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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21章赐婚


    宋硯辭和太子匆匆赶到的时候,姜稚月已经被人抬进了百花楼的雅间。


    锦葵一边哭着一边急匆匆从里面断了一盆血水出来。


    一抬头,见来人是太子,似是再也忍不住,呜咽着哭出了声:


    “太子殿下……”


    “如何了?”


    锦葵咬着唇强行讓自己冷静下来,一开口却发现声線还是颤得厉害:


    “公主遇刺在胸口,幸好方才恰逢休沐的李御醫在附近用午膳,这才及时给公主止了血,韩云也在里面,韩云说、说……倘若再晚上半个时辰,便是华佗在世也无济于事了。”


    太子眉头紧锁,声音沉得可怕:


    “现下情况可稳住了?”


    见锦葵点了点头,他才缓缓舒了口气,回头意味深长地乜了眼脸色苍白的宋硯辭,对身后闻讯跟来的京兆府尹吩咐:


    “封锁京城所有城门,去查!”


    说罢,又往锦葵手臂上看了一眼,温声道:


    “你身上的傷,待会儿也去找太醫瞧瞧。”


    锦葵一愣,咬着唇点了点头,不敢讓太子瞧见她的眼泪,行了礼匆匆走了。


    京兆府尹和锦葵前脚刚离开,宋知淩、姜宜宁和薛凝后脚便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哥!”


    宋知淩脸色差得要死,看着轮椅上的宋硯辭,“阿月怎么样了?!”


    因着韩云出来叮嘱醫治尚未结束,太子瞧见他几人来,站在门口一时怕碍了事,便带着众人一道去了隔壁房间等候消息。


    “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了,不过听说失血过多,人尚且昏迷着。”


    太子一进屋,也不卖关子,对随后赶来的几人解释道。


    宋知淩前几日被宋硯辭打发出城去寻药,今日才刚进城就得了公主遇刺的消息,几乎是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他黑色的衣角还沾着来不及拍净的泥土,手腕上的臂缚松了一截,领口也裂了道口子。


    闻言,拧成“川”字的眉这才稍稍松了松,回头蹙眉看着宋砚辞,盘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哥又是怎么和太子殿下一起过来了?”


    直到此刻,太子紧绷的情绪微微和缓了下来。


    听闻宋知淩的问话,这才有功夫将注意力分到宋砚辞身上。


    打从方才听闻姜稚月遇刺的消息到现在,宋砚辞一句话也没说,整个人除了最初一瞬间的慌乱后,便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甚至这份平静,比他平日里更甚。


    若非太子看出他煞白的脸色下,额角和手背暴起的青筋,知他在竭力隐忍,还真当他是对此毫不在意了。


    房间里众人各种复杂的神色全都聚焦在轮椅之上的男人身上。


    须臾,那男人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眼神缓缓有了聚焦,视線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宋知凌脸上。


    他张了张干涸的嘴唇,似乎在竭力找回声音。


    过了片刻,沙哑的嗓音低低道:


    “是我约的阿月……”


    “宋砚辞!!”


    宋知凌不等他将话说完,一个健步冲上来,两人从轮椅上揪起,对着他的脸便狠狠挥出了拳头。


    太子赶在他的拳头落下前,眼疾手快将人制止了下来。


    他扫了眼轮椅上面容平静的男人,拧眉对宋知凌道:


    “此事并非執玉所为,你打他顶什么用?如今御醫尚在医治中,你安静坐会儿。”


    宋知凌对自己的兄长可以随意动手,但忌惮着自己的质子身份,到底不敢对太子怎么样。


    况且他还是阿月的哥哥,他没来由地就觉得在他面前矮了一截。


    宋知凌捏了捏拳,最后转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抓起茶壶猛灌了两口凉茶。


    屋中众人也全都安静了下来,房间里针落可闻。


    一直到戌时末,李太医和随后从宫里匆匆赶来的张太医、王太医等五六个太医才从房间里出来。


    隔壁一有动静,宋知凌、姜宜宁和薛凝立刻站了起来,一齐瞧向门边。


    李太医率众人进来,对太子回禀道:


    “禀殿下,公主的傷势已经稳住,幸而未累及公主的哮喘之症,如今公主已无性命之忧,人也已经醒了过来,公主身边的婢女正在照看。”


    话音刚落,房间里的众人明显都松了口气。


    太子闻言,从窗口转过身,对众人温声道:


    “尔等辛苦。”


    “臣等不辱使命。”


    李太医道:


    “只是公主如今傷势过重,实在不宜挪动……”


    “孤晓得,已讓禁卫封锁百花楼,这几日正是危险期,就劳烦几位太医再辛苦几日了。”


    “臣等不敢。”


    那几个太医回完话,便一同下去煎药、研制新药方去了。


    宋知凌见他们一走,“噌”的一下弹了出去,“我去看看阿月!”


    还不等话说完,人已经撞开门扇風一样璇走了。


    姜宜宁也坐不住,拉着薛凝一道出门往隔壁去了。


    房门打开,新鲜湿冷的空气注入进来。


    滞闷了一下午的空气才开始缓慢流通,终于讓人得以喘上一口气。


    太子转身看了眼纹丝不动的宋砚辞,沉声道:


    “你可知,孤的暗卫方才来报,今日刺杀公主之人……并非姜国人。”


    唯恐隔壁人听到似的,太子的声音并不大,但意味深长的语气却颇有分量。


    宋砚辞攥着轮椅的手微微松了松。


    须臾,整个人才像是恍然回神一样,眼睫轻颤,抬眸看了太子片刻,轻声低喃道:


    “先去看看阿月吧。”


    太子见他说完就转着轮椅去了窗下,皱了皱眉,“你不去?”


    宋砚辞视線定在廊庑下挂着的鸟笼子上,半晌,低低“嗯”了声。


    太子过去的时候,姜宜宁正坐在床边用帕子给姜稚月擦脸。


    小姑娘可能确实是吓坏了,就听姜宜宁边擦边哽咽安抚道:


    “阿月此刻可不能哭鼻子,若是牵动了傷口就不好了,乖,没事了啊,我和你太子哥哥都在。”


    “还有我!”


    宋知凌在床边急得跳脚,想上前帮忙又怕添乱,只能在一旁竭力逗她开心:


    “小凌子也陪着你呢!我们阿月就是天下最美的姑娘,现在受伤躺在床上都这么漂亮!”


    他这话一出,原本还愁云惨雾的几人唇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太子走过去,轻轻握了握薛凝的手,用眼神安慰了她一番,随后走到姜宜宁身后,看向床上的小姑娘。


    姜稚月原本精致粉白的小脸,因为失了血有些苍白,没什么精神的眸底盛着尚未消散的惊恐,就像是一朵被風雨摧残的小花苞一般。


    鼻头和眼尾都泛着紅痕,眼角一抹泪痕顺着没入发间。


    显然是刚哭过又被安抚住了。


    姜稚月也看见了太子。


    她的眼眸微微亮了几分,唇瓣嗫嚅着唤了声“哥哥……”


    一说话,她的鼻音又开始加重,委屈巴巴的。


    太子在她头发上抚了抚,一贯不喜形于色的男人此刻满脸心疼。


    “阿月别怕,哥哥在,太医说你已经没事了。”


    他往她盖着锦被的身上看了眼,“还疼么?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姜稚月小小地摇了摇头:


    “李太医给我用了止疼药,不疼了。”


    说完,她的视線越过他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抿唇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


    “哥哥,執玉哥哥呢?二姐说你们一起来的。”


    太子看了眼姜宜宁,对姜稚月笑道:


    “你二姐说错了,執玉有急事,方才传信说正在赶来的路上,想必等会儿就到了。”


    太子说完,姜宜宁也反应了过来,忙跟着应和:


    “对对,是阿姊记错了,瞧


    我这生了孩子记性都不好了。”


    “可是……”


    “阿月你现在身体虚弱,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


    姜稚月环视了一圈床边众人,最后乖顺地点了点头,语气虚弱:


    “你们也回去休息吧,让你们跟着担心了。”


    “说什么傻话。”姜宜宁笑她,“你没事,对我们来说就是天大的喜讯。”


    原本姜稚月还想等宋砚辞来,但因着重伤才刚醒来,身体实在太虚,说了没一会儿话,喝了药便又经不住睡着了。


    因为锦葵亦受了伤,姜稚月方才已经让她去休息了。


    姜宜宁和薛凝商量了一下,决定留在这里一道照看姜稚月,让太子回宫去复命。


    原本宋知凌也想留下来,但太子不允,硬是将人带走了。


    姜宜宁和薛凝一道陪着到了子时,薛凝念着姜宜宁刚刚生产没多久,好说赖说将人劝去了隔间休息。


    夜幕幽深,凉意侵袭。


    薛凝起身去将外间透風的窗户关上。


    刚一转身,忽听院中传来说话声。


    她将原本打算关上的窗推得更开些,就见褚屹推着宋砚辞,站在院中,正低声与放在他们面前的锦葵理论。


    锦葵气鼓鼓地寸步不让,说得急了还有了哭腔。


    宋砚辞挥手制止了褚屹,看了眼房间的方向,对锦葵道:


    “照顾好她,我……”


    “宋三皇子——”


    薛凝从屋中出来,走到院中,在宋砚辞面前站定,与锦葵对视一眼,无声摇了下头。


    随后又重新看向宋砚辞,道:


    “公主现下已经睡熟,三皇子若是想去看,便悄声去瞧一眼,莫要吵醒了公主。”


    宋砚辞削薄而疲惫的眼帘垂下,哑声道了句谢。


    薛凝语气同她的人一样温柔,低声道:


    “你不必谢我,我同太子想法始终一致,但你曾救过公主一命,想来也是真关心她,况且太子并未吩咐不允许你见阿月,我也无权阻止你见她,只愿你今后莫要再给阿月徒增烦忧。”


    宋砚辞眼皮轻颤了一下,缓缓抬起视线,眸中似有万千波涛翻涌,一瞬又恢复平静。


    他略一颔首,含笑道:


    “多谢。”


    眼瞅着宋砚辞进去,锦葵气鼓鼓地甩了甩手中的帕子。


    薛凝含笑看了她一眼,“让你去好生休息,你又忙什么?”


    锦葵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回太子妃,公主未痊愈,我实在挂心得睡不着。”


    薛凝被她这句太子妃喊得有些微窘,停了一下才道:


    “咱俩先去隔壁守着,待会儿再过来,太子方才派人传信,他约莫早朝前还会再过来一次。”


    锦葵忍不住又往屋里看了一眼,这才慢吞吞跟着薛凝离开了院里。


    虽然方才薛凝将外间窗户开了会儿透气,可宋砚辞一进门仍能闻到屋中浓重的草药味儿。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越往床跟前去,草药味儿越浓,这其中慢慢又浮现起一丝淡淡血腥气。


    宋砚辞的眉头越皱越深。


    到了离床不远处,在看到姜稚月疲惫苍白的面容时,他终于忍不住攥紧了轮椅,停了下来。


    外间烛火通明,里间只在角落里点了两盏罩着绢纱灯罩的烛灯。


    幽幽烛火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笼上一层暖色柔光。


    小姑娘双眼紧闭,墨发铺陈在大紅色绣花枕上,愈发衬得她小脸煞白。


    宋砚辞眼睫轻垂,盯着眼前的毫无生气的小姑娘,视线像是在举行一场虔诚的膜拜一样,一寸一寸珍而重之地扫过她的脸颊。


    他敛眸静静看了她良久,缓缓伸出手。


    男人墨色的眼底情绪汹涌,手背青筋因极尽克制而激烈鼓跳着。


    骨节分明的手在她脸颊侧面悬停了片刻,最后极轻地、似羽毛般缓慢落在她的颊边,沿着她的五官轮廓似有若无地触碰。


    指腹最后停在她的眼尾,轻缓地摩挲她眼尾那抹似有若无的紅痕。


    他的眼神格外专注,房间里安静得只剩清浅的呼吸声。


    须臾,床上的小姑娘似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发出一声极小的嘤咛,不安地动了动。


    宋砚辞动作一僵,才刚要收回手的时候,姜稚月却突然醒了过来。


    两人猝不及防对上了视线。


    宋砚辞收回的手一顿,眼神克制地盯着她,哑声开口:


    “公主醒了……”


    姜稚月埋在被子里,精致的小脸还不及宋砚辞手掌大。


    她眼神里还带着刚醒的怔懵,缓了一瞬才清醒过来,对他竭力扯出一抹笑意:


    “執玉哥哥,你来啦。”


    说完,眼圈和鼻头又红了,语气糯糯的,好似充满了委屈:


    “他们说你方才有急事,是这会儿才赶过来么?”


    宋砚辞一愣,随即低低“嗯”了一声,替她将被角掖好,“我才回来,你别说话了,好好休……”


    他的话还未说完,身子忽然一僵,眼底墨色骤然加深。


    ——小姑娘侧过头,小猫一样乖巧地用脸颊在他手上蹭了蹭。


    宋砚辞眉头一瞬间皱了起来,喉结向下滚了两下。


    忽见她苍白的脸上显出庆幸的神色,长舒一口气,道:


    “幸亏执玉哥哥有急事躲了过去,否则若是真按约定的时间来,执玉哥哥怕是也要受伤了。”


    “阿月……”


    宋砚辞睫毛倏忽一颤,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攥着被角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良久,他脸上的神情才缓缓消失,望向她的眼神变得复杂难辨。


    然而姜稚月却像是不懂他神情的变化一般,又在他掌心蹭了蹭,撒娇似的开口:


    “执玉哥哥,我想喝水。”


    宋砚辞闭了闭眼,竭力驱散脑海里那些烦乱的思绪,哑声道:


    “好。”


    男人转过身去桌案上倒水,姜稚月侧首,在昏暗的光线下盯着他的背影。


    “执玉哥哥,今日你约我去花园,是想与我说什么?”


    她的语气听起来仍然十分虚弱,方才就已经说了许多话,这次的一个长句子,断断续续缓了好几次才艰难说完。


    宋砚辞倒水的动作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来到床边,“自己能喝么?”


    小姑娘摇了摇头,笑意狡黠,“你喂我。”


    宋砚辞盯着她看了一瞬,语气无奈:


    “好。”


    她被他扶着起身的时候,似乎牵扯到了伤口,柳眉紧皱,小声“嘶”了一声。


    宋砚辞急忙放轻了动作,“疼了?”


    他的语气里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姜稚月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尽管脸色很差,但眼睛却亮晶晶的十分有精神。


    她看了他一眼,抿唇偷笑,故意说到:


    “执玉哥哥在身边,就不疼了。”


    宋砚辞攥着水杯的手一紧,没说什么,只低低道了句“当心烫”,将杯沿挨在了她唇上。


    小姑娘的唇有些干涸,颜色也失了血色,但经过茶渍的润泽,漂亮软糯的唇瓣又染上了一层水润的光。


    宋砚辞只盯着瞧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怀里的小姑娘似乎笑了一声,轻糯的声音像小猫叫一样,在他怀中撒娇唤他:


    “宋砚辞——”


    她很少连名带姓叫他,宋砚辞的思绪被打断,颤着眼皮收回视线。


    低头看她的瞬间,小姑娘的唇便凑了上来。


    姜稚月的唇微凉,很软很甜,带着一丝颤巍巍的怯懦,在他唇上轻轻贴了贴,又很快离开。


    像是羽毛拂过。


    宋砚辞身体猛地僵住,似失去了所有感官,除了唇上蜻蜓点水般的触感,什么也感觉不到。


    那里有些痒,带着滚烫的热意和酥麻席卷全身。


    就在那一刹那,宋砚辞甚至觉得自己的脑中短暂空白了几息。


    他的眼神复杂,半晌,捉住她还要环上来的手,沙哑道:


    “阿月,你有伤,别闹。”


    小姑娘抿了抿唇,果然乖巧地靠在他怀中没再动作。


    只是被他握在怀里的小手,不安分地挠了挠他的掌心。


    “我知道父皇打算让我和宋国


    联姻一事。”


    姜稚月仰着小脸,视线中是微微耸动的喉结还有好看的下颌线。


    她的视线又向上,看向男人琥珀色的眼睛,掩不住喜悦地弯了弯唇角:


    “昨日在王家花园,执玉哥哥其实也是想同我说这件事吧。”


    等了半天,没见宋砚辞回话,姜稚月又在他掌心挠了挠,语气娇软:


    “是不是嘛……”


    小姑娘的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一丝嗔意,十分悦耳。


    宋砚辞不动声色地抵了抵齿尖,垂眸看向怀里的少女,良久,低低应了声“是。”


    他这个字刚一出口,便见姜稚月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她笑得眉眼弯弯,语气都轻快了不少,在他怀中蹭了蹭,似满足似喟叹地笑道:


    “宋砚辞,我好喜欢你呀!”


    她即便是在伤中,对他的情谊依然赤诚。


    宋砚辞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他看出她是在强撑着精神与他说话。


    面对重伤刚醒的她,他没办法将实话说出口。


    宋砚辞扯了扯唇角,将她轻轻放回床上:


    “睡吧,我这几日还有事,要出趟城。”


    姜稚月闻言,撇着嘴“啊”了一声。


    宋砚辞在她发顶轻抚了抚,笑得温柔:


    “你好好养身子,希望执玉哥哥下次回来的时候,又能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好。”


    姜稚月从小到大性子欢脱,但每次宋砚辞这般对她温柔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就愿意听他的。


    她一双大眼睛盯着他,满怀期待:


    “那你早点回来,父皇的联姻圣旨肯定很快就会下来的。”


    宋砚辞眸中波澜转瞬即逝,笑意温和道:


    “好。”


    “对了!”


    姜稚月陡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变扭,咬唇看了他一眼,小声道:


    “那……姚姑娘呢?”


    宋砚辞没想到她会提起姚盈初,不觉一愣,随即道:


    “公主别多想,早些休息就是。”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姜稚月有些失望,拖长调子“哦”了一声,神情看起来似信不信的。


    从被子下探出手来,揪住宋砚辞的衣摆,任性道:


    “那你不许走,陪着我,等我睡着你再走。”


    宋砚辞低头看了眼扯住自己衣摆的小手,唇畔无声勾了起来:


    “好,我守着你,睡吧。”


    不知是不是舍不得宋砚辞的缘故,姜稚月过了许久才睡着。


    宋砚辞盯着她的睡颜看了半晌,最后轻轻将她的手拿开,放进被子里,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门外廊庑下,太子不知站了多久,见他出来,这才走过来。


    “睡下了?”


    “嗯。”宋砚辞看了眼他身上沾染的晨露,“久等了。”


    “无妨,你也去歇着吧。”


    太子说完,抬脚步上台阶。


    在路过宋砚辞身旁的时候,他听见他刻意压低的声音:


    “我适才告诉阿月,我有要事需要出趟城,这些时日……”


    宋砚辞顿了顿,敛眸盯着青石板缝隙中长出的杂草。


    那杂草极小一丛,丛狭窄的缝隙里挤出来,叶子因不堪晨露的重负而微微弯折下去。


    他敛回眼神,近似呢喃地低声道:


    “这些时日,阿月就劳烦你们好生照料了。”


    “那是自然,她是孤的妹妹——”


    太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意深长:


    “亦是姜国的昭华公主。”


    顿了顿,太子似又想起什么,回过身面对他:


    “今日刺杀之人……”


    “交给我就行。”


    宋砚辞语气无波无澜,细听下去却蛰伏着阴戾的冷,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太子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再多言。


    昼夜交汇时,最是冷寂难熬,黑暗占据整个天幕,像是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


    只有身后窗牖透出的盈盈烛光,足以驱散眼前一小片死寂般的夜色。


    宋砚辞低头,听着太子的脚步声走到门边,眼前幽冷的青石板上一条橘色暖光逐渐被拉大。


    之后又变窄。


    随着关门声,那道亮眼的暖光重新被隔绝开。


    宋砚辞轻笑一声,转着轮椅,一点一点碾过幽冷的青石板路。


    马车辘辘回响在巷道内,远处主街上,早已有摊贩支起了摊子,细碎的响动和说话声,顺着将亮不亮的天色传入马车中。


    整个京城,渐渐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宋砚辞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


    褚屹看了他一眼,迟疑道:


    “主子,王成峰是我们手里最大的底牌,大皇子如今还未举事,就是因为怀疑他在我们手中。杀了他……恐怕我们就要彻底与大皇子摊牌了。”


    三皇子筹谋多年,虽他运筹帷幄,但到底在千里之外,若是一着不慎便有可能满盘皆输。


    这个王成峰,是他们准备的后手。


    亦是主子给他自己和四皇子准备的保命符。


    窗外光线一点点增强,晨光透过窗格忽明忽暗地落了进来,投在男人轻阖的眼睑下,冷白色皮肤覆了一层暖意。


    光线缓慢移动,褚屹见宋砚辞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自胸腔里极轻地溢出一声“杀吧。”


    褚屹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次刺杀公主明显是大皇子所为。


    自打上次沈望之事捣毁大皇子的一条重要暗线,令大皇子被皇帝猜疑后,大皇子行事便愈发激进。


    这次恐怕也是怕昭华公主真与主子或四皇子联姻,所以兵行险招。


    只是……


    褚屹又忍不住看了宋砚辞一眼。


    见他面容平静,忍不住劝道:


    “刺杀公主之人已按主子给的线索,寻到踪迹,但歹人凶恶,主子还是莫要亲自前往……”


    话未说完,宋砚辞掀起眼帘极淡地扫了他一眼。


    男人平静淡然的外表下,看过来的猩红眸底蛰伏着嗜血的杀意。


    褚屹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主子的手段,寒意瞬间自脊背窜了上来,立刻住了嘴,再未敢多言半句-


    翌日姜稚月一醒,房门外便哗啦啦传来一阵响动。


    她的小鼻子跟着皱了皱,“外面怎么这么吵呀?”


    锦葵将药端来,又拿了托盘上的膏药和纱布,回禀道:


    “是英国公一家,今日一早就来了,听闻公主未醒,便在隔壁候着了。”


    姜稚月一听是外祖父一家,急忙要起身让人进来。


    “公主躺着别起!”


    锦葵吓了一跳,慌忙制止她:


    “太子跟英国公交代过了,公主身上有伤,不起来也无妨,待奴婢给你换了药,就叫他们进来。”


    姜稚月这才不情不愿地躺了下去。


    她原是个待不住的性子,这般躺了近乎一日一夜已经躺不住了,原本想借着外祖父来看望一事,起身活动一下。


    这下看起来也不行了。


    她任由锦葵给她换药,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问道:


    “对了!昨日是不是你也受伤了?”


    昨日的场面太过混乱,她没来得及注意到锦葵,自己就不知人事了。


    眼下看锦葵动作有些迟缓,忽而想起似乎听薛姐姐说到过锦葵受伤一事。


    “我没事,擦伤而已。”


    锦葵摇了摇头,刚要替她将伤口包扎起来,手背忽然被姜稚月压住。


    小公主的眼眶红红的,气着赶她:


    “昨日那般凶险,你怎么可能之事擦伤?!这几日你就下去好生休息,我这里不要你伺候!”


    见她还要再说什么,姜稚月又加重了语气,强硬道:


    “你若不去,今后养不好伤,我的璋华殿就不要你伺候了!”


    姜稚月说得实在严重,锦葵愣了一下,看向她严肃的脸,忽然就忍不住掉了两滴泪。


    她慌忙站起身将眼泪擦干,回头道:


    “那起码想让我替公主将这次的药换完。”


    最后姜稚月依着锦葵,乖乖由她换完了药,将人赶了出去休息。


    锦葵一走,英国公一家就哗啦啦全都进来了。


    姜稚月与外祖父和几位舅舅舅母,以及裴淮礼见了礼。


    才刚要说话,一瞥眼,看到了自己表嫂姚姝,和跟在她身后的姚盈初。


    她当即便愣了一下。


    裴家人见她脸色不好,不禁都往裴淮礼


    身上责怪地看了一眼。


    裴淮礼自己神色也略有些不自在,自己妻子非要带上妻妹,她胆子又小,他实在不忍苛责。


    裴淮礼张了张嘴正要解释,一直唯唯诺诺的姚姝忽然自己走上前来。


    她似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直视着姜稚月道:


    “盈初最近一段时日都住在裴府,听闻公主遇险,我想着盈初略通岐黄之术,若是不让她做些什么实在心中难安,夫君也是出门才知晓此事,还望公主莫怪……”


    她这话说完,屋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床上的姜稚月身上。


    姜稚月从前是对姚盈初有一些偏见。


    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与执玉哥哥互通心意,过几日联姻的旨意就要下来。


    况且姚盈初与宋砚辞两人之间本就是她自己捕风捉影,她又何必在意。


    此刻若是当真将人赶走,不仅表哥难做,也生生落了裴家的面子。


    姜稚月思绪飞快转了转,笑道:


    “劳烦表嫂费心了,我与姚二姑娘之间本就是误会,这次还劳烦二姑娘替我看诊。”


    说着,她将自己的手腕伸了出去,意思不言而喻。


    姚姝神情激动地看了她一眼,扯了扯姚盈初的衣袖,小声道:


    “还不快去!”


    姚盈初与姜稚月说起来算得上老相识,闻言倒是没什么别扭,提着药箱上前来将三指搭在了她的腕上。


    姜稚月其实从来未曾好好看过姚盈初。


    此刻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其实姚盈初也生得很好看。


    柳眉桃花眼,鼻子不挺但小巧,唇略薄,看起来十分素净,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姚盈初眼睫颤动得快了些。


    姜稚月怕她紧张,笑着活跃气氛: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二姑娘,虽然我与执玉哥哥即将……”


    她顿了一下,没将话说透,只笑道:


    “总之今后执玉哥哥的腿,还得多仰仗你呢!”


    姜稚月话刚说完,姚盈初切在她脉上的手指猛地一用力。


    幸而她及时收住,床上之人并未察觉。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对方,小公主苍白的脸上洋溢着笑意,即便是重伤也掩盖不住她眉梢的喜悦。


    姚盈初瞧着她,欲言又止了几回,最后终是默默收回了手。


    ——今日凌晨,姚盈初收到宋砚辞派人送来的密信,说他需要一个妻子,而这个妻子的身份,只能是她。


    “说起来,璋华殿还有一本前朝流传下来的医书,放在我那也是浪费,不如改日差人给二姑娘送来,权算是我代执玉哥哥给二姑娘的谢礼。”


    小公主清脆软糯的声音响起,拉回了姚盈初的神智。


    她仓皇应了声,犹豫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圈儿,最后终是咽了回去。


    只扯了扯唇角,勉强笑道:


    “昨日太医们为公主医治得很好,我就不班门弄斧了,我这里倒是有一瓶祛痕膏,公主可拿去一试。”


    姜稚月从小到大最是爱惜自己的皮囊,闻言自是喜不自胜,拉着她的手甜甜地道了谢。


    裴家人瞧见两人如今的热络样,同进屋时天差地别,悬着的心也不禁放了下来。


    陪着聊了会儿,赶在姜稚月喝药时才离开。


    姜稚月之后又在百花楼养了三日伤,才被太子派人小心翼翼地挪回了璋华殿养伤。


    姜宜宁不放心旁人照料,干脆带着源哥儿一起搬进了璋华殿亲自照顾她。


    因着锦葵被姜稚月强硬勒令休息半月,太子便重新给她送来了一个丫鬟。


    那个丫鬟脸圆圆的,看起来分外喜庆,年龄也小,性子活泼。


    姜稚月与她投缘,给她取了个名,唤琉璃。


    在姜稚月养伤的这段时日,姜国出了件大事。


    ——有个百姓天不亮起来背着背篓出城采药,行至城门口,感觉有什么滴在了脸上,他一抬头,透过雾蒙蒙的天色,瞧见一排人被倒吊在城楼上。


    一时间整个京城哗然。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些人的死状实在太过惨烈。


    具体有多惨烈姜宜宁没学给姜稚月听,只告诉她,后来众人才知晓,那些被吊在城楼上之人就是那日刺杀公主之人。


    只是坊间传闻这些人是一些死士,并无九族可以诛。


    姜稚月捧着话本子,听她二姐讲完这些话,不禁有些出神。


    说起来,她养伤的这半个多月时间,宋砚辞当真一次都未来看过他,整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宋知凌倒是常来。


    然而每次来时,她问他宋砚辞的消息,他也总是沉着脸说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宋砚辞,所有人似乎都对她缄口不提。


    姜稚月将话本子扣在被子上,心里忽然浮现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蹙了蹙眉,回头看了眼看账本的姜宜宁,细声问:


    “执玉哥哥还没回来么?”


    姜宜宁近来一直在宫中陪着她,也不晓得宫外情况,有次私下里偷偷问过太子,却并未得到准确答复。


    她摇了摇头:


    “应当还未回来,没听到消息。”


    不知为何,姜稚月总觉得自己今天觉得胸口闷得慌,闻言不禁道:


    “二姐,我想出去走走。”


    恰逢阳春三月,外面日头好,太医说姜稚月恢复得不错,如今也需要多走动走动。


    姜宜宁放下手中账本,到床边扶起姜稚月,替她寻了件厚实的披风穿好。


    两人才刚出门,廊下挂着的小云雀儿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边叫还一边扑扇着翅膀。


    姜稚月莞尔,过去拿了食喂它。


    曾经被她收养的这只小云雀儿如今伤势已然大好。


    姜宜宁正转身去拿食盒打算一起喂,忽听姜稚月“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


    姜稚月摇了摇头,打开了笼子,在它的小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那小云雀儿回头看了看她,似乎还没想明白为何她会忽然放了它,歪头啾啾叫了两声,一扇翅膀飞走了。


    姜宜宁抬头看了眼飞走的小云雀儿,“阿月很喜欢这只小云雀,怎么就舍得放走了?”


    “我是很喜欢它,但它却几次三番伤害我。”


    姜稚月将自己指腹被啄出的血印子拿给她看,无奈道:


    “若对它好它却总不领情,只能说明我们有缘无分,它的腿伤如今也好了,我还它自由,彼此都自在。”


    姜宜宁这才发现她的伤口,急忙放下食盒,正拿了帕子要替她擦拭,对面照壁外一个身影忽然风风火火地绕了进来。


    姜稚月好笑:


    “琉璃你走这么着急做什么?当心摔倒。”


    琉璃抹了把脸上的汗,仰着圆圆的脸看向台阶上的姜稚月,喘息不定道:


    “陛下、陛下要给公主和宋国皇子赐婚……”


    琉璃咽了下口水,手指比划着,“联、联姻。”


    姜稚月一听,眼前刹那间一亮,“何时的事?!”


    虽说此事她早已知晓,但当时只是偷听到太子和父皇的对话,此刻琉璃能说,定是此事彻底定了下来。


    姜宜宁没听见那日太子和父皇的对话,她所知道的消息全来自这几日姜稚月对她的絮叨。


    此刻听琉璃一说,也以为自己妹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不禁也为她高兴。


    两个主子一同盯着琉璃,她有些着急,扶着膝盖喘了口气:


    “就、就是方才的事……”


    “奴婢方才按公主的吩咐去给陛下送请安帖,恰好听见王公公说的,这会儿……这会儿宋三皇子就在乾清殿里呢!”


    姜稚月一听宋砚辞也在,欣喜之情几乎都要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她


    全然顾不上自己身上有伤,提起裙摆就往外走。


    姜宜宁和琉璃吓了一跳,忙过来搀扶她。


    但小姑娘太过喜悦,像一只兴奋的小雀儿一般,根本忘记了疼痛。


    才走出几步,她脚步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琉璃:


    “你去将我床头放的那枚天青色香囊拿过来。”


    姜宜宁笑她:


    “病中都不好好休息,为了给他绣个香囊,自己的手指都被扎伤了,这就迫不及待要拿给四皇子了。”


    姜稚月抿了抿唇,面色微红,摇着她的手臂一副小女儿娇态:


    “阿姐……”


    姜宜宁忍俊不禁,等琉璃拿来了香囊,派人抬了步撵过来。


    还不及步撵在乾清宫门口停稳,姜稚月就从上面下来,疾步绕过宫门往殿内走去。


    小姑娘原本苍白了半个月的脸色此刻意外的红润,眼睛在阳光下像是映着湖面的波光,亮晶晶得透着喜悦。


    原本从宫门口到殿门口要走上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她半盏茶便走了过去。


    粉衣娇俏的小公主在殿门前站定,唇角笑意压都压不住。


    她匀着呼吸理了理稍显凌乱的发髻,紧张地将手缓缓搭在门扇上。


    重重吞咽了一下。


    第22章 第22章“我四弟宋知凌爱慕昭华……


    今日春意盎然,和煦的阳光落在廊庑下,朱漆廊柱上光影斑驳耀眼。


    院中草木葳蕤,鸟語嘤鸣。


    一陣微风裹挟着栀子花的香气袭来,姜稚月搭在手腕的袖口被风吹得翩跹摆动,拂得她手腕有些痒。


    她推门的动作一顿,伸出另一只手去理袖口的纱。


    忽然,姜稚月的动作一顿,笑意缓缓僵在了唇角。


    殿门紧闭,偶尔从缝隙钻出一陣阴冷的风。


    一门之隔的乾清殿内,宋硯辭的声音冰冷而淡漠,带着空荡的回响,幽幽传来:


    “我四弟宋知淩爱慕昭华公主多年,还望陛下给其二人赐婚,以保宋、姜两国百年之盟。”


    殿内猝不及防传来一声杯盏被砸碎的声音,姜稚月听见自己父皇带着怒意:


    “放肆!我姜国公主,岂容你二人推辭挑选的!阿月看中的人是你,今日你就必须答应!”


    殿内靜了片刻,姜稚月搭在门上的手也下意识收紧。


    她听见宋硯辭熟悉的声音,平靜但坚决:


    “恕难从命,我对昭华公主从未有过男女之情,且已与姚盈初定下婚约。”


    “啪”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一直紧绷着的情绪突然断开了。


    姜稚月搭在门上的手,一点一点划过门框缓缓落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被拖得极慢极长,整个人像是被埋进了水里,脑中、耳中都是雾蒙蒙的。


    时而又发出尖锐的嗡鸣。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成了虚幻,只有殿内父皇气怒的声音还在传来:


    “宋硯辭你就如此不知好歹!阿月贵为公主,不比那医女……”


    “父皇!”


    鹹德帝话未说完,殿门突然被人推开,姜稚月娇糯的声音带着隐颤,从门口响起。


    宋硯辞眸光闪烁,手背上的青色筋络猛地凸起,停了两息,才缓缓转过身来。


    春光熹微,门开的一刹那,暖意挟着湿热的风涌了进来。


    殿中书页呼啦啦翻得响亮,明黄色的娟纱垂幔肆无忌惮地翻飞搅动。


    来人逆着光,身形纤瘦,妃色裙裾飞扬,乌墨的长发向前吹拂遮住半边脸颊,只余一双清淩淩的眼睛直直看向殿中。


    宋砚辞的喉咙在一瞬间忽然干涩得厉害。


    他的眼睛如同一汪岑寂的幽潭,倒映着姜稚月纤瘦窈窕的身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不知为何,明明逆着光,宋砚辞却能看到她鼻尖沁出的薄汗,和苍白颊边未消的红晕。


    半月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不少,本就不盈一握的腰肢更细了,原本丰盈软糯的脸颊,似乎也有了明显的线条。


    像是初绽的芙蓉,沾染了春色的娇。


    宋砚辞仰了仰头,喉结重重滑动,强迫自己压下胸腔里几乎要克制不住的滞涩潮涌。


    平靜的眼底逐渐被浓墨浸透。


    姜稚月刚进大殿,視线从明乍暗。


    恍惚了几息,那个轮椅上的男人的身影才从虚缈变得清晰。


    她亦很久没见他了。


    上次见他,她还在他的怀中撒娇、憧憬,不过是黄粱一梦的半个月,那人那双薄唇中说出的,便是与旁人定了亲的消息。


    姜稚月唇色颤着发白,紧紧攥住手中的天青色香囊,攥到食指上被扎伤的针眼都开始疼,也只是无声地瞧着他。


    泛红的眼眶投向他的目光,似委屈似拷问,又似不甘,汹涌得杂糅在一起,很久很久。


    直到最后,又全都如一阵风吹过,渐渐熄灭,归于空阒。


    她深吸一口气,垂眸良久,再看向他时神色平靜,再看不到一点当初的炽热。


    姜稚月移开視线,看向金座上的男人,竭力稳住了情绪:


    “父皇莫要为难执玉哥哥……”


    少女的声音清淩凌的,带着一丝小女儿对父亲撒娇时的软糯,含笑的語气轻松。


    宋砚辞的手不自觉蜷缩了一下,望向殿中站得笔直的小公主,听她一字一句,极慢地嗔笑:


    “父皇这次可是乱点了鸳鸯谱,其实阿月从始至终,想嫁的人一直都是四皇子宋知凌,我与执玉哥哥……从来都只有兄妹之宜。”


    鹹德帝素来喜爱自己这个小女儿。


    闻言扬着語调“哦”了一声,半信半疑道:


    “此话当真?可我怎么听说……”


    “父皇,流言做不得真。”


    姜稚月打断他的话,笑道:


    “阿月何时骗过您?执玉哥哥,你说呢?方才你说从未对我有过男女之情,可是?”


    她像是已经彻底缓过了神,回过头来望着宋砚辞,眼神澄澈问他:


    “你我十年情谊,从来都只是兄妹,绝无旁的,是也不是?”


    大殿门未关,粉衣云鬓的少女站在光里,像是身上披了一层细碎的金,笑靥明媚,灿如春华。


    宋砚辞的腮骨几番绷紧,深不见底的眸中墨色剧烈翻涌。


    最后,却是全都偃旗息鼓,敛眸别开了視线。


    “是——”


    男人的声音又沉又哑,声线因隐忍到极致而有一丝颤:


    “我对你从无男女之情,我们绝无旁的,只是……兄妹。”


    他深深看了姜稚月一眼,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被冷漠占据。


    姜稚月眼睫颤了两下,重新回头看向鹹德帝,眉眼弯弯地笑道:


    “父皇您瞧,我没诓您吧。”


    说完,小姑娘耸着肩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跪了下来。


    她将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额头轻触上去,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


    “恳请父皇下旨,儿臣愿以姜国昭华公主的名义,嫁与宋国四皇子宋知凌为妻,从此结两姓之好,固两国邦交。”


    “哦?”


    皇帝回头看向宋砚辞,“三皇子以为呢?”


    宋砚辞的注意力从姜稚月一进来,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


    他很少见她有这般认真的时候。


    小公主跪在地上为两国邦交请旨,瘦削的肩膀脊背单薄,似乎风一吹都能将她吹倒似的。


    但她依旧姿态从容,不卑不亢。


    仿若一夕之间便由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成长为了担负家国兴衰的帝姬。


    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猛击了一下一般,目光死死落在她跪着的身姿上,搭在膝上的手一点一点攥紧起来。


    直到攥得紧到浑身不自觉发抖,喉咙间梗得说不出话来,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世间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成了黑寂的虚幻,只有小姑娘如一道亮眼的光芒,照进来。


    宋砚辞紧咬着牙关,克制到眼底发红。


    良久,轮椅上的男人缓慢地垂落視线,喉结几番上下滑动,终是无声扯了扯唇角,喉咙腥甜,嘶哑道:


    “此为佳话,请陛下玉成。”


    “阿月先起来吧……难为你有这样的胸怀。”咸德帝語气里似乎也有些感慨。


    他扫了宋砚辞一眼,淡淡问:


    “宋皇派使臣送来的信中说的,是属意你与阿月成婚,朕再问


    你一次,你当真是要连自己父皇的皇命也要忤逆,就为了那个医女,执意要娶她为妻?”


    咸德帝话音一落,姜稚月也忍不住再度朝宋砚辞看去。


    男人的神情同从前一般平静,闻言也不过是眼皮抖了一下,略一颔首:


    “是。”


    这一个字,像是最后被揪断的一根儿稻草,姜稚月的心彻底沉入了湖底。


    她没再说什么,安静地站在一旁,视线不再光顾他一眼。


    咸德帝沉默了片刻,威仪的嗓音沉了几分,道:


    “好,既如此,那朕这就派使臣回信宋皇,阿月——”


    他看向姜稚月,“待到宋皇首肯,父皇就为你与宋知凌赐婚,届时刚好等你生辰宴过后,你们就可择日成婚。”


    姜稚月笼了下身上的披风,吸着泛红的小鼻尖,笑道:


    “多谢父皇成全。”


    咸德帝说完,身子也有些倦了,挥了挥手讓二人退下。


    姜稚月在出了乾清殿后,叫住了宋砚辞。


    春光正好,小公主踏着阳光姗姗而来。


    粉色衣裙勾勒妙曼身姿,乌发如绸缎般泛着光泽,精致的眉梢眼角都染着不少春色。


    她一靠近,似乎风里都带了香甜。


    宋砚辞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她,“公主何事?”


    “你说你回来,要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我就好好喝药,好好养伤,宋砚辞,我等了你十几日。”


    姜稚月从来不是扭捏的性子。


    她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目光坦率,语气中也并没有怨怼。


    宋砚辞却有些狼狈地别开目光,喉结向下滑动,嗓音沙哑:


    “抱歉,那夜我……”


    姜稚月笑了笑,摇头道:


    “执玉哥哥不必道歉,那夜我重伤,你为了不讓我难过,忍受了我那么多胡言乱语,是我该向你道歉才对……”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他的眼中落满光晕,语气到底没忍住带了丝哽咽:


    “抱歉啊执玉哥哥,前几次,给你带来困扰了吧……”


    “从前本就是我一直活在自己侥幸的幻想当中——”


    她歪了歪脑袋,洒脱道:


    “不过幸好没有影响你和姚二姑娘的关系,执玉哥哥,其实你和姚二姑娘很是般配。”


    宋砚辞看着她,按在轮椅上僵直苍白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半晌,低低道:


    “多谢。”


    小姑娘摇头,语气清脆:


    “再过一阵,我是不是就不该叫你执玉哥哥,而是要叫你大伯哥,或者跟云笙一起唤你兄长了?”


    不知为何,那夜她小腹微微隆起的那个梦,突然闯进了宋砚辞脑海。


    他瞳孔骤缩,呼吸也跟着沉重起来。


    在她奇怪看过来的一刹那,宋砚辞狼狈避开她的视线,忍着喉间腥甜,嗓音沙哑:


    “还未恭喜公主和云笙。”


    姜稚月神情一顿,继而眉眼粲然,洒脱笑着道了谢。


    “时辰不早了,出来一趟身上累得慌,我就不送执玉哥哥了。”


    宋砚辞紧盯着她看了许久,终是轻声道:


    “我送你回去。”


    姜稚月摇了摇头,笑道: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说完,不等宋砚辞再开口,便转身离开。


    小姑娘掩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地簌簌发抖,她咬着牙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一些,可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渐渐泛了红。


    一直强撑的淡然也在轰然之间土崩瓦解。


    心里痛得几乎要窒息。


    才刚匆匆走出两步,眼前乾清宮门口的方向忽然闪进来一道黑色的影子。


    “阿月!”


    宋知凌风风火火从照壁后绕了进来。


    姜稚月脚步一顿,慌里慌张地收敛了情绪。


    此刻再看到他,难免感到一丝尴尬。


    她往前走了两步,蹙眉问宋知凌:


    “你怎么来了?”


    宋知凌先上下飞快打量了她一番,责备道:


    “身子好了没,就站在这冷风里吹着,昨儿见你还跟我哼唧不肯下床活动呢!”


    说完他下意识要解了披风给姜稚月披上,忽而又想到此处是在乾清殿门前,只得捻了捻手指,讪讪作罢。


    退后一步后,这才像是刚看见一旁的宋砚辞一样。


    他的视线在姜稚月和宋砚辞身上来回逡巡一圈,最后瞧着宋砚辞,冷声道:


    “父皇有意与宋国联姻之事,兄长为何不告诉我?!”


    他手掌紧握成拳,骨节攥得发白,咬牙道:


    “兄长曾经对我说过什么话都忘了么!你与阿月……”


    “咸德帝过几日,会给你与阿月赐婚。”


    宋砚辞的语气淡淡的,只在“你”字上压重了些。


    说完后扫了他一眼便要转身离开。


    宋知凌在原地愣了一下,出声叫住他:


    “你等等!你把话说清楚!不是你和阿月……”


    “嗨哟,四皇子……您可来了,我们陛下正打算派人去叫您呢。”


    宋知凌话未说完,皇帝身边的王公公恰从殿内出来,看见他来,几步上前对宋知凌行了一礼,“您先随老奴进去面圣吧,别让陛下久等了。”


    宋知凌尚有些懵,不可置信地扫视了一圈几人,忽然扶着姜稚月的双肩,惊喜不已:


    “阿月?真的假的?!你、你当真愿意嫁给我?!”


    姜稚月神色中闪过一丝尴尬,抿唇强笑着点了点头。


    宋知凌还要再说什么,被王公公一催,忍了下来。


    他犹豫了一下,终是将披风解下来,披在了姜稚月身上,语气轻快道:


    “阿月你等等我,待会儿出来我送你回去!”


    说罢,急匆匆朝着乾清殿走去,丝毫不给姜稚月拒绝的机会。


    姜稚月拢着披风,略有些尴尬地瞧了宋砚辞一眼,抿唇道:


    “那我……先去等着云笙了。”


    宋砚辞视线平静地扫过她身上黑色金丝鹤纹披风,略一颔首,随她一起朝宮门口的方向行去。


    淡淡道:


    “一起吧,待会儿宋知凌送完你,我和他一道出宮。”


    姜稚月脚步一顿,张了张嘴,终是将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因着方才的事不宜外传,早在姜稚月刚进殿的时候,姜宜宁和琉璃就被王公公打发回去了。


    此刻宮门外就只剩了姜稚月和宋砚辞两人,在避风的地方等候。


    不知为何,原本姜稚月还觉得难过得不行,唯恐多看他一眼自己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可方才那种情绪,被突然出现的宋知凌一打断,此刻她反倒没那么难过了,甚至还忍不住悄悄打量起了宋砚辞。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宋砚辞朝她看过来:


    “公主是有什么话要问么?”


    姜稚月收回视线,把玩着手中披风的系带,摇了摇头。


    片刻后又点点头,重新看向他,略一犹豫,问道:


    “执玉哥哥是几时……与姚姑娘在一起的。”


    宋砚辞未料到她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面上浮现诧异,蹙眉道:


    “公主缘何有此一问。”


    姜稚月手指绞着系带,视线瞧向远处的花枝上,忽然自嘲般笑了笑:


    “就是想啊,执玉哥哥到底喜欢她哪里,我自己又输在了哪里。”


    宋砚辞平静的眸中波澜乍起,沉沉盯着少女瓷白如玉的侧颜,良久,哑着嗓音道:


    “公主哪里都没输。”


    姜稚月猛地瞪大眼睛,惊讶地回头看他。


    男人眼眸深邃,温声道:


    “公主是这世间最尊贵美好的姑娘,但情之一字,强求不来,今日之事……还望公主勿挂念在心上。”


    眼前的男人眼眸含笑,阳光下温柔清隽,同从前每一次笑着喊她“阿月”时一样。


    姜稚月眼底发烫,眼泪隐隐又有泛滥的趋势。


    她急忙侧过头去,吸了吸鼻尖。


    过了许久,才低低应了声“我明白了。”


    宋知凌并未进去太久,姜稚月等了一小会儿,他就火急火燎地出来了。


    从大殿走出来的那一刻,宋知凌嘴角的弧度就没落下去过。


    直到他一转过弯,看到同在门口等着的宋砚辞,这才猛地收回了笑意,警惕地盯着他,语气不悦:


    “哥不回去,在这里等我?!”


    “嗯。”


    宋砚辞情绪淡淡的,“一道回府,有事问你。”


    “那哥可以回去等我,何必在这待着徒惹非议。”


    宋知凌念叨了一声,又怕姜稚月在冷风中吹久了,不欲与他多说,转而笑对姜稚月道:


    “走吧,我送你回去。”


    姜稚月此刻与宋砚辞两人单独待在一起,确实又尴尬又难受,闻言也没推辞,深深看了宋砚辞一眼,对他展颜一笑:


    “执玉哥哥,我先回去了。”


    宋砚辞垂眸沉默了一瞬,“我和云笙一起送你。”


    “不必了!”


    姜稚月立刻出声阻止了他。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她摸了摸鼻尖,笑道:


    “一路上宫人众多,被旁人看见不合礼数——”


    她顿了顿,面上笑容在阳光下明艳洒脱:


    “既然执玉哥哥与姚姑娘定下了婚约,那你我……今后若无必要,就不必再见了。”


    宋砚辞胸口猛地一紧,盯着她的笑颜,眸底幽沉复杂的情绪如浪潮般猛地涌起。


    良久,他眼中所有翻滚的情绪才渐渐归于平静。


    男人骨节泛白的手缓慢放开,敛眸道:


    “好”。


    这一个好字,令姜稚月心中涌起一阵细小的刺痛,鼻尖猛地发酸。


    她再难待下去,慌忙转过身,未发一言朝璋华殿的方向匆匆行去。


    宋知凌跟在她身后,小心觑着她的神色。


    察觉到他的目光,姜稚月吸了吸鼻尖,原想着说上几句调侃的话让他放心。


    然而刚一回头,脸色忽然一白,整个人捂着胸口开始剧烈喘息起来。


    “阿月!”


    宋知凌吓了一跳,慌忙过去扶她。


    小姑娘身上冰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宋知凌这才发觉是她从前那哮症又犯了。


    他一把将姜稚月抱了起来,视线往周围一瞥,抱着人就要回最近的乾清殿。


    忽然腕上被人猛地一把揪住,姜稚月边喘边艰难开口:


    “父……父皇歇下了,回、回璋华……殿。”


    宋知凌从来不曾忤逆过姜稚月的话,闻言二话不说,抱着她飞快往璋华殿的方向跑过去。


    所幸璋华殿离乾清宫不远,太医来得又及时。


    太医诊治过后,只说是公主前几日受过重伤,导致身体虚弱,今日又情绪大起大落,这才犯了哮症。


    但因平日里服着药,此次并不严重,只肖卧床休息到明日就好。


    宋知凌和闻讯而来的姜宜宁这才放下心来。


    他在璋华殿陪着姜稚月,一直待到亥时,宫门快要落钥了,才从皇宫出来。


    刚一出宫门,他立刻眼尖地发现,右侧巷道口,自家马车正安静地停在月色下。


    那马车的车辕位置落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也不知在这个地方停了多久了。


    宋知凌眉头一皱,大步走到马车前,试探地唤了声:


    “哥?”


    等了良久,马车里方缓缓传出男人喑哑的声音:


    “阿月她……怎么样了?”


    男人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下,有种说不出的颓败。


    宋知凌愣了一下,忽然就笑了起来。


    “哥这是在做什么?”


    他单手撑着车辕,腾空跳坐了上去,倚着门框,用手中刚从宫门侍卫那领回的匕首往后敲了敲,哂笑道:


    “关心自己未来的弟媳吗?”


    第23章 第23章“尽早和宋知凌圆房。”……


    宋知凌说完,并未等他答复,直接扯了缰绳过来,抬手一扬。


    马蹄和车轮倾轧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和沉闷两种响声。


    一时间,誰也没再说话。


    及至快行至雪竹苑,还是宋知凌最先沉不住气,侧头朝车厢,主动问出了声:


    “哥今日为何一直等在宫门口?你不是拒绝了咸德帝?”


    马车内沉默了几息,宋硯辭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像是风吹过竹林带出的声响:


    “阿月的咳喘如何了?”


    宋知凌抬了抬唇角,“已经无碍了,哥既然这么关心她,今日又何必刺激她?”


    说完,跳下了马车。


    “云笙。”


    宋硯辭突然开口叫住他。


    宋知凌脚步顿在原地,等了许久,也没听见他后面的话。


    宋知凌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拉长的黑灰色影子,手慢慢緊握成拳,语气坚定:


    “从前我不管阿月心里有誰,这次我也不认为是你讓了我。宋硯辭你记住,阿月既答应嫁与我,日后我必不会再相讓半步。”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


    马车孤零零停在宋府后门,在朱红色墙上映出深重的阴影。


    夜晚死一般寂靜。


    若非那车帘缝隙透出的黄色光晕,无人知晓马车中还有一人。


    褚屹在黑暗中等了许久,才听到马车上传来两声敲击的“哒哒”声。


    他长舒一口气,快步上前:


    “主子。”


    宋硯辭掀帘走出来,袍角微微晃动:


    “姚盈初呢?”


    褚屹诧异地往他腿上扫了一眼,匆忙收回视线,低头回禀道:


    “还在棋馆等着殿下。”


    宋砚辞看了看天色,略一沉吟:


    “去棋馆。”


    以墨棋馆在同心巷最尽头一间。


    从“鸿昌赌场”侧边小门进去,绕到后院上二楼才到。


    棋馆布置十分风雅,梅鹤图屏风四面合拼立在门前。


    绕过去,屋中置着一张罗汉榻,中间榻几上原本放棋盘的位置,放着一个黄花梨药箱。


    听见动靜,站在药箱前的女子回头,眸中飞快闪过一抹亮光。


    “我还当你不来了。”


    姚盈初习惯性过去推他,被宋砚辞挡开。


    他看了她一眼:


    “中午时褚屹就给你说过,讓你今日先回,为何还等?”


    他这一句语气平靜,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但姚盈初却笑容一僵,浑身漫上一股寒意。


    她略有些尴尬地笑道:


    “今日堂姐和姐夫去了万临县看望友人,我在裴府左右无事,在这里还能躲个清靜。”


    她说着,就去拿针包。


    宋砚辞看见针包角上绣的雏菊,眸光一动,拒绝道:


    “不必了,我来此,是有几句话想同你当面说清。”


    他起身朝罗汉榻走去。


    常年坐轮椅讓他的脚步有些緩慢,但他走得异常平稳,长身玉立的身姿和平静面容,让人误以为他的腿从未有疾。


    姚盈初静静望着芝兰玉树的男人,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宋砚辞在罗汉榻上坐稳后,手指随意拨弄了一下药箱的锁,语气温和:


    “我会择日向父皇去信,尽早将你我之事定下来。但你需知晓——”


    他收回手,直视着姚盈初:


    “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你我定亲是权宜之计,我不会碰你,望你也是一样,当然,你若是后悔,现在拒绝,还来得……”


    “我愿意!”


    不等他将话说完,姚盈初立刻道。


    刚一说完,对上宋砚辞仿若能洞悉一切的压迫目光,她抿了抿唇,补充道:


    “我愿意与殿下合作,只要殿下能按约定,图得大业后,替我姚家翻案,恢复我姚家门楣即可。”


    宋砚辞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半晌,唇角緩緩勾了起来:


    “好,我可以替姚家翻案,至于旁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也要提醒你,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到时候,难受的是你自己。”


    姚盈初攥緊帕子,点了点头,“知道。”


    “既如此,毕竟是成亲,该给外人看的我自不会少,到时三书六礼会给足你体面,在此之前,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


    “殿下!”


    姚盈初猛地抬头,面上满是惊诧,“那你的腿……”


    “如今已到了后期,褚屹亦可以施针,你若有消息,还是和从前一样交给卫七。”


    见宋砚辞说得决绝,姚盈初点点头  ,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另一边璋華殿内,自打宋知凌离开后气氛就冷了下来。


    姜稚月睡了一觉,但睡得极不安稳,不到亥时三刻又醒了过来。


    她望着帐中透进来的昏昏烛光,发了会儿呆。


    今日白天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梦醒后依旧是熟悉的床帐。


    而她,也像是从前每一日那般,满怀着自欺欺人的期待,等着宋砚辞进宫来看她。


    姜稚月一想起今日之事,心底又酸得厉害。


    她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颊,将心中不该有的情绪驱散,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极轻的说话声。


    她掀开帐帘往外瞧去。


    姜宜宁坐在书案前,手中捧着一个账本,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把算盘,此刻她停了手中的动作,和在一旁添烛火的錦葵说着什么。


    姜稚月看了两息,笑道:


    “瞧瞧,誰家堂堂公主殿下整日里捧着个账本打算盘,活脱脱一副奸商的样子。”


    两人见姜稚月醒来,停了交谈,錦葵急忙倒了杯水上前来:


    “公主怎的醒了,可是奴婢吵到了公主?”


    姜稚月就着錦葵的手喝了水,抬头看了她一眼,佯装气恼道:


    “我还没说你呢,让你去歇着,怎的又过来了?胳膊上的伤好全了?若是落下病根儿我这璋華殿可不要你。”


    錦葵闻言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眼睛却是红了。


    她背过身去用手背蹭了一下眼角,回道:


    “胳膊早就好了,今日白天公主在乾清殿前犯了咳喘,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谁能不知道,奴婢就想过来看看。”


    “那你如今看过了,我好端端的,你快回去休息吧。”


    姜稚月耸了耸肩。


    “可……”


    “锦葵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


    锦葵还想再说什么,回头看了看姜宜宁,知晓她是有些体己话要跟公主说,替姜稚月扶好靠枕,又在壶中添了热水,这才退了下去。


    待到锦葵一走,姜宜宁才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


    “说说吧,今日到底怎么回事儿?”


    姜稚月歪了歪脑袋:


    “什么怎么回事儿?我的亲事定下来了,二姐不恭喜我么?”


    看着自己妹妹到了现在还在装傻充愣像没事人一样,姜宜宁长叹了口气,无奈道:


    “你若是有什么难过的,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点。”


    姜稚月闻言,眼眶发热,眼前视线有些模糊。


    她垂眸抠着手指头,半晌,咬唇摇了摇头:


    “本来是难过的,其实……从听见他说那些,到宋知凌来乾清宫前,我都觉得自己难过得快要死了。但宋知凌来后,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没那么难过了。”


    姜稚月抬头看向姜宜宁。


    虽然极力隐忍,但小姑娘的鼻尖和眼圈还是泛了红,眼底星星点点的泪花可怜兮兮的。


    她吸了吸鼻子,语气带了鼻音:


    “二姐,你说是不是其实我早就意识到,执玉哥哥不可能属于我,所以在今日之事到来的时候,我除了难过,似乎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就好像这么多年的痛苦痴缠,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姜宜宁从未像姜稚月这般爱慕过一个人,不知这种事情到底是何滋味,一时也不知从何安慰,只能无声摸了摸她的头:


    “二姐和你太子哥哥都在呢。”


    姜稚月噗嗤一声,笑得眼泪险些流了下来:


    “二姐何时也这般煽情了。”


    她过去圈住姜宜宁的腰,在她怀里拱了拱,撒娇道:


    “二姐快脱了鞋上来陪我一起睡嘛,我们姐妹俩好久没有躺在一张床上说说话了,你就给我说说……你和你那个小董钰,如今如何了?”


    姜宜宁刚顺着她的话躺下,闻言笑容一僵,抬手轻挠了她一下:


    “你胡说什么呢?”


    “哎呀二姐想哪儿去了!”


    小姑娘的嗓音清脆,带着哽咽过后的笑意,故意扬了语气道:


    “我是说……你和董钰的生意如何了,二姐心虚什么?莫不是当真有什么事不成?”


    “姜稚月!”


    姜宜宁恼羞成怒,过去一把抱住她,捂住了她的嘴。


    姜稚月弯着眼睛笑得像个狐狸,帐中昏暗至此,她都看到自己二姐脸上的红晕了。


    这一晚上,姜稚月和姜宜宁像儿时那般说说笑笑,及至到了寅时两人才睡下。


    等到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姜稚月緩缓睁开双眼。


    屋外烛火早在一刻钟前就熄灭了,月色朦胧,夜雾深重。


    她盯着帐帘旁的金钩,过了许久,鼻尖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眼泪到底没忍住涌了出来。


    她慌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面向墙里,将身子蜷缩起来。


    隐隐的呜咽声绕过她颤抖的肩膀,浸入黑夜里。


    第二日一早,宫人来通禀说宋知凌在宫外求见,被姜稚月一口给回绝了。


    姜宜宁正在洗漱,闻言动作一顿,朝她看了一眼:


    “怎么连他也不见了?”


    姜稚月在镜中对她指了指自己肿胀的眼睛:


    “难看死了,怎么见人。”


    姜宜宁微愣,随即无奈摇了摇头,“你呀……”


    “公主!”


    话未说完,门口忽然传来琉璃犹豫的声音。


    姜稚月与姜宜宁对视一眼,“怎么了?”


    “二、二公主府的管事嬤嬤来报,说、说小公子昨夜哭闹了一晚上,今晨起又发了烧,想着让公主回府去看上一看。”


    姜稚月见姜宜宁脸色煞白,急忙道:


    “二姐你快回府去瞧瞧,刚好李太医要来给我请脉,你带他一起去。”


    姜宜宁魂不守舍地点点头。


    姜稚月急忙遣人唤了李太医来,给她请完脉,打发人跟着姜宜宁出宫了。


    姜宜宁一走,姜稚月也坐不住。


    忽然想起昨日下午父皇也曾派王公公来问过,想了想,便带上琉璃去了乾清宫。


    今日的气候同昨日一样,春光明媚。


    但姜稚月觉得,自己走在这条幽静小路上的心境却大有不同。


    说不清是空荡,还是轻松。


    乾清殿依然高大巍峨。


    姜稚月抬头看了看高不见顶的宫殿,才刚一靠近门口,忽听里面传来太子的诘问:


    “本为她相看好了王朔!父皇为何出尔反尔?!”


    姜稚月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太子哥哥生这么大的气,脚步不禁一滞。


    谁料父皇似乎更恼,里面传来哗啦啦杯盏摔碎的声音,皇帝恼道:


    “太子!你一早便知道宋皇想要和亲,所以才急着向朕举荐王朔是否?!朕当真是小看你了!”


    “父皇明知阿月她喜欢的是宋三……”


    “哥哥!”


    姜稚月推门,打断了太子的话。


    她朝满地狼藉看了一眼,将其中几支笔捡回去,放到皇帝的笔架上,平静道:


    “是我愿意嫁的。”


    太子蹙了蹙眉:“阿月……”


    姜稚月后退了一步,和太子并肩而立,敛眸淡淡道:


    “父皇,哥哥,我心悦知凌,知凌对我也情真意切,嫁与他,我心欢喜。”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却莫名有种力量。


    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忽然,门口传来王公公惊诧的声音:


    “嗨哟,宋三皇子怎么来了,也不派人通传一声!”


    姜稚月心脏猛地一緊,第一时间回头望向门口。


    见殿中几人朝外看去,王公公慌忙跪下请罪:


    “陛下赎罪!方才老奴听见杯盏打了,想着安排小六子去拿套新的,这刚一回来,就瞧见三皇子正等在大殿门口,这……”


    “不碍事,你下去吧。”


    咸德帝挥了挥手,目光不经意往自己小女儿身上扫了一眼。


    姜稚月怔怔望向男人。


    他仍旧是一身月白色金线暗纹锦衣,发簪青玉,坐在轮椅上,通身气度透着一贯的温润清隽。


    只是宋砚辞身后春光灼眼,他人又在房檐的阴影中,姜稚月有些看不清他的神


    情。


    只感觉一道沉沉的目光,盯在她的身上。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姜稚月的心里还是难受得厉害。


    她不由得绷緊了呼吸,脊背微微发僵,看了他一瞬便很快移开了视线。


    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凝了半晌,这才进来,嗓音像是染了外面的风,有些沉闷的沙哑:


    “我进宫来,是想说……”


    他的声音顿了顿,姜稚月低垂着脑袋,感觉男人的视线似是不经意朝她瞥了一眼。


    “我来是想说,我父皇今晨令人飞鸽传信,已同意了陛下的提议,让我四弟与昭華公主联姻。”


    话音刚落,姜稚月就感觉自己心里像是被什么利刃猛地划了一下。


    她悄悄攥紧袖中的手,目光落在门外的花丛上,脑中不断用别的念头来转移注意力。


    直到上首位上的咸德帝开了口,才唤回她的神智。


    咸德帝似是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笑道:


    “好!方才阿月说她与你四弟情投意合,既然是美事一桩,朕也乐见其成。阿月——”


    咸德帝笑看向姜稚月,面上是难得真心实意的笑意:


    “既如此,四月十六是你的生辰,你和四皇子的婚事也就定在这一天,如何?”


    “这么快?!”


    姜稚月怔了一下。


    察觉到宋砚辞的目光,她眼睫颤了颤,扯唇笑道:


    “一切全凭父皇做主。”


    “好,那就这么定了。”


    咸德帝重又看向宋砚辞,“既然是你四弟成婚,将来你便替你父皇受一对新人奉茶吧,也可……”


    “陛下。”宋砚辞眉心紧蹙,“宋某不过是一介质子,如何能替我父皇……”


    “如何担不起。”


    宋砚辞的话未说完,一直在旁未出声的太子忽然打断他:


    “都说长兄如父,你父皇远在宋国,自然是由你来代替受茶,更何况你与阿月和宋知凌一同长大,想必喝了他们的茶,从此唤阿月一声弟妹,也算圆满。”


    太子的语速不快,语气客气却毋庸置疑,双眸沉沉盯着轮椅上的男人。


    似在威胁。


    宋砚辞闻言掀起眼帘,极慢地对上了太子的视线。


    他脊背若有似无地挺直,颜色寡淡的薄唇紧绷着,膝上本该放松的手指压到指腹泛白。


    汹涌暗沉的情绪在眸中反复翻搅。


    良久,深吸一口气,宋砚辞缓缓让自己的手指放松下来,勾唇嗤笑一声,移开了视线:


    “就听太子的吧。”


    对面少女闻言,第一次直视着他看了过来。


    在对上他的视线后,小公主明艳一笑,语气又娇又糯:


    “那就多谢执玉哥哥啦。”


    少女的笑灿若春华。


    宋砚辞喉结重重一滚,嘴唇翕动半晌,最后终是克制着喉咙的紧涩感,淡淡说了句:


    “无妨。”


    此事定下来后,咸德帝将姜稚月留了下来,说是让太医再来诊一次脉。


    宋砚辞和太子先行出了乾清殿。


    两人一前一后,一坐一走朝前去,阳光满满落在身上,透出明亮的光影。


    宋砚辞放慢了速度,扫了眼身旁的影子,笑道:


    “太子近来,可是和薛姑娘出了问题?”


    那影子明显一顿,太子语气微绷:


    “没有。”


    “哦,没有就好。”


    宋砚辞盯着前方,气定神闲:


    “只是听说前两日薛凝的表哥进了京,如今正借住在薛府,想必……薛姑娘定不会为了她表哥的功名求到太子殿下跟前吧?”


    “你到底要说什么?”太子蹙眉,语气明显不悦。


    “没什么,我在京郊有一座庄园,里面引了奎山的温泉,温泉池在一片百亩桃花林中,桃花树上挂满了花灯,夜里泡着温泉赏景最是怡然,哦,对了,温泉旁还埋了几坛远山酿。”


    “你跟孤说这些做什么?”


    宋砚辞停了下来,侧头看他一眼,唇角笑意温和:


    “我以为殿下会需要。”


    太子亦跟着停了下来,直视他半晌,冷道:


    “你想要什么?”


    “没什么,权当……弥补吧。”


    “你以为阿月需要你的弥补?”


    “不需要,弥补我自己的缺憾而已。”


    太子蹙眉:


    “你的缺憾?”


    宋砚辞笑了笑,没接话,只说:


    “待会儿我让褚屹将庄子地址和对牌给殿下送来。”


    说完,他几不可察地朝乾清殿的方向瞥了一眼,缓缓转身。


    太子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正从殿里出来的姜稚月。


    他忽然转身,对着宋砚辞的背影问他:


    “你那庄子是何时弄的?”


    隔的有些距离,太子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


    良久,前面传来宋砚辞平静的声音:


    “大约三年前的这时候吧。”


    太子眉心重重一跳,不知为何,下意识又回头望向身后的姜稚月。


    “怎么了哥哥?”


    姜稚月出来的时候,只瞧见宋砚辞的背影,再被太子莫名的眼神一瞧,脚步不禁迟疑了几分:


    “哥哥与他……说了什么?”


    太子瞧着她,笑了一下:


    “没什么,朝堂之事而已。你的身子如何了?孤昨日出宫办事,回来才听说你喘症又犯了。”


    “已经没事了,太医说还是半月前受伤引起的。”


    姜稚月随他一起走出乾清宫,两人不紧不慢往璋华殿的方向走。


    太子回头看了自家妹妹一眼,才要开口,李福安臂弯搭着拂尘匆匆走来:


    “殿下!”


    李福安满面愁容禀告道:


    “方才二公主府来信,小皇孙突然呕吐高烧,昏迷不醒……”


    “怎会这样?!今早不是还说只是发热?!”


    李福安还未说完,姜稚月脸色骤变,猛地抓住他的手臂。


    “哎哟!”李福安被她抓得疼,又不敢动,愁得叹气,“奴才也问了,说是突然发作的!”


    姜稚月看向太子:


    “哥哥……”


    太子瞧了她一眼:


    “你如今身子未好,先回去,孤带人去一趟公主府。”


    姜稚月知道自己此刻去了也是添乱,点点头,乖顺道:


    “那我先回去,有什么情况哥哥定要遣人来告知我。”


    “好。”


    太子说完,也不再多耽搁,快步往宫外方向走去。


    姜稚月回身,目光追随着他们,隐隐听见李福安愁道:


    “如今距离花神祭不到一月,这……”


    “此事孤自会再想办法,你先去知会王院判,带人速去公主府。”


    花神祭……


    姜稚月柳眉紧蹙,绞着帕子若有所思地回了自己宫里。


    晚间的时候,太子来了璋华殿。


    姜稚月当即迎了上去:


    “源哥儿怎么样了?!”


    “说是罕见的疟疾,病情倒是稳住了,但尚未脱离危险期。”


    太子愁眉不展,末了,又补充道:


    “是姚盈初给的方子起了效。”


    姜稚月一愣,随即神色如常道:


    “稳住就好,哥哥用膳了么?我让厨房煲了汤,正打算送去东宫呢。”


    太子洗手的动作微滞:


    “你有话要同孤说?”


    姜稚月没立即答话,反倒是让太子坐下来,先用膳。


    等他喝了碗鸡汤,她才咬着唇,试探开口:


    “花神祭,我替……”


    “不可!”


    似是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太子不等她说完就一口回绝了。


    “你才受了伤,花神祭辟谷七日,还要在神泉中日夜不停濯洗九百九十九朵神花,如何承受得了!”


    “可如今源哥儿生死未卜,阿姊也分不出心神参与祭祀编排,此事事关我大姜国祚,我作为大姜的公主,合该出一份力!”


    太子蹙眉:


    “但


    花神祭需得有过夫妻合欢的女子才行……”


    “我……”


    姜稚月脸红了一下,有些别扭,一跺脚,道:


    “花神祭时我已成婚,与宋知凌尽早洞房不就好了!”


    “你……”


    太子这一天被诸多杂事烦扰,薛凝那边又与他闹着,一时没控制住情绪扔了汤勺。


    “咣当”一声脆响,他陡然回神,看着姜稚月,欲言又止半天,最后颇为无力道:


    “罢了,容孤再想想吧。”


    自打姜稚月上次夜里在二姐府门口大放厥词后,太子便停了她的礼仪教导。


    谁料昨夜跟他说完要替二姐祭祀后,第二日一早,姜稚月意外地再次看见了石嬤嬤。


    她有些诧异,起身迎过去:


    “嬷嬷近来安好?”


    石嬷嬷有些心疼地拉着姜稚月瞧了瞧,叹息:


    “老奴一切都好,公主却是憔悴了。”


    姜稚月原本觉得自己没什么的,可听见她这么说,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这一哭,连日来强忍着的委屈和心酸一股脑都涌了出来。


    “石嬷嬷……”


    她越哭越伤心,抱着石嬷嬷的腰不撒手,直到哭了有一炷香的时辰,才渐渐缓了过来。


    “公主莫要伤心了,哭坏了身子自己平白受罪——”


    石嬷嬷抚摸着小公主的墨发,长叹了一声,语气心疼地劝道:


    “虽然四殿下容貌跟三殿下比起来到底差了点儿,但胜在对公主全心全意,公主也不必太过伤怀,成婚后再挑几个姿色绝艳又会伺候人的男子,养在外面就成。”


    石嬷嬷稍稍压低了声音:


    “况且那宋三皇子又有腿疾,体力哪比得上舞刀弄枪的四皇子。长公主托人给我带话,让我转告公主,若是公主想要,她亲自帮你选几个好的送过来。”


    “……”


    姜稚月抽噎的声音一顿,诧异地抬头,哭笑不得地盯着石嬷嬷看,一时竟忘了伤心。


    过了良久,她才反应过来,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嬷嬷还真是……”


    她抿着唇,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词,最后鼓了鼓发红的小脸,忍不住笑道:


    “嬷嬷今日教我什么?如何挑选绝色男子吗?”


    ……


    有了石嬷嬷的开导,姜稚月情绪恢复得很快,未出几日就又回到了以前活蹦乱跳的样子。


    太子的消息也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


    ——源哥儿病情暂且稳定了,但姜宜宁一时走不开,已经上奏父皇,由姜稚月担任花神祭的主祭人。


    消息传到璋华殿的同一时间,也传到了雪竹苑。


    宋砚辞眉心微微皱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捻在信纸上如冷白的玉。


    他低头略一沉吟,招来褚屹,低声吩咐了几句。


    正说完,院中传来一阵声势浩大的响动。


    宋砚辞拿笔的动作一顿,收了信转着轮椅出了房门。


    门外,陛下身边的王公公正带着二十几个白面内侍,从院外鱼贯而入。


    王公公站在宋知凌身旁,微弯着腰,满脸堆笑,不知在说些什么。


    两人的交谈在他出来的瞬间停了下来。


    宋砚辞在廊下,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为首的两个内侍手中的托盘上。


    其中一个内侍手中的托盘上之物,被大红色云锦缎盖着,轮廓隐约可瞧出是几本图册的模样,旁边是一枚叠放整齐的雪白色素锦帕子。


    而另一个内侍手中的大红色刷漆榉木托盘上,则放着一座质地极其莹润的送子观音,送子观音怀中抱着一个穿肚兜的胖小子,慈眉善目,一派温和。


    若是不经意看去,那观音微垂的视线,似是恰好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宋砚辞胸口猛地一沉,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收紧。


    “嗨哟,原来宋三皇子也在啊。”


    王公公笑着用拂尘的手柄端往身后这些人身上点了点,解释道:


    “陛下派老奴来给准驸马送些喜礼,恰好也帮着装点装点婚房,倒是不曾想叨扰了三皇子。”


    王公公满脸堆笑,擎等着他开口。


    宋砚辞扫了他一眼,收回眼底复杂神情,冲他略一颔首,淡声道:


    “既是来送喜礼,你们继续便是,不必顾忌。”


    王公公“诶”了声,招呼身后众人继续。


    宋知凌又与王公公客套了几句,着下人请王公公去偏房喝茶,自己往宋砚辞的方向看了一眼,朝他走过来。


    “哥的腿可好些了?”


    宋知凌视线落在他腿上。


    自从那日陛下为他与阿月定下成亲日期后,宋砚辞就没怎么出过房门。


    褚屹哥说,这几日他哥的腿诊治到了关键时期,是以不便出门。


    宋知凌不等宋砚辞答话,一个越身跳坐到廊庑的凭栏上,双手抱胸闲闲靠在廊柱上,自顾自道:


    “本想着离成婚还有半个多月,倒也不着急,谁晓得陛下这般周全,不过提早布置了也好,总不至于新婚夜委屈了阿月,哥你说是吧?”


    宋砚辞亦松了紧握的手,往后一靠,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静静与宋知凌对视了半晌,宋砚辞的胸腔中缓慢溢出一声轻笑:


    “云笙你在怕什么?”


    “怕我抢了她吗?”


    宋知凌唇角笑意一僵,缓慢落了下来。


    他盯着他瞧了许久,嗤笑一声:


    “是你自己在乾清殿上亲口拒绝了陛下的赐婚,如今又说这些是做什么?难不成你觉得阿月会给你后悔的机会么?”


    宋知凌的语气带着一丝哂笑,眼神锋利。


    宋砚辞几不可察地攥了下掌心,移开视线:


    “我回去了,你好生招待王内侍。”


    第24章 第24章“大伯哥”


    自从定下姜稚月作为花神祭的主祭司之后,她便开始忙得没日没夜。


    除了跟着石嬷嬷学习新婚禮仪之外,还要跟着禮部一道学习花神祭的禮仪和舞蹈。


    这期间还抽空去了两次二公主府看望源哥儿。


    短短半个多月下来,她就瘦了一圈。


    不过也正是因为瘦了些,婚礼当日穿上喜服的时候,腰身一掐,便越发显得身材妙曼婀娜。


    尤其是再被喜服的大红色一衬,整个人瞧着比从前多了许多妩媚和成熟。


    四月初六春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皇宫内外一片喜气洋洋,就连京中的百姓都得了朝廷分发的金箔银箔,跟着欢腾雀跃。


    在宫里拜别咸德帝后,太子亲自送着姜稚月出了宫,与宋知淩迎亲的队伍在朱雀大街上汇合。


    丝竹乐声震天,百姓门夹道欢迎。


    姜稚月坐在轿中,手指捻搓着却扇的扇柄,听见外面热闹喜庆的各种声音,心中对于自己今日嫁给宋知淩一事,仍然觉得有些恍惚。


    从小到大,她对宋知淩相熟得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左右手。


    可若是说让她嫁给他,像是寻常夫妻那般恩爱相处,她却是从未想过的。


    不仅没想过,若是不经意被谁提起来一句,她还会觉得尴尬。


    就像那次,在湖心亭上他对自己的吻。


    唇瓣相触的一瞬间,她没有半点与宋硯辭时候的臉红心跳,反倒觉得别扭。


    甚至还能分出心神,因他不小心咬了自己而生气。


    这几日石嬷嬷给她教了不少男女之间的床笫之事,那些图册和玉雕栩栩如生地刻画进腦中。


    姜稚月攥着扇柄的手指一紧。


    一想到今夜还要与他赤//身相对,夫妻敦伦,她就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喜轿就停在了雪竹苑门口。


    姜稚月急忙将却扇举在臉前。


    须臾,一道轻快的腳步声靠近,轿帘被人掀开,一个大红色人影立在门前。”


    阿月。”


    宋知淩的声音里满是春风得意的笑意。


    姜稚月腦中又忍不住蹿起方才在轿中的胡思乱想,她起身下轿的腳步一乱,险些摔跟头。


    宋知凌急忙过来扶住她。


    男人的臂膀结实有力,姜稚月搭上去时心里一跳。


    原想着站稳后就松开,然而视线一转,余光中瞥见人群前面坐轮椅的男人。


    察觉到他的视线在看着自己,姜稚月的手一顿,抿了抿唇,最后任由宋知凌扶着自己走了进去。


    雪竹苑不算大,来的宾客也都是与姜稚月和宋知凌相熟之人。


    往正堂走的时候,姜稚月看见二姐和薛凝站在一处,有心想上前去问问源哥儿如何了,但碍于场合只能作罢。


    姜稚月跟着宋知凌进到正堂,第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上首左边位的宋硯辭。


    许是为了应景,今日男人难得换上了一身绯色圆领锦袍,领口和袖口处是深红色的云纹滚边。


    右眼角那颗红色泪痣在绯色衣袍的衬托下,格外惹眼,给他原本的容貌平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妖冶。


    姜稚月视线瞥过去的时候,恰好宋硯辭也正用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朝她望过来。


    隔着纷繁热闹的礼仪队伍和宾客,两人的视线在空中遥遥相撞。


    姜稚月心里一紧,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直到听到司仪高昂喜庆的声音时,她才骤然回过了神,匆匆收回了视线。


    婚仪的程序很长,好在之前石嬷嬷都同姜稚月一一讲过,并未出现任何差错。


    只除了宋硯辭的目光是个意外。


    自从一进门时,两人对视那一眼之后,他的视线就总是如影随形般落在她身上。


    男人的目光存在感实在太强,以至于姜稚月慌張到连身旁与自己拜堂的宋知凌都要忽略了去。


    及至与宋知凌行过夫妻对拜之礼后,姜稚月忐忑的心情在一刹那达到了顶峰。


    ——当初说好,要宋砚辞代替宋皇接受新妇的敬茶。


    所有人的各色目光,一时间都落在了她和宋砚辞身上。


    而宋砚辞看向她的目光,则骤然深了几分。


    姜稚月胸口起伏得厉害,心跳剧烈,端着茶盞的手指忍不住发麻。


    耳中所有声音似乎都被蒙了一层水雾,只剩激烈的心跳声一下下砸在鼓膜上。


    她的指腹按到发白,随着靠近宋砚辞身前,男人那道凝在自己臉上的视线,也越来越具有压迫感。


    姜稚月小步挪移到距离宋砚辞两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少女如葱白一般水嫩纤细的手指捏着大红色茶盞,鬓边的赤金流苏步摇微晃,一下下擦过她白嫩小巧的耳垂。


    脖颈垂出优美的弧度,在红色衣领下白得晃眼。


    她的朱唇轻轻抿着,纤长濃密的眼睫像是蝶翼不住抖动,曲线婀娜的胸脯裹在红色嫁衣下,比以往起伏得更为剧烈。


    许是太过紧張,少女的声线带了一丝明显的颤意。


    嘴唇翕动半晌,才将那两个字轻声说出来:


    “大伯,请用茶。”


    那双莹润软嫩的唇瓣一张一合,唤出这句“大伯”时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娇糯。


    莫名的,一股滚烫的激流刹那间席卷宋砚辞全身。


    那夜的梦,她缠着他抚摸她隆起的小腹,唤他大伯的场景,再次不合时宜地浮现腦海。


    宋砚辞的呼吸猛地一紧,血色泪痣越发艳红,眸底涌起灼人的热浪,喉结重重向下滑滚,险些就要失控。


    许是他久未作出反应,对面的少女抬眸瞧了他一眼。


    潋滟的杏眸在大红色嫁衣的衬托下,多了几分春色。


    宋砚辞微微仰了仰头,闭着眼竭力平复内心的汹涌和挣扎。


    良久,睁开双眸。


    眼前看起来极为登对的璧人站在一处,郎才女貌,两人身上相同的火红嫁衣如同刺眼的火焰,灼得他颈侧青筋猛地跳了几下。


    男人眸底幽沉,视线极其缓慢地从少女的脸颊滑到手中的茶盏上,抬手接了过来。


    两人的指尖不经意碰上。


    少女的手指一抖,像是被鱼钩惊了的小鱼一般,猛地缩了回去,藏进了袖中。


    宋砚辞往她眼底瞥了一眼,揭开茶盖饮了一口。


    茶汤苦涩,微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落,宋砚辞最后一丝燥意被缓缓压了下去。


    他的视线从姜稚月身上挪向旁边的宋知凌,不发一言地与他的目光短暂对上。


    搭在膝上的指腹意味深长地轻捻了下。


    敬了茶礼便算成了。


    姜稚月被锦葵和琉璃扶着往外走,仍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沉沉落在背后。


    刚一出大堂,拐过无人处,她的腿就软了下来。


    宋知凌瞧了她一眼,代替琉璃扶住她。


    “累了么?”


    听出他声音里的别扭,姜稚月脚步一顿朝他看去,这才发现,他的脸颊不知何时也漫上了一层红晕。


    姜稚月瞧他也是这样,自己原本尴尬的情绪反倒没那么强烈了。


    她抿唇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埋怨道:


    “可不累死了!我都给你去信说过一切从简了,你还要弄这些。”


    宋知凌被她掐得夸张地嗷嗷大叫,一低头,恰好见橙黄色夕阳落在少女姣好的笑靥上。


    他神色一恍惚,脚步慢了下来。


    “阿月……”


    姜稚月被他的语气弄得吓了一跳,眼睛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看过来。


    宋知凌猛地回过神,尴尬地笑了笑,眼神乱瞟了半天,才想起来正事:


    “哦对了,方才我问过你二姐了,小皇孙已经醒来了,且如今可以进食了,也没再高热腹泻,你放心吧。”


    姜稚月诧异不已:


    “你怎么……”


    “方才进院子的时候,见你总往你二姐那里瞧,我方才便抽空悄悄去问了一下。”


    宋知凌语气得意,微微仰着下巴,像是等人夸奖的样子。


    姜稚月忍俊不禁,对他招了招手。


    宋知凌一愣,不大自然地将自己的脸伸了过去,然后便觉脸上一疼,小姑娘在他脸上掐了掐,哈哈大笑起来。


    姜稚月被送到婚房后,宋知凌便去了前院宴客。


    她也没拘着自己,摘了头面,靠到软榻上拿了块儿点心祭自己的五脏庙。


    一直到了戌时末,宋知凌才再度回来。


    姜稚月已经撑着脑袋有些昏昏欲睡,闻声慌忙坐直身子,不知为何,在闻到那股濃郁的酒气时,心中不禁紧张了起来。


    “你、你酒量不好,喝这么多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去扶他,但她的脚步就像是钉在了原地一般,一步也迈不开。


    尤其是一想到,宋砚辞就在隔离院子离她很近的地方,她就更不知自己今夜该怎么与宋知凌相处。


    从前同太子哥哥信誓旦旦夸下的海口,说新婚夜就与他圆房,也似失了勇气。


    宋知凌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摇了摇有些昏沉的脑袋,神秘兮兮地朝她凑了过来,从袖中拿出一个东西:


    “阿月,阿月你瞧。”


    姜稚月抿了抿唇,这才慢慢挪动步子,“什么?”


    “送你的。”


    宋知凌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一枚玉佩,莹润白皙的羊脂玉被雕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胖猪。


    “咦?”


    姜稚月自己的属相是猪,乍一看见这只小猪,觉得新奇,忍不住拿在手中把玩。


    “你买的?”


    “我自己雕刻的,怎么样?厉害吧?”宋知凌的眼神醉得有些迷离,还不忘邀功,“打磨了十来日呢!”


    说完,他的情绪似乎低了下来,喉结滚了下,低声道:


    “阿月,我知你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姜稚月拿着玉佩的手一抖,听他继续道:


    “你喜欢我哥这么多年,我不求你能立刻忘记他,我只……”


    “宋知凌!”


    姜稚月眼睫轻颤,出声打断他的话。


    她抬眸与他对视,脑中天人交战许久,最后狠了狠心,一把将人推坐到榻上,自己跟着跨坐了上去。


    “春


    宵一刻值千金,宋知凌,你还是不是男人!”


    宋知凌脑袋木木的,坐着看了她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


    他耳朵涨红,紧着呼吸了几下,又怕自己不小心碰疼了她的伤口,嗓音沙哑急促地唤她:


    “阿月,阿月……”


    姜稚月也紧张得紧掐着手心。


    但一想到过几日的花神祭,她又硬着头皮将自己的唇送了过去。


    浓烈的酒气喷洒在鼻尖,姜稚月试探般在他的唇角啄吻了一下,盯着他震惊的眼睛看了一眼后,便紧闭起双眸,再度将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宋知凌胸口猛地一起伏,寂静的房间里发出“咕嘟”的吞咽声。


    男人扶着她腰的力道缓缓收紧,护着她的后脑勺缓慢将人往床榻上放去。


    第25章 第25章“我是你弟弟的妻子,是……


    忽然,前院传来一阵忽远忽近的嘈杂声。


    姜稚月吓了一跳,猛地推开了宋知淩。


    宋知淩的酒也醒了一半,眼中渐渐泛起清明之色,抱歉地看了她一眼,蹙眉朝外扬声问:


    “何事吵嚷?!”


    “回、回主子——”


    常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是三殿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宋知淩就感觉姜稚月浑身猛地僵住,攥在他袖口的手一扯。


    宋知淩不动声色地蹙起了眉,沉声问:


    “我哥他怎么了?”


    “三殿下他方才遭遇了刺客,现下昏了过去。”


    “執玉哥哥他……”


    姜稚月脸色突变,猛地从榻上站起了身,下意识就要往门外跑。


    才刚迈开步子,她猛地想起什么,定在了原地,缓缓回头,对上宋知凌的目光。


    默了默,她又将迈出去的步子克制着收回来,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低声道:


    “云笙,大伯哥他……”


    宋知凌起身,未发一言过来抓住她的手握了握,领着她出了门。


    小姑娘一路上都磕磕绊绊地魂不守舍,一张小脸在火紅嫁衣的衬托下煞白,有心想多问常康两句,看了看身侧脸色黑沉的宋知凌,又将话咽了下去。


    所幸宋硯辭的东院离他们的西院不远,未出一炷香便到了。


    房间里血腥味倒不浓重,反倒是草药的味道占了上乘。


    姜稚月随宋知凌走进内室,见常乐和褚屹两人守在床边,忍不住往周围看了一眼,并未瞧见姚盈初的身影。


    “如何了?”


    听见宋知凌的声音,姜稚月跟着回了头。


    褚屹蹙眉道:


    “伤口倒是不深,只是刀刃淬了毒,三殿下如今是中毒昏迷,我已给他喂下解毒的药丸,待毒解了就没什么事了。只是——”


    姜稚月的心,跟着这句刻意拉长的“可是”提了起来。


    褚屹似乎往她这里瞥了一眼,犹豫道:


    “只是我只擅长针灸之术,主子的伤口需要缝合,现下我们几个男人里都没有动过针線的……”


    说着,又不动声色往姜稚月身上瞧了一眼。


    察觉到褚屹的視線,姜稚月垂在身侧的手猛地蜷了蜷,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看了宋知凌一眼,犹豫了一下,终是垂着眸没出声。


    屋中气氛一时有些诡異的安静。


    宋知凌侧首看了她须臾,忽然开口:


    “阿月,你从前学过女紅,这缝皮肉与缝衣裳差不多,你……敢吗?”


    姜稚月有些震惊地抬头盯着他。


    对上宋知凌复杂的目光,她又慌张收回視線,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不已。


    脑中天人交战了许久,最终感情战胜了理智。


    她紧紧攥住拳,微一颔首,不敢去看宋知凌的眼睛,只抬头问褚屹:


    “要怎么处理?”


    宋硯辭的伤口在左下腹。


    衣裳褪下露出伤口的刹那,不知是不是姜稚月的错觉,她感觉到站在一旁的宋知凌呼吸明显一沉。


    还不及她存着疑惑朝他看过去,宋知凌就按了按额角,哑声道:


    “飲多了酒,头晕,我先回去躺着了,阿月——”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笑道:


    “我哥就劳烦你今夜帮忙照看了,别累着自己,早点回来,让褚屹送你,他武功高。”


    姜稚月心口莫名一颤,须臾,点了点头:


    “好。”


    常康跟着宋知凌回了西院,常乐去灶房盯着煎药,房间里只剩下褚屹和姜稚月,还有床上躺着的宋硯辭。


    姜稚月呼吸紧促,视线缓缓落在宋硯辭的小腹上,拿着针的手猛地一抖。


    男人的肌肤如玉一般白皙,透着病态的白,腹肌壁垒分明,紧实而充满力量感,线条流畅的腰线轮廓绝佳,顺着向下隐入锦被中。


    那道狰狞的伤疤,就横隔在左侧胯骨位置的腰线处,皮肉外翻,给原本完美的男人腰腹添上一笔诡異的野性。


    姜稚月强迫自己不去在意旁的,全神贯注在他的伤口上。


    然而微凉的手指在碰到男人紧实的腹部时,那股滚燙的触感还是让她没来由地轻颤。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顺着指尖窜入胸腔当中,心脏随之一紧。


    姜稚月猛地弹开手指,两靥滚燙,喉咙里紧得发干。


    她唯恐身后的褚屹看出了自己的异样,不动声色地按着胸口深吸了两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慌乱,将针尖缓缓刺入了宋砚辞腰侧。


    她的手抖得厉害,手法过于生疏,又刺得太深,床上昏迷中的男人不禁闷哼了一声。


    姜稚月吓得慌忙停了手,无措地看向宋砚辞,瞧见他因难受而皱起的眉,着急得眼圈立刻紅了。


    褚屹摸了下宋砚辞的脉,安抚道:


    “无妨,有劳公主继续便是。”


    姜稚月点了点头,重新紧盯宋砚辞的伤口,抿紧双唇,强压下心底那些复杂情绪。


    有了第一针,后面那几针便好了许多。


    姜稚月尽力忽略自己指尖触到的结实滚烫的腹肌,强迫自己稳稳将另外几针缝上。


    短短几针下来,她感觉自己像是耗尽了全部气力一般,身子因紧绷而满是酸痛感。


    床上的宋砚辞额上亦是渗出了一层细汗,脸色似乎比方才更白了几分,一贯舒展的眉此刻也轻轻拧着。


    褚屹帮着姜稚月将伤口收了针,看了眼伤口流出的黑血,道:


    “我去配些解毒的药,待会儿公主也飲一碗,现下劳烦公主先照看下殿下。”


    姜稚月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说不出半个字。


    房门开了再关上,房间里静得出奇,只有姜稚月自己隐隐急促的呼吸声回荡在内室中。


    她方才拿针的手还有些止不住的抖,她将自己的双手放在膝上,将嫁衣攥得骨节发白,喘了好久,才彻底平复下来。


    从今早到现在,纷纷扰扰了一日,似乎直到此刻,终于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姜稚月深吸一口气,视线忍不住投向躺在床上的宋砚辞,心中骤然产生了几分不真实之感。


    執玉哥哥……如今真就成了她夫君的兄长,她的大伯哥了么?


    一想到今日敬茶时唤的那声大伯,不知为何,姜稚月的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燙。


    有些想哭,又没有哭的力气。


    好似所有的伤心与失望,在此前的日积月累中,都已宣泄完了。


    她的手指忍不住轻轻抚摸上男人腹间的伤口,指尖轻颤了一下。


    这算不算是……算不算是她留在他身上长久的印记。


    即便伤口愈合,这道浅淡的疤痕也会永远留在他的身上,是她的手笔。


    姜稚月眼睫极快地颤动了两下,掀眸看向宋砚辞。


    床上的男人眉心不时轻蹙,纤长的浓睫在眼下透出颤动的阴影,薄唇紧绷,额上泛起一层层细汗。


    即便是昏迷


    中,也可以看出他并不是那般安稳。


    姜稚月盯着他看了片刻,长叹一声收回思绪,起身寻了块儿干净的帕子来。


    她的身材太过娇小,坐在床边能够碰到他左腹已是极限,要想擦拭他额上的汗珠,就须得一条腿跪到床边去。


    她站在床边犹豫了许久,瞧到他因痛苦而微微皱起的眉,这才狠下心来,提起裙摆,将右腿跪了上去,身体前倾,不盈一握的细腰勾出优美弧度,凑到了宋砚辞身前。


    男人微重的呼吸声传来,她这才察觉到他气息中熏染的酒气。


    他喝酒了?


    姜稚月美眸大睁,心中微诧。


    在她的印象中,執玉哥哥极少饮酒。


    他总是极端自律又清醒,很少让自己沾染酒精这种麻痹意志的东西。


    可此刻闻着那股酒精味儿,他似乎不仅饮了酒,还饮了不少。


    姜稚月眉心极轻地跳了一下。


    她压下心中异样的感觉,捻着帕子缓缓落在了他的额角。


    然而才刚触碰到他的一瞬间,床上的男人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掐住她纤细的手腕,将人重重一扯。


    姜稚月娇呼出声,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宋砚辞压在了床上。


    背后是铺了绸缎的柔软床褥,身前宋砚辞的胸腹坚硬滚烫,像一堵铜墙一样将她桎梏在身下。


    男人有力的大手强势地攥住她的皓腕,手背隐忍的青筋重重鼓跳。


    他与她贴得太近了,近到姜稚月轻易就能透过他根根分明的眼睫,看到他琥珀色眼底小小的慌张的自己。


    坚硬和柔软的两具躯体几乎严丝合缝,英挺鼻尖与粉嫩琼鼻微错着,似有若无触碰。


    含着酒意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姜稚月瞧见男人泛红眼底的欲念,赤//裸直白。


    姜稚月心跳得又快又急,狠狠砸在胸腔中,被他压住的胸脯剧烈起伏,娇躯紧绷。


    她紧揪着他襟口,喉咙有些发紧:


    “执、执玉哥哥……”


    男人不知是醉的,还是因中毒所引起,尽管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眼底似是未有一丝因此而清明。


    反倒变本加厉地欺近她,嗓音像是过了火,沙哑含混道:


    “别走、别走……”


    他的身子滚烫,挨得极近,姜稚月能感觉到他厚重有力的脉搏一下强于一下,带着不经意的压迫感。


    姜稚月心一提,呼吸都跟着乱了,潋滟的眼尾晕出一抹无助的水红。


    她推了推他,着急娇喘:


    “执玉哥哥,你、你看清楚,我是……”


    “陪着我。”


    宋砚辞似是难耐得撑不住,将脸埋进她的颈窝中,英挺的鼻梁轻戳她柔软娇嫩的颈肉。


    耳后薄而敏感的肌肤被喷薄的热息灼烫。


    姜稚月呼吸一滞,猛地抓紧了他的手臂,清澈明丽的杏眼中水汽氤氲得可怜,眼看就要落泪。


    “执玉哥哥……宋砚辞!你、你看清楚,我是阿月,是、是……”


    姜稚月明显感到他紊乱的粗喘中透着越来越危险的气息,眼一红,急促道:


    “我是你弟弟的妻子,是你的弟妹!宋砚辞你清醒些!”


    她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含了几分哭腔,语调不算低。


    话音落下后,身上人身子猛地一僵。


    屋中瞬间陷入了寂静,只余他尚未来得及平复的喘息隐现。


    过了不知多久,男人从她的颈窝里抬起头,赤红着眼尾定定盯着她瞧了片刻,撑着身子朝旁边倒回了床上。


    他将手背搭在眼上,冷白的手腕上青筋蜿蜒,看不清情绪地滚动了下喉结,嘶哑道:


    “抱歉。”


    姜稚月听出他语气中的清醒,心里窘迫得厉害,急忙从床上下来,拉了拉散乱的衣襟,低头找补:


    “大伯可是饮醉酒认错了人,将我……错认成了姚姑娘?”


    床上的人喉骨冷白嶙峋,几番滚动,没出声。


    姜稚月将他的沉默看做了默认,尽管告诫自己不可以难受,心里还是在刹那间涌起了酸涩。


    她朝他身上看了一眼,忍着声线的颤抖,道:


    “既然大伯已然醒来,我就先回去了,云笙……云笙还在等我。”


    岂料才刚转身,手腕猛地被人攥住。


    男人的手心滚烫,力道大得足以让姜稚月心尖一颤。


    她脉搏剧跳,听见他嗓音低哑,开口道:


    “阿月今后,还唤我执玉哥哥吧。”


    姜稚月神色一滞。


    片刻后,她缓缓搭上宋砚辞的手背,将他的手从自己腕上一点点推了下去。


    少女娇糯的嗓音带着笑意:


    “可我与你弟弟已经成亲,再唤执玉哥哥于礼不合,若是你不喜欢大伯这个称呼,我同云笙一样,唤你一声兄长吧。”


    “……兄长平日亦可唤我一声弟妹。”


    姜稚月话音落下,等了许久,身后再未传来响动。


    只有不经意的呼吸声被压得极近克制。


    她低头瞅了瞅自己绣着并蒂莲的火红裙摆,再未往身后多看男人一眼。


    毫不犹豫地掀帘走了出去。


    第26章 第26章“新婚妻子”


    褚屹将她送回西院的时候,姜稚月远远便看见宋知淩的身影。


    意气风发的青年人身上还穿着今日成婚时的那身喜服,抱臂斜斜靠在廊柱上抬头望月。


    听见响动,他低头朝她看过来,月色下英俊的臉棱角分明。


    见她瞧过来,宋知淩起身拿着披风迎过来,笑道:


    “回来了。”


    “嗯——”


    才刚与宋硯辭发生那样的事,此刻见到自己的新婚夫君,姜稚月神色有些不自然,别扭道:


    “你怎么没睡?”


    宋知淩替她系好系带,将她小手包裹在掌心,回道:


    “突然想起,与你的合卺酒还未饮,便起来迎你了。”


    姜稚月闻言脚步猛地一顿,唇畔弧度僵硬地侧头看他。


    自己夫君那双同宋硯辭很像的眼眸,里面满是浓黑如墨的颜色,迎着她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凝视着她。


    她听见宋知淩近乎低喃般唤了自己一声:


    “阿月……”


    姜稚月神色逃避,口中胡乱低应了一声:


    “那、那我们就快饮了酒,你也早些歇下……”


    她虽然知晓,这几日自己势必要赶在花神祭前与宋知凌圆房。


    但方才,她与宋硯辭实在太过……亲密。


    事已至此,今夜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跟宋知凌有下一步的关系了。


    不仅是心里上过不去,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排斥他的触碰。


    宋知凌将她的神情尽数看在眼底。


    他笑了下,攥了攥姜稚月的小手:


    “那你还不赶緊的,我这会儿都困死了。”


    两人饮了合卺酒,脱了外裳和衣而眠。


    许是因着从前他们三人出去玩时也有过同塌而眠的经历,再加之姜稚月从天不亮折腾到现在,实在太困。


    躺下没一会儿,她便沉沉睡了过去。


    听着身边传来的绵长呼吸声,宋知凌缓缓睜开眼睛。


    男人侧过身子,撑着手肘,复杂地眸光静静打量着身旁的少女。


    良久,他收敛了神色,起身下床,朝着东院的方向而去。


    宋知凌到东院的时候,宋硯辭已起了身,坐在床上刚将药碗放下。


    他往那药碗上瞅了一眼,盯着宋砚辞惨白的臉色,哼笑了一声:


    “如今阿月又不在,哥这般做戏给谁看?”


    见他看过来,宋知凌哼道:


    “刀口朝右斜上方,不是你自己弄的么?”


    他上前两步,一脚踏在床沿边,撑着身子凑过去,咬牙道:


    “宋砚辞,毁了别人的洞房花烛夜,证明了在阿月心中你比我重要,很得意?你以为你赢了么?阿月现在是我的妻,她此刻正睡在我的床上!”


    “四殿下……”


    常乐听见声音,进来颤巍巍小声劝阻。


    宋知凌头也未回:


    “出去  !”


    宋砚辞掩唇轻咳了一声,温声道:


    “常乐,你先出去,在门口守着,我与四殿下有话要说。”


    他刚说完,宋知凌冷哼一声,收回了腿,往一旁的太师椅上大马金刀一坐:


    “说!”


    门扇“咯噔”一声关了,宋砚辞微微仰头靠在床栏上,喉结滚了一下。


    须臾,淡声道:


    “在回宋国以前,你不可与阿月同房。”


    “为何?”


    宋知凌一听这话,当即坐不住了,“哐”地一拍桌子,怒道:


    “宋砚辞你到底什么意思?!当初百般拒绝阿月的人你,如今你又这般作态,是反悔……”


    “你有没有想过——”


    宋砚辞睜开眼瞧他,語气平静,眼神却锋利得充满压迫感:


    “如今宋国风雨飘摇,你娶了阿月本就是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上,上回她遇刺就是最好的例子,倘若她再有孕,你以为……那些人会放过她?”


    宋砚辞平日里总是极擅谋断,什么事情宋知凌只知道听他的准没错,也不问缘由。


    他还很少有像此刻这般,给他解释这么多的时候。


    宋知凌闻言愣了一下,怒气慢慢平缓了下来,眉头緊锁,怔怔盯着宋砚辞,缄默不語。


    良久,他方回神,语气明显弱了下来:


    “可你就这么笃定,我们能回去?我觉得在姜国也挺好……”


    “好讓大皇子登基,你我彻底成为丧家之犬?你觉得一旦他成为皇帝,还能容得下你我二人么?到时候阿月又当如何?”


    宋砚辞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云笙,如今为了阿月,你也不该再这般单纯了。”


    宋知凌没想到,自己急匆匆来找宋砚辞兴师问罪,反倒会被他教育一番。


    尽管对宋砚辞今日行为极为不满,但不得不说,他的话并没有错。


    宋知凌低头沉默了片刻,起身看了他一眼:


    “即便如此,我与阿月的房中事也轮不到你来掺和!请哥以后,离我的新婚妻子远一些!”


    他将“新婚妻子”几个字压得很重,像是护犊的野兽。


    宋砚辞许是说了许多话,原本就苍白的臉色更白了几分,连唇上都失了血色,蹙眉咳了声。


    宋知凌拧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迟疑道:


    “你当真傷了?!”


    他从前总是舞枪弄剑,对于受傷习以为常,宋砚辞这模样,应当不止是伤了小腹那一处。


    宋砚辞似是累极了,轻阖眼帘,仰头疲惫往后靠去:


    “你回吧,新居第一夜,莫讓她醒来害怕。”


    姜稚月第二日醒来后,果然恍惚了片刻才清醒过来。


    她先是小心翼翼往旁边乜了眼,未察觉到宋知凌的人影,这才松了口气坐起来。


    锦葵进来的时候,姜稚月刚从床上下来。


    她急忙上前,扶着她在桌边坐下,替她梳洗。


    姜稚月瞧了眼镜中的自己,本以为脸色定然不好。


    然而一看,发现面色红润,皮肤娇嫩水润,似乎同往日并无太大区别。


    她这才松了口气,看着镜中的锦葵,奇怪道:


    “宋……驸马呢?”


    “太子殿下一早来了雪竹苑,驸马现下在前厅陪着呢。”


    “哥哥来了?!”


    姜稚月杏眸大睁,不解道:


    “这么早哥哥就来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锦葵摇了摇头:


    “不知,公主要过去看看么?”


    姜稚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略一沉吟:


    “还是算了……”


    话未说完,门口常康匆匆忙忙跑过来,站在门口敲了两声门,回禀道:


    “公主,太子殿下来了,说是有话同您说,让您方便的话过去一趟。”


    姜稚月戴耳环的动作一顿,与锦葵对视了一眼。


    锦葵朝门口的常康回了声“知道了”。


    从前姜稚月经常来找宋砚辞玩,这雪竹苑她一点儿也不陌生,都没等常康带路,她自己就已经轻车熟路地往前厅去了。


    昨夜后半夜下了一场绵绵春雨,天空被洗刷过,蓝得清透洁净,空气中有隐隐的潮意。


    一身红色裙衫的小姑娘,在明艳的晨光中穿花绕柳而来。


    少女水眸潋滟,樱唇点朱,白皙无暇的肌肤透出淡淡芙蓉色,晨曦碎金般洒在她如玉的肌肤上,如有流光萦朔。


    风一吹,裙裾飘扬,愈发衬得身姿袅娜,纤细娇柔得恍若从花间走出的小仙子。


    宋知凌正与太子说着话,见到她的样子,不觉一怔,喉咙霎时间重重吞咽了一下。


    他知道她娇美,但她作为他的新妇,这般美得动人,却让他忍不住生出许多旖旎的心思来。


    正式血气方刚的年纪,身体不受控制,一股燥意猛地上涌。


    宋知凌尴尬地提了提衣摆,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让人看出异样。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宋砚辞,见他神色如常,面容平淡,不禁偷偷往他身下掃了一眼。


    姜稚月也未想到,昨夜受了伤的宋砚辞也在这里。


    她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笑意尚未来得及收回,脸上刹那涌起一丝慌乱的神色。


    “哥、哥哥怎么这么一大早来了……”


    姜稚月匆匆收回了视线,捋了捋鬓发,抿唇小步上前,螓首低垂,一副乖顺温婉的模样。


    宋砚辞打从她一进来,视线就落在她身上。


    当看到她头上梳着的妇人发髻时,眼底乍现波澜,手指骤然攥了起来。


    他轻咳一声:


    “既然太子有话同……弟妹说,我便和云笙先回去了。”


    说罢,他转动轮椅,回头看了宋知凌一眼,自己率先出了门。


    即将越过姜稚月的时候,身后宋知凌忽然快走了几步,插在了他和姜稚月中间。


    宋知凌似是故意做给他看一般,轻轻拉住姜稚月的手握在掌心暖着,皱眉关切道:


    “晨起还有些凉,应当多穿些才是。”


    他顿了顿,对姜稚月温声细语叮嘱:


    “昨夜太折腾,你未曾休息好,我等你待会儿回来补个眠。”


    姜稚月听他这句略有歧义的话,想到的却是和宋砚辞那一幕,也不知他如今还记得多少,忍不住红着耳朵悄悄用余光朝他那边掃去。


    然而这一扫,猝不及防就撞进了男人乌墨般的深眸中。


    空气瞬间一滞。


    他如有实质的眸光很暗,就那般无声盯着她,目光平静到深不可测。


    有那么一瞬,姜稚月在他的眼底捕捉到细微的波澜起伏,这让她总有种昨夜之事是他故意而为的错觉。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姜稚月就忍不住心跳加速,浑身上下都被他盯得不自在起来,颈侧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潮湿的热度。


    她抿了抿唇,低头看着宋知凌握着自己的手,略一颔首,模样乖顺软糯:


    “知道啦,夫……夫君先回去吧。”


    说罢转过身,无视背后那道灼人的视线,款步走到太子身边坐了下来。


    太子打量了她几眼,笑道:


    “想不到阿月如今做妇人装扮,还是这么漂亮。”


    姜稚月最爱听人夸她容貌,再加之那两人已经走远,方才的局促一扫而光,忍不住抿唇笑道:


    “哥哥惯会拿我打趣。”


    她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抬眸时眼底像是落了晨曦,微微蹙眉越显娇稚:


    “哥哥这次来得这般着急,可是出了什么事?关于花神祭的么?”


    花神祭就在三日后,如今太子一大早找来,姜稚月立刻想到了这一茬。


    她略微低头,小声愧疚道:


    “可我昨夜并未……”


    “孤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昨夜后半夜,钦天监的章大人夜观星象,发现原本九星连珠的不吉之兆突然消失,且东边天气隐泛紫光,是乃上上吉兆,故而不需再特意祭奠花神。”


    太子解释道:


    “但我和父皇的意思是,花神祭每三年一次,今年本都已经准备妥当,且朝野都在关注此事,那日的祭祀还需继续进行,就当做……普通的祭祀就行。”


    太子一口气说了许多,姜稚月听得有些绕,只关注到他最后一句话。


    普通的祭祀……


    她将这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骤然抬头,眼底是掩不住的惊喜:


    “也就是说,我可以不需要和宋知凌圆房了?!”


    “是不着


    急——”


    太子纠正,叹了口气:


    “但阿月,你既然选择了联姻,尽快诞下子嗣,才能永固邦交,这是历朝历代任何联姻的公主都逃不过的。最重要的是,有了孩子,你和宋知凌今后的夫妻关系才能更亲近。”


    姜稚月浓密眼睫缓缓垂了下去,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其实我也是想要跟他好好过的。”


    又同太子说了会儿话,问了源哥儿的情况后,姜稚月便和太子一同从前厅出来了。


    太子往大门口去,姜稚月朝后院走,两人分道扬镳。


    姜稚月一心想着太子方才的话,走路时有些心不在焉,忽然脚底下一个不注意踩空到了一旁的花坛里,身子猛地朝一边倒去。


    她娇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腰上忽然被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将人拉了回来。


    姜稚月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惊魂未定地看向来人,呼吸随之猛地一顿。


    “……兄长。”


    男人的手臂还在她的腰上,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仿佛一使力就能被掐断。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将手收了回来:


    “当心。”


    宋砚辞的手臂松开的瞬间,姜稚月几乎是立刻往后退开了两步,毫不犹豫地与他隔出距离。


    宋砚辞往她脚上看了一眼,语气温和:


    “脚扭了么?我送你回……”


    “不用!”


    宋砚辞还未说完,姜稚月猛地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又往后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不用……”


    说完后,立即朝四周看了看。


    见周围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头对宋砚辞略施一礼:


    “多谢大伯,如果真的担心,遣人去叫我夫君来接我就是,不敢劳烦大伯亲自送回。”


    昨夜他受伤昏迷,她面对他时尚不觉什么。


    如今两人在白日里清醒着面对面,再是以弟媳和大伯哥的关系相处,便感觉有些微妙的不适应。


    小姑娘说话时候的语气客气疏离,在他朝她伸手的时候下意识躲开的动作,就差明晃晃将“抗拒”二字写在脸上。


    宋砚辞不发一言,沉默得盯着她神情慌乱的小脸看了良久,缓缓蹙眉,道:


    “姜稚月,你一定要如此么?”


    第27章 第27章“她已是你的弟妹”


    姜稚月精致的小脸上浮现一抹错愕,随即微微抿了抿唇,浓密的眼睫轻颤了几下,低声道:


    “我、我不懂兄长的意思。”


    少女站在明艳艳的春光里,明媚皓齿,美目流转间顾盼生辉。


    春日衣衫褪去了繁复,青罗细纱灵动地勾勒出少女不盈一握的纤腰,水红的裙裾被微风吹得轻轻拂起,仿若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尽态尽妍。


    如绸缎般墨黑的头发梳成的妇人髻,不仅没将她衬得老气,反倒给她的娇稚里平添了一抹媚意。


    宋硯辭双拳緊握到指节发白,额上青筋急促浮跳了几下。


    他盯着她看了不知多久,墨色眼底潮涌才终于緩緩退了下去。


    只略一颔首,扯唇道:


    “行,姜稚月,我去——”


    宋硯辭顿了顿。


    姜稚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她在他后面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去叫你的夫君过来。”


    姜稚月捻着袖口的手指一抖,心里莫名划过一种不知名的酸涩。


    软糯的唇瓣緊抿得泛了白,她忽然抬头看他,眼底有了亮光:


    “执玉哥哥,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与宋知淩和……”


    “主子!!”


    姜稚月犹豫的声音被常乐骤然扬起的语调打断。


    她如同受惊一般猛地住嘴,似乎突然反应了过来自己方才想说什么,脸色微窘。


    宋硯辭一瞬不瞬盯着她脸上神色变化,直到常乐到了近前,才漫不经心回头:


    “说。”


    “主子!姚、姚姑娘中毒了……”


    宋硯辭眉心皱起:


    “怎么弄的?”


    常乐抬头扫了姜稚月一眼,低声说:


    “姚姑娘听说城外繁芜山上有千年野生血竭,昨夜连夜出城去采,结果……被银环蛇咬了。”


    血竭……


    姜稚月眉心一跳,骤然攥紧了手心。


    她听韩云说过,那是宋砚辞治疗腿疾最重要的藥材之一。


    其实这样的場景,同上次在王家花园时候一样,都是她与他说到关键时刻,姚盈初的消息便突然横插在了两人之间。


    姜稚月在被赐婚给宋知淩后,有好几个晚上想起来上次的那件事,都会觉得痛苦。


    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因为幼稚和天真,从小到大金尊玉贵的昭华公主,还生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自我厌弃。


    明明宋砚辞当时要说的是拒绝自己的话,却因为姚盈初的打断,而让她误解为他终于肯接受了自己。


    但其实,当他因为姚盈初而抛下自己的时候,她就该明白过来的。


    所以当这一次,仍然是姚盈初的消息打断了她的话后,姜稚月只允许自己心里小小的酸楚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她细眉轻轻凝了凝,严肃道:


    “银环蛇毒性剧烈,不若让韩云跟着一道去瞧瞧。”


    她还未说完,宋砚辞的目光骤然朝她投了过来,黝黑的瞳眸中神色复杂:


    “你……”


    他嘴唇翕动,半晌后眉头一皱,移开了视線:


    “罢了,常乐,你去医馆请大夫,我随后就到。”


    想了想,他又道:


    “……先去知会四殿下,就说公主在花园崴了腳,让他来接人。”


    宋知淩来接姜稚月的时候,宋砚辞剛跟着常乐来到宋府门口的耳房。


    姚盈初正站在窗边,往一个白瓷冰纹花瓶里插入一捧天竺葵,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宋砚辞眉头深皱,语气冷淡:


    “不是说近段时日不再见面么?你又来做什么?”


    姚盈初用手沾了些水淋到天竺葵上,笑道:


    “实在是有个好消息,忍不住想来同殿下分享。”


    宋砚辞转动轮椅的动作一顿,掀眸看她:


    “鄞王反了?”


    “嗯。”


    姚盈初忍不住笑,点头道:


    “如殿下所料,鄞王得到我们的消息后,果真反了,在大皇子出京途中动了手,如今大皇子人深陷昏迷,我们的探子说……怕是不成了。”


    宋砚辞闻言未发一声,来到窗边,摘下一朵天竺葵在手中捻了几下,语气沉冷:


    “不能掉以轻心,继续让人盯着大皇子。”


    “殿下是怕大皇子是将计就计?!”


    “未尝没有可能。”


    他看了姚盈初一眼:


    “你先走吧,我还有些事,下次这种事情直接让褚屹传信给我,雪竹苑你以后少来,也不要用这种借口让常乐找我。”


    “可我确实是进山采摘血竭时,被银环蛇咬伤了……不过我自己处理过了而已。”


    见宋砚辞不说话,姚盈初脱口而出:


    “是因为昭华公主么?”


    剛提起那四个字,宋砚辞就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朝她瞟了一眼,眼底未着一丝情绪。


    姚盈初心底猛地一跳。


    其实她刚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后悔了。


    本以为宋砚辞即便不回答,也仍会向之前那般警告她。


    然而他这次却像是听都没听见她问的这句话一般,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分给她,便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了。


    太子的马车在府门口停了许久。


    宋砚辞方才刚出来时候就发现了。


    他出了耳房方向一转,便朝府门口那辆马车行去。


    太子身边的李福安见他来,躬身笑着迎上来,道:


    “宋三皇子贵人忙,我们殿下等您许久。”


    宋砚辞对他笑着颔首,温声道:


    “有劳殿下久候。”


    李福安道了声”


    不敢“,便退到了一旁守着。


    良久,马车内传来太子的声音,语气平静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威压:


    “执玉从宋国来姜为质,有十年了吧?”


    宋砚辞面不改色,“十年四个月零三日。”


    太子掀开车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十年多……就已经将手伸向了孤父皇身边的钦天监,孤是该夸三皇子好谋算呢,还是干脆……杀鸡儆猴?”


    “谁说我动了陛下身边的人?”


    “逆天改命,需要取极阳之人的心头血,你……”


    太子闻言,视線居高临下在他胸口扫了一眼,拧眉提醒:


    “她已是你的弟妹,希望三皇子自知。”


    “我亦说过,我也是她的兄长。”


    宋砚辞轻笑,语气一贯的温润,手指闲闲在轮椅上轻敲了几下:


    “那日在别庄,太子与薛姑娘和好了吧?薛姑娘孝期将尽,想必太子的好事也不远了,我那别庄,便作为新婚贺礼赠与殿下,还请殿下笑纳。”


    太子不愿听旁人提及他与薛凝之事,不悦地蹙了蹙眉。


    但到底那次确实是因为宋砚辞,他才能顺利与薛凝和好,便也没再说什么。


    良久,他长叹一声,语气中的锋利淡了下来:


    “如今西南蛮夷来犯,江东战事吃紧,顾家……”


    宋砚辞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笑道:


    “太子安心,既已联姻,我父皇不日便会派兵增援。”


    “你就这么肯定你父皇会出兵?”


    “不是肯定,而是……他不出兵也得出。”


    宋砚辞唇角挂着一抹气定神闲的笑容,就好似在说明日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一般简单。


    太子这次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神色严肃起来:


    “此次形式不容乐观,倘若日后……你与云笙照顾好阿月。”


    宋砚辞点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在太子提到姜稚月的时候顿了一下,缓缓收起神色中的漫不经心。


    良久,沉沉“嗯”了一声。


    两个原本互相不对付的男人,在这件事情上却形成了难得的统一。


    得到宋砚辞的答复,太子松了口气,不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的腿何时能好?三年前赛的那半場马,孤还在等你一决胜负。”


    宋砚辞眸底的沉肃之色很快隐去,勾了勾唇,眼角泪痣红得妖冶。


    “兴许——”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嗜血的兴奋,“就要快了。”


    而就在两人在府门口讨论两国朝政之时,雪竹苑的西院却已经闹得人仰马翻。


    姜稚月一腳踢在宋知淩肩上,将人踢倒在地。


    她自己捂着脚踝,漂亮的柳眉轻轻凝着,泪眼朦胧地瞪了他一眼,嗔道:


    “宋知凌你就不能轻些!我看你就是存心的!”


    宋知凌手撑着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不解道:


    “我存心什么了?你自己受了伤,不用些力气将藥揉进去,怎么能好?!”


    “你就是存心的!”


    姜稚月往床上蹭了蹭,把脚往回一收,用裙子盖住,干脆不让他看了,指着他气冲冲道:


    “你就是记恨我五年前在你手腕受伤的时候,故意给你涂了生姜水!”


    宋知凌早就忘了五年前之事,闻言先是一愣,随后气笑出了声。


    他蹭得一下来到床边,拉着姜稚月的裙子就往上提,故意道:


    “就是记恨,那你也要抹药!”


    两人性子都跳脱,从前这种小打小闹不少,总是相处没多久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姜稚月被他拉得惊叫一声,铆足了劲儿用另一只完好的脚狠狠踢他。


    岂料宋知凌如今已不是当年的瘦弱少年,她这一脚下去,没把床边的男人踢动,反倒把自己给反向推了出去。


    而宋知凌因为抓着她的裙摆,一个没留神被姜稚月带着就朝床上倒去,双臂重重撑在了姜稚月的身体两侧。


    两人之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姜稚月浑身僵硬,瞪大眼睛瞅着头顶宋知凌放大的脸。


    宋知凌的所有表情和动作也僵在了当场,片刻之后,耳朵连着脖子全都红了个彻底。


    “你还不下去!”


    姜稚月推了推他,狠狠嗔了他一眼。


    宋知凌这才猛地回过神,慌忙从她的身上起来,顺带将她也拉了起来:


    “抱、抱歉……”


    姜稚月头发和衣襟都在方才跟他打闹的时候弄乱了。


    两人离得很近,她正坐在床边一面埋首整理衣裙,一面凶巴巴地念叨他,视线无意间一瞥,剩下的话乍然憋在了嘴里噤了声。


    片刻后,才似回过神来一般,猛地站了起来,磕绊道:


    “大、大伯……”


    大开的门扉外是一院子草木葳蕤的春景,男人在门边背着光,看不清神色。


    良久,他低低“嗯”了一声,将一个青瓷罐子放在门边的矮几上,淡淡撂下一句“记得上药”。


    不等屋中人反应,转身又离开了。


    轮椅咕噜噜的声音闷闷地传进了屋中。


    姜稚月盯着那个瓷罐,藏在袖中的手心缓缓攥了起来。


    此刻宋知凌也反应了过来,他朝院中人的背影上看了一眼,走过来攥住姜稚月的手腕,恼道:


    “你不准用他给的药!”


    姜稚月骤然回神,闻言扯了扯唇角:


    “本来就没多严重,根本不需要上药,是你们在小题大做!”


    她被宋知凌盯得不自在,摆了摆手,心烦意乱道:


    “你别看我,谁的我都不会用!你帮我叫韩云过来。”


    第28章 第28章濒临失控


    闹了白日里那一场后,宋知凌明显感觉到姜稚月心情不好。


    到了晚间,两人用过膳后,他也没敢多惹她,安静看了会儿书,等姜稚月洗漱完合衣躺上床后,自己才跟着輕手輕腳躺进床榻外侧。


    姜稚月其实早就已经不生他的气了,犹豫着想跟他说说话。


    但一想到两人如今是夫妻关系,又躺在一张床上,想了想,那点说话的勇气又瞬间偃旗息鼓了。


    花神祭的日子,恰好在姜稚月成婚后的第四日。


    她在第三日晚间回了皇宫。


    翌日一大早,姜稚月跟着皇帝和太子的仪仗,浩浩荡荡一道出宫往城南郊区去。


    因着去年干旱了三年的肃州突降甘霖,衢州莫名堵塞了十年的河道又莫名通了水,淮山上一举发现了十三座稀有矿产。


    举国上下都将此一桩桩事视作天降祥瑞,是以今年的花神祭典颇为引人关注。


    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都隨行在侧,就连宋硯辭和宋知凌也在隨行队伍中。


    姜稚月今日从天不亮就起来梳妆,又被礼部的人折腾着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上礼服,戴上厚重的头冠,此刻馬車摇摇晃晃,她虽还勉强撑着正襟危坐,但眼皮已经忍不住开始频频打架。


    锦葵捧着一大束鲜花,回头看了她一眼,出声提醒:


    “公主……”


    锦葵的声音不大,姜稚月还是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她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提起精神来。


    正缓过神,忽听得外面街道上一阵吵嚷声。


    姜稚月打到一半的哈欠突然顿住,瞬间睡意全无,抻着耳朵仔细听去。


    听起来那些人似乎是在京兆府门前申冤。


    其中一男子的声音哭嚷道:


    “早年曾有术士断言我兄长命里带煞!先头我还不信,但去年他克得父亲重病在床,前两日又被我发现他毒害了母亲!此等克父弑母之人!乡亲们说,该如何处置!”


    旁边人七嘴八舌,义愤填膺道:


    “自然是街市当街凌迟!”


    “还要游街示众!”


    “对!没想到这人是个人面兽心!能做出克父弑母之事!其心当诛!”


    “就是!平日里看起来人模狗样,没想到是个此等黑心肠的!”


    “连自己母亲都下得去手,禽兽都不如!定要将他碎尸……”


    那人的话没说完就没了声,想来是被府尹带人清理了。


    在御驾


    经过,尤其是花神祭这般重要的日子发生这种事,实乃重大失误。


    京中大小隨行官员一个个都变了臉色。


    姜稚月也悄悄掀起車帘,往前面自己父皇和哥哥的馬車看了一眼,却见那两辆馬车并未有什么反应。


    她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朝后面宋硯辭的马车看去。


    她与他的马车前后相隔了半条街,中间人影憧憧,即便努力朝后看去,也只能看见一个侧边。


    那楠木马车行驶平稳,檐角的黄铜色车铃有节奏的輕輕晃动,同队伍中的任何一辆马车没什么分别。


    一切安静得就好似一枚投入湖中的碎石,连波澜都没来得及漾起,就消失无痕。


    姜稚月神情复杂地收回目光,低头默默绞了绞腰间的穗子,脑中方才听到的那句“克父弑母”怎么都挥之不去。


    宋硯辭也听到了那声音。


    窗格交错,从纱窗透进来的幽暗日光铺在男人削薄的眼皮上。


    他阖起的眼帘極其微小地动了下,若非眼睫投下的浓密阴影跟着颤动,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情绪的起伏。


    他就似一尊好看的润玉佛雕一般,俊美的面容下情绪平静。


    良久,男人缓缓睁开眼,修长如玉的食指微曲,轻挑开窗帘一角朝外看去。


    不知过了多久,宋硯辭神情厌倦地收回目光,紧绷的唇角勾起,胸腔中闷闷溢出一声似自嘲似颓唐的嗤笑。


    队伍很快便到了郊外祭坛。


    祭祀的仪程繁复冗长,皇帝带着皇室众人祭奠先祖、上香祈福,随后上至皇帝下至三品官员三跪九叩,进俎,读祝文,行初、亚献礼,饮福受胙等。


    一套仪程下来,已经到了戌时初。


    众人才算完成了祭拜。


    而最后的行终献礼,则是由姜稚月担任的“花神”来完成。


    乌金西坠,整个祭坛上橙色碎金铺陈,各色盛放繁花似锦,烛火熠熠。


    如火的霞光被幽蓝色雲霭一点点吞没,周遭一片静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那个华服少女身上。


    姜稚月一身浅橙色华服,头戴黄色花环,肩披孔雀羽毛织就的五彩繁花雲肩,外罩浅白色的雲锦纱衣,赤足踏在铺满花瓣的祭台上。


    雪白的足腕上带着一条编织着银铃的红绳,圆润的腳趾涂着淡色如贝壳的珠粉。


    悠扬的笛音缓缓流泻。


    姜稚月足尖点地,轻舒长袖,纤细的腰肢如同婀娜多姿的垂柳,娇躯随之旋转,飞扬的发丝仿若墨色的锦缎,在一片花海中翩跹起舞。


    少女粉玉的面颊上一点朱唇,如烟般的水眸流眄生辉,蹁跹间隐现若雪的肤色,坠于裙摆和脚腕的银铃,在小姑娘顾盼回转间空灵清脆地弥漫开来。


    黑夜逐渐笼罩而来,四周的烛火愈发耀眼。


    姜稚月在似锦的繁花和盈盈烛火下,仿若月下仙子,整个人闪动着艳丽灼眼的色彩。


    却又如隔雾之花,缥缈不可及。


    宋砚辞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台上的少女,嶙峋的喉结滚动着,用尽自己生平最大的克制,坐着未动。


    只是凝视着她时,墨色的眼底逐渐翻腾起汹涌波涛,手背突兀的青筋鼓胀到几乎破碎。


    少女舞跳得急了,铃声也愈发急促。


    姜稚月的舞姿轻盈灵动,裙裾扬起花瓣,几乎将她包围其中,纷纷扬扬落下粉色的花瓣雨,跃动着缕缕幽香。


    漆黑的苍穹之下,四周的一切都黯淡无光,唯有少女亮眼得仿若最明耀的星子。


    宋砚辞浑身紧绷着愈发克制,强行憋着某种情绪,只是沉沉盯着她的眼底浓稠的黑雾却不可抑制地蔓延汹涌,不复往日清冷。


    急促起伏的胸腔中好似燃了一把滔天的火焰,最后一丝理智也几乎快要被焚烧殆尽。


    他从不知晓,姜稚月能有这样一面。


    她精致的小臉上神色倨傲,张扬又明艳,晕红的面颊生娇,体态袅娜灵动。


    在她身上似乎汇聚了今夜所有光华,无一处不是美到惊心动魄。


    场中或坐或站了数百人,却无一人发出声响,所有人都屏息将目光聚焦在台上的少女身上,似乎都已经看得痴了。


    少女玉臂柔软,玉足轻旋,像仙子飞翔于花海之间。


    在即将结束舞姿的时候,姜稚月似是不经意朝他的方向扫过来一眼。


    仿若惊鸿一瞥,如水的眼眸晕红,神色妩媚尽态極妍,轻轻一勾便令人心神荡漾。


    恨不能立刻让人将她按进怀中,狠狠揉捻。


    宋砚辞的呼吸一窒,几乎濒临失控,眼尾的泪痣红得骇人。


    等到姜稚月从祭坛上下去许久,众人才从方才的震撼中缓缓回过神来。


    等到再恍惚看去的时候,那祭坛上只余一片繁花和烛火,就像是绚烂烟花绽放过后,愈发显得寂寥空阔的夜色。


    花神祭舞十分耗费心神,姜稚月是被锦葵和琉璃搀扶着回到房间的。


    祭坛旁边就是皇家行宫,也是她今夜之后即将完成最后仪式的地方。


    虽说不用急于与宋知凌圆房,也不必辟谷了,但在神泉中濯洗神花还是必不可少的。


    这些神花经过神泉的濯洗能够永葆鲜艳,将来会分别供奉在寺庙、皇陵等地方,还有一部分会分发到有灾祸的地区,以求庇佑。


    姜稚月拖着疲惫的身躯,任由锦葵和琉璃两人替自己更衣。


    一身繁复华贵的礼服褪下,如牛奶般白腻的肌肤在烛火中覆上了一层金色,少女纤腰长腿,曲线丰饶,姣好得仿若世间最最完美的羊脂玉。


    琉璃从前并未从未帮姜稚月更过衣,不禁看呆了眼,被锦葵出声提醒了一下,才吞了吞口水回过神来。


    两人为她换上方便入水的贴身绸衣和外罩的白色烟云纱裙,又替她将发髻散开,只轻轻在脑后束起。


    做完这一切后,便只等着礼部来接人。


    恰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韩云敲门的声音。


    姜稚月眼前一亮,忙让锦葵将人放了进来,急不可耐问他:


    “可是芸夫人答应了?!”


    韩云的视线从进来始终就落在地面上,还是不可避免地随着姜稚月的靠近,看到了一双踩在绒毯上的玉足,和那幼白脚踝上的红绳。


    他将视线埋得更低,规规矩矩回道:


    “是的,她方才来找了公主。”


    “人呢?!”


    姜稚月的语气里遮掩不住喜悦。


    “如今人被安顿在了二公主府,公主可需……”


    “不必!你让我阿姊将人好生招待好就成!”


    姜稚月说完,床上绣鞋迫不及待就要往出跑。


    刚迈出一步,想了想,又从一旁架子上扯下披风拢在身上,这才头也不回地跑入夜色中。


    宋砚辞的住所离姜稚月的有些距离,绕过前院一路从回廊穿过,再经过一小片花园才能到。


    郊外夜晚的风有些凉意,风中沁着浓郁的花香,夜色如水洒在院中的青石板路上。


    姜稚月一鼓作气跑到宋砚辞房门口,瞧见绢丝格纹纱窗上漏出来的暖黄色烛光,她的心忽然像是被谁猛地一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巨大的喜悦催着,都做了什么。


    她的脚步僵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原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开。


    可才刚一动作,听见屋中传来隐隐脆弱的咳嗽声,她又再迈不出离开的脚步。


    来时路上听到的那些话再度涌上脑海。


    克父弑母……


    姜稚月从小被千娇万宠着长大,本就是坦然明媚的性子,思及此,也不多扭捏,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敲开了房门。


    她在进来前,想过许多宋砚辞或许在做的事,唯独没有想到,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微微向后仰着头,眼帘低垂,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养神。


    屋中


    静悄悄的,唯有内室滴答滴答的水声一声声像是瞧在姜稚月心上。


    男人的胸膛起伏均匀,神色是情绪極致高涨过后呈现出的倦怠。


    不知为何,姜稚月见到他这幅模样,心中忽然窜出一个离谱的念头。


    ——就好像此刻,他是专门在等她的到来一般。


    宋砚辞应当是刚沐浴过,发梢半干未干,身上随意地套了件雅白色绸缎寝衣。


    衣襟因他向后仰起的动作微微敞开,锋利的锁骨线条上浸着一层潮湿的光,一滴水珠悄无声息地沿着他壁垒分明的胸膛缓缓滚落。


    许是在浴池中泡得久了,男人原本冷白的肌肤上泛着一层极浅的潮粉色,他的喉结轻轻一滚,牵出几分莫名的欲。


    姜稚月的视线不自觉随着那滴水珠,在他胸腹间打了个转儿。


    察觉到宋砚辞缓缓投过来的目光时,又仿佛被烫了一般慌忙收回。


    忽然,她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猛地瞪大眼睛,再次朝他的腿上看过去,不管不顾地小声惊呼:


    “执玉哥哥!你的腿……”


    对面之人并未坐在他从前惯常坐的轮椅上,反倒如常人一般,好好地坐在椅子上。


    方才是一进来那副美人出浴图给她的冲击力太强,才让她忽略了这一点。


    她美眸大睁,不可思议地抬眸看他:


    “你的腿能站起来了?!”


    对面之人并未答话,反倒在听到她这句满含惊喜的问话后,缓缓勾起了唇角,眸子里包含兴味地盯着她。


    须臾,姜稚月方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房间里气氛的异常。


    宋砚辞太过平静,平静得反常。


    她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足跟抵在了门扇上,手心沁出细密的冷汗。


    “执……大伯……”


    姜稚月吞了吞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扯了扯唇勉强笑道:


    “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什么好消息?”


    宋砚辞的嗓音沾染了浴室的潮气,沙哑得懒怠,语调微微上扬。


    一想到方才韩云说的那些话,姜稚月打心底由衷地泛起喜悦,终于将心绪缓慢平静了下来:


    “我找到了你和云笙的母亲!现下芸夫人正在我二姐府上,若是你母亲能够出现向世人证明,从前那些说你弑母的流言便可不攻自破了!”


    说来也是巧合,她曾无意间在宋知凌处见过他们母亲的画像,那女子是个异族女子,模样实在太过独特,只一眼,姜稚月就发现他们的母亲就是曾经救过她和二姐的那个女人。


    前段时间她察觉了她的踪迹,派人去找,但她似乎有所顾忌,不愿与宋砚辞和宋知凌母子相认,今日她总算是想通了。


    小姑娘的嗓音清脆,语气里带着掩藏不住的愉快。


    宋砚辞瞳孔骤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忽的一黯。


    良久,沉哑得嗓音出声问道:


    “你……这些日子,都在帮我找我母亲?”


    不等她回答,他似又想起什么,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荡:


    “那夜在茶缘酒肆,你也是……为了找她?!”


    宋砚辞诧异的表情早在姜稚月的意料之内,她心底忍不住升起一丝得意,面上却只是轻飘飘“嗯”了一声。


    少女扬起的精致小脸带着几分不可抑制的骄矜,唇角微微勾起,眉眼含笑,宛若一朵张扬绽放的小牡丹花。


    宋砚辞静静瞧了她半晌,眼底眸光剧烈翻涌,最后又都归于平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他走得很慢,但步伐很稳,一步一步带着无形的强势压迫。


    气氛突然沉了下来,暗昧丛生。


    他的目光缠着她,眉眼堆积着无数阴戾,乌云翻涌,所有情绪像是一场笼罩在风平浪静下的暗涌,蛰伏着急促的、未知而又蓄势待发的风暴。


    姜稚月陡然一惊,从方才的得意中回过神来。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的眼尾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潮红。


    近乎病态的艳色,像是极度餍足后留下的余韵。


    姜稚月虽没亲眼见过那是什么,但石嬷嬷从前与她讲授过,男人之与女人的区别。


    再联想到方才他刚沐浴过,一种朦胧而隐晦的意识在她心中蔓延。


    姜稚月的身体猛地一颤,刹那间一股酥麻的热意涌上脸颊。


    男人宽阔的肩背压过来,挡住了所有光线,身上潮热的气息因为逼近而侵染在她身上。


    他慢慢迫近,几乎将她圈在了坚硬炽热的胸膛之间。


    姜稚月杏眸逐渐睁大。


    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他的目光给攥住了,心脏一下重过一下地剧烈砸在胸腔里,脑中因极度缺氧而迟缓空白,呼吸紧绷得指尖发麻颤抖。


    上次他离她那么近,还是她新婚那夜他喝醉了酒,将她认成了姚姑娘。


    可此刻他眸中分明没有一丝醉意,甚至他的眼神极度清醒而平静。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视线攫住她慌乱的目光。


    “大、大伯,话我带到了,如今夜深,我、我该回去……”


    还不等姜稚月把话说完,宋砚辞猛一攥住她的手,将人一个踉跄带到了身前。


    男人腕骨瘦削,线条锋利,冷白到近乎病态的肌肤下虬结着几条青色脉络,指腹不紧不慢地摩挲在她手腕内侧敏感娇嫩的肌肤上。


    姜稚月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屏住了呼吸,手腕被他按住的脉搏突突直跳,温凉的触感顺着薄嫩而敏感的肌肤沁入血液,疯狂地叫嚣着流窜至全身。


    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呼之欲出,未说完的话堆积在了喉咙,紧得发涩。


    她下意识想要挣扎,可不仅为撼动分毫,还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抖了下去。


    娇嫩莹白的肌肤赛雪欺霜。


    宋砚辞漆黑如渊的眼底情绪剧烈翻涌。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笑出声,捧起她的小脸,拇指不紧不慢地按捻在丰腴的唇上:


    “我是否该多谢你,我的……”


    顿了顿,男人轻声低喃:


    “弟、妹。”


    第29章 第29章死死盯着那两人唇瓣想贴……


    那两个字,原本是她和他关系的注脚,将二人的距离间隔开。


    可此刻这样的氛围下,被宋硯辭用沙哑的嗓音从口中说出来,却让听的人觉出一种不一样的意味来。


    姜稚月呼吸遽然一颤,窒息的感觉再度铺天盖地袭来。


    她双腿止不住发软,眼底发烫被情绪逼出了水霧。


    睫羽轻颤,泪眼婆娑:


    “执玉哥哥……”


    她这下再难冷静,也察觉出了他的异常,颤着手腕近乎哭腔开口:


    “你、放开我,我、我……”


    透过门扇和微阖严实的窗户,可以隐隐听见外面的人声,似乎是錦葵她们找了过来。


    姜稚月这才蓦地记起自己今夜还有未完的仪式。


    她下意识咬了咬唇,愈发在他的手底下挣扎起来:


    “宋硯辭!松手,我真的该走了!”


    宋硯辭并未太用力攥她,任她挣扎了两下便也松开了。


    他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了一圈,眼底神色归于平静,喉结滑滚了一下,开口:


    “你在紧张什么?”


    他敛眸看了眼她紧张攥起的手,“怕我对我自己的弟媳做些什么么?”


    宋硯辭定定看了她一瞬,背过身去,脊背挺直到近乎克制:


    “关于我母亲,多谢,恕我不送了。”


    他一离开,姜稚月才像是劫后余生一般活了过来。


    她靠在门扇上重重吸了两口气,瞧了眼他长身玉立的背影,未发一言开门跑了出去。


    薛凝和錦葵二人正急匆匆绕过照壁进来,猝不及防跟姜稚月打了个照面。


    薛凝扶住神色慌张的小公主,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主屋灯影昏暗,微微开启的门扇内


    并未看见宋砚辞的身影。


    她摇头制止錦葵未问出口的话,握住姜稚月的手,溫声道:


    “公主,洗濯礼快开始了,我和錦葵陪你过去。”


    薛凝溫溫柔柔的声音似有安抚人心的作用。


    姜稚月听她说完,侧头瞧了她一眼,弯了弯唇:


    “薛姐姐怎么没回去?”


    “太子殿下本想亲自陪同公主的,但西南战事有异,他不得不回,又不放心公主,便让我留下来陪你——”


    薛凝替她拉了拉身上的披风,扶着她往外走:


    “到时我和锦葵就在外间,公主若是有什么事,唤我们便好。”


    洗濯礼是在行宫后山上的温泉中。


    温泉四周种滿了各色鲜花,在热气的滋养和熏蒸下娇艳欲滴。


    礼部的人送她们到后山,薛凝和锦葵也只能候在外间,唯有姜稚月一人绕过垂幔进入了温泉池邊。


    她小心翼翼扶着旁邊的池壁下到水中,坐到玉台上,水面在月色下泛起粼粼水波,漂浮的艳色花瓣轻晃。


    姜稚月素手轻轻捻起池中的一朵牡丹花,红艳的花瓣衬得拿着它的那只小手越发润白如玉。


    她本就生得艳丽,平日里打扮也素爱张扬明艳之色,走到哪里都如小太阳一般灼人眼。


    此刻她身上穿着浅色素衣,乌发披垂,眉眼乖顺得模样比平日里多了许多清丽温婉之色,身上外罩的白色纱裙也仿佛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了一片朦胧缥缈之中。


    从远处看去,身段袅娜的小姑娘就宛如置身花海中的小仙子。


    美得惊心动魄。


    洗濯九百九十九朵鲜花,若是最快也须得一日一夜,姜稚月自己心中本就不静,动作便格外细致些。


    细沙般的水霧袅袅氤氲,在四周形成一片宛若纱幔缭绕的潮湿。


    娇稚的小公主白皙小脸渐渐染上红晕,低垂的羽睫上挂着宝石般细碎的水珠,轻轻煽动,神色安静而专注。


    月影西移,四周静得只剩清凌凌的流水声。


    薛凝和锦葵在外间坐了会儿,并未见里面传来异状,也渐渐放下心来。


    锦葵端了盘点心过来,笑道:


    “薛姑娘先吃些点心垫垫,这时辰还长,待会儿我守着,您去歇息。”


    薛凝与锦葵也算相熟,况且想着还要在此等个一日一夜,便也没客气,捻了块儿粉色的梅花糕递给她,自己也拿了一块儿。


    粉色的糕点入口,浓郁的梅花味儿唇齿留香,她忽然轻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锦葵心里猛地一提:


    “怎么了,薛姑娘?”


    薛凝沉默了一瞬,担忧道:


    “阿月这几日的哮喘药可有按照太医新配的方子按时服用?”


    锦葵刚想点头,忽然神色一僵,脸色骤然一白,手中糕点跟着没拿稳掉了下去:


    “糟了!方才公主去找宋四皇子前,本应再服一剂……”


    似是为了回应她这句未说完的话,门内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方才的響动声。


    锦葵心里一急,下意识就要往进冲,却被薛凝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祭礼不算小事,除了被选中的主祭司,其余人进去都会惹神明不快,祸及整个姜国。”


    薛凝心中也急,尤其是听了锦葵方才那番话。


    但她到底是世家嫡女,比锦葵更沉得住气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


    “光是听这一声,并不能说明阿月怎么样了。这样,你先让韓雲尽快将药拿来,再命人拿我的名刺快马回宫禀告太子,我在这守着,若是还有……”


    薛凝的话未说完,里面又传来一阵響动。


    这次的动静十分剧烈,水声激烈地哗啦啦作响,间或似还有急促而忽隐忽现的喘息声。


    这次连薛凝都跟着脸色煞白。


    她和锦葵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慌和担忧。


    里面的声音就像是一道催命符,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夺走姜稚月的性命。


    房中一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里间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两人心上。


    薛凝一咬牙,急道:


    “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去……”


    “我去。”


    薛凝话未说完,门扇传来“吱呀”一声轻响,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屋中两人俱是一惊,最后还是锦葵最先惊呼出声:


    “宋、宋三皇子?!你怎么来了?!此处你不能进来,你……”


    宋砚辞过来的时候并未坐轮椅,锦葵说了半句突然反应过来,不禁瞪大眼睛,一时忘了将话说完。


    男人从暗处进来,眉眼在光下逐渐清晰。


    他的眼神很暗,薄唇紧绷,额际青筋重重鼓跳,沉沉看了屋中两人一眼,二话不说便往里间走去。


    “宋三皇子!”


    薛凝出声唤住他,张了张嘴,最后伸出去遮挡的手缓缓收了回来,似下定了决心般,深吸一口气:


    “我和锦葵去外面守着。”


    此刻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弱,比起阿月的安危,薛凝觉得其余旁的都不重要了。


    宋砚辞紧皱着眉略一颔首,未发一言匆匆绕了进去。


    温泉花园里依旧雲遮雾绕,迷茫的水雾间,宋砚辞的视线瞬间便定在了那个伏在岸邊压着胸口重喘的小姑娘身上。


    他飞快走至池边,二话不说便跳了进去,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走出了池子。


    少女比之前一阵要轻上许多,抱在怀里几乎毫无重量。


    她身上的衣衫本就纤薄,被水一湿近乎透明一般贴在身上,如同覆了一层薄纱的美玉。


    他低头看了一眼,此刻姜稚月已近乎昏迷,湿发贴在小脸上,脸颊煞白,失了血色的唇微微张着艰难喘息,雪一般的胸脯急促起伏。


    宋砚辞的手一紧,沉着眉眼快步走到架子旁,扯下方才进来时脱下的外裳紧紧将人裹住,抱着出了里间。


    恰好锦葵也带着韓雲匆匆赶了过来,宋砚辞将人放在床上,接过韓云递过来的汤药便往姜稚月口中灌。


    可此刻姜稚月神智已然陷入昏迷,再加之痛苦的喘息,喂进去的汤药又全部顺着她的唇角流了出来。


    锦葵慌忙上前用帕子替她擦拭干净,急得哭出了声:


    “公主喝不进去!这可怎么办啊?!”


    宋砚辞的眸光幽沉静默得如一潭死水,紧盯着床上的姑娘,手背青筋猛地鼓了鼓,正要将药灌进自己口中,房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了。


    “锦葵!可是阿月又犯了咳喘?!”


    宋知凌的声音浸染着寒气,急匆匆地从外边进来。


    刚走至床边,看见端着药碗的宋砚辞,他脚步猛地一顿,语气立刻充滿了戒备和敌意:


    “你怎么在这?!谁让你动她的?!”


    话一说完,不等宋砚辞回话,宋知凌好似也反应过来此刻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视线往他手里的药碗上扫了一眼,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夺过了过来:


    “我来喂我夫人!你出去吧!”


    宋知凌抢夺的动作太大,微烫的浓黑色药汁漾了出来,沿着宋砚辞冷白色骨廓嶙峋的手腕缓慢流淌,蜿蜒出一道浅红色印子。


    宋砚辞顺着那道水痕长睫低垂,琥珀色瞳仁中暗涌一闪而过。


    他捻着指腹的水痕,缓慢站起身,略压着削薄的眼皮定定瞧了满脸愠色的宋知凌一眼,抬了抬唇角,转身让到了身后:


    “我看着她无碍了再走。”


    见宋知凌还要再说,他平静道:


    “她亦是我青梅竹马的妹妹。”


    “你错了,她是你的弟媳,只是你的弟媳。”


    宋知凌冷哼一声:


    “既然哥要看,那便看着好了。”


    说完,他仰头猛灌了一口汤药,扶着姜稚月的下颌对着她的唇便覆了上去。


    宋砚辞瞳孔骤缩,一双暗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人唇瓣想接的地方,颈侧青筋克制到鼓胀,周身冷如寒霜。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针落可闻。


    只有唇瓣相贴着渡药时发出的水渍声和姜稚月娇而低的轻哼。


    满满一碗药,直到最后一口喂下去,床上之人的哮喘才明显地消了下去,苍白的脸色也慢慢有了些许血色。


    宋知凌小心翼翼将姜稚月放着躺回床上,头也不抬,喘息道:


    “韩云!”


    韩云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声,慌忙来到床边替姜稚月把脉。


    宋知凌则退到一边,侧头往


    宋砚辞脸上瞧了一眼。


    后者面容平静,眼眸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昏暗的烛光在他脸上打出晦黯的阴影。


    未几,韩云的声音传来:


    “万幸,公主已经无碍了。”


    这话一出,屋中氛围一下子松懈下来,薛凝长舒一口气,扶着桌沿坐回了榻上,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双腿软得厉害。


    她强自镇定了一下,指挥着韩云:


    “劳烦韩内侍拿着我的名刺去找一下太子殿下,今夜之事事关重大,需得向太子殿下……”


    “我去吧。”


    宋砚辞沙哑的嗓音打断了薛凝的话,瞧了床上的姜稚月一眼,不容置喙道:


    “今夜是我闯进了神泉,自是有我承担后果,我去向太子解释。”


    他的话刚说完,宋知凌忽然笑出了声,冷嗤道:


    “哥你不解释解释为何你会出现在此么?”


    “我若不出现,阿月此刻可会安稳?”


    “可哥别忘了,阿月是你的弟妹,我的新妇何须劳烦哥去向太子解释?!”


    宋知凌语调扬了起来,语气里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宋砚辞从方才开始就低垂的眼睫缓慢掀了起来,瞟了他一眼,语气凉凉的:


    “那不然你去,我留下来照看你的,新、妇。”


    “宋砚辞你……”


    宋知凌脸色陡然变得难看不堪。


    眼瞅着两人之间气氛逐渐不对,薛凝急忙站出来,轻咳一声,温声道:


    “今日确是宋四皇子将阿月救了出来,在神泉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还需四皇子向太子殿下解释清楚。”


    她将名刺递出:


    “就请韩内侍同宋四皇子一齐回城一趟吧。”


    薛凝是大姜的准太子妃,又同姜稚月交好,她都这样说了,宋知凌便也没再辩驳。


    只深深看了宋砚辞一眼,转身坐到床边不发一言替姜稚月擦起了额上的汗。


    第30章 第30章姜稚月心里徒然升起一阵……


    高耸的金殿在黑夜中被月光勾勒出锋利的轮廓。


    大殿内灯火通明,一直到丑时过了,才有一帮重臣三三两两从殿中走出,期间多为身穿铠甲的武将。


    宋硯辭和韩雲待到众人走完后,才从侧殿出来,由李福安引着进了殿内。


    太子正执笔疾书着什么,宋硯辭进去的时候,他刚将笔放下,眉头紧皱揉着额角。


    “李福安,你带人下去吧,宋四皇子留下就行。”


    太子的語气带着极度疲乏后的倦怠。


    李福安應了一声,替宋硯辭沏好茶后就带着众人并韩雲一道退了出去。


    宋硯辭拿出薛凝的名刺:


    “阿月已经没事了。”


    太子沉默了片刻:


    “今夜是你救的阿月,按说孤不應当说什么,但还请宋四皇子明白,你与阿月,只是叔伯和弟媳的关系,这层关系——”


    他缓缓睁开满是红血丝的双眼,盯着宋砚辞:


    “永远不会变。”


    宋砚辞递还名刺的手一顿,收回的时候手心攥了一下。


    他低垂着眼帘,近乎冷白的眼皮上极为细小的青色血管蜿蜒,纤长眼睫投下闪烁不定的阴影。


    太子靜靜看着身前的男人。


    良久,宋砚辞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喉结轻微滚动,語气平淡:


    “今夜之事皆起于我,即便惹怒神明也应由我受罚,只是不知你们姜国碰到如此之事该如何罚?”


    太子闻言,神色颇为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鞭笞二十。”-


    昨夜韩云给姜稚月喝的药中加了安神方,一直到第二日巳时末床上的小姑娘才悠悠轉醒。


    薛凝是第一个发现她醒来的,立刻上前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語气温柔:


    “还难受么?”


    锦葵和宋知凌原本趴在床侧昏昏欲睡,闻声也是一个激灵醒来,立刻扑到了床邊。


    “你醒了?!”


    “小姐醒了!”


    姜稚月看着床邊围着的三人,脑中有一瞬间的发懵,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昨晚之事。


    昨晚她在池中忽然发了哮症,那哮喘来得又凶又急,让她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便已经上不来气。


    混乱间她朦朦胧胧瞧见一个男人的身影。


    虽然她那时候已然瞧不真切来人是谁,但被他抱起时,独属于那人身上清冷的松木香还是被她轻易地捕捉到了。


    靠在他滚烫的怀中那一瞬间,她的心跳好似都停滞了片刻。


    “还有哪儿不舒服?可是心口闷?”


    宋知凌见她捂着胸口,擔忧不已。


    姜稚月被男人的声音唤回了神,侧头盯着他看了须臾,忽然扯了扯唇角,虚弱笑道:


    “让你们擔心了,云笙,多谢你昨夜救了我。”


    姜稚月这话一说出口,明显看见床边三人俱是一愣,随即宋知凌略有些僵硬地笑了笑,默认了她的话道: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太子已经下旨终止了后面的濯礼,这几日你便好好修养就好。”


    姜稚月这次哮喘来势汹汹,但因长期服用预防哮症的药,那夜服药又及时,过后恢复十分迅速。


    她的身子不出三日便已经大好,在第四日清晨,由宋知凌陪着,坐上太子亲自安排的马车,舒舒服服地班师回朝了。


    本来姜稚月还担心回去后碰见宋砚辞。


    结果回去后,一连两日,她都未见到他的人影。


    倒是原本在二姐府上的芸夫人,已经被宋砚辞接了回来。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异族女子,身材娇小容貌昳丽,看人时神色总是怯懦躲闪,完全看不出来会是宋国人口中的“妖妃”。


    她听见开门声,局促不安地站起了身,瞧见是姜稚月进来,眼中的警惕才渐渐消了下去。


    姜稚月自是察觉到她的神情,笑着唤了她一声芸夫人,过去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芸夫人的手心温暖柔软,被姜稚月握住时一颤,随即看了眼两人手中交握的手,眼中笑意一点点放大:


    “好孩子,多谢你,上次你寻到我,劝我回到凌儿和砚儿身边,我就瞧出你心底纯良,没想到再次见面,你就已经成了凌儿的新妇。”


    姜稚月笑着拉她坐下,語气恬静:


    “芸夫人不必言谢,从前您救了我和姐姐,想不到我们还有这般缘分,如今您既回来了,日后他们两个定然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芸夫人眼底微微泛起泪光,不顾姜稚月推阻,将腕上的一支红玉髓手镯戴到她手上:


    “凌儿能得昭华公主这样的妻子,是他之幸,如今我恬不知耻唤你一声儿媳,还望你莫嫌弃母亲送你的见面礼。”


    姜稚月很小就没了母亲,虽然说长姐如母,可二姐与她年龄相差不大,到底代替不了母亲的位置。


    倒是眼前的女人,说话温婉,眉眼温柔慈祥,让她忽然从心中生出一股柔软的暖意来。


    她摩挲着镯子,抿了抿唇,俏声谢过。


    两人又坐了会儿,姜稚月忽然道:


    “对了,夫人用膳了么?若是没用,我刚好叫人多添一份过来,您今日就在西院用膳。”


    芸夫人下意识想推拒,对上姜稚月满是期盼和善意的眼神,犹豫了下,笑着应了下来。


    姜稚月欢喜起身去唤人,谁料刚开了门就见宋砚辞轉着轮椅到了廊下。


    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撞在了一起。


    姜稚月脚下动作一顿,僵在了原地。


    “怎么了?”


    芸夫人关切上前,瞧见院中的宋砚辞也是一滞,随即欣喜道:


    “砚儿怎么来了?”


    宋砚辞眉眼温和:


    “母亲。”


    芸夫人朝屋中看了一眼:


    “你弟弟现下不在,我和阿月聊了会儿,对了——”


    她攥住姜稚月的手,将她带到宋砚辞跟前,对他道:


    “听说婚礼刚过,阿月便去参加姜国的花神祭了,想必你还未曾好好与你弟弟这位新妇说过话吧。”


    芸夫人此前并未在宋国,对于姜稚月与他们的关系也不甚清楚,后来宋砚辞和宋知凌又都十分默契的一致未向她提起此事。


    是以在她的想法中,姜稚月只是自己小儿子的新妇,和自己的大儿子并不相熟。


    姜稚月被带得猛地靠近宋砚辞,男人身上


    若有似无的松木香再次窜入鼻尖,她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视线紧凝在宋砚辞臉上。


    对面之人听了芸夫人的话,眉梢微挑,饶有兴味瞥了姜稚月一眼,缓慢地勾起了唇角:


    “母亲所言甚是,我确实还未曾好好与弟弟的新妇说过话,不知——”


    他的语气十分温柔,笑道:


    “弟妹可否容我进去与你们一起用膳。”


    姜稚月闻言,漂亮的杏眸猛地微微睁大,不可置信地瞧着他。


    阳光耀眼,男人朝她看过来的琥珀色眸光中暗流涌动,带着某种似是而非的意味。


    不知为何,姜稚月心里徒然升起一阵烦躁和厌倦。


    她紧抿着唇,定定盯着他瞧了半晌,克制着语气,道:


    “不知大伯可否与我借一步说话?”


    宋砚辞颇有些意外地瞅了她一眼,唇角微弯:


    “好。”


    说完后率先转身往一旁的小径行去。


    身后少女的脚步声轻盈,很快跟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许久,姜稚月不悦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


    “你与芸夫人说那些话是何意?!”


    她用冷淡的语气直接诘问出声。


    宋砚辞动作一滞,转而回头,压低眼帘静静瞧着姜稚月,不发一言。


    姜稚月被他看得不自在,抿了抿唇,闷闷的:


    “我不想让她误会我们。”


    “误会我们什么?”


    “你……”


    姜稚月猛地抬头,对于他的明知故问气恼不已,柳眉轻轻蹙了起来,语气有些冲:


    “你说呢?!”


    “你我本就是大伯哥与弟妹的关系,我母亲会误会我们什么?”


    宋砚辞忽然笑出了声,温柔的语气愈发显得无辜:


    “况且我也并未说错,你作为云笙的新妇,我确实并未与你好好说过话。弟妹如此激动,莫非自己心中对我这句话有旁的理解?”


    男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点了点,发出几声清脆的“哒哒”声,像是敲在姜稚月心上。


    她猛地回神,仔细想想他方才似乎当真并未说什么,从始至终都是她自己因为心虚而杯弓蛇影。


    姜稚月不禁吞咽了一下,视线略有些尴尬地胡乱飘移,恰好落在他轻点的手指上。


    她眼神一停,眨了眨眼,似是才发现什么,疑惑道:


    “你……你的腿不是好了么?怎么又……”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几日不见,宋砚辞的臉色同往日比略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苍白,唇上也似毫无血色。


    她蹙眉:


    “你受伤了?”


    宋砚辞扯了扯唇,似是对她态度的徒然转变有些无奈,温声笑道:


    “你才发现?”


    说完,不等她回答,又问:


    “身子好了么?”


    姜稚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花神祭那晚的事。


    她吸了吸鼻尖,笑道:


    “都已经大好了,说起来,那夜多亏云笙进来救了我。”


    日光被树影切割得斑驳,落在少女鹅黄色的裙摆上。


    微风起,四周的一切似是都活了起来,沙沙作响。


    姜稚月裙裾随风飞扬,灵动的小脸上红唇轻抿,唇角微微上扬,向他看过来时眼神澄澈坦然。


    宋砚辞看着她,似是被气笑了:


    “你既知道是他救的你,想必也知道,那夜,你夫君他……以口哺喂你喝药?”


    姜稚月沉默不言。


    宋砚辞视线紧锁在她的眼睛里,勾唇轻嗤一声:


    “弟妹与四弟还真是伉俪情深。”


    姜稚月下意识攥紧手心,语气里带着不忿,低声回他:


    “我与他夫妻二人自是应当恩爱和睦,也祝大伯与自己的妻子能够百年好合。”


    “你……”


    “大伯若是再无其他事——”


    姜稚月并未等他将话说完,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蹙着眉不耐道:


    “我忽然想起自己尚有些事要忙,就先走了,大伯请自便。”


    她的语气带着些烦躁。


    说完后似是再不想与他多说,淡淡看了他一眼,全然不顾身后他母亲尚在看着,转身绕过垂花门就往花园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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