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看戏(一更)【VIP】……


    连绵成群的山与碧绿的水相连,姜朝与南照的将士已经开始捞沉船,这些水匪仓皇跑路时带了不少金银财宝,都是些民脂民膏,要是能捞出来,也可用来抚恤百姓。


    周长观在卖力拉绳的吆喝声中醒来。


    朦胧的日光照进帐中,尘埃飞扬。


    他一醒,在帐内伺候的内侍就派人去禀告了皇帝,不一会儿,南照国君来到,走到他榻边坐下。


    “观儿,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身体


    不适?”


    周长观起身的动作被南照国君摁下,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胸口,心里冷笑一声。


    他还是低估了他那个兄长,还真是蠢的慌不择路,青天白日里就敢给他一箭。


    就这么有恃无恐?


    心口旁一阵刺痛,仿佛骨肉皲裂,刚长出的血痂又渗出血来。


    他转头,看了眼自己的父亲。


    行吧。


    周长照是可以有恃无恐,皇贵妃的娘,偏心眼的爹,还有个手握重军的舅。


    烂泥巴也能被扶上墙。


    他说的话能有几分重量,父亲安抚几句,不还是偏袒周长照。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周长观挤出一个在南照国君看来十分虚弱的笑,被他扶着重新躺下,语气虚浮:“父皇,儿臣感觉挺好的。”


    南照国君听言,神色稍松:“说这些话没用,你昏迷了几日,要是有哪里不适,不要强忍着,尽早让御医给你看看,朕才能安心。”


    “是,父皇。”


    “那日射你的小喽啰,慕容将军已经取了他性命,朕将他的尸体带到营里枭首,挂在旌旗上,你可想看看?”


    男人语气处处透着温柔关怀,说出口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这种反差太大,大到周长观看他的脸时都觉得扭曲,他笑得也有些诡异的感动:“父皇,放下来吧,人死了就没了感觉,做的再多,他也替不了儿臣承受这种痛楚。”


    南照国君觉得他言之有理,再者那淌着血的头颅在烈日下放久了,已经有腐烂的味道,引得蝇虫环绕,还是放下来的好。


    “那便依你。”


    他停顿片刻,“这次姜朝援兵剿匪,慕容将军又救下你性命,不做些表示有损国威,朕已派人备了厚礼,准备让你二哥一同北上,前去献给姜朝女帝,聊表谢意。”


    “父皇英明。”


    周长观想起在暮南山脚下捡到的,记有姜朝女帝名讳的龙简。


    姜朝女帝登基,邀两国使臣前去共贺之事他有所耳闻,也知道父皇想要与她联姻,但这事,他是没什么兴趣的。


    他的兄弟倒是明里暗里打探了许多消息,连宫里没长大的皇弟都悄悄来问他消息,周长观哪里知道?比起姜朝女帝的称呼来,灵淮公主这个名号更为响亮一点。


    传言她荒淫无度,翻脸无情,喜新厌旧。


    要他和一群男人在后宫里争来争去?


    这样的好机会还是留给他们吧。


    但也真应了那句话,怕什么来什么。


    南照国君听了他的话,笑着道:“父皇让你和你二皇兄一起去帝京,如何?”


    论起长相来,观儿无疑是最出色的。


    那为何不投其所好?


    古往今来都有带陪嫁丫鬟出嫁的小姐,何况姜朝女帝身份非凡,让照儿带着观儿一同嫁过去,也不算逾矩,两人互相也有照应。


    周长观还不知自己已经成了陪嫁丫鬟,听到帝京这两个字,眼前率先浮现一道雪白的身影,她扶着帷帽,隔着面具与丝帘,漫不经心地看他。


    帝京啊。


    昭昭就在那呢。


    周长观心里两三秒救做了决定,可他不能表现的迫不及待,那样会引起他的猜疑,于是皱起眉道:“父皇,二皇兄已经去了,儿臣再去,可会让他不高兴?”


    “你二皇兄那里,朕会与他说明,”南照国君把手放在他的被褥上,拍了一下,“朕知观儿你不欲掺和这些事,但为了南照,为了父皇,你与照儿这一趟都非去不可。”


    周长观见他把话说的如此严重,也调整好表情:“好,儿臣去。”


    南照国君深思几秒,打算把话说的更明白些,“男人要将目光放的长远,你有貌,照儿有权,日后你与照儿两男共侍一帝,宠冠后宫指日可待,姜朝将会彻底倒向我们。”


    周长观:“……”


    他不敢说话,怕一张嘴,那咬牙切齿的语气就控制不住。


    原来打的是这个龌龊主意。


    姜朝女帝未登基前就养了十几面首,日日寻欢作乐,现在还不知身边有多少男人,传言中长得仙姿玉貌,焉知不是大臣的奉承话,老头还想让他与那个蠢货争她的宠。


    简直是疯了。


    南照国君见周长观不说话,心知这话还是太有冲击力了些,他毕竟是一国皇子,从前也是养尊处优,受世家贵女追捧的。


    再给他一些时间想通吧。


    “等你伤势稳定下来,朕就命船队出发,不要让朕失望,观儿。”-


    宋枝鸾初入南照的记忆并不美好,辗转多日到了暮南山,也没什么太过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直到得知扶风就是周长观,加之昨日水匪之乱平定,心情才好起来。


    这最后一日,她也不再在山上待着,带着玉奴下山,准备好生逛一逛街坊。


    临行前,驿站捎来了信,是稚奴和许尧臣的。


    许尧臣的信上多是些国事,譬如西州战况,乾朝动向之类,直到信的末尾,才问了她一句:


    【陛下,凉州新献上了冻梨,微臣让人放在了冰窖里保存,吃新鲜的更爽口。】


    所以,早些回来。


    这东西是她前世想吃却没吃上的,宋枝鸾很有些馋,前面照着他挑拣出的问题回复了一箩筐话,也在信的末尾矜持又不失稳重地留下一句。


    【嗯……至于冻梨,放冰窖里容易串味,找冰鉴全部封起来。】


    稚奴的信就简单的多,但她写了足有五页,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这五页密密麻麻的行楷,都可以提炼成三句话:


    【陛下吃的好吗?】


    【陛下睡得着吗?】


    【陛下和玉奴不来信,是不是忘记稚奴了?】


    玉奴不习惯传家书,但在宋枝鸾的坚持下,还是写了一页回信,连同宋枝鸾的一同交付驿站。


    从驿站离开,刚进城里,宋枝鸾左边就跟上来一个人。


    清冷的木质香深幽,混着一股淡淡药膏味。


    宋枝鸾转头,谢预劲生的高,映入她眼前的正好是他衣下微微凸处的绷带痕迹,凝视片刻后道:“你怎么来了,怎么老是伤没好就下床?”


    “陛下在哪里,微臣就在哪里。”他语气闲淡。


    宋枝鸾顿了顿,“在大街上不要这样称呼我。”


    “好。”


    玉奴向他们投来一眼,宋枝鸾看懂了她眼底的疑惑,但也没解释什么,有些热了,她从腰间抽出一把团扇,隔着帽帘扇了扇,抬头看向前面不远处的酒楼。


    “走,进去玩玩。”


    酒楼分为三层,一层中央设了一座高台,上面正有两名伶人在唱戏,乡音有些重,隔远了听不大清在唱什么。语调一会儿轻快婉若莺啼,一会愁肠百结,看的底下的人时哭时笑。


    宋枝鸾进来时看台已经差不多满座,但玉奴眼尖的看到了一个熟人,轻扯了下她的衣袖:“这里。”


    坐在看台第二排的正是郑由。


    他翘着二郎腿,比着兰花指,很是投入,不知上面的伶人说了句什么,他老泪纵横,连连拍掌。


    宋枝鸾觉得很有趣,这些日郑由给她的印象都是诸如不苟言笑,一板一眼这样的,还没见过他表情如此丰富的时候,就摇着团扇去到他身边坐下。


    郑由正看得投入,左右两边坐下了人,抽空一瞧,差点没把翘起的腿崴喽。


    他猛地想要站起,但玉奴先他一步摁住了他。


    宋枝鸾朝他笑着道:“继续看吧,郑大人。往后位置不大好,着第二排听得清楚些。”


    郑由的表情却很心虚,虚的他两腿发软,浑身发抖。


    宋枝鸾心道他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许夸张了?她似乎也不是那种不准手底下人休息听曲的形象吧?怎么这么怕她?


    不知情的看到还以为她在虐待老人。


    她意欲安抚两句,但此时台上带着姜朝戏腔的女子声音传来:


    “来人,将他绑了,送进本公主的寝房!”


    宋枝鸾蓦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去。


    被绑着的青年衣衫被扒去,露出结实腰腹和长裤,公主装扮的伶人走到他面前  ,一把抽出他腰间的剑,矜傲道:“谢将军,本公主给你两个选择,一,今日从了本公主,做我的面首,二,不从,本公主现在就废了你!”


    谢预劲坐在宋枝鸾的身后,看她听到这句话后,差点把团扇的扇柄折断。


    他眼里划过一丝笑意,很快又沉寂下来。


    郑由已是吓的瘫软,亏得有玉奴扶着他坐下,他才不至于丢人。


    天老爷,他只是凑巧进了酒楼,凑巧听了这么一曲《公主强夺》,怎么就叫他遇到正主了!


    台上扮作公主的伶人见跪着的男人抬起的头,雨下湿透的裤子,紧抿着的薄唇,嘴边露出一个笑,掉转剑身,握着剑柄,沿着他的锁骨一路往下,直到碰到一处阻碍。


    酒楼顿时沸腾起来,夹杂着无数人的狂吼,看戏的年轻姑娘个个红了脸,却又忍不住往那处瞧。


    宋枝鸾:“……”


    谁说的南照风气封闭。


    越是封闭,越是压抑,就越是玩的开?


    “砍了多可惜,谢将军难道就不想试试?依本公主的经验来看,谢将军天赋异禀,这本事,定是男人中的男人,”公主用剑柄一摁,听得男人一声闷哼,“不妨与本公主一试?”


    第二排鸦雀无声:“……”


    宋枝鸾在震惊过后,也有些难以言说的滋味涌上来。从前宋缜就与她说过,民间有许多她与谢预劲的传闻,今天她还是头一回看到。


    但某种地方来看,这话本子还有些写实。


    她打算继续看看,可忽然,她想到谢预劲就坐在她身后。她看到的,他也看到了。


    谢预劲进了酒楼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


    沉默的让宋枝鸾都快忘了他在这里。


    也正是因为这样,猛地想起谢预劲还坐在她背后时,宋枝鸾抬头观戏的姿势都显得略有些不自然。


    台上的气氛越来越火热,公主与将军已经滚到榻上,女子香鬓粉腮,男人健壮有力。


    宋枝鸾竟好似能从这个场景想起她和谢预劲的床笫之事,有了肌肤之亲,有时简单的触碰都会浮想联翩,何况是这样,顶着她和他身份的一出活春宫。


    鼓乐逐渐加快。


    就在这时,她脸侧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上端着一杯茶,谢预劲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他弯着腰,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一直吞口水,陛下很渴?”


    宋枝鸾:“……”


    郑由转头一看,心脏又是一停,彻底瘫着了。


    这戏的另一个主角怎么也在这!


    宋枝鸾看了眼谢预劲的手,接了茶,盖了下,台上已经快速过到了第二日清晨,两人情意绵绵,难舍难分。


    耳边响起一道匆忙的脚步声,一名侍卫来到郑由跟前道:“大人,有消息来了。”


    看台鱼龙混杂,郑由快速接过字条,看完,端正好仪态,佯装无事地侧过身对宋枝鸾道:“陛下,周长观醒了。”


    宋枝鸾把茶放下,稍加思索,眼下显然不是一个与周长观接触的好时机,得不到什么切实回报,那有些事不如不做。


    但确定好了人,便也不用那么急。


    “让慕容将军过去探望吧,点到为止就好。”


    郑由点头,“是。”


    第92章 汤圆(二更)【VIP】……


    乾朝,皇宫。


    玉石寒凉,在夏日短的北方更是如此。


    赵明嘉躺在玉榻上,睡眼惺忪,他慢慢抬手,把手挡在脸上,五指张开,太阳从他苍白的中指与食指间显现,余光将他的指肉照的透明,青色血管纤毫毕现。


    “陛下,您醒啦。”


    “嗯。”赵明嘉放下手,啃下一块手指甲,看着自己身上的东西被咬下让他有种愉悦感,可惜他只能在顾聿赫不在的时候做这些事。


    真让人不痛快,他用指甲刮了刮身下的玉床,“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午时了。养心殿外派去姜朝的大臣们正等着呢。”


    是有这么回事儿。


    赵明嘉想起朱衍带回的消息,姜朝欲背地里与他们乾朝结盟,但需得他们背一口黑锅,明面上说是误会,可戏要做足,派人前去赔礼也就顺理成章。


    “让他们都进来吧。”


    小太监犹豫了一下,“陛下不先起身么?”


    “要不朕这个皇帝让你来做。”


    小太监连忙跪下,前去通传,门打开没多久,一众人进了养心殿,跪在榻前。


    赵明嘉穿着中衣,衣冠不正,笑容灿烂,“朕还没睡够呢,你们不去找临淄王,跑来这里做什么?”


    “回皇上,临淄王离京了……”


    “离京了你们不会去找?来朕这,是要朕给你们找马吗?”


    跪下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是。”


    “下次再打扰朕,朕就让临淄王把你们衣服扒光了游街示众,”赵明嘉想到什么好玩的画面:“再让画师画下来,你们一人一副,挂去宅子门口。”


    众人闻言,马不停蹄的跪安,生怕走的慢了。


    殿内只留下一个小太监。


    赵明嘉笑容消失的很快,面无表情,比手边的白瓷美人还冰冷。


    “一群忘恩负义的狗奴才,朕迟早把你们通通杀光。”


    小太监连忙探头往门口窗外望了望,小声道:“陛下,外面还有人。”


    赵明嘉扬声道:“外面的人都给朕滚进来。”


    印在地上的影子动了动,门吱呀一声推开,两名侍卫走到大殿中央,弯腰抱拳。


    “陛下。”


    “朕睡累了,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是。”


    小太监找了件织金披风来给赵明嘉披上,赵明嘉让他打了个结,笑着道:“这么多年了,朕用的最习惯的还是你。”


    “这是奴才的福气。”


    赵明嘉身量不高,和两名高大的侍卫走在一起,像个还没成年的皇嗣,连小太监都比他高上一个头。


    落日熔金,本该是雄伟壮阔的皇家禁苑,却有一种荒芜感,尤其是紧靠御花园的,那一大片残败漆黑的焦土,充斥着死气。


    两名侍卫随着赵明嘉的脚步而停下。


    赵明嘉蹲下来。


    小太监立即道:“陛下,小心割伤手。”


    他捡起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剐蹭完指腹,用拇指抵在食指上弹进一池黑水里。


    “怀安,”赵明嘉道:“朕记得母后死了三年了吧。”


    小太监回道:“是,陛下,先后是明德六年隆冬逝去的。”


    那时陛下的岁数还小些,常常噩梦,只要做了噩梦就往这黑池子里跳,好几次都差点呛死,之后他夜夜守在他床榻下,死死抱住他,情况才有所好转。


    但每次无意间看到这片废墟,陛下都会畏惧地抱着头。


    所幸这一年情况已经好上很多。


    陛下偶尔都能来这散散步了。


    赵明嘉怔怔地望向红墙之外:“所以啊,三年了,亚父为什么还不原谅我呢。”


    这片宫苑荒在这里,多可惜啊。


    想要让他乖乖听话的话,可以重修了,逼他住进去呀。


    小太监心头一跳,猛地看向赵明嘉,赵明嘉也是愣了一下,但他愣过之后,脸上浮起笑,眼珠转向身后侍卫,弯着的眼角有些莫名的兴奋。


    “朕忘了,这还有两个人呢。”


    两名侍卫不约而同心底发寒,来不及跪下,就听到少年天子道:“知道了这么多东西,叫朕怎么留你们?可亚父说了,朕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那给你们一个机会,谁先杀了另一个,朕就留他一命。”


    话音刚落,一名侍卫的剑就捅进了另一个的胸膛!


    被刺中的侍卫身躯一软,手中匆忙拔出的剑掉在地上,倒进水池里。


    赵明嘉笑了一声,捡起来。


    下手的侍卫气喘吁吁,正欲告罪,泛着银光的剑就到了他的眼底。


    又是一阵落水声。


    赵明嘉看着池子里的水变得更黑了,两具尸体流出的血温养着葱绿硕大的荷花。


    她想起那夜母后也


    是这样跳进池子里的,一半光鲜亮丽,一半红粉骷髅。


    “为什么要逼朕当坏人呢?”-


    秋闱在即,喻新词一路上遇到了很多进京赶考的学子,期间交过三两个朋友,最后也没能一路同行。


    进客栈前,他听到来吃饭的客人都在讨论两国剿匪之事,横霸一方的匪患被平定,这两日往东去的船只骤然增加许多。


    不少人想跟着皇帝回京的路去以保平安。


    喻新词将两个孩子的东西收拾好,也跟着上了船。


    手头日渐拮据,要养活两个孩子并不容易。


    他最擅长读书。


    往前二十多年没派上用,往后能用功名换些束脩将他们好生抚养长大,也算物尽其用。


    ……


    黄昏时分。


    马车在官道上急驰,足有数百人的队伍井然有序,首尾相连,在河边掠过,像一条游走在岸上的金蛇。


    到了一处驿站,马车停下,宋枝鸾戴着帷帽,穿着白衣,随郑由进了房舍。


    房间里跪了一个面上有刀疤的男人,双手捆紧,眼神犹如淬了毒,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慕容烈最后进来,视线在宋枝鸾,谢预劲,玉奴和郑由的脸上扫过,躬身道:“遵照陛下的意思,末将将水匪头子从南照要了过来。诚如玉奴将军所言,这次船只失事,并非偶然,末将方才从囚犯口中得知,那日正是此人从京中得了消息,特地埋伏,想要制造混乱,干扰祭祀。”


    宋枝鸾坐去上位,端起茶,吹了吹。


    “一边焦头烂额的对付两朝联军,一边还要分出力量去截杀姜朝前来祭祀的船,对你们而言这次祭祀这么重要么?”


    要不是分出去的部分人手被玉奴歼灭,他们或许还能再抗个两日。


    水匪头子目光游移,他与他们交战多时,自然知道他们的身份官位,但眼下这个站法,却是让他不解。


    “你是什么人?”


    “你不必知道。”


    男人大笑两声,“那你也不必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尽杀了我,给个痛快!”


    他说完,就听坐在他面前的少女慢悠悠地拖着调子:“会杀你的,急什么。”


    “……”


    “成王败寇,要杀要剐,动手便是,还等什么!”


    这时,房门从外推开,谢预劲从外面走进,长靴裹住小腿,显得双腿尤其修长。宋枝鸾看到他手里拿了一本册子,正想朝他伸手,但他未走到她面前,而是交给了郑由,自己倚靠着门。


    宋枝鸾一顿,手不着痕迹地挪了下方向。


    郑由恭敬递上,“大人,这是从京中传来的密报,此人身后之人已经调查清楚,请大人过目。”


    男人见状,目眦欲裂,“你们查到我恩公了?”


    宋枝鸾默念着这个称呼,接过,看到了一个近期在她眼前蹦跶的很欢的名字。朝堂之中从前与宋怀章走的过近的人,大都被她调了职,但有些位置,一时半会却是找不到合适的。


    此人就是太子党中的一员。


    宋怀章是宋定沅的嫡长子,册封仪式紧随宋定沅的登基大典,后宫之中没有能与之相争的皇子,所有提前与他走动的人都将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押注在他身上。


    可苦心谋划,等到宋定沅驾崩,坐上皇位的却是她。


    这叫他们如何甘心。


    只是宋枝鸾没想到,宋怀章生死未卜,他的党羽竟还能将手伸到这种边境之地,看来这其中的水远比她想象的还深上许多。


    水匪头子看宋枝鸾许久不说话,像是在沉思,也没有问他话的迹象,心里已沉了大半,看着她脸上重重遮掩,不知怎的浑身一紧,“你难道就是宋枝鸾身边的女官玉奴?”


    宋枝鸾没有否认,这种作恶多端的贼匪,也不值得她在他将死之际前多费口舌。


    她将手里册子往右一倒,郑由立即接过。


    “带他去个无人的地方,就地处决了吧,别弄脏了地。”


    慕容烈行礼:“是。”


    直到宋枝鸾走出门外,里面忽然传来一声:“不,你不是女官,你是——”


    一道剑鸣声响起。


    身后的男人惊叫一声,口里啊呜啊呜的淌出鲜血。


    谢预劲收了剑,长发高束在脑后,神色有些冰冷。


    “很吵。”


    慕容烈也不敢得罪这位,人家年龄不大,官位品阶却是高出他一大截,反正陛下只说将人带去安静的地方杀,也没说现在不能伤他。


    “劳将军动手了,末将这就去亲自结果了他。”-


    因有了那次意外,加之并不着急赶钦天监择的吉日,这次回程走的皆是官道,虽有些地方绕了些,但整体通畅,期间顺带剿了两处山贼。


    夜里宿在一处官邸,宋枝鸾将这些往来走动交给郑由和慕容烈,自己则在后院里同玉奴一起包汤圆。


    不知不觉已到了中秋,天幕之上挂着满月。


    石桌上摆着几只小碟,两根擀面杖和一碗面粉,芝麻罐的盖子打开,食盘里捏了几个珍珠大小的面团子。


    正做着,正对着院中央的窗户打开。


    宋枝鸾抬头看了一眼,正好与谢预劲的视线撞上,他单手支在窗框,正好与他的额头平齐,手落下一片阴影,他的眼睛正好被那片黑暗埋没,看不出任何情绪。


    慕容烈盛情难却,在前厅喝了酒,但还记挂着陛下在府中,这一路惊心动魄,眼下三两日路就到京城了,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错,入睡前他还是来请个安更放心。


    神志保持一丝清明,他偷偷在廊道旁的花丛里呕了些酒水,从侍从那用了漱口水,方才进后院。一进去,就看见陛下正和将军两两相望呢。


    “这么晚了,三位大人怎么还不睡?”他笑着走过去,“这是在包汤圆?”


    玉奴点头:“慕容将军用过晚膳没有?”


    慕容烈当然用过了,但是这可不是一般的汤圆,这是皇上包的汤圆!上面有真龙气运,指不定比暮南山求的平安符还灵验。


    他摇头又点头:“吃了,没饱呢。”


    人多更热闹,中秋人团圆,自然是聚在一起更有节日的味道。


    宋枝鸾捏下一截面团,在手里搓了搓,道:“那慕容将军便一起来吧。”


    慕容烈点头应是,走两步,朝窗户里站着的谢预劲道:“谢将军不来吗?”


    宋枝鸾动作未停,手里的汤圆成型,她捏久了,捏了两个耳朵出来。


    谢预劲视线在宋枝鸾的背影划过,没有动。


    就在宋枝鸾准备给他们两个人腾点地方站的时候,听到男人的声音不近不远的传出来。


    “不了,你们吃。”


    她抬起眼皮,看了谢预劲一眼。


    这次她只看到了他的侧脸,下颚和喉结的轮廓分明。


    慕容烈却不肯放过他,早听说谢国公府的小将军性子孤僻冷漠,他不曾与他共事,这次也算有了交情,又有酒劲加持,他直接大步走到谢预劲房门口推门而入。


    谢预劲刚把窗关上,抱臂想说话,慕容烈身后郑由又来了,两个醉醺醺的人遇上,不知说了什么,齐齐朝他的位置来。


    宋枝鸾听到房屋里一阵嘭咚作响,没一会儿,两人架着黑着脸的谢预劲出来。


    他少有这么吃瘪的时候,她觉得新鲜,多看了两眼。


    在谢预劲视线投来之前移开。


    郑由喜形于色:“老夫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吃到皇上您包的汤圆,日后也算死而无憾了。”


    慕容烈人高马大的往石桌旁边一站,顿时占了两个人的位置,咧嘴腼腆笑道:“俺也一样。”


    宋枝鸾:“……”


    玉奴打开慕容烈想去摸面粉的手,长眉紧皱着:“先去洗干净。”


    慕容烈看着自己黑魆魆的手,也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应了句,揽着郑由便过去。


    小厨房隔的近,他们到时,谢预劲已经洗完。


    等回到院子里,慕容烈眼疾手快,先郑由一步在圆桌旁边坐下。


    圆桌总共就那么大点地


    方,也不能挨着站,不然手肘活动不开,围了他们三人已有些勉强。


    郑由想挤进去也无法,侧身一看,谢预劲拿了一张食盘,抬手把他面前像是刚栽没多久,只到他腰间的小桂花树枝分开,将食盘卡在两段树杈上,捏了一个,放进去。


    宋枝鸾做了一会儿便手累,瞧这么多人帮忙,也想偷个懒,见郑由不知找个什么地方好,就把自己的地方空出来给他。


    郑由感动的眼泪直流:“陛下如此体恤微臣,微臣定会好好捏,拼命捏。”


    宋枝鸾轻笑了一声,看着他:“那便交给爱卿了。”


    “……”


    宋枝鸾退出包汤圆的先锋营,刚站直,余光中就出现了一道玄金色身影。


    那是谢预劲衣衫上的金线折射了月光,他刚捏好一个摁在盘子里,听到脚步声,眼神看过来。


    宋枝鸾停顿了片刻,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再出现,她让侍卫搬来了两张椅子和一张案台。


    “在这做吧。”她说着,在案台一侧坐下。


    谢预劲没回头,说了句谢陛下,放好汤圆了,将椅子拉开,坐在她对面,双肘撑膝,指间随意滚了滚,一个个汤圆便被捏好。


    这个姿势,她连一片衣角都不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宋枝鸾盯着他的手出了会儿神,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意识到今日看着谢预劲的时间似乎有些长。


    眼皮顿了顿,宋枝鸾移开视线,闭上眼假寐。


    第93章 臣下(一更)【VIP】……


    姜朝,帝京。


    八九月的天已经转凉,宋枝鸾没有直接进皇城,而是从公主府里的密道里进去。


    时隔多日她再进养心殿,鎏金卧龟莲花纹五足熏炉上轻雾缭绕,里面的东西摆放与她离开之前有些细微的不同,也就是这细微不同透着生活的痕迹。


    这会儿正下了早朝,门外不时有几个影子来回走动。


    稚奴按时端着药来,就见养心殿外许尧臣正被一群大臣围堵着不让离开。


    “许相为何几次三番阻拦我等面见圣上!”


    “圣人虽需要休养,可见一面并不会影响病情。”


    许尧臣平和答复:“陛下的身子刚得好转,见不得风,这都是御医嘱咐的,为臣者,自当遵循。”


    “我看你就是心虚!”一名武官一把冲开众人,怒道:“这么多日,除了你外陛下未曾见过任何人,我等焉知陛下安危!”


    许尧臣不急不躁地开口:“并非除我之外无人见过……”


    “咳咳。”


    他一顿,看向养心殿内。


    少女清凌的嗓音在他们一众粗嗓子里尤其明显,围着许尧臣的一众大臣纷纷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养心殿内。


    稚奴心跳加快,连带步子都雀跃极了,端着药推门进去,果然在榻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陛下。”


    宋枝鸾换了一身寝衣,黑发垂落,雪肤乌眸,眉眼间凝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病气。


    她道:“尧臣,外面在吵什么?”


    刚才那群咄咄逼人的哪还敢吭声,齐齐跪下,众呼万岁,只听得许尧臣的声音:“回皇上,众大臣担心皇上的身子,前来问候。”


    “朕没事,都退下吧。”


    这声音和散漫的语调如假包换,大臣们虽还是未目睹圣颜,可心里已信了八分,应了是,匆匆离开。


    许尧臣在殿外站了好一会儿,方才踏步进去。


    蹙金紫绡帐下,宋枝鸾已经喝上了稚奴的药,边喝稚奴边给她把脉。


    “幸好没有问题,陛下这次南下,身子倒是好了许多。”


    “看来还是需要多走动。”她接道。


    听到脚步声了,宋枝鸾一口气喝完,往嘴里丢了块蜜饯嚼着,抬眼望向他笑。


    “不用行礼了,这些天辛苦你了。”


    可能是久病从而拟态真,方才萦绕在她眉间的病气退散,一眼看过去红光满面,气血很足。


    许尧臣应了声,走到她面前,微笑道:“皇上这次去南照,可选好了人?”


    “算选好了。”


    “是么,哪位皇子?”


    宋枝鸾短暂地没出声,问起其他的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可有人不老实?”


    许尧臣早有准备,将这些天处置的人一一报上名去。


    宋枝鸾登基的时间太短,有许多脏东西来不及清理,藏的浅的被拔除,藏的深的却要等他们露出马脚。


    这次皇帝“中毒”,闭殿不出,便叫他们看到了机会。


    坊间种种传闻,譬如新帝早已毒发身亡,他为夺权摄政,所以百般阻拦,甚至有人借着钦天监的天象逼他就范。


    这背后种种已经搜集完证据,只待宋枝鸾回来。


    宋枝鸾当即亲手写了一封圣旨,盖上玉玺,末了轻声道:“还是少了些啊。”


    许尧臣接过圣旨:“乾朝的人来了,陛下要见吗?”


    在信上,许尧臣已经将此事禀告过她,所以宋枝鸾只是放下手腕,便道:“见吧。”


    许尧臣听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了个莫名的问题:“谢将军没有同陛下一起回来?”


    宋枝鸾眼皮很浅的一停:“问他做什么?”


    “乾朝送来了一千匹良驹,谢将军长于西北,对这些更熟悉,要是没有问题,陛下的骑兵营若是用上,必将如虎添翼,因此微臣觉得,这事由谢将军负责更好。”


    话里有许尧臣自己才能品出来的情绪,但被他的举止掩饰的很好。


    西夷的骑兵尤其厉害,长矛厚盾,想要打赢,就需得有一支精锐的骑兵。


    宋枝鸾即位的第一日就下令在军中选拔人才,到如今选出来的也不过五千人。


    还有马匹,姜朝不缺马,但缺好马,而这又是西夷的优势。


    骑兵营是宋枝鸾的心血,纵观整个姜朝,也唯有在西北领兵作战过的谢预劲亲自组建才能让他放心。


    若非如此,许尧臣也不会主动提及谢预劲。


    在宋枝鸾面前。


    “他是回来了,朕让他回去养伤了,”宋枝鸾思索了片刻,道:“不过兹事体大,让他把个关也好,你一并安排了吧。”


    “是。”


    “给他多配些人手帮忙,不要影响到他的伤势。”


    许尧臣本欲告退去处理这些事,手刚抬起,就听到这一句,他略一停顿,眼皮垂下。


    “是。”-


    看马的地方就定在了初元殿西北的马球场。


    宋枝鸾到时,谢预劲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他背对着她,穿着紫色官袍,戴着双鹖尾冠,抬起一匹马的头拍了拍,和几个乾朝使臣说着什么。


    这次乾朝派出的使臣领队还是朱衍,他眼睛尖,第一时间就看到了皇帝銮驾,迎上去。


    谢预劲放下手,转过身,行礼。


    这么规矩。


    宋枝鸾朝他看了眼,视线转到朱衍身上,语气颇为亲切:“都平身吧,朱大人别来无恙。”


    “陛下隆恩,微臣何德何能劳陛下您记挂着,”朱衍站直了,笑的两搓小胡子翘起,“陛下,这是我们皇上与临淄王派微臣献给您的马。这些马都是从西域进贡而来,乾朝也很是难得,但皇上说了,只要陛下您高兴,愿意考虑与我朝结盟之事,再送一千匹也是应该。”


    马球场上,谢家的将领跟着谢预劲议事看马,宋枝鸾带着宫人和朱衍走上三重看台,在金銮阁里落座,“朱大人坐下说话吧。”


    朱衍惶恐推辞了一番,最后苦笑坐下,却不敢像宋枝鸾那样坐的随意舒适,腰背紧紧绷着。


    在没将西夷收入囊中之前,宋枝鸾并不打算和任何一国结盟,多树立任何一个敌人,对她而言不是好事。


    之所以上次用同样的话打发两国使臣,也是想要争取从中斡旋的时间。


    现在从乾朝和南照的态度来看,这一步并没有走错。


    可这种微妙的平衡也尤为脆弱。


    一个地方出错,就可能引得乾朝和南照联手对付她。


    做任何博弈都有风险。


    但与其“被选择”,不如选择主动掌控局势。


    所以朱衍注定在宋枝鸾


    这里得不到一个确切答案,可他却是想的开,以为自己即将名垂青史,因此不断展现诚意,与宋枝鸾说了不少乾朝与南照的恩怨与密辛。


    这么说了半个时辰,马球场上的马儿已经换过一批,朱衍方才口干舌燥的停下来。


    宋枝鸾摇了摇纨扇,风吹过扇面里的冰丝,留下的风也是冰的,像融化了雾,拂开在脸上温和湿润,她语调染着笑:“这么说,临淄王这次离京巡营,就是为了应对南照的挑衅了?”


    “正是,陛下。”


    朱衍说到这语气微妙的停顿了下,意识到要些不妥,可此时忽然住嘴又显得欲盖弥彰,正好眼神撇到马球场上的青年,他一下想起了临行前妻子嘱咐的事。


    等宋枝鸾将哈欠打完,他方才笑着道:“陛下,上回我们皇上让微臣带来的画像,都是皇室宗亲,照着陛下的喜好挑的都是俊的,也不知两月过去,陛下考虑好了不曾?”


    “朕伤了身,御医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朕出养心殿,但你们一片诚心,朕也不能随意派人打发了,因此才坐在这儿,要挑人也要等朕身子好全了罢?”


    “陛下说的是,”朱衍顺势道:“陛下身体为重,这些时期还是戒欲的好,但陛下若有心无力,底下的臣子互结姻亲,微臣想来也是不错。”


    “臣子?”


    “不瞒陛下,微臣的女儿已经及笄,在闺中待嫁,从小她便向往能嫁给征战沙场的将军,可乾朝那些小将,她又看不上,前不久因微臣出使姜朝,她几次向微臣打探谢将军的事,微臣这才知道她久闻谢将军之名,仰慕谢将军已久,故而微臣想斗胆问问,谢将军是否婚配?”


    宋枝鸾回京之前是有过给谢预劲赐婚的想法,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妥当,她原意是想让他与别的姑娘接触,毕竟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可直接赐婚对女方太不公平。


    除非谢预劲已经放下她。


    加上谢预劲在那次禁足之后主动与她保持了距离,不像从前那样如影随形,宋枝鸾也就没想过。


    臣下联姻么。


    宋枝鸾转了转扇柄,将扇面压在下半张脸。正在她思索的时候,谢预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来,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侧笼下一片阴影,神色清冷。


    “陛下,已经分好。”


    她想的入神,猛地听到这个声音握扇的手都轻抖了一下。


    “好。”


    朱衍殷切道:“谢将军来的正好,微臣正有事要询问将军。”


    “何事?”


    “不知将军可有婚配?”


    “没有。”


    朱衍面色顿喜,看谢预劲的眼神已有些不一样了,像看自己的女婿:“那可有意中人?”


    这句话问出,宋枝鸾感觉谢预劲似乎沉默了几秒。


    “从前有。”


    “从前有,也就是现在没有了?是这样的,谢将军,”朱衍上前一步,早有准备地从袖里拿出一张小像,“这张小像是我家小女,也未曾许配人家,将军可有成家的打算?”


    “怕是要拂了朱大人的好意,谢将军是没有意中人,但他有一位亡妻。”


    宋枝鸾先谢预劲一步开口。


    朱衍诧异地弯腰听她说话:“陛下,亡妻是指……”


    “字面上的意思。”


    宋枝鸾挽着高髻,一圈灿灿的金饰从左边挂到右边,耳后一对玛瑙石耳珰,脖颈玉白。


    谢预劲听到她的话,稍顿片刻,抬眼望向她握紧纨扇的手。


    “是,如陛下所言。”


    朱衍一时没说话,重新扬起笑,含糊过去:“我不知谢将军还有这等伤心事,还望谢将军莫要怪罪。”


    看来此事还得掂量掂量。


    少年夫妻就如同悬挂在心头的一轮月,谢预劲的妻又早早香消玉殒,只怕是难以忘却。


    听到他的话,谢预劲神色淡然。


    “无妨。”-


    “亡妻”这番话说出来叫宋枝鸾自己都觉得不解。


    谢预劲还没开口,她上去替他拒绝什么。


    他这些日连视线都避着与她相接,或许已经对她死心,那她为何要阻他姻缘。


    宋枝鸾吃了两碗冰酪将纷乱的思绪冰镇下,没有再去细想,见过朱衍之后,她处理了一下午公务,接着在宫里逛了逛。


    今日在养心殿里问话的消息已经传出宫去,不少大臣都呈上了请安折子,为让他们安心,宋枝鸾特意在御花园和金銮殿前多散了会儿步。


    回到养心殿,许尧臣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陛下。”


    宋枝鸾应了句:“怎么又进宫了,不是让你休沐七日?”


    许尧臣走近了些,从袖中呈出一封信来。


    “废太子有消息了。”


    宋枝鸾眼皮敛了下,拆开信封,将信纸捏拿在手上。


    这信许尧臣已经看过,是以从刚见面他的眉头就没松下来过:“他们退到了兖州,在我们与西夷的交界之处安营扎寨,眼下西夷自顾不暇,只怕要与他们联手平叛不大可能。”


    西夷是游牧部落,以武力为尊,这任西夷王便是当初借兵给宋定沅的那个,生的魁梧,但却短命,前世早早离世,若不是意外,那便是病逝。


    姐姐知道这任西夷王一死,后续上位的就未必肯和姜朝结盟,因此前世曾在写给宋定沅的家书坦白他的伤势,请他派御医前去医治。


    所以她也知道一些。


    许尧臣静默几息,补充道:“若要用些蛮力,只怕西夷那些反叛部族会相助,西夷王与姜朝交好,那么姜朝便是那些人的敌人,一动手,就会被拖入西夷内战。放任不管,也会姑息养奸。”


    等废太子安稳下来,与朝中潜藏的太子党勾结上,江山社稷定然动荡。


    战或不战,局势都不容乐观。


    要从那里把宋怀章揪出来,也是个难题。


    宋怀章比从前谨慎的多,面对他们放下的诱饵也不上钩,大概是受了一顿刻骨铭心的教训,所以时刻小心。


    宋枝鸾将信纸撕毁了,卷成一团,轻声喃喃。


    “宋怀章,你是想逼我开战么。”-


    四日后,南照。


    周长观坐在马车上,架着腿,一旁侍卫端着盆盂接他丢来的橘子皮。


    “殿下,这些东西还是少吃些,您伤还没好。”


    他不以为意。


    侍卫都知道他伤没好,那个老头就迫不及待把他献上去了。


    “知道了,去马车外面巡逻去。”


    想到这一路要与周长照打交道,周长观就手痒,他从前乐的当个游手好闲的王爷,现在是真对他起了杀心。


    既要争权,那便好好争一争。


    周长照吃他的软饭,他反正宁死不从。


    第94章 攻击(二更)【VIP】……


    回来的第二日,宋枝鸾复御早朝,使得不少暗中窥伺的人歇了心思。犒赏完这次南下平定匪祸的慕容烈以及手下将士,协助平叛的临州郡守,也给了郑由封赏,只是这赏赐比起此前去祭祀的官员要高了一些。


    虽然明面上不好给玉奴和谢预劲赏赐,宋枝鸾还是寻了个理由从私库拨了金银和京邸赐下,还有许尧臣,稚奴和为她周全的几名内侍。


    下了早朝,官员们出了皇城,只有少数人在养心殿内


    等着议事。


    养心殿屏门左侧的金龟银鹿香炉飘出沁人心脾的香气,一缕烟娉娉袅袅,从里往窗外望去,像一条绸带轻缓地落在来人身上,衬得他温柔平和。


    众人纷纷给许尧臣让路。


    是个人都知道如今许尧臣是姜朝炙手可热的人物,皇上的宠臣,禀事也不敢越过他去。


    宋枝鸾盘腿坐在案几前,看着许尧臣朝她走来,心里有些叹惋。


    他前世也本该如此的,接替父位,受人敬仰。


    但却因为救她,仕途上有了瑕疵,不论他走到哪一步,身上都有为人攻讦的把柄。


    好在这一世她走到了这里。


    赐了座,许尧臣拿了一副图纸摆在案上,“这是陛下要的水师营里最主要的几种战船图。”


    宋枝鸾托起腮,眼神逐一看过去。


    图纸很大,每一艘战船都有详细拆分,工笔严谨,还用小字注明了如今造船所需的用料和账目。


    乾朝派人送了马之后,南照前来送礼的使团也来了,为首的还是周长照,宋枝鸾便没召见他,以身体不适为由让慕容烈去招待。


    他们送来的是个比乾朝还有诚意的东西。


    一批造船匠。


    送这个来,就表明南照自动废除了合约,看来南照国君比乾朝的临淄王要着急的多,这次她“中毒”一事,新仇旧怨,怕是已经忍不住想开战了。


    “这已是多年前的了,最近几年没有工匠做出新样式?”


    “战船与民船不同,先帝在时为表决心,处置过一批人,没有前途,就没有人愿意专攻,这些船建式虽然落后南照,但已是最新的了。”


    “嗯,”宋枝鸾放下手,“也能将就着用,他们不可能给出机密图纸,先让我们的人跟着他们学,把从前的旧船修缮改进,以备不时之需。”


    有总比没有要好。


    重新疏通了这条造船的路,就能招揽到一些有志之士为之奋斗钻研,这些事情,一时半会儿还急不来,只能慢慢追赶。


    她话音还未落在地上,就听到门口侍卫通禀:“陛下,谢将军求见。”


    宋枝鸾视线在图纸上一顿。


    前几日马球场一别,谢预劲就回了国公府继续养伤,这还是他第一次入宫。


    “让他进来吧。”


    “是,陛下。”


    门被打开,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半扇屏风外,宋枝鸾低着头看图纸,从边上提了一只笔来。


    谢预劲行了礼,语气客气之间,还显了一点笑意:“许相也在。”


    两人官阶差不多,许尧臣下了座,回礼,“谢将军有事与陛下商谈,我就先走了。”


    宋枝鸾在做批注,耳边两人的对话却一个字也没落下。


    “许相急着走什么。”


    谁料谢预劲叫住了许尧臣,许尧臣琢磨不透地站在原地。


    谢预劲走过去,将一份文书放在宋枝鸾眼皮底下。


    他手指玉白,指节泛粉,像一件出自名家的瓷。就这么伸手收手的功夫,宋枝鸾鼻间就已经萦绕上了一阵冷木香,吸进体内像沿着气管滑进一层冰酪,清泠泠的。


    “这是从西夷传来的军报。”


    许尧臣是有些事还未同宋枝鸾商量完,但他与谢预劲也打了不少交道,向来不对付,知道一旦宋枝鸾身边出现有别的男人,谢预劲就会开始无差别攻击,包括但不限于阴阳怪气,明褒暗贬,圈出领地。


    他不想多费口舌,让宋枝鸾心烦,便主动提出先走,等谢预劲议完,他再来也并不费时。


    可谢预劲放了文书,竟是就要离开,离开之前,他还颇为友善的道:“许相继续吧。”


    许尧臣微微紧眉,看向宋枝鸾。


    宋枝鸾什么都没说,翻了翻军报,道:“这上面写的很清楚,谢将军是没什么留下的必要。小夫子,你继续坐着同朕说话吧。”-


    郭子义正有事要禀奏,在养心殿外等了一阵,日头渐大,看久了眼花,便想着先进檐下躲一会儿。


    他一踏进檐下,就感觉一阵冰凉之气扑面而来。


    正想舒畅的叹口气,往后一靠,领子却被揪住往旁边扯去。


    郭子义愣了愣,砰的一声靠在墙上,扭头也看到了谢预劲那张面无表情,又莫名让人看的心里发凉的俊脸。


    “将军?将军怎么在这儿?”


    郭子义行完礼,就听得谢预劲语调暗沉的道:“你在这里等半刻钟。”


    “等半刻钟?”


    “半刻钟,姓许的还不出来,你就带着这份文书进去。”


    郭子义不解其意,但也点头:“是,将军。”-


    负责接待周长照与周长观两人的是鸿胪寺,一般情况下使臣都是住在鸿胪寺客馆。以便照料,但姜朝女帝虽还未召见他们,但却赐了临近鸿胪寺的一处别院用作居住。


    这一处位于朱雀门西,紧邻西市和皇城。


    周长观一听不用面圣,也能下榻了,当即向鸿胪寺官员说明想去太乐署游玩一番,鸿胪寺官员自是满足,向上禀明之后,第二日就领着周长观进宫。


    姜朝的皇宫是北朝旧址,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数十年如一日的建造,才落成这么一座禁宫。乾朝和南照的皇宫要更久远,但在北朝分崩离析之时,这里才是人人想占领的地方,仿佛住了进去就是正统。


    他还没来过这,确实要比南照的皇宫大上许多。


    鸿胪寺官员一边朝太乐署和梨园所在的地方去,一边带周长观逛着花园,望着太液池,笑着道:“七殿下,这次您父皇命人送了造船匠来,圣上龙颜大悦,可是特地吩咐我等好生招待,不得怠慢。昨日微臣一提您与二殿下意欲进宫赏玩的事,圣上就答应下来,还让殿下您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周长观早在陵水边就听到他父皇与众大臣商量送何为国礼比较妥当。


    说要送造船匠时,不少人辩驳的面红耳赤,觉得这个先例不能开,姜朝势大,要是补上了水师的缺漏,只怕日后难以对付。


    父皇却是力排众议,选了几十名匠人一条船送走。


    这在周长观看来是个很讨巧的法子,从前签订合约,是姜朝向他们借兵,他们实力更强。如今情况相反,姜朝还有压他们一头的趋势,力量一强,重建水师就是必然,从前的和约废与不废,也不在他们。


    既然迟早要废的,不如做个人情出去。


    “谢大人告知,改日见到圣上,定好生感谢,”周长观说完,停了几秒,长眉挑出些疑惑来:“不过,这与我二皇兄有何关系?”


    鸿胪寺官员被问愣了下,“七殿下不是与二殿下商量好了,一同去太乐署游玩的吗?”


    周长观拧眉,末了,笑道:“是我记错了,二皇兄确有提过要来太乐署。”


    听说姜朝的太乐署和梨园是天下美人聚集之地,以周长照的性格去里面逛逛算什么,没做出与人私通之事都算他克制。


    只是为何偏偏在今日?若非他已经走到门口了,他还真不想和周长照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让昭昭知道他有这么个兄长,连带着拉低他的印象这可如何是好?


    “七殿下贵人多忘事,想来是舟车劳顿,有些辛苦,微臣一会儿让人给殿下端些补身子的药好生补补。”


    “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如今还在吃药,补多伤身。”


    “哈哈哈是是,微臣老糊涂了,看七殿下健步如飞的,还以为殿下的伤已大好了。”


    周长观淡笑了声,踏进太乐署的门,隔壁梨园的丝竹声便悠悠传来,很是悦耳,太乐署署令和梨园总管前来相迎,互相聊了几句,他就对身旁几人道:


    “各位大人也不用跟着我了,随意找个地方坐着吧,我自己逛逛。”


    “是。”


    众人没有不应的道理,径直找了一处案几坐下,他们早备好了酒令酒菜点心,还安排了乐师献乐,伶人献舞,可还得看他们想怎么玩。


    周长观没有直接找太乐署署令要人,昭昭同他见面都一直戴着帷帽,不以真面目示人,肯定有她的道理,这么莽撞去问,只怕会给她惹麻烦。


    太乐署地方不大,与梨园相通,平日里练习也在梨园,玉露梨花随风而落,花瓣雨里不少伶人在排练舞蹈。


    等她们跳完了,周长观才过去找了个落单的询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青昭的姑娘?”


    “哪个青,哪个昭?”


    这把周长观问住了,他没能答上来,“同音的姑娘有没有?前不久去暮南山祭祀的。”


    舞姬回忆了一遍,并未对上人,但提到暮南山祭祀,她就清楚了,能被选去的都是她们这一拨人里出类拔萃的,今年


    却有个陌生名字:“有的,但是青昭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周长观瞳孔骤紧,“什么意思?”


    “大人有所不知,这次祭祀的船队还未到暮南山就遇到水匪,虽打胜了,可也伤亡了一些人,青昭就是其中之一。”


    暮南山?


    周长观稍稍冷静下来,皱眉思索,他与昭昭初见的时候就是在河岸边,她坐着一艘小船漂下来,难不成就是在河边遇伏,所以才独自去到了玉石城?


    可她已经安然到了暮南山,和姜朝太乐署的人汇合,为何却在伤亡名册里。


    何况,周长观一直以为,青昭是她随口杜撰出来的假名,但这个舞姬却是听过她的名字的。


    也就是说,在太乐署,的确有一个青昭,而且那个青昭在外人眼里已经死了。


    她身上的秘密还真是不少。


    连皇城之中,太乐署底下都能瞒天过海,青昭到底是什么身份?


    “知道了,多谢姑娘。”


    周长观说完,准备意思意思吃点东西就打道回府,可没曾想刚挪了一步,就看到周长照的侍卫领着一群戴着帷帽,穿着白衣的姑娘进了花厅。


    他来了点兴趣,走过去看。


    花厅之内,白衣姑娘们排着队,一个个抬起头,周长照在她们之中左看右看,最后选出了五个人来。


    那五个被留下的姑娘诚惶诚恐,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


    周长照自从那日见过宋枝鸾,就一直念念不忘,比起讨姜朝女帝的欢心,他倒更想见到暮南山上的白衣姑娘,只可惜那个郑由知他对她起了心思,将她的身份,名字瞒得死紧,他连脸都没见到过。


    但有那等风采气度的少女,脸好不好看已经无所谓了。


    所幸他知道她是太乐署的人。


    要如何区分,这却是个难题。


    不过好歹身形他是记得的,周长照忘不了那天烈日凌空,林间的那惊鸿一瞥,在太乐署观察了许久,这才挑出这五个颇为相似之人。


    周长照想了想,道:“你们说几句话来我听听。”


    有个胆子大些的姑娘问道:“殿下想听什么话?”


    “你们就说,滚。”


    众人面色惊诧,像是被吓到,但周长照耐心告罄,又重复了一遍,“快点,骂的好本皇子重重有赏。”


    姑娘们听说有赏赐,也是照着他说的骂了。


    周长照仍不满意:“大点声。”


    厅内顿时一阵此起彼伏的斥骂声。


    周长照没听出来,有些急了,道:“都上来,每人给我打一巴掌。”


    他记得她手掌的香味,像添了什么合欢散似的,闻着就想蹭一蹭。


    门外周长观听到这里,嘴角狠狠一抽。


    这个**。


    他没兴趣再看下去,花厅里的巴掌声也啪啪响个不停-


    “还有这种事?”


    宋枝鸾处理完公务,正想去御花园里逛逛,就听到玉奴给她禀告午间太乐署发生的事,听到周长照挨了一上午的巴掌,她觉得好笑,抵着下巴问道:“那他现在人呢?”


    “还在太乐署,按现在的时辰,应该在用膳。”


    稚奴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南照的二皇子,莫不是从前在南照皇宫厮混的多了,被他生母皇贵妃庇佑着从未出过事,便自以为在这里给些好处,许些金银财物就能令这些事传不出来。


    宋枝鸾听着这个回答,点头,在玉奴耳边吩咐了什么,出了养心殿就往太乐署里去。


    玉奴掌管皇城守卫,调开几个人轻而易举,宋枝鸾进了太乐署,换了去南照那套装扮,出来时扶着脸上面具,眼里跃跃欲试:“走吧。”


    周长照喝的醉醺醺,左边脸肿了一块,但他好歹也算清楚自己的德行,怕酒后失态,做出些伤风败俗的事,传到姜朝女帝耳朵里影响不好。


    于是便同众人告别,准备离开。


    走着走着,他想让侍卫扶着他,手一抬,却没有人来扶。


    周长照想发火,但下一秒却忘了。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戴着白帷帽的少女,白衣白裙白鞋,冰肌玉骨一般,让人见之忘俗。


    他不由得走到她面前。


    少女开口:“二殿下的脸都肿了,想找的那个人可找到了?”


    周长照脑袋里似有酒水在晃,痴迷道:“还没有。”


    “啪。”


    周长照被这一巴掌扇倒在地,头晕目眩良久,再次聚起视线,少女已经到了他跟前蹲下,笑眯眯道:“那这一巴掌对了吗?”


    他遵循内心想法,诚实点头。


    宋枝鸾眼尾微挑,处理了一日的麻烦事,这一巴掌倒是让她松快不少。


    她不再多留,玉奴将他的侍卫引走了,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


    见到她要站起来,周长照想去抓,但那衣角滑的像水,从他手中溜走,他本能地往前扑捉过去,可还是差了一点。


    少女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无影。


    等侍卫回来,看到的就是周长照趴在地上嗅着什么,他赶紧过去:“二殿下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周长照将埋下去的头抬起,怔怔道:“就是这个香味。”


    “……”


    侍卫只当他在说胡话,“殿下喝醉了吧,属下扶您回去。”


    周长照紧紧扒着地面不肯走,一边蹭还一边嚷嚷:“别走啊,你熏的什么香?皂角是用什么做的,快告诉我啊……”


    喝醉酒的人不会收声,周长照的嗓门又大,侍卫紧张极了,这副样子要是传了出去,二殿下定然不会放过他。权衡一番,他猛吸一口气,对准他肿胀的左脸,一巴掌将他扇晕了。


    世界彻底安静了-


    经过太乐署这么一遭,周长观与周长照两人都安静不少。


    周长观整日不在宅邸,连身边侍卫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每晚宵禁之前都会回来,因此也没有引发混乱。


    周长照则是在等脸上的伤好。


    那日宿醉醒来,他在宴席之上说的什么做的什么尽数忘了,只依稀记得最后宴席结束,那个女人又出现了。


    他问侍卫,侍卫却笃定是他醉酒后产生的幻觉。


    周长照找不着证据,最后也信了,只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安静的在宅邸里休养了两天,等脸消肿了,恢复如初,方才踏出房门。


    暂且找不到她也没事,反正她就在宫里。来了姜朝这么些日了,他都还没见过姜朝女帝,这才是要紧的。


    父皇和母妃对他寄予厚望,他也不能令他们失望。


    姜朝女帝身子抱恙,养病时日积攒了许多国事,正是忙碌的时候,刚进宫时慕容将军就向他们解释过,还说了,姜朝女帝把接见他们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二十六。


    那时照他们的行程已经该走了。


    分明是等着送客的时候再露面。


    周长照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姜朝女帝这样做不就是表明了她没看上他么?


    唯一还算好的消息是,姜朝女帝也没看上他那个七弟。


    但她为何看不上他呢?


    周长照百思不得其解。


    他母妃是皇贵妃,六宫之主,舅舅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他更是父皇的长子,历来备受看重。


    怎么选也该选他才对。


    周长照想不通,也弄不清楚姜朝女帝在想什么,遂买通了宫里的一些内侍,知道了姜朝女帝下朝之后经常会去太液池边赏玩的消息,便时刻做好在那偶遇的准备。


    这天阳光明媚,假山流水清音环绕,周长照将自己收拾的丰神俊朗,穿着最近时兴的玉色翻领窄袖广袍,衣袂翩跹进了宫。


    宋枝鸾叫了谢预劲商讨骑兵营的事,刚走进御花园内青石路,就见到一只狸奴从她鞋边蹿了出去。


    那狸奴直冲太液池边站着的儒雅男人。


    谢预劲视线在男人身上凝了片刻,眼底极快闪过一丝冷笑。


    那男人,也就是周长照微微侧过身,露出他瘦而不柴的身体,面对突然出现的狸奴,他稳重成熟地笑了笑,张开怀抱将狸奴抱在怀里。


    他身边的侍卫大惊:“二殿下,小心它伤到您。”


    周长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手安抚狸奴,语气含着两分责怪:“胡说什么,我瞧这狸奴通人性的很,它定是饿了方才扑人。”


    说着,他吩咐道:“把小鱼干拿来。”


    侍卫扬着嗓道:“二殿下,您不是要拿这些鱼干喂皇上的养的小白鸭吗?这野猫怎配?”


    周长照轻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御花园里的宋枝鸾和谢预劲听到:“天底下所有的生灵都是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要常怀怜悯之心,知道吗?”


    “知道了,二殿下心底善良,人品贵重,是卑职多嘴。”


    “知道就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殿下,这句话卑职听了有些耳熟,是否孔圣人所言?”


    “非也,这句话出自《左传》,谋士谏晋灵公之言,原话是‘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虽是武官,但平日里也需重视文化素养,多看看书,对你大有裨益。”


    侍卫惭愧道:“二殿下真乃完人,武能提刀迎敌,文能出口成章,依卑职所见,咱们南照也唯有二殿下能与姜朝女帝相配了。”


    周长照抱着猫,微笑道:“这世间女子各有各的喜好,陛下喜不喜我,都是缘分,这些话,莫要再说出口。”


    “卑职受教了。”


    宋枝鸾停下脚步,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主仆二人在她面前一唱一和,猛不丁听到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


    “令人作呕。”


    “……”


    第95章 同心(一更)【VIP】……


    周长照已经说到口干,腰背挺直到有些酸,可仍不敢有松懈。


    他知道姜朝女帝就在御花园里,此时定然在看着他,他必须将一切做的尽善尽美。


    这个位置他是再三思量的。


    大片玉露梨树开出粉而嫩的花,从小径一路落至他的位置,风起时雪浪翻飞,可以衬托出他脸庞如玉。


    他站在风平浪静的池边,些许水雾轻浮而起,将他周身烘托的安静恬淡,比对着卑躬屈膝的侍卫,他则浑身贵气,彰显出他们南照皇室的尊贵。


    不仅如此,他还表现的谦逊有礼,心怀大爱,一般而言女子见了他的皮相,就会浮想联翩,将他视作梦中情郎。


    但姜朝女帝不同,她身边定有许多美男。如母妃所说,光是色诱远远不够,定要叫她看到他真诚善良的心,博学广才,是难得的天之骄子,她才会为他倾倒。


    如此种种加持,周长照觉得,他要是女子,也会对他一见倾心。


    就在他胸有成竹,不经意往御花园中一瞥时,却只看到了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殿庑。


    怎么走了?


    她没看到他在这里吗?


    周长照等了一会儿,见他们是真走了,皱眉召来躲在暗处观察的侍卫,“方才本王说的话姜朝女帝可听见了?”


    “回二殿下,是听见了的。”


    侍卫一早躲在这个周长照口中的“命中注定的邂逅之地”,周长照需要极为投入地念出背好的词,因此特地安排了一个人示意他们什么时候该说什么。


    “卑职瞧见姜朝皇帝就在那棵梨树下驻足,身旁陪同的还有谢国公府的谢将军,”他面色激动,“而且皇帝似乎对二殿下您十分满意,您说一句,她就笑一下。”


    “是吗?”


    周长照将衣襟往前拉了拉,一派得意:“那看来,这是有戏了。”


    这时一名金吾卫从御花园里走出,朝他们走来。


    周长照看到,心脏高高提起,等他在他们面前站定,仿佛都跳到了嗓子眼。


    这是特地让人掉头来找他的吧。


    姜朝皇帝刚走,就派了人来寻他。


    他面上是一副疑惑的表情,等金吾卫行完礼,听他道:“皇上有令,请二殿下与七殿下今夜来赴宫宴。”


    原定的接见之日可是在他们回程前。


    这是提前接见了。


    周长照强自按捺住,似还思索了片刻,方才拱手谢过天恩。


    “是。”


    金吾卫点头,身影再度沿着入园小径消失-


    相辉楼雅间,桌子上摆着一碗米饭,从左至右分别是蒜香豆腐,清炒白菜,炙羊肉,一小碟子蘸料和一张素笺。


    素笺上写有帝京最为繁华的几座酒楼,已有好几座被划去。


    无一例外都是养有清倌的。


    周长观那日从宫里出来,就在想除了太乐署还有哪里可以找到青昭,她像谜做的人,他只能从她说过的话里找到些她生活的蛛丝马迹。


    她知道赎买京城小倌的价格,甚至她自己就买过,这可以推出她应该是酒楼的常客。


    她身边就有一个男人,千里迢迢找来,但并不是正室。以那个姓谢的男人对青昭的占有欲,若青昭有正室,只怕家宅不宁。


    以青昭的性格,应该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她能继续让他待在身边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青昭还未成婚。


    周长观推断出这个之后,心胸都舒畅不少,还未成婚,顶多有个未婚夫,他努把力,还能抢过来。


    只是他这些日在酒楼来回打探,银子是花出去不少,但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得到。


    方才周长照还派人来,说姜朝女帝要他们两个明日参加宫宴。


    开玩笑,要是他被看上该怎么办?


    周长观打算在这里待上一夜,二日传进皇帝耳朵里,自有人给他杜撰些眠花宿柳的荒唐事,他也省的去应付。


    不过现下时辰还早。


    这座酒楼的掌柜说没有眼熟的常客,他还能换一家看看。


    总共也没几家了。


    周长观用了午食,抓起素笺塞进衣领子里就出了酒楼,想找辆马车载他去剩下的酒楼,眼神漫不经心一撇,却凝固在了一抹水绿色身影身上。


    他动作一僵。


    这身裙子。


    他见青昭穿过。


    她喜欢生机勃勃的绿,他也没见过哪个姑娘能将绿色穿的那般好看灵气的。


    这发髻,身段,肤色,活脱脱就是……


    “青昭!”


    周长观推开人群,快步追了过去。


    那抹绿色身影在街道拐角处消失,等他赶到,她已经坐上了一辆马车。


    周长观笃定是她。


    街坊之中不得纵马,他只能临时找了辆马车,塞银子让马夫追上去。


    马夫也是常年在帝京中做活的,见那辆马车前行的路,改走了另一条道,再遇到时两辆马车已经拉近了一段距离。就这样半刻钟,转过昭仁坊,周长观看到那辆马车停在了路边。


    他跳下马车,一把掀开车帘。


    里面没有人。


    周长观抓着车帘不放,眉心紧蹙。


    就差那么一点了。


    他环顾四周,这里的宅邸都比寻常宅邸大了很多,应当是高门大户才能住的地方,行走的百姓也少了不少,烟火气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肃穆。


    从这里抬头看去,已经可以看到皇城玄武门。


    青昭定是进了哪一座府邸。


    周长观放下车帘,沿着街坊往北走,很快看到了两座石狮,他知道这是亲王规制,扫了一眼,其中一座石狮底下,有什么东西正金光闪烁。


    他走近,弯腰想去捡起,当看到那是一枚东珠的时候,眼神骤变。


    周长观把这枚东珠耳坠拿在手上,拇指轻轻摩挲了下。


    不会错的,这就是青昭的东西,是她那日拿去当铺当的耳坠。


    她就住在这里吗?


    周长观抬头,看到牌匾上笔走龙蛇,镌刻着“安淮宫”三个字。


    好大的胆子,皇城之外,却敢称之为宫。


    他脑海里快速闪过这个念头,但更迅速的顿住。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周长照呼吸急促,深深凝视着这三个字。


    恰好有行人路过,周长观拦住他,双目灼灼:“这是什么地方?”


    行人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刚来帝京的?这是新皇登基前居住的潜邸,灵淮公主府,如今改做了安淮宫。”


    他父皇也有这样一座潜龙邸。


    周长观听了这一段话,心中猜测得到证实,反而能够冷静下来了。


    行人见他奇奇怪怪的,说完便离开了。


    安淮宫宫门紧闭,看守的侍卫身躯笔直,目视前方,没有开门的意思。


    周长观思索片刻,沿着安淮宫偌大的轮廓,找到了后门。


    后门是打开的。


    进去之后连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


    他沿着青石路一路走进去,在后花园的入口停下。


    宫里移植过来的玉露梨花珍稀无比,在这却簇拥成群,迎面吹来的风都是香的。骄阳似火,被丛丛绿叶筛的温凉。


    那道绿


    色身影就站在园子里,被卷起在帷帽上的丝帘下,少女五官生的极美,唇不点而红,眉眼间如他所料一股矜贵气,朝他看来时微阖着眼,有些不太明显的笑,但更像一种万事万物都不放在眼里的淡漠睥睨。


    “我是该叫你昭昭。”


    周长观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手心的东珠甚至已经被他摩挲的发热,他才慢慢走近,笑音一如往昔。


    “还是皇上?”


    昭昭。


    这是什么称呼?


    宋枝鸾被这个称呼沉默了几秒,她与他相识的时候,本就随意惯了,私底下怎么称呼,她倒也并不在意,“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青昭。”


    周长观忍不住走的更近了。


    青昭就是姜朝女帝的消息于他而言,不可谓冲击不大。


    他在还是扶风的时候,想他要是更有钱,也许就能与青昭并肩。


    在他恢复记忆之后成了南照七皇子,他就想他现在有钱又有权,应该能与她门当户对。


    哪怕是在太乐署没找到她人的时候,周长观想的青昭的身份最多也是哪个郡主,瞒着家里长辈南下游玩。


    但万万没想到,她真实的身份远比郡主显赫的多。


    门当户对?


    这世间有几人能说与她门当户对?


    想到曾经在一家不入流的酒楼里和宋枝鸾吃过同一只烤鸡,周长观都觉得像在做梦一样。


    宋枝鸾不打算见周长照,一是因为她日后也不会与他多打交道,那也不必给自己添堵。二是因为她态度模糊不清,南照才会费更多的心思在和她联姻一事上,但这需得把握好分寸,过犹不及。


    但她知道周长观也来了帝京的时候,就想过要和他谈谈了。


    两厢沉默了会儿,宋枝鸾启唇:“周长观。”


    周长观目光又深了点。


    她声音像是从高高的天际垂落而下的溪流声,自丹田里发出,既有少女未曾褪去的倨傲,又令人琢磨不透的缥缈空灵。


    想到他的名字从她的嘴里滑出,从她微微张开的檀口,红润的舌卷起,轻抵上颚,再放下。


    调动身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念出他的名字。


    周长观胸膛里就有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在涌动。


    “你生母是御膳房的宫娥,被南照皇帝醉酒后临幸,八月过后生母在冷宫早产,但一直被生母抚养到三岁才被宫里的妃嫔察觉。生母病逝,你被交给皇贵妃抚养,在南照皇帝的子嗣里并不受宠,皇贵妃也并不与你亲厚,直到你随蔺将军入了军营。”


    宋枝鸾回忆着手下人呈上来的情报:“你可还有要补充的?”


    他笑了笑:“我竟不知,昭昭这么了解我。”


    宋枝鸾:“……”


    生平往事被摸的门清,周长观不但不觉得不好,还颇为受用,如果有那个机会,他也想这么深入了解她的。


    但他现在对她所知寥寥,不过外面都是些居心叵测之辈在造谣于她,不打听也好,日后让她亲口对他说。


    “我没什么要补充的,你说的都对,皇贵妃是不喜我。”


    但周长观有些好奇,“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连他们南照宫廷里都有不少人觉得皇贵妃视他为己出,他父皇也是。


    从宋枝鸾已知的事件来看,并不难推断出这一点。


    周长观被暗算失忆,将他放在酒楼看禁,这几件事只能是他的兄弟所为,水匪要报复不会玩这些虚的,一刀抹了脖子就可以。


    做出这些让他受辱之事,幕后之人定是抱着想看周长观从高处跌落的心态。


    据她所知,众多皇子里有这个能力插手军务,并且阴他一手的,只有周长照。


    而周长照之所以能插手,多亏他的将军舅舅蔺如。


    所以宋枝鸾推测,周长观进军营一事,或许也是蔺如和皇贵妃一手安排。他听话,日后可为周长照守卫边疆,他不听话,也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丰满羽翼。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他们觉得周长观不受控制的时候,就有无数的机会对他下手。


    这次不就着了道么。


    所以,周长观身上有些东西很可能让周长照感到了威胁。


    宋枝鸾心里将事情捋了一遍,但并没有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只是问道:“周长照安然无恙的出现在帝京,你父皇没有处罚他,还是说装作不知情?”


    周长观心里有些佩服,对她一语道出暗算他的人是周长照也不惊讶了,双手撑胯,轻叹道:“谁知道呢。”


    “如果你想扳回一局,我们可以来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和我联姻。”


    周长观神色一顿,看她一眼,略侧过身,轻嘶了句:“这不太好吧。”


    “哪里不太好?”


    “刚见面你就向我提亲?”


    宋枝鸾:“……”


    她发现他和她说话每次都正经不过三秒。


    “当然,我不是不愿意,我非常的愿意。只是我今日穿成这样,方才在街上追着你跑还把发冠跑歪了点,要不换个时间?”


    周长观目光炯炯有神:“就明日吧,你再向我提一次?”


    “……”


    宋枝鸾提起一口气,走到树下案台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杯凉茶下肚,她方才将话继续说完:“这是交易,不是当真向你提亲。”


    已过了中秋,午间的天气还有些酷暑的余热,周长观看她的脸都泛起了一层薄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遂收敛了些,依着她的话笑问道:“好,交易。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父皇这次让你和你兄长来,不是想让我从你们之间选一个么,那我选你,”她先给出了条件:“回了南照之后,你可以借着我未来皇夫的名义行事,向你父皇要些实权,想做什么,我都会尽可能帮你。唯一的要求便是,若姜朝遇到危机,你需得助我。”


    “我父皇乃是毒发身亡,按律孝期延至两年,这两年时间,你好好利用,会走到比如今更高的位置。”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交易。那么两年之后?”


    宋枝鸾道:“两年之后,婚约解除。”


    只要南照与姜朝的关系稳定下来,不妨碍她对西夷出手,便这个交易便值得。


    周长观有些可惜,但她在说正事,他也不好胡搅蛮缠,那


    只会令她生厌,只是卑微的又问了一句:“不能真联姻吗?”


    宋枝鸾看他一眼,让他自己领悟。


    她从没想过要真的联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缓兵之计,西夷和姜朝也曾联姻,可能保几时?都是因为利益聚在一起,难道因为掺了些感情就可以摒弃利益了?


    要是真联姻,她也可以预见结局。


    无非两种,吞并与被吞并。


    青年的身影站在落花之间,他的发冠是一整块碧玉所做,身上也是一身碧,没有多余的配饰,最惹眼的便是他的一双狭长漆黑的眸。


    安静了几个瞬息,他抬头,“成交。”


    “不多考虑考虑?”


    “不用。”


    反正,即便今日没有见到她,他也是要去争一争的。


    如今有她与他并肩作战,何乐而不为?


    而且即便他们两人心知肚明联姻是假,可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的未来皇夫,这个身份已经在她的倾慕者里位列前茅了吧。


    还有人没名没分的跟着她呢。


    想到这里,周长观从衣襟里拿出一本册子来,他非常擅长自我开导,很快适应了她给他的身份,走到宋枝鸾身边递过去,长眉微挑。


    “未婚妻,还有这种好东西吗?”


    宋枝鸾看着他,“我不打算现在就修国书过去,所以这句未婚妻,你还是先收回去。”


    周长观不无可惜地点头。


    她说完,低头看他递来的东西,一看清表情就变得非常精彩。


    “这东西怎么在你那?”


    这不是她给谢预劲的吗?


    周长观摸了摸鼻子,含糊道:“从那个姓谢的包袱里掉出来的,我正好捡到。”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给他的?”


    “那是因为他在我面前炫耀。”


    想到那夜,周长观还有些切齿。


    谢预劲会在他面前炫耀?


    宋枝鸾想了想,发现这真的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一时沉默住了。


    “还有没有这样的?”


    “这些避火图,你想要多少没有,问我做什么?”


    青天白日的,两人围绕这本合欢图册开始对话。


    但他们都不是放不开的人,因此看起来像在讨论天气般寻常。


    在一边守卫的玉奴捂唇咳嗽了一下,拎着稚奴的衣领就往后走,“大人说话,你别乱听。”


    稚奴有些心虚。


    可那册子就是她给陛下的呀。


    这边周长观听到这是私家珍藏,孤本,且她手上没有更好的了,表情遗憾:“那有没有稍微次一点的?”


    他顿了下,“你平日喜欢看的?”


    宋枝鸾眼皮微抽:“没有。”


    “昭昭真偏心。”


    宋枝鸾:“……”


    “那个男人是你的小情儿,我是你未来的未婚夫,你只给他不给我。”


    话说的越来越偏了。


    好在正事已经谈完了,宋枝鸾也没继续同他说些乌七八糟的话:“我走了,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嗯。”


    周长观站在后花园,看她朝前院走去,背影即将消失的时候,他忽然道:“以后我还能来这里见你吗?”


    “可以。”


    得了她的回答,周长观笑了下。


    宋枝鸾。


    昭昭怎么每个名字都这么好听?-


    谢国公府今日格外热闹。


    谢预劲没有踏进门,就先看到了宫里前来传话的太监。


    太监放下茶从正厅里走出,手里捧了一个漆木长盒,目测有半尺长,半尺宽,微微点头,笑道:“将军,传皇上口谕,将军已经到了议婚的年龄,但这些年为姜朝开疆拓土,一直耽误着,皇上于心不忍,特命奴才送来这对鸳鸯同心结,说将军日后若是喜欢上了哪位姑娘,尽可告知皇上,皇上会亲自为你们保媒。”


    谢预劲眸光意味不明,接了漆木盒子,视线落在上面良久,方才笑着回道:“谢陛下好意。”


    太监点头:“奴才会将将军的话禀告皇上,在这也提前祝将军觅得一知心人,永结同心。”


    第96章 喝醉(二更)【VIP】……


    这次宫宴宴请了不少大臣,官眷也随同出席,临近开宴的时辰,周长照穿了一身只有各国皇室才能穿的明黄色圆领长袍,虽不能穿太子的四爪龙袍,但蟒纹也极为瞩目。


    这任谁看了,都知他与姜朝女帝是一对。


    周长照离开客馆时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从偏门去坐马车。


    要从偏门离开就得经过周长观的房间,但周长观房门紧闭,不知去哪了,周长照不免有些担心。


    今日得了金吾卫的传话,周长照着实开心,但想到周长观要沾他的光面圣他心里就一阵不快,于是他派侍卫去传消息时便故意说错了时间。


    将今夜的宫宴说成明日的。


    今日姜朝女帝要是问起,他就说不曾找到他人。


    但周长观不在宅邸里,他担心他游荡在外听到了什么消息。


    好在到了设宴的初元殿,周长观扫视一圈,并未见到周长观的人,这才放心,坐在席位上,打算纡尊降贵与周围官吏交谈一番,好显得他谦虚有礼。


    宋枝鸾从宫外回来,换了身衣,便径直去了宴席。


    初元殿外站着个小太监,他已在这里等了许久,见到仪仗来了,上前行礼禀告:“皇上,那对鸳鸯同心结奴才已经送到了谢国公府,特来复命。”


    宋枝鸾想起她是有吩咐过这件事。


    那日在马球场,她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搅了谢预劲的好事,后来她觉得那话说的不妥,可也无法回到那时再去补救,思来想去,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谢将军怎么说?”


    太监笑声尖细:“回皇上的话,谢将军只说了让奴才谢皇上好意,但走前谢将军还赐了奴才赏钱,心里应是高兴的。”


    宋枝鸾仿佛顺口问了一句,太监回了,她便点了下头,准备进殿,这时从殿内走出来一人,紫色官袍,身量高挑挺拔。


    玉奴见是谢预劲,给身后众人使了眼色,让他们尽数退下。


    宋枝鸾刚解决了一桩压在心头好几月的事,心情自是舒畅,见青年来了,也有几分闲情逸致同他说两句闲话,就着刚才的话问道:“那对同心结你可还喜欢?那是从前宫里去大相国寺的时候求的,很灵验。”


    “喜欢。”


    她有些意外,谢预劲不是个轻易说喜欢不喜欢的人。


    不错,还行,这样的话更像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但或许是因为现在身份有别,他也不能这样回答。


    宋枝鸾顿了顿,继续笑道:“那人有喜欢的吗?”


    谢预劲似乎就是来谢恩的,听到这些话,他风轻云淡的道:“谢陛下关心。”


    “若没有喜欢的,也不用勉强。”


    “微臣会尽力。”


    这话听起来的意思像已经有所考虑。


    宋枝鸾眼神略一怔,但在他看来时,她目视前方,连一丝余光也没留给他,唇边的那颗梨涡若隐若现。


    “那我就等着将军的好消息了。”-


    周长照听到太监唱合的声音,彬彬有礼的与周围官员喝下一杯,用手帕擦拭干净嘴角。


    随众人绕出案台行完礼,他迈开步子想坐回去,却被点名留在殿中央。


    “南照二皇子可来了?”


    周长照满面红光,所有人视线朝他投来,他上前几步,低头笑道:“给皇上请安。”


    “不必多礼了。”


    龙椅上传来的声音很年轻,他早知道姜朝女帝还未满十八,从前便是金玉养出来的美人,有这样一把珠圆玉润的声音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为何他觉得有些耳熟?


    周长照心生疑窦,可碍于窥探天颜是大不敬之罪,还是按捺下。


    “你们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为我姜朝献上重礼,朕感念南照国君用心良苦,特派了慕容将军与鸿胪寺招待,若底下人有怠慢不周的地方,都可向朕禀明,免得伤了两国和气。”


    “是,谢陛下关照。”


    “入座吧。”


    “是。”


    周长照有些犹豫要不要提周长观一嘴,但转念想到,姜朝女帝连召见他的意思都没有,他能受邀也是因为自己入了姜朝女帝的眼,就闭了嘴。


    毕竟他那七弟性子不讨喜,但长相倒是没的说,每次他出席什么宴会,南照贵女都是抢破了头想得一张请柬。


    不提也好。


    免得她好奇。


    周长照坐回位置,喝了两杯酒,边嚼着鱼肉便不动声色往上看。


    姜朝女帝的声音,听着很像那个女人的。


    周长照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谬,但还是没忍住看了两眼。


    但姜朝女帝坐在龙椅上,案台之后,冕旒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他的位置隔得远,这个角度除了能看见她的唇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是错觉吧。


    他也真是找的魔怔了。


    周长照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纠结,好生用饭。


    宋枝鸾在暮南山时没有刻意收着声音,此时也没有,就算周长照认出来了无妨,有几个人敢质问到她跟前来?


    宴席上觥筹交错,她喝了点果酒,觉得不大尽兴,叫宫人去拿酒前先招手唤了稚奴来。


    稚奴凑过去:“陛下有何吩咐?”


    宋枝鸾同她压低声音:“我的身子不已经调理的差不多了么,从前我喝的都是果酒,今天想喝点别的,稍微烈一些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你帮我挑一壶没那么醉人的,我就想尝尝味道。”


    稚奴无法,宋枝鸾从南照回来之后就开始断了汤药,是药三分毒,能靠着多走动出汗养妥帖,那便还是少吃为好,偶尔喝点酒也没关系。


    于是她点头,朝外吩


    咐道:“去给陛下拿一壶满堂春来。”


    满堂春是最近住在廊下的宫人们酿出的酒,在民间也有极大名声,据说这酒口感颇好,余韵悠长,醒来之后不会头昏脑涨。


    稚奴估摸着这应该就比寻常的果酒稍微烈一些。


    等宫人送来了,她先倒了一小杯的,抿了抿,方才给宋枝鸾送去。


    宋枝鸾为了等这口酒,只稍微吃了点菜垫垫肚子,酒杯满上了,她一饮而尽。


    “果然与寻常果子酿的不同,这酒还是更好喝一点。”


    稚奴道:“那稚奴让人在宫里多备些。”


    “可以。”


    说完,宋枝鸾就着酒下菜,不时有大臣前来请安问候,她都一一回了,期间不知不觉喝了几杯,宴席过半,稚奴从外头回来,就看宫人端着的漆盘里放着一壶空的,宋枝鸾的耳朵都红了。


    她心里一惊,连忙过去:“陛下,不能再喝了。”


    宋枝鸾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千头万绪,让她说她在想什么,她也说不大出来,桩桩件件缠绕在一块,此刻大脑空白了才停下思考。


    有种全身放空的爽快。


    稚奴问她要不要提前离席,宋枝鸾点了头,酒气蒸的她热,想脱衣服。


    玉奴听到宫人传话,从殿外赶来,扶着宋枝鸾往栖鸾殿走,过了一会儿,宋枝鸾腿一软下台阶时差点摔了,她便将她打横抱起来。


    走了两步,宋枝鸾忽然觉得身体里淤着一把火,烧的她有些热,抓住玉奴的衣袖道:“帮……不,把谢预劲召进宫来侍寝。”


    玉奴脚步顿住。


    她一直护卫在宋枝鸾身边,也是最清楚她与谢预劲的事的人之一,这些日也感觉到了他们两人关系有些疏冷。


    之前有段时间,谢预劲日日被召入宫侍寝,但这次从南照回来,别说侍寝,谢预劲除了宫宴或是朝务进宫,其余时间都待在府中。


    现在陛下要她召谢预劲,召还是不召?


    她犹豫片刻:“陛下,谢将军已经在宫里了。”


    “在宫里……在宫里为什么不见他人?他去哪儿了?”


    “在接见南照皇子的宴席上,陛下喝醉了?”


    宴席。


    宋枝鸾试图回忆起来是哪个宴席,但她参加的宴席太多了,思绪拧成结,昨日谢预劲不还来了么,她闭着眼睛,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在哪都给我找过来。”


    玉奴没有再犹豫,“是。”


    宋枝鸾不喜欢带着酒气上榻,玉奴便暂时将她放在一侧的席面上,脱了靴,盖上一条薄被,唤宫人抬水伺候沐浴。


    趁着这个时间,玉奴想叫人前去传话,却听到了栖梧殿门口的金吾卫齐声叫道:“谢将军。”


    谢预劲跟了一路,心里还在因为那对同心结的事发闷,但见她喝了那么多,终究不放心。


    玉奴见谢预劲来了,下令让金吾卫放行,道:“谢将军,陛下正让我去找你。”


    “找我?”


    玉奴道:“殿下让将军侍寝。”


    谢预劲顿了顿,而后望着敞开的门笑了下,那笑浮于表面,看起来并不怎么真情实感。


    玉奴说完就照例将金吾卫带远了些,等宫人们伺候宋枝鸾换上寝衣,也目不斜视的离开。


    栖梧殿里,宋枝鸾洗了个澡,还没来得及醒神,酒劲就一阵阵的涌上来,她趴在案前,想让人给她倒杯水来,但叫了几声,没有人应。


    “都哪去了?”


    忽然鼻间闻到了一股清淡的冷香,她反应慢,愣住的动作更比平常慢了好几秒。


    谢预劲分开她的双腿,将她抱在膝上,一边抚摸她脑后,一边给她倒水。


    宋枝鸾正有些头昏,被揉的很舒服,但实在有些渴,他一抬手,她就抱住他的手腕,张开嘴喝。


    喝的太快,水沿着她的脖子往下,溅湿了衣襟。


    谢预劲亲了亲她的唇角,嗓音低沉:“急什么?”


    宋枝鸾喝完,双手自发探入他的衣里,指腹下男人的肌理结实发烫,她又觉得有点渴,低头亲了上去。


    男人的身体瞬间绷紧,将她放上榻。


    宋枝鸾抱着他的背,仰起头,谢预劲撑在她耳边,却停了所有动作,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怎么在你这里?”


    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觉得身体好热,果然一旦开了荤就轻易收不住。


    她甚至希望谢预劲今天可以放肆一点,像那日在客栈里那样。


    但却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吻落下来。


    宋枝鸾觉得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她轻轻喘息,看到谢预劲衣衫凌乱的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本册子。


    “周长观拿走的东西怎么在你这里?”他把话说完整,语气像是在笑:“你和他见过面了?”


    宋枝鸾莫名心里发堵,但不知道该如何缓解,只遵循本能靠近他,跨坐在他腿上,脱他的衣服。


    谢预劲还在盯着那本册子看,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就是你最后选的人吧。”


    “什么人?”


    “你的皇夫。”


    宋枝鸾想起了一些片段,但现在她无瑕分神,点了点头,就想将他压倒。


    她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好像从前她也是这么轻轻一压他就躺好了,可这次没有那么顺利。


    谢预劲箍着她的腰,在她耳边低低笑出声来。


    “宋枝鸾,你选了他,就不能再选我。”


    “为什么?”


    他没有说话,看着她有些生气的脸,低下头,鼻梁在她眼尾缓缓蹭了许久:“因为我做不到和别的男人分享你,看你们在我面前亲密。”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自己离开。”


    宋枝鸾身体一轻,被抱到被褥上坐着,她听得有些模糊,只听到了离开两个字,下意识问:“离开去哪?”


    谢预劲把散开的衣襟收拢,弯腰亲了亲她的额头,带上门出去。


    宋枝鸾胸口更闷了。


    虽然她现在想不起什么事,但她隐约觉得他不能把她独自留在这里。


    但她很快就忘了为什么要盯着门看,眼前有些昏沉,打了个哈欠,趴在榻上睡去。


    没睡多久,宋枝鸾感觉床在动,睁开眼,自己正在谢预劲的怀里,他把她抱到八仙桌前坐下,面前摆了一副碗筷。


    “醒酒汤,喝了就不难受了。”谢预劲道。


    宋枝鸾听到了“不难受”这三个字,端起碗喝了一口,有些烫,她小口小口的喝着,这一碗她喝了有半刻钟,喝完之后出了一身大汗。


    最后看着干净的碗底雕花,她才看清楚这里是哪,看清楚旁边坐的是谁,找回了一些理智。


    似乎有些断片,她不知道谢预劲是怎么来的,很可能是被她召来的?


    虽然脑海里还有些不太清明,但她起码知道,现在谢预劲继续待在这里有些不合适。


    宋枝鸾默不作声把盛着醒酒汤的碗放去一边,本想问问这汤是御膳房做的还是稚奴做的,但视线瞥到了谢预劲长指上还有未干的潮湿气,忽然就想到了之前在谢国公府,他第一次给她做面端上来,手也是这样。


    她没再问,沉默了一会儿,道:“今日我喝醉了。”


    “微臣知道。”


    没喝醉,她怎么会召他侍寝,怎


    么还会亲他?


    她一直在推开他。


    谢预劲敛起眼皮:“今日之事,微臣会当做没发生过。”


    宋枝鸾又沉默了一下,他把她的话抢了,她也没什么好继续说的:“你能这么想最好,这个时辰宫门还未下钥,你走吧。”


    谢预劲站起身,将门带上,离开。


    第97章 亲征(一更)【VIP】……


    姜朝兖州,这里是边境极西之地,终年黄沙漫天,炙热的太阳烘烤大地,走到哪都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


    陆宴从前不爱吃冰酪,自从在公主府里住了半月,也觉出这个东西的滋味,只可惜这里能制冰的店家很少,始终做不出他想要的味道。


    但囫囵嚼着冰沙,也算聊以慰藉,毕竟这些时日,他这样的好性子都被气上火了几回。


    起因是不久之前有人带着数万人突然出现,占领了兖州一座废弃城池为据点,还以“清君侧,诛佞臣”为名,四处招揽人手,很快盘踞一方。


    他的商队途经那里,还被强行“征收”了一批货,陆宴前去兖州郡守府里拜访完,才知道那群人的来历。


    是姐姐的亲兄长宋怀章。


    那个清君侧和要诛的佞臣,一个是谢预劲,一个许尧臣。


    郡守当时说:“那座废城池已经荒废了两朝,北朝那会就已经无人看管,之前还有些西域来的商队在那里摆摊卖货,热闹过阵子,后来被一伙劫匪看中,就此无人敢去,朝廷清剿过一回,但那些土匪与西夷的一些部族渊源匪浅,每次打去,他们都往西夷境内跑。”


    “你与那些蛮子打交道的多,也知道他们当中很多都是打家劫舍起的家,道理讲不通,你要打进了他们的地盘,他们可不管你是剿匪还是做什么,非要杀个精光才罢休,所以不是我不想管,而是管不了,这事非得朝廷出面不可。但如今新皇刚刚登基,只怕还顾不上这里,陆兄弟,只能委屈你吃点亏啦。”


    陆宴来到兖州极为低调,但他被宋枝鸾认作义弟的事姜朝人尽皆知,从前他还是陆家少爷,人脉就很广,有了这一层身份,越发受到追捧,即使是初来乍到的那会儿,手上也有不少生意送上门,三两月就成了兖州炙手可热的人物。


    郡守也是知情的,因此对他的态度颇为客气。


    陆宴得了消息,却并不打算将这口气咽下,这世上还没有人能让他主动认亏,除非是宋枝鸾本人,何况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还辜负了宋枝鸾的信任,明明是她的亲人,竟妄图召集军队在这里给她添麻烦。


    叫他如何能忍?


    陆宴在这间其貌不扬的小宅子里等了两日,吃了两日冰消火,方才等到了一人登门。


    那人浑身裹着素纱,露出一双眼睛,女子的装扮,对门口的侍卫说话却是男声:“叫你们家主出来。”


    那侍卫早得了陆宴的嘱咐:“家主不在,我们家二把手在里面,大人可要求见?”


    男人双目阴冷,“二把手?能做得了主吗?”


    “大人放心,家主不在,所有的事情都是交给二爷处理的。”


    陆宴从窗户里看到男人在原地思索了许久,方才点头,侍卫前去通禀,很快就有个圆肚子羊毡帽的小个子身影出来。


    小个子将男人带进二楼隔间,正好在陆宴所在的房间旁边。


    两人落座后,小个子男人笑着说道:“客官,不知是想要采买什么东西啊?我们袁家名下有许多铺子,像西夷那很受欢迎的丝绸,熏香,宝石,兖州最新推出的调味香料……”


    他说了一大堆,但男人无动于衷,只在他停下的时候突然开口:“我听说,你们袁家做制冰的生意?”


    “是。”


    “我听说,制作冰块需要用到硝石,这些朝廷设了地方管控的东西,你们一个偏僻之地的小家族,怎么会有这种门路?还是说你们私采?”


    小个子男人哎呦了声,笑的停不下:“咱们做的都是些小生意,哪里敢去做那些掉脑袋的事?我也不瞒着您,从前咱们袁家的祖宗就是在官府办的硝厂里当官的,虽说如今没落了,但有些叔伯也还是愿意照顾一下我们这些小辈。”


    “您放心,咱们家在兖州干了这么多年,若干的是违律的,早有人眼红检举了,正如您说,我们也不过是个小家族,大伙凑在一起混口饭吃而已。”


    男人闻言,态度好了许多,“袁老板,我们原也是做制冰生意的,只是家里出了点事,不得不转到兖州来,如今想重新起家,不知能不能从你们这里进些硝石?”


    “硝石,进多少?”


    “五百斤。”


    小个子男人像被唬了一跳,“我嘞个亲娘呢,五百斤,这太多了,你要知道这些都是管制物,平常我自己都不敢进太多。”


    “那四百斤?”


    “还是太多。”


    “您说最多能拿多少?”


    “最多一百斤,”他停顿了下,话头一转:“一次。”


    男人眼神一顿。


    这已经很多了,比任何一家都多,而且稳定,不容易被察觉,也只需要多来个几次。


    他当即拿出银票:“那便这么说定了。”


    小个子男人看了眼银票,不作声,只是继续微笑看着男人。


    男人拿出的银票已经是远超一百斤硝石的价格,见状,神色有些变冷,但不知想了什么,又从怀里拿出两张来。


    “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你要是不愿,我也只能换一家。”


    小个子男人这次满意了,核对完几张大面额的银票,嘴角差点笑裂开,“行,客官要的东西,七日后就给您送上。”


    “好。”


    ……


    陆宴喝了两杯茶,隔壁才聊完,他们的话一字不落的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生意做的越大,身边的人脉就越有用,有些事情想知道,能比朝廷里的密探还清楚的早。


    在被吃了一批货之后,陆宴即刻搜集了宋怀章等人的情报,寻思着怎么才能让他们狠狠出血,以泄他心头之恨,就在三日前,他得知他们正在暗中寻找能提供硝石,硫磺这些东西的商队,于是买下了袁家。


    单买硫磺或许没那么明显,但要加上硝石等物,就能做出火炮,想也知道宋怀章打的什么主意。他们做出来的每一发炮,都会打向姐姐的军队,所以陆宴做起黑心生意来毫不心软。


    小个子男人把男人送走了,又回到二楼,敲开另一扇门。


    陆宴道:“进来。”


    小个子男人极为恭敬地诶了一声,弓腰进去,这里他们虽然给面子叫他一声二爷,但在这位陆爷面前,他还是不敢造次,如今袁家的生意都被他收了去,他得了一笔银子,也算解了燃眉之急,陆宴还让他留下来帮忙看顾,是以他对陆宴很尊敬。


    “陆少爷,已经按您的吩咐说了,可还要我做些什么?”


    “不用了,这些天你少在陆家露面就好。”


    “好嘞少爷。”-


    宋枝鸾按部就班上着早朝,如今处理起国事来娴熟老道,有些麻烦还总能提出一种新奇而却又不失为一个办法的办法去处理,两位遗命大臣见了欣慰不已。但也没让她闲下来,每日下了早朝,宋枝鸾还得去听翰林学士讲经。


    还有两日南照的使团就要离开,宋枝鸾正想着赐些什么好,就有人匆匆走进金銮殿,撩双手呈上信函:“微臣兖州经略使郭涛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手上拿的什么?”


    郭涛将信交给御前宫女,禀道:“回陛下,这是西夷向我姜朝求援的信,西夷内乱数年,不得脱身,此前从未对外求援,微臣一介小官,不敢自作主张,特意奔赴帝京,请求圣裁!”


    金銮殿内顿时响起一阵闷闷的议论声,像压


    抑在云层之下的雷,似乎随时都能溢出风暴。


    宋枝鸾看完了信,轻轻抚摸手上的红珊瑚珠,“许相,你也看看。”


    站在最前方的许尧臣应了声是,从宫女手中接过信函,刚一接到手中,眉峰就微不可察的皱了下。


    他看了眼宋枝鸾,在百官的注视下看信。


    还未看完,张石景便上前:“陛下,西夷部族林立,局势错综复杂,且如今在位的西夷王四面楚歌,在夺权之战中并不占优势,我等若贸然出兵,只怕吃力不讨好。”


    这话换个意思来说,就是西夷王现在没多少部族支持,西夷一百七十六部,叛出他管辖的有九十多部。况且内战持续数年,反叛者互相吞并,自立为王,他们姜朝承认的西夷王只有一位,可在西夷却有三位。


    谁也不知这三王之乱何时结束,谁也不能保证如今的西夷王不会落败,一旦支持错了人,日后姜朝的处境也岌岌可危。


    张石景说完,殿内顿时多了许多支持他的声音。


    “是啊,陛下,西夷与我朝虽有联姻,但这些年都是姜朝单方面赏赐财物丝帛,他们仅仅是做出不骚扰边境的承诺,如今他们内乱,我们应当明哲保身,免得被趁火打劫!”


    “林大人所言甚是!”


    “陛下……”


    小半刻钟,竟无一人是主张出兵的。


    宋枝鸾听得有些头疼,清了清嗓道:“此事事关重大,容朕先想想,张石景,许尧臣……你们几个人随朕来政事堂。其余人,退朝。”


    百官见状,齐声应是。被点了名的几位大臣移步政事堂。


    这是宋枝鸾第一次亲自主持廷议,先后迈入门槛的官员放眼望去尽是紫袍金玉带,补子以宝相花祥云纹为繁底,金线绣着孔雀或是虎纹,等宋枝鸾入座了,这些头戴进贤冠的重臣们才依次在案后落座。


    “陛下,微臣以为,今日早朝众臣说的话都有理,如今陛下初登大宝,没有必要冒着风险与西夷交恶。”率先开口的是李德。


    即便是在这里,李德的话依旧很有分量,他与张石景一样,都是先帝留下的遗命大臣。


    宋枝鸾手背抵着下巴,“爱卿言之有理,但这信已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到朕的手中,只怕散朝之后,已是人尽皆知,若连姻亲都不顾,日后谁愿与朕结盟?”


    李德也想到了这一层,不由得皱眉:“那郭涛行事莽撞,这等密函,理应先呈给陛下。”


    若非他端的是一片赤诚,一把年纪日夜兼程送来,李德怕寒了其他臣子的心,真想告他一状,给他好好打一顿板子。


    如今这信的内容已经不是秘密,不出兵始终理亏。


    兵部尚书王安学道:“陛下所言甚是,但依微臣之见,眼下也不是在意面子的时候,面子,等我姜朝强大之时,自有人忙着给,但若是出兵,少的是真金白银,死的是我们的将士,不可作无谓之战。”


    宋枝鸾手指叩着桌面,听了这话,朝王安学看去一眼。


    这话说的圆滑,他明面上好像是支持不出兵,但真正的意思却是,不打无谓之战,何为无谓,打了错战,军饷花了,将士捐躯,却没得到一个好结果。


    那要是姜朝能从这场战役里得到好处,打赢了,得了善果,那他的话也说的不错。


    但好歹他并没有像前面的人一样,一口否决出兵。


    宋枝鸾这一眼在王安学低垂的头颅上看了许久,方才往龙椅上一靠,捧起热茶,“王大人的话,朕觉得在理,那么照你看来要怎么打?”


    此言一出,阶下众臣脸色均有了变化。


    除了许尧臣。


    张石景只是惊讶了一瞬,很快恢复正常,他一进政事堂便保持沉默,就是因为已经猜到了皇上的心思。


    平常早朝,官员对一件事有分歧,各抒己见,才会暂且搁置,容后再议。但今日早朝,众人都拒绝出兵,认为明哲保身的好,那么为何皇上还要将他们这些老骨头叫来这里议事?


    因为这次,与他们意见有分歧的是皇上。


    宋枝鸾并非是让他们来商议的,而是让他们看明白她的态度。


    她不是先帝。


    不是废太子。


    她不在主和派一边。


    她会出兵。


    王安学方才的话只是在做一个小小的试探,若宋枝鸾没有这个意思,自然会略过去,但她接了这话,这就证明他赌对了,“陛下,微臣觉得出不出兵都不是最为要紧的,要紧的是出兵能不能赢,西夷王能否重登王位?若是能助西夷王坐稳王位,那么姜朝也能从中获益,若是兵败,姜朝便要承受下一任西夷王的怒火。”


    “所以,若要出兵,必得竭尽所能,此战,输不得!”


    他说完,政事堂内还是鸦雀无声。


    在场的都是些老谋深算的狐狸,何况宋枝鸾已经再三敲打。


    但这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做的。


    宋枝鸾思索了片刻,笑着问:“许相,你怎么看?”


    许尧臣自接过信后就一直没有说话,这时被点到,清声道:“陛下,与我们姜朝有姻亲关系的是现任西夷王,现任西夷王后是陛下亲姊,和亲期间,两国也算相安无事。若现任西夷王被赶下王位,我们姜朝与下一任西夷王不仅没有姻亲,而此次不施以援手的事也被他们看在眼里……”


    此时坐在末座的一位官员接过他的话,道:“要是这任西夷王丢了王位,我们也可与他们联姻。”


    宋枝鸾将手上的红珊瑚珠取下,放在手心里轻搓了搓,“哦?怎么个联姻法?”


    张石景等人敏锐的感知到了龙椅上坐着的人眼神有些变了。


    但这个官员隔得有些远,也不敢抬头。


    “西夷自古以来就有夫死从子,兄死从弟的蛮俗,朝阳公主尚且只有二十,还能生育子嗣,若她继续嫁给西夷王,姜朝与西夷便又能和谐共处。”


    “这就是你的办法?”


    宋枝鸾冷道。


    官员浑身一抖,立即从案后出来,跪伏在地,“皇上恕罪,微臣失言。”


    许尧臣继续道:“于将军此言差矣,方才我已经说了,这次不出兵,往后的西夷王也会引以为戒,不再与姜朝交好。即便联姻,许诺再多好处,赏赐再多东西,西夷想要借兵,想要军事结盟,都不会再想到姜朝,因为姜朝言而无信。这就意味着在西夷那块地方,让乾朝与南照有了可乘之机。你所说的联姻,只会使朝阳公主白白受辱。”


    于将军额头触地,砸的砰砰响。


    “陛下,是微臣犯蠢,微臣目光短浅,还请陛下宽恕微臣,微臣愿将功折罪,为陛下平定西夷之乱。”


    李德轻轻叹了一口气。


    众人观宋枝鸾神色,也知这次廷议已有了结果。


    “许尧臣,为朕拟旨。”


    许尧臣接过宫人笔墨。


    接着听她道。


    “朕要御驾亲征。”


    寂静如水的政事堂,像猛地砸下一块巨石,霎时沸腾起来。


    第98章 信任(二更)【VIP】……


    姜朝决定应西夷王室之邀,出兵西夷,帮其平定局势的消息一经传出,就在民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朝阳公主和亲在前,此次师出有名,民间大都支持。


    而朝堂中的主和派嗅到了风声,一个个沉默不发,主战派临危授命,势头已经不可阻挡。


    这是周长观随着南照使团南下的第二天,他骑着马走在队伍中,看侍卫将一封信交到身后的马车里。


    那日晚宴,他并非因为周长照给了他一个错误的时间而没有去,而是因为宋枝鸾身边的金吾卫统领玉奴交给了他一份名单。


    那名单上所记,尽是南照安插在姜朝的细作。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蔺家的。


    他们如今依旧在姜朝,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传递情报,但实则已经暴露,周长照带走了他的人手,周长观便趁此机会去到了一处隐秘据


    点。


    从中得了不少收获。


    这次回南照,即使前路艰辛,他也有了让蔺家忌惮的筹码。


    周长观如今对“软饭好不好吃”这个问题有了新的认识。


    起码昭昭的软饭,他吃的是真开心。


    有种在被她悉心养着的感觉,好像这么多年踽踽独行,忽然有了依靠,想到她心里就踏实。


    这种滋味从未有过。


    不过既然软饭这么好吃,他说什么也得让昭昭也试试。


    试试吃他的软饭-


    顾聿赫是在姜朝开始点将清兵的第三日得知的消息。


    他刚从边地回来,想进宫抽查小皇帝的功课,就有官员跪在养心殿外求见。


    赵明嘉正愁找不到借口,吃了一口西瓜,“亚父可要见他?”


    只要他点头,他就让他进来。


    也免得他被逼着看书。


    顾聿赫从博古架上找了一本通俗易懂的,眼里没有丝毫动容,“陛下的字几日不见又潦草了几分,照着这本抄,或许能有进步。”


    他说完,带着侍卫离开。


    赵明嘉看着侍卫腰上的刀,有那么一瞬间想像个疯子一样拔出来一刀将顾聿赫刺死,看他是不是还是这样一幅凛然不可侵犯的仙人派头。


    反正在这些大臣眼里,他早就疯了。


    顾聿赫来到殿外,“何事?”


    下跪的官员扶帽起身,躬身道:“王爷,姜朝往西夷出兵了。”


    “因为什么?”


    “前日姜朝早朝,西夷派人送去了一封密信,请姜朝出兵,为其镇压叛乱。”


    “西夷王,哪个王?”


    官员显然对于西夷事务很是了解,“不清楚,但应该是北王。”


    西夷发家之地在北,北面一向是能者居之,现在西夷王宫便坐落在北,除此之外,还有东,南二王。


    顾聿赫这次去的就是南王的营帐。


    “姜朝虽与西夷结盟,但一直安居一隅,未曾插手过西夷内战,这次姜朝女帝不仅出兵,还是御驾亲征!”


    官员面色枯槁,像是极为担心。


    “你是觉得,姜朝察觉到了什么。”


    “微臣正是这个意思。”


    这些年乾朝一直与南照争执不休,却遗漏了姜朝,倘若他们只是做出假象,好韬光养晦,那岂不是碍着了北朝的千秋大业?


    临淄王是北朝王室最后的希望了,若他败下阵来,北朝将万劫不复。


    “王爷?”


    顾聿赫深思几秒,道:“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另外,派人监视宋枝鸾和宋怀章,若有异变,立刻向本王禀报。”


    官员噤了声,稍稍松了一口气,听临淄王语气沉稳,他心里也有了底。也是,他们谋划数年,每一步都走的小心谨慎,姜朝的手再长,也不可能伸到这里来,发现他们的谋划,宋定沅做不到,他那个刚登基的女儿更是如此。


    定是他多虑了。


    “微臣遵命。”-


    南照皇宫,南照国君正坐在御花园中乘凉,看过信后,对皇贵妃道:“照儿去了姜朝一趟,倒是比从前懂事许多,也晓得判断局势,分析利弊了。这篇文章,若非涉及机密,朕都想让大学士誊抄一遍,供人欣赏了。”


    “照儿虽是聪明,但自小就是个高傲的,如今去了姜朝皇宫,见到了姜朝女帝,那股子心气被压了一头,自然是懂事了许多。”


    他笑着抖了下信纸,交给一旁的太监。


    “这么说,照儿与姜朝女帝倒是绝配。”


    传信的官员始终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等皇帝与贵妃闲话完了,方才听到皇帝叫他的名。


    他连忙过去跪下:“微臣在。”


    “这些事不必再商议,姜朝与西夷要打,就让他们打,只要姜朝女帝与朕的儿子成婚,朕,即刻就调拨兵马,助她平定西夷。”


    原先南照国君以为,这次他送了两位出色的皇子过去,宋枝鸾该懂得他的意思,即使要守孝,提前对照儿或是观儿有所表示也是可以的,但这次却依旧没能带来好消息。


    他本有些动怒,但知道这个消息后,却有了另一番想法。


    姜朝女帝想必是已经做了御驾亲征的准备,所以才不提婚事,西夷国土只比他们南照小上一些,要助西夷王平定局势,只怕孝期过了,都不一定能回。


    因此即使早早定下,也只是一句虚话。


    而他们南照可能却要因为这句承诺,出兵援她。


    想清楚后,南照国君乐见其成。


    若要出兵相助,她宋枝鸾必须得从他儿子里娶一个,娶了,万事好说。


    不娶,他们就坐山观虎斗-


    当宋枝鸾说出要御驾亲征的那一刻,政事堂就炸开了锅,那些个权势滔天的人物没一个能坐得住的,连许尧臣都皱紧了眉头,想要宋枝鸾收回成命。


    一时间纷乱如闹市小摊。


    但宋枝鸾极为坚持,当即点了三名将。


    主将是熟悉西北地势的虎贲将军谢思原。


    副将是元禾。


    另一名副将是金吾卫统领玉奴。


    宋枝鸾有考虑过任命谢预劲为主将,但还是放弃。


    他成日里顶着伤躯走来走去,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但西夷气候恶劣,她无法保证谢预劲状态一直这样好。


    在一片陛下的呼声中,宋枝鸾离开了政事堂,众人心知这事已成定局,也只好传递圣意,各自做好手上的事。


    因为皇帝要亲征,因此这次选拔的都是精锐,清点完三十万兵马,其余二十余万兵马会从沿途郡调用,等宋枝鸾处理好朝堂事务后已是第七天。


    第七天夜里,祭旗完毕。


    京畿道外一众将士呼声震天,只待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下,就往西征。


    宋枝鸾巡视完大军,下马上了城墙。


    稚奴紧紧抱着宫女拿来的酒,“不成陛下!上回宫宴您说只喝一点,结果醉的不省人事,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喝。”


    宋枝鸾有些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但她也并非故意贪杯,第一回喝烈酒,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安安心心喝饱了才尽兴。


    但她今日没打算喝醉。


    “好了,我就喝两杯,你来给我倒两杯成不成?”


    稚奴面色犹豫。


    “明日之后,我可要过许久才能再喝到了。”


    喝酒误事,那日她不就稀里糊涂的把谢预劲给叫去了栖梧殿,知道自己的酒量了,宋枝鸾心里有数,行军的时候也不敢轻易碰了。


    稚奴终于说服了自己,抱着酒壶过来,给宋枝鸾斟了两杯酒。


    宋枝鸾看着那两杯酒的酒面刚好在杯沿印花的那一线,取走一杯的时候没忍住揉了揉稚奴的发髻,“不愧是大夫,手真稳。”


    稚奴听出了宋枝鸾在打趣她,小幅度地笑了笑。


    这次她也可以陪在陛下身边了。


    “好了,你让人给我做一碗馄饨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坐坐,骑了好久的马,肚子有些饿了。”


    “好,稚奴这就去。”


    宋枝鸾没有进瞭望塔,而是坐在了城墙上,她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看向苍茫的夜空。


    “你还是来了。”


    话音刚落,瞭望塔里走出一人,乍一看像一道修长的影子,在月色下多走两步,方知那是他玄色的衣角。


    谢预劲没有走近,而是用一种极为深沉的眼神凝视着她。


    “那夜之后我就没见到过你,还以为你故意躲着我呢。”


    那边没有声音。


    宋枝鸾已经不大习惯谢预劲在她面前沉默,接着絮絮念道:“很久之前我就在等这一天了,每回出城祈福,我都要上城墙看一看,上辈子我就在这里请道士用罗盘定过方位,这是正西,我站的位置和西夷王宫在一个方向,要是距离足够近,只要我往西看,姐姐往东看,我们的视线就能交汇。”


    “现在我终于要沿着西边朝她走去了,不仅是隔着八万万里,还隔了……”


    “陛下在害怕吗?”


    宋枝鸾握着酒壶的手指一顿,有些纳闷的喝了一口,“害怕?我怕什么?”


    “前世的西夷王,这个时候已经死了,”他走到她身边,道:“临死之前,没有一封求援的信送到帝京。”


    “密函是假的。”


    宋枝鸾表情有了些变化,但很快就想通了,垂着眼皮笑了一下,“是,这是假的,不过是一个让我能顺理成章出兵的借口。”


    没有这封信,便冲不破主和派的阻力。


    而她与宋怀章,姜朝和西夷,迟早要有一战。


    这件事连许尧臣都被她瞒在鼓里。


    全天下可能也就谢预劲能猜到。


    “但也不能说是假。西夷王是没有写过这封信,”她眼神忽然亮了些,仿佛映着空中的星子,“但这封信是我让西夷王后写的。”


    “姐姐的信。”


    “要是只有我一个人知情,那我或许会感到孤单。”


    “宋怀章不是想逼我出兵么,他以为逼我出兵了,他就稳操胜券,那我就成全他。”


    “陛下可以告诉微臣。”


    谢预


    劲看她把酒杯放在一边,趴在城墙头,眼皮半阖,也许是酒意使然,她第一次主动谈起从前:“我从前没有告诉过你吗?上一世我告诉过太多人了,告诉宋定沅,告诉宋怀章,告诉你,用告诉这个词还是太委婉了,‘求’更合适一点。”


    她几乎是把身边能求的人都求了个遍。


    得到的回答永远都是等。


    让她等,让姐姐等,等到宋和烟改嫁三次,等到她听到西夷陵寝建成,宋和烟连同她的孩子被送进清斋,不日就要陪葬的消息。


    宋怀章总是有借口。


    可事在人为,他甚至连尝试的想法都没有。


    那就换她来。


    现在,她坐在了这里。


    “上辈子,陛下只需要再等上三月。”


    宋枝鸾语气微嘲:“又是等?”


    “只要再等上三月,微臣杀了宋怀章,陛下依旧能站在这里。”


    谢预劲背靠着城墙,眼里慢慢浮现一抹隐痛,又慢慢消失,“到时想接谁,想打谁,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只要她活着。


    宋枝鸾也不知信了没信,道:“挺好的,那个时候的我要是听了,一定会感动的哭上一整日吧。”


    “陛下不信我。”


    “是你曾经辜负过我的信任。”她还记得前世彻夜纵马,只是为了和谢预劲待在一块,就闯进平叛的军营里,结果被他用美人计迷昏了送出去,惶惶一夜,第二天在那间民房里看到谢预劲来接她的感觉。


    宋枝鸾当时甚至觉得,也许谢预劲是上天给她的弥补。


    “我明明给过你超乎所有人的信任。”


    谢预劲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解释也有期限,当时不说,日后再说就会变了意思。


    他以为宋枝鸾下不去手。


    他以为她背负不起弑杀父兄的罪名。


    但她说,只要他说出来,她就会信。


    所以他和她和离,撇清关系,于她而言全然是另一种意思。


    那是她最信任的他,亲手往她心口捅进去的一把刀。


    也代表她不会再信任他。


    他说“此生不复见”。


    她回的是“死生不复见”。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对他死心了。


    第99章 夜谈(一更)【VIP】……


    日出群山,袅袅炊烟在京郊升起,晨鼓声阵阵传来,城门打开,身披甲胄的将士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城墙上文武百官相送。


    “天佑姜朝,千秋万代!”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京官们附和高唱,语气激昂,许尧臣回头看去,众人脸上却难掩忧心。


    宋枝鸾临行前叫来许尧臣和两位遗命大臣,拍着他的肩膀露出两颗梨涡,云淡风轻地说为防意外,她已经写好了遗诏,一旦传来什么坏消息,就让他们取出来。


    张石景与李德,本该在家颐养天年的一把年纪,听了这话双双抱头痛哭。


    许尧臣一直很担心。


    但宋枝鸾承受的压力已经很大,她更需要人支持她。


    于是,那天许尧臣走过去扶起他们,接了她的圣旨。


    他没有时间与她好好道别,皇帝离京,未来一段时间,帝京的局势比起西夷来还要错综复杂。


    许尧臣握紧了她授予他的金鱼袋。


    那里装着刻有他名字的鱼符。


    在宋枝鸾凯旋归来之前,他会守住她的江山。


    “皇上远行,本相暂理朝政,明日起按时早朝,若有扰乱民心者,斩立决。”


    年轻的丞相在皇帝养病之时就执掌过大权,但那时行事谨慎,宽容大度,很少露出过这样冷酷的一面。


    众人心中不由凛然:“是。”


    许尧臣携百官下城墙时,最后往军队里看了一眼,恰好不偏不倚的落在穿着骑装的少女身上。


    她长发挽起,在脑后用一根金簪固定,那是比朝阳更要辉煌灿烂的颜色,身边的将士与她说了些什么,宋枝鸾稍作停顿,扯过马绳,策马往前方去。


    还未及笄的时候她就这样骑着马在军队里穿梭。


    也许她生来就注定要坐在马上征战天下。


    他有预感,等宋枝鸾回到帝京,姜朝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盛-


    “放榜喽!”


    “快帮我看看!”


    “娘,我中了!哈哈!”


    喻新词手里牵着慕容恭,怀里抱着满满,今天是南照秋闱放榜的日子,他怕挤着他们,就等人少了才过去。


    他平生只参加过一次科举,在北朝高中没多久,便阖族入狱,流落到教坊司时经史典籍已是承担不起的奢侈之物,好在他记性不算差。


    从榜后开始找,喻新词一路往左看,直到最右,方才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真定十年壬午科岭江乡试录


    中式举人八十六名


    第一名:于意


    “于意是谁,怎么从前没听说过?”


    “这次题目这么难,他竟能考如此好!”


    那是宋枝鸾给他伪造的身份,喻新词高中了,眉心却没舒展开,他从人群里退出来,那些招婿的人家瞧他有一双儿女,但仍有些蠢蠢欲动,还有些上来问的,都被喻新词回绝。


    他原是想有个功名傍身,以后方便养活这两个孩子,却没想到中了解元,解元可直接参与会试,南照国君前不久颁下旨意,将原定初春的会试提至冬肇。


    若是现在赶去,时间恰好。


    要去南照都城吗。


    许尧臣陷入了深思-


    乾朝京城,赵明嘉看着摆在她面前的请安折子,愣愣问:“怀安,舅舅是什么时候没的?”


    平日只有些请安折子才会被送到赵明嘉面前。


    很无趣,除了问安,就是进献地方特产。


    但他被困在这几间宫殿里,比起看枯燥乏味的书来,这些东西还更有趣。


    今日为什么都是让他节哀的?


    怀安表情悲恸。


    赵明嘉的舅舅是吏部尚书祝长衡,皇后娘娘因宫内走火早逝,之后半年,祝长衡每日都以各种理由参临淄王,先帝最终都只是略施小惩,先帝死后,祝长衡安静不少,这两月也不曾来过养心殿。


    临淄王回京之后处理了一桩贪污大案,案件的主使者便是祝长衡,七日前亲属连坐,男丁斩首,女眷充入教坊司,其余人尽数流放漠北。


    怀安住在廊下,与外面有些交流,祝家是唯一与赵明嘉有些渊源的世家了,他怕陛下伤心,所以没报。


    如今赵明嘉知道了,他也只好把事情全盘说出。


    赵明嘉听了,表情木楞,良久,外面有宫女进来布膳了,他才抓紧他的衣襟。


    “怀安,我的命就在你身上了。”


    怀安立刻趴下,大惊失色:“皇上。”


    门外已经敲了两次,赵明嘉充耳不闻,蹲下来,将小太监的衣领子扯起来,勾起唇角,“他这是警告我呢,因为我杀了他的人,舅舅是因我而死的。”


    怀安道:“皇上!这不是皇上的错。”


    “你说的对,不是朕的错。所以,为什么做错的那个人,不需要付出代价呢?”他轻声,明明是白日,他眼里仿佛有层黑雾:“他为什么永远都能置身事外,


    朕永远都摆脱不了他。”


    顾聿赫是悬在他们赵家头上的一柄利剑。


    杀了母后,杀了父皇,杀了舅舅,下一个是谁?


    他身边还有谁?


    赵明嘉看着怀安,这个进宫之后跟在她身边的小太监,“会是你吗?”


    怀安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奴才,奴才只是个洒扫太监。”


    “如果是你,那你不如现在就死了。”


    怀安有些害怕,但更像伤心,“陛下想要奴才死吗?”


    赵明嘉对他道:“嘘。”


    怀安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说:“但是冤魂,会游走在每一个漫漫长夜。我对付不了顾聿赫,但有人能。”


    怀安看向手里的竹哨。


    赵明嘉道:“带着朕的诚意,去找宋枝鸾,她要去西夷,你能活着到那里吗?”


    怀安自从净身之后,就从没出过皇宫,闻言,心里却没那么害怕了。


    “奴才能。”


    “好怀安,”赵明嘉长长舒出一口气,“朕在这里等你回来。”-


    半个月后,山林里猛地传出一道火光,还在营寨里呼呼大睡的山大王惊醒,出了门人仰马翻,四处丢弃着包袱器皿。


    他甚至没有时间找到一个人先问问,大门就轰然倒塌!


    转眼间一个盘踞在梅州城外数十年的土匪窝就被端的连只碗都没剩下。


    忽听耳边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土匪像见了鬼,往火堆里看去,一个穿着铠甲的人在门外出现,跟在她身边的官兵鱼贯而入,迅速将还在垂死挣扎的几个人一刀砍去。


    土匪头子一脸迷茫,他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这梅州郡守怎么就有胆量来抄他的家,他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大人,还请饶小人一命!小人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肯招!”


    玉奴握着红缨枪,枪尖距离他的喉咙只有一寸之遥。


    土匪头子咽了咽口水。


    这时,他看见从这个女子的左侧走来一只昂首阔步的红马,红马之上坐着个年轻姑娘,乌眸红唇,华衣长弓,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一路走来朕打了不少土匪,你这个规模倒是挺大,一共多少人?”


    土匪头子不敢欺瞒:“算上隔壁山的,有两千。”


    他没留神宋枝鸾的自称,等报完,方才意识到这个字的分量,惶恐不已。


    皇帝御驾亲征,一路带着几十万大军西行,沿路上的土匪望风而逃,别说两千,就算是一万,一人吹口气,也能顺手端了,可他并不在沿路,原以为高枕无忧,怎么会……


    两千人已经是股不小的力量,也不知残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宋枝鸾面色冷了点,吩咐一旁心惊胆颤的梅州郡守:“这一窝有些职位的全部处死,被胁迫的没杀过人的放走,好生核验。”


    “是,陛下!”


    梅州郡守接了圣谕,即刻派人前去善后。


    就在他准备跟上宋枝鸾的时候,她骑马转过身:“不必跟着朕,既然喜欢玩忽职守,那朕便成全你。”


    梅州郡守听闻,苦笑着叩首。


    玉奴收了枪,跟在宋枝鸾身后。


    这一路上她们走的都是宽敞的官道,各郡放行,每个郡的郡守都试图让宋枝鸾住在官邸,但都被宋枝鸾拒绝,既想要将士同心戮力,那同吃同住有何不可。


    况且宋枝鸾已经很习惯军营里的生活了。


    离开帝京之后将士们日夜兼程,已经快到姜朝西边,沿途宋枝鸾会趁着休息的功夫去城中署衙逛上一逛,不少贪官污吏被打个措手不及,可她会微服私访的消息一路上渐渐传开,最近几天她已经很少处理这些事。


    大军休整,驻扎的地方在梅州与桂州之间。


    篝火快速燃起。


    管他是两千人还是五千人,面对训练有素的数十万大军,都不过是手上的一滴露,一擦便干了,有时候甚至只需要打个照面,人就逃的无影无踪了,因此将军们每次统合的伤亡情况都很少。


    宋枝鸾坐在篝火边,伙头兵拿了些野味过来,处理干净了串起竹签,她拿起半只山鸡自己烤着,听旁边的小将道:“陛下,这次剿匪无人伤亡,十人轻伤。”


    “好,下去领赏。”


    “末将替兄弟们谢过皇上!”


    篝火燃了不知多少堆,从山坡往下看,像一个个漩涡,看久了像一场经久不灭的焰火。


    谢预劲没有往宋枝鸾身边坐,而是坐在相隔颇远的山坡草坪上。


    草坪上的人也在把酒言欢,完全没有注意到树下还有一个漆黑的身影。


    谢预劲不知道自己在听了那番话之后,是怎么从城墙上下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得知他与宋枝鸾没有可能后,还是骑马跟了上来。


    他仿佛一下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变得漫无目的。


    他终于明白宋枝鸾那句“我原来可是打算杀了你”的重量,明白她的排斥,即使做的再多,他也不能走进她心里了。


    是他咎由自取。


    “将军,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郭子义串起两条烤鱼过来,坐下欣赏了一下这里的景色,又看向宋枝鸾在的那一处篝火:“皇上那里好热闹,我是没见过他们在谁面前这么有胜负欲的,为了吃上皇上赏的肉,个个撸起袖子硬摔。”


    谢预劲抬起眼。


    宋枝鸾正对其中得胜的男人招手,亲手撕了一边鸡肉给他。


    男人刚才气势汹汹地将对手撂倒,现在笑得腼腆,连声谢恩。


    她也在笑。


    谢预劲心口钝痛,看了一眼就将视线移开。


    郭子义想把烤鱼分一条给旁边的青年,笑着递过去,但是他没接,郭子义就又把烤鱼递前了一点,安慰道:“将军不要沮丧,陛下是担心将军的伤势,所以才没点将军的将,等将军伤好了,哪有别人表现的份?”


    他试图将气氛弄的活跃些,接着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将军的生辰快到了吧?”


    郭子义记得很清楚,将军从来不过生辰,但架不住从前皇上喜欢给他过,皇上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要过就要过的人尽皆知,他就这么记下来了。


    谢预劲接过烤鱼,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咽下去了,他道:“嗯。”


    “算算日子,差不多是三天后?”郭子义道:“这次生辰不一样,将军可以行冠礼了。”


    说完,他不由得心生艳羡,谢预劲在先帝在时就是开国功臣,如今又有从龙之功,百般荣耀加身,归来也不过二十。


    谢预劲垂眼:“过不过都无所谓。”


    郭子义忽然想到谢家一门忠烈,现在要找个长辈为谢预劲行冠礼也难,有些后悔多提了这么一嘴。


    空气就此安静下来,郭子义把烤鱼吃完,就被人叫走,树下,谢预劲将没吃完的烤鱼包起来,放在地上-


    夜色渐深,宋枝鸾吃完烤肉,在营地里转了转就回了营帐,可或是有些凉了,她盖着薄被略有些冷,起身从榻上翻下一卷,睡意却没了。


    帐外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叫,隔两息就叫一声。


    宋枝鸾数着节奏,脑海越来越清楚,没一会儿彻底醒了,索性披了件云雀缎面披风走出营帐。


    越往北就越冷,梅州的天气已与帝京相差甚远,像是秋末,今日偶得阳光,夜里也留不住什么温度。


    她随意选了棵树,坐在它的盘杂的树根上。


    这么往远看去,月亮大的像能笼罩住半座山头,上面暗色的纹理也变得如同沟壑一般清晰可现。


    宋枝鸾恍惚间觉得,她曾经也见过这样一轮月亮。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想侧头看看是谁,但转了一半,却因为这熟悉的步调顿住。


    谢预劲出现在她眼角余光里,坐在略矮她一层的树根上,深邃的眉眼棱角分明,银辉圣洁,连带着他的脸庞也柔和了些,“陛下睡不着?”


    第100章 十年(二更)【VIP】……


    这一路宋枝鸾很忙,很少有和谢预劲说话的时候,加上从城墙上下来之后,她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些地方变得微妙了起来。


    不同于从前任何


    一次。


    宋枝鸾抛开这些杂念,歪着往树上一靠,树上的叶子轻轻动了下,在她视野里晃,“是啊,有些睡不着,你也不睡吗?”


    “嗯。”


    “那就一起坐会儿吧。”


    谢预劲没回。


    还是营帐外的空气好,宋枝鸾呼吸了几下,眼神掠过几个倒扣的酒坛,停顿数秒,眼睛忽的亮了。


    “我想起来一件事。”


    谢预劲看着她:“什么事?”


    “跟我来。”


    宋枝鸾表情愉悦,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红马驹牵了出来,看到谢预劲还在原地站着,她有些心急:“木头吗?快把你的马牵过来。”


    谢预劲有些怔愣,回过神来,心口又是一阵闷痛。


    宋枝鸾坐上马,谢预劲的营帐距她不远,她没等他,径直骑马过去,弯腰把拴绳挑开了。


    马儿认主,没了束缚,朝谢预劲奔去。


    她知道他会跟上来,所以策马下了山,沿着官道往桂州的方向去。


    桂州多山,宋枝鸾多年没来,记忆有些模糊,好在谢预劲很快就赶了上来,她思索道:“你还记得姐姐被送去和亲的那天吗?”


    谢预劲今天的反应似乎很慢,有些不在状态,听她说完,半抬起眼望向一边。


    宋枝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脑海里模糊的记忆被补全了些,她心念一动,有些迫不及待:“是那里,我们走。”


    ……


    宋和烟被送去和亲的那日是个雨天。


    宋定沅保住了一条性命,用一个女儿作为代价。西夷王看了她与宋和烟的画像,评价说,一个锋芒太盛,一个大气温婉,西夷女子豪迈,他见多了不服管教的,于是宋和烟就成了王后。


    宋枝鸾那时年龄虽然不大,但也知道西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父亲尚且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何况还未及笄的姐姐。


    她记得父亲那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按例是不是要问过母亲的意思?


    宋枝鸾花了所有攒下的银两,买通了一个道士,想要他在父亲面前请魂,说些诸如“八字不合”“母亲在天有灵不允许这门婚事”之类的话。


    但宋和烟第二日就出嫁了。


    道士都来不及赶来。


    宋枝鸾知道后一路追着她去,最后被谢预劲找到的时候已经快要出梅州了。


    少年很生气,攥着她握绳的手:“宋枝鸾,又一个人跑出来,你不知道现在有多危险吗?”


    宋枝鸾被他吼的想哭,她原本就想哭,那一刻眼泪彻底决堤。


    谢预劲听她哭的撕心裂肺,虽然还是绷着脸,但语气放软了很多,轻的像在哄人:“别哭了,和我回去。”


    “不要,我要姐姐和我一起回去。”


    宋枝鸾觉得她像个叛徒。


    从前她遇到危险,宋和烟冒死也要进城救她,现在宋和烟前路艰险,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已经走远了。”


    宋枝鸾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甩开他的手,提起气想说一个“驾”字,喉咙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梗住,她气息骤乱,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


    谢预劲眼疾手快接住了她,表情已经快冷下来了,但在她抱紧他抽泣的时候还是怔了下,回抱住她。


    “她会回来的。”


    大概是不擅长安慰人。


    少年说了这么一句就没有开口。


    宋枝鸾哭累了,生宋定沅的气不想回营寨,牵着两匹马,拽着他往山顶上去。


    谢预劲干脆松了力道,由着她去。


    往山上骑了一段路,路就变得狭窄,宋枝鸾有些害怕,硬是挽着他的胳膊继续走。


    谢预劲这次安静的很。


    走到山顶之后,还主动把两个人的马都拴好。


    宋枝鸾见到了一轮很大的月亮。


    像是伸出手就能碰到它,微微收拢就能感受到广寒宫的凉意。


    “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她想错了,山太高太密,即使站在很高的地方了,也还是看不到宋和烟的马车。


    谢预劲道:“等收复西夷那天。”


    “那什么时候能打败西夷?”


    宋枝鸾在山崖上坐下,双手环膝。


    “怎么不说话了?”


    少年静默片刻,走到马旁边,从布囊里拿出一壶酒。


    宋枝鸾看着那酒睁大了眼:“你和谁喝酒去了?上回不让我喝,结果现在你背着我喝。”


    其实是刚才谢预劲在宴席上突然离开,被人强塞了一壶。他没有解释很多,只道:“没喝。”


    看他撕开酒揭,宋枝鸾有些好奇,凑过去一闻,有些犹豫,又有些期待:“你是想和我喝酒吗?”


    谢预劲瞥她一眼,轻呵了声:“这酒太烈,你想喝,起码再过个十年。”


    ……


    宋枝鸾没有记错。


    她是曾经见过今晚这样的月亮,算上前世,是在十几年前。


    沿着记忆,谢预劲和她一路骑马,下了马后走到山顶。


    月色光辉将大地镀上一层银霜,宋枝鸾的脸被照的雪白莹亮,她眼里没有从前的失意惘然,只有昂扬斗志。


    找到那棵梅花树,宋枝鸾拿出两把准备好的铲子,“是这一棵吧,你当时说,等接回姐姐了,我们就一起喝这壶酒。”


    谢预劲嗯了一声,眼神微敛。


    宋枝鸾把酒挖了出来,这酒埋的不算深,很快就露了出来,她用地上的树叶擦拭干净,思绪飘了一会儿,方才道:“那我们把它带去西夷。”


    酒坛上带着些泥土,谢预劲将酒提在手里,眼里没有那么沉郁了。


    起码,她身边现在站着的人还是他。


    宋枝鸾被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即使是发顶,她也有些实感。


    人间兜兜转转十余年,两人一起长大,先后离世,如今竟又站在了同一个地方。


    这么多年了,陪在她身边的人还是谢预劲。


    如果不是因为她动了心,生出妄念,也许她和他能做很久很久的朋友。


    再回到营地,宋枝鸾看到许多人神色紧张。


    浩荡的大军,夜里也有许多人轮番巡视,宋枝鸾的营帐更是重中之重,在她和谢预劲离开之后,很快就有士兵将事情告诉了玉奴。


    玉奴犹豫了一下,没有跟去,但一直在营帐外等着,就在她有些坐不住的时候,营寨外传来马蹄声。


    宋枝鸾骑着马率先出现,玉奴神色微缓,上前扶她下马:“陛下,下次想去哪里可以带着微臣一起去。”


    “不远的,要是远我肯定会同你交待一声。”


    谢预劲在一旁下了马,解开绳子,提酒过来。


    宋枝鸾接过的时候看到他衣角上有些泥痕,想到他刚刚抱在怀里用衣角擦干净,眉尾很细微的动了一下,“衣服脏了,你回去沐浴吧。”


    谢预劲生得高,眉眼鼻梁都有股冷锐气,垂眸看她的时候这种侵略感会削弱许多,像一种无声的克制。


    “好,这酒埋的太久,陛下要是想喝,先让人验下。”


    宋枝鸾心里有些奇怪,她方才在山顶上说了,这酒要带到西夷,等见到宋和烟了再和她还有他一


    起喝,这话等他们准备喝的时候再说不就好了,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早了一点。


    她也继续想,拍了下酒坛,弯起唇:“知道了。”


    玉奴道:“陛下要重新沐浴吗?”


    “嗯,备水吧,方才骑马出了些汗。”


    宋枝鸾打了个哈欠,往营帐里走。


    谢预劲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涌现出一股浓烈的不舍,“陛下。”


    她转过身来,“怎么?”


    三天后是他的生辰。


    宋枝鸾会送他生辰礼吗。


    谢预劲没有把握。


    火炬里松脂燃起熊熊烈火,细微的火星迸溅,还未碰到宋枝鸾就消失在空气里,火光将她的眉眼刻画的顾盼生辉。


    良久,他缓声道,“没事。”


    不过也行。


    没有礼物也可以。


    只要一句生辰快乐就很好了。


    宋枝鸾觉得今晚谢预劲有些奇怪,但,他自从进了西征军之后就总是这样老神在在,时不时看着她出神,她已经快要习惯。


    “那快睡吧,很晚了。”-


    兖州城外一处荒废城池,风沙呼啸,商队的骆驼铃声远远传来,到秦行之耳边,他听到的却像是帝京的钟鸣,从太极门一路到帝京城外的护城河,余韵滔滔。


    很长一段时间,那样的钟鸣让他心安。


    秦行之慢慢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荒芜,植物因为缺水而枯萎,一夜没有清扫,门槛下已经堆积了一层黄沙。


    他感到一阵心痛,手指放在眼角,一抹竟有泪。


    可是他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


    也许是个噩梦。


    也许是梦到了宋枝鸾。


    穿衣洗漱完,秦行之来到一座房舍。


    废城池里能用的房子并不多,从前被流匪占据过,有些地方修缮了还能再用,有的地方却只能幕天席地。


    秦家在西州的威望很高,在宋怀章招募兵马时有许多人投奔过来,聚在一起成了一股不小的力量。


    但这当中大多数是没打过仗的普通人,有些人是抱着出人头地挣军功的想法,也有是家里缺粮,奔着吃饱饭来的。


    宋怀章用未来的功勋向他们许诺,这一路直到今日都还算太平。


    宋怀章住的房子是其中保存最好的一间,秦行之过去时,正听到他在问下属话。


    “工匠找到了吗?”


    “从别的郡找到了,卑职已经命人去接。”


    “几个?”


    “两个。”


    宋怀章一听就有些火大,“这么多天,就找到两个会做火炮的?”


    “殿下恕罪,这些东西民间不允许做,您是知道的,这两个工匠能做,肯来,已是不容易了……”


    “殿下。”秦行之站在门口,抱拳行礼。


    宋怀章语气一顿,方才辩驳的男人也转过头来,纱布下露出一张长得有些凶的脸。


    “你来了。”


    秦山和秦行之见了礼,没有继续说话。


    宋怀章轻叹了口气,“算了,时间紧迫,你这些天能弄齐这么多东西,已是不容易,继续留心着吧,尽可能找多点人手。”


    说完,他负手道:“下去吧。”


    秦山弯腰:“是。”


    秦山走前看了秦行之一眼,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你来了,孤昨日不是说今日没有什么事,不需要你在身边保护吗,怎么还起的这么早?”


    秦行之回:“微臣习惯了。”


    宋怀章好似有些恍然,点头来到他面前微笑道:“孤也是忘了,行之你先后做过我父皇和灵淮的侍卫,父皇起的早,灵淮则怕麻烦,但他们对你都很满意,想来也有这份风雨无阻的毅力的功劳。”


    秦行之低下头,看到眼前青年的眼里含着探究,沉默下去。


    宋怀章唇边挂着笑,心里却不怎么笑的出来。


    秦家人对他是忠,秦威平也是为了保护他而死,但秦行之才是他们的家主,他以为到了秦家的地方,他就有了重新和宋枝鸾叫板的资格,但没想到还是仰人鼻息。


    所有人在他下令之后,都要过问一遍秦行之。


    那日后他重登金銮殿,是不是也要问过秦行之的意见?


    何况,秦行之与他父亲不一样。


    秦行之曾是灵淮的驸马。


    在灵淮对他设局,私下密谋他的太子之位的时候,秦行之难道一点端倪都没有看出来?


    是看出来了,但知情不报,以至于无可挽回。


    还是他就是灵淮的人?


    最后一种是他最不愿去想的,但即使宋怀章忌惮秦行之,他也没怎么往这个方向想过。


    如果秦行之是宋枝鸾的人,那他在找到他之后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杀了他。


    可这并不代表宋怀章对秦行之完全放心。


    秦行之现在虽站在他这一边,但他能感觉到现在的秦行之与在帝京的金吾卫将军秦行之不一样。


    宋怀章不能允许他动摇,甚至偏向宋枝鸾那一边,“行之,孤昨日去巡营,这些民兵战斗起来毫无章法,你说该怎么办?”


    秦行之道:“殿下想让微臣做什么?”


    “你整日跟在孤身边,但孤身边也不缺人保护,不如去练兵吧,灵淮援军西夷,不日就要到达,我们该做好准备才是。”


    “是。”


    “现在时辰还早,领命去吧。”


    “是。”秦行之回完,身体内仿佛出现了一个黑洞,他好像成了一个木偶。


    他在哪里似乎都不受欢迎。


    天下之大,连这里都不是他的容身之处。


    但宋怀章是父亲用命选择的路。


    他没有选择。


    宋怀章将人遣走了,心情好上了一些,这这天他因为宋枝鸾西征的事焦头烂额,也探听不到,究竟是哪位西夷王给她写的求援信。


    他姐夫么。


    宋怀章觉得不大可能。


    西夷对姜朝格外排斥,也自大的很,从前派使臣献来的毛皮马匹都是劣货,宋和烟嫁的那个,从前连他写的国书都不回,怎么会放低身段向宋枝鸾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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