑,却不敢吭声。
因被人伺候久了,燕珩并不觉得“身体”有这样一道微妙的界限。
他恍惚地想着,这些人并不为他而活,也不为他辉煌的虚名而活——他们只是守着眼前的日子,掰着手指头吃饭,平静生活。
燕珩继续朝前走。
这一行人各有各的盘算,他们本想从这条街,转到对面去,才要穿过两道酒楼之间的转弯……阴影处,便撞见有人躲在那里哭。
燕珩本想问话,才开口说了个“你”字,那女子就抹了抹眼泪,快步跑了。
从背影可以瞧见,衣森*晚*整*理着打扮华丽漂亮,并不像是为生活所迫之色。
公孙渊给出答案:“伎人多有不愿,或胁迫或诱逼。您看方才那个女子,后腰别了一朵牡丹,便以为初次接客之意。”
四人齐齐转头看他:……
公孙渊面露尴尬:“此等风月之楼,伎人多有技艺,或弹琴弄曲,或歌舞吟咏,并不全是这等。只兼有卖身者,或许不情愿。我家夫人管教严苛,我并不曾……”
燕珩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秦婋来,想及当初,她也是女官而来,如今,已领兵十万,攻打五州去了。
公孙渊继续说道:“此街乃是花巷,几位,是否要进去……看看?”
燕珩抬了抬下巴,示意要进去。
连公孙渊这等,都知道内里如何,恐怕别的官员,狎妓者不在少数。因而,他们真的进去了——那酒色飞扬,乌烟瘴气之地,燕珩才迈进去一只脚,眉头就蹙了起来。
方才哭泣的女子,正坐在几个男子身边倒酒。
燕珩眯着眼,瞧了一会儿。
那两人眼熟——
竟是秦诏说要来替代相宜的苏玉、苏文兄弟俩。
门是半个时辰前进去的。
此巷是半个时辰后封住的。
公孙渊出示腰牌,与当地衙署说些什么;那女子哭着说话的时候,听口音还像是燕国人。跟来押的人说,是被卖来的。
楚阙不知死活,拖长了音调问道:“符慎,你们燕国人——也吃不饱饭吗?”
符慎傻眼,下意识扭头去看燕珩。
燕珩怔了片刻,抿唇不语,然而神色却沉下去。
转了一夜,这位三十多年没听过一句忤逆之言的天子,叫人从街头骂到了巷尾。秦诏就更不必多说了,在临阜之地,与其说骂的是燕珩,倒不是说,骂的是他呢。
——“燕珩,你生气了吗?”
燕珩道:“没有。”
“可是,看你脸色不好……”
“忠言逆耳。”燕珩睨了他一眼:“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鲜少听见这些话,并不习惯。”
那些人,是他们的子民。
他们有时粗鄙,有时卖弄;有时坦诚直白,无比真实。他们自私自利,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他们有家国大义,在危难之时也敢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只图一隅之安,抱怨,不明白争来抢去的意义,他们也用心,艰难,靠双手创造着独属于自己的幸福。
那条街的尽头隐没在黑暗里。
仿佛流淌到岁月长河,几千年,亘古不变。
千古英名、真神降世——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藏在他们心中的江山,并不只有风骨、雅致,日月当空,还有这些蝼蚁似的性命。
他们想活着,想爱,想要尊严。
燕珩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秦诏,你愿意做暴君吗?”
秦诏请他上轿,又跟着坐进去,他轻声道:“燕珩,十年前,你教过我:没有一个子民,会为帝王的虚名而活。他们记不住千秋万代,功在谁身,他们只要吃饱穿暖。”
“甚至,他们人微言轻,那只言片语,不为人所知晓,更不会传到我们耳朵里来。”
“燕珩,但他们说得对,你是天子,你不一样。”秦诏靠在他肩上,却贴着他的脖颈说了一句:“可你,别杀我了。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燕珩转过脸来,仿佛好笑似的,“秦王这就怕了?”
奇怪的是,秦诏没有反驳,他点头说:“嗯,我怕了。”
以前,他总是说:“我有何惧?杀了我,燕珩,你若舍得——尽管动手。”
现在,他却说:“我害怕,燕珩,不要杀我。”
燕珩仿佛没听懂那话是什么意思。
但片刻后,他却将唇贴在他额头,轻柔地叹了口气:“寡人从来都……没打算要杀你。”
那个二选一的选择。
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第116章 论祸凶 寡人今夜就宠幸你。
如果不能杀他, 那就只能爱他了。
燕珩所设想的方式,并那等狠心的赌约,和爱他并不冲突。他将人藏在身边、假死囚禁在宫里, 抑或放他在高座之侧,共享江山。
于他而言, 心始终不曾变化。
只是。
他从来都没打算杀秦诏。
秦诏钻进人袍衣,去咬那一粒, 叫人嘶气, 掐住脖揪起来了。
“寡人不杀你,你便要得寸进尺?”
秦诏道:“我听见你说, 不杀我,我便知道, 你是那样爱我。”
——燕珩没忍住,哼笑了一声。
秦诏又道:“燕珩,你的千秋功名, 仍会被人记住的——你只是你, 你和谁相守,你都是天子……实在不好, 便说‘为暴戾秦王所迫, 天子为平战祸, 遂定两国之姻’。”
生怕燕珩不承认似的,他凑在人耳边,轻笑:“天子宠幸我,我便得一点光辉,在史册之中,做你的一角的传注。”
燕珩没说话,只是转过脸来, 瞧着他。
那点顾忌被他挑破,竟全没有引起一点退缩。那等杀意如此锋利,像过往许多次,那位递出去的剑刃——都被秦诏抬手握住了。
哪怕受伤,哪怕痛,都不重要。
现如今,江山太平,秦诏自觉对得起这一路走来的所有人,含恨叮嘱、要他发誓的白念薇,遭秦厉诛戮、死不瞑目的忠臣,陪他浴血奋战的将士,围绕在他身边殚精竭虑的人臣,以及守在尺寸之地等着吃饭的子民。
他那副斧钺劈凿过的身躯之下,唯有一颗心,还没着落。
那里,只有燕珩。
——他想做有血有肉的、灿烂活着的秦诏。而他的燕珩,却只想做人人敬仰的君王,那样冷冰冰的头衔,仿佛枷锁一般,将两个人都勒住。
他挣脱,却被那爱狠狠扯住。
越是飞得高远,越是将燕珩的掌心划得鲜血淋漓——那位若是不爱,便可以一刀割断;可惜,怎么也舍不得。
燕珩从不喊疼,他只是默默忍受,以帝王最淡然镇定的姿态,握紧了线。
秦诏伸手抱住他,仿佛察觉到他沉默里的隐忍,便说道:“燕珩,我不会再逼你的。今晚,我们只是出宫散散心。不管你最后,怎样决定,我都不会再任性了……”
燕珩揉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地捋着,仿佛小时候疼惜少年一样,要看见他在掌心热着,才能确认他的存在。
但燕珩仍旧没说话。
他想,燕正说得没错,他是天子,但秦诏说得也没错,他是燕珩。若他的心牵系在这条线上,爱着子民和他,并不一定冲突。
那道虚名,无非是摇曳在狂风中的燕国旌旗,烈烈地在他耳边作响。
也仅仅如此。
那晚作别时,燕珩没有留他,只是说:“留在寡人身边,你开心吗?”
秦诏点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而后,扬起下巴,站在凤鸣宫来,仿佛呼唤什么,极其大声镇定地喊了一句:“燕珩,我好爱你——!”
侍卫呆呆地站着,对视一眼,没说话。
他们秦王,一向肆意轻狂。
但那夜,他们还听见了另一句,来自天子的淡定平静地回答:“嗯,寡人知道,寡人如是。”
——什么如是?
秦诏傻傻地站在原处,仿佛数十年的狂喜,在这一瞬间涌了上来,将他摧残得头脑发昏。他还想再问,那位,却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秦诏仿佛头脑不够用了,捉住人臣问:什么如是?这是爱本王的意思吗?
人臣支支吾吾,不敢乱说。
寻不到答案的秦诏,还要再缠着人问,可接下来的半个月,燕珩对他,都避而不见。
帝王扶着册子,总在失神,却不知想些什么。
实际上,他总是会想起秦诏初到燕宫的那一日,少年一双眼睛里,有震颤和倾慕,仿佛在说,这样珍宝一样的发着光的人,可真好。
燕珩见过许多羡慕的眼神,却从没有,如他这般真挚和热烈的。
在秦诏眼中,归秦即位、霸占山河,都和拥有这样的“稀世珍宝”藏着扯不断的关系。他若想求得凤皇安栖,就须得造得华奢宫殿、盛世江山,给他金银珠玉,为他种下世间最茂盛而高大的梧桐树。
所以,他走在那条漫长昏暗的帝王之路上,从懵懂,到清晰,越来越听见,除了肩头上的期盼以外,那颗心,也在疯狂跳动。
他雀跃,他狂喜,为燕珩视线的驻留。他捧着江山,站在梧桐树下,等待一个回答。
——哪怕只是凤皇之尾,掠过他的指尖,那一瞬间所落下的香气,也给他留下无尽的幻想,快了,就快了。
他为此,作足了准备——以壮志,以热血,以赤诚,以真心。
燕珩那时,总觉得猜不透,那小儿心里,到底有什么怒涌着的热,始终灼烧,以至于片刻不能宁静。
如今,他仿佛想明白了。
那日,阳光正好。
在燕珩饮茶的间隙,德福忽然赶着进殿来,禀告道:“王上,太傅求见。”
燕珩顿了片刻,才蹙眉:“太傅?”
燕珩一向敬重那位老师,因他年事已高,待自己即位之时,便赏了他最高的虚职尊称,还为其夫人封赏命妇,许他从此不出入朝堂,若有事入宫,可于燕宫乘轿而行。
——算起来,已及耄耋之年。
“正是。”德福见他神色变化,忙道:“并非秦王请来的,是太傅牵挂王上,亲自奔袭临阜。秦王知道此事之后,已经第一时间将人安置好。顾念他年迈,休憩一日,才请他入宫来的。”
燕珩搁下茶杯,站起身来。
“太傅此刻,正候在议事殿。”
待燕珩去了,秦诏忙起身相迎。太傅已然得人安抚,赐了座,神色也镇定平和。他瞧见燕珩来了,仍执意跪下去。
“老臣,叩请天子圣安。”
燕珩去扶,“老师不必多礼。”
太傅起身之后,看了秦诏一眼。这位“外人”秦王,忙寻了个借口告退……他出了门,见德福也被人撵出来了,还轻声嘀咕呢。
“这、这老太傅,该不会说些什么……于理不合,早归燕国之语吧?”
德福摇头:“小的也不知。”
秦诏站在殿外,左右踱步,长叹了口气,生怕他将燕珩拐带走。方才,自己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也只换来人掀起眼皮,一句淡淡地“秦王所言甚是。”
秦诏心里没底,暗道,不愧是能教导他父王的老师儿,这样沉得住气。
不过,与他预料的不同,太傅头一句却是:“王上可还安好?”
燕珩点头:“老师,寡人一切都好,并未受人胁迫。在临阜之年,本欲激化四海之恨,他日强起兵马,夺得天下。只是如今……”
他开门见山:“老师,您说,寡人起兵,是该也不该?是圣明还是迂腐?”
太傅叹了口气,道:“若王上身体康健,无有安危之忧,老臣便放心了。”接下来的那句话,仿佛是提醒:
“您是天子,若是起兵,便是应该,是圣明,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您若是不肯起兵,随心而行,亦是应该。此举仍是圣明,仍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燕珩微怔。
“只不过,老臣此行,并非为了江山社稷,而是挂念王上安危。”太傅慢腾腾地掀起眼皮儿来,亲和笑着:“能给王上做老师,是老臣的荣幸。王上之心胸,旷达若海,那等小事儿,岂非不能自己拿主意?”
燕珩轻笑:“老师这话,实难听到。”
不知为何,太傅那脸上带着一种分外平静的释然,他道:“繁华富庶,大通商事,臣至于临阜,本有无尽担忧,可瞧见城外之景况,反倒放下心来。秦王并未不通时务,如外界所传之‘暴戾’。那年为司马、将军设宴,老臣听他谈吐,不过一面之缘。但,王上赏赐他吞云刃……兴许,便已明了。”
那颗种子,是你亲手种下去的。
——如今,他长得繁茂,你何须再担忧呢?
“王上。您……”
太傅望着他,那双苍老的眼睛流露出慈爱,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又或许,在他眼里,燕珩一直都是那个追问“什么是疾苦”的孩子。
“您和先王不同,您从小,便是那样的仁慈。您现在,还想再问,什么是疾苦吗?”
燕珩顿住,垂下眼睫去,微微一笑,而后摇头。
太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搁在一旁的锦匣捧到他面前。他打开,还带着笑意:“王上小时候贪玩。”
后来,却再也不会那样了——
那匣子里有许多小玩意儿。扯破的纸卷,琉璃珠,仆从为他做的巴掌大的纸鸢,却没有线。他仍当珍宝似的搁在掌心里把玩,但被太傅呵斥之后,便全都没收了。
还有一些,写着“蟋蟀之鸣、两仆取蛐蝈之斗,甚是有趣”之语。
“王上,如今已经长大了。老臣没收的这些……珍贵的东西,都该还给您。”
燕珩视线掠过,本想笑,却哽住嗓息,说不出一句话来。记忆之闸猛然掀翻,他想到了许多事情。那时候,他不止问疾苦。
他还问,老师,我要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天子?
他问:争得天下,这些人便能不死吗?
很多的问题,问的时候尚且幼稚。再后来,他便问:“若是欲得八国,何以用刀?老师,人是杀不死的,寡人要的,是斩草除根的手段。”
——太傅叹息,“王上乃是明君,治理江山十五载,天下平顺,百姓富庶,官员清明,将及盛世。再有如今,秦王为您之臂膀股肱,八国俯首。天子之名与您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燕珩抿唇,不重要了吗?
太傅仿佛看透了,笑道:“您那时许下的宏愿,如今,全都已经实现。那天子之名,还那样重要吗?”
燕珩沉默,并没说话。
太傅也没有再追问,更没有就“天子当归燕、诛杀逆贼”之事,多说一个字儿。他只是将这样的东西交还给他,确定燕珩的安危并没有受到威胁,便起身来,说告退了。
他慢慢朝外走去,待门扇大敞,盛夏的阳光落在殿里,也打在他苍老的脸上,他才说道:“王上,临阜的阳光很好。”
燕珩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远去。
三日后,宫外传来消息,太傅于睡梦中溘然长逝,脸上还带有一抹微笑。
——卒于临阜,寿终正寝。
来看他最得意的学生一眼,来给他所教出来的帝王告别,用自己年迈、腐朽的肉身死亡,来给他的学生上最后一课,仿佛是他这一趟奔逐的终点。
燕珩听闻消息,怔了许久,以至于恍惚之后,才终于“嗯”了一声。
再三日,他仿佛才接受了这个消息,下令追其忠贤之谥,命人厚葬。而后,他叫人将当年秦国所献之金鸢,送进临阜。
秦诏心中担惊受怕:“燕珩,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秦厉献金鸢于我儿。寡人答应了你,待你长大,便归还给你。怎么?不喜欢?”燕珩道:“寡人还没有赏你诞辰之礼。如今,便将此物拿来,借花献佛。”
秦诏道:“只是送我吗?”
燕珩点头:“只是送你。”
秦诏被人戏弄惯了,这会儿心里不敢信,生怕这金鸢之后,有什么难以跨越的陷阱等着他。因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挨着燕珩坐在人身边儿:“燕珩,太傅大人,到底说了什么?……你这样平白无故赏我,我有些害怕。”
“再者,早先便说了,我的一切,都属于你。这金鸢,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
燕珩抬手,揉捏着他的耳朵,又微笑:“除了金鸢,还有一道天子诏旨,你,要不要?”
秦诏猛地擒住人的手,转而盯住燕珩的眼睛:“诏旨??”
燕珩点头,似笑非笑:“你只说,要不要?”
“我……”秦诏无辜地望着他:“我能要吗?——燕珩,咱们先说好,你答应了我要待半年的。不能因为别人说了什么,就……”
燕珩掰过他的下巴,递上去吻了吻,又哼笑:“到底要不要?”
秦诏磨磨蹭蹭地跪下去,不算情愿地望着他:“秦王诏,愿接天子之诏。”
燕珩勾勾手,唤他跪近一点儿,而后,微微俯下身去,又含住他的唇,细细地碾磨了一会儿,瞧见他干巴巴的,不敢乱动,遂笑出声:“你,琢磨什么呢?”
秦诏小心翼翼。
愣是没好意思说,怕自己亲狠了,待会儿又挨骂,诏旨里如若有什么,再反抗告饶就来不及了。因而,他只是乖乖地跪着,神色端正:“燕珩,你还是……还是直说吧。”
这样子,倒像告别,他心里犯怵。
燕珩将诏旨递出去,德福就端着嗓子念:
“秦王诏,入燕为质,曾侍奉天子左右,七载如一日,故而得东宫之宠,虽有抚育之实,却无血亲之情。今,秦王假借天子之名,屠戮山河,强征七国,暴戾失德,不得民心。”
秦诏心里“咯噔”一下。
“虽治下平顺、百姓安居乐业,但天子仁心,不忍见其征伐之乱,故,褫夺父子之名。今,归还其幼年金鸢之礼,自此,举国上下,四海之内,不得以太上王相称。”
“命秦王诏,即日归顺。若是不思悔改,必有两国相争之害。”
德福递出诏旨去:“请秦王接旨。”
秦诏泪蒙蒙的:“我不接。燕珩,你不认我了?——是你许我叫你父王的。”
德福忍笑,得了燕珩示下,举着诏旨出去了。此诏旨早已经盖好了玺印,并不管秦诏是否愿意,当即昭告天下,与世人知。
秦诏还问了句:“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不是……不是还有半年时间吗?燕珩,你真的不要我了?”
燕珩将人带进怀里,掐着下巴笑:“张嘴。”
而后,是一个湿漉漉的吻,带着教导的意味,缓慢而柔和,但每一个动作,舌尖每一寸掠过之处,却分外强势——那香甜唇瓣,最后落在他眼皮儿上,舌尖将那颗泪卷走。
——“只想做寡人的孩子?”
秦诏愣了愣:“啊?”
“不是想嫁给寡人么?”燕珩轻笑:“天下皆知你是我的好孩子,寡人可没那等厚脸皮。说出去,岂不是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这回,秦诏听明白了!但喜悦来得太猛烈,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滚。
燕珩“昭告天下”,宣布与他断绝父子之情,竟是为了两个人的相守,名正言顺。
瞧见他哭得这么伤心,燕珩被噎住了——“怎么?你又不愿意了?”
“我、我当然愿意。”
秦诏只是没猜到。
他不明白为什么燕珩的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尖上,叫他喘不过气来,又喜又忧,梦幻似的,全然不信。
那位总是这样强势——想罚便罚,想杀便杀,想赏,便赏。
如今,燕珩将他日思夜想、辗转反侧搁在心底惦念的东西,就这样轻飘飘地赏出来了。无怪秦诏那样的反应:没有人敢信。
“你为何……”
燕珩点着他的唇,哼笑道:“寡人愿和秦王喜结连理——为了两国之生民,难道不好?”
当然好。
秦诏猛地扑上去,开始狂吻。那些天积压的想念和郁闷尽皆被驱散。尽管他还有些隐忧,怕燕珩用的是美人计,但这会儿,反倒顾不上了。
嘴角和舌尖被人咬破了。
氤氲的血痕,又被秦诏缓慢地舔舐、吮吸干净——“我只是太开心。燕珩,你不仅不杀我,还要娶我。”
燕珩揉着他的唇瓣,那神色沉下去,嘴角勾起一抹笑。
——总不能喂得太饱。
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将小崽子,喂足才好。
秦诏忍不住去吃他的手指,而后是他的下巴,被人扒开一寸的衣衫,露出光洁的肩头。那尖牙利齿,仿佛不知疲倦似的,在人身上,刻在一道又一道血红的痕迹。
燕珩轻声嘶了口冷气,强把他扯开,那神色好笑:“再这样咬人,寡人照样要剥你的皮。”
秦诏便凑上去,安抚似的舔那伤口。
燕珩道:“只说娶你,却没说,只娶你——”
秦诏不服气,才要跟他闹,但燕珩已经笑着将人拉开距离,站起身来了。
这位帝王,仿佛找到了答案。
你是谁?
你是天子。
他站定在原处,迎着灿烈光色,含笑侧转过脸来,问秦诏:“寡人是谁?——”
秦诏乖乖答:“是……天子。”
他又补充——“还是我夫君呢。”
燕珩哼笑,阔步出殿门去了。仿佛“天子”这两个字儿,反倒成了他的钥匙,是将那千万斤重的锁链轻轻扭开的关键。
再之后,他去祭拜燕正。
在诏旨宣告天下之后,他如释重负;望着那个乌青的牌位,连手心,也濡湿出一点水痕。
“父王,您说得对。”
“我现在,是天子。”燕珩缓声开口,神色坚决而镇定。他又重复了一遍,说道:“寡人是天子,所以,不允许您,命令我。”
“这世上,没有人,能命令我。”
“无论是临阜城,秦国,还是天下,在这九国五州之间,没有任何一个人,一句流言,一点风吹草动,能左右天子。”
“更没有谁有资格,告诉天子应该怎么做。”
“寡人是天子。江山是寡人的。秦诏,也是寡人的。”
燕珩露出一种淡然的微笑:“我是谁?”——“我想是谁,就是谁。”
那截香灰颤抖着,摔落在桌案上,燕珩垂眸默视,忽然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他们告诉自己,要学会举起刀来,要做到不辨喜怒,要勤勉,要爱民如子。
那是因为,那时刻,他还不是天子。
而当他,真正成为天子的那一刻,已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教他——
这个世上,难道还会有一个人,比天子自己更懂得如何做天子吗?
燕珩微笑,太傅说得没错,自己已经长大了。
站在这片土地上,但发一言,便是四海之号令。他不过是想要江山,何须管秦王同不同意?他不过是想要秦诏,何须管流言蜚语,旁人高不高兴?
秦诏并不知晓燕珩心中,忽然被波涛掀翻的那一瞬,到底迸发出怎样的心绪。但他再去看那位的眼睛,却发觉燕珩一双凤眸之中,流露着戏谑而稳操胜券的笑意。
夜色落下来。
秦诏将杯中最后一爵酒吃进肚里,抬眼盯住人,神色幽深:“燕珩,你娶我,不是骗人吧?……”
燕珩将人带进怀里,唇瓣贴在他耳边:“寡人今夜就宠幸你,叫你知道,是不是骗人。”
说罢,这句话,燕珩便扣住他的腰,拖着秦诏,将人甩到床榻上去了,毕竟那位文武双全,真动用起浑身的征服欲来,力气也不容小觑。
秦诏被人压在身下,那吻狂风骤雨似的落下来了。
被吻住的秦王,在这一刻才知道,那位,并不总是如此淡定不惊的——原来,燕珩也有失控的时候。
但是——
不对?等会儿……
第117章 彼离畔** 哪哪都软。
两人滚来滚去的接吻, 那会儿,秦诏不知道想起什么,咬着人嘴角, 咯咯地笑了起来。
燕珩挑眉,将人摁在那儿, “笑什么?”
秦诏满眼爱意地望着他,昏色中一双眼睛仍亮:“燕珩, 你看咱俩现在, 滚来滚去的,像不像两只小虫子?原先, 我做梦都不敢想,能亲亲你。现在……却各处都能吃。”
燕珩一手撑在他耳侧, 另一只手,则捻着他本就红肿的唇瓣,戏谑道:“哪里知道, 秦王胃口大, 竟总也喂不饱……”
“燕珩,那时候, 在燕宫, 只是挨着你, 一颗心就乱跳,扑通扑通的,快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似的。”秦诏道:“我一直以为,那天是因为吃醉了。可是后来,我发现,你瞪我一眼,我的心也那样跳。”
燕珩低头, 啄吻,又咬住他的下唇,轻轻扯起来,哼笑:“如若你说这个,是想叫寡人待会轻点,那你就算错了。”
秦诏两手挂在他腰上,两鬓生汗:“燕珩,上次……我吃得你,不舒服吗?这事儿比临阜归谁都紧要,咱们二人,岂不得再商量商量?”
“没得商量。你放心……”燕珩贴在他耳边,低哑的声息带着笑意:“我的儿,这样紧要的头一次,叫父王好好地教一教你。”
秦诏险些被燕珩那蛊惑的声音骗住,但他挂在人腰上的手,反应很诚实,顺势往下,狠揉了一把人的屁股,登时就清醒过来了——“能叫你宠幸,是足以叫我回味的。不过……今时今日,天子案形劳犊,心怀天下,本就辛苦。这等事,还是不叫您代劳了。”
两人吻得深,舌尖拨动着,争夺喘息的主动权。
因而,外头窸窣的碎响便都没注意。
——那贼子破窗而入的时候,刀光已经迎面挥来。
秦诏不愧是战场上磨出来的反应能力,身子动作比头脑还快一步,下意识就将燕珩掀翻,摁在身下护住了,那后背上当即挨了一刀。
他闷哼一声,迅速擒住人的手臂,狠折断下去,而后,一招格挡,翻身下榻,将刀反夺过来,猛地捅进人胸口。
燕珩起身,抽剑。
形势逆转极快,前后不过半刻钟,侍卫跪满一地之时,那两位已经将人全部制服了。秦诏怒火涌上来的时候,是生生将人脖颈扭断的。
燕珩将其中一人踹倒在地,拿剑压住他脖颈,还算留了个活口。
高大的秦王则衣衫不整,然而沾了血色的冷脸,杀意湛然,极其骇人。
秦诏怒问:“你是何人?”
“我是谁?我是七国子民,特来杀你这狗贼。”
对方是来杀秦诏的,但他没想到,燕珩也在。
前脚得了天子之诏,民情激愤,后脚追杀上来,竟发现这两人滚在一处,因而,他也怒视燕珩,仿佛从人的气度和容貌之上猜到了一般:“你是燕王——天子?”
燕珩冷哼:“正是寡人。”
“天亡我八国矣!天子不古,你竟与这狗贼沆瀣一气,枉我八国子民对你的敬仰!”
燕珩淡定地看着他被人绑起来,将剑尖扎进他肋下三寸,微微勾唇:“哦?依你之言,竟也是忠心一颗了?不如,挖出来,叫寡人瞧瞧。”
那人又怒又怕,还想再骂,被一剑挑破了舌。
那血色自口中呕喷而出,溅在燕珩光洁的脚背上——
“凭你一人,也代表八国子民?”燕珩垂眸睨视他,不屑似的,冷哼笑一声:“这样满口的仁义道德,应当……是王室后裔?”
那人无语,被人猜中了似的,别过脸去,无话可答了。
秦诏不叫他再问,唤侍卫将人带下去。仆从们清理殿里的血迹,医师则仓皇给两位包扎。
燕珩小臂受了伤,不小心被划破一道。
伤口不深,没大会儿便止住血了。纵是这样,仍叫秦诏心疼地直嘶气,只埋怨自己没保护好他,恨不能替他挨受才好。
但秦诏自己,方才下意识将人护在怀里挡的那一刀,是劈砍下来的,因而,更重了十分。
——来的赵医师。
这许多年,常见秦王伤痕累累,不算意外。燕珩受伤,这三十年还是头一回呢!待将这两位都包扎仔细,秦诏气哼哼地罚了人,又叫贡和带精兵,亲自在这里守着,方才算完。
殿里诸众退出去,秦诏坐在塌边,将他的腿搁在自己膝上,把玩摩挲着他的脚趾,而后将那细密的血珠拂蹭下去。
燕珩挑开凤眸,压低了睨他,似笑非笑。
秦诏被人看得浑身发热,瞧见他兴致正好,才敢去吻他,“燕珩,叫你受惊了,是我该死,你还好吗?”
“寡人岂能那样柔弱?”燕珩勾住他的腰,唤人躺过来。
这会子了,他仍将心疼压在眼底,仿佛已经习惯了克制,同秦诏的浓情比起来,那口吻显得别扭:“方才,怎么这样傻——也不知道躲,还替寡人挨了一刀?”
“我当然要护着你。”秦诏乖乖凑近前去,方才冷厉的脸上,这会儿堆满了软笑:“燕珩,若是方才没挡住那一刀,我才真的该死。”
“我不知道,什么傻不傻。我只知道,我不能叫你有一点闪失。你若疼一分,我的心就要疼万万分。”
燕珩哼笑:“肉麻。”
两人枕靠在床上,秦诏则趴在他身上,将脑袋塞在他颈窝里,一点点叼着软肉舔吃,还道:“前些日子,你说有人图谋不轨,我并未放在心上,更不曾嘱咐人斩草除根。都怪我——如若不然,也不会叫你受伤。”
燕珩扶着他的腰,意味深长:“秦诏,你是为救寡人而伤。若是……”
那话难以启齿似的,燕珩又偏过头去,吻他。
秦诏问:“若是什么?燕珩。”
他猜错了燕珩的心意,以为他要看在自己受伤的份上,让他一回:“若是你许我?你是不是要……”
燕森*晚*整*理珩轻笑,话锋转得猝不及防:“若是寡人现在,乘虚而入。你不会——怨寡人‘胜之不武’罢?”
秦诏方才还嘶着冷气装可怜,听见这话,吓得登时醒过来,那下巴一扬:“燕珩,哪有乘人之危的!你定不是这样的人,对吧?”
燕珩咬住他的唇,低声道:“谁说寡人不是?”
“哎——燕珩,你受伤了,你不好乱动。”秦诏一面吻,一面乱喘。转瞬衣裳就被人扯没了,他急道:“伤口、伤口——”
“这点小伤。寡人可不怕疼……”
秦诏:?
他心口一紧,瞥见燕珩脸上热起来的一抹绝色,并白皙脖颈都红了!那位姿态强势霸道,神色更不容置喙……也不知“不愧不怍”“隐忍克制”的燕珩去哪儿了。
被人摁在底下的时候,秦诏疼得脸色都变了,他装模作样:“燕珩,你弄疼我了……伤口好像裂开了。啊——好痛!”
瞧他这副惨烈的模样,燕珩顿时心疼,放松了力气。
他才要去检查人伤口,却被秦诏一个翻身掀开,摁在下面了。那小子笑得肆意,神色挑衅:“这点小伤,您都不怕疼,我又有何惧呢?方才是心疼您。”
“既然,您不想……歇息,那就——”秦诏两只手力气重得吓人,几乎是撕开人的袍衣扑上去的:“叫我好好地孝敬您吧!”
燕珩软声哄他:“乖……”
秦诏哼笑——“现在这会儿,您再说乖,可有点晚了。”他一手钳住人未曾受伤的手臂,压在头顶摁住,一手掐住人的窄腰,猛地咬上去,连舔带吃,没有一滴香甜涎水叫他放过。
燕珩喘。
秦诏恨不能连人那难耐的喘息都吃下去。
被他吮吸和狂吃得舌根发麻,舌面掠过人的嘴唇,重重碾过唇珠,而后□□着里里外外都搅了个遍。那口水沾满唇舌和脸颊、下巴,一路延伸。
他俯身吻他,舌尖咬住人,恶狠狠地喘着。
——燕珩抬腿想要掀开他,又被人强势拿膝盖压住了。
燕珩用那只受伤的手去掰他的手臂,却发现无论怎么用力,秦诏将他禁锢住,仿佛一座山罩压了下来,整个人纹丝不动。
——燕珩扣在他肩上,顺着伤口恶劣地摁了一下。哪知道秦诏吃得太专心,压根觉不到痛,反倒是那裹着的唇齿更用力了些。
燕珩吃痛,感觉几乎被人咬破皮儿。
他轻嘶一声,挣扎不动,两个人争来抢去地挤压在一起。秦诏回过脸来吻他,一面搅着他的舌,一面故意欺负人,惹他微微蹙眉。
那挂在窄腰上的手,顺着往下滑。
柔软、强韧,狠狠抓握住,仿佛有月色从指缝里流出去。秦诏只是这样抓住他,就感觉掌心传来难以形容的、头皮发麻的刺激感……
燕珩挣得厉害:“秦诏,你敢?”
秦诏满头细汗,不知是燕珩扣住他受伤的肩膀疼的,还是因为将要得逞开心的,总之整张脸在暗色里没有一丝笑容,反而沉寂可怖的全是厉色。那双龙目被压低的眉眼遮住光色,流荡着无比幽深、浓重的欲。
燕珩微怔,仿佛被那里面的浪掀翻了。
常年打仗、握着刀剑兵器的帝王手掌,带着一层薄茧,粗砺至极。
秦诏撑在燕珩身上,视线恐怖而极具侵略性地盯着他,因紧张和渴望,还有极力压制他所用尽的力气,将那热汗,逼得从脸颊、下巴上坠落下来,打在燕珩唇上。
燕珩挣得难耐,才微微张开口,唇边便溢出来许多低哑难耐的喘息。
他极力想克制住,身体却红透了,仿佛被人气的,才微微颤抖……
燕珩别过脸去——“秦诏,你……放开…寡人。”
“燕珩……你允了我吧,好不好?”
“我愿意做你床上的狗……你给我吃一口,好不好?”
——“啊。”
秦诏俯身吻他,干脆将人的喘息和欲拒还迎的话语堵回去。这会儿,连天子也不能命令秦王了。秦诏要在他的江山寸土,在他所日夜渴望的俘虏身上,将那欲吞下去。
他分明感觉,那颗心被汗水打得湿漉漉的……秦诏终于松开人,却钳住燕珩的窄腰,将人猛地掀翻,再度从背后抱住他。
燕珩那声惊呼被强势地摁在柔软枕被之中。现在,秦诏还不敢掉以轻心,若不死死压住。那位,随时会反击……
他埋下头去。
那异常的感觉,气得燕珩脸色滚烫,他挣扎,秦诏便恶劣地掐住人。
——燕珩不得已仰头,那喘息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偏偏秦诏故意惹他,却始终不叫他得逞。
殿中,有低哑的笑声。
那等,实在下流,燕珩叫他住嘴。
秦诏却偏偏戏谑开口:“燕珩,你叫我吃了那么多汤药,却不叫我自己想着你…我可是一滴没流……都打算,今儿……”
他挑衅人,笑道:“我倒要看看——父王不舍得叫我浪费,这里,到底能装多少?”
燕珩挣得浑身热汗,却半分动弹不得。
“秦诏,你敢!——你这混账……你若敢,真的这样做,明日,寡人必要杀了你。”
秦诏不舍得松开人。
“燕珩,今晚不叫你哭,叫你没有力气,叫你下不得床,我是不会走的。”秦诏贴在他耳边,掐住他脖颈的手掌用力,抵住他的喉咙,逼他别过脸来同自己接吻。
燕珩痛得轻哼一声。
秦诏幻想了一万遍的情形就在眼前,那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滚。
他并不是哭,他只是开心。
他那样清高好面子,才不甘愿被那狗崽子惹得失控。
但秦诏却掰过人的下巴,强势与人接吻:“父王,瞧你——怎么就不舍得开口呢。”
秦诏拿手捏开他的唇,将手指钻进去乱搅:“燕珩,求你了,说些好听的吧。”
“啊……”
秦诏终于放开他的唇。
他说——
“燕珩,你不叫?我倒要看看,是你先杀了我,还是我先赢了你……燕珩,你这儿,可真好。”
“燕珩……啊。”
秦诏俯下身去,将他两只手腕扣住。
那身强力壮、久经沙场的猛汉身体,吃了大半年滋补的中药。所以积攒的想念和欲望,滚在一处,沿着躯体和灵魂,从一个人递进另一个人心里。
燕珩扯过玉带来,挂在人脖颈上,仿佛恶狠狠地威胁:“够了。”
秦诏仰着脖颈,乱乱地喘息,眼泪止不住地滚:“燕珩,我爱你,我好爱你……”
那话仿佛难以启齿:“秦诏……寡人真的……”
秦诏舔唇,吃下去,而后又俯身下来吻他。那笑意带着一抹邪气,“燕珩,这半年,我忍了多少次,吃了多少汤药,今夜,就会有多少次。”
秦诏狠戾,态度恶劣。
燕珩感觉浑身都碎了,他开口,声息已经哑了一大半:“混账,你放开寡人……”
“燕珩,你现在不是寡人了,你现在有我。你说了不算……天亮,才算完。”秦诏看着燕珩,短暂地停歇片刻——“燕珩,你求我。”
燕珩咬牙,声息却出卖了那位的脸面:“寡人——不求。呵……”
秦诏终于扬眉吐气一回,疯了似的。
“不求?那好——”
等燕珩再开口求饶的时候,秦诏已经完全失控,那双臂并脖颈都爆出青筋,血管突突地颤抖着……
“秦、秦诏——”
“我的儿,放开,寡人要……”
燕珩隐忍,凤眸之中水光闪烁。
“燕珩……”
燕珩感觉,几乎是后背撞在床榻底平面上。
到最后那会儿,天色将明,燕珩已经困倦地阖上眼了。
但秦诏吻他的动作却极柔情,眼泪也往外涌,“燕珩,我好爱你,我好开心——虽然我也好怕,但现在,什么都不重要,在你身边,我只觉得幸福。我真的没有做梦是吗?”
那话很傻。
但燕珩仍哼笑,羞臊怒骂——“你这混账,这会儿了,分明得逞,还要装腔作势。”
殿里淡淡的血腥之气,早已被更浓重的味道盖住了。
*****
翌日,秦诏是将人吻醒的。
燕珩感觉喘不过气,才睁开眼,就尝到嘴边作乱的软舌。
“唔……嘶……”
燕珩复又闭上眼,缓歇了片刻。浑身仿佛被砸碎了一样,再没有一处好的,手臂酸麻,脖颈僵直,两股战战。
稍微动作一下,便感觉什么在坠淌一样,那是属于秦诏的东西。
水痕比人的眼泪,更沉重。
他就只睡了一个时辰,那眼皮极重——“滚出去,秦诏。”
那点为他负伤的英勇和功劳,又在别的地方全找补回来了。现在,他也跟着伤痕累累,脖颈之下,没有一处好皮儿,连最柔软的被褥盖住,都感觉那布料磨得人生疼。
秦诏亲亲他,然后伸出手来,温柔地圈住人:“燕珩,我待会儿便亲自去审问那人,绝对不会再叫你有一分的危险。现下,你起来,咱们去龙池洗洗——好不好?”
燕珩声息沙哑地说不出话:“不好。”
昨夜被人折磨得厉害。
若不说是相爱,只看浑身“伤患”,倒以为是受了秦王的酷刑呢!
秦诏也没好到哪里去,除了背上那被绷带箍住的伤口,别的地儿,连肩膀都叫人咬破了。谁叫他着急呢……将人惹得狠了,自然也要受罚。
那脖颈上,不知被什么勒的,连淤青都显得暧昧。
——帝王不知拿了什么牵住他的兽。
秦诏细细地吻他:“别人伺候,我不放心,更不愿意。难道……你打算待会儿等我走了,自己亲力亲为?”
燕珩终于睁开眼,冷淡睨他,哼笑:“寡人就不该心软的。”
秦诏贴着他的耳朵,轻笑着说了一句话,将燕珩气得两颊飞上薄红,“住嘴。”
那句话是——“您不光心软……哪哪都软。”
然后,腿也有些发软的燕珩,到底是被人扶起来的。
燕珩忍住愠色,抬手拨开人,并不要他扶着,动作虽然慢了三分,但看上去,还算正常。只是沿着腿,一路蜿蜒流淌到脚腕的月色,却显得分外……叫人眼热。
秦诏眯眼,没有即刻追上去,而是盯着他的背影,兀自回味。
燕珩头都没回,便知道那小子想什么:“再看,寡人便剜了你的眼。”
秦诏这才笑着追上去,自身后抱住人的肩头,细细地啄吻:“那就剜了才好,我若看不见,就只好……将你这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拿手指摸过去。”
因背上有伤,秦诏便踩着玉阶上,靠在更外面,并没有往里走。
他扣住人的腰,把人往回带,那本就滑润的玉阶、软了三分的腿,叫他得逞——秦诏轻易,便将燕珩扯地倒在怀里。
秦诏像抱孩子似的,反手将人扣住:“也该我抱一抱您了,像昨晚那样。”
燕珩真想掐死他。
——“住嘴。”
秦诏似乎上瘾,忍不住低下头去,嗅着他的皮肤,那透着香骨的肉身,将他蛊惑的像是吃醉酒一般,他掰过人的下巴,胁迫人同自己接吻,卷起人的香舌,死死缠住不放。
涎水坠落在水面上。
“燕珩……”
“嘶。放手。”
“我不……”
等燕珩“虚弱”地从龙池迈步出来,披上那件软衣的时候,秦诏那视线,还带着极强的威胁意味儿,直直地盯着人看。
“你,滚出去。”燕珩沙哑的声音,毫无威严和震慑力:“再也不许到寡人这儿来。若叫寡人看见你,非得打断你的双腿不行。”
秦诏道:“昨夜,您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以后,我是您的夫君,伺候好您,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秦诏笑着,再不惧怕一份,他站起身来,浑身湿淋淋地,整个人一夜不睡,竟也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仿佛吃了丹参一样。
“燕珩……”
“我给你抹药?”
燕珩难得没克制住语调,没好气道:“寡人身子好得很。”
秦诏依依不舍地看他,那口水恨不能流出凤鸣宫,一路淌到临阜护城河去:“燕珩,真的不用我?那我……可走了啊?得晚一些才能来看你。”
燕珩哼了一声。
若不是他现在动弹不得,秦诏今日,必定是被他一脚踢出去,而不是自己走出去的。
秦诏慢腾腾地穿好衣服,笑道:“那也好,燕珩,晚上,我再来!”
那口气,甜蜜诡异。
燕珩却听得火冒三丈:“滚。”
秦诏嘿嘿笑了两声,并不气恼,只美滋滋地往外走了。
外头守了一夜的贡和,见人出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他好歹是个大老爷们儿,愣是没好意思乱说,只问了一句:“王上,您和燕王……都、都没事吧?”
秦诏哼笑:“正要找你呢!护卫不力——跟本王来。”
第118章 独行士 今晚,咱们补回来?
贡和跟着他下了狱。毕竟, 那高大的身姿站在旁边,也威慑十分。
秦诏准备要提审刺客,他往那椅座上一靠, 嘴角含笑,“将人带上来。昨儿, 可问出什么来了?”
听说他将两位王君都伤了,因而, 这处连夜不眠, 欲要将他审问明白。还要防着他咬舌自尽抑或服毒,狱卒便将他两牙都掰开, 塞了软布封住。
这人苦苦支撑死活不说,待到天明, 因浑身伤患,已近乎昏死过去。
仆子们兜头浇下去一盆冷水,将人泼醒。
秦诏去瞧这刺客的时候, 脸上仍旧含着一缕笑。倒不是因为他宽和, 而是喜事在心里,他实在忍不住, 那嘴角有意无意地就往上翘。
底下人将他口中所塞的软布扯开, 问道:“王上问话, 老实回答。”
那人冷哼:“狗贼。”
“你张口闭口,便是狗贼。”秦诏慢条斯理地发问:“你倒是说说,本王哪里得罪了你?哦不——该说是,哪里得罪了八国子民?要劳烦你这样不顾性命,来刺杀本王。”
“你不顾仁义道德,强攻七国,害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秦诏轻笑, “这话何来?过去二十年间,赵国以赋税、结盟之名,要我大秦千石粮、百万金。吴国夺我共一十二城;周国以水源之名,要我大秦每年交付‘粮水钱’,抑或亩产的五分之一。卫、虞、妘、楚四国每年要我大秦缴‘合金盟’钱粮。这许多年来,我大秦子民所受之苦,不计其数,难道不算在内?强攻七国?笑话,本王为我大秦子民谋生死存亡,天经地义。”
“若是七国不亡,本王要那仁义,敢问——谁给?”
“再有,本王若是顾及‘仁义道德’,不攻伐七国,难道就没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了?兴许,会比今日,还多得多。”
秦诏不耐烦地笑道:“跟你这样一个混在王族之中、坐享荣华富贵之人,说这些,你恐怕不懂……”他不屑冷哼:“你是哪里来的?”
他别过脸去,不说话,秦诏便道:“听口音,像是赵国人。”
那人还是不说话。
秦诏扬了扬下巴,贡和便走过去,扯起人来,厉声问道:“谁派你来的?”
烧红的烙铁已经准备好了——那个挂着秦字的红色底印在秦诏眼底灼热,勾起人的回忆来。他仿佛调侃似的笑:“你不过是生在赵国罢了,若生在秦国,说不准,这会儿正高呼‘吾王英明’呢。”
秦诏道:“不必再审了。你不说,也没关系……贡和,将王君们提审过来。寡人今日,闲来无事,正好想见见他们。”
那几位虽然被挂在牢里,可到底还算‘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已经是十足的优待了,在上次将楚淮全族诛杀之后,他们心中便始终忐忑难安,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这会儿,得知秦诏要见他们,更是吓得浑身颤抖——赵洄扒住牢门:“本王不去!这小贼,不知有什么歪主意,本王不要见他……”
最后,狱卒无奈,还是强行脱开他的双手,将人拖来了。
敞阔而昏暗的提审司狱之中,一人被吊挂在木梁上,泼足了冰水,不知是血汗还是什么;连头发都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呼吸和咳嗽断断续续,瞧着已经奄奄一息……
如今形势逆转,秦诏还特意客气地唤了一句:“哟,许久不见,不知几位叔父,可还安好?我父王——可是很想你们呢。”
赵洄先开口:“我们已经按照秦王的意思,献上计策,助您赢了燕王。如今,您难道不该信守承诺,将我们放走吗?”
“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赢了之后,便将你们放走?”秦诏压根不承认,只是笑着扬下巴:“你们猜,这是谁的人?”
他没忍住,站起身来,“谁若猜中了嘛,本王说不准,会大发善心——放了他。若是猜不准,那本王就只好——送叔父们一个痛快了。”
几人都急了,纷纷抬手,想要怒指秦诏发骂。可是才开了个口,想及如今形势,又觉不对,霎时偃旗息鼓。
周王和卫王对视一眼,战战兢兢道:“秦王,不知如今,燕王那边……”
“那位乃是天子,如今,自然在宫中安然无恙。”停顿了片刻,秦诏觉得这样并不解气,又道:“再过半年,本王与燕王大婚之日,自会请诸位叔父,共吃一杯喜酒。”
大家面面相觑,愣是没听懂那句话。只因在牢里关久了,他们对此事知之甚少,当即困惑得皱起眉来:“额……什么?”
秦诏垂下眼来,竟又轻笑着坐了回去,他缓慢重复道:“本王,要与燕珩成婚。我二人大婚之日,秦诏想请诸位吃杯喜酒。天子大喜,没有诸位庆贺,那怎么能行呢?”
——秦诏只是想及,七国王君为这姻亲举杯庆贺的场景,便忍不住嘴角弯得更深。
因为过于震惊,赵洄的半边肉脸颊,忍不住地抽搐。他想开口,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当初,燕珩将人领走的时候,说的是“子不教,父之过”。再有十几年前,为秦诏出气的时候,说的可是“我的儿”。现如今,他们两人——要成婚?
他们从来都没将秦诏放在眼里。
虽然秦王暴戾,可他们仍旧觉得,秦诏小他们那样许多岁,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
时至今日,这死小子,才小人得志而已。可他——和谁?和燕珩?和那个号令镇压他们许多年的、手握强权的燕珩?
周王率先反应过来:“啊,大喜啊!能得秦王相邀,见证秦燕之好,实乃我等的荣幸。”
其余人扭头看他:“?”
卫王紧随其后,大赞道:“啊——两位天人之姿,相得益彰,最是般配不过!”
虞自巡想开口的时候 ,秦诏“啧”了一声,将他打断,那口气淡定地仿佛在说“不给你吃酒”一样,抬抬手,唤人道:“本王就知道,你最没诚意,拖下去,杀了吧。”
虞自巡挣扎:“秦王,我、我还没说呢!我最——”
“哦……对了,要断其手足,剖其胸腹,再剥皮抽筋,挂在城门——吊个三日好了。”秦诏嘴角一勾,笑道:“记得请明舟郡主去看。”
虞自巡惨叫告饶,却仍被人拖走了。
其他几位,吓得腿都软了,几乎跪不住,只好趴在地上,那后背仍旧颤抖着,与当年威风气势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眼下,掰着手指倒数似的,一个一个接着赴死,连句告饶都来不及说,谁能不怕?
连赵洄也哆嗦。
他想说话,秦诏却压根不给机会,干脆地截住了他的话头,开口道:“昨夜,有刺客夜奔宫城,意欲刺杀本王,好在侍卫及时赶到,将人制服。你们猜猜……是谁派来的?”
一片死寂中,秦诏笑着提醒:“怎的不说话,那本王只好先杀一个助助兴了?”
那几位浑身哆嗦着,争先恐后地开口,几乎吵嚷起来:“肯定不是我!是不是你,老兄?你快说,不要害了我们——”
“你狼子野心,就是你,只有你才能……”
被挂在木梁上的刺客,见此场面,不敢置信似的,他想开口,先是一阵极其愤怒咳嗽声……越咳越是说不出话来:“你、你们、乃是王君,何以这样……没有尊严?”
秦诏轻嗤,尊严?
侍弄权柄、谋取私利的人,从没有尊严。哪一个王君的宫殿,不比秦宫繁华?哪一个王君的美人,不比秦王的多许多?——秦厉是窝囊,胆怯。
但若是给他那样的机会,他未必不是如此。
攥着权力将自己吃得肚满肠肥的人,就算大发善心,也是为了一国之欲。赵民是人,难道秦民不算?周民要活,难道秦民该死?
如今,天下并化为一,倒没有那样的烦恼了。
秦诏露出一抹讥讽的笑。他望着眼前这些争来抢去、仿佛夺食豚犬之人,难道又比他这个“狼子野心”的“暴戾秦王”高尚几分吗?
那几位王君不肯认领“刺客”,指着人道:“定是不知哪里来的人,陷害我们!”
秦诏好意提醒:“此人口音,听起来,像是赵国人。”
赵洄并不承认:“秦王,定是、定是他们污蔑,我身在牢中,如何能指挥刺客?实在是无妄之灾啊。你、你快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是不是陷害本王?”
秦诏并不急着下定论,只是笑问道:“听这刺客说,他是要为你们讨公道,为着子民讨公道。诸位不妨说说,你们——如何爱的民?”
“若是本王自惭形秽,也能明白过来,是什么道理。至于给谁出气么?便未可知了。”
赵洄嫌疑最大,听见这话,顿时明白过来。他急道:“秦王不知,我并不爱民如子,我、我贪图享乐,大兴土木,为的只是建行宫,好好享受,给、给我的美人们……分,分一分。定不是为了我——!”
其余人有样学样,纷纷开口,只说不是自己。
周王说,“扼住水源,不只是为了我国子民之田亩,更是为了强征秦国粮水银钱。挖凿金矿死了那样许多的人,这些,都进了高门大户的口袋,进了宫城。”
……
听到最后,那刺客已然悲愤难当。
——秦诏却仿佛厌倦了,摆摆手:“还有什么?”
“你还为了什么要刺杀本王?”
“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一样的道理。无人承认,也都不妨碍,本王听得脑袋都大了。算了……”
他没杀七国王君,而是唤人将他们关回去。
秦诏起身,走到刺客面前,提起那烙铁来,抵在他心口中,含着笑狠狠地落下去——
“这个秦字,是本王送你的。秦也好。赵也好——不是杀了本王就能解决的。这天下,做主子的,未必不同。”
那刺客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却被人强行用冷水和巴掌唤醒。
秦诏搁下烙铁,哼笑:“不过,本王不会杀你,本王要——放你走。”
其余人忙制止道:“王上不可啊,事关安危之事。您不能……”
秦诏抬手,“不必再说,本王就是要他知道,本王也不是……那等铁石心肠之人。”
那话说得蹊跷,秦诏行事,从不会这样优柔寡断,为了一点名声,置放安危于不顾,仿佛要与人证明什么似的,而那等“仁慈”,向来无关紧要。
等将人扔出城门之后,秦诏才笑道:“派人跟上去,找出来,后面的人是谁。”
不日,秦王缴杀七国王族。
——多为妇孺女子、并七八岁之幼童。
那是秦诏当日破了宫城,因不落忍,便将那些女公子放走,没承想,他们倒暗自联络起来,布下了这样一场必死的杀局。
既然他们不想活着,那便通通杀了吧。
秦诏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地倒下去,脸上带着释然和解脱的神色,仿佛自其中读出了一种诡异的忠义。他们忠君,忠的却不知是什么君,他们爱国,爱的也不过被框起来的“国”。
秦民肌瘦而死的时候,他们却视而不见。
秦诏微微笑——“这样的一国之太平,短暂、迂腐、虚伪,压根不值一提。本王要的,天下大同,不分什么秦民、赵民,是人人有饭吃。”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自暴戾秦王的唇边脱出,而后散在风里。
城墙之上,秦王身边还站了一位,那是楚阙。
他说:“秦诏,你说,做储君好。现在做了秦王,你依然这样想吗?”
“做秦王好不好,我不能说得明白。”秦诏回过脸来,看着他笑:“做侯爷一定很好。做秦王的子民,若是好,那这个秦王,倒是做得值了。”
“我的燕珩,他想要江山。”
“我便要,给他造一个大同的盛世,造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与其说,做秦王好不好……倒不如说,做秦诏好不好。”秦诏道:“楚阙,你知道吗?我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想活着了。我想守在燕珩身边,陪他一起看这盛世山河。”
“过去,我总是在争在抢。”
“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春天花开的时候,瓣子上怎样落了朝露,清晨的曦光和一点点渐染的云霞。”秦诏道:“我也不知道,那一湾溪流奔逐的时候,溅起的水花是怎样的。我更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时候,连空气都是甜的。”
楚阙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秦诏以为他安慰自己,在温情中要说什么的时候,楚阙顶着一张沉重的脸,却极不合时宜地说道:“空气都是甜的?秦诏,你闻,都是血腥味。”
“人家那位,是天子,以江山为重。盛世在前,跟谁看,都一样。”
楚阙一脸“差不多得了”的意思,“您呢?可倒好——什么也不说,偷摸在玺印上刻了个燕字。”
“这几日,朝臣骂奏的册子将我的侯爷府中都淹了。”楚阙道:“你该不会以为,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支持吧?那册子,连我一样骂。说我奸佞,不肯直谏王上,拦着他们做忠臣了。”
秦诏微怔,挑眉道:“怪不得呢。”
——怪不得,本王没听见反对声。
但他说的却是另一句:“挨都挨了,你再挡一阵儿吧。好兄弟——本王有你,心安了。”
“这个先不说。”楚阙摇头,一脸酱色:“只说那缴杀之众里,有一个孕妇。现如今,搁在侯爷府了,王上……您说,怎么办吧?”
“谁?”
“楚安夏之妾。”
秦诏睨他一眼:“那你就……”
“我什么?”楚阙瞪大眼:“我养在府中,她若生产了,我怎么……怎么跟人说?”
秦诏道:“……”
“那你再给我点时间。”
没多久,秦诏借遇刺之事发诏:
[得天子照拂之久,诏深感恩宠,天下初定,四海不宁。诏心有余而力不足,万事不轨,德仁尚有瑕失。今,九国子民之不满累累,意欲行刺,本王得见、尽观,遂明心自省,深以为悔。再有天子不伐,以仁德感化,诏倾慕至深。故而,愿以此为鉴,归顺天子,交还权柄。]
昭告天下,四海震惊。
这诏旨写得恳切,竟真的要将江山拱手赠与天子吗?
老百姓传,兴许秦王是怕死,是个懦夫。尤其是秦民,说他被刺客吓破了胆子,要置秦国江山于不顾,遂将他骂得体无完肤,一时间比秦厉的地位还要不如。
只是,有句话不明白。
仁德感化,何来倾慕?这个略显暧昧的词儿被传颂起来,越看越觉得诡异。
只有燕珩明白他的小心思。
将他罚在殿里跪着,他愠怒问:“为何不曾知会寡人,便这样擅作主张?”
秦诏笑道:“燕珩,你当日发诏旨之时,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燕王有心要娶我,褫夺父子之名,是天子的恩宠,怎么秦王发诏,甘愿献上权柄,倒成了错处?”
他跪近了一点儿:“燕珩,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江山吗?我现在都献给你,岂不是皆大欢喜?”
燕珩微微蹙眉。
而后,他垂眸看着秦诏的脸,又轻叹了口气:“天下才及安定,如此反复,于民生无益。寡人是想,待四海平顺……”
“到那时,他们都认我这个秦王,倒不好了。”秦诏“体贴”道:“眼下,趁他们都骂我,看不得我,交还权柄给你,再合宜不过。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人来刺杀咱们了……”
秦诏强调——“待大婚之后,便杀了那几位。”
那话的重点落得奇怪,不是强调杀了他们,而是强调“大婚”。燕珩掐住他的下巴:“寡人什么时候,说要跟你大婚了?”
“你都说了……我想嫁给你。难道,江山白送,连个大婚也换不得?”秦诏道:“森*晚*整*理原说民间三媒六礼,嫁娶相随,咱们二人,乖乖地……按照祖宗规矩,将那婚事办了,大白于天下,这样我心里,才安稳几分。”
燕珩被他注视得头皮发紧。
“眼下还不是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下个月?年关?”秦诏追问:“明年阳春三月,不能再晚了。再晚就……”
“再晚就怎样?”
“再晚……我的心,便要碎了。”秦诏挤进人膝间,去抱他的腰,一只手忍不住去拆解那玉带:“你知不知道,燕珩,但有一天,你不娶我,我便心里没着落……”
他心里是没着落,但他夜里却狂得很。
燕珩现在瞧他,仿佛已经将那卖惨的话烂熟于耳,遂哼笑:“混账。”
秦诏埋下头去,咬住人心口那颗,哼哼道:“求你了,燕珩……”
燕珩吃痛,轻嘶了一口气儿:“寡人没有那等东西喂你,别咬了——”
他抬手掐住人下巴,强行捏住他的嘴,要他松开;那声音听起来,略显得咬牙切齿:“白日咬,夜里也咬,秦诏,寡人真想缝上你的嘴。”
秦诏笑,仍乱惹他。
燕珩只好微微俯下身,递给他一个湿润的吻,叫他含着这点涎水回味:“九月将至,祭天祈福之事,可有眉目了?”
秦诏转了转眸子,不等燕珩再说,便明白过来了:“燕珩,你是说?——”
那位,是要问问“上天”的意思。
毕竟,帝王姻亲牵系众多,群臣口舌并民间风闻也不得不去防着,那祭天祈福之事,若能妥当安排,到时,兴许少一些阻力。再者,他若接手权柄,也须要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
秦王归顺,授受权柄;自有承天之命,天子归元之好。
“那我,这便去准备。”秦诏露出笑来,“我连嫁妆都现在去准备!你放心,燕珩,这等事,我必不叫你……”
燕珩打断他:“祭天祈福之前一月,须得清戒。”
秦诏傻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要到寡人宫里来——”
“那不行。”
“怎么不行?”
“那我想你,可怎么办?我想你想得睡不着。燕珩,你都不知道,那半年,我是怎么过的!若是你不叫我来……”秦诏憋了很久,才道:“不如……今晚,咱们补回来?”
燕珩叫他“滚”。
但那个字被人堵进唇里去了。
燕珩挣了两下,没推开人,肩膀便叫人扯得露出一大片来。
秦诏美滋滋地凑上去吻,才挨着人,外头便起来一道响亮的通传声:“禀王上,司马大人求见。”
秦诏:……
燕珩拨开人,朝着他屁股轻踢了一脚,哼笑:“滚出去,秦诏。”
那日,打开门。秦诏从燕珩殿里走出来,与来人符定打了个照面,一如当年初见似的客气行礼,可目光,却全是幽怨。
符定:……
第119章 其何望 燕珩,成婚,求你了。
符定还以为秦诏心中愤懑, 是因交还权柄之故。因而,他进了殿门,便跟燕珩说道:“眼下, 秦王已经归顺,依臣之见, 您也该归燕回宫,主持大业。”
——免得留在他身边, 叫人一直打坏主意。
燕珩道:“兵马诸事, 暂且不动。寡人唤你来,是想叫你……配合迁都之事。”
符定以为自己听错了:“迁都?请秦王——”
“不, 寡人要迁都临阜。”燕珩道:“临阜易守难攻,地势合宜, 不止毗邻江海,冬暖夏凉,而且地利处于九国之中, 四通八达, 可俯照天下。当年,寡人便有意迁于临阜。如今, 秦诏归还权柄, 交回玺印, 此处早已定下天子行宫,作为都城,再好不过了。”
“可是……迁都大业,事关紧要,朝臣未必同意。再者……”
燕珩轻笑,将人那话打断了。
片刻后,他平静开口:“符定, 寡人现在,是天子,是九国之共主。天下之民,尽皆寡人之子民,天下之疆,尽皆寡人之山河。”
那意思分明。那一块燕土虽好,除此之外,却仍有许多要照拂的山河。因而,一方燕臣,未必左右得了天子定论。
符定跪得端正,心口始终有种被巨石压住似的沉重:“此事,是否还需……从长计议?”
他不是不信任燕珩,他是不相信秦诏——那小子这样交还权柄,能有什么好心?指不定背地里又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
燕珩道:“九月祭天之后,寡人自会昭告天下,此事当有司空、司徒等与你共商。因而,你须即日归燕,将万事筹备开来,为防变故,兵马仍压在原处——”他停顿一会儿,便道:“秦国兵符并玺印都在寡人手中,这,你不必担心。”
符定点头,受命。
可他跪在那里,并不急着走,仿佛还有话要说。燕珩见他磨蹭,便问:“可还有什么难处?尽管道来。”
“天子迁都临阜,那……那秦王?”符定道:“是不是该退行三百里,回秦土封地。”
“封地?”燕珩微抬下巴:“寡人不会给他任何封地。他就只以秦王之名,守在临阜。”仿佛觉得说得不够明白,燕珩又唤他道:“符定,你明白吗?寡人想,将他,留在身边。”
符定:“……”
耳朵是明白了,但那颗忠臣老心不明白。
“您……您难道,也……”符定支吾不明白:“秦王,可是狼子野心,留在您身边,于江山社稷无益,恐怕会使朝野不宁,天下不安啊。”
燕珩平静道:“寡人,将他留在凤鸣宫。”
符定呆愣愣地回答:“可他是男子,还曾是您的……”
“现在不是了。”燕珩微笑,那口气是天子惯常的强势与霸道:“寡人想要他。男子又如何?不过是留他在宫里——能侍奉寡人,是他的荣幸。”
符定还想说,但那位已经捻着袖口花纹,轻笑了起来:“符定,你还不明白?”
符定躬身跪倒下去:“臣、臣明白了!万事……皆以为天子决断。臣即刻回去,整顿军内,三日后便会回燕,与各位大人商议迁都之事,必不负您之所托。”
“嗯,如此甚好。”
燕珩赏给他一道诏旨并玉牌,“若有不得已之处,便将此物拿出来,以示诸众。寡人信你——符定,不要叫寡人失望才好。”
符定怔怔地点头,听见自上方传来的略显冷漠的笑声:“不要忘了,燕都的那三万兵,也要听你示下。”
他心中震惊,去捧诏旨和玉牌的手都在颤抖。
这意思……难道是谁若不从,便可诛之以示震慑?他抬眼去看,见燕珩微笑着颔首,便知自己猜对了。
那等决心,是必须迁都,而非试探。
天子决定的事情,焉能轮得到他们置喙?可符定不知道的是,燕珩早已猜到了哪些人会反对,他想杀的,就是那些人。
迁都,自有带不走的高门阔庭、豪奢华府,带不走的金银珠宝、带不走的世代风光和人情。
高门大户与官衙士族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那些流淌在平定富庶之下的腐朽,想要连根拔起,实在太难。
连这位帝王,都没有十足的信心。
而且,太慢了。
因此,气象革新,恰好需要一个时机。秦诏偏偏给他这样的机会。待高门士族迁都之后,金银势力早已削弱大半,没有相互扶持与盘结的深根,可谓元气大伤,世代积累都恐毁于一旦……
至于在临阜,如何清洗朝臣、旧族之势力,便要看帝王手段了。
燕珩明是迁都,实则想要借此机会,手刃腐朽的燕国旧患。
回去的路上,符定想了许久,才恍然悟了过来。因想清楚前因后果,一时间后背冷汗直流。他方才察觉,自己想得实在太浅,这样紧要的重任,他恐怕不能……
越想,符定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临行前,他踏进符慎的将军府,要去找那个“不孝子”嘱咐两句,却瞧见符慎正拿着一杆长缨,抵在楚阙手里,想要教他“舞刀弄剑”。
楚阙笑着侧过脸去:“哎呀,学起来好生麻烦,本侯何须自己动手?谁若敢欺负我,岂不交将军动手便好了?”
符慎在他背后,那姿势亲昵,仿佛圈住人:“你这话说的。还好只是侯爷,若是官爵高到天上去,还不知怎样狂呢!”他道:“我替你动手,回头又该说——是我黑心杀人。”
楚阙瞪他:“我岂是那等卸磨杀驴之人?”
“那可未必。”符慎笑道:“是时势杀人,却非侯爷杀人。”
符定愣在那儿,却迟迟没有开口……时势杀人?卸磨杀驴。他是要做帝王的手中刀,还是要借时势替帝王寻一把刀呢?
不知不觉间。
秦诏成了那把刀,自己也成了那把刀。
山河万物,腐朽朝臣,一切都成了帝王掌心的一枚棋。
若是群情激愤,日后,燕珩未必不是杀他以平众怒。符定想,燕珩一定是另有打算,否则怎会将这样的重担压在自己一个武将身上?那样深处的意思,自己竟都没想全。
那会子,还是楚阙先看见他,忙拿手肘捣了符慎一下:“将军,司马大人来了……”
符慎抬头去看,见他爹愣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总之神色复杂,他松开楚阙:“爹?爹,您怎么来啦?”
符定本想叫他待在秦诏身边要小心行事,如今看来,反倒是自己要小心了。因而,他掀起眼皮儿看了符慎一眼,摆摆手,回身又走了。
符慎跟楚阙对视一眼,分明感觉奇怪。当然,连符定自己都没猜透的事儿,他们就更不可能知晓了。
不过很快,符慎就得到了好消息:他爹要回燕国了。
至于回燕要做什么,还是秦诏告诉他的:“迁都。”
符慎问:“怪不得我爹失魂落魄的,难道是不舍得吗?”
秦诏略想一想,便明白了紧要,他问符慎:“你们符家,在燕都,可没有仇人啊。”
“那是自然,我爹为人低调谨慎,又常驻守在外征战,哪里会有什么仇家?”
秦诏道:“你小子,快给你爹去信,本王猜,他是想偏了去。就告诉他,司马府豪奢,该首当其冲,改做官衙、学稷之流,再清算仆从,早日搬离是非之地,也给别人做个表率。至于旁的,按部就班,便好。”
符慎言听计从,因信任秦诏,便照做了。
不久,燕珩收到符定的回信上禀,称自己打算如何动作,事无巨细,说得明白。燕珩细看过之后,将信搁下,还算满意。
德福往前给他递茶。
燕珩靠在椅座上,得殿外清风吹着,大片灿烂光色落在门槛上,将外头的小径并草木都照得渡了细密银白。
他接过茶,笑道:“老师说得对,临阜的阳光很好。”
那句话,是老师留给他的最后一条教诲与提醒。
燕珩更是将这锦囊妙计用到了极致。
如今,万事万物,都叫他顺心。
况且,临阜不止阳光好,守在腿边的秦王也好。
那话音才落下没多久,秦王就大踏步迈进来了。才要笑,被燕珩一个挑眉吓住,他慌忙又退出去,隔着那道门槛,笑眯眯求见道:“秦王求见天子,请您放我,进去吧。”
燕珩哼笑:“进来吧。”
那是天子的规矩,不许叫他肆意践踏。只不过,那句话,今日这样委屈地说完,晚上还不知在床榻上,要再与人说多少遍呢。
到那时,那句“求见天子”和“请您放我进去吧”,可就不似此刻这样柔和乖顺了。
燕珩问他:“祭天之事,都准备好了?”
“已经吩咐下去了,必定叫你满意。此地定于浮光山,设周天坛。”秦诏道:“我们恰好去那儿避暑,小住一阵儿,再回宫,你觉得如何?”
“诸事忙碌,恐怕不妥。”
秦诏跪在他一旁,轻轻替人捶腿,“燕珩,你平日里忙碌,都不叫我赶来相见。总归要顾忌身体的,眼下,四海平顺,哪里还有什么紧要的呢?”
燕珩垂眸:“山间小住,有密林溪涧,易于藏人,于安危恐怕不妥。秦王如今卸下肩上的担子,倒越发的肆意妄为,竟也不顾全大局了?”
秦诏笑道:“怎么会?于你安危之事,我怎么敢掉以轻心。自选定祭天之处,便已派了三万精兵,将此处围防起来。上下四处挨个勘察了一遍,莫说藏人,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燕珩道:“祭天之行,可过祠庙王陵之所,将祭祖也一处布置妥当。待冬至日,便不必再去,一来劳民伤财,二来总这样兴师动众,未免使百姓不满。”
秦诏说行,“都依你。”
不等人开口,他又问:“那,咱们的婚事,定在何时?”
燕珩道:“待祭天之后,方才迁都。前后安置下来,少说也要三年。婚事,便在三年之后,选个合宜的日子吧。”
“三年?”秦诏大惊失色:“三年万万不行!”
“怎的不行?”
“三年……太久了些。”秦诏道:“我实在等不得。”
“如何等不得。你还这样年轻,等个三年,不过是一眨眼之间。”
秦诏道:“我是年轻,可你却……”
燕珩抬手掐住人的下巴,哼笑:“哦?这是嫌寡人年纪大了?”
“不不不,天子风华正茂,容仪信美,绝没有年纪大。”秦诏冤枉,抬眼去看他,自那张美丽的脸上,瞥见从容自信的气度,一双凤眸含笑,藏了沉着而稳重的情绪。再有轻挑起来的眼角,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更不必提,那双冰雪塑造的挺拔鼻梁与唇肉……
他看着,那话音便停下。
燕珩问他:“作甚?”
秦诏实话实说:“燕珩,你生得可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了……偏偏你又这样的威风,是举世敬仰的天子。我一看你,这颗心,就乱蹦。”
燕珩轻嗤,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挑眉,好笑地看着面前这小崽子:“ 丈夫立世,难道凭着容貌几何?待他年,寡人青春不再,你又当如何?”
——青春?
秦诏道:“燕珩,我喜欢的,可不止你这样的美丽。十七那年,你说我是龌龊心思。可如今,我二十有七,心中的真情,不曾变过一分一毫。难道十载,还不足以证明我的心吗?”
燕珩本想问他,你喜欢寡人哪里?
可他不必问,秦诏自己就剖白心意,说出来了。
他赞叹:“燕珩,你何止是美丽?你的眉毛、眼睛,你的嘴唇……”他扶着人小臂,凑上唇去啄吻,柔情地吻着小臂上浮起来的青筋和血管,仿佛捉到雪色之中流淌的一缕春光。他几乎能感受燕珩身体每一寸的跳动着的脉搏,“就连你的脚趾,都长得那样美丽,没有一处是不香甜的。”
——燕珩听那话下流,才要叫他闭嘴。
秦诏便望着他,赤诚道:“举手投足,从容镇定,尽是天子威严!可,这具躯体之下的那个燕珩,我更爱。你仁慈、聪明,你有谋略,你剑法也好。燕珩——最紧要的,只有你,可以杀了我。”
有的人想杀我,却不足以有那样的本事。
有的人有本事杀我,却没得那样的机会。
——我会拿起刀剑来,反抵在他们脖子上,叫他们跪在那里,痛哭流涕地求饶。为我过往的恨意,为我所受的屈辱。
“唯有你,燕珩。”
你有那样的能力杀我,也有那样的机会杀我,可你却……只爱我。
因为有能力、有那样的心机,因为你居高临下,从容不屑;你便是我唯一的对手,是我敬仰的“敌人”,是我所畏惧的“天子”。
因为你有太多机会可以杀我,却不肯动手。你从不会羞辱我,反倒纵容我、赐我例外和恩宠。所以,你是我所爱慕的“父王”,是我甘愿献予权柄的主人,是我的燕珩。
仿佛是燕珩在恩赐中,驯养他。
因而,燕珩笑了。
他给的,不全是爱,有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更加危险迷人。
秦诏被他养得那样好,只可惜,在床上不听话。
但偏偏,那样的挑衅和放肆,不断挑起主人的征服欲。他越是不听话,燕珩越想扯动手中的绳索。他在起伏颠簸中唤他的名字,那绳子,纵将人勒到窒息,秦诏也不肯停。
这样紧紧地纠缠中,仿佛分不清,谁输谁赢。
“说得好听话太多了。”燕珩挑了挑他的下巴,要他仰起头来,笑道:“寡人现在都不相信你。说到底——你爱什么?”
秦诏见他戏弄自己,遂恶狠狠地扑上去,咬他的唇瓣和耳尖:“爱什么,你不知道?燕珩,你每一晚叫的时候,都知道我爱什么——我就爱,听你的声音。听你求饶。”
燕珩别过脸去,轻笑着骂了一句:“你这混账,再说得这样下流,真要挨两个巴掌。”
下流不下流,秦诏也顾不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少年时期,也没叫人抱够,他总想骑坐在人腿上,闹着跟人讨骄:“燕珩,迁都之后,年初三月,咱们就成婚,可好?”
“不行。”
秦诏急了:“怎么不行。你该不会是……白睡了却不想承认吧?你都将我宠幸完了,却不给个名分,这样可不算讲规矩。”
燕珩道:“寡人没有。”
“没有?”秦诏恶劣挑起唇来:“难道,你想叫我出去说,天子没宠幸我,是我宠幸了天子?反正这些天来,仆从、侍卫,没有一个不知晓的,你若不承认宠幸了我,那倒好呢。”
燕珩被人噎住:……
他脸色不自在,轻呼了口气,方才能把被秦诏“折磨”的那些记忆压住。他开口说出来的话,委婉:“纵算寡人宠幸了你,那姻亲诸事,也并非儿戏,需从长计议。”
秦诏道:“迁都那样大的事儿,你都不从长计议,赏我这小小的秦王一个名分,倒又要推三阻四了?”
“你若不说,也好,反正我自会去跟人说个明白——明日,我便宣布,咱们二人年关便要成婚。”
燕珩挑眉:“你敢?”
“我怎么不敢?”秦诏道:“你还不知道吧?我的起居官,每日上朝,都要将咱们二人的恩爱先念一遍呢。”
燕珩愕然:“什么?”
——“上次,相宜在那里说三道四。我因不爽他那样,又不知道还有多少臣子心中也这样想的,我便撵着德元,告诉起居官,要做些什么。现在,人人都知道。”
燕珩使劲藏,秦诏就憋不住地往外抖落。
这二人,折腾半天,竟全给对方使绊子。
燕珩气得磨牙,一时间,又为秦诏的肆意妄为而无可奈何,他自己养出来的最顽劣的小子,打不得骂不得,偏偏又爱闯祸。
“燕珩,成婚——求你了。我实在一天都不想等。”
燕珩睨他:“两年之后。”
秦诏摇头:“最迟年底。要不然,我叫他每天多念半个时辰。”
燕珩仿佛下了决心,才掐着他的下巴,哼道:“明年。”
秦诏不松口:“不行,年底——”
燕珩:“七月。”
秦诏仍摇头:“年底!”
燕珩终于道:“三月。”
秦诏美滋滋地亲他:“行,三月就三月。”
燕珩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但见他那副得逞的样子,到底也只是气笑了:“你这混账。”他掂了掂人,感觉秦诏又重了几分,也不知是壮了还是又长个子:“下来。”
秦诏道:“燕珩,你再抱我一会儿……现在,我闻着你,感觉要醉过去了。这一个月也忒的漫长,不叫我吃一口就算了,再不叫我抱着,岂不是将人憋疯了。”
“那半年,不也好好地过来了?”
秦诏趴在人耳边:“你难道不知道,那半年是什么景况?还是那几晚,我不够卖力,没教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想你?”
燕珩冷哼:“住嘴。”
秦诏便贴着他的脖子,枕在他肩头上,那唇边贴着人颈侧的那根青色血管,细细地吻。燕珩抱着他起身,仿佛抱着一个孩子似的——帝王力气也足,将人挂在怀里,去另一侧的桌案拿册子。
秦诏问:“燕珩,你拿的这是什么?看着好眼熟。”
“这是‘大秦’的国防册子。”燕珩道:“从你桌上拿的。”
那位即将“亡国”的秦王:……
“燕珩,你做了天子,不会不要我吧?”秦诏话是这样说,却将人脖子搂的极紧,压根不肯从燕珩身上下去:“别将我撇在宫里,去爱了别人,万不要叫我做个深宫的怨夫才好。”
燕珩轻哼:“怨夫?”
若真有那一天,恐怕,秦诏非得将这山河搅得天翻地覆不可。燕珩托住他的屁股,防止他滑下去,“这样重,恐怕撇不下去。”
秦诏得逞地笑,又说:“眼见我将亡国,日后,再也没有我这个秦王了,你不会嫌弃我吧?再者,燕珩,你说,我去祭祖,是祭先祖父吗?我也没祖可祭了——若叫秦国的祖先知道,他们恐怕要跟我翻脸。”
燕珩复又走回案前,怀中抱着这小子坐下去:“谁说没有你这个秦王了?”
秦诏笑道:“连秦国都没了,哪里还有秦王?——你要给我块封地吗?”
燕珩轻轻地拍他的后背:“胡说。”
秦诏没明白那话什么意思,便去寻他的眼睛。还不等开口问,燕珩便转过凤眸来,意味深长地看他:“你仍做你的秦王——寡人并不打算,改国号。”
秦诏都惊了:“燕珩,为何?”
“天下初定,诸事平息,百姓方才适应做秦民,眼下为了一个国号、名字,改来换去,倒没必要。”燕珩点了点他的唇:“我儿四海征战,怎么不算功劳一件呢?”
秦诏甚至来不及惊讶,便听到下一句,那更令人震颤和沸腾的“情话”。
燕珩望着他,微微一笑:“寡人便给你个机会,将你这千古功名,与寡人的名字,绑在一起,可好?”
秦诏愣在那儿。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逆流,涌在头顶上。
燕珩,要给他什么?
竟给他一些帝王天子的荣光,仿佛梦幻似的,用权柄和真心来爱他。
秦诏激动的手忍不住摸他嘴唇,跟着整张脸都变了颜色,他仿佛是害怕,又好像是狂喜。
从燕珩口中说出来时,分明是那样平静的一句话,传到他耳朵里,却仿佛鼓擂一样。那句话,比“我爱你”还要沉。
纵千百年后,也依旧响彻中原——要无数子民后代,来瞻仰他二人的情分。
【将你这千古功名,与寡人的名字,绑在一起。】
第120章 日渐染 我可是你夫君。
那祭祖的大旗, 便挂着“秦”和“燕”。
四海传颂天子仁德,以德行感化了秦王。只有燕珩自己知道,秦诏的暴戾最后都用在了什么地方。除了清戒的这一个月, 他都没能睡过一个囫囵觉。
仿佛泄洪的闸,秦诏那压制了许多年的爱欲涌上来, 实在过于疯狂。
凤鸣宫的灯火,总要奄奄一息到天亮。
燕珩竟也开始后悔, 当日不该喂这狼子吃那么多汤药。如若不然, 岂能叫他这样多的火,滚烫地翻腾在肺腑中?远的不必多说, 眼下,秦诏只要一看见他, 就两眼放光。
秦诏怔怔:“燕珩,你还是那样美。”
燕珩轻咳一声,“放肆。”
秦诏是来接他上轿的。
两人一身华衣锦服, 制式不同, 然而颜色相近。秦诏配冠,燕珩饰帝王冕旒。赤金帝王袍挂在两人身上, 却穿出截然不同的气势和风度来。
一个威严脱俗, 清高绝尘。
一个霸道冷厉、满身杀意。
连仆从们都不敢多看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们秦王只有在凤鸣宫里才满脸堆笑,这会儿沉下脸来,倒比天子还冷三分,战场上挥刀日久,那杀意便散不去了。
秦诏单膝跪地,请他踩着自己上轿。
而后,竟不顾礼俗, 紧随其后,兀自钻进燕珩轿子里。
仆从们听见里头传来一句含着笑意的“滚下去”,然而却不见秦王出来。片刻后,大家只瞧见一只手掀开轿帘探出来,轻拨两下,示意起轿。
德福失笑,扬声唤起轿。
燕珩不悦:“秦王失礼,有轿子不坐,为何过来与寡人挤着?”
“天子饶我一回,叫我伴着您一同去吧。路程远一些,这一路没人做伴,岂不是无聊?再者,我顾念您的安危,须得近身……哦不,贴身护着您,才好。”
燕珩都被他气笑了:“毫无风仪。”
秦诏并不在乎风仪,他只在乎能不能和燕珩贴得更近一些。
他问燕珩:“待会儿,咱们是先去祭拜父王呢,还是先去祭拜母后呢?”
燕珩挑眉,露出好笑的神情,似乎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秦诏小声解释道:“你父王,也是我父王嘛……咱们都成婚了,我总不好叫他先祖父吧?”而后他又说:“叫你祭拜秦厉未免强人所难……你就同我见一见,我母后便好了……”
燕珩哼笑:“天子祭祖,怎会祭你秦家的祖?”
秦诏去牵他的手:“这话说得生分,咱们二人成了婚,哪里有什么秦燕之分,往日里,连你我之分都没了。”
燕珩狐疑看他,总觉得“你我之分”有点下流的意思。
但秦诏浑然不觉:“燕珩,你不知道,我母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咱们二人成了婚,我想让她见见你……”
“嗯。鲜少听你说起她。”
“我母亲名叫白念危,当初本是被秦厉强娶入宫的。我外王父是个主战派,因和秦厉政见不同,故而被他欺辱、狠心杀害。秦厉杀了人,想要安抚众臣,又见我母亲美丽,方才……”秦诏叹了口气:“可惜我外王父一生战功赫赫,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燕珩意味深长地睨他:“主战派?”
秦诏抬眼看他,颇不好意思地点头:“嗯,正是,和燕国打。”
姓白?战功赫赫,和燕国打——燕珩眯起眼来:“你外王父,是谁?”
秦诏道:“白鄂。”
燕珩:“……”
世仇。
这绝对是世仇。
若是燕正在世,哪怕叫他娶个乞丐,都不会叫他娶了秦诏。毕竟,燕正能算得上一生之敌的男人,少之又少,白鄂就算一个。
燕珩挑眉看他,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白将军一生,也算正派。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外孙——寡人不信。”
“我这样的?我哪样?”秦诏凑上去咬他嘴角:“燕珩,你说清楚,万万不好污蔑人的。”
燕珩哼笑道:“依寡人看,咱们还是,各自祭拜,不好相见。先王生前,对你们白家……”
说恨之入骨严重了些。
似敌非友,惺惺相惜还算合适。然而——咬牙切齿。
秦诏道:“我都嫁给你了。我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我就是投胎到阎罗庙里,也得叫他一声父王,凭什么不叫我去祭祖?”
燕珩睨了他一眼:“……”
现在悔婚,似乎有点晚了些。
当然,秦诏也不会同意——他道:“夫君……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呗。”
不知怎么回事儿,秦诏叫他夫君,比叫父王还顺口,若不是燕珩有意叫他住口,秦诏恨不能一口一个挂在他耳朵边儿,要将人喊得头疼才算完。
燕珩道:“可是现在,你我还未成婚。”
“难道你还想悔婚?”秦诏吓惨了,更不敢与他分开:“那我更得去了。再说,就算没嫁给你,秦王归顺,自追随天子祭祖,也是应当的!若实在不行,我就喊着‘先祖父’去祭拜,也没有妨碍。”
为了“认”进他家门,秦诏不惜再次“自降辈分”。
眼瞧着人不自信了。燕珩只好哼笑,“罢了,哪里会不叫你去?你若真想跟着,便随寡人一起祭拜吧。只是,先祖几代,与你秦国也算世仇,怕你不好交代。”
秦诏咬他耳朵:“那我也算光耀门楣了。”
“哦?”
“他们窝囊,被人压着打。到了我,却将天子压着‘打’,难道不是扬眉吐气?”秦诏轻声笑道:“再者,到了咱们这一代,化干戈为玉帛,两家人并作一家人,往日的仇怨也没了,岂不正好?”
“日后,都不必鼓励民间通婚——只说咱们二人做表率,百姓就知道了。”
燕珩轻嗤,还来得及说话,就被秦诏将舌尖钻进双唇之中。
“唔。”
燕珩捋着他的脖颈,安抚似的吻,将那个疯狂扑上来的小兽摁住,而后拿舌尖卷着他的舌,在喘息中挤出来一句话。
“混账,作甚这样心急?”
秦诏松开他的时候,说:“燕珩,过去早该守在你身边了,可我仍用了那样许久。哪里还有第二个十几年可等?怎能不心急。”
燕珩哼笑:“秦王轻狂,沉不住气。”
秦诏促狭地看他,“我是轻狂。可……燕珩,你这口气,沉得也太久了。”
燕珩没说话,只戏谑看了他一眼。
祭祖,到底遂了秦诏的愿,燕珩叫他跟着上香行礼,因又拧不过秦诏的小心思,便也随他去看了那位“秦武后”。
仿佛站在那一块块的牌位之下,秦诏终于将自己这些年压抑在心中、亟待证明什么的幽沉倏然抒出。那没忍住露出的灿烂笑容和别过脸去看燕珩时的爱慕,就像是幼时的秦诏,向母亲宣布,自己挣得了珍宝。
不是秦王难得森*晚*整*理赏赐的衣裳,也不是长兄们丢弃的小玩意儿。
那是他一个人,翻山涉水才终于摘下的月亮。
“母亲,你看。”
少年曾说:[那些死物有什么好的,终有一日,我要得到这世间最稀罕的珍宝。]
——帝王之位、子民饱腹,万古功名。
——还有属于他的燕珩。
如今,在那幽沉之中,他感觉自己结实地站在大地之上。
燕珩没说话,愣是没好意思也随秦诏唤一声‘母亲’。因为,他暗不作声算了年岁,白念危大不了他许多;他实在羞于启齿。
秦诏并不介意:“那就成婚再喊也不迟。”
那灿烂的笑容,仿佛在这一瞬,将燕珩也拖拽进了青春之中。两人之间微不足道的年岁之差,在秦诏的软磨硬泡之下,竟所剩无几。
仿佛他们二人,就该这样,像一对再平凡不过的璧人,在生死世代中,依偎着。
祭祖之后,帝王下榻浮光山,山顶的行宫仍然高阔而暖馨。
秦诏不肯睡,强“请”着人去外头散暑。苍茫天幕缀满星子,闪烁在人眼底,秦诏忍不住牵他的手,“燕珩,你看——”
燕珩抬头。
帝王盯着那颗闪烁在北方最耀眼的一颗星子,沉默片刻,微微勾起唇来。
“秦诏……”你会后悔吗?将那江山拱手送人。
秦诏却抢先一步,将唇落在他脸颊:“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燕珩,我仿佛再没有什么愿望了。只要能永远地陪在你身边。”
秦诏心中只剩他,而帝王想到的,却是那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因而,他想问秦诏,将来是否会后悔?
凭着燕珩对秦诏个性的了解,纵是两国相争,他战死沙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决不会说一句软话,将权柄拱手让人。
因而,他还想问秦诏,是不是头脑发昏,冲动过了头。
但秦诏却全然没想那件事儿,他从身后圈住燕珩,将唇抵在他脖颈上,细细地吻。满腔的爱意和温柔,都和这夜的清风朗月一样,萦绕在燕珩身边。
——秦诏自觉,这世间万事足愿,再没有什么比燕珩于他而言更重要。
燕珩轻声叹息:“将来百年,情爱难道不衰?若有朝一日,你我相看两厌,你难道不后悔,今日的选择?如今你年轻,兴许会说什么都比不得那样的浓情重要。”
秦诏只是笑。
燕珩便又道:“寡人答应你,纵真走到那一日,寡人也不会杀你。”
秦诏道:“燕珩,你会亏待我的秦民吗?纵我们相看两厌,难道你便会做一个昏君去吗?你杀不杀我,不要紧。于一个帝王而言,有什么,比叫他的子民吃上饭,更重要的呢?”
“先王治世,虽兵强马壮,却连年征战,民生疾苦难当。而你治下,人人敬颂。你用十年,缔造了这样一个富庶的燕国。你即位,巧妙平衡旧臣;你迁都,清洗那盘根错节的士族。”
秦诏吻了吻他的耳尖,笑起来:“打仗,我兴许强,可那些,我却未必做得到。燕珩,我并非愚蠢。而是,我知道,你是明君,这个天下搁在你手里,最合宜不过。”
“老百姓不需要两个王君。更何况,你是我心爱之人。”
“人人骂我糊涂,却不知道,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我能陪着心爱之人,将这山河万里看遍,已经是许多人所奢望的了。”
“若有一日,你不爱我、乃至要杀我,都不要紧,无非是伤了我的心。”秦诏缓声道:“倘若是你变了心性,要做个昏君。待那一日,秦王纵是垂垂老矣,也能提得动刀。”
听见这话,燕珩非但没有说生气,反而露出笑来。
那话带着几分释然——“秦诏,寡人……没有错看你。”
秦诏贴着他,又抬起眼来,去看那细密星辰:“咱们二人的心,是一样的。燕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你褫夺我的权柄,收回秦土,我也不会介意。”
得了这句话,燕珩才安心下来几分。他转过脸去看秦诏,得到人一个默契的眼神。秦诏道:“你将我养大,难道还不知我吗?”
燕珩扣住他的下巴,去吻他。
夜风吹拂起来,将那墨发撩的飘扬,有紧密重叠的影绰,被投在地上。月光将两人的头发也渡了银光,仿佛这一刻,便是白头。
秦诏感觉,这个吻和平日并不同。
那不是天子吻他,只是燕珩在吻他,分外缱绻和柔情。褪去帝王华袍,在浮光山之上,不过只有一对璧人惺惺相惜的平凡爱恋。
两日后,祭天祈福。
天司卜筮得大吉,卦象见日月同辉,帝王长身玉立,在灿烈日光下,柔声唤:“秦王有定世之功,当与寡人,同燃此香。”
祭天焚香之后,才不过一个时辰,天降暴雨,连下三日。
秦诏站在廊檐下,扭头看燕珩:“该不会是我……”
“胡诌。”燕珩站在他身侧,哼笑:“何时,你也信起了这等鬼神之说?”
秦诏去抱他,委屈道:“可,方才还好端端的。”
燕珩捏着他的下巴,戏谑瞧他:“就算有这等鬼神之说,那又如何。你是寡人选中的人,寡人倒要看看,何等天命能左右?”
三日后,天方出晴,阴霾尽散。浮光山南,可见碧云万里,彩霞弥散着橙粉色的光辉,照耀漫山遍野,一道横亘的七彩云桥,俯照山河。
民间都传,天子祭天归元,神降异彩,此乃大吉之兆。
闻呈韫不辞辛苦赶来与燕珩禀告,“大喜,王上大喜!三日暴雨,灌满大渠,已关长闸,蓄漫两岸!按理,过了秋日,不该再有这样的暴雨,若是蓄水,怎么也得等明夏了。小臣本来还犯愁,明年春日可怎么办——这下好了!”
燕珩点头,将人扣下,又聊起水利之事。
有这位坐镇,秦诏并不犯愁政事,待看过云桥之后,一大早便赶着去了后山。
山间溪流漫灌,沸腾着飞溅出白色水花,秦诏解了外袍,挽起裤腿,正在河里捉鱼摸虾。
楚阙和符慎站在一边看他,笑话人道:“哟,秦王祭天,出来倒是放风了。怎的自己过起日子来了?”
秦诏道:“燕珩在处理水利之事,没空理我。我来捉鱼给他吃,上好的水鲜,难道不好?”
楚阙道:“咱们王上,也忒的痴心。”
符慎乐呵呵道:“你想不想吃鱼?我去给你抓?”
没大会儿,三人都钻进水里去了。符慎举着自个儿上战场战无不胜的长戟,低头找鱼,那锋利戟尖一扎一个准儿,没大会儿,就甩了两三条肥鱼出去——
楚阙问秦诏:“王上为何不带侍卫,偏要咱们自己捉?”他不得法,累得满头汗,毫无收获,那长矛尖还得防着扎到自个儿的脚,遂气笑道:“这样要捉到什么时候去?实在太累。”
符慎笑话他:“你可真娇气。”
楚阙“嘿”了一声,刚要申辩,却叫秦诏摸出一条蛇来,塞到他怀里,那柔软无骨的长虫乱钻,吓得人“嗷”了一嗓子,“扑通”坐水里了。
“妈呀——。”楚阙连滚带爬往岸上跑,浑身都湿淋淋的。
秦诏从水里捞起蛇来,爽声大笑道:“哎,胆子还这么小!楚阙,瞧你那点出息!这么多年也不长进……”
楚阙吓得半死,敢怒不敢言地瞪着秦诏。
符慎心里也有些发毛,便往后躲了躲:“小心有毒,王上。”
秦诏扯过他的长戟来,握着七寸将蛇在那上头狠划一道,血淋淋地剖出蛇胆来,抛给他:“喏,尝尝。”
符慎恶寒:“不要吧……”
秦诏“啧”了一声儿:“你懂什么,此物滋补。”说着他递给人一个神秘兮兮的坏笑:“你还年轻,不懂得内里!爷们儿,就该吃这个。”
符慎摇头:“滋补?臣不用滋补,臣壮得很。”
秦诏捣了他一下:“听本王的,保管叫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爷们儿。”
符慎没听全懂,半信半疑:“果真?”
“那是自然,本王什么时候骗过你?”秦诏怂恿完人,又去看楚阙,笑道:“你小子,吃不吃?本王也给你捉一条尝尝——?”
楚阙傻愣在那里,看见符慎果真将那颗蛇胆吞下去了,惊得五官扭曲:“符慎,你、你你……”
符慎整个脸都皱了起来:“王上,好难吃。”
“呕。”
“呕。”
符慎是真心想呕,楚阙是下意识跟着犯恶心。
秦诏笑道:“你吐什么?没毒。”
燕珩来“视察”的时候,就瞧见这幅场景;那俩小崽子半跪在那里,乱呕个不停。
秦诏手里还拎着一条新捉的呢。他大言不惭:“我捉回去,给燕珩吃。”
楚阙和符慎对视一眼,继续呕:秦王的好意,实在不是谁都能接受的。
燕珩轻咳一声,微微蹙起眉尖来,仿佛困惑:“你们三人,这是作甚?”
三人都被吓了一跳。还好,符慎和楚阙反应快,忙站起来,试图打理干净身上的水痕和泥土,好叫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他们行礼:“叩见天子,我们……我们在看,在看秦王捉鱼。”
燕珩本想说句“成何体统”,但看见秦诏将蛇打了个结挂在脖子上,一手扣着鱼鳃,直起身来,朝他露出个惊喜的灿烂笑容,顿时被逗笑了。
“你……”
秦诏浑身还淌着水,有一半是方才楚阙扑进水里,倒腾湿的。
“燕珩,你来啦。”秦诏提起长戟往回走,抬手将鱼甩出去,又扯下脖子里的蛇来。他才要往上递,瞧见燕珩那个警告的眼神,愣是没敢动作——“燕珩,这个,这个是给你尝尝的。”
燕珩:“……”
他扭头去看符慎,符慎瞥见那玩意儿,下意识就想呕,他忙跟燕珩告状道:“万万不可!天子尊贵,您可别吃,不、不好吃。”
——秦诏被人罚住,往地上一跪:“燕珩,你不喜欢吃吗?我还捉了鱼。”
符慎一看那架势不对,忙给楚阙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掀起袍子来,将鱼“兜”进去,手忙脚乱地告退了。
燕珩轻轻叹气,仿佛捉顽皮小子回家似的——“瞧瞧你身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若是有毒怎么办?”
秦诏笑道:“不会的,燕珩,我叫符慎尝了,没毒!”
符慎若是听见这句,才要冤枉哭呢!
燕珩失笑:“快放了。堂堂秦王,摸鱼捉虾……也不怕叫人瞧见,笑话。”
待秦诏将那蛇丢了,燕珩才去扶秦诏起身,拿帕子替他擦了擦脸颊上的热汗:“才一会没瞧见,便不知作出什么花招来。亏你将及而立的人了,还这样顽皮。”
秦诏去吻他,叫燕珩避开了。
——“脏兮兮的,离寡人远些。”
秦诏恶劣地扑进人怀里,搂住他的腰,将人身上也弄湿,而后咬住人的唇乱吻:“燕珩,我可是你夫君,不许嫌弃我。”
燕珩偏过头去,到底还是没躲开。
秦诏吻人吻足了,方才拉着他坐下,那雪白的袍衣很快就沾了许多脏污。秦诏捋起人的袍衣来,然后解了他的鞋靴,“燕珩,我帮你洗洗脚,好不好?”
“寡人方才已经说了不好。”
但是那句“不好”有什么用呢?
秦诏仍旧我行我素,将人的脚搁在溪流之中了。那清溪带着沁润的凉意,钻过人的脚趾缝隙。水光粼粼,将那雪白玉足映得仿佛一块羊脂玉。
秦诏摸着人的脚腕:“燕珩,你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吧?”
燕珩点头。
莫说踩进小溪了,就连袍衣都不曾脏过。秦诏将谪仙似的燕珩,拉进人间凡尘里,仿佛这样,才能给他留下无比浓重的痕迹。
可是,不知为何,燕珩心底,却泛起一阵奇异的感受。
下过暴雨之后的浮光山,连空气都弥漫着一种绿色的汁液气息。自脚底传来,那清凉水痕,几乎将他的心也打湿了,苍翠林木斜着打在阴影,罩在两人身上,然而入目处,绿色被日光照得闪烁着白光,几只蜻蜓伏在远处的水面上,微微跃动,耳边,还有鸟鸣声,水流潺潺拍打在石头上的脆声……
燕珩垂眸去看秦诏。
这位人前威风的秦王,正撩起水花来,细细地抚摸他的脚背。那神情,郑重而认真,仿佛擦拭着一块稀世珍宝——那样的姿态,虔诚。
“燕珩,若是有来生,我可不做什么秦王,你也别做天子了。”秦诏抬头看他,那双眼睛含着亮光:“咱们二人,种地、行商、打渔,做什么都好,只要能早早地守在一起。”
燕珩轻笑起来。
他仿佛并不将这话当真,“那寡人倒不知,去哪里捡你这小儿去了。”
秦诏定定地看着他:“燕珩,不妨碍的。你在哪里,我便去哪里——你总会找到我的。”【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