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松田的勇气
剧组返回东京的过程比预想的更加周折,飞机因天气原因延误,降落在羽田机场时已是深夜。
一行人下了飞机立即前往一家注重隐私的私立医院,全程有专人引导,避开所有可能的公众视线。
当最后一位工作人员完成检查时,凌晨早已过去多时。
检查结果在一个多小时后才陆续出来。
医生们的诊断书上写着“疑似接触某种罕见的海源性毒素”,症状包括持续的低烧、呕吐和眩晕,建议所有人留院观察至少24小时,并进行系统的排毒治疗。
虽然过程折腾,但得知不是致命病毒且可以治愈,大家都松了口气,也没有人去深究这背后真正的原因。
导演躺在VIP病房里,他的症状比较严重,手背上插着输液针,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
他望着天花板,心里只剩下后怕——要是真在医疗资源有限的海岛上硬撑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至于拍摄进度和资金损失,已经是之后再要考虑的问题了。
神矢苍介平时的饭量就不大,摄入不多,症状也比较轻,他婉拒了单人病房的安排,将病房让给症状更严重的工作人员,自己只在一间临时休息室的窗前驻足。
他推开一丝窗缝,夜风裹着都市的声响轻轻涌来。
窗外,东京璀璨而无边的夜景铺展在眼前。这里的繁华与喧闹,与海岛上那份原始的静谧和壮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然而他知道,在这片璀璨的光海之下,以及远方那片黑暗的海域之中,血腥的战斗正在同时进行。
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或许更远的地方,他珍视的那两个人——以及无数他认识或者未曾谋面、却同样勇敢的警察,此刻正在与最危险的黑暗正面交锋。
恐惧与担忧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翻涌,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这一夜,格外漫长。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光线渗入窗帘缝隙时,神矢仍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浅睡。手机在茶几上轻轻震动了一下,屏幕随之亮起。
他睁开眼,摸索着拿起手机,屏幕上的发信人显示着「萩原研二」。
信息内容简单得近乎突兀,甚至有些没头没尾:
【明天晚上我家旁边的那个家庭餐厅?听说有超~级好吃的限定蛋糕哦!(^▽^)】
没有提及任何事件,没有询问他的健康状况,没有一丝一毫沉重或急迫的情绪。就像无数次最寻常的邀约一样,带着萩原特有的、轻快而温暖的语气。
就在这一瞬间,一直紧绷在神矢胸腔里的那根弦,猝然松开。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眼眶发酸的感觉席卷全身。
这条轻松的信息比任何正式的通知都更有效地传达了一个讯息:一切都结束了,而且,他们都平安无事。
……
接下来的日子,东京表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内里却充斥着大量需要处理的善后工作。
警视厅乃至整个公安系统都维持着高速运转。人员调度、证据整理、报告撰写、情报归档……庞大而复杂的收尾工作高效地进行着。
诸伏景光需要养伤,降谷零更是忙得不见人影,萩原也被后续源源不断的任务缠身,至于松田,依然音讯寥寥。
神矢没有去打扰他们,他只是偶尔收到萩原发来的信息,内容永远是些轻松琐碎的闲谈:抱怨食堂的炸猪排太老,发现了警视厅后院一只胖得出奇的三花猫,或者随手拍下一张歪斜却温暖的夕阳照片。
他只字不提正事,但这些看似不着边际的信息,却总能莫名地让神矢松口气。
与此同时,剧组在经过几日休整后,重新投入了拍摄。
东京的室内戏份进展顺利,两三天就结束了,就在团队筹备再次前往小岛补拍最后几组外景时,一个意外的消息打断了计划:
岛上之前剧组驻扎的区域因接连的恶劣天气发生了小范围山体滑坡,冲毁了唯一的主干道,短期内无法进入,也无法进行任何拍摄。
然而,仿佛某种巧合般的幸运,他们所需拍摄的岛上剧情,绝大部分竟已在先前顺利完成,只剩下海边的场面还没结束。
制片与导演紧急磋商后,当机立断,决定调整方案,将剩余的零星海边戏份改在东京附近一处景观相似的海滨区取景。
这样一来,协调新的拍摄场地、重新报备流程都需要时间,神矢意外地获得了一段完整而突如其来的空闲。
这份骤然降临的闲暇,让那些一直被紧张日程压制的念头重新浮现。
他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他的目光却一次次地落在不远处的手机上。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他真的很想知道松田的近况,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安好,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犹豫片刻,他最终还是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沉寂许久的对话框,敲出了一句简短的、没有任何修饰的话:
【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
消息发送成功,屏幕顶端显示出“已送达”的提示。神矢将手机放在一旁,准备等待一段漫长的、甚至可能没有回音的间隔。
然而,几乎就在他移开视线的下一秒,手机屏幕倏然亮起,清脆的提示音划破了室内的安静。
回复简单得近乎利落,没有任何犹豫的痕迹:
【好。时间地点你定。】
……
神矢将见面地点定在了一家隐蔽而安静的茶室。榻榻米房间被纸门轻柔隔开,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沉香和茶香。
他提前到了,点了一壶玉露,碧绿的茶汤在素白的瓷杯中微微荡漾,映出他沉静的倒影。
片刻后,门上的铜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神矢下意识地抬头,那一瞬间,感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轻轻冲击了一下。
松田阵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再简单不过的黑色夹克和深色牛仔裤,身形依旧挺拔利落,但似乎清瘦了些许,下颌线的轮廓因此显得更加清晰锋利。他眉宇间以往那种外露的、略显急躁的锐气似乎沉淀了下去,转化成为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东西。
他的目光在光线柔和的室内快速扫过,随即锁定了神矢的位置,迈步走了过来。
松田的步伐依旧带着那种特有的、似乎对周遭一切都不太在意的散漫,但每一步都稳定而扎实,踩在榻榻米上几乎听不见声音。
他在神矢对面的坐垫上坐下,动作带起一阵轻微的气流,夹克上仿佛还沾染着室外微凉的空气。
“等很久了?”他开口,声音比往常似乎更低哑一些。
“没有,我也刚到。”神矢摇了摇头,将一杯沏好的茶轻轻推到他面前。
神矢注视着眼前人,确实感到了一丝陌生。
这种陌生感并非源于外貌,而是某种内在气场的微妙转换。
像经过淬炼的金属,收敛了部分张扬的火气,显露出其下更为坚韧和沉着的质地。
神矢发现,他之前几次试图联系对方时,在心中准备好的许多话,此刻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因为他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对方回避的原因,那句“你为什么躲着我”便再也无法问出口。
于是,千言万语在心头缠绕片刻,最终只化作一句最平常,也最安全的开场:“最近……还好吗?”
松田的目光原本落在茶杯上方氤氲的热气上,闻言抬了起来,对上了神矢的视线。“挺好的。”
他回答得很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简洁,随即又像是觉得这几个字太过敷衍,略显生硬地补充道,“忙完了那件大事,上面各种清算总结,乱七八糟的事一堆。我们机动队反而清闲了点,至少不用再二十四小时待命了。”
他似乎知道神矢最关心什么,不等他问,便接着说了下去,语速平稳,像在汇报工作,却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想让对方安心的意图。
“降谷那家伙是这次行动的大功臣,忙得脚不沾地,后续奖励和晋升估计跑不了。
诸伏,受了点伤,但是没有大碍,身份恢复的程序已经在走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归。至于hagi,”
说到幼驯染,他语气里带上一丝极淡的、放松的意味。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再次直直看向神矢,“他之前累计的功绩就够了,加上这次的表现,估计也要升了。”
“都是好消息。”神矢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真切而舒缓的笑容,“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平安无事……这比什么都好。”
“嗯。”松田低低应了一声,手捧着茶杯没有出声。
但这一次,松田没有让这沉默持续太久。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眼,目光先是落在神矢手边的杯子上,然后缓缓移向茶室的纸门,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语速也放慢了,每个字都像是仔细衡量过才慎重出口。
“也幸好……你没事。”他顿了顿,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那天……得知那个人的藏身点可能就在你拍戏的那座岛上时……”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选择了最直白的那一个:“……我很害怕。”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分量。
他转回头,目光终于不再游移,而是直直地看向神矢。
那双总是显得有些不耐烦或是锐利逼人的黑眼睛里,此刻翻涌着过于复杂的情感——后怕,庆幸,以及一种不再加以掩饰的关切。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接下来的话更加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一股脑地倒出来。
“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再忍受任何你可能会受伤、会遇到危险的可能性。
明明知道你很可能身处险境,我却因为职责,只能留在东京,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能立刻打个电话给你确认你是否安全……那种无力感,几乎要把我逼疯。”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眼神灼灼,像是要将所有积压的心事都暴露在光下。
“而在这之前,在你那么多次找我、试图联系我的时候,我却像个胆小鬼一样躲开了……因为我害怕。
害怕一旦靠近,我那些越来越失控的、乱七八糟的心情会彻底暴露出来,会把一切都搞砸,到最后……
可能连像现在这样和你坐着喝杯茶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语速加快,仿佛慢一点就会再次失去勇气:“但经过这次的事,我才发现,比起那些矫情又愚蠢的顾虑,彻底失去你、甚至可能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的恐惧,要可怕一千倍,一万倍!”
“所以,”他猛地刹住话头,像是用尽了积攒的所有勇气,目光死死锁住神矢,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清晰,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现在只想告诉你,我喜欢你,神矢。
不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是想要成为你身边唯一的那一个,是看到你和别人亲近会难受得要命的那种喜欢。
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可能给你带来困扰,但我不想再憋着了,一秒都不想。”
他一口气说完,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但整个人反而绷得更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神矢,屏息等待着最终的审判,紧张得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神矢的目光始终落在松田脸上,看着他挣扎,看着他坦诚,看着他眼底那份孤注一掷的真诚和无法掩饰的紧张。
直到松田的话语落下,茶室内重新被寂静笼罩,只剩下彼此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迎上松田那双充满了紧张、期待与不安的眼睛。
“松田,”他说,声音温柔而郑重,像是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事物,“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谢谢你如此看重我。真的。”
他微微前倾身体,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加诚恳和开放。“首先,我想为之前的事道歉。
在去海岛拍摄之前,是我太迟钝,没有及时察觉到你的心意和挣扎,反而在你需要空间调整的时候,一再地试图靠近,逼迫你面对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或许真的给你带来了很多困扰和压力。我很抱歉。”
“你道什么歉!”松田几乎是立刻打断他,眉头拧起,语气冲了些,带着一种不愿他自责的维护,“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心态变了就擅自躲开,是我自己没处理好,凭什么要你道歉?!”
他的反驳快速而直接,带着松田阵平式的护短和别扭。
神矢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他争辩,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些许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理解和包容。
他继续说了下去,“前段时间,在岛上拍戏的时候,有了很多安静独处的时间……
我好像,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关于你之前那些反常的态度,关于……你或许怀抱着的心意。”
他斟酌着词句,面对松田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他奇异地感到一种安心,让他愿意努力地、清晰地剖析自己那些复杂的内心情愫。
“我必须承认,当我隐约意识到那种可能性的时候……我确实有些慌乱。”他的语气坦诚,“因为,松田,我无法回馈你同样的感情。”
他看到对面那双黑眼睛里的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但松田并没有移开视线,依旧固执地看着他。
神矢的心微微抽紧,但他知道,此刻的清晰和坦诚,才是对这份真挚感情最大的尊重。
“你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松田。是非常重要的、我绝对不愿意失去的、最好的朋友。”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也更加坚定,“我珍惜我们之间的一切,珍惜和你一起经历的所有事情,这种羁绊,对我来说是无法替代的。
我无法想象我的生活里没有你这样一个能让我完全信任、可以毫无顾忌地倾诉所有事、也能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去依靠的朋友。”
他几乎叹息道:“但那不是爱情,松田,我很确定。
如果我因为害怕失去你,或者只是因为感动而模糊了界限,那才是对我们之间这份友情最大的不尊重和伤害。我做不到那样的事。”
他看到了松田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和失落,但也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仿佛一颗悬了很久的心终于重重落地,虽然摔得生疼,但至少不必再悬在半空,承受那无休止的、煎熬的等待。
“所以,这就是我的答案。”神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很抱歉,松田。
但我真的希望,我们还能是朋友。最好最好的那种朋友。
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很自私,但我……我真的舍不得失去你,一丝一毫都不想。”
说完这些,神矢没有再开口,只是安静地看着松田,给他消化和反应的时间。
松田低下头,额前的卷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久久地盯着杯中早已不再冒热气的茶汤,肩膀微微垮了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某种支撑了他很久的力量,但那种一直以来紧绷的、防御般的姿态,却也悄然消散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浓浓的无奈和一丝认命般的妥协。
他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借此擦去所有外露的、不该属于“松田阵平”的脆弱情绪。
再抬起头时,他眼底虽然还有未能完全散去的落寞,但更多的是一种接受了现实的平静,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摆脱了长期挣扎后的轻松。
“……啧。”他发出一个惯常的、像是嫌弃什么的音节,嘴角扯起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带着点自嘲的意味,“……知道了。真是……麻烦死了。”
他端起那杯已经温凉的茶,像是喝酒一样,仰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然后被那并不适口的温度激得微微皱了下眉,却还是习惯性地嘴硬道:“行了,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多脆弱似的。”
他放下杯子,目光重新看向神矢,虽然不再有之前那般毫不掩饰的炽热,却依旧坦诚:“朋友就朋友。反正……本来也就只是朋友。”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异常清晰,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确认,“……你说得对,是最好的那种。”
这句话,像是一个承诺,也像是一场告别——郑重地告别那段他独自挣扎了许久、最终无望的恋慕,同时,也坚定地确认了另一段更为长久和坚固的关系。
神矢凝视着他,一直微微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
他了解松田,知道他或许还需要一些独自的时间来消化那份失落,但他既然这样说,这样明确地确认了“最好的朋友”这一身份,就意味着他真正接受了这个结果,并且依旧毫无保留地珍视他们之间的友情。
短暂的沉默后,松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迟疑地开口:“对了,神矢。”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游移到一旁的茶壶上,“那时候……我几次三番拒绝和你沟通,消息已读不回,电话也不接……甚至在你巡演最累、最需要支持的时候……”
他越说声音越低,几乎有些难以启齿。“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觉得我很讨厌,或者……干脆不想再理我了。”
他几乎不敢去看神矢的眼睛。
回想起自己那段时间的逃避和冷硬,若是换作自己站在神矢的立场,被如此对待,恐怕早就失去所有耐心,彻底转身离开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当时确实挺混蛋的。
“松田,我说过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神矢安静的看向他,“我这个人,或许有很多做得不够好,不够周到的地方,但是我的耐心是一直很好的,如果你不理我,我会一直一直找你。”
他继续说道,目光清澈地望进松田有些躲闪的眼里,“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一百次。如果你躲着我,我就去你家门口等你,去警视厅门口堵你,找到你愿意理我为止。”
他执起茶壶,缓缓为松田重新斟满茶水,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所以,别说什么讨厌了,”
他抬起眼,水汽散去,眼底是一片坦诚的暖意,“我只会更加重视你,想更多地待在你身边,松田。从来都是这样。”
松田怔怔地看着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眼前那杯被重新斟满的、热气蒸腾的茶,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所有的话语最终都堵在了喉间,化作一股复杂而滚烫的情绪,冲得他鼻腔微微发酸。
他只是有些狼狈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像是想笑,又更像是无法承受这份厚重温柔而产生的无措。
最终,他默默地端起自己那杯茶,向前略微一伸,带着一种郑重和笨拙,轻轻地碰上了神矢面前的那只茶杯。
“叮——”
两只瓷杯发出细微却清脆的声响。
宛若一个崭新约定,在那缕茶香缭绕的空气中,悄然落成。
第132章 与你告别
和松田开诚布公地谈过之后,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终于开始一点点消融。
他们之间不再有那种刻意回避的尴尬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要说完全回到从前,却也并非如此。
神矢会比以往更加留意松田的情绪,说话之前也会多想一想,而松田偶尔投向他的目光里,似乎也还带着一丝未能彻底消散的复杂,像是尚未整理完毕的心事,偶尔还会在眼神交会的瞬间悄然浮现。
这是一种缓慢的、需要时间的过程,两人都在重新适应对方的存在,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新的、让彼此都感到舒适的相处距离。
这种重新建立的熟悉,是从日常琐碎中一点点累积起来的,神矢在剧组筹备的休息时间里,经常和松田呆在一起。
倒不是不想给松田一些缓冲的空间,实在也是两个人有段时间没有见面,又都各自经历了一些事情。作为彼此珍视的朋友,他们都下意识地想要多知道对方的近况,让那份曾经轻松愉快的默契早日回归。
他们会分享工作中的琐事,偶尔也会谈及那些不太触及内心的轻松话题,让友谊在不知不觉间重新找回熟悉的节奏。
三人小群的信息提示音也重新变得频繁起来,虽然话题大多围绕着日常琐事。
松田会拍一张办公室里那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发到群里,配文【这玩意是不是快成仙了?】,神矢会在创作间隙回复一句【这种品种都能养成这样,是浇的机油?】。
萩原研二的身影依旧很少出现,他的对话框总是很少亮起,一天之中可能只会突兀地跳出零星几条。
通常是极其短暂的空隙里发出的。
常常是凌晨三点一句:【还活着……报告进入最终地狱修改阶段……】
或是午餐时间一张食物的照片:警视厅食堂万年不变的炸鸡套餐,配字:【今天的硬度足以给米花町贡献一种新的凶器】
又或者是在松田和神矢就晚上吃拉面还是寿司这种无聊问题刷了十几条消息后,他突然冒出来发一个猫猫羡慕.jpg的表情包。然后人就又消失了。
即便只是这样零碎的、甚至来不及参与对话的回应,也能让群聊里那因为缺少他而显得有些不完整的氛围,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神矢能想象到,萩原大概是拖着疲累的身体,在某个任务间隙或写报告的停顿中,手指飞快地划过屏幕,看着他和松田重新变得密集的对话,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然后挤出一点点时间,投下这一点证明自己“还在”的信号。
他或许很忙,但一直在看着。这个认知让神矢感到一种微妙的安心。
神矢自己这边,对于如何处理对萩原的那份已然明晰的心意,反而陷入了一种并不急迫的停滞状态。
确认心意是一回事,但怎么将这件事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萩原的极度忙碌和他们近期物理上的难以见面的客观现实,像一道天然的缓冲带,让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
那份淡淡的思念始终萦绕心头,却并非灼人的焦躁,反而奇异地带着一种“来日方长”的平静感。
他知道有些事情急不来,尤其是在对方正肩负重任、分身乏术的时刻。
他心里只有些模糊的、尚未成形的念头,比如等萩原忙过这阵善后期,或许可以找个机会,只是约他好好吃顿饭或者出去玩,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具体要说什么、做什么,他还没想好,也并不急于在这一刻就想清楚。
因为萩原的缺席,神矢和松田只好随意找点事情打发闲散时光。
有时是一起去熟悉的餐馆解决晚饭,有时是松田跑来他的住处,两人各占沙发一角,一个看剧本,一个对资料研究那些神矢完全看不懂的爆炸物结构图,互不打扰,只是偶尔交流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有一次吃完饭,两人沿着夜晚灯火阑珊的街道散步消食,神矢很直接地问:“我们现在这样经常待在一起……你会觉得不舒服吗?”
松田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闻言侧头瞥了他一眼,路灯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
他扯了下嘴角,语气是惯常的那种略带不耐的坦诚:“有什么不舒服?一开始是有点别扭,但……啧,不是说过了吗,本来就是呆在一起开心才会做朋友。”
他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声音里没有半分犹豫,“难道因为你拒绝了我,我们之前那些年一起混的日子就都不作数了?别想那么多,神矢。”
他脚步没停,声音在夜风里显得很清晰:“反而现在这样挺好。说开了,不用再猜来猜去躲来躲去,轻松多了。”
神矢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侧脸,那种“对方真的比以前成熟了”的感觉再次浮现出来。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愈合,但松田的选择是正视它,而不是永远避开。
松田没有说出口的是,每一次和神矢相处,对他而言都是一次细微的考验。
他会在神矢低头专注阅读剧本时不自觉地注视对方垂下的眼睫,会在神矢因为某个笑话笑起来时感到心头蓦地一紧,像被什么纤细的东西划过,又迅速藏匿无踪。
每一个这样的瞬间,松田都会在深夜独自一人时反复回想、斟酌,问自己是否真的能够只做“朋友”。
但他从未让这些情绪流露出来。只是将它们妥帖地压回心底,然后用更多的工作、训练来分散注意力。
他告诉自己,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而比起再一次冒险失去,他更宁愿以朋友的身份长久地守在神矢身边。
短暂的休整期结束后,神矢重新投入《潮汐》最后阶段的拍摄。
剧组在东京附近找到的那处海滨,景致与之前的小岛有着微妙的差异:沙滩的颜色、空气的湿度、甚至房子的建筑风格都略有不同。
为了捕捉到最理想、最能衔接上前期画面的镜头,导演花了比预期更多的时间在取景和调整机位上,拍摄进度不算快,但每一个镜头都打磨得极为精细。
然而,这种外在环境的差异,并未影响到神矢的表演状态。
恰恰相反,经历了海岛上的完全沉浸、与角色深度的共情交融,以及返回东京后所亲历的那些惊心动魄与复杂的情感波澜,他对“海崎悠人”这个角色的理解与掌控,已然跃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镜头前的他,一个眺望海平面时眼神里细微的放空与追忆,一个与“风香”对戏时嘴角无意识牵起的、又迅速隐去的弧度,一次面对“千岁”激烈言辞时,沉默中蕴含的复杂痛楚与决绝……都显得无比真实而富有力量。
他甚至不需要过多的外部动作,仅凭眼神流转和气场的微妙收放,就能将海崎悠人回归后的沉淀、内心的挣扎、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与希冀,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导演不止一次在监控器后露出惊喜而满意的表情,忍不住低声对旁边的摄影师感叹:“就是这种感觉……太好了。神矢君这次回来,整个人的状态和对角色的理解,都更沉下去了,也更透了。”
神矢自己也能感觉到那种表演上的通透感。仿佛过往所有的积累、困惑、乃至痛苦,都在此刻化为了滋养角色的养分。
他站在海浪声中,心里却异常宁静,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另一个人的生命故事里,完成最后的讲述。
……
拍摄接近尾声时,导演为了捕捉黄昏时分最微妙的光线,决定再补几个意境空镜和人物的特写。
神矢穿着戏里的服装——一件略显单薄的白色衬衫,袖子挽起一点,露出清瘦的手腕。
他站在渐凉的海风里,微微仰起脸,任由化妆师为他做最后的整理。咸涩的海风掠过他的发梢,吹得衣角轻轻拂动。
夕阳将天空染成渐变的橘红色,海面上泛起粼粼金光,整个片场仿佛被笼罩在一幅流动的油画之中。
就在他望向海平面尽头那第一抹瑰丽的橘红出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高大,冷峻,即使穿着休闲的驼色风衣,也依旧像一柄收鞘的利刃,与周围休闲放松的氛围格格不入。
是黑麦。
神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组织已经瓦解,他知道这个人作为卧底的身份,理论上不会再对他构成任何威胁。
但那些被强行审讯、注射药物的冰冷记忆,以及眼前这人本身所代表的复杂过往,还是让他的下意识想回避。
对方似乎没有靠近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目光投向这边。
神矢收回目光,将情绪压回心底。
他一向擅长在镜头前隔绝杂念,接下来的拍摄中,他完美地沉浸在海崎悠人的角色里,完成了每一个镜头,眼神、动作、情绪都恰到好处,仿佛那个男人的出现从未打扰过他分毫。
拍摄终于结束。
神矢对工作人员点头致意后,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掠过那个方向,看到那人依然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略一迟疑,还是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海风吹乱了神矢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赤井秀一风衣的衣角。
夕阳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却似乎化不开横亘在彼此之间那种无形的、冰冷的距离感。
“……好久不见。”最终还是赤井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比神矢记忆中的似乎少了几分冷硬,融入了海风的低沉,却依旧带着一种独特的质感。
神矢微微颔首,没有立刻说话,眼神平静,透着一丝不易接近的疏离。
“可以聊聊吗?”赤井秀一问,他那双绿色的眼眸在暗沉的夕阳下化为更浓郁的、近乎墨绿的色泽,直直地看向神矢。
里面没有了昔日的审慎、衡量和锐利逼人的穿透感,反而沉淀着一些更为复杂,让神矢一时看不太分明的情绪。
神矢沉默了片刻,海水冲刷沙滩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沿着人迹稀少的海滩,沉默地走了一小段,找到一张僻静的面对着大海的长椅坐下。
海浪声在耳边规律地起伏,成为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你最近还好吗?”赤井秀一问道,目光落在神矢的侧脸上,他可能一直在海边拍戏,明显晒黑了一些,轮廓看起来更清晰,是一种不同于往日荧幕形象的,更独特的魅力。
神矢闻言,轻轻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我们之间,是可以这样寒暄问候的关系吗,黑麦先生?”
他并非刻意用了那个代号,只是时至今日,再称呼对方那个彼此心知肚明的假名藤堂修,未免显得太过讽刺。
他并不想令别人难堪,但也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称谓。
赤井秀一并没有因他带着疏离的态度而动容,他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回应。
他微微低下头,片刻后又抬起。那双总是锐利得能穿透人心的绿眼睛,此刻竟显得格外坦诚,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歉疚的沉重神色。
“我来这里,是向你道歉。也是来告别。”他没有任何迂回,直接说明了来意。
神矢侧过头,挑着眉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告别?
赤井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继续说道:“对不起,为了那次……审讯。
现在该称他降谷警官——不再调查你、接触你。
所以我很久之后,才通过关注你的公开行程隐约察觉到不对。
你有一段时间几乎从公众视野里消失。
直到前段时间,我才从……一些渠道得知,”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你那时伤得很重。”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并非我的本意,但伤害因我而起,我难辞其咎。”
那时与公安的合作正处在最脆弱的试探期,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任何计划外的接触,尤其是与一个知晓太多、立场却又微妙地处在灰色地带的人,都可能被误读为试探和背叛。
他只能将那份确认对方情况的冲动压进心底,任由其在许多个寂静的深夜反复滋长。
可时间并没有冲淡什么。有些关于对方的画面反而日益清晰:神矢在审讯室里苍白的脸,他强撑的尊严,他毫不犹豫为自己挡枪的那一瞬间。
还有那个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几乎是出于本能拂开对方额发的时刻——指尖掠过皮肤的触感,轻得像一个错觉,却在他心里烙下了一道无声的惊雷。
海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掀动他风衣的下摆,也仿佛撩动了那些沉埋的思绪。
神矢静静地听着,他没有想到会从赤井秀一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他原以为自那件事之后,他们之间只会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所有的恩怨纠葛都将随着组织的彻底瓦解而一同尘封,再无重提的必要。
他想和对方说,你已经放过我一次了,我们扯平了,不必再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
但是又无法开口,因为真的没有意义了,有些时候,有些话说的太多,反而又会继续牵扯。
过去的已经过去,再多的言语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于是他只是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面前起伏的大海,选择了沉默。
“恭喜你获奖。”赤井秀一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应,转而开启新的话题。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任务后续处理完毕,即将返回总部述职之前,仍会忍不住来寻找这个曾被他伤害过的人,只为说一声道歉和告别。
他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海面,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钢雨》……我看了。你的表演非常出色。”
这句话说出的瞬间也勾起了他自己深藏的回忆。
他想起自己独自坐在黑暗的影院中,屏幕上的神矢抬起眼,有那么几秒钟,赤井秀一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那穿透了虚幻情节与对白的目光,正笔直地望进现实,望进他真实的的存在。
那一瞬间的心灵震颤,几乎让他无法自控。
随后,银幕上的神矢被拂开额发后,汹涌而出的泪水,竟遥远地、迟来地,浸湿了他心底。
等他后知后觉试图分辨那瞬间情绪的来由时,一切早已时过境迁。
后来,当他在电视中看见神矢终于那座迟来的奖杯时,某种复杂难言的释然才悄然落地——对方终究拿回了那个早该属于他的认可。
屏幕上的神矢,光芒四射,自信从容,那个形象与他记忆中其他几个模糊却深刻的剪影层层重叠,融合,最终定格成一个独立而强大的、完整的个体。
神矢微微一怔。他完全没料到赤井会去看《钢雨》,更没想过对方会在此刻提起。对方话语中的诚恳不似作伪,这让他心中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想起自己拍摄那部电影时,内心深处未尝没有投射对方的影子。只觉得世事无常。这才过去不到一年,很多事情却已经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去了。
他曾经相信过他,怀疑过他,畏惧过他,也怨恨过他。他们之间的纠葛复杂得像一团乱麻,其间掺杂了太多欺骗、对抗与不得已而为之的伤害。
此刻,海风微凉,夕阳西沉。听着对方专程而来的道歉和告别,神矢心里那些曾经激烈翻滚的情绪,在经过这段时日的沉淀与组织的彻底覆灭后,竟也如同被这傍晚的风渐渐吹散,最终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如同潮水退去后的空旷与怅惘。
“就这样吧,”神矢不再沉默,他终究是个习惯体面的人。
“我接受你的道歉。我也明白,大家只是立场不同,身处其中,无法多要求什么。
说到底,是我当初自己的选择,就已经埋下了后续的所有风险。”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就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有关的、却已抽离的客观事实。
赤井秀一沉默了片刻,他看着神矢被海风吹拂的侧脸,最终也没有说出那些可能逾越界限、或许会令对方感到为难的话。
他转而望向远处海天已然模糊相接的地方,缓缓开口:“我很快会离开日本,返回美国。那里有新的任务在等着,”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也可能……是新的开始。”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神矢脸上,“在此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我的真名。不是黑麦,也不是任何伪装……我是赤井秀一。”
赤井秀一。
神矢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真正的名字。
原来如此。他们之间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瞬间,直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这感觉无比奇妙,仿佛直到这一刻,眼前这个男人才从一个充满危险和谜团的符号“黑麦”,从那个交织着矛盾、欺骗与微妙温情的“藤堂修”的虚影中彻底剥离出来,变成了一个真实存在的、有着名字与过往的人。
神矢站了起来。
他望着赤井秀一,海风将对方的风衣下摆吹得猎猎作响。
许多复杂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却都被按耐下去,只化作一句平静的告别:“我知道了。一路顺风,赤井君。”
没有原谅,也没有怨恨,更像是一种对过往所有恩怨的正式接纳与封存。
赤井秀一点点头,似乎也并不期待更多或更热烈的回应。
他深深地看了神矢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此刻的黄昏,将眼前人与这片海一同刻入记忆深处,而后利落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远离。
神矢站在原地,没有目送,只是听着那脚步声混着海浪声渐渐消散。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海平面尽头,最后一抹余晖正缓缓沉入深蓝色的大海之中。
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些危险的人物离开了,而他的生活,还要继续向前。
他深吸了一口微咸而湿润的海风,转身,朝着剧组灯光亮起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他的工作,有他的未来,或许,也还有一份等待他回去细细厘清、温柔触碰的情感。
第133章 咨询
午后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慵懒地铺洒在神矢家光洁的地板上,将室内映照得明亮而温暖。
他刚刚从《潮汐》的杀青宴上回到东京不久,身上还带着海边特有的、仿佛被阳光和海风浸透过的松弛感,只是东京的节奏终究更快,那份属于海岛的闲适正被都市的高效一点点重新覆盖。
那个庞大组织的彻底覆灭,所带来的巨大震荡正像退潮般缓缓平息。他身边那些曾深陷其中的友人们,生活也陆续回归日常的轨道。
除了降谷零。
他依旧不知疲倦,日夜不休地处理组织遗留下来的各种棘手问题,这些后续事宜的复杂与艰难,丝毫不亚于正面交锋。
那些盘根错节的高层和BOSS的势力,早已无声无息地渗透进金融、科技、医疗乃至政界等各行各业。
一些平日里在新闻上看到、以为是社会自然滋生的恶劣事件或异常动向,抽丝剥茧后,竟发现许多背后都有着组织的阴影,或是他们昔日埋下的隐患开始发酵。
这件事,还是诸伏景光前些日子来做客时,无意间向神矢提起的。
是的,诸伏景光现在已经可以正常来神矢家中做客了。
他不再需要时刻隐藏在毫无破绽的假面之后,扮演别的角色。
他的身份已经恢复,档案重归光明,他终于能重新以“诸伏景光”之名,坦然行走于日光之下,呼吸自由的空气。
只是出于长久以来养成的谨慎,也担心还有个别潜伏极深的残党可能通过他注意到与公安往来密切的神矢。
他每次来的时候还是会稍微做些遮掩:有时是一顶不起眼的鸭舌帽,有时是一副再普通不过的黑框眼镜,或者戴着口罩。
但至少,不再是以前那种连眼神、声线、微表情都要彻底改变的“易容”了。
他本人也已经正式回归公安内部工作,拥有了新的职位和办公室。但那份经年累月刻入骨髓的警惕,已成为一种本能。
即便身份恢复,他走路的步幅、观察环境的视线角度、甚至在屋内选择座位时依然会下意识背靠墙壁的习惯,都依旧保留着。
他和降谷零的伪装身份与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似乎也已经向他们当年的班长伊达航和盘托出。
有一次诸伏来时,还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说起被伊达班长揪住,结结实实训了整整一个小时的事。
“说我们隐瞒他太不够意思,太不把他当兄弟,差点要动手切磋一下。”诸伏景光当时摇摇头,嘴角却弯着,那是一种卸下重担后,终于能重新被挚友关怀的轻松。
不过他来神矢家,最主要还是为了送一些自己亲手制作的食物——精心炖煮的牛肉,调味恰到好处的腌菜,或是细心考量过热量的低糖甜品。
他心里一直记得当初和神矢那个半是玩笑、半是承诺的“蹭几顿饭”的约定,那些对对方在他最艰难时期直接或间接伸出援手的感激,正以一种踏实而持续的方式,默默履行着。
神矢每次接过那些还带着温热的保鲜盒,看着诸伏脸上自然流露的、不再需要压抑的轻松笑意时,才会一次又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片笼罩了他们所有人太久的沉重阴影,是真的散去了。
而他自己,也需在这片来之不易的安宁中,开始认真处理自己的情感了。
他向来不是被动等待的性格,目标明确,想要什么通常会主动去争取。
只是这件事,又真的和以往任何事都不同。难度太高,牵扯太深——对方是至交好友,中间还缠绕着另一个同样重要的人。
这种难以厘清、无处着手的感觉,让他偶尔也会想找人聊聊,哪怕只是听听旁人的看法。
神矢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手机边缘。屏幕暗下去,映出他微蹙的眉心。
苦恼也正在于此——他这份情感的中心,偏偏是萩原研二。
去问降谷?问诸伏?这些共同的认识的人显然都不合适,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难言,甚至平添尴尬。
至于演艺圈里的那些朋友?更不可能。
在这个娱乐圈闯荡多年,他太清楚了,情感生活是最需要守口如瓶的私人领地,轻易向外人吐露,轻易交付信任去“考验人性”,往往是自寻烦恼。
思虑片刻,没有太多犹豫,他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最终停留在那个他极为信赖的名字上。
电话拨通,听筒里的等待音只响了几声,便被接起。
“优作先生,下午好。”神矢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带着一贯的礼貌,但仔细听,能察觉比平时少了一分松弛。
“苍介君?”电话那头传来工藤优作温和而沉稳的嗓音,背景里隐约有纸张被轻轻翻动的窸窣声,像是在书房里工作被打断,“这个时间打来,是有什么事情吗?”他的语气带着关切,敏锐地捕捉到了神矢话语里不易察觉的细微不同。
“嗯,是有点事情想请教您。”神矢没有绕弯子,语气坦诚,甚至透着一丝寻求指引的依赖感,“最近……遇到一个关于人际边界,或者说感情选择的问题,有点拿不准方向了。
想来想去,觉得优作先生的阅历和判断力,或许能给我一些旁观者清的启发。”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像是怕对方误会事情有多严重,又补了一句“不是什么紧急的麻烦,只是……心里有些困扰,想找个人聊聊,梳理一下。”
“我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方便。”工藤优作显然没想到神矢找自己是问感情的事情,倒是有点神奇的感觉,立即答应下来。
“看您的时间,这周内我这边都好安排。”神矢回应得很干脆,他前段时间行程太满,电影结束后有点报复性放松,日程表上大多是些轻松简单的安排。
电话那端传来短暂的停顿,似乎是在思考日程。
“那就明天下午三点?”工藤优作提议道,声音带着笑意,“正好也去你新家看看?一直听你说起环境很好,还没找到机会亲自拜访。”
“再好不过。”神矢的唇角终于微微上扬,“地址我稍后发给您。”
“好,明天见,苍介君。”
“明天见,优作先生。”
第二天下午三点,门铃准时响起,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神矢打开门,工藤优作站在门口,臂弯里随意搭着一件剪裁考究的米色风衣,镜片后的目光睿智而温和,带着一贯令人舒适的笑意。
“下午好,苍介君,打扰了。”
“您太见外了,快请进。”神矢侧身让客人进门,顺手接过风衣挂好,“我刚冲了咖啡,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工藤优作步入客厅,目光带着欣赏缓缓环视四周。“果然很有你的风格,”
他由衷感叹,视线掠过那些大胆撞色却意外和谐的软装、线条利落的中古家具,最终定格在窗外那片宁静雅致、层次分明的庭院上,“院子设计得真用心,一草一木都见心思,花了不少时间吧?”
“是花了些心思。”神矢微笑着请对方在沙发坐下,将一杯香气浓郁的手冲咖啡轻放在茶几上,“就是想要一个能彻底放松、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
“确实看起来非常舒适,是个能让人静下来的好地方。”
优作端起骨瓷杯,感受着细腻的香气,抿了一口,“咖啡很好。”
他放下杯子,目光温和却带着清晰的关切落在神矢脸上,“昨天在电话里,感觉你的语气里似乎有些困扰。不过现在亲眼见到,你的气色倒是很不错,唔,还晒黑了一点。”
神矢也端起自己的咖啡杯,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靠垫里。他的姿态显得放松,眉宇间也有见到朋友的愉快。
“在海边呆了太久了,不过这个肤色还挺新奇的,显得更硬朗些,准备趁还没白回来,多拍点宣传照片留念一下。”
他闲聊两句,语气轻松,随即自然地转入正题。
“其实今天请您来,确实是有些事想不通,想听听优作先生的看法。”他并不刻意制造悬念,“是关于一个朋友,萩原研二。您也见过他几次。”
“萩原警官,”优作点了点头,脑中浮现出那个笑容明朗、观察力敏锐、极具亲和力的年轻警察,“印象深刻,是个非常出色的年轻人。看得出来,你们交情很深。”
“是的,我们关系非常亲近。”神矢的语气里带着珍重,“他是我为数不多,可以完全卸下心防、毫无负担相处的好友。一起经历过太多事,对我而言,很特别,意义不同。”
他略作停顿,像在斟酌用词,“只是最近……我对他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了。”
优作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沉着而包容。
“我对他的感觉,”神矢抬起眼,坦然看向对方,没有丝毫回避,“已经超越了朋友的界限,不再只是单纯的友谊。”
他的语气没有犹豫或羞涩,只有一种直面内心的平静,“会更在意他的情绪,更关注他的状态。他在我这里……变得独一无二,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院中微风拂过树叶的细响,和咖啡余香淡淡地飘散在空气里。
工藤优作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小口,目光始终落在神矢脸上。
神矢这样的人……工藤优作心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他虽然不是完全属于娱乐圈的人,但也深谙这个圈子的浮华与复杂。
神矢苍介在这个环境里,几乎像个异类——纯粹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完美得如同上天恩赐。
他这样的人,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并毫无保留地承认这份心动,本身就足以令人动容。
优作放下咖啡杯,杯底与碟子发出极轻的碰撞声。
他直视神矢,问出了那个基于关切和确认的关键问题:“不过,苍介君,容我问一句:在这之前,你……有过喜欢同性的经历吗?
或者说,你是否曾意识到自己可能有这样的倾向吗?”
他问得直接,但语气包容,不带任何评判色彩,只是想更清楚地了解神矢感受的起点。
神矢并没有显出丝毫局促,回答得十分坦然:“虽然之前我只有过一位正式交往的对象,对方是女性。但说实话,”
他语气肯定,透着一份超越标签的透彻,“性别本身,从来不是我考虑一段关系时的首要因素,甚至不是重要因素。
也许是因为我身处的环境比较开放,又或者……”
他稍作停顿,眼神清澈,“当我意识到这份心动的时候,我看到的只是‘他’这个人,是萩原研二本身,而不是什么性别定义。”
优作微微点头。神矢的回答,让他更确信这份心动的纯粹。
“我明白了。”他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带着引导性的温和,“所以现在让你为难的,其实是该怎么处理这份心意和你跟萩原君现有的友谊之间的关系,是吗?”
“问题就在这里。”神矢的语气认真起来,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舍与珍视,“这种感情本身,我并不害怕,也不抗拒。
他是男是女,对我真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这份友情……对我太珍贵了。”
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近似叹息的感触:“我甚至从没想过,自己能拥有这样一段交情……心里其实很感激。
所以即使我很想往前进一步,却也下意识地……害怕由自己亲手改变这一切。”
神矢望向工藤优作,眼神复杂,混杂着迷茫和一丝难以捕捉的感慨:“但我同时也感觉得到……他对我的感情,恐怕也早就超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
“所以我现在好像站在一个岔路口,不知道该怎么选。”
他继续剖析着自己的犹豫,“是保持现状,当作什么都没变,牢牢守住这段友谊?还是主动争取,走向另一种更深的可能?”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顾虑:“维持现状,我知道该怎么把握那个分寸,风险也小得多,至少能保住眼前的一切。
可如果真的尝试迈出那一步,万一没处理好,搞砸了,毁掉了我们之间这么难得的默契和信任……”
他轻轻摇头,表情诚恳而沉重,“这个代价太大,我承受不起。
但反过来,如果我明明察觉了彼此的心意却什么都不做,就让他一直处在不确定和模糊的期待之中,我也觉得……这样对他太不公平,太自私了。”
“可我又忍不住想,他从没有对我表达过感情,也许……他其实也并不想改变现在朋友的关系?”
神矢最后轻声问道,“优作先生,您怎么看这种两难的处境?”
神矢的话音落下,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连窗外庭院中的树叶沙沙声,也仿佛放缓了节奏,静静聆听着这场关乎内心的对话。
工藤优作没有立刻回答。
他稍稍向后靠去,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精心打理、充满生机的庭院,眼神深邃而专注,像是在神矢提出的这个复杂的情感谜题中,仔细地梳理着每一条线索。
他完全理解神矢的顾虑——那份对珍贵友情的敬畏、对未知关系的谨慎,以及最核心的、那份不愿辜负对方真挚心意的温柔。
这仿佛是一个无解的困局,无论选哪一边,都像冒着失去的风险。
片刻的沉思后,工藤优作的目光重新落回神矢身上。
“苍介君,”他语气平和地说道,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你面临的困境,说到底,源于你对‘改变’所带来的不确定性的担忧,以及你对现在这段关系极致的珍惜。
你能如此审慎地权衡,正说明你对这份感情非常认真,也非常在乎萩原君这个人本身,而非一时的冲动。”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为接下来的话挑选最合适的措辞。
“首先,关于你感受到的、来自萩原君的那份可能超越友谊的心意,”
优作注视着神矢,语气肯定,“就我有限的几次观察,我想,那很大概率并不是你的错觉或过度解读。
萩原君本就是个情感细腻、洞察力敏锐的人,但他对你流露出的那种特别的关注、下意识的维护和自然而然的亲近,是独特且难以掩饰的。”
神矢的心轻轻一动,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工藤优作这番基于观察的肯定,让他心中那份朦胧的感受,变得更加清晰和真实。
“而你现在所有的困扰和犹豫,”工藤优作继续说道,声音放缓,引导着他看清本质,“说到底,是两种害怕在拉扯你:一边是害怕‘改变’会让你失去现有的一切。
另一边,是害怕‘不作为’反而会辜负对方的心意,错过或许更珍贵的可能。是不是这样?”
神矢缓缓点头。这正是他最难抉择的地方。
“那么,或许我们可以尝试先放下友情或爱情这样非此即彼的标签。”
工藤优作的声音带着启发性的意味,引导他跳出思维的框架,“你和萩原之间,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早已经建立起一种非常深厚、非常特别的联系。
这种联系本身,就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的范畴。
它里面有信任、有依赖、有默契、有欣赏,甚至还有强烈的吸引和在意。
这才是你们之间最根本的东西,也是最值得去珍惜的。”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像是给神矢一点时间消化。
“你现在犹豫的,其实是该不该给这段关系贴上一个新标签,以及贴上之后可能会带来的变化。”
他放下杯子,目光更加清明:“但苍介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静止的,它天然就是流动和变化的。
即使你们选择维持现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份已经悄然变化了的心意和感觉,也不会自动消失或回到原点。
那种彼此小心翼翼、互相揣测试探、刻意保持距离的状态,难道不也是对现有感情的一种无声消耗和磨损吗?”
神矢的眼神微微震动,工藤优作的话,点破了他试图维持表面平静的幻想。
确实,即使什么都不做,那种感觉也不会消失,只会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无形的墙。
“不作为本身,其实也是一种选择。”
工藤优作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而且这个选择同样伴随着风险——可能是让这份珍贵的感情在彼此的压抑和回避中慢慢磨损、降温。
也可能是让你们在犹豫和等待中,错过了真正理解彼此内心、让关系升华到下一个阶段的宝贵机会。”
“所以,关键或许并不在于改变或不变哪一个选项绝对安全——因为两者都蕴含风险。”
优作向前倾身,目光更加专注,“而在于你想清楚这两点:
第一,这段关系,这个人,对你来说究竟有多重要?是否重要到值得你鼓起勇气,去冒一定的风险,让它更贴近你们双方真实的心意,让它成长为更健康、更亲密的样子?
第二,你是否愿意相信萩原君这个人,相信他的人格和智慧,也相信你们这么多年共同经历所累积起来的深厚信任和默契,能够经得起一次坦诚、尊重且充满善意的交谈可能带来的波动?”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
“风险永远都在,不管选哪条路。但选择坦诚,至少是对彼此心意的尊重。
这也是对你们之间这段联系最大的珍惜。把选择权也交给他,而不是自己单方面认为‘维持现状对大家都好’。”
“真正的友情,或者更深的关系是经得起真诚沟通的。
而沟通不是为了立刻要一个结果,而是打开一扇门,让你们有机会在了解彼此真实想法的基础上,一起去寻找未来更适合的相处方式。”
工藤优作说完,并没有给出一个“该怎么做”的标准答案,却像是一阵清风,吹散了笼罩在神矢心头的迷雾。
风险并没有消失,但“坦诚沟通”被赋予了新的意义——那不再是一种可能带来破坏的冒险,而是对自己内心、对萩原研二这个人、对他们之间这段关系,最大的信任。
神矢深色的眼眸中,之前的迷茫渐渐沉淀,转而浮现出一种清澈的领悟。
他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他们安心交谈、不被外界打扰的空间,去轻轻推开工藤优作所说的那扇“门”。
不是为了立刻得到什么,而是为了不再辜负彼此真实涌动的心意,为了共同守护那份感情最本真、也最美好的可能性。【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