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悦心“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宁汐吓坏了,目瞪口呆,半张着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裴不沉抱着她亲了又亲,低声絮絮叨叨地说着些疯话,让她以后再也不许和别人说一句话,再也见不到任何人,要哭要笑只能对着他一个人。


    宁汐一开始是用手推他胸膛,然后两只小腿乱蹬乱踹,最后连牙咬都用上了,压在身上的人却还是从胸腔内发出低低的震动的笑。


    趁他笑得直抖,宁汐抄起贵妃榻上的瓷枕,一下砸到他的后脑勺上。


    裴不沉闷哼一声,身体软了下去。


    宁汐一把推开他,往外跑了两步,又急急忙忙返回来给他破了个大豁口的脑袋施法止血,一边施一边气得直跺脚:“疼死你算了!”


    她刚才被他吓得摔在床底下,现在两瓣屁股还疼呢!


    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她才转身打算继续往外跑,先去百药园弄点药来,实在不行,迷药也行。


    然而跑了几步,身后就传来有人爬起来的窸窸窣窣声音,下意识回过头去,发现裴不沉撑着手臂坐在贵妃榻边,乌发披散,表情晦暗不明。


    “念念,不要再逃了。”他似轻叹,“留下来,永远陪着我吧。”


    “……”


    他


    站起身,一个瞬身就到了她的面前,紧接着又是一个定身咒,宁汐脚下立刻生了根一样寸步难移。


    这不是犯规吗!


    宁汐勃然小怒,这人居然现在才想起来用定身术,之前追了她那么久都不用,害她已经放下了戒心,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出阴招。


    那张熟悉的面容在她视野中一点一点放大。


    裴不沉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用力蜷起来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笑着往里面放了两颗黄白泛着瓷光的东西:“这是我刚刚在密室里拿的。送给你这个,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宁汐困惑地低头看着那两颗智齿一样的东西:“这是什么?”


    “卫书的牙。他害你的那一次,我从他嘴里拔的,这也算我对你爱的证明。”


    鬼才要这种爱的证明啊!


    宁汐手一抖,差点把这东西丢出去。


    裴不沉看起来十分惋惜失望,见她脸色发青,便默默收了笑,将那两颗牙齿又收回了怀里。


    “……放开我。”宁汐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打颤。


    裴不沉露出了路边流浪狗被人踢了一脚似的表情:“你这是要同我分手?念念不喜欢我了?”


    “……”


    “这样的话,随便哪一部分也可以,把你的手指切下来给我。”


    宁汐太阳穴一跳。


    裴不沉似笑非笑:“怎么又不说话,你不是想离开我吗?”


    “……”


    “还不说话,还是拒绝吗?”


    “……”


    “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宁汐紧缩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了逐日剑高高扬起的焰光。


    噗呲——


    整个剑身戳进了小腹,温热的鲜血溅在宁汐的脸上。


    她呆若木鸡地眨了一下眼睛,裴不沉已经将自己肚子里的剑拔了出来,果断地又要再捅。


    定身咒因为施术者遭受重创、无法维持稳定灵力而失效了,宁汐只觉浑身一松,立刻拽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大师兄的瞳仁忽黑忽白,断断续续地让她快逃。


    他本体的意识似乎撑不了多久,没一会鬼气又占了上风,立刻一把掀开宁汐,又要去抢掉在地上的剑。


    宁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压在他身上,用脚使劲把剑给踢飞了。


    两人肉叠肉地压在一起,毫无章法地厮打了一会,被压在下面的裴不沉突然哇地吐出一口淤血,两眼翻直,晕了过去。


    宁汐一怔,好半晌才想起来去摸他的呼吸。


    幸好,虽然微弱不稳,但还有气息。


    估计是体内鬼气和本体神识剧烈交锋太久,肉身撑不下去了。


    能撑这么久还是因为他是个天资卓绝的金丹修士,要是普通人感染这么严重的鬼气,恐怕堕鬼当晚就已经丧失神智、只知道茹毛饮血。


    直到此时,宁汐才被抽了骨头一样,跌坐在地。


    良久,她一咬牙,施了个束缚咒,将裴不沉从头到尾严严实实地绑了起来,又把他一只手腕捆在自己右手上,吃力地将人背起来,往外走。


    她凭着记忆中的台阶往地上走,这一次却不知怎么回事,爬了半天台阶都没看到衣柜的缝隙,连面前的石台阶都分出了从未见过的岔路口。


    稍微一想就想通了,十有八九是裴不沉下来的时候怕她逃走,触发了某种改造地形的八卦阵法。


    现在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的把他们两个困在这里了。


    宁汐不知道如果大师兄现在醒过来,看到如今局面是不是正中下怀,但反正她恨得牙痒痒,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生出这么大的恼火,全是因为身后这家伙。


    她无能狂怒地在昏迷的裴不沉脸上狠掐了一通,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岔路口,思考出路。


    岔路口一左一右两个洞口都黑漆漆的,宁汐嗅了嗅地下风的气息,觉得左边的有新鲜空气涌入,决定走那一边。


    地洞里四通八达,看来裴不沉为了防止她逃脱还真是下了血本。


    有些地方是死路,有些地方还能看到大师兄曾经走过的痕迹,宁汐眼前仿佛出现了在不知年岁的过去某刻、少年独自穿行在漆黑地下的场面。


    而她像只鼹鼠一样,乱窜了好一会,幸好最终赌对了,地道最终通向一处干枯的水井,她自己先爬了上去,然后施法变出一根绳索,将大师兄也吊了上来。


    地道出口所在的这地方还挺熟悉,正是之前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外门峰,甚至一眼就可以看见她曾经住过的外门弟子屋舍。


    宁汐看着外门弟子屋舍那扇大敞的窗户,里面不偏不倚正对的就是她曾经的床铺。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惊悚的念头:大师兄不会是故意把地道的一个出口开在这里的,好方便他可以随时过来看她睡觉的吧。


    宁汐麻木地扫了一眼靠在水井边、不省人事的人,觉得这个猜想的真实性可以上升到九成。


    妖祸发生后,外门峰上弟子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现下一个人都没有,宁汐凭借以前干杂役时的记忆,找到一条无人的小路,带着裴不沉下山。


    途中差点还撞上了率领一群妖物搜捕的林鹤凝,宁汐远远就见她一脸杀意,连忙带着裴不沉拐了个大弯,躲过一劫。


    马不停蹄,不知走了多久,她才敢御剑,又一直飞到灵力枯竭、才一跟头栽倒下来,幸好两个人都被树梢挂住了,才没有摔个狗吃屎。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树林,估摸着已经出了白玉京的地界,林鹤凝他们已经不会再追上来了,宁汐这才松了一口气。


    正好面前有条河,她蹲在河边,借着清澈的溪水洗了把脸。


    日出东方,霞光灿烂,鏖战一夜的紧绷神经被清凉的水液一激,终于松懈下来。


    她依葫芦画瓢给裴不沉也清洗了一遍,才有闲心回头看去,晨雾迷蒙间,白玉京仙山隐藏在云遮雾绕之中,时隐时现,宛如永远无法到达、永远无法归去的海上仙洲。


    宁汐又想起大师兄说他要与白玉京共存亡的那一句话,心里渐渐不是滋味。


    她十一岁拜入白玉京,距今五十三年。


    求仙问道不知春秋,光阴荏苒也如白驹过隙,眨眼即逝,细细回想起来,竟一时半刻找不到在白玉京内特别深刻的回忆。


    可此时此刻心中惆怅惘然却是真真切切。


    她虽然算不上喜欢白玉京,不像大师兄那样真的把白玉京当成自己的家乡,可也从没想过要离开。


    更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离开。


    前世从妖祸发生、到白玉京覆灭、自己被逼嫁人之间不过数日,那时她甚至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如今心境却大为不同。


    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裴氏宗祠前裴尚自爆内丹后漫天的血雾,碧落海前无数张哭嚎悲愤的脸孔,让宁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许久,她眨了眨眼睛,在裴不沉身边躺下来,伸出手臂,埋进毫无知觉的人的怀里。


    闭上眼睛之前,她还谨慎地加固了一遍他身上的法术,避免他突然醒过来又开始发难。


    专属于他身上清雅而馥郁的白樱香袭来,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寸寸放松,沉进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昏睡之中。


    *


    宁汐所不知道的远处,昆仑丘牡丹殿,前去打扫战场的侍女噤若寒蝉,鱼贯而入。


    有人从椅子下捡起一枚掉在血泊里的悦心铃,讶异地发现里头的铃舌不知何时被丝线缠住了。


    南宫家送来的嫁妆件件贵重精致,尤其是这枚悦心铃,为免路远磕碰,送来时都用天蚕丝绒层层叠叠地包了数十层。


    不过天蚕丝绒针线细密,时常会抽出细线,缠上他物,估计这一枚悦心铃便是在包裹过程中不小心缠上了丝线。


    侍女心想得赶紧把这丝线抽出来,不然被丝线缠住的铃舌不能发声,届时在少主与南宫小姐的婚宴上闹出笑话可就糟了。


    这么想着,侍女手中施法抽出那一段丝线。


    悦心铃骤然发出震耳欲聋的铃声,久久不停。


    第122章 遇匪兔子的耳朵


    侍女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半天,才把悦心铃关闭。


    旁边有人好奇凑过来:“这么响,是少主和南宫姑娘已经用过了?”


    “不知道啊。”侍女小心翼翼地将悦心铃收好,才继续小声交谈,“少主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听说是白玉京那边派出去的人联系不上了。”


    “唉,说来真是唏嘘,白玉京那么大一个宗门,鼎盛世家,居然说没就没了。”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世事无常,真是说不准啊。”


    “可不是,昔日仙门上三家,现在就只剩我们和空桑。不过少主马上也要成仙督,我们昆仑丘前途一片光明呢。”


    *


    碧落海。


    一道罡风刮过,黑气凝成了一个女子的消瘦身影,林鹤凝脸色铁青,落在海面应龙的巨大尸身上。


    月光依旧明亮,


    犹如雪白轻纱洒满整片海面,万籁俱寂,唯有涛声依旧。


    林鹤凝催动鬼气,方圆百里搜寻了一圈,居然没有发现一个活口,她本就毫无血色的脸立刻又白了一些。


    自她被赫连为强逼着堕入鬼道之后,体质大变,原先的术法都不能再用,反而修习的邪术一日千里。


    她催生出鬼气,抓了一个新丧、魂魄还没完全消散的妖族鬼魂来问话:“到底怎么回事?!”


    妖族鬼魂战战兢兢地磕了两个头,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了老半天,林鹤凝才听出来居然是宁汐杀了阎野。


    “倒是我小瞧那女人了。”林鹤凝咬牙,又喝道,“就算阎野死了,你们其他人难道也是吃白饭的、就这么放她走了?”


    “您、您不知道啊,那个裴不沉不知怎么回事,和您一样能御鬼杀人,只是一眨眼功夫我们的兄弟就死光了!”


    “一帮废物!”林鹤凝听得火起,毫不留情掐灭了这一缕残魂,又试图召唤阎野的魂魄。


    兴许是死得太轻易,阎野的魂魄还未消散,此刻被鬼气催动,自半空中隐隐显出身形。


    他一张口便是怒极咆哮:“那姓宁小儿在哪?!老夫不杀此贼誓不为龙——”


    “省省吧你。”林鹤凝无情打断,从鼻腔中发出了嗤笑,“你这魂魄只能维持小半柱香,所以少说废话,我问你答。”


    阎野那双龙目缩成一线,这才看到站在自己尸体上的人影,龙须愤怒地抖动:“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老夫这么说话?你以为有赫连为保你,你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林鹤凝神色厌恶:“你我都厌恶赫连为,用不着拿他说事。我只问你,你与赫连为既有血盟,你如今一死,他会不会受到反噬?”


    “哼,嘴上说着恶心,其实还不是眼巴巴地关心他的状况。你放心吧,当初他从诛邪渊下救出老夫,老夫为情势所迫,与他订的血盟是单向护主,他死了老夫不能独活,可老夫死了,他却还好端端的。”


    林鹤凝眸光微闪,低低念了一句:“这可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阎野说得自己不禁唏嘘:“想当初老夫征战四方,杀敌无数,却没想到阴沟里翻船,没能料到手下妖族心散,大战在即被背刺一剑,最后落了个封印千年、虎落平阳的结局。甚至直到如今,还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给杀了……”


    他从鼻子里喷出几缕带火的龙息:“看在你我同给赫连为卖命、好歹算半个同僚的份上,老夫提醒你一句,别小瞧了那姓宁的丫头,连老夫与她交手时都辨不出她的深浅。天底下能伤到应龙的人不多,裴清野和他儿子、尉迟煦,剩下的就只有那小丫头了。”


    林鹤凝面露讥讽:“你是被人杀了,还想夸一夸对方、好给自己找补自尊?”


    阎野勃然大怒:“你个不识好歹的臭女人,老夫一番好心反被你当成驴肝肺!老夫倒看你才离死期不远了!”


    “老夫除了血盟之外,尚且算的自由身,而你呢,一条命都系在赫连为身上,当初他是把你从地府里捞了回来,可代价如何?你我都知道,你现在根本就是赫连为那小子的傀儡,他说东你不能往西,稍微不顺他的意你体内的鬼气就要反噬弑主,呵,老夫看没几日,你就要下黄泉和老夫重逢!”


    林鹤凝恍若未闻,直接一掌击碎了阎野的残魂。


    之前没有参与围剿白玉京修士、跟在她身边的小妖也姗姗来迟,一见她面色不虞就连忙跪下:“启禀主子,您师尊他一直闭门不出,送的吃食也没有回应,您看是不是……”


    林鹤凝这时候压根没心情管裴信的事情,只摆手让它继续在屋外看着:“我那师尊糊涂得很,估计一时想不开不愿见人而已,别让他死了伤了就成。”


    “还有,传我的令下去,严加看管白玉京各个出入口,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决不能让那两人跑了。”


    *


    宁汐被一阵颠簸弄醒,她糊里糊涂地睁开眼,依稀听见耳边有两人在说话。


    一人苍老一人稚嫩,听起来像是一对爷孙,正在商量她还不醒过来,是不是伤得太重、要靠岸去寻大夫。


    宁汐刚从床上坐起来,就有个童声惊喜道:“大姐姐,你醒啦!”


    眼前两人都是渔夫打扮,面容也十分陌生,宁汐顿了一下,下意识扭头去寻裴不沉:“我旁边那个人……”


    “哦,那位公子也晕过去了,我们让他睡在隔壁。”老人将她扶起,给了她一碗水,“我叫刘仰,旁边这个是我小孙子刘瑞,我们打渔路过,看见你和那位公子倒在河边,差点被涨潮的河水冲走,就顺手把你们捞起来了。”


    宁汐没接水喝,她还是不放心,撑起身子就要下床去看。


    刘瑞人小鬼大,很识眼色地帮她推开了门。


    等宁汐亲眼见到躺在床上、看起来十分安详的裴不沉后,才松了一口气。


    “多谢仰叔。,我姓宁,您叫我小宁就行。


    “哎好好,小宁姑娘,不用谢不用谢。”仰叔看着双手双脚被捆住的裴不沉,面露疑惑,“不过这位公子为什么被绑着?”


    “我哥哥他有点癔症,平日还好,就是一犯病起来容易打人,所以才把他捆住了。”


    “原来如此。唉,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家里也没个大人,还要你带着你哥哥逃命。”


    “不会麻烦仰叔的,要是不方便的话,您找个地方靠岸,我带我哥哥下船就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年头兵荒马乱,你们两个小孩子能去哪?我老刘虽然只会捕鱼没什么本事,但也不至于缺你们两口饭吃。你们也是从白玉京附近逃出来避难的吧?大家在路上,本来就应该互相照应。”


    估计对方从未见过白玉京仙人,所以认不出她和裴不沉身上的门派制服,把她和大师兄错认成了因为妖祸而往外逃难的凡人,宁汐犹豫了一下,没说自己的真实身份,含糊点头:“嗯。”


    现在大师兄被仙门通缉,不如伪装成凡人,暂时浑水摸鱼,等到了忘忧乡治好大师兄,一切再从长计议。


    仰叔见她不爱说话,也不稀奇,只觉得是小姑娘家乍见生死,一时难以回复情绪,自顾自地叹气起来:“我和孙子之前就住在白玉京山脚的落霞村,这孩子命苦,他爹娘去得早,就剩我这个老骨头和他相依为命,我们一直住在船屋里,靠打点河鲜换点碎银,勉强能吃饱肚子。昨夜突然不知从哪里跑来许多妖怪,到处杀人吃人,我和小瑞吓得不轻,还好这孩子机灵,提醒我赶紧划船跑了,不然我们这两条小命也得交代在那里。”


    一提起被妖祸灭了的白玉京,宁汐心里也不是滋味。


    身为修仙之人,杀妖除魔、扶危救困是应尽之责,要是大师兄醒过来,看到自己领内属民流离失所,估计又要自责痛心了。


    幸好仰叔只是念叨了一会奇怪怎么这一次白玉京的修士没有下山来救人,就没再多说什么。


    宁汐重新回了自己之前醒来的小船舱。


    刘家老人说得不假,这条船屋十分破败简陋,一见便知其中主人生活拮据,不过陋室虽小,却布置得很用心,窗明几净,


    窗台前还挂着一束芦苇杆扎成的风铃,随着河风轻轻晃荡。


    听着清脆悦耳的铃声,宁汐绷紧了一整晚的心情才稍微松懈下来。


    她重新拿起仰叔递给自己的水:“如今逃出来了,你们可有地方去?”


    仰叔将小瑞抱在怀里,心疼地摩挲他的脑袋:“我有个远方亲戚就住在空桑,现在实在没法子了,打算去哪里碰碰运气。”


    宁汐默默点头。


    仰叔见她精神不佳,自觉也不多打扰,就把这间船屋留给了他,自己带小瑞出去划船了。


    宁汐一开始还想强打精神,但没坚持多久,眼皮就沉得像压了两个铅块,终于倒头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一次睡醒,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夜空如洗,繁星点点,阵阵烤鱼特有的鲜香从屋外飘进来。


    被这香味一激,她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奔波了这么久滴水未进,早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宁汐掀起竹帘出屋,看见仰叔和小瑞正坐在船头,围着一个黄泥小火炉,一人一只烤鱼吃得正香。


    小瑞一看见他,就屁颠颠地跑了回来,将一串新的烤鱼递到她手里:“姐姐你饿了吧,吃这个,我刚烤好的。”


    宁汐不知所措,只好模仿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小瑞十分受用地眯起眼睛,又朝她灿烂一笑,露出两个漏了风的门牙。


    “和你一起的那个大哥哥还没醒,我就给他喂了一点米汤。”


    宁汐认真地道了谢,就坐在小瑞拿来的小马扎上,双手捧着烤鱼吃。


    兴许是真的饿了,这条烤鱼滋味又确实不错,皮薄肉嫩,鲜香麻辣,宁汐一口气吃得只剩骨头架子,然后又喝了好几碗炉子上炖得鲫鱼豆腐汤。


    仰叔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吃饭:“能吃是福,能吃是福啊。”


    宁汐一直吃得肚子撑圆,才感觉自己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她与刘氏祖孙聊了一会,一边欣赏阔江明月的风景。


    临睡前她又去检查了一下大师兄,后者似乎耗光了精力,像个睡美人似的毫无反应。


    她回到自己房间,小瑞刚好抱着一只兔子跑来和她说晚安:“这是爷爷上次靠岸的时候给我买的宠物。”


    渔民生活无聊,有时候漂泊在水上一连几个月都回不了家,便会在船上买些小猫小狗之类的小动物,增添一点活气。


    宁汐摸了摸那只正在啃白菜帮的兔子:“确实很可爱。”


    小瑞嘻嘻笑:“那大姐姐有没有心情好一点?每次你去看过那个大哥哥,都是皱着眉。”


    宁汐哑口无言,只好又摸了摸兔子一抖一抖的耳朵:“这个耳朵毛茸茸的。”


    “嘿嘿,大姐姐要是喜欢,我就把小乖借给你一天,你可以抱着他睡觉哦!小乖很聪明的,不会在床上乱拉屎。”


    不得不说,宁汐有些心动,但最后还是克制了下来:“下次吧。”


    小瑞临走前提醒她注意关窗关门:“爷爷刚才和我说我们现在快到空桑了,但这一带是白玉京和空桑交界的地方,常常两不管,山贼水匪特别猖狂,姐姐半夜睡觉得小心一些。”


    有了小瑞的提醒,宁汐都没怎么睡踏实,果然到了下半夜,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哨声直冲云霄。


    她一打滚就坐了起来,唤出奔月剑在手,隔着竹帘看出去,三艘包着铜皮的大船已经将仰叔的小船屋团团围住,几个一脸络腮胡的壮汉跳下船,将惊慌失措的仰叔一脚踹翻,连同小瑞也绑了起来。


    “银子、银子都在我身上了,几位大爷行行好,放过小人吧。”


    一个首领模样的人道:“就你们俩,这船上没别人了?”


    “没有,真没有了,这就一条破船,能装多少人啊……”


    水匪首领看起来不信,又叫了几个人去搜,宁汐趁他转身要拿银子的时候,奔月剑出,无声割下了那水匪的脑袋。


    仰叔和小瑞全都看呆了,连叫都忘了叫,宁汐又朝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连忙捂嘴点头,她这才提着剑去追其他人。


    船屋狭小,她要大张旗鼓地杀人容易,就怕水匪都是亡命之徒,狗急跳墙直接抓了仰叔和小瑞当人质,到时候就麻烦了。


    她悄无声息地潜入船舱,将两个正在翻箱倒柜的水匪割喉,转了一圈,却一直没发现第三个人。


    正纳闷间,突然看见裴不沉住的房间门户大开。


    她后背一凉。


    对了,大师兄还昏迷着,要是碰到了水匪——


    她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扑面而来就是浓重的血腥味。


    宁汐眼前一黑,眩晕了一会,才隐约瞧见没有点灯、昏暗狭窄的屋子里满地碎肉残肢。


    一身月白的少年蹲在尸骸碎块里,捡起水匪断手上的砍刀,熟练地割下了那人的耳朵。


    宁汐懵了一会,才意识到是那个潜进裴不沉屋子里的水匪被他反杀了。


    就是这画面实在过于凶残。


    裴不沉没抬头,也没理她,自顾自地把那两片薄薄的耳朵放在手中把玩。


    宁汐观察了一会,实在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恢复正常,只好试探性地轻声喊了一句:“大师兄?”


    裴不沉猛地抬起头,两只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饶是宁汐反应淡漠,也被那一下盯得险些会魂飞魄散。


    “……你什么时候醒的?身上的绳索怎么解开了?”


    “……”


    就在宁汐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裴不沉却忽然开口了:“在那个小孩让你摸兔子的时候。我自己解了。”


    果然要凭她的三脚猫术法捆住这人还是太难了。


    “那个,我不是故意绑着你的,我是想让你冷静一点。”


    “无所谓。我有更重要的问题问你。”裴不沉打断她,举起手里那两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头顶,“兔子的耳朵可爱,还是我可爱?”


    第123章 温泉饱受风雨欺凌的一朵娇花


    宁汐正色:“当然是大师兄你可爱。”


    裴不沉如释重负一般咧嘴笑了,接着又在一地碎尸块里翻翻捡捡,从烂了半边的肚子里扯出老长一截粉色的肠子,要往自己身后接:“而且我还有尾巴。”


    “嗯嗯,对,你尾巴也可爱,不需要尾巴更可爱。”宁汐一边敷衍安慰,一边上前,趁他一个不注意,把他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内脏器官全都扯掉了。


    裴不沉像个被夺走了玩具的小孩,委屈巴巴地盯着她:“念念……”


    宁汐只当没听见,将他身上的血迹处理了一遍,又将尸体也用法术清理了。


    正好这时,船头的刘氏祖孙见她久久没回来,实在放心不下,也跟着寻了过来。


    仰叔见他俩便是一愣:“这位公子也醒了啊。”


    宁汐下意识上前一步,把裴不沉挡在身后,实在是怕他神志不清又突然发难伤到旁人:“嗯。船上的水匪都被我赶跑,暂时安全了。仰叔您方不方便等天亮就靠岸?我哥哥生了病,我想带他下船治病。”


    仰叔点头:“正好,今晚河水流得快,明早天亮就能到空桑。我和小瑞商量了一下,这艘船怕是被水匪盯上了,我们也打算暂时避避风头,走旱路。”


    宁汐再次点头道谢。


    小瑞却可惜道:“大姐姐大哥哥这么快就要走了啊,我和小乖都会想你们的。”


    身后的人立刻开始蠢蠢欲动,宁汐连忙将刘家祖孙送了出去,转过身就看见裴不沉自己爬上了床,睡姿板正,似乎又睡着了。


    宁汐犹豫了一会要不要把他绑起来,怕弄巧成拙,还是没敢,就只好合衣在他身边睡了一觉,早晨起来的时候还差点因为被他抱得死紧而呼吸困难。


    仰叔已经把船靠岸了,宁汐带着仿佛成了个小孩子似的大师兄,同他们道别。


    她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仰叔又坚持不肯收她的珠钗耳坠,最后宁汐只能偷偷在小瑞的口袋里塞了几枚亲手画的符箓,当做平安符,至少能护他们一路寻亲无恙。


    送走了仰叔小瑞,宁汐牵着大师兄,沿路往前走。


    空桑是烟雨江南,举目四望,皆是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人家景象。停泊上岸的地方刚好是个挺繁荣兴旺的小港口,处处吴侬软语,商家叫卖。


    宁汐找了个路人问了下地界,意外得知忘忧乡距离此处很近,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就能到。


    因为怕动用法术引来空桑的修士,他们没敢御剑,老老实实地租了一辆骡车,嘚嘚嘚地在青石板路上跑。


    沿路青山绿水,水田连绵,宁汐小时和爹娘就住在空桑,如今更觉得眼前风景似曾相识,一时不由得看得入了神。


    道边被她看着的熟食铺老板娘以为她是想买东西,便热情招呼:“小娘子想要点什么,我们家甜口咸口的点心都有,您看看想要哪种?”


    宁汐心中一动,临时决定尝尝童年回忆里的味道,于是拉停了骡车:“你们这招牌的是什么?”


    “手指饼,我


    亲手做的,客人吃了都说好呢!”


    宁汐就用一枚铜板买了一包,还不忘递给身边的裴不沉。


    裴不沉接过,端详了一会,突然道:“这手指饼是假的。”


    宁汐和老板娘:“啊?”


    裴不沉面沉如水,冷冷瞧着老板娘:“你说自己亲手做成此饼,可你双手十指完好,可见这手指饼里并没有你的手指,所以定然是假的。”


    老板娘:“哈?”


    宁汐:“……”


    她一驾骡车,载着裴不沉,火烧屁股似的落荒而逃。


    裴不沉还很不悦:“你为什么不让那老板娘解释?”


    宁汐懒得跟这个鬼气上脑的人解释,解释了也没用,嘀咕着抱怨:“还好不是在昆仑丘让你吃那边的特色菜夫妻肺片。”


    裴不沉斜了她一眼,闭目养神。


    最后那包手指饼他还是一口没动,全进了宁汐的肚子。


    *


    骡车不停,日落西山,宁汐远远地看见了写着忘忧乡的镇石。


    忘忧乡本就是个隐居在山间的小村庄,比邻而居,人口稀少,一时闯入了他们两个外人,马上就有人驻足观看。


    宁汐没心情搭理这些务农的农人,那次意外之后,忘忧乡里她原本熟识的人都死光了,现在这些应该也是从别处搬来的,都是些陌生面孔。


    骡车穿行在青石小巷中,宁汐渐渐想起一些支零破碎的片段,或者是她曾经在这个巷口前玩过跳房子,又或者是在那棵桂花树下纳过凉。


    到最后她终于回想起了宁家家宅所在的位置,骡车猛地掉了个头,朝忘忧乡西北奔去。


    赶路的过程中,裴不沉又睡着了。宁汐见惯了他最近时睡时醒的嗜睡模样,也不稀奇,等骡车停在一处紧闭的大门前,就扶着他下了骡车。


    门上了锁,看起来许久无人居住,白墙半塌,门廊下悬着的纸灯笼也烂得只剩了骨架。


    宁汐用奔月剑砍断门锁,带着裴不沉进了院子。


    他被拉着走,就像个人偶一样,听话安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再这么被鬼气感染下去,大师兄就真的要变成空心傻瓜了。


    宁汐再次握紧了他的手。


    院中荒草丛生,一片凄凉,绕过一扇石影壁,曲径通幽,空气中带着温泉特有的热硫磺气味。


    之前茱萸传信来说忘忧乡的温泉中含有地母灵液,能治愈鬼气,宁汐便一下子想起来自家老宅后院中也有温泉。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阿爹也特别喜欢泡温泉,十日内大概有七八日是泡在池子里面的,弄得她想要找阿爹,第一反应都是去温泉里找。


    宁汐简单地设了一个障眼法,免得附近邻居看到宁家祖宅门没关会误闯,然后返回温泉边,三下五除二将大师兄剥了个精光,放进泉水当中。


    立刻有淡粉色的血水飘在水面,似乎热水刺激到了伤口,裴不沉虚弱无力地靠在石壁上,紧闭双眼,痛苦地呻吟了两声。


    之前住在船屋里的时候条件有限,她只是非常潦草粗糙地处理了伤口,现在终于能喘一口气,才有心情精心收拾。


    宁汐撸起袖子,双手捧水,给自己身上一些细微的小擦伤清洗了一下,就准备照顾身边的重症患者。


    结果一转头,她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裴不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整个人都被温泉水淹没了,只剩下一个黑黑的脑袋顶,还有骨碌碌的气泡不断上涌。


    赶在气泡消失之前,宁汐赶紧将人捞了出来,捏着他的鼻子,一下一下给他渡气,又是拍胸又是掐人中,裴不沉才吐出几口泉水。


    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醒过来,脸色发青,十分憔悴。


    宁汐看得直叹气:好端端的人,居然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她把他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剥掉,然后仔仔细细地替他清洗了身上深浅不一、皮肉翻卷的伤口,地母灵液果真有效,从伤口中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一碰到温热的泉水便噗嗤一下化成了青烟。


    宁汐心中欣慰,小心地将裴不沉扶正。


    怕他又掉进水池里,她试了几次想让他坐直,可昏迷中没意识的人手脚像软面条一样,根本无处借力。


    没办法,宁汐只好发带绕过他的脖子,两端挂在树枝上,虽然看起来很像他坐在温泉里上吊,但是为了避免他把自己淹死,体面什么的都是次要了。


    安顿好裴不沉,宁汐就穿好自己的衣裳,往屋子里走去。


    当初意外发生时,她离开得匆忙,家里很多东西都没有拿走,估计后来也没人敢动,就这么一直留下来。


    几十年过去,食物之类容易腐烂的东西早就没了,但有些衣料还在,宁汐从锁好的衣柜里找出几件阿爹的衣裳,觉得还能给大师兄穿。


    经过厨房,又顺便烧了一壶热水,提着回去。


    她怀揣衣裳,脚下生风地回了温泉边,幸好,大师兄既没有把自己吊死,也没有淹死,还是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宁汐把容易湿掉的外衣脱了,只着中衣跳下温泉,一只手轻车熟路地捏住裴不沉的下巴,让他微微张开嘴,拿起水碗,试图给他喂水。


    泡温泉易发汗,他如今体内虚不受补,容易失水,本来最好是用仙草熬药汤喂补的,但忘忧乡一个凡间小镇什么都没有,就只能给他喂点水。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宁汐一下子就想起之前天梵幻梦蝶幻境中裴不沉也是这样受了重伤、让她喂药。


    只不过那时候大师兄还能有点咿咿呀呀的反应,现在却完全像个没有知觉的木人一样,宁汐试着塞了几次碗,对方连自主吞咽都做不到。


    她只好自己先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再以渡气的姿势,唇瓣相接,轻轻地用舌尖将水液推过去。


    这一番很是折腾,到后来她浑身热汗,一瞥温泉水面,自己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裴不沉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两瓣嘴唇又红又肿,让人不恰当地联想到饱受风雨欺凌的一朵娇花。


    她无言片刻,面无表情地拍了自己脑门一下,才重新去摸裴不沉的脉搏。


    就在她皱着眉毛研究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突然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杵在了她的大腿上。


    第124章 灵府它已经好了


    宁汐一呆,心想这温泉里哪来的木头?


    她一边纳闷,一边准备把那根木头拔出来。


    万一上头还有木刺,划伤人可怎么办。


    还没等她把手探下去,身前的裴不沉突然动了,他似乎是难受至极,鼻血一滴一滴又流了出来。


    宁汐一惊,也忘了木头的事情,连忙伸手去擦他的血。


    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地母灵液的药效太猛了,现在可能是在驱逐鬼气过程中体内正常的排异反应。


    手头没有趁手的安神药丸,宁汐试着回想之前大师兄不舒服的时候她都是怎么做的。


    糟糕,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在瀛洲秘境做的那个奇怪的梦,那次梦里他醉酒了让她帮他抚慰神识。


    其实她以前在灵药峰打杂时听说过这种方法,的确可以用神识治疗陷入狂暴的病人。


    但大师兄的情况不太一样,如今他被鬼气侵染,神府里肯定寸草不生、谁入谁死,得换一个办法。


    她一边飞快思索,一边试着贴住他的脑门,低声哄劝:“不疼了,不疼了,很快就好了……”


    然而只是杯水车薪,裴不沉抽搐了几下,突然一个要呕的姿势,给宁汐吓了一跳,连忙双手捂住他的嘴——这怎么能吐!吐出来她去哪里给他找一个干净又安全的药泉!


    裴不沉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睫上掉下几颗水晶似的水珠。


    不过幸好他还是没有吐,只是干呕了几声。


    没办法,即使他的灵府是刀山火海,宁汐也得去闯一闯了。


    抢在他再一次弯腰欲呕之前,宁汐贴上了他的额头。


    神识慢慢延展,像一片轻柔的羽毛,试探着触碰他的灵府。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自己被拒之门外的准备,然而神识的末


    梢刚一靠近那道厚重的大门,门便一瞬间消失了。


    她愣了一下,才将神识送进去。


    宁汐是个半吊子的医修,虽然在外门打杂多年,耳濡目染知道该怎么做,可毕竟她接触的都是皮毛,不知道这么轻易能进入堕鬼之人的灵府意味着什么。


    要么,就是她天资异禀,医术远超当世大能,进入他人灵府轻易如探囊取物。


    要么,便是被治疗之人对她毫不设防,已经到了可以交托性命、任她宰割的地步。


    当然也有可能是以上二者兼具。


    上一次是在梦中,她昏昏沉沉,许多细节都没有看仔细,这一次才又机会真正观察大师兄的灵府长什么样。


    修士的灵府随心性所化,是个人最隐秘所在,能彰显本人心底最深处的念头,宁汐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冰湖。


    好亮,好热,好干。


    这是神识进入裴不沉灵府后的第一感觉。


    宁汐被骤然明晃晃的亮光刺得闭上眼睛。


    热躁的感觉迟迟没有消散,仿佛她正在近距离被巨大的火炉、太阳灼灼晒烤着。


    等稍微适应一些,她才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的猜想居然真的没错:是一轮巨大的太阳,高高挂在灵府没有一丝云絮的湛蓝天空中,而她的神识飘在龟裂干燥的大地上,仿佛一只随时会被晒干的咸鱼。


    大师兄的灵府,生得好奇怪。


    宁汐皱眉,但也来不及多想,便开始寻找大师兄神识存在的痕迹。


    她灵根属水,神识自带水性灵力,正好能救眼前干旱的灵府,她的神识所到之处,龟裂的大地便如被潮汐倒灌漫过,浸泡在充足的水汽中,渐渐每一颗土壤都吸饱了水珠,蛛网密布的裂纹也跟着缓缓弥合。


    ……


    不知过了多久,干旱终于缓解大半,宁汐长长松了一口气,但是知道这还不算完,她还需要找到裴不沉受损的神识,最好能从灵府内暂时取出来温养。


    她在一汪快要被太阳晒化了的小水洼中找到了裴不沉奄奄一息的神识,神识带着橘红色天火属性灵力,之前被鬼气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宁汐意念微动,凭空化成一只透明的细颈瓶,将水洼里的神识收了进去。


    只是这团神识怎么生得奇形怪状,像只老鼠。


    但是老鼠会生活在水里吗?


    被关在细颈瓶里的火灵鼠蔫巴巴地蜷缩成一团,两只绿豆模样的黑眼珠始终望着天空烈阳。


    真奇怪,明明都快要被太阳晒死了,还这么向往追逐着阳光。


    宁汐困惑又爱怜地抚摸了一下这只被晒得脱水、奄奄一息的火红老鼠。


    然后大腿就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狠狠戳了一下。


    宁汐:?


    温泉里的木头是活的吗?


    方才她甚至觉得那个戳自己的动作,用弹跳来形容会更加准确。


    难道是木头成精?还是说是别的东西,长长粗粗的,该不会是冬眠了的水蛇吧。


    宁汐悚然一惊,觉得自己可能猜中了真相,空桑地处江南,本就易生虫瘴,温泉水暖,很多虫蛇都喜欢在冬季避寒时躲在这里。


    她只能暗自祈祷那东西不会有毒,一边估摸着它的方位,用膝盖去够。


    有了!


    她右腿膝盖一夹,那只作乱的长蛇就被她夹在了小腿和大腿中间,正准备一鼓作气把蛇的脑袋拧掉,神识瓶中的火红鼠却突然尖锐地“吱吱”叫了两声。


    宁汐一分神,长蛇就又滑走了,似乎临走前还吐着蛇信,在她腿面留下了湿湿热热的粘液。


    ……希望这东西是无毒的。


    她只耽搁一下,裴不沉灵府内的状况更加恶化了,天空中飞来一群通体漆黑的秃鹫,和通体碧色的青鸟厮打在一起,大概是试图侵占身体的鬼气在和地母灵液的药效打架。


    裴不沉的灵府转瞬就成了战场,不能把他的神识继续寄放在那里面温养,宁汐不再多看,护着那缕神识慢慢退了出来。


    取出来的神识需要放进健康的灵府内温养,也就是放进她自己的灵府内。


    ……就是这一步才棘手啊。


    宁汐叹了口气。


    瀛洲秘境那个梦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她总觉得这一次也不会那么顺利。


    宁汐带着裴不沉的神识,沿着经脉缓缓下沉,看见了那道熟悉的大门


    火红鼠细细的爪子扒拉着细口瓶,似乎也意识到了能救自己的东西就在门后,焦急地“吱吱”叫起来。


    宁汐分出一根神识摸了摸它的脑袋,尝试敞开自己的灵府。


    她还在尝试,火红鼠已经等不及了,从瓶口中跳下来,滚了好几圈,跌在那栋大门面前。


    宁汐刚想分神识去捞它,就听见一片冰碎之声,仿佛永冻冰层被融化,门下被裴不沉的神识烫出了一个小小的圆洞。


    等等,她的灵府大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开——


    一股剧烈的酸麻猛地窜上尾巴骨。


    宁汐失神一瞬,没来得及摁住裴不沉的神识,眼睁睁地看着它游蹿了进去。


    她的脑袋顿时空白。


    战栗来得猛烈又迅捷,压根没有给她任何反应时间,某种强烈到近乎尖锐的快意就已经山呼海啸地席卷了全身。


    她一下子支撑不住,栽倒在面前人的身上。


    说不清是温泉热气还是眼中泪花,面前的人明星朗月般的面容掩映在雾气之后,看不分明。


    有一瞬间宁汐几乎分不清是否梦中,天上地下颠倒,此刻她身在一汪星梦倒映的的天上人间,水波荡漾,天上月色与身前人融成一体。


    ……


    不知道什么时候,水蛇又冒出了脑袋,最后恶狠狠地撞了她的腿根一下,然后渐渐褪去了硬鳞蛇蜕。


    宁汐耳膜在兴奋的搏动,缓了好一会,她才发现不仅仅是自己的血流在隆隆作响,远处真的有火药爆炸的声响。


    她趁着最后一点神智分明,扭头去看,夜空中火树银花,星如落雨。


    算了算日子,今日正是人间上元节。


    “唔……”


    宁汐闻声扭过头,惊得猛直起腰:“大师兄!你醒了?!”


    裴不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幽波荡漾的眸子有一瞬迷茫。


    宁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温养他的神识,正准备将他的神识送了出来,却突然被抱住了。


    烟火还在一轮一轮地爆开,他的脊背发颤,安静地、紧紧地抱着身前的人。


    宁汐不知所措了一会,慢慢拍了拍他的背,像是怕惊醒他一样小声道:“你正常了吗?”


    裴不沉似乎被她的说法逗乐了,从鼻腔里轻轻哼笑:“嗯。”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又提心吊胆起来:“你先别动,小心,这温泉里有蛇。”


    裴不沉僵了一下,缓缓松开她,面色古怪,被温泉蒸汽熏得有点红:“你不用管,它……它已经好了。”


    宁汐半信半疑,伸手在水池底摸了半天,裴不沉闭着眼睛忍受,她确实没摸到什么,才收回手。


    看他神态虽然有些难受,但基本还算清醒,眼下鬼气已经除去大半,她也没必要继续将他的神识温养在灵府内了。


    毕竟未经允许就撬开别人的灵府挺不礼貌的。


    宁汐正准备把他的神识从灵府内拿出去,对方突然浑身一颤,慌张地一下子环抱住了她:“别走!”


    第125章 交心不是别人,就只是你


    裴不沉刚喊出口,突然又后悔了。


    从自己的神识被取出后,他就又有了隐隐约约的模糊知觉,加上地母灵液生效,他终于从鬼气支配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察觉到宁汐在对自己做什么的时候,他既惊且怒,既怕又怜。


    惊的是她居然不顾自身安危,冒着被鬼气侵染的风险也要探入他的灵府救他。


    难道她不知道那样连她自己都有被鬼气控制暴毙而亡的危险吗?!


    怒的是她总是自作主张,不肯听他的话。


    明明远离他就好了,扔掉他就好了,像父母、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抛弃他就好了,为什么不让他一个人沉在水底呢?


    一想到自己之前堕


    鬼时对她做了什么,他好像整个心都被活生生挖出来置于油锅中煎熬。


    他想道歉,可又觉得自己连道歉的资格都没有。


    她已经掀开了他的阴暗面,看见了他平静深海下的巨大冰山阴影。


    她说他永远是她的大师兄,这话会是真的吗?


    他是患得患失的病人,不知满足的饿汉,哪怕她对他说过千遍万遍爱他,他都会恐惧有朝一日她要离开。


    那时候他又应该怎么办呢?


    ……


    “大师兄?大师兄?”宁汐见他久久不吭声,担心他是不是本就体弱、在温泉水中被泡晕了,着急地就凑近去看。


    看清之后,她愣了一下,大师兄惶惶然睁大眼睛,她从那双蓄满水汽的眼里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影子。


    他又在哭了。


    宁汐莫名想起来重生后第一次见大师兄跪在雪地里、死活不肯让她靠近的模样。


    和如今简直判若两人。


    然后她噗嗤一下就笑了。


    裴不沉僵了一瞬,大颗的泪珠继续涌出来,后槽牙咬得腮帮都鼓起,发着抖,却收紧了环抱她的力度。


    宁汐收起笑,恶狠狠地揉了一把他的湿发,大声控诉:“你现在正常了,该算的账也要算了!”


    裴不沉知道她是在说自己堕鬼后满白玉京追杀她的那些事,嘴唇蠕动了几下,几不可闻地念了一声“对不起”。


    宁汐铁石心肠地继续:“首先,是你染了鬼气的事情,你又瞒着我!上次风月楼之后我就说过吧,大师兄有事的话要和我说,不可以自己偷偷藏起来伤害自己,结果你压根没放在心上!”


    裴不沉沉默了。


    趁他不说话的时候,宁汐粗鲁地替他抹掉眼角的残泪。


    凶他的时候,裴不沉还能勉强维持表情,等宁汐替他擦泪时,他却难得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这回他完全不像个胸有成竹的大师兄了,在她面前几乎丢掉了身为长辈的威严,甚至有些孩子气地咕哝:“那是因为鬼气……”


    “根本不是!”宁汐直接戳穿他的借口,“一开始鬼气压根没有这么严重吧!是你一直讳疾忌医,不肯找医修,才拖到这么严重的!”


    裴不沉无话可说,只好苦笑。


    念念总是能一眼就看穿他。


    很难说他放任自己堕鬼没有故意的部分。


    得知自己在风月楼内被鬼气感染之后,他也私下寻过医问过药,但都收效甚微。


    一次次失败积累成山,以至于到后来,与其整日担惊受怕被人发现拆穿,裴不沉觉得还不如就这么放弃吧。


    既是选择放弃抵抗加速自我毁灭,也是要在奔跑到尽头前用光全身力气、享受灭亡之前的一切幸福。


    烟花粉身碎骨就为了灿烂盛放一瞬间,而他亦是如此——浑身的血肉都炼成火药,每分每寸的骨头缝里炸出绚烂的火花,剖心沥血,捧给她看。


    堕鬼的一瞬间,他生出过极其阴暗的念头:她若是不肯爱他,那能让她一辈子都记得他也是好的。


    只是念念的反应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被吓得逃跑、也没有收回对他的怜悯,反而还冒着生命危险替他神识疗伤。


    念念这么聪明、总是能一语拆穿他的真实想法,可是,裴不沉既困惑又惴惴不安地心想,难道她从来看不透他心里的阴暗面、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吗?


    宁汐还在戳他的脸:“这回吃苦头了吧!以后有事还敢不敢自己瞒着!”


    裴不沉回过神,柔柔地笑了笑,温声道:“好,是师兄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这件事就暂时这么算了。但是你不要得意太早,还有那间地下室,你怎么解释?”


    裴不沉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我……没办法解释。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哦。”


    裴不沉见了鬼一样地盯着她:“‘哦’是什么意思?”


    宁汐挠头:“就是我知道了啊。”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大师兄很喜欢我,比我以为得还要喜欢。”


    裴不沉沉默了。


    宁汐这才有空将他那缕神识送了回去。


    裴不沉打了个寒噤,突然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反而把宁汐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挨了打的裴不沉看起来比她还要困惑茫然:“不是梦……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现在还会在我身边呢?”裴不沉呆呆地看着她,“你明明知道我是那么恶心的一个人,兄妹乱-伦诞生的杂种,满手鲜血的屠夫,你走在路上的每一刻背后都可能有我如影随形,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像个阴沟里的臭虫一样那样盯着你一整晚……你都知道这些,为什么没有从我身边逃走?”


    宁汐和他面面相觑,后者像是难堪至极,缓缓垂下了脑袋。


    好一会,宁汐忽然双手捧起他的脸,正色道:“我之前说的话是真心的。”


    山下的烟火正在此时爆开,震耳欲聋,天空亮如白昼。


    裴不沉湿淋淋的脸庞被火光照亮,青白如索命水鬼。


    “哪一句?”


    “你堕鬼以后追我的时候,我说想要你变回去的那一句。”


    裴不沉落在水底地手指立刻收紧了,指尖掐进掌心,他却恍然不觉。


    他笑得看起来像要哭了:“好,那师兄努力——”


    “可是大师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宁汐直白地打断道,“不是因为我讨厌或者害怕现在的你,而是因为我想让你开心。”


    她结结巴巴地,努力地组织语言:“我其实搞不太懂大师兄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只是不想看见你伤害你自己,所以才想要你变回原来那样。”


    “当人人都敬仰的完美大师兄很好,但是现在这样有很多秘密的大师兄也很好,我都不会离开。如果你觉得现在的自己会更快乐的话,那我就再也不说让你变回去那样的话了。本来是好是坏、别人怎么想都不重要,我只想要你开心而已。”


    她手指还戳在他的脸颊上,刚好一颗水珠滚落,掉在她的指尖,她就借着水痕在他唇角划了一道上扬的弧线:“因为我喜欢你嘛。”


    裴不沉定定地望着她。


    宁汐有些惊吓,去捏他的鼻子:“呼吸啊!”人怎么可以活生生把自己憋死?!


    他这才入梦方醒一样,猛地喘了一口气。


    眼眶都有些憋红了,好半晌,裴不沉突然低声道:“那裴尚呢?”


    宁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咬牙切齿地报出了一连串名字:“还有赫连为、裴从周、那个叫茱萸的侍女……你为什么要对他们笑和他们说话?”


    宁汐满脑袋问号,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半晌,才在对方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慢吞吞地吐出一句:“因为他们也对我笑、和我说话啊。”


    幸好赶在他再次爆炸之前,她又想出了一句,干巴巴地解释:“但是大师兄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最特殊


    的。”


    身前的人顿时像滴入了冷水的沸汤,轻而易举地又被安抚平静。


    “那,你说的入白玉京就是为了救他的、已经死掉的那个男人是谁?”


    宁汐一惊:她重生的事情什么时候泄露了!


    “念念想要抵赖?”裴不沉仿佛得了胜仗的将军,一下子变得精神焕发起来。


    方才那种被暴雨淋湿小狗一般的垂头丧气已经不见了,他再次锋芒毕露,微微笑着,揽着她后背的双手用力几分,几乎将她狠狠钉在原地:“想装失忆或者撒谎都没有用喔,是你自己先说喜欢我的。”


    宁汐表面宕机,脑中飞速检索,突然捉到了一点吉光片羽的影子:“除夕夜那次,我喝屠苏酒喝醉了以后是不是说胡话了?”


    裴不沉似笑非笑地看她。


    宁汐满额头的热汗,不知道被温泉热气捂出来的、还是着急:“不是别人,就只是你。”


    说完她又忽然灵犀一闪:总算知道了为什么那一晚之后他突然变得怪怪的。


    想通之后,她又有些无语:虽然也有鬼气放大负面情绪的关系,但大师兄心里有话直接当面问她就好了啊,硬要憋在心里,还弄得自己这么狼狈。


    “对了大师兄,你这是不是就叫话本子里写的吃醋?”


    裴不沉“呵呵”干笑了两声,还是熟悉地说话带刺:“念念太聪明了,我当然得看紧一点。”


    宁汐干脆如实道:“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是重新活过来见你的。”


    第126章 平静“是我喜欢你的方式。”……


    下一章:《男鬼的平静生活》(不是)——


    宁汐一觉黑甜,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被人紧紧拥抱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明亮的日光已经透过院子的天空照在她的脸上。


    扭头一看,果然抱着她的人就是裴不沉,他还没醒,眉宇之间满是平静,像个婴孩。


    看到他眼下浓重的青黑,宁汐不忍心吵醒他,自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在裴不沉完全恢复之前,她打算暂时住在这里避避风头。


    因为宁家老宅已经荒废很久,里头的东西基本都坏了,眼下连基础的生活物资都没有,宁汐打算先上街采购一点东西,顺便打听消息。


    出门时正好赶上早市时间,村口集市各种果蔬肉粮摆的挤挤挨挨,响亮的吆喝招呼不绝于耳,宁汐在各种摊位和赶集乡民当中艰难穿梭,几次三番差点被人踩到脚,正闷头一个劲地往里挤,突然周围一下子松散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抬起脑袋,就见周围的人如避蛇蝎,全都四散褪去,留下她一个站在空地中央。


    空地前方立着一座木刑架,刑架上方绑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他垂着头,长发遮面,不知是死是活,衣衫褴褛,束缚手脚的铁链上挂满了斑斑锈迹和半干黑血。


    宁汐不认得这陌生男囚,只略微扫了几眼就移开了视线,不远处正好有个卖菜的大婶,她一摸衣兜,空空如也。


    逃离白玉京时太匆忙,身上没带几个钱,宁汐只好结结巴巴地试图和卖菜大婶砍价,对方见她脸生,十分好奇:“妹子你是来这探亲、还是游玩?”


    宁汐如实道:“以前住在这。”


    大婶笑呵呵:“原来也是乡里乡亲,那这棵白菜送你了,记得多待几天啊!”


    宁汐高兴地拎着免费的大白菜往回走,听见一些商贩客人盯着木架上的囚犯嘀咕。


    “我们乡里平时连只鸡都没人偷,这人是犯了什么大事,居然要在这里游街示众?”


    “我认识这人,是住在乡东树林边上的猎户柴五郎,听说他杀了自己娘子,还把尸体的内脏活生生给挖出来了!”


    “这么凶残?!真的假的啊?”


    “嗐,巡夜捕快发现尸体的时候,他就蹲在尸体旁边,手上全是血,人赃并获,那还能有假?”


    “啧,该!这等人面兽心之辈,让他偿命都算轻的了!县令大人判了他游街示众十日,再行凌迟之刑,县令大人英明——”


    “芝兰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这番交谈完全没避讳柴五郎,他突然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不住地挣扎,抖得铁链哗哗作响。


    眼泪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汩汩流下,将他满脸血污的脸颊冲出两道沟渠。


    乡民淳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纷纷吓得叫骂起来,卖白菜的大婶也捡起几片烂菜叶,愤愤不平地朝他砸了过去。


    “我呸,这个负心汉!当初芝兰为了嫁给他,不惜和自己做县令的亲爹闹翻,结果这臭男人婚前婚后大变脸,好几次我路过他们家,都听见里头摔碗砸碟,肯定是夫妻吵架,芝兰被他欺负了!”


    “可不是!”买菜的妇人也帮腔道,“芝兰同我们一道在溪头浣衣,我也有好几回看见她脖颈上一圈圈红紫痕迹,铁定是被他掐的!”


    烂菜叶臭鸡蛋接连不断地砸在柴五郎身上,有些胆大的懒汉还冲上前去狠狠踹了他好几脚,又兴奋地吹起口哨。


    宁汐看了一会,觉得有些不舒服,便转身打算离开,一个普通的小插曲,也没让她放在心上。


    远离了集市,回家路上有个茶摊,几个茶客坐着闲聊,她耳尖听见了隔壁茶摊上两个客人嘴里说了一句“白玉京”。


    宁汐一下子停下脚步,拐进茶摊。


    找店小二点了一杯龙井茶和一碟五香瓜子,她假装喝茶,一边竖起耳朵听那两人的对话。


    “你听说没,东边的白玉京被妖祸灭门了!”


    “怎么会?那不是个大仙门吗?”


    “听说是起了内贼,之前的那个少掌门裴不沉修邪道堕鬼,结果和自家长老起了冲突,自杀自灭起来了,不巧又碰上妖祸,这才倒了。”


    宁汐饮茶的动作一停。


    “那白玉京从此就没了?”


    “那倒不至于,昆仑丘新上任的那位仙督仁善,没追究白玉京之前包庇裴不沉的罪过,找了流落在外的一个弟子、叫林什么凝的,接管白玉京了。应该是要扶她当新的白玉京掌门吧。”


    “啧啧,真是世事难料,连我这种整日面朝黄土的庄稼汉都知道白玉京时代姓裴,如今却也轮到一个外姓人当家做主。”


    “对啊,谁能料到连昔日金丹第一人、那位八重樱都成了榜上有名的通缉犯呢!”


    宁汐手里握着滚烫的茶杯,食不知味地僵坐原地,听了一会那两人感叹,这才站了起来,默默往回走。


    白玉京落入林鹤凝手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今赫连为勾结空桑,成了仙督,气焰日盛,势必不会放过他们,她得回去找大师兄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


    小巷内,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清脆回荡,晨光明亮,被车马人行磨得发亮的青石砖上波光粼粼,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昨晚温泉内的水光。


    当时,她说自己重生之事时,心里并无半分犹豫。


    之前一直瞒着他,是两人还不够亲近,她没办法完全交付自己,担心自己说了以后会被当成夺舍的邪道。


    可现在,经历了那么多,她再也没什么顾虑了。


    宁汐将重生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听完以后,裴不沉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因为我前世死了,所以你重生以后就开始主动接近我?”


    怎么说得好像她心怀不轨一样。


    但是她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木木点头。


    裴不沉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念念喜欢我。”


    宁汐:?


    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跳到这里啊?


    裴不沉兴奋得两颊涨红,把人抱进怀里,放在腿上,还拥着她在大腿上轻轻颠来颠去,像坐摇摇车一样:“别的人死了,念念肯定看也不看一眼。可是我死了,念念却会记得我,重生以后也没有忘记我,这还不够喜欢吗?”


    宁汐:“……好、好像是有一点道理。”


    他更高兴了,语速激动飞快像念咒一样:“原来这一世念念从那么早就开始关注我了啊,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


    宁汐听得头晕脑胀,去推他肩膀让他住嘴:“堕鬼以后需要注意休养,心平静和,不然容易复发。”


    裴不沉的声音戛然而止。


    宁汐:……也太听话了一点。


    她花了好大功夫才稍微适应眼前这个风格大变的大师兄,又想起正事:“为了避免鬼气复发,我替你疗养一下神识吧。”


    裴不沉眸光闪烁:“念念知道神识交融意味着什么吗?”


    不就是治病吗?宁汐自信点头。


    裴不沉欲言又止,宁汐以为他是生病之人面对大夫特有的忸怩,于是也不管他,反正他的神识还放在她的灵府里没有抽回去呢。


    她小心翼翼地拨动了一下,裴不沉落在她后腰的手臂骤然绷紧。


    她紧张兮兮地抬起脸:“弄痛了?”


    裴不沉咬着牙,温柔微笑:“没有,你做得很好。”


    宁汐却谨慎起来了:“还是你来吧。”


    裴不沉安静地看了她一会。


    火热的神识缓慢而坚定地探进温水。


    “念念刚才说错了。”他贴着她的耳边,耐心细致地将圆润耳垂上挂着的水珠舔舐干净,“神识交融,不仅仅是用来疗伤……”


    那种过电似的酥麻感再一次袭来,她陷入了熟悉又陌生的晕眩之中。


    她需要双手都绕在他的脖颈后面,才能借力不掉进温泉池中。


    视野模糊,她连说话都不太利索了:“那、那是什么?”


    裴不沉轻轻地含住了那瓣耳垂,辗转厮磨:“是我喜欢你的方式。”


    宁汐似懂非懂地点头:“我也喜欢你。”


    裴不沉很轻地笑了一声。


    然后拖着她的手臂,帮助已经快要滑进水里的人往上抬了抬,再一次重新调整好位置。


    ……


    从来没想过神识疗伤也是这么累人的一件事,宁汐累得睡着了。


    裴不沉轻轻将神识收回来,抽出的一瞬间两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不过还好,没有吵醒她。


    他将人从水里抱起来,仔仔细细地擦干,穿好衣裳鞋袜,然后放在池边的玉石躺椅上。


    然后他也合衣侧躺在旁边。


    少女睡着时显得格外乖巧无害,饱满的菱形唇瓣微微张开,因为出了汗的缘故,脸颊和嘴唇都格外红润水嫩,小巧玲珑的鼻翼随着呼吸而微微张扩。


    他爱怜地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然后拨弄睫毛,其中一下子弄得太过火了,把人给戳醒了,师妹半梦半醒的表情很呆傻,眼神失焦地追逐着他的指尖,差点成了斗鸡眼。


    他就又忍不住笑。


    “不闹你了,睡吧。”


    宁汐便再一次昏睡过去。


    裴不沉转过脸看她。


    神识浸在对方灵府内的触觉仿佛还残存着,丝滑,温热,柔软,仿佛汩汩春水流过。


    若她要奔向他,若水要流过他,他能拿什么阻挡?


    他闭上眼睛。


    向来失眠的裴不沉第一次平静地熟睡了。


    第127章 仙督她认错人了


    昆仑丘。


    赫连为一身华服,站在铜镜前,看着自己的模样。


    今日是他正式上任仙督的登基大典。


    房间内龙涎香香味浓重,熏得侍女们头昏脑涨,却没有人敢真的睡着,所有人都能察觉出来,自从那个叫宁汐的女修带着裴不沉逃跑之后,少主就隐隐约约有哪里变了。


    茱萸手捧九珠冠冕,恭敬地递上前。


    赫连为最近暗中修鬼道修得越发殷勤了,压不住体内的鬼气,眼角都有些溃烂,看人时都是血淋淋的。


    他扫了一眼安分安静的茱萸,才伸手拿起冠冕,自己套在头上。


    他令其他人退下,只留下茱萸,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爹怎么样了?”


    那日赫连清羽不知死活来阻拦他,被他一件刺穿胸口气穴昏了过去,侥幸修士赶来援救及时,救回一条小命。之后赫连清羽醒来几次,一开始大哭大闹、痛骂自己生了个畜生不如的不孝子,要么就是试图策反看守、溜出昆仑丘想去找宁汐。


    赫连为恨得牙痒痒,又碍于人多眼杂不能真的把自己亲爹杀了,挑挑选选,反倒是茱萸看起来懂事忠心,就让她负责看着赫连清羽。


    茱萸恭敬道:“回少主话,赫连长老清晨时醒过来一次,但没说什么,只是去了一趟老家主的坟前,坐了一上午便又回来了。”


    “他去赫连云照的坟前?”赫连为冷笑,“瞧不上自己原配儿子,又想起那个倒贴的便宜货了。”


    茱萸垂着脸,不动声色地微微皱眉。


    赫连为近日来行事愈发乖张,从前还有几分约束,可现在能克制他的人都不在了,整个昆仑丘都唯他命是从,他似乎也逐渐暴露了本性,连侮辱赫连云照的话都能堂而皇之地挂在嘴边。


    茱萸只当做自己没听见:“少主您看,是不是要将赫连长老禁足?”


    “那老头子心眼子多得很,仅仅关着他估计不够。给他下点药,让他多睡几天。”


    茱萸应声退下。


    赫连为又对着镜子孤芳自赏一会,才抬步往外走。


    登基大殿在昆仑丘的广场上空举行,早有仙法构造了白玉台阶,金毯香花,赫连为缓步而上,微笑着接受下方参仪修士的恭维溢美。


    人群中,他眼见地瞧见了唯三没笑的面孔,一个是面无表情的林鹤凝,一个是眸光闪烁、面带忧愁的南宫音,还有一个是强颜欢笑、却压根提不起嘴角的南宫和。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抬步迈上最后一级台阶。


    按照事先约定的流程,他要敬谢过天地,再敬师祖、再敬父母。


    赫连为将香拿在手中,盯着天边那轮红日看了一会,突然嗤笑一声,将香随手掷在地上。


    “少主——”


    修士刚出声,就被赫连为血淋淋地扫了一眼,立刻改口,“仙督,您这是做什么?”


    “本督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是我自己一双手一双脚。天地神灵、列祖列宗、血亲长辈何曾照拂过我?我又为何要敬他们!”


    赫连为的话音刚落,雷声轰然作响。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忽然被乌云遮蔽,随即日光不见,紫电涌动,狂风大作。


    负责主持典礼的老修士吓得胡须抖动:“这这这、触怒天道,是不祥之兆啊!”


    赫连为直接一把抓起那枚象征仙督之位的麒麟血玉玺,塞进怀里,粗鲁地推开老修士:“什么天道,本督看就是你们几个老不死的想糊弄我,连天象占卦都没算好就敢安排日子了!”


    老修士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言,更不能提醒其实是赫连为自己急着登基,才仓促决定的今日。


    赫连为


    懒得再理他,拂袖往下走,一边死死盯着道旁的修士,任何人敢在此时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他就当场杀了。


    他的视线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尴尬地别开脸去,他就这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回了厢房,一进屋,就将头上的九珠冠冕扯下来摔了个稀巴烂。


    他狂怒地将屋子里的东西都砸得七七八八,被怒火支配的脑子才想起一点正事,朝着屋外大吼:“把林鹤凝叫来!”


    须臾,地上冒出一滩黑水,林鹤凝从黑水中冉冉升起,凝聚人形。


    她看也不看那被砸得千疮百孔的珍贵冠冕,面色冷漠:“你叫我?”


    赫连为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谁允许你这么和本督说话?!”


    林鹤凝的脸颊被他指甲划出几道血痕。


    她的眼瞳瞬间染黑,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雌豹,然而下一刻,却忽然像被谁掐住了脖子一般,痛苦地跪在地上。


    赫连为一脚踩在她的背上:“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你以为你这条命是属于谁的?当初你本该死在宁汐剑下,是本督把你捡回来,灌入鬼气、重塑肢体,不然你早该下黄泉了!”


    林鹤凝疯狂地挣扎着,右手鬼爪突然朝他两腿削去,但立刻又被挡了下来。


    “真是翅膀硬了,怎么,以为你那些小把戏真的瞒过本督?别以为本督不知道你在白玉京搞的鬼。裴信也是被你杀的吧,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原来你还有个当掌门的伟大梦想?”


    林鹤凝漆黑一片的眼里浮上了血丝,张嘴想要骂些什么,却突然被赫连为掐住了下巴。


    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枚瓦罐,打开向她展示里面正在缓缓蠕动的黑白线虫:“知道这是什么吗?”


    林鹤凝瞳孔紧缩,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来。


    赫连为像是早就看穿了她的纸老虎本质,用手重重拍了几下她的脸:“你这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够狠。”


    “当初你中媚药被迫与本督苟且,明明厌恶,却又对自己下不了狠手、不敢自尽摆脱,这才被本督挟制。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裴不沉,却又不舍得为爱背叛本督、到头来还是让他背了杀害赫连含山的黑锅。然后你又说恨了白玉京众人辜负你真心,那你怎么还对他们网开一面、非要从本督手底下把白玉京抢走?”


    他笑嘻嘻地,摁住疯狂乱动的林鹤凝,让那只虫子爬进她的嘴里:“这叫骷髅虫蛊,是昆仑丘的禁术,每逢月圆中蛊之人就会痛不欲生、浑身皮肉脱落,直到将人活活变成一具骷髅,你且受着吧。”


    林鹤凝猛地一抖,一动不动了。


    *


    空桑,忘忧乡,返回宁家的小巷内。


    宁汐拍了拍自己的脸,温泉里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她的脸颊隐隐发烫,大师兄应该还在家里睡着,她不禁加快了步伐。


    没一会,就能远远瞧见宁家老宅了,然而门外有个人,是个一头白发、身姿佝偻的老婆婆,一手拎着纸包,一手扒拉着门缝往里面看。


    虽然这里穷乡僻壤,不一定会有人能认出来裴不沉就是白玉京的八重樱,但万一呢,宁汐还是担心他住在这里的事情会被发现。


    想到这里,她连忙上前,想将这个扒门偷窥的好事者赶走。


    结果对方转身一看她的脸,反而先愣住了:“你是……宁姐姐?”


    被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媪叫姐姐,饶是迟钝如宁汐一时也觉得有些莫名。


    对方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会,惊讶不已:“真的是你!我是圆娘啊,你可还记得我?从前我们家就住你家隔壁!”


    宁汐被她这么一提醒,才好不容易从封藏的记忆里挖掘出了一点影子。


    她又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记忆中邻居家那个总是挂着清鼻涕、圆脸蛋红彤彤的小女孩和面前的老人对上号。


    圆娘苍老了许多,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白发皱纹,精神似乎也不大好,鬓角发丝凌乱,似乎并没有花心思梳头打理过,一双浑浊的翳目又红又肿,像是哭过。


    就在说话的档口,她还揉了好几回眼睛:“当年你还带着我在田里抓蚂蚱玩呢,一晃过去都这么些年了……”


    “圆娘,好久不见。”这一回宁汐的语气带了几分真心实意。


    圆娘勉强笑笑:“自打我十岁搬走之后,就没想到居然还有再见到你的一天。我重新搬回来以后村子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了,到处去打听,才知道早几年忘忧乡闹了妖灾,还以为你也……”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又叹道:“你这是拜入仙门了吧,一点不见老。”


    宁汐搪塞过去:“就是附近的一个小宗,不入流的。”


    圆娘擦泪的动作微微一顿:“那,你们仙人,是不是都很厉害啊,比如能破案子、抓出凶手什么的?”


    这话让宁汐不知如何回复,想了想,还是自信地点头,她可以用扶乩术问灵嘛。


    圆娘眸光微微闪烁,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转而道:“这几年你们一家不在,这屋子没人住,今天早晨起来我又听见这屋子里有动静,还担心是闹了贼,所以就过来看看。”


    宁汐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间空了几十年的老宅一直是圆娘在照看,怪不得她刚回来的时候屋子里虽然荒草丛生、灰尘遍布,基础的砖瓦墙壁结构却都还是好的,显然圆娘时不时有帮她修补。


    宁汐:“多谢。我有个远房表哥生了病,我带他回来养病,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都会住在这里。”


    圆娘若有所思,又和她拉了一会家常,临走还往她手里塞东西:“这是我自家刚刚烙的桂花糖酥饼,还热乎着,宁姐姐你还没吃早饭吧?拿回去和你表哥一块分吧。你们刚回来,肯定缺衣少食,不要客气,过来找我拿就是。”


    宁汐推辞不过,满满当当的两手上又加上了一件新吃食,送别了圆娘,她就马不停蹄小跑进了院子,直冲后院。


    后院温泉石凳上却没人,她愣了一下,才沿路继续找。


    书房的窗子开着,宁汐站在紫藤花架下,远远看见被爬山虎覆盖了半扇的窗子里站立一道月色的人影,背影清瘦,长发乌黑。


    紫藤花架久无人打理,花朵开得乱糟糟的,早春万物复苏,花香引来了野蜂蝶舞,在她耳边嗡嗡响个不停。


    “阿爹……”


    第128章 子昭为他取名


    “阿爹……”


    宁汐不自觉地喃喃出口。


    窗中的人闻声,抬头朝她看来,细长的柳叶眼微微弯起:“念念回来了。”


    是她认错人了。


    宁汐眨了一下眼,跑进书房:“大师兄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裴不沉自然地接过她手里大大小小的纸包:“我醒过来时见你不在,就猜你是上街买东西去了。左右我一人待着也无事,干脆挨间打扫整理屋子。”


    顿了一下,语气里又染上半分嗔怪的抱怨:“不过念念不在,我一个人好无聊啊。”


    宁汐连忙给他递了一个桂花糖酥饼:“那我给你讲些八卦奇闻解闷可以吗?我逛早市的时候听了不少呢。”


    她自己也取了一个糖酥饼,一边嚼嚼嚼,一边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今早的见闻都说了,谈到一对有情人终成兄妹的故事时,就见裴不沉蹙起眉毛,面露厌恶:“兄妹**,真是龌龊。”


    宁汐想到他的身世,不敢搭腔,便干巴巴地换了一个话题:“那个,其实我还听到了关于白玉京的消息。”


    她将听到的事情都和裴不沉说了,他耐心听完,又顺手帮她抹掉嘴唇上沾到的饼渣:“那念念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宁汐认真想了一会,道:“我觉得还是得去找赫连为。所有事情的源头都是他,解决掉他,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解铃还需系玲人,念念说得对,但还不够。赫连为如今成了仙督,他周围一定严防死守,我们很难轻易靠近昆仑丘。再者,即使我们找到他,以他的为人,估计宁死也不会妥协。我们杀了他容易,可剩下的人心却难控制。我倒是觉得,不如去一趟南宫家。”


    宁汐一呆:“要去找南宫音?”


    “不,是南宫和。我以前同他打过交道,这人是个唯利是图的伪君子,胆小怕事、惯爱和稀泥。”


    “那这人听起来不像会帮我们啊。”宁汐听糊涂了,“而且如今昆仑丘与空桑成了姻亲……”


    “正是因为成了姻亲,我们才能从中挑拨。你想,南宫和那样无利不起早的一个人,为何会答应把女儿嫁给与那时藉藉无名的赫连为?”


    “因为南宫姑娘深情不移、打动了南宫家主?”


    裴不沉失笑,敲了敲她的脑门:“你当真认为南宫音心悦赫连为?”


    宁汐一头雾水:“不是吗?”


    前世那两人都在她洞房里鱼水交欢了,要是不喜欢,能做出那样的事吗?


    裴不沉爱怜地叹了口气:“也对,念念


    赤诚丹心,自然看不出。但是,人比你想象得要复杂、恐怖得多喔。”


    宁汐若有所思,想起了当初向南宫音求救时她说的奇怪的话,想了半晌,才道:“如果不是为了真心喜欢,那南宫和之所以会答应他们成亲,一定是因为赫连为许诺了他什么东西……”


    “念念好聪明。”裴不沉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宁汐一点即通,恍然大悟:“可现在赫连为自己当了仙督,还把白玉京也收为己用,却没对南宫家有任何表示。就像一个人吃得满嘴流油,却连一口肉汤都不给同伙留,那同伙肯定要生气了。”


    “就是这个道理。赫连为此人自矜又自卑,从无真心待人,恐怕他一朝登上仙督,下一刻就是要把帮过他的人一脚踢开,他决不会感恩,反而觉得那些人是握住了他的把柄,是个阻碍。”


    宁汐听得不住点头:“那过几日,你伤完全养好了,我们就去南宫家。”


    和大师兄分析过局势,又定下了新的目标,宁汐立刻恢复了元气,早饭简单用桂花糖酥饼对付过,就撸起袖子,和裴不沉一起热火朝天地投入到大扫除的运动中去。


    在她去逛早市的功夫,裴不沉就已经将一间卧室和一间厨房收拾出来了,眼下只剩一间书房要扫。


    宁汐一边打扫灰尘,一边观察裴不沉的表情。


    师门突逢剧变,即使他表面波澜不惊,但她相信他心里应该还是会有些伤心的。


    裴不沉看似专心致志地整理书册,却时不时会停下来,看看窗外的白云蓝天。


    宁汐连忙小声开口:“对了,我在茶馆里还听到了从周师兄的消息,他们说他在前往昆仑丘的路上遇到了妖族袭击,坠崖不知生死。”


    裴不沉拿着鸡毛掸子的手顿了一下,开口时声音还是很平静:“嗯,我知道了。”


    宁汐捏着抹布,犹豫道:“在去空桑之前,我们要不要先去找从周师兄?”


    裴不沉沉吟片刻,摇头:“他失踪的地方蹊跷,十有八九是昆仑丘赫连为手下所为,甚至可能连消息都是假的,是个请君入瓮的圈套,我们若是去了,才真是中了他们的计。从周……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不信他会这么容易就被妖物杀死。”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若是人真的死了,他们现在赶过去也于事无补。


    他施法唤出一只无相鸦,在宁汐立刻紧张的视线中淡淡一笑:“无妨,只是用它去查一下事发地情况,不会诱发鬼气的。”


    无相鸦振翅从窗口飞了出去,裴不沉继续补充:“若是查到从周还活着,我们再立刻赶过去也不迟。”


    宁汐点了点头。


    虽然心里依旧有些怅然,但她很快调整好了心情,试图用眼前的杂活来驱散心中阴云。


    裴不沉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了全套防尘围裙、面纱和兜帽,两人都穿戴整齐后,宁汐不住地打量系围裙的大师兄,总觉得他这幅样子接地气了不少。


    因为怕动用仙术引发追踪,他们都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手动打扫,宁汐在外门待了几十年的积累终于大展身手。


    然而同书房的另一个人就不那么顺利了。在裴不沉又一次被鸡毛掸子扫出来的灰呛到脸颊时,宁汐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一边笑一边在他无奈的目光下,凑过去帮他的眼睛吹灰。


    宁汐双手捧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吹了一会,裴不沉眼睫轻眨,直勾勾地盯着她。


    “还会痛吗?”


    “不会了。”


    宁汐这才松开他的脸,裴不沉却突然弯腰,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沾到灰了。”


    替她抹掉鼻子上的灰尘以后,他却没有立刻直起腰,还是和她额头碰着额头,鼻息交织。


    “还有,谢谢。”


    宁汐被他忽如其来的郑重弄得摸不着头脑:“没关系?只是帮你吹了一下眼睛而已啦,举手之劳。”


    裴不沉莞尔:“不止是为了这个,还有很多事……都谢谢。”


    宁汐似懂非懂,但摆手:“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么客气嘛。”


    “也对。”他的柳叶眼弯起来,又亲了她的嘴唇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转到书架对面,装作整理书架很忙的样子。


    明明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宁汐的脸却有点烫。


    就这么干干停停,等到整间书房打扫完毕,已经是日落西山了。


    裴不沉把笔墨纸砚在桌上整理好,拿起墨锭观察:“这是徽州墨,味香墨浓,是好东西。”


    “我阿爹挺喜欢书画,所以对这些也很懂。不过可惜我没有遗传到,你说的这些我也一窍不通。”


    裴不沉将墨锭放下,笑道:“总听你说起你爹,他一定对你很好。”


    “嗯。我的名字还是他亲自取的呢,听说当时我娘怀孕,他想取一个好名字,通宵翻了好久的书。最后我出生那日正逢月圆,屋后溪水涨潮,就决定叫我宁汐了。对了,大师兄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啊?”


    裴不沉想了想,摇头:“我爹娘从未和我说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这个名。”


    宁汐有些失望,又有点心疼:“那男子成年后都有取字,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大师兄你的字是什么呢?”


    “我没有过生辰的习惯,成人那日好像正在山下捉妖,回来就忘了,就没有字。”他顿了一下,又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正好笔墨纸砚齐备,念念帮我取字吧。”


    宁汐一惊,连忙摆手:“我、我不行的,我都没读过什么书……”


    “念念可以。”裴不沉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把人拥在怀里,又把沾了墨的毛笔塞进她手中,“我也只想要念念帮我取的字。”


    宁汐为难地扭头看着他,后者微微扬眉,低头又在她撅起的粉唇上亲了一口。


    “……那好吧。我努力想。”


    她绞尽脑汁,提笔在宣纸上晃晃悠悠,终于咬牙写下了两个字。


    裴不沉凑近去看,轻声念出来:“子昭。”


    “嗯。是太阳的意思。”宁汐想起之前进入他灵府时看到的景象,那轮几乎要将整个地面都烧成焦土的烈阳,就忽然觉得这个字和他很配。


    “是因为逐日剑,所以取的‘昭’吗?”


    宁汐摇头,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就是觉得大师兄虽然本名里有水,但是其实你不喜欢水,更喜欢晴天。而且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像那个神话里的夸父,是那种会追逐太阳、到累死也不肯停的那种人。”


    裴不沉沉默地望着她,在后者澄澈灿烂的琥珀瞳中看见自己的小小的影子。


    半晌,他才勾唇笑了笑:“‘冰霜岁聿暮,方昭君子心’*。子昭……是个好名字。念念取的字我很喜欢。”


    宁汐也咧嘴笑了:“希望以后大师兄的日子都是好日子、都是大晴天!”


    裴不沉的视线又落在她的唇上,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没忍住又亲了一下:“那你以后也不用叫我大师兄了,直接叫我子昭吧。”


    宁汐眨眼:“啊?”


    “其实我们已经拜过堂,按理来说你得叫我夫君的。”他好整


    以暇地补充,“但是我知道念念脸皮薄,不太好意思,所以在圆房之前,就暂时先叫子昭。”


    宁汐挠头,心想其实没有不好意思来着,但是多一事少一事,她老老实实喊了一句:“子昭。”


    裴不沉顿时柳叶眼弯弯:“真乖。”


    第129章 糖水偷偷亲了一口


    宁汐捏了捏发烫的耳垂,也朝他笑笑。


    她抓紧时间想把手里的最后一副画像挂在墙上,等收拾完了,也该到吃晚饭的点了。


    挂画的钉子是爹娘生前打的,对于她来说还是太高了,她踮起脚尖试了几次都够不着,裴不沉就从旁边接过,顺手准备把画卷翻过来看一眼:“这上头画的什么?”


    “是我阿爹的自画像,说起来他长得和你还有点像呢,都是眼睛细细长长,皮肤特别白。”


    裴不沉笑道:“真的?那我就更要看看了。”


    他正要把画卷翻过来,忽然宁汐“哎哟”一声。


    小腹有些轻微绞痛。


    裴不沉立刻放下画卷,随手搁在桌子上,紧张地上前来查看:“怎么了?”


    宁汐皱着眉摸着肚子,也十分困惑:“不知道,突然痛了一下。”


    裴不沉替她把脉,也没把出个所以然。


    宁汐揉了揉肚子,心大道:“估计是一时贪吃糖饼吃多了,想来没什么大事。”


    裴不沉还是不怎么放心:“乡里有大夫,带你去看看。”


    宁汐拗不过他,正好也到了晚饭的时候,家里的厨房还没有收拾出来,也得上街去吃,于是简单整理一番,换掉了大扫除弄脏的衣服,便手牵着手跟着他一块出了门。


    因为大夫归家用膳不在药铺里,两人便先找了一家飘香的馄饨铺子坐下,打算边吃边等。


    宁汐仔仔细细地掏出钱袋,数了几个铜板给店主,扭头就看见裴不沉表情若有所思。


    “子昭哥哥?”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不沉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在她出口询问之前就抢先解释道:“我们应该要在忘忧乡住上一段日子,离开时匆忙,没有随身携带银财,我在想,这段日子该去哪里弄点银子来。”总不能一直靠左邻右舍的接济。


    “我看老家里有些用不上的器物,若是需要用钱,可以先典当一些。”


    裴不沉摇头:“那些都是你爹娘留给你的珍贵之物,怎能如此轻易就舍去。”


    宁汐本想说东西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但看他的表情,估计是已经有了主意不肯听她了,只好暂且作罢。


    今日不知怎的,小腹一直隐隐作痛,害得胃口也不好,一碗撒着碧绿葱花的粉白馄饨她只吃了小半碗就吃不下了。


    裴不沉吹凉了又喂到她嘴边,也只换来她恹恹的几口。他想了想,起身又去旁边的果摊上买了一只柚子,剥好了递到她嘴边:“红心甜柚,念念尝一尝?”


    宁汐没精打采地咬了一口,就不想吃了。


    裴不沉只好就着她吃过的地方把剩下的柚子、馄饨吃完,起身:“大夫应该也回来了,我们去看看吧。”


    “嗯。”她跟着起身,一站起来,就有一股奇怪的热意顺流而下,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裴不沉的脸色微微一变,解下自己的外袍,迅速围在她的腰间。


    “是……葵水来了。”


    宁汐一怔,这才发现他目光似有躲闪,耳廓也有些红。


    她“啊”了一声。


    她的小日子一贯不准时,有的时候小半年都不来葵水,有的时候来了也只是一点见红,是以她都快忘了这件事,才在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


    裴不沉见她还是一副云游天外的样子,又是无奈又是好气,屈指轻轻弹了她的脑门一下,想要责怪又舍不得,最后只叹了一口气:“肚子还疼吗?”


    被他一问,宁汐的脸立刻皱成一团,苦哈哈地点头。


    “大夫不用看了,先带你回去休息吧。”他也没什么照顾女孩的经验,只隐约知道好像不能受凉,于是将人背起来往家里走。


    正午时分,忘忧乡人大多都去打盹了,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阳光亮堂堂的,拖出地上一双人影。


    个子高的那个影子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扭过头,在背后影子的发顶轻轻吻了一下,地上一双影子也渐渐重叠成一个。


    暖阳洒在宁汐的背上,没一会就让她舒服得像要融化一般,不知不觉就歪在裴不沉的肩膀上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身边的人正用手掌轻轻打圈,在替她暖肚子。


    自己身上一片干爽,大概是裴不沉趁她睡着的时候帮她换过衣裳,换下来的脏衣物还堆在墙角的木盆里,其中还有一件是裴不沉用来替她遮挡血迹的外袍,也沾上了几团血痕。


    宁汐认出来那是他在白玉京里惯常穿的制服道袍,月白色织锦,绣金线的八重樱,据说是用一匹万金的鲛人纱制成,如今却被揉成一团皱巴巴的,丢在角落,无人在意。


    “感觉好些了吗?”裴不沉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又拿了一碗温度刚好的红糖水喂给她喝。


    一回家他就煮了红糖水,怕她醒来后随时要喝,就一直放在炉灶上炖着,又不能让锅烧干,只好没过一会就跑去厨房里加水加糖,如此来回折返,他倒也乐在其中。


    宁汐咕咚喝了个底朝天,才想起来问这碗汤的来历:“你去哪里找的红糖?”


    “你睡着的时候,我去街上买的,还问了开糖铺的大婶,她说这种红糖最好。”


    宁汐眼前立刻浮现出他生疏地向大婶询问的样子,忍不住咧嘴笑起来:“好甜,很好喝。”


    裴不沉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再休息会?”


    等宁汐睡着了,他将碗洗干净,蹲在院子里开始尝试洗衣裳,一开始想用净水术,但被鬼气侵蚀过的经脉还没未完全恢复,术法用得乱七八糟的,最后只好蹲在院子里用手搓,弄了半盆皂角泡泡,好歹是将衣裳洗干净了,晒在院子里。


    他又去数了钱袋,今日买了馄饨、红糖,钱袋又瘪下去不少,裴不沉想了想,抬腿出了宁家门。


    等到天黑的时候,宁汐被一阵肉香味勾醒,一睁开眼就看见屋子里点了灯,裴不沉正在往桌子上摆碗筷。


    一见她,他就笑了:“念念睡醒了?我煮了东坡肉,听说是空桑的名产,你尝尝味道正不正宗?”


    宁汐几步小跑到桌边:“你哪来的钱买肉啊?”


    裴不沉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去打了一点零工。”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白樱香,宁汐知道这是他出过汗才会有的味道,一边吃一边纳闷到底是什么样的活需要他费这么大力气。


    但裴不沉只说了这一句,就没再过多解释,只是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肉:“我问过大夫了,你葵水失常,大概是早年没养好身体的缘故,现在得多吃点肉奶蛋之类的补一补,可惜乡间条件有限,只能暂时委屈你一下。”


    不得不说,裴不沉的厨艺还是没得挑,肉烧得色泽红润,肥而不腻,吃完唇齿留香。饱餐过一顿,宁汐都有种“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的幸福感,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不愿动弹。


    裴不沉洗碗归来,一见她这幅模样就笑,又凑过来亲了亲她的嘴,才将人抱起来放回床上。


    宁汐白天睡多了,晚上就有些失眠,等裴不沉吹了蜡烛上床后,就爬过去挨着他:“子昭哥哥,你困吗?”


    她两眼炯炯有神:“我不困。要不我们说说话吧。”


    “好,都依你。”


    “子昭哥哥平日里喜欢做什么,除了修炼之外!”


    “嗯……都是你知道的那些,绣活,做饭,以前在白玉京还炼过法器。念念呢,喜欢做什么?”


    宁汐一怔。


    好像还真没有什么喜欢的事情。


    她一副被问倒了的悻悻表情:“我喜欢子昭哥哥,这算吗?”


    裴不沉含笑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宁汐硬着头皮道:“我以前没想过这些,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讨厌的,就是觉得什么都可以,都不是很在乎。”


    “无妨,来日方长,以后我陪你一道寻觅爱好便是。”裴不沉在被窝底下找到了她不安蜷曲起来的手指,轻轻摩挲,“就像今日,你喜欢吃那块东坡肉,或许品尝珍馐就能当做你的一个喜好呢。”


    她立刻又开心起来:“你说的对!而且有你陪着我的话,肯定能找到的。”


    宁汐缠着他说了好一会话,到后来自己都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睡梦中一开始觉得双脚冰冷,兴许是来了葵水、血气有亏的缘故  ,一直翻来覆去睡不好,后来又忽然暖和了起来,脚下触感又硬又软,像是踩着了什么,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恍惚看见昏暗中裴不沉敞着衣袍,将她的双脚揣在自己肚子上暖着。


    这还是正月呢,他不冷吗?


    宁汐迷迷糊糊地想要把脚抽回来,却被他攥住脚腕。


    紧接着脚尖上就落下一个微微湿润的吻。


    宁汐被弄得痒痒,下意识就要蹬腿,却隐约听见他哼笑:“念念乖,我给你唱摇篮曲?”


    他真的开始哼唱了,吐字含混,听不清字,但是音调柔婉绵软,缱绻悠长。


    ……


    她又睡着了。


    第二天醒过来,身下的床单织纹从含苞荷换成了缠枝梅,门外有哗啦啦的水洗声。


    天刚萌萌亮,时辰还早,身边的空着的被窝却已经凉了,她跳下床,推开门,看见裴不沉正蹲在院子里,一边打哈欠,一边搓洗染了血的床单。


    宁汐的脸一下子热起来:肯定是她昨晚睡觉不老实,乱动的时候葵水弄脏了床单,连累他凌晨就要爬起来清洗。


    裴不沉看起来困得不行,好几次头都垂下去,人快要栽进洗衣盆里了,在悬之又悬的一刻又直起腰板,继续搓洗。


    宁汐拎着裙子小跑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子昭哥哥。


    裴不沉强撑着一副睡眼,温声道:“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今日无事,再回去睡一会吧。”


    宁汐摇头,有心帮忙,却被他隔开了:“无碍,只剩一点,很快就洗完了。”


    她只好站在一边:“那我等你一块回去。”


    重新一尘不染的被单被挂在麻绳上,随着晨风轻轻飞扬。


    少女单薄的剪影透过光,映在床单上,裴不沉抚平了床单的褶皱,手指又沿着她轮廓勾勒一遍,忍不住翘起嘴角,将她的影子摸了又摸,偷偷亲了一口,才笑道:“走吧。”


    重新躺回温暖被窝,宁汐抱着他的腰,又睡了一个香甜的回笼觉。


    然而一醒来,就看见一道出门的背影。


    他是要去哪里?


    第130章 日常过得日夜颠倒,十分堕落……


    裴不沉这么早就起了,是要去哪?


    忘忧乡虽然不大,可他一个外乡人人不生地不熟的。


    宁汐想了想,跳下床,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一路走到了乡里的码头,看见他轻车熟路地和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脱掉长袍,换了一身短打,撸起袖子就跳进河水中,开始拉纤绳。


    乡里的河水是一乡人生活所需,上游洗衣做饭,下游洗碗倒秽,绝对算不上干净,他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仿佛之前那个一尘不染的天之骄子已经换了一个人。


    初春的河水已经化冻,但是乍暖还寒,人在里面待久了也还是不好受,他才从鬼气中恢复,没拉一会,脸色就变得有些苍白。


    做工期间时常有人来回巡视,不允许船工偷懒休息,时不时还会粗声叱骂,污言秽语听得宁汐脸都涨红了,几次三番想要撸起袖子冲出去,裴不沉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容。


    不知怎的,宁汐看着他的笑,怒气就一点一点散了。


    等到日上三竿,裴不沉才结束这漫长的活计。包工头十分粗鲁地丢给他两串油腻腻的铜钱,他将铜钱认真在水里洗干净,才返身往回走。


    宁汐差点和他撞了个正着,连忙闪身躲在墙后面。


    他性子好强,大概并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现在这幅模样。


    只是,宁汐从不觉得为生计奔波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地方。


    裴不沉没有瞧见她,步伐轻快,径自去了一家糖铺,不一会就拎着一袋熟悉的红糖包出来。


    宁汐眼见着他买了菜又买了米,最后一串铜钱眨眼又花了个精光,剩下最后几十个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因为浸在水中过久而有些起皮裂开。


    “自家做的蛇油,润肤防皲裂,五十文一盒,童叟无欺啊!”


    裴不沉瞥了一眼,又指着蛇油旁边一盒已经掉了外漆的劣质口脂:“这个,多少钱?”


    “一百六十文钱一支。”


    他皱眉:“怎的比蛇油还贵?”


    “哎呀小郎君你不知道的啦,这方圆几里都没多少人卖这些姑娘家的玩意,也就只有我这才有,平时只能跑上几十里地去镇上卖,当然贵一点咯。你要还是不要?”


    裴不沉微微抿唇:“还有别的吗?”


    小贩瞧了他一眼,又找出一盒蒙了灰的檀木盒,用袖子擦干净:“喏,这可是京城天香坊做的好货,没有哪家姑娘用了不喜欢的。不过,五百文一盒,要吗?”


    裴不沉默了默,转身进了当铺,不一会拎着几串铜钱出来,仔细数了五百文,交给他:“口脂我要了。”


    裴不沉前脚刚走,宁汐后脚就蹿进了当铺:“店家,刚刚那位公子来当了什么啊?”


    “一块玉牌。怎么,你要赎啊?”


    “能先给我看看吗?”


    宁汐踮起脚尖,扒拉在柜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当铺老板取出了一枚十分眼熟的玉佩。


    玉色生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翻到正面,上书“白玉京掌门”五个字,和她前世看见裴不沉扔给街边乞女的一模一样。


    忘忧乡没多少人读过书,当铺老板也只当这是个普通的传家宝:“小姑娘看够了吧?”


    说着就要收回去,宁汐立刻急了:“你能不能别卖掉它,我来赎。”


    “行啊,八百八十八文,你有钱吗?”


    乡下人不识货,估计以为裴不沉的令牌是西贝货,打算贱价就卖给她。


    宁汐想了又想,在储物兜里翻翻找找,居然真的找出一枚牡丹耳坠,是之前捉天梵幻梦蝶时遇到的一小群狐狸精送给自己的。


    这耳坠金贵华美,与她素来简朴的打扮不甚匹配,她一直收起来没有用,现下倒是能拿来解燃眉之急。


    当铺掌柜收了耳坠,不仅把裴不沉的少掌门令还给了她,还很良心地多贴了一串铜钱。


    宁汐转身撒腿就跑,赶在小商贩收摊前买下了那盒蛇油。


    怀里揣着东西,她又往家里跑,想要赶在裴不沉回家之前先到,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半路上就遇到了行色匆匆的裴不沉。


    他正从宁家的方向出来,面色狰狞,一瞧见她,便大步上前,死死地抱住了她:“你去哪了?!”


    宁汐被他紧紧地圈在怀里,力气大到几乎碾碎骨骼:“你去哪里了?”


    她怔了一下,才连忙解释:“我就是醒来看不见你,出门找你去了。”


    裴不沉微微一僵,低声道:“家里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也……丢下我了。”


    他的情绪低落,也感染了宁汐,她的心不自觉就快融化了,回抱住他:“我绝对、绝对不会丢下子昭哥哥的!”


    裴不沉轻哼一声,又重重抱了她一下,才将人松开:“以后不可以乱跑。”


    ……明明乱跑的人是你才对吧。


    “我真的不会抛下你的。”宁汐无言地看着他,为了增加自己说话的可信度,还特地强调,“我们都成亲了。”


    裴不沉像是松了一口气,又拉着她的手往回走,调整好了温和的语气:“我今早上街,买了一缸酒酿丸子,你肯定喜欢吃。对了,还给你买了礼物。”


    到了家里,等他拿出那个檀木盒时,宁汐试图装作很惊喜的样子,但还是有点干巴巴的:“是口脂诶!”


    裴不沉没察觉出她的棒读,眉眼弯弯:“试一试,看看颜色喜不喜欢?”


    宁汐就依言取了一块,用小拇指仔仔细细抹在嘴唇上,因为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还涂得超出来了一块,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转向他,邀功似的:“怎么样?”


    裴不沉抹掉多余的口脂,沾上红色的大拇指和食指碾了碾,才笑道:“淡抹浓妆总相宜,念念很好看。”


    宁汐也被勾起了兴趣,她第一回尝试上妆,很


    是新奇地玩了一会,不过到午膳时分口脂就全花了。


    裴不沉用拇指抹掉自己嘴角蹭上的口脂,又尝了尝舌尖的回味,笑道:“有股甜腻的花香味儿。”


    口脂大多都是花磨成的嘛,宁汐不以为他是在说自己的气味,摸了摸微微肿起的嘴巴,就跑去吃饭了。


    她一边往裴不沉碗里夹菜,一边观察着他的双手,拉过纤绳的手心被磨出了红肿破皮,手背也因为浸了水而发白龟裂。


    他一心想要瞒着她,她却不能装作不知道。


    宁汐吃了几口酒酿圆子壮胆,就从怀里掏出那枚玉佩和蛇油,整齐摆在桌子上。


    裴不沉拿筷的手停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念念早晨跟着我出去的?”


    宁汐也不瞒他,认真点头:“我把古伽蓝寺狐狸精们给我的耳坠当了,我现在有钱了,子昭哥哥你不要去码头干苦力了,好辛苦。”


    “为了念念,我从来不觉得苦。”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而且我从前在仙山度日,从不知凡间疾苦,如今与码头上的工人们同吃同做,听他们称兄道弟快活谈笑,才像是真的脚踏红尘,重新活过来一次。”


    宁汐见他当真神色松快,并无半分悲苦之意,才松了口气,笑道:“就算非要赚钱,也不一定要那么辛苦的法子嘛,我从前看话本子,许多侠客剑士行走江湖时或者卖艺,或者接镖,我们也可以试试!”


    说着,她自己率先兴奋起来,从前流浪人间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见多了三教九流,倒是磨练出了许多讨生活的技能,如今真想在他面前展示一番。


    裴不沉自然也愿意陪着她闹:“好。”


    她拿起蛇油,仔细替他手上裂开的伤口抹了药,双手相叠,温热软滑。


    裴不沉却不肯收那枚白玉京掌门的玉佩:“裴家的少掌门,本就不该由我来做。”


    宁汐知他心中芥蒂,也想不出劝慰的话术,只好暂且自己先收起来。


    午时吃多了酒酿丸子,等意识到的时候,人就有些醉醺醺了。


    肚子里也都是汤水,趁裴不沉背身洗碗的时候,她偷偷起身想要往净室溜,谁知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突然出声:“念念要去哪?”


    宁汐拿着粘牙的人没办法,只好如实坦白要去洗澡。


    “洗澡也要和我说,不过,这算是报备吗,好暧昧。”


    “……什么是暧昧?”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就见裴不沉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朝她走来。


    “净室取热水不太方便,我帮你洗吧?”他一把捞住摇摇晃晃的宁汐,黑眸弯起,“……你都醉了。”


    宁汐软脚虾一样,压根说不出拒绝的话,就被人抱着进了净室,被放在半人高的浴桶里,然后解开了衣领。


    指尖微凉,带着薄茧,有意无意擦过肌肤时又痒又刺,宁汐被勾得直扭,一边躲一边“咯咯”笑起来。


    裴不沉好脾气地去捉她的双手:“别乱动,小心伤到自己。”


    宁汐两只手被他交叠摁着,举高过头顶,还看见他空出一只手继续帮她解裙带,不甘心地扭了扭腰,又抬脚轻轻地去踹他。


    裴不沉任由她发酒疯,等脱到肚兜的时候她突然有点头晕,口齿不清地嚷嚷:“我、我好像要吐了。”


    裴不沉的手顿住,无奈地将人重新抱起来,放在腿上,让她吐在盆子里。


    宁汐把吃撑了的酒酿丸子都吐了出来,才觉得有些舒服,歪倒在他怀里。


    洗澡的时候也不安宁,水溅了大半桶出来,最后整间净室的地都湿了,裴不沉的衣裳自然也没有一块是干的。


    宁汐扒拉着浴桶边缘,看见他弯腰在干净的衣物堆里翻翻找找,最后终于找出一件满意的,回头朝她笑:“这件和我的衣裳颜色款式相近,念念穿这件吧。”


    宁汐像个娃娃似的任由他梳妆打扮,张开胳膊方便他穿衣服,脚还浸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踢水花玩。


    裴不沉蹲下来,想替她擦干,脸上却忽然被踩了一脚。


    他嘴角微抽,好脾气地握住她的脚踝,将那只白生生的莲足放在自己膝头,用帕子擦净了。


    又将人抱回卧房,他才返回去收拾一片狼藉的净室和自己,念念的发绳要特地和他的发冠摆在一起,丝绦垂下,随风微微拂动,轻蹭着白玉发冠。


    等回到卧房,掀开床幔一看,他的念念早就没心没肺地睡熟了。


    裴不沉站在窗边,笑眯眯地欣赏了一会她的睡颜,才轻手轻脚脱了衣袍,爬上床。


    生怕吵醒她,他只在床边占了窄窄的边缘位置,也不嫌憋屈,曲起身体,将就着睡了。


    *


    午觉香甜,一觉醒来已经是霞光漫天。


    宁汐一睁眼,就听见身边有人在说梦话。


    “……念念,我的念念,好喜欢你……喜欢,喜欢……”


    她一扭头,果然看见身边的裴不沉还没醒。


    居然又一觉睡到下午了,宁汐深觉自己这段时间过得日夜颠倒,十分堕落。


    “子昭哥哥,醒醒,醒醒!”她铁石心肠地去推他,“白天睡太久的话晚上就睡不着了!”


    裴不沉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还没分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眼睛还半眯着,却一看见是她就开始笑:“怎么了念念,过来让我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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