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怎么呢。”


    纪繁西叠起腿,拖鞋在脚尖上一晃一晃的当啷着,打量俞悄。


    “卡卡生病给你感伤成这样?”


    倒不是因为卡卡。


    俞悄本想这么回答,但这话一说,纪繁西还要继续问是因为什么,他却也说不出站得住脚的理由来。


    因为确实没有原因。


    这感觉有点儿类似于谈恋爱,突然发现喜欢爱上了,突然发现倦了放下了,都是一瞬间的决定。


    “算是吧。”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干脆接下纪繁西的话,“触动挺大的,突然觉得人活着其实很脆弱。”


    “你是累着了。”纪繁西直截了当的做出判定,仿佛是一位心理专家,“给你放半个月假,你那边的人我暂时帮你接着,出去玩吧。”


    俞悄张张嘴,纪繁西一摆手表示不想听。


    “我没你那么多伤春悲秋,你姨姥走的时候我都只去磕个头就飞回来上班了。死一个跟你无关的人就不想上班,那这行二十年前我就干不下去了。”


    她起身往酒柜前走:“先休息半个月,回来还是不想干再说。”


    “你确实是个生意人。”俞悄说。


    “感谢赞美。”纪繁西优雅地转身,轻轻颔首。


    俞悄接纳了纪繁西的建议,把工作一交接,坦然接受了这半个月的假期。


    但他没出去玩。


    假期批下来后,他先把手机上除微信以外,所有的社交平台通通卸载,在家先打了一通宵游戏,掉了十六颗星,然后怒火中烧地睡了一天一夜。


    睡醒后,他昏头涨脑地靠在床头发怔,觉得自己应该是被气晕了。


    第三天,他给小蜡打电话,问人在哪,一起去吃饭。


    “找得真是时候。”小蜡在电话那头“乒乒乓乓”的收拾东西,“我正收拾东西,再过俩钟头去机场了。”


    “去哪。”俞悄正抱着小腿剪脚趾甲。


    “上课。”小蜡说,“培训班。就是你带叶幸司去参加过的那个。”


    “啊。”俞悄问,“今年在哪举行?”


    小蜡先猥琐地“嘿嘿”一声,才用上扬的语调回答:“重庆。”


    “重庆你嘿嘿什么,”俞悄朝手机上小蜡的头像瞥一眼,“有你相好儿?”


    “到川渝了还怕找不到相好儿吗。”小蜡说,“跟我一块去啊?”


    小蜡这话分明是调侃,不过俞悄思考了两秒,也只用了两秒,就开口答应:“好啊。”


    对于俞悄这爽快的答应,小蜡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确定俞悄不是在跟他开玩笑,又提醒:“我的机票人家给报销,你跟着去玩得自费啊。”


    “一张机票钱还掏得出来。”俞悄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把你航班发来,机场碰头吧。”


    “怎么这么潇洒,斑不上了?”小蜡迟疑着问,“还是叶幸司又惹你了?”


    “半个月的假。”俞悄笑起来,“出去玩玩。”


    他很简单的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行李箱都没拉,拎着一个旅行袋就带着手机出了门。


    不上班的日子确实潇洒。


    培训班的招待俞悄享受不上,他自费买了机票,定了小蜡的同一家酒店。


    他没有具体的游玩计划,纯粹的想一出是一出,换个城市呆着,跟着小蜡的节奏走。


    “你跟我住一间也行。”小蜡说,“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可拉到吧。”俞悄丝毫不考虑这个提议,“我怕耽误你领人回来做什么。”


    小蜡捣他一拳,笑得直往座椅底下出溜。


    依然是为期一周的培训时长,小蜡将今年的名单发给俞悄看,导师的名字他都知道,不过没什么太重量级的人物;学员有一半眼熟的,剩下一半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总体来说,比起当年叶幸司去参加的那一期,今年的质量下滑得厉害。


    “都这样。”小蜡跟俞悄有相同的感触,“活动啊,节目啊,都是最开始的时候风光,持续做下去,一届不如一届。”


    “毕竟这圈子里也就那些人。”俞悄说。


    “是这个道理。”小蜡点点头,“听说主办方今年想请叶幸司。”


    俞悄拉名单的手顿一下。


    “但他没同意。”


    俞悄“嗯”一声,挪挪屁股,舒适地窝进座椅里。


    导师和学员质量不如从前,培训班的环境倒是比之前好。


    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别墅酒店,上课的大礼堂装修得像西式教堂。俞悄在小蜡上课的时候混进去听了一节,分坐在礼堂两侧的学员一个个衣冠楚楚,像在参加一场隆重的婚礼。


    “等以后你们工作了,走入职场,就明白上学的日子有多轻松。”


    他坐在最后一排,听课听得津津有味,回想起这句从小到大每位老师都说过的话,便觉得果然时光如尿尿,他也到了怀念课堂的时候了。


    很多学员都认识俞悄,下课时还有一些很年轻的新人来打招呼。


    俞悄只是笑笑,找个借口就快步离开。


    进了这个圈子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私生活,纪繁西的话也是对的。哪怕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年轻经纪人。


    小蜡没有课的时候,不需要在培训班里参与活动时,就带着俞悄去玩。


    他像个地道的本地人,逛够重庆有意思的Gay吧和夜店,两张动车票就直奔成都,回老家似的一头扎进最热闹的酒吧。


    俞悄以前就不怎么喜欢这种地方,来到川渝,才明白自己被周行东带着去的夜店已经算是规矩的了,这边的包容度确实无愧于网上那些流传的成都梗。


    “那边俩哥们儿都快做起来了!”小蜡贴着俞悄的耳朵嘶吼,扬着下巴示意俞悄往角落的卡座看。


    俞悄朝那边瞟一眼,两个衣着时髦的男孩亲得如胶似漆。


    “小点声!”俞悄把他的脸推回去。


    “你嗓门比我还大”小蜡来到这种地方就现原形,笑得骚包又勾人,“怎么样!馋不馋!我给你物色一个啊?!”


    “你自己怎么不找!”俞悄喊着问。


    “我就那么饥渴?”小蜡理直气壮地喊回去,“哥们儿也挑人!”


    “我也是人!”俞悄气笑了。


    小蜡虽然玩得花,但接连几天酒吧逛下来,俞悄发现他还真没有自己以为得那么随便。


    他不会随便接受陌生人的邀约和搭讪,不喝别人的酒,看不上的人想来认识一下,他装聋作哑,眼神都不给。


    比起和男人玩在一起,他更享受释放魅力的过程。


    并且还没忘了保护俞悄这个愣头青,护着俞悄别被那些油手油脚的人占便宜。


    不过在培训班结束的前一天,小蜡还是带着一位他精心甄选的伴侣,去外面开房去了。


    第二天上午回到酒店,他给俞悄带了盒小蛋糕,餍足得像只偷腥的大猫。


    “屁股开花了?”俞悄望着他打颤的腿,“都成罗圈了。”


    “太猛了,操。”小蜡“哎哟”一声栽在俞悄床上,“四次,刚我回来前还想要,被我一脚蹬床底下去了。”


    俞悄坐在茶几前吃蛋糕,托着腮帮子盯着小蜡看。


    “真的能满足吗,”他认真地问,“跟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人。”


    小蜡转过脸来瞅着俞悄,估计是被伺候舒服了,难得没有对俞悄进行嘲讽,喷射毒液。


    “对我来说可以。”他像躺下,屁股一挨床垫,又翻身继续趴着,“对你来说不行。”


    “我确实不太能接受。”俞悄指指自己进行补充,“只是对于我个人。”


    “知道。”小蜡明白他意思,“你唯一的优点就是分得清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不拿自己的想法往别人头上套,搞道德绑架那一套。”


    “这么唯一吗。”俞悄无奈地翻起眼。


    小蜡乐得直眯眼。


    笑够了,他悠悠地重新开口:“但是也会有一些时候,觉得这种生活很没意思。”


    “比如呢。”俞悄问。


    “比如现在。”小蜡的目光放空,语气也轻飘飘了,“身上舒服了,心里就空了。”


    “这会儿我不想做|爱,更想爱点什么。”


    “比起一起做|爱,现在我更想和一个让我喜欢的人,一起做做饭。”


    俞悄垂着眼戳蛋糕,叶幸司的影子随着小蜡的每一句停顿,从他脑海中变换着形象冒出来。


    休假之前叶幸司那条约他吃饭的微信,他到现在还没有回复。


    “人嘛,就是贱。”小蜡继续说,“想是这么想,但我太明白我自己了。”


    “真要出来个人跟我爱来恨去生死纠缠的,没两天我就烦晕了。”


    其实也还好。


    俞悄在心里悄悄地反驳。


    不愉快的经历总会被时间所稀释,留下的快乐远比不快乐要多。


    小蜡开始拿起周行东举例子,这下换成了俞悄不想听。


    他拿着手机逃到卫生间,借着洗漱来换取耳边的清净。


    牙膏刚挤好,纪繁西的电话打了过来,响铃透着一股催命感。


    “就给我销假了?”俞悄不情不愿地接起来,叼着牙刷呜呜噜噜地问。


    “你俩商量好的?”纪繁西同时开口,语气里全是恼火。


    “商量什么,”俞悄听得一头雾水,“我和谁?”


    “你那个叶大明星!要解约!”纪繁西“啪”地把电话挂了。


    第102章


    叶幸司和公司的合同,如果俞悄没记错的话,年限是10+10。


    前面七年基本白瞎,叶幸司是从第十年开始大火,公司续签时想增加年限,叶幸司没同意。据说双方磨了挺久一阵儿,最后依然续了十年。


    那时候俞悄已经和叶幸司掰了,不了解续约的合同有没有增改条款。


    但不用想就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公司不会轻易放叶幸司走,解约的条件一定高得吓人。


    蒋雨池当时和公司签了五年约,还剩一年多时解约,解约金和种种费用叠加是一千万。


    当然,他自己违约的条例太多了。


    万洋的合同俞悄很清楚——如果在合同年限内由艺人提出解约,按照他的合同规格,仅仅基础解约费,就要按照剩余年限每年二百万来计算。


    至于公司的投入成本、直接或间接的利益损失等等,还要另外叠算。


    而按时间算下来,叶幸司和公司至少还有五年半的合同。


    叶幸司接到俞悄的电话,开口第一句就是:“手机还用着呢?”


    这是在阴阳那没得到回复的晚饭邀约。


    他语气轻松,甚至还带一点儿愉快,搞得俞悄有点不好意思,干巴巴地咧咧嘴:“我很抱歉。”


    “我要解约的事你知道了?”叶幸司问。


    俞悄“啊”一声。


    “帮纪姐来留人吗。”


    “不是。”俞悄诚实地回答,“她咆哮一嗓子就挂了,是我自己想打。”


    叶幸司很低的笑了一声,应该是能想象到纪繁西对俞悄咆哮的模样。


    “等我一下。”他对俞悄说。


    他那边有人说话,俞悄听到叶幸司把手机拿远,应了几句,随后传来开关门以及脚步声,叶幸司去到了室外,重新接上刚才的对话,问俞悄:“是在关心我吗。”


    肯定句。


    关心其实也谈不上。


    俞悄只是对于叶幸司这个突然的决定感到意外——他自己都要离职的人了,此时此刻完全能够共情所有不想上班的人。


    虽然叶幸司的解约,跟他想辞职一定不是相同的原因。


    “我是好奇。”他向叶幸司坦白,“怎么突然要解约?”


    “合作理念不一样了。”叶幸司回答得很官方。


    俞悄忍不住扬起眉毛:“我是记者吗?”


    “回头问你老姨吧。”叶幸司笑了一下,并不想多聊,反过来对俞悄说:“倒是你。”


    “我。”俞悄重复。


    “纪姐冲我发火我才知道,”叶幸司问,“为什么不想干了?”


    为什么呢。


    十五天的假期已经虚度了三分之二,俞悄依然说不清具体的原因。


    “是觉得我知道你要离职,所以才向公司提出……”


    叶幸司略带揶揄的问题,被俞悄斩钉截铁的打断:“你想多了。”


    俞悄猛猛搓脸,都不知道该替自己尴尬,还是替叶幸司尴尬。


    他直接摊牌:“我就想知道你要赔多少钱,后续准备去哪家公司。”


    叶幸司又笑了。


    “秘密。”他对俞悄说,“一直对我好奇下去吧,俞悄。”


    电话被挂断了。


    他是真的心情不错,俞悄攥着手机瞪了会儿眼。


    看来公司要钱还是要少了。


    叶幸司解约的消息,为俞悄这个前助理招来一堆询问的消息和电话。


    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和叶幸司有关系的事依然有人来问他,但俞悄休假的心思已经成功被磨没了,把那些社交软件全都下了回来。


    不出所料,叶幸司解约的消息还没正式公布,但已经在网上流传开了。


    “叶幸司要解约?”在床上拱着屁股的小蜡也刷到了,扯着嗓子问俞悄,“多少钱啊?”


    “不知道。”俞悄摁着手机从卫生间出来,“我得回公司。”


    “回去干嘛?”小蜡问,“有危机感了?”


    “什么危机感?”俞悄一愣。


    “真的要从身边消失的危机感。”小蜡侧过身支着脑袋朝他挤眼,跟个杨贵妃似的。


    俞悄的嘴张了又张,埋头去收拾行李:“先危机危机你的屁股吧!”


    回来干嘛呢?


    俞悄直到走出机场,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也没有琢磨出答案。


    他不承认小蜡所谓的“危机感”,可也不否认,叶幸司突然提出解约,让他有点没着没落的。


    至少在外地没着没落。


    踏进公司大门的那一瞬间,俞悄有些烦乱的内心,突然就和平时一样冷静了。


    但纪繁西显然还没冷静下来。


    “你还知道回来?!”


    纪繁西看见突然出现的俞悄,直接表演了一出吹胡子瞪眼。


    “哎,”俞悄痛苦地揉揉耳朵,先去给自己接水喝,“你应该是真到更年期了。”


    “我批准你俩地下恋了,”纪繁西拍拍桌子,“去让他打消解约的念头。”


    俞悄手腕一抖,杯子里的水险些泼自己一身。


    “有点基本的做人良知吧,纪经纪人。”他去给纪繁西的杯子也接上水,坐下来认真问,“到底因为什么解约?”


    “我要是知道就没那么大火了!”


    纪繁西扬手推散桌上的一摞文件夹,一屁股坐进椅子里。


    俞悄大概翻开几份文件看了看,基本都是在谈的剧本和商务,大荧幕小荧幕,大导演小导演,高奢品轻时尚……五花八门。


    “他来跟我提解约的时候,我正在帮他谈黄疯子的新电影。”


    纪繁西的声音突然变得委顿,俞悄抬眼望过去,只看到披头散发的头顶。


    这个永远风风火火的女人在桌上支起手肘,用两只手腕抵着额头,很无力地垂着脑袋,头发乱草一样从她指缝间流下来。


    “跟我说理念不合。”纪繁西瓮声瓮气的冷笑,“不是宁愿不要钱也让我给他找戏拍的时候了。”


    “其实他直接说其他公司条件更丰厚,我完全可以接受。”


    纪繁西吸了吸鼻子。


    “我不难受我养出来的艺人起外心,但这几年接二连三的事让我觉得……让我觉得……”


    “我是个很失败的经纪人。”


    俞悄扣在文件夹上的食指轻轻一抽,不知哪根神经跳了一下,像是被纪繁西低落的语气拉扯到了。


    不论以老姨的身份还是以经纪人的身份,从小到大,这是俞悄第一次看到纪繁西这副模样。


    他想安慰些什么,可望着满桌让人窒息的剧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103章


    纪繁西的失落来得滂沱又迅速,像夏天的雷阵雨,俞悄还在真字酌句组织语言,她已经一抹脸坐直身子,拽过电脑就开始敲键盘。


    “好了。”她潇洒地一甩头发。


    “好什么了?”俞悄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算账。”纪繁西盯着电脑的眼睛里映出闪烁的光斑,“算叶幸司要给公司交多少钱。”


    真是顶级商人。


    俞悄帮她把桌上的合同归拢好,起身打算回家。


    “想得怎么样了?”纪繁西突然又问。


    俞悄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离职。”纪繁西压下电脑屏幕,朝俞悄盯过来,“还辞吗?”


    “我假期还有五天呢。”俞悄护食似的捍卫自己的假期。


    “知道。”纪繁西笑了。


    “所以问你过几天还回来上班吗,还是现在就给你办离职。”她收回目光,键盘敲得“噼啪”响,“要走就直接走吧,没心思干留也是白留。”


    这话是说给俞悄的,同时也是在嘲讽谁,傻子都能听出来。


    让俞悄自己都觉得很有意思的是,直到得知叶幸司要解约前,他都坚定着要离职的心。


    连离开公司后下一步要去哪玩儿他都想好了。


    可叶幸司一解约,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走了。”俞悄想了两秒,“突然又觉得这行有意思了。”


    按照纪繁西的性格,俞悄这么想一出是一出,一会儿一个样,她高低得阴阳两句。


    不过一场怒火像是把她的格局给烧开了——也可能是沉迷于算账,她得到准确回复就摆摆手示意俞悄可以走了,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给。


    俞悄最后的五天假期并没能维持住。


    不是公司催他上班,是他自己闲不住了。


    在家熬油似的熬了两天,他实在无聊得受不了,刷着抖音和微博的文娱板块,总觉得自己脱节了似的。


    假期的倒数第三天,他没等人喊,自己拎着小包回来上班了。


    对于俞悄的归来,万洋是最开心的一位。


    他嚷着让俞悄请他吃饭,补偿他这十来天的患得患失,还点名要吃烤鱼。


    真来到烤鱼店,他只吃几块肉就把筷子撂了,抱着个果盘吃得不撒手。


    “你要吃的烤鱼,这鱼那么老大。”俞悄就着米饭一个人解决完半面鱼,撑得直敲碗沿,“什么意思呢?”


    “我就想解个馋。”万洋笑得眯着眼,“要进组了,不敢多吃。”


    还真是。


    俞悄看看日子,年前叶幸司给万洋划得那个剧,月底就要进组了。


    戏份挺多的一个男三,叶幸司又是主角。剧方刚官宣定角的时候,正赶上叶幸司与俞悄被爆料,万洋身为俞悄手底的艺人也被所谓的“后台论”使劲冲了一波。


    “你那个剧本我还没细看过,准备得怎么样?”俞悄从手机里找合同和文档,顺手捏了一枚青提。


    万洋直接把果盘全推过来给他。


    “具体的剧本还没下来呢。”万洋压低声音往前凑凑,“小悄哥,叶老师还能拍吗?”


    “为什么不拍?”俞悄抬起眼。


    “他不是在解约吗?”万洋说,“听说公司给他拿到的资源都要重新谈。”


    “两码事。”俞悄不想掺和,“你把你自己顾好就行。”


    叶幸司解约的消息,在网上一天一个变。


    什么样的揣测都有,说叶幸司与公司不合、说叶幸司与经纪人产生了重大纠纷、说叶幸司不装了摊牌了,捞够了内地,要去跟左槊发展了。


    最离谱的还是那群邪门粉聚集地,他们认为叶幸司要解约一定和俞悄脱不开干系,还有人写了同人文章。


    俞悄偷偷点开看了一眼,文中他和叶幸司第一章 还因爱生恨剑拔弩张,第二章吵着吵着就亲起来了,直接进入不堪入目的环节。


    还是在俞悄办公室的办公桌上。


    然而实际上,在确认了解约意向后,除了纪繁西感觉自己又喂出一头白眼狼,双方的态度都很友好。


    叶幸司好说话到了法务部拟条款都有些不好意思:些许明显狮子大开口的账目,他几乎没有怎么拉扯,完全按照公司提出的金额来。


    解约正式签订那天,公司发微博宣布了这个消息,祝愿叶幸司前程似锦。


    叶幸司转发了这一条,配文:承蒙关照。


    俞悄刚给两方各点一个赞,叶幸司的电话就在他手机上弹了出来。


    “出来吃个饭。”他直接对俞悄说,“有事想和你聊。”


    “什么话电话里不能说?”俞悄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今天没什么事,他没去公司。


    “不能。”叶幸司不讲道理,“发位置,我去接你。”


    俞悄抻着懒腰坐起来:“我家。”


    “那你出来吧。”叶幸司说,“已经到了。”


    不管是二十七线不舍得吃酒店泡面的时候,还是大红大紫如日中天的时候,叶幸司请俞悄吃饭,总习惯喊他去家里,自己做着吃。


    就算去夜市或饭店,也是在他家附近。


    春夏交接的傍晚温度最舒服,俞悄懒得换衣服折腾,蹋拉着着毛拖鞋,在睡衣外面套了件外套就晃了出去。


    在车窗上敲了敲,他在后排与副驾之间犹豫一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去。


    叶幸司肉眼可见的心情很好,目光从俞悄的拖鞋上扫过去,牵起嘴角笑了下。


    “赔了多少?”俞悄开门见山的问。


    “前些年攒的老本,基本全还回去了。”叶幸司说。


    俞悄刚扣好安全带,给自己调整好舒适的坐姿,听见这话一愣,盯着叶幸司猛地坐正起来。


    “座椅张嘴咬你?”叶幸司挑起一边眉毛,眼里还带着笑。


    “到底多少?”俞悄笑不出来。


    叶幸司看他一会儿,用手势随意地比了个六。


    俞悄并不清楚叶幸司如今的财力,这个数不管合不合理,平白就这么扔出去了,哪怕现在他是公司的人,也觉得心口一阵抽痛。


    “为什么啊,突然解约。”俞悄实在不明白,“谁家条件那么好,五年你都等不了了?”


    “没有谁家。”叶幸司将车开出去,自在得好像花得不是他的钱。


    “我问你什么呢?”俞悄越想越肉疼。


    “不签公司了,我准备自己做工作室。”叶幸司转脸朝他望,“来帮我,俞悄。”


    第104章


    “然后呢?”


    万洋把行李箱在后座放好,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来,问俞悄。


    “你答应了吗?”


    俞悄摇摇头:“没有。”


    万洋瞅着他,眨眨眼,又咧了咧嘴。


    叶幸司说出准备自己做工作室,俞悄没怎么惊讶,甚至有点意料之中的感觉——叶幸司既然宁愿多付违约金也要解约,肯定不会再想绑别的经纪公司。


    以他那么自我的个性,自立门户单干太适合他了。


    可听到后面那句,想让自己去帮忙,俞悄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我仍是你附属品的错觉。”


    他当时在车上就脱口而出,并且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叶幸司。


    “你离开公司,咱俩就连最后一丝关系也没有了,明白吗?”


    叶幸司没生气,像俞悄对他的决定并不惊讶一样,他似乎也猜到了俞悄的反应。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歪头望着俞悄,“喜欢和没关系的人一起吃饭?”


    俞悄转身就去掰车门。


    叶幸司笑了声,把俞悄摁回来坐好,一脚油门将车开出去了。


    “那你们去吃啥好吃的了。”万洋听得津津有味。


    “番茄炒蛋。”俞悄绷着脸,“把我拉去超市当苦力,搬了一堆油盐酱醋回家自己炒的。”


    “那我觉得我叶老师说得也在理。”万洋满眼揶揄,“你还是愿意和他吃饭。”


    “又成你叶老师了?”叶幸司竖起眼睛,“都懒得背刺了,直接面刺是吧?”


    “那人家给我角色了嘛。”万洋往座椅里出溜出溜,心情愉悦地眯着眼,“有奶就是娘。”


    “白眼狼!”俞悄给了他一肘子。


    万洋这次进组,俞悄没再跟着去,只把人送到机场,交代了几句,让他在组里有什么事给自己打电话。


    结果几天过去,万洋的电话没等来,叶幸司的电话先过来了。


    “这次没跟着来?”他直接问俞悄。


    “还能总跟。”俞悄有什么说什么,“公司一摊子事,我纪姐都闹心死了。”


    叶幸司“嗯”一声,把电话挂了。


    “神经病……”俞悄瞪了半天手机。


    晚上万洋给他发自己戏装的照片,俞悄小心打听:“叶幸司没难为你吧?”


    “没有啊。”万洋奇怪地反问,“为什么问这个?”


    “没有就行。”俞悄放心了。


    这颗心刚放一宿,第二天中午万洋就给他发微信控诉:叶老师把我盒饭的鸡腿夹走了!


    还配了张图,牛皮纸包装的饭盒里,米饭上残存着鸡腿洇出的汤汁,配菜只有光秃秃的青菜叶和卤蛋。


    俞悄气得脑门子直发晕。


    他把图片转给叶幸司,饭都不吃了,两只手一起攥着手机打字:你抢人鸡腿干嘛?!


    叶幸司几乎是秒回,等着他似的:心疼了?


    俞悄:神经病吧?什么时候爱吃别人碗里的饭了?


    叶幸司:我不够吃。


    俞悄:你不够吃你找导演要去!毛病。


    叶幸司:想你了。


    俞悄:滚!


    骂完叶幸司,俞悄让万洋把剧组详细地址发给他,要给他订饭。万洋又给拍一张盒饭照发过来:我去加餐啦。


    看万洋的盒饭里两只大鸡腿,俞悄才浇灭心头的怒火,又去联系他们生活导演,要求剧组对每位演员公平对待。


    第二天,万洋的鸡腿又被夹走了。


    第三天是咖啡。


    第四天又是鸡腿。


    万洋进组的第五天中午,俞悄拎着一个大纸兜,以探班的名义,被生活导演领进了叶幸司的休息室。


    “叶哥,今天还鸡腿?”万洋和叶幸司背对着门口,还穿着戏服,正举着相机给餐盒拍照,“会不会太刻意了?”


    “告你的状就行,往灯底下推点儿。”叶幸司还给他指导打光。


    “我怕小悄哥真生气。”万洋把手机给他看,“加了个滤镜,这样行吗?”


    “嗯。”叶幸司点点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有点阴招全使给我经济人了……”万洋嘀嘀咕咕的,“发过去了叶哥,腿儿给我夹回来吧。”


    俞悄的手机在兜里震了两下,他铁青着脸拿出来看。


    万洋:哥我的鸡腿[大哭][大哭]


    万洋:[jpg.]


    “鸡腿好吃吗?”俞悄悠悠地问。


    万洋一口饭刚挖嘴里,连咳带呛地回过头,对上俞悄的脸,愧疚得红着脸直笑。


    “不是,哥,你还真……”他捣捣叶幸司,“真来了!”


    俞悄都快气死了。


    他把拎来的大纸兜往桌上一扔,满满一兜速食鸡腿倒了一桌子。


    “吃吧,都是鸡腿。”


    说着话,俞悄抬手指指万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然后看都没看叶幸司一眼,转身就走。


    “哎呀,”万洋急了,“小悄哥!”


    俞悄没理,梗着脖子往外走,身后一串脚步声,一只手拽上他的胳膊,把他扯了回去。


    “给我滚!”俞悄用鼻子都能闻出是叶幸司,扭头就骂。


    叶幸司笑着朝他“嘘”一声:“过来,有话跟你说。”


    “我跟你没话说!”


    俞悄挣两下胳膊,没挣开,被叶幸司跟拖猪似的拖回自己的休息室。


    万洋已经端着盒饭不知道溜哪去了,叶幸司把门一关,休息室里只剩下满桌子鸡腿。


    “有意思没?”俞悄杵在房间中心瞪他,“你俩小孩啊?”


    “其实你都知道。”叶幸司站在他面前,眼里一直带着笑,“我不可能去吃他的饭。”


    俞悄只重复:“有意思没?”


    “你就是想来。”叶幸司也不管他的质问,朝俞悄鼻头上刮一下,“这会儿也不想走。”


    俞悄张张嘴,一拧身又去拽门。


    这次拽住他的不是手,是叶幸司从身后揽上来的拥抱。


    “真的想你。”他在俞悄耳后说,“大大方方的不好吗?”


    俞悄挣胳膊蹬腿地把他挡开,指着那一桌鸡腿:“这还不大方?”


    “你吃饭了吗。”叶幸司又问。


    “跟你有关系吗?”俞悄不走了,往椅子上一坐,“万洋去哪了?”


    “等会再管他。”叶幸司在他对面坐下,“我看上一个剧本,想买下来自己做。你来了正好,帮万洋把合同签了吧。”


    第105章


    烦人归烦人,身为万洋的经纪人,有和顶流一起拍戏的机会,俞悄拎个鸡腿跑这一趟就算来着了。


    他让叶幸司先把剧本和角色大概说一遍,聊了会儿具体投资和制作的构想,在心里权衡一会儿,说:“我回去想想。”


    说完,他起身就要往外走。


    “去哪。”叶幸司又擒住他的手,叠着腿坐在座椅里,挑起眼皮盯他,“你现在很大牌啊,俞悄。”


    “而你现在没公司也没团队。”俞悄抖着手腕把胳膊抽出来,“我去看看万洋。”


    叶幸司笑起来,这次终于没再拦人,但无比顺手的往俞悄后腰上拍了一巴掌。


    俞悄反手抽回去,照着叶幸司的鞋无缝衔接踩了一脚。


    万洋没有单独的休息间,俞悄找到他时,他正捧着餐盒坐在剧组角落,看工作人员做下午要拍的场景。


    膝盖上还铺着剧本。


    俞悄远远地看着他这个样子,脑海中冒出的全是曾经那个对拍戏同样真挚的身影。


    他叹口气,想去找场务再要份饭,但已经被取完了,看见桌上还剩着水果,就拿了个橙子。


    拿着橙子再去找万洋,要重新经过叶幸司休息室。


    刚走到门口,横空伸出来一只手,把橙子给拿走了。


    叶幸司很松弛的斜倚着门框,橙子被他随手抛起,再稳稳接住。


    “估计挑个橙子去给他吃?”他望着俞悄,“知道我会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是吗?”


    “……我真没功夫陪你闹了叶幸司。”


    俞悄今天的脸色就没红润过,一阵铁青一阵铁蓝的。


    叶幸司自从解约,心情真的非常好,自己在这表演人格上身,做出这种神经病似的发言也一副带着笑的模样。


    俞悄懒得理他,橙子也不要了,抬腿就走。


    余光里的叶幸司抬了抬另一条胳膊,往他兜帽里扔了块东西。


    “只给你一块,自己吃。”


    俞悄梗着脖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直到走到拐角,离开叶幸司的视线范畴,才反着手往后够。


    摸出一块巧克力。


    小气劲儿吧。


    他抿着嘴撕开糖纸,塞嘴里一口给吃了。


    对于背叛俞悄,和叶幸司组成鸡腿诈骗联盟这种行为,万洋本人给出的解释是:“我看你也挺乐在其中的……”


    “你再说一遍?”俞悄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人话?”


    万洋“嘻嘻”一笑,先起身去把吃完的餐盒扔掉,然后洗洗手漱漱口回来,碰碰俞悄的肩膀。


    “其实是我感觉叶老师确实喜欢你。”他凑到俞悄耳边小声说,“你也没放下他。”


    “能别瞎感觉吗。”俞悄把他推一边去。


    “而且叶老师说下部戏喊我一起拍。”万洋坦诚地说。


    “这才是主要原因吧!”俞悄横着眼睛瞪他,万洋笑得直眯缝眼。


    叶幸司感兴趣的那部剧,是一个年轻导演的原创剧本——在导演圈子里真的非常年轻,刚29岁,俞悄回去后认真地查了很久,这小导演之前是做编剧的,完全是个新人。


    而他创作的这部剧,与其说是剧本,不如说更像一个个荒诞诡谲的脑洞。


    至少从叶幸司发给他的剧本梗概来看,一共五个小故事,每个故事都短小独立,并不连贯。


    第一个故事在写村里接连死掉几个老头,最后通过伏笔与细节,引导出他们共同的特点竟是都欺辱过留守儿童小红,立意还很鲜明;第二个故事突然就以类似《走近科学》节目的表现形式,写了一则都市神话。


    剩下三个故事更是驴头不对马嘴,完全串联不上。


    俞悄给叶幸司发消息问:单元剧?


    叶幸司应该在休息,回得很快:差不多,一集一个故事。


    俞悄:《十四夜谈》那样吗?


    叶幸司:不,没有连贯。就是五个单独的故事。


    俞悄:《九号秘事》和《黑镜》?


    叶幸司:对。


    这种形式,国内确实很少见。


    一来不太符合国民的观剧习惯,二来这种丛书式的系列剧,每一集的题材都很敏感,剧审制度的差异,就很容易下无用功。


    再者,这种不成套的小短剧,总给人一种小品似的感觉。


    说难听些,就不像正经演员玩的东西。


    俞悄想了半天,又问叶幸司:你要让万洋去演哪一集?


    俞悄:还是主演固定班底,每一集的角色再具体调配?


    叶幸司:固定。


    叶幸司:我带着万洋,再签几个合适的演员,换角不换人。


    俞悄:题材都很不好拍。


    叶幸司:这就看编剧和导演的功底了。


    俞悄:为什么想拍这种?


    这一句叶幸司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好玩。


    从正经演员口中说出“好玩”这个理由,怎么看都有点儿轻浮。


    但俞悄却隐隐觉察到,叶幸司的理念似乎又……蜕变了。


    他像是在经历了无戏可拍的落魄期、乍然红火的疯狂期、大量接戏的疯狂期、演技反噬的迷茫期与低谷期之后,真正进入了对于“表演”这个行业,发自内心的享受期。


    不在乎故事的长短,不在乎这种剧作入不入流,也不在乎导演是不是名导,市场会不会接纳,利不利于炒作变现,现在的叶幸司,纯粹想要以一个个短小却精致的故事,来体验各种不同的角色,真正去享受拍戏。


    这个疯子。


    俞悄估算一下做出这部剧的成本投入,立马提出下一个,也是最要紧的问题:给万洋多少钱?


    叶幸司给出一个还算可观的数目,俞悄正要讨价还价,他又发来一条消息。


    叶幸司:你跟组的话加一倍。


    俞悄:?


    俞悄:什么意思,这么缺演员?


    叶幸司又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十分钟都没回复。


    俞悄又捋了会儿合同,给自己点了份外卖,又去问了问纪繁西的意见。


    纪繁西没有意见,或者说,现在的她完全没心思、把关注重心放在万洋这种层级的艺人身上。


    “你看着签,合同不出岔子就行。”纪繁西一句话就把俞悄给打发了。


    她正忙着在公司签约的当红艺人中,还有那些雨后春笋般一茬茬崛起的优质博主里,挖掘下一个可以培养的“叶幸司”。


    俞悄又跟她汇报了点别的,点的餐都要到了,叶幸司的消息才从屏幕上弹出来。


    不是文字,是一条语音。


    叶幸司:“因为我想随时看见你。”


    第106章


    “三十六场第七景第二次!”


    工作人员在镜头前“咔”一声切下场记板,整个拍摄场地安静无声,只剩下设备沉闷的运转。


    这是一栋老旧的乡村宅院,一对老夫妇坐在院门前昏黄的灯泡下,已经捧着碗筷酝酿好入戏情绪,“稀里哗啦”地往嘴里扒拉红薯稀饭。


    院外的土路上两声狗叫,一个套着老旧夹克,顶着一脑袋半长头发的青年人,胳膊杵在袖筒里,蹋拉着拖鞋,溜溜达达地晃进院子里。


    “二叔!”


    他扬声朝喝粥的老头儿打招呼,从院檐下的阴影里走进悬吊镜头。


    青年人的胡须和头发一样半长不短,额头的油光与打绺的头发简直交相辉映,声音粗嘎顽劣,十足一副村镇里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模样。


    一只苍蝇恰好从他头顶“嗡嗡”过去,他抬手挥了挥,同时拖着嗓子长长地咳了一口痰,歪头“噗”一声吐在泥地上。


    喝粥的老头儿掀掀眼皮,冷漠地扫他一眼,刚扒进嘴里的粥停了两秒,才动动喉结咽下去。


    青年人咧嘴一笑,不紧不慢地继续溜达到老头儿跟前,又冲始终没有正眼瞧他的老妇人咕哝一句“二婶”,拎拎裤子,在充当餐桌的矮木方桌前蹲下。


    他的拖鞋像是北方大澡堂里那种公共的塑料拖鞋,一只还剪了角,露出来的脚趾头也灰扑扑的,脚趾甲里埋着泥,随着蹲下的动作,大拇指从鞋头挤出来。


    B机沿着轨道滑停在老头儿身后,顺着青年人的鞋往上拍,灰裤子,老旧开线的毛衣,领口掉漆的劣质夹克,最后停在他脸上。


    这妆造。


    俞悄坐在导演旁边的小凳上,望着镜头里变了个人似的叶幸司,一边震惊,一边忍不住想笑,忙埋头把表情往下压。


    “二叔,帮咱强子问明白了。”


    叶幸司从桌上捏了一截切成段的黄瓜,很粗鲁地往酱碗里抹了一大坨,“咔嚓咔嚓”地大嚼。


    “这个数。”他朝老头儿用手指比了个“八”,目光里透出歹毒的精明,“不能再少了,这人家已经是看咱乡里乡亲的份儿上嘛。”


    老妇人猛地停下吃饭的碗筷,看看叶幸司比出的数字,忙又看向仍不出声的老头儿。


    老头儿摆足了架子,不紧不慢地吃完手里的稀粥,看似十分稳重,随后才跟着望向叶幸司,动动嘴角,“哦”一声:“之前说多少?”


    “十二万八嘛!”


    叶幸司秃露出一段拗口的方言,侧身拍拍自己的膝盖。


    “腿都狗日的跑断了,笑脸赔得牙酸,人家也没看我面子,还是看您在咱村德高望重,以后有点啥事还得靠您照应……”


    老头儿又揪了口馒头,细嚼慢咽地吃下去,含混地“嗯嗯”两声,突然朝他老伴横一眼:“看不见大侄儿来了,去给倒茶端饭。”


    “哎,自家人我这不吃着呢,不麻烦我婶儿。”叶幸司笑嘻嘻地比比手里的黄瓜段儿,“吃着呢!”


    老头儿没接叶幸司的话,又命令老伴:“去喊强子回来,他哥给他送媳妇儿来了。”


    老妇忙放下碗筷离开院子,叶幸司畅快地“哎——”一声,开始跟老头儿压着嗓子咬耳朵。


    “二叔这话说得对,咱都自家人,我坑谁也不能坑咱强子嘛……八万人家也不挣钱,你现在城里娶个媳妇儿,八万够顶个啥……还是个女大学生,白净……”


    老头儿清清嗓子,也压着声音问:“干净的?”


    “干净不干净,进了咱家门就是咱家人,能给强子生孩子还有啥说的。”叶幸司着重强调,“便宜几万块呢老叔。”


    老头不接话了,脸色又沉了下去。


    叶幸司不管,在人院里大吃大嚼,还自己去盛了碗粥,碗里堆满红薯块,继续给老头儿洗脑“这钱花得值”。


    又是两声狗叫,老妇人领着个一瘸一簸的瘦弱男孩儿回到院里。


    男孩手上拎着根光滑的破木棍,一蓬野草一样的头发,脏兮兮的外套拉到脖子根,拉锁的下半截却坏掉敞着嘴,露出里面盖不住肚脐的t恤,下身是当成外裤穿的秋裤,紧绷绷的裤脚绷在小腿肚上,漏出脏兮兮的脚脖。


    分明是个傻子的形象。


    而这傻子正是万洋。


    叶幸司正端着粥碗要往矮凳上坐,那男孩“啊!”一声吼,一脚踹向跟进来的狗,踹了个空气,自己一个横叉劈下去了。


    叶幸司被吓了个激灵,一个屁股蹲坐地上,咬牙切齿地回头瞪男孩:“虎得没边!”


    老婆子骂骂咧俩地去拎儿子,老头儿绷着脸去搀叶幸司。


    “哎哟我的妈……”导演笑着举起小喇叭,“好!卡!”


    整个剧组一瞬间松弛下来,全都在笑,各部门调机位的调机位,补妆的补妆,准备下一场戏需要的场景。


    俞悄从刚才万洋那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就猛地把脸埋进膝盖,抖着肩膀半天没再抬起来。


    万洋拎着木棍挤到他身边,蹲在俞悄跟前,戳他的鞋。


    “咋样啊小悄哥,”他认真问俞悄,“你看我像傻子不?”


    俞悄本来都快好了,透过膝盖看见万洋在那戳鞋,又笑得痛不欲生。


    他抬头呼了半天气,才逼着自己平静下来,揉掉笑出来的眼泪花:“太像了,傻子王。”


    “什么东西……”万洋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看看自己的秋裤,受不了地也埋头笑起来。


    这是叶幸司签下的那部剧里,第四个小故事。


    剧名敲定得非常随意,报备上去的名字就叫《五个故事》,这一集的名字则很讽刺的命名为《好人》。


    虽然叶幸司明目张胆的用戏筹来诱惑俞悄,但《五个故事》的筹拍太讲究了,每一集都真实取景,一群人天南地北到处跑,还净是些深山老林村庄破院。


    俞悄没功夫全程跟组,这几天闲下来,才过来探班,一来就看见叶幸司和万洋这颠覆形象的妆造。


    笑得气管都发胀,他才终于缓过劲儿,又打量着万洋问:“踢狗是你自己琢磨的?”


    俞悄刚才翻了剧本,根本没有踢狗的细节。


    “叶哥跟我商量的。”万洋诚实地说,“他说如果只是做出个傻子的造型不够生动,傻子嘛,就得傻得出其不意。”


    “我受不了了。”俞悄的笑点放出去就扯不回来,“有毛病,还‘傻得出其不意’。”


    “啊。”万洋也乐,“本来是让我进了院门就吼一嗓子,正好这狗跟进来了,我就灵机一动……”


    他正跟俞悄分享自己的小巧思,身后一道阴影蒙下来,叶幸司抄着裤兜来到他身后,一垂手,拎着万洋的后脖颈,让他“一边去”。


    叶幸司维持着剧中吊儿郎当的人设,斜支着一条腿,从上往下垂着眼皮打量俞悄,挂在脸上的笑是轻浮的,眼神里却是真实的。


    “谁大驾光临了。”他故意问。


    俞悄起身上下打量了叶幸司近半分钟,由衷道:“像那回事儿。”


    叶幸司歪歪脖子,跟俞悄对视,然后抬手赶走他脑袋上的蚊子。


    “吃饭了吗。”他心情很好的问,“过来怎么不说一声。”


    “吃了。”俞悄看了一圈院子,没回答叶幸司后面的问题,反问他,“这一集都在这村里拍?”


    “嗯。”叶幸司攥上他的手脖,把人带到后院里自己的休息间,“累的话先在这休息。”


    这是一处真正落后的村落,偏僻老旧,俞悄根据万洋发来的地址赶过来,一路上光交通工具就换了四轮。


    最后在镇上和生活导演碰头,也是享受了一把真实的驴车,才晃晃悠悠进到村里。


    连眼下这间算是收拾得最整洁的休息室,也是凌乱不堪,真正土砖砌成的墙面,房顶是实在的木头横梁,墙角与房顶结着蜘蛛网,下方还堆着几个硕大的尿素袋子。


    “都是村里现租来的院子,平时有人住。”


    叶幸司解释着,从桌上翻出一盒驱蚊液,把俞悄当个陀螺,转着圈的喷一遍。


    “晚上蚊虫多,喷喷。”


    不知是乡村本身就拥有让一切返璞归真的力量,还是这驱蚊液快过期了,俞悄闻着空气中那股奇妙的陈旧味道,像农村烧柴的木料,也像老太太洗完澡身上的风油精。


    配合着院外嘈杂的声响,以及糊着报纸的窗户外,那些扒着窗台嘻嘻笑的小孩,他突然产生出无比强烈的真实感。


    仿佛自己真就是生活在这村里的人。


    “拍爽了?”他问叶幸司。


    “爽。”叶幸司牵起嘴角,明白俞悄在问什么。


    俞悄点点头:“戏疯子。”


    他说完这句话就准备出去,刚转身迈出一步,就被勒着腰拖了回去。


    俞悄毫不犹豫,胳膊一撑就要往后肘击,却被连着胳膊一起圈住了。


    “给我冲个电。”


    叶幸司就这么拖着俞悄坐在椅子上,将脑门埋在他颈窝里。


    俞悄挣扎的动作,在侧首闻到叶幸司的头油味儿时,戛然而止。


    他动物一样在叶幸司头顶抽着鼻子闻了闻:“你这油头……不会真是没洗头捂出来的吧?”


    “啊。”叶幸司闷着嗓子笑了,“好闻吗?”


    “恶心死了!”俞悄直接被恶心笑了,都不敢再伸手去推叶幸司的脑袋,直往上挣腰,“撒手!”


    正缠斗着,休息室的木门“嘎吱”一声响,万洋喊着“叶哥”迈进一条套着红秋裤的腿,一看见两人的姿势,从善如流地转身又迈了出去,“砰”一声扣紧门。


    “松开!”俞悄耳朵根一烫,往叶幸司脚上踩。


    “说了让你别乱动。”叶幸司的胳膊不松反紧,在俞悄颈窝里一转头,咬住了他的脖根。


    俞悄分明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后方抵住了自己。


    第107章


    俞悄和叶幸司前后脚从休息间出来,一个满脸正气,另一个垂手揉着后脑勺,侧脖颈上印着五指分明的大巴掌。


    万洋没有走,像个真正的农村傻小子,蹲在门旁的小椅子上翻剧本,手里还捏着半块馒头。


    听见开门声他就抬起头,斜抬着脑袋一脸玩味地打量他俩,眼珠滴溜溜乱转。


    看见叶幸司脖颈上的巴掌印,他“嘿嘿”乐一声。


    “傻笑什么呢?”俞悄瞪他。


    “刚找我什么事?”叶幸司同时开口,摁着万洋的脑袋给他扒拉下去。


    万洋是来找叶幸司给自己讲戏。


    叶幸司接过他的剧本扫了两眼,便一改刚才没正形的模样,朝万洋勾勾手示意:“你背一遍我听听。”


    这两人一进入对戏状态,二流子也像正经人了,傻子也不傻了。


    俞悄自己绕着拍摄场地溜达一圈,回来后,发现导演和编剧也加入进讨论的阵容。


    他没过去打扰,自己在角落里拽了张木敦子坐下,远远地望着叶幸司和万洋发怔。


    人与人的交往,真的会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奇妙的互相影响。


    万洋在最开始并不是个多么热爱拍戏的人——如果以叶幸司为“热爱”的衡量标准,至少在俞悄已经接触过的演员中,还没发现谁能超越他。


    艾浩或许可以为了一个机会十年磨一剑,白桃可以为了上镜更好看更贴合角色,让自己瘦得脱相,但他们的目的都不是拍戏本身。


    万洋就更不是了。


    万洋是个功利心很淡的聪明少年,他不急于大火,也没有明确的发展方向。让他做直播他可以,让他参加综艺他像玩一样,让他去拍戏他也感兴趣。


    这么一个看似随性的人,现在为了拍戏,颠覆形象跟着叶幸司上村下乡,也会拿着剧本在休息时间认真揣摩角色,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很难说没有受到叶幸司的影响。


    至于叶幸司。


    俞悄慨叹完万洋的变化,将目光移向认真看着万洋表演的男人,一股说不来的滋味萦绕上心头。


    叶幸司现在很快乐。


    这是俞悄最直观的感受。


    不是流于情绪的快乐,是真正有条件和实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拍自己想拍的戏,那种内心深处由内而外的、真正的轻松与愉快。


    连说话做事都没有之前那么装、那么闷了。


    或许多多少少,也有受到万洋心态的影响吧。


    那我自己呢?


    俞悄看着沉浸在排练中,充实又忙碌的二人;看着满院子进进出出,为一部好剧架桥铺路的工作人员们;甚至看着场地外探头探脑的围观的村民。


    他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对自己的提问,整个人愣了一下。


    如果以他的性格,现在的他已经能够熟练的处理工作,公司里被纪繁西照应着没什么压力、生活上平淡安稳、感情上没有纠缠与纷扰,与叶幸司也在不知不觉中打破了冰层,消除了说不得话碰不得面的僵局……


    没有什么让他劳心的事,没有让他伤神的人,不再轻易受任何人的影响。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俞悄。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叶幸司身上。


    为什么会感觉有那么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无趣与乏味呢?


    深入灵魂的思考没有进行太久,女演员一就位,立马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下一场戏。


    今晚要拍女大学生与傻子“婚礼”的闹洞房,和后面的夜逃。


    群众演员很多,主要角色光妆造就要改两三次,拍完室内的景还要去山里拍外景,大夜肯定是免不了。


    俞悄没有在现场碍事,在导演组的监视器后找了个小角落,继续安静的看。


    小院里喧闹拥挤的人堆,彻夜长明的打光,以及持续运作的器械,让整个小院烘热躁动,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夜晚,招揽来半个村庄不要命的飞蛾和蚊虫。


    俞悄第七次从身上排掉吸饱了血的蚊虫,实在受不了了。


    他悄悄挤出人堆,去叶幸司的休息间翻驱蚊液,顺便给手机冲会儿电。


    休息间里还有一张土炕,贴着墙搭建,炕尾堆满杂物,倒是临近插头那一块位置铺了干净的床单和软垫。


    俞悄一开始坐在那充电,坐累了靠着,靠着靠着困劲儿上来,就脱了鞋盘腿上炕。


    他把叶幸司一件外套拽过来叠吧叠吧,垫在炕头当作枕头,蜷着身子打算眯一小会儿。


    院子里的嘈杂声是什么时候减弱消失的,自己又是什么时候睡熟的,俞悄一丁点记忆都没有。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上中学的时候,课间十分钟睡得无比香甜,香到明明听见上课铃,老师都夹着课本进教室了,还眼皮死沉着醒不过来。


    “俞悄——”


    被老师点名的惊悚感将他拽出梦境,俞悄猛地睁开眼,休息间里一片黑暗,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关上房门朝炕沿走,又吓了他一机灵。


    “谁。”他虎着嗓子问,立马抓着手机坐起来。


    “我。”叶幸司的声音低沉,这一刻听起来让他无比安心。


    “吓我一跳……”俞悄长长出了口气,昏头涨脑地咕哝,“怎么灯还不亮了。”


    “看你睡着了,刚摁灭。”叶幸司在黑暗里伸手,揉了揉俞悄的脑袋,“累坏了吧,我回来化妆,等会儿还有一场就结束,睡吧。”


    俞悄闻到他身上泥土的味道,还有已经沁入肌肤,再脏再埋汰,也能捕捉到的淡淡香水味。


    依然是熟悉的香水。


    他在叶幸司的手掌下点点头,确实没力气也不想起来,很乖地“嗯”了一声。


    叶幸司本来都要收走的手,在俞悄的脑袋顶上又停了两秒,然后又抓抓他的头顶。


    “俞悄。”


    他在黑暗中喊俞悄的名字,突然俯下身来,捏起俞悄的下巴,深深地吻下去。


    “别打脸。”他很及时地摁住俞悄挥过来的胳膊,已经沙哑的嗓子慵懒暧昧,“等下要上镜。”


    俞悄的眼睛已经适应屋里的黑暗了,能看出叶幸司的轮廓,和深井一样黑黝的瞳孔。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呢。”他听见自己开口问,像假借着夜色飘出的梦呓。


    叶幸司没回答,刮刮俞悄的脸,低头在他眼皮上亲了亲,又亲亲他微张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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