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恨中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晏元昭检查完她身上的青青紫紫,虽看着狰狞,所幸没严重到需要上药的程度,养几日就好了。他没想到她会嚎得这样厉害,她装沈娘子时,肩膀被刺出一个血口子都可以哭得安安静静,讨人怜爱。


    他掩好她衣裳,拉她起来。


    “我不是沈娘子了。”她轻声道。


    晏元昭不语,粗暴地把人抱起,再次塞进衣柜。这回没有绑她,还从榻上搬了一床褥子铺在柜子底垫着。


    沈宜棠坐在柜里,恹恹地看他,脸上横七竖八的泪痕。


    晏元昭丢给她帕子,“想要有晚饭吃的话,就安静待里头,不要再打鬼主意,知道吗?”


    晏元昭关上柜门,仔细插好门闩,站在原地,微微地叹了口气。


    出房叫来白羽,白羽难掩激动,“郎君,锦瑟姑娘就是沈娘子吗?”


    “不然你以为我真会看上个舞姬?”晏元昭略带疲惫地笑笑,“早上叫你买的女子衣裳呢?”


    白羽尴尬道:“早上我看您收下曲大人送的衣裳,以为不需要买了我这就派人去街市看看还有没有开着的成衣店。”


    “不用,明天再买吧。”


    “是。”


    “过一会儿,你送点吃的进去给她。”


    白羽正要应下,晏元昭又改了主意,“算了,你别送了,还是我来。”


    白羽悟出点什么来,“郎君,您要不要安排一个丫鬟伺候沈娘子?”


    晏元昭拒绝,“她也配让人伺候?”


    再说,他手下的人都是男子,丫鬟只能向曲刺史要,不是自己人他不放心。事实上,晏元昭觉得以她那张利嘴,派任何人和她接触都有被她利用教唆帮她脱身的风险。


    白羽心想,您绑着她关着她,凡事自己亲力亲为,不许下人进去,那不成您伺候她了吗?


    翌日上午,沈宜棠被晏元昭从柜子里薅出来。


    在衣柜里睡了两夜,沈宜棠身体又僵又麻,觉得自己半条命都没了。晏元昭有这般折磨人的智慧,合该去当个酷吏,做文臣算可惜。


    她按照晏元昭的命令,洗漱后换上一套女子衫裙。衣裳尺码合身,料子和样式平平,相当良家妇女,穿上后,她心情好了一些。


    大概看在她从昨晚到现在还算安分的份上,晏元昭两日来第一次允许她坐凳。沈宜棠屁股酸痛,双腿僵硬,着凳扭扭捏捏的。


    晏元昭坐在圆案对面,看她局促,心下亦有些微妙。


    他清了清喉咙,“我会将你押回钟京,送大理寺秘密受审。”


    沈宜棠脸色灰扑扑的,难得地没有开口顶撞或者哀求。


    晏元昭继续道:“你巧言令色,诡计多端,派人先行押送你回京,或者将你暂时关在别处,我都无法放心。所以,我会将你放在身边看管,待我了结河东事务,再拘你回钟京。”


    “对不住,让晏大人劳心又劳力。”沈宜棠话里多少带几分讥诮。


    “不要紧,只要能看到你吃苦头,我费的心力就值得。”


    沈宜棠忿忿道:“你滥用私刑!”


    晏元昭浅浅笑了一下,提起她右腕,摩挲腕上未消的勒痕,“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你以为我身为刑狱官,只会简单的绑法么?你尽管激怒我,等我下一次绑你,就是大罗神仙来也解不开,留在你身上的也不仅仅是这几道印子了。”


    腕上持续传来隐痛,沈宜棠脸上浮出气恼,却挣不开他。


    晏元昭满意地看了一会儿她气呼呼的样子,松了她腕心。他拿出一只小瓷瓶,倒了一枚小小的黑色丸药在手心,递到她面前,“与水一道服下去。”


    沈宜棠警觉,“这是什么?”


    “毒药。”晏元昭言简意赅。


    沈宜棠瞠目。


    “不会立刻发作,每七天我会给你服一次解药压制毒性,


    可保你一段时间内身体无虞。”


    “要是没及时服解药,会会怎样?”


    “半个月后,毒侵肺腑,七窍流血而亡。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无意鸩杀你,这是防止你逃跑的权宜之计。把你送入大理寺监牢后,我会给你彻底解毒。”


    晏元昭语声淡淡,又恢复成喜怒不形于色的高官做派,俨然公事公办,不留情面。


    沈宜棠干巴巴地笑,“你骗我的吧,我在江湖上混那么多年,没见过能如此精准控制进程的毒。”


    “江湖?”晏元昭流露出轻蔑,“你一个小虾米,又懂什么?”


    “你这个朝廷的刑狱大官还栽在小虾米手里过呢。”


    “闭嘴。”晏元昭叱道,“快吃。”


    沈宜棠拿起药丸看了看,表面粗糙乌黑,比黄豆大不了多少,不甚起眼。她嘟囔道:“我不信,你就是怕我想跑,拿糖丸子假装毒药吓唬我。”


    “既然你当我是吓唬你,那还怕什么,吞下就是了。”


    沈宜棠说归说,依然犹犹豫豫不肯吃。


    晏元昭疾声道:“要我掰开你嘴,把药塞进去吗?”


    这是大理寺秘藏之毒,专门用来控制穷凶极恶的罪徒。他此行来河东任务紧要,随身备着以应不时之需,谁知先用在她身上了。


    沈宜棠终于下定决心,将丸粒放到舌尖上,端水到嘴边,头一仰,和水吞了下去。


    “好了。”


    晏元昭面无表情,“张嘴。”


    “干什么?我真吃了。”


    “张嘴!”


    沈宜棠只得微微张开两瓣樱唇。


    晏元昭倾身过来,手撑起她下颌,迫她张得更大。沈宜棠嘴唇微颤,又闭上一点,谁知晏元昭看了须臾,忽而伸出食指,贴着她下排贝齿,探了进去。


    沈宜棠清澈的双眸一下子睁得圆了。


    他的手指一点点深入,探向她的下颚、牙后,摸得缓慢而用力。沈宜棠舌尖蜷缩,慌里慌张地打结,不知该怎样躲他。


    他的指腹很软,但触及她更软的舌底时,就显得粗硬了。所搜寻的每一处,都变得热乎乎的,


    好似被他摸得化了,愈发湿润。


    沈宜棠微仰着头,感到深深的羞耻。她想叫他出去,却无法说话,双唇僵硬而酸涩地启着,任他在里头勾勾摸摸。


    他探寻无果,翻上舌面,直直捣进她喉咙。沈宜棠难受得唔了一声,舌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攥住他手,想止住他的入侵,但没有用。


    进得太深了,超出她能承受的深,沈宜棠双眼泛红,忍不住发出干呕的声音。他一定是故意的,谁能有那么大本事,刚好把药藏在喉咙口的位置!


    终于那根手指抽回了一些,然后,很轻易地,在她左后下牙外侧,摸到了那颗黄豆大小的丸粒。沈宜棠感觉到他手指轻轻一挑,将药拨到了舌下。


    沈宜棠心一缩,鬼使神差地合拢嘴唇,含住他的食指。


    晏元昭猛地看她。


    嘴里温湿狭窄,一切避无可避,沈宜棠眼睫飞眨,破罐子破摔地将舌头整个贴上他手指,越收越紧,甚至开始吸吮起来。


    晏元昭的手指猝然被四面八方的柔软湿热包裹,颈上凸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低沉中带着气声。


    沈宜棠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在做什么?


    或许是不想让他把药勾出去,或许是报复他对她的这番欺负,或许她只是想要他。


    喜欢睡的男人,还会想再睡,一早她就意识到了,不是吗。哪怕这个男人正给她喂下毒药。


    沈宜棠发狠地舔了几下他手指,松开牙关。


    晏元昭滞了几瞬,飞快抽出手,甚至忘记将那颗药取出来。沈宜棠主动把药吐到手心,垂着眼,一副有本事你杀了我吧的表情。


    晏元昭一时无言,房内静寂,狻猊兽炉里飘出的沉水香浮浮荡荡,清淡的味道变得灼烫,长了一排无形的齿,啮咬着他身体某处。


    全靠他强大的定力压制。


    直到燥热的空气变凉,身体的异样平复,晏元昭才用左手拈起她手上药丸,投进茶盏。药经唾液润湿良久,入水很快化开,将一盏清水染成黄褐。


    他推到她面前,“你不肯咽,就喝下去。”


    沈宜棠瞄了眼他擎着的右手,食指上满是晶莹。她闷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苦得她想死。


    “你放心了吧。”她道。


    晏元昭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她眼尾洇湿发粉,脸颊亦飘了红,唇肉丰盈欲滴。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又奈何要招惹他。


    他也仰头饮下一盏茶,茶味清苦,溢满唇齿。


    “溶水服用,药效会起得更猛。何必耍心思,自讨苦吃。”他道。


    沈宜棠慌了,“不是十五天后才毒发吗,怎么就起效了?”


    “毕竟是毒药,吃下后身体会有些反应,没大碍。”


    沈宜棠还欲问会起什么样的反应,被他几句话堵回去,“不要试图偷解药,我手上解药有限,剩下的还要根据药方去配。药方我记在心里,你找不到的。还有,这是秘药,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没见过,想短时间内制出解药,绝无可能。”


    “知道了,我不跑了。”沈宜棠小声道。


    晏元昭最后看她一眼,起身离座,出了卧房。


    第62章 不堪忆“能不能今晚别让我睡衣柜了?……


    沈宜棠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往好了想,虽然服下药受他钳制,可不用再被关柜子,也不用被绑着,已是极大的自由。更别说跟在他身边,兴许还有机会求得他心软放过她。


    她生性想得开,有一天可活就痛快活一天,当下整理好心情,站起活动身体。


    卧房门依旧挂了锁,窗也依然打不开。她不再和门窗较劲,直接扑上晏元昭的床榻,埋进厚实柔软的绸被。


    趴了一会儿,浑身酸乏消退不少。沈宜棠在床上打起滚来,抓着他的软枕扑扑打打,把床褥弄得乱七八糟,狠出一口恶气。


    然后下床溜达,翻了晏元昭随身的衣箱笼箧,拿出他每一件外袍、每一条腰带鉴赏。公主府富贵见长,用料比以前还要好,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升了大官,衣饰更加不菲。只是几乎所有袍衫都是深色,唯一一件亮点的还是给她穿的那件青袍子。


    他年纪还不到三十,穿得这么老气做什么,以前的小晏郎君,虽然性子低调沉稳,但打扮还是很俊气的,一眼意气风发,翩翩玉郎。


    沈宜棠把衣裳塞回去,抓起她找到的一本河东志书阅看。


    河东是大周一块宝地,除了这回,她只在四年前来过一次,可惜那时没玩几天就被主顾找上,进京扮沈娘子去了。


    她兴致勃勃看了几页,发现全是关于河流、矿山之类的笔记,没甚趣味。于是刷刷翻过,忽而注意到有几页被主人折了角。


    她随便挑了折角的一页,仔细看去,是有关崇真观的内容。


    覃州崇真观,真正的沈五娘做女冠清修的地方。


    沈宜棠失了兴致,放回原位,继续扒拉晏元昭的东西。


    在榻下一个抽屉里,她看到一件让她意想不到之物:雕满纹路的精致银葫芦,腰腹间系着一道红绳,绳上挂了一只洁白象牙。


    沈宜棠一把抓手里,这不是她的宝贝酒壶吗!


    怎么在晏元昭这里。


    是她那天跑马不慎落在半路,被他捡到?难道他不骑马坐车,专低着头走路么?还是说,当时


    在山上遇到的射野猪的猎人,就是他?他来寻找猎物,刚巧顺路捡到她的酒葫芦。


    但晏大人登野山打野猪,听起来比他低头走路捡宝贝还不可思议。


    沈宜棠百思不得其解,坐在案旁陷入沉思,连白羽解锁进门都没听见。


    “沈娘子”白羽端着食盒走来,虽早有心理准备,仍是在看到她面容后呆愣了一会儿,才怔怔叫出口。


    沈宜棠亦是一震,抬头慢慢挤出笑容,“是你,白羽。几年不见,样子都比以前成熟了。”


    白羽拿出饭食摆到案上,和他家郎君一样板起脸,“我来给你送午食,你趁热吃。”


    沈宜棠识趣,浅浅颔首,“多谢。”


    白羽见她动了筷,正欲退出门去,待会再来收食盒,忽然余光瞥见半掩的帐内,一角被子垂下榻沿。他快步走去查看,掀帐瞧见榻上狼藉,大吃一惊。


    几条原本整齐叠好的被子有的摊开,有的扭成麻花,两条布枕横七竖八地躺在床心,过分松软,像是被人狠狠蹂躏过。


    “沈娘子,这是你搞的?”


    决计不会是郎君所为。郎君从三岁起,就容忍不了凌乱的床榻。


    “是我,对不起。”沈宜棠有些心虚,见他弯腰去叠被,忙道,“你别收拾了,待会儿我来整理。”


    “花言巧语,狼心狗肺。用不着!”白羽气愤地看她一眼,埋头收拾床榻。


    何尝不是借此说彼。


    沈宜棠摸摸鼻子,算了,她一个都不知道还能活几天的阶下囚,还在乎这个。转过头,猛喝一口汤羹。


    白羽理好床榻,意识到什么,一一打开箱笼检查。


    沈宜棠听到动静,表情淡然。她做事很细,动完东西顺手归位,当初为了找账簿把晏元昭书房翻了个遍,也没留下破绽。没收拾床榻,是因为想着下午还要上去扑腾一会儿。


    果然,白羽没看到物什被翻动的痕迹,松了口气,回到案旁。


    沈宜棠已吃完饭。


    碗碟干净,滴米未剩。


    白羽有些惊讶,郎君吩咐过,给她的饭菜无需太好,出于私心,白羽又将她的饮食降格一等,刺史府最低等的奴仆吃什么,就给她端的什么。


    岂料她吃得精光。


    沈宜棠瞧出他脸上讶色,暗叹自己小时候连泔水都吃过,又怎会挑嘴。


    而且她也是真的饿了。昨晚晏元昭开恩赏的晚饭,不知是他有意不使她吃饱,还是参考了她做沈娘子时的淑女食量,分量极少,根本填不满她空了一天多的肚子。


    沈宜棠主动将碗碟放回食盒,柔声打听,“白羽,你知不知道晏大人来河东办差,预备多久回京?”


    “我不能告诉你。”


    “那我不问这个了,”沈宜棠声音放轻,“或许能告诉我晏大人有无再娶吗?娶的哪家的女郎?膝下有子嗣了吗?”


    白羽依旧不答,表情更加愤怒。


    还是不方便回答么,沈宜棠嘀咕,又问:“晏大人在朝是何官职,这个说一说应该不打紧吧?”


    白羽终于开口,“郎君以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任御史中丞,赐紫金鱼袋,是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御史台长官,目前充任河东巡察使。”


    “真厉害。”沈宜棠小声道。


    白羽提起食盒,走之前警告道:“你不要再碰郎君的榻。”


    午饭后不久,沈宜棠开始害冷,打了好几个寒战,裹上晏元昭的青袍子也无济于事。不一会儿,脑袋昏沉,眼眶生疼,额头发热,吐出的气都是浊的。


    想来是晏元昭说的药效发作了。


    她看了看被白羽收拾得整洁的床榻,终归没再躺上去。打开衣柜,取出柜底那层床褥展到地上,手抵突突发跳的太阳穴,将自己蜷曲成一团,窝在被里,在简易地铺上沉沉睡去了。


    日影西行,黄昏过后,斜月欲上。


    晏元昭了结完公事回到小院,白羽委婉劝道:“郎君,您要不要把沈娘子关在别的房间?她待在您卧房,多有不便。”


    “不必,此女狡猾,需我亲自看着。”晏元昭补充道,“不要叫她沈娘子,她不是。”


    白羽只好改称锦瑟姑娘。


    “她身子怎样?”晏元昭问。


    白羽不明白郎君何有此问,脱口道:“可好了,能吃能睡。我送晚饭的时候她呼呼大睡,怎么叫都不起,没见过心态这么好的人。哦,她打了个地铺,没睡您的床。”


    沈宜棠昏昏睡睡,迷糊中感到日光与暮色依次覆过眼睫。直到周遭又明亮起来,她才彻底清醒,费力地抬起眼皮。


    一室灯烛莹莹,晏元昭背着灯,捧书在读。


    沈宜棠坐起,发觉额头烫得轻了,身上盗出一层汗,药效似已过了峰顶,只是喉咙干如刀割,吞咽口水的时候生生地疼。


    像是知道她醒了,晏元昭转身看她。


    她撞上他幽邃的眼波,恍惚犹存,不知该作何样的表情。


    须臾,晏元昭重新低头看书。沈宜棠晃晃悠悠地朝桌案走去,因为头重脚轻,中途打了个趔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晏元昭的目光又飘来一回。


    案上摆着白羽送来的晚饭,有些凉了,她不介意,欣然举筷。


    吃着吃着,听见晏元昭沉静的声音,“你的胃口倒是很好。”


    沈宜棠道:“我不管什么时候,胃口都很好。”


    她尝过饥饿的滋味,不会和自己肚子赌气。


    晏元昭看到她风卷残云地消灭两碗饭,终于领悟了白羽所说的能吃能睡。若说以前的沈娘子饭量像只小猫的话,那对着粗劣饭食大快朵颐的这位,就是一头猪。


    吃那么多,为什么不长肉呢?


    晏元昭皱了下眉,对自己冒出这种念头感到气恼。


    但这个情景实在似曾相识。


    他和她在公主府一同度过的那些夜晚,就是在这样的明烛下,他读卷宗,她在旁吃东西。


    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吃得很安静。而现在——晏元昭又皱起眉——因为她发出的呼噜呼噜喝汤声。


    他也有些想吃东西了。


    沈宜棠吃完,盘腿坐回地铺,迎着晏元昭的双膝,软声道:“晏大人,我请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她求他的时候,倒不忘摆出点沈娘子的娇柔作态。


    晏元昭垂落眼眸,“说。”


    “你能不能派人帮我给会仙楼的老板娘捎个信?她姓桑,是我朋友,就是她拜托我顶替舞姬来刺史府跳舞。”


    “你给她报信,想让她来救你?”


    “不不不,”沈宜棠解释,“我是让她不要来救我。她听说我成了巡察使的宠姬,肯定会着急担心,想方设法来接我出去,我想和她报个平安,说我是自愿的。”


    晏元昭道:“你似乎多虑了。据我所知,曲岱通知会仙楼时,桑千娇并无异议,她一句都没问过你。”


    沈宜棠一愣,“真的?”


    晏元昭淡淡看她,“我不像你,把骗人当家常便饭。”


    沈宜棠忽略掉他的嘲讽,纳闷儿道:“不应该啊,以我和她的交情,她不可能不闻不问,尤其我还是因为帮她的忙才被你掳走的!”


    晏元昭对她用的掳字很不悦,薄声问:“你和她是什么交情?”


    “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她也漂泊了不少地方,近几年才在河东立住脚,接手了会仙楼。四年前她将会仙楼重新修缮,我还来给她捧过场,这次来河东也是受她邀请。说起来,我好些衣裳钱财都在她那儿放着呢,她至少应该派个人送来啊”


    沈宜棠疑惑不解,晏元昭的思绪也搅动起来。


    “四年前你来河东,就是那时你和面具人搭上了线?”


    沈宜棠有些意外他提到此事,“对,我当时住在会仙楼,刚好面具人的手下在楼里找和沈娘子容貌相似的女子,我被他们瞧中,不久就进京扮沈娘子去了,千娇姐还怨我没在她那儿多待几日。”


    “四年后,又是她把你叫来河东,同四年前的结果一样,不久后你出现在了我眼前。”


    沈宜棠点头,狐疑道:“你在怀疑什么吗?”


    晏元昭手指轻点膝盖,“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是巧啊,老天爷太喜欢作弄人。”沈宜棠叹口气,“偏偏我来河东,你也来河东,偏偏那个叫霓裳的舞姬突然生了热病,叫我替了她来跳舞,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叫苍天有眼。你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


    惩罚沈宜棠蓦地想起以前他也常说这个词,但那时他给的“惩罚”是情趣,现在却是切肤的痛楚。


    太阳穴又是一阵针扎似的痛,晕眩伴着高热袭来,沈宜棠闭上眼,用指骨一下一下敲着额头。


    晏元昭看了一会儿她满脸通红的难受样子,忽地把她手拍下去,手背粗暴地横上她额头。


    沈宜棠莫名挨了他一下,以为他又生气了,唰地往后挪动,蹭到屁股上的伤处,又是嘶地一声叫唤,蜷曲起来,欲哭不哭的,可怜极了。


    晏元昭手一触即离,移开眼,“去拿帕子浸了热水敷一下。”


    “不用,没那么难捱。”沈宜棠声音有些哑,又朝他凑了凑,“你要是忽然对我有了那么一点点怜悯之心,能不能今晚别让我睡衣柜了,让我睡地上行吗?”


    “可以。”


    沈宜棠立马笑起来,“谢谢晏大人。”


    一会儿和他剑拔弩张,一会儿又和他说说笑笑。没心没肺,没脸没皮,没底线没原则,这种祸害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晏元昭气闷,不由也抬手揉上太阳穴。


    “晏大人,刚才说到巧,其实还有一桩更巧的事。”沈宜棠难受劲儿过去,从怀里拿出她的银酒壶,壶腰上的象牙已被她取下,“我的宝贝酒葫芦,怎么被你捡去了?”


    “这是你的?”


    “对啊。”


    沈宜棠飞快地把她骑马上山遇到野猪,马儿中箭受惊的事讲了一遍,末了问道:“你在哪捡到的,山上还是山下?”


    晏元昭的表情很难看。


    “又是骑马又是喝酒,真是粗野。你没被马甩下来,是你命大。”


    沈宜棠撇撇嘴,“我没被马甩下来,是我倒霉。不然摔断条腿,就不用来跳舞,也不会被你抓住了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该不会你是那个猎野猪的人吧?”


    “本官有什么必要回答你问题?”晏元昭瞪着酒壶上的图案,“画那么多男人在上头,不知羞耻!”


    沈宜棠气呼呼地低下头,暗骂一句真是眼瞎。


    又想,幸好他眼瞎。


    第63章 桑千娇“我把你名字烂在肚里,从没和……


    天明,清渺渺的晨光从窗格漫进斗室。


    地上的女郎仍在熟睡,侧着脸,双腿蜷曲在胸前,宛如一只护食的小兽。


    晏元昭掀帐下榻,穿戴洗漱,木屐敲在青石砖地上,发出不小的响声。昨晚灭烛后,他睡得不安生,这份不安生在听到她绵长均匀的吐息后变得尤为浓烈。


    有那么几刻,他想把她再赶回衣柜睡。可她显然在衣柜里也能睡得无比香甜。她没把自己当犯人,晏元昭不情愿地承认,有一部分原因在他。


    他用力抖开外袍披在身上,蹬掉木屐,将茶盏重重扣在桌上。女郎翻了个身,唇微微上翘,一副做着好梦的样子,毫无醒来的迹象。


    走出卧房,年轻的巡察使大人一袭玄色鹤袍,又恢复成沉着淡漠、不怒而威的样子了。


    他命令秋明和连舒今日减少在院里看管“锦瑟姑娘”的人手,领几名侍卫随他去前头官衙。


    听到“锦瑟”之名,秋明神色微异,但克制住什么也没问,连舒更是与主子同样的肃容。白羽知道了舞姬锦瑟的身份,意味着两名亲卫也知晓了,不过经过几年调教,两人已足够干练稳重,不会在主子面前多嘴。


    到了州衙,晏元昭吩咐连舒,“带两个人去会仙楼,把老鸨桑千娇请来,带到西次间等我。行事隐秘一点,不要惊动会仙楼的人,也不要让衙门里的人察觉。”


    他与她的重逢充满太多巧合,按照她的说辞,桑千娇的态度也颇为古怪。出于谨慎,晏元昭还是决定见一见她的这位朋友。


    一个多时辰后,连舒把人带来了。


    女子妆容妖冶,身上的香粉味熏得晏元昭退后三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桑千娇盈盈下拜,“奴家见过巡察使大人,不知您请奴家过来,所为何事?”


    晏元昭不欲与这等风尘女子废话,直言道:“你送来的那位舞姬,是你楼里人?”


    “正是,锦瑟心巧伶俐,能伺候大人,是她的福分。”


    “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本官!”晏元昭厉声道,“她并非会仙楼之人,你的舞姬突然生病,你便请她代为跳舞,你以为本官毫不知情么?”


    桑千娇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倒在地,“大人恕罪,实情确如您所说,她不是我楼里的姑娘,我我是为了避免麻烦才这样说的,并非有意欺瞒。”


    晏元昭冷冷看她,“再有一句不实之词,今日你便出不得这官衙了。”


    桑千娇额头沁汗,“是,是!奴家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回大人,她是我的一位友人,来我这里做客。”


    “你如何认识的她?”


    桑千娇低声道:“奴家以前在河梁一带为妓,有一次上山进香时遇到歹人,要将奴家先奸后杀,锦瑟及时出现,打跑歹人,救了我。之后我们便成为朋友了。”


    晏元昭有些意外,怔了怔,道:“她受你之托代舞姬去刺史府,一去不回,你不仅不担心,还欣然收了曲岱给的赎身费,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桑千娇白了脸,神色格外不安。


    “您位高权重,我想着她若能做您房里人,就有了安身之所,富贵不愁,而且您又与她有旧,会待她好”


    晏元昭眼一眯,“你怎知她与本官有旧?”


    桑千娇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更慌了。


    “是她告诉你的?”晏元昭喝道。


    “不是。”桑千娇否认后又改口,“不算是,她无意中透露过,我猜到的。”


    “她怎么透露的,原话是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本官。”


    桑千娇美目急眨,张口欲言,忽地感到腹中一阵剧烈绞痛,不由歪倒在地,手捂小腹痛呼出声。


    晏元昭皱紧眉,“休得耍花招。”


    然而桑千娇的反应格外真实,脸色煞白,汗落如雨,竟在地上打起滚来。


    晏元昭意识到不对,快步到她身前,“怎么回事?”


    “他们竟然杀杀我!”桑千娇满面惊恐,痛得说不出话,七窍中竟有鲜血流出,“杀我”


    “他们是谁?”晏元昭疾声逼问,忽地一霎灵光闪过,“你有意把人送到我面前的,是不是!”


    桑千娇目眦欲裂,“是是他们”剩余字眼还没吐出,两眼一翻,竟闭气了。


    连舒忙过来扶起不省人事的女人,手在她鼻下一探,惊道:“主子,人已死了。”


    晏元昭面色冷峻,深吸一口气,“立刻叫仵作来,验她死因。”


    仵作来后一番查验,很快给出结论,与晏元昭的猜测相符,会仙楼的老鸨死于中毒。至于是何种毒,就不得而知了。


    命人抬走尸首后,晏元昭问连舒:“你把桑千娇带离会仙楼之前,她是否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异常举动?”


    连舒回忆道:“属下到会仙楼,向此女亮了身份,表明来意,她请我稍等片刻,她要和人交代一下楼里事务再来。属下答应了,之后跟着她到一个房间,她进去待了一会儿,便出来了。主子,会不会她就是在此期间被人下了毒?”


    晏元昭沉吟,“你可看到房中人是谁,他们做了什么?”


    “当时她半掩着房门,属下在外等候,什么也没瞧见。”连舒面露懊恼,“我就该进去盯着的!”


    晏元昭不置可否。


    桑千娇被人毒害,别说护卫,连他都惊讶万分。他召她问话,只是因为一点微妙的疑心,背后之人却如此急不可耐将人灭口,反倒做实了阴谋的存在。


    “他们”手段如此凶残,恐怕当时即便连舒在场,也难以阻拦。


    杀人远


    比救人容易。


    连舒请命,“属下这就再去一趟会仙楼,把下手之人擒来!”


    晏元昭心知此人大概率已逃走了,只道:“除此之外,把桑千娇身边的人带来问话。记得,低调行事,切莫大张旗鼓。”


    连舒应下,正欲离去。


    “等等!”晏元昭叫住他,又给他下了一道命令。


    连舒走后,晏元昭思索片刻,召来秋明,叫他把“锦瑟姑娘”带来


    沈宜棠的发热已好了许多,但头仍不时感到晕眩,太阳穴也常冷不丁袭来一阵隐痛,随时提醒她体内毒药的存在。


    她待在晏元昭的卧房里,无所事事。没东西吃,没酒喝,没自由,只好在地上蒙被大睡,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并不舒服。


    就在她打算把那本枯燥的河东地理志拿来再看看的时候,她听见两声郑重的敲门声。


    她疑道:“请进?”


    钥匙在锁孔里拧转,旋即门扇洞开,现出秋明俊朗的脸庞。


    “夫人!”他咧着一口白牙唤道。


    沈宜棠心一抖,“秋明,你,你可别这么叫我。”


    秋明只是笑,并不解释,“我带您去前头衙门见主子。”


    几日来终于能走出屋子,清风温柔拂过脸颊,沈宜棠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刻意放缓脚步,秋明也不催促,在旁感慨,“还能再见到您,真好。”


    沈宜棠苦笑,她逃跑前还把秋明打了一顿,他都不记恨吗?


    秋明领着她穿过刺史宅与官署相连的小门,又七绕八绕,到了一间偏僻斗室。沈宜棠迈步进去,看见晏元昭坐在案旁,抚额沉思。他听见动静,抬头看她,脸色颇沉。


    沈宜棠心道不好,不会是他又受了什么刺激,特意把她叫来骂一顿吧。


    “你叫我来做什么?”她小声问。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晏元昭淡淡开口,“第一个问题,四年前,你在会仙楼遇到面具人的手下,答应进京冒充沈娘子,此事桑千娇是否知情?”


    沈宜棠不防他重提此事,愣了一瞬道:“她不知道,我和她说我做了一个凶梦,那个梦让我在七日内离开河东,否则会有血光之灾。我以此为借口跑了,她没怀疑过。”


    晏元昭皱眉,“按你所说,他们在青楼挑选与沈娘子容貌相似的女子,那么直接将画像拿给老鸨,代为寻找,岂不更方便?”


    沈宜棠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但他们可能不欲将此事假手于人吧。”


    晏元昭又道:“四年前也是桑千娇邀你来的会仙楼?你来之后,过了多久遇见的面具人手下?”


    “对,是她写信热情邀我过去小住,我到了会仙楼之后,没几天就遇到了,大概三四天,我记不清了。”


    “这次呢,这次你是哪一天到的会仙楼?”


    “七月初八的晚上。”沈宜棠答得飞快,“不到二十四个时辰,我就被你逮住了。”


    “还有一问,”晏元昭向她倾身,目光锁住她双眸,“你有没有向她或者别的人提过我和你的事?”


    “怎么可能!”沈宜棠瞪大眼睛,“我不要命啦!我把你名字烂在肚里,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你确定?没有不慎说漏嘴的情况吗?”


    “绝对没有。哪怕我说梦话,都不可能说到你。”


    晏元昭瞟了她一眼。


    沈宜棠意识到不对劲儿,“你问我这么多关于千娇姐的问题,是为什么?”


    晏元昭看着她,平静道:“桑千娇死了。”


    “什么!”沈宜棠失声叫道。


    第64章 背后谋“晏大人,你就玩儿我吧。”……


    停尸房里,女人浓云一般的黑发披在颈后,苍白的脸面上血色尽失,与残存一抹红艳口脂的嘴唇形成鲜明对比。


    昔日红颜,今成枯骨。长袖善舞、漂亮精干的会仙楼老板娘此时看起来是如此单薄脆弱,残留的美丽使她的尸首平添可怖。


    沈宜棠怔怔地看着她的千娇姐,眼泪吧嗒吧嗒掉下。


    晏元昭在旁,眼帘低垂,宽袖掩着的手握紧帕子。


    沈宜棠哭了一会儿,用手抹干净泪,对晏元昭道:“晏大人,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千娇姐和面具人是一伙的,她被他们灭了口,是这样吗?”


    晏元昭颔首,未把话说死,“只是怀疑。”


    沈宜棠没有追问,她一向能言巧语,此时却罕见地沉默了。晏元昭看到她的杏眸里涌上微微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含着困惑的愤怒。


    他心里泛起不易察觉的波澜,薄声道:“你想看她的尸首,现在也让你看到了,出去吧。”


    沈宜棠默然转身,走了两步却忽然腿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地。


    晏元昭皱眉,“怎么了!”


    沈宜棠晃晃悠悠爬起来,拍拍裙上的灰,没叫疼,“没事,毒药药效的缘故,头还有些晕。”


    连舒动作很快,没多久便回来复命。


    如晏元昭所料,疑似在会仙楼给桑千娇下毒的人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连舒带来一个在会仙楼里伺候桑千娇的小丫鬟,小丫鬟怯生生地说房间里住着的是桑千娇的朋友,七日前来的会仙楼。


    晏元昭问,此人是男是女,何种相貌。小丫鬟摇头道不知,那人很神秘,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她每回去送饭,都是把饭菜放在门口,过一会儿再来收走空碗碟。


    她说完,害怕地看了眼巡察使大人霜冷的脸,嗫嚅着补充,极有可能是男人,他饭量不小,且每次桑千娇进他房,都是独自一人,门窗紧闭,许久才出来,这人许是她主子的相好。


    晏元昭听到青楼里的风月之事,本能地不喜。


    “此人以前是否来过会仙楼?”


    “奴婢不清楚,我家主子有许多朋友,经常来楼里看她,我我不是每个都认得。”


    “她的朋友,都像此人一样见不得人?”


    小丫鬟答:“有些见不得人,不露脸,有些是大大方方的。”她抬头看了看坐在巡察使身旁的小杌子上,矮下半个身子去的女郎,“比如这个姊姊。”


    侍卫将小丫鬟带下去后,沈宜棠道:“我从来不知道千娇姐除我之外,还有这么多神秘朋友。”


    晏元昭道:“或许他们才是桑千娇真正的朋友。”


    “可他们却杀了她!”


    “那是因为,他们没把桑千娇当做朋友。”


    晏元昭说完,忽地举起袖子,做了一个掩鼻的动作。


    一阵浓香扑面,连舒又带了一个女子进来。女子雪肤花貌,衣衫轻薄,妖妖娆娆地迈过门槛,福身拜倒。


    这又是谁?沈宜棠不由看向晏元昭。


    “你是霓裳?”晏元昭撤了袖,淡淡问道。


    女子美眸顾盼,送去秋波,“大人知晓奴家名字,奴家三生有幸。”


    来者正是会仙楼的头牌霓裳,能歌善舞,天生一副媚骨,裙下之臣无数。她原以为巡察使听闻她芳名,特召她来侍候,不料却被带到公堂,心里困惑,只面上不显,仍作娇媚勾人之相。


    可巡察使好似全然不解风情,看她的眼神和看一块石头无异。


    “七月初九前后,你可有发热病?”


    霓裳一愣,茫然摇头,“奴家身体好着呢,没生病啊。”


    沈宜棠一个激灵,转头去看晏元昭。晏元昭神色依旧,不见惊讶,又淡淡发一问。


    “几日前,刺史府办宴,桑千娇可有说过让你去献舞?”


    “自是不曾,霓裳当时羡慕其他姐妹能去给贵人弹琴助兴,还曾向桑娘子自请去跳舞呢,却被她拒了。”霓裳的目光略略偏移,“听说她派了妹妹你去跳,妹妹博得巡察使青眼,舞姿定然出众,真是好福气。”


    沈宜棠察觉到她幽幽的眼神,苦笑道:“千娇姐说你生了热病,没法去跳舞,才叫我替你去的。”


    霓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可能?霓裳若是知道巡察使大人有如此风姿,就是生了


    病,也会坚持来给大人跳舞的。“她抬头给巡察使送去含娇带嗔的一眼,“能得大人一顾,如沐春风,再重的病也能不药而愈。”


    放往常,一般男人听了这话,都会心悦开颜,反过来与她说几句调笑话。但顶上英武非凡的男人依然不为所动,仿佛没听见似的,倒是一旁的女子忍俊不禁,绽出一点笑意。而巡察使不知怎的察觉了,转头狠狠瞪她,那女子便不笑了。


    霓裳迷惑地看着两人的眉眼官司,还想再努努力讨巡察使欢心,这时他的属下过来,礼貌而不容拒绝地请她出去了。


    “你可明白了?”晏元昭等人走后,冷声开口。


    沈宜棠低声道:“原来我这次遇上你,全是千娇姐一手设计。”


    晏元昭语声淡淡:“这恰恰也说明,四年前的事也有她的手笔在。是她向面具人引荐的你。”


    “她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起?又为何瞒着我?”沈宜棠不解道。


    “你不也和这种人混在一起?”晏元昭讥讽道。


    沈宜棠愣了一下,“可我和他们做的是一次性买卖,银货两讫的那种!我要早知道他们手段这么毒辣,还不惜杀人,我肯定不会帮他们做事。”


    晏元昭冷笑,“现在知道怕了?假扮他人欺骗朝廷命官,干这种胆大包天的事,你还有条命在,那是上天开恩,不然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还想拿钱逍遥快活,这是做梦!”


    沈宜棠心知他说得有理,但偏偏受不了他动不动指着鼻子训她,闷声道:“反正他们没要我的命,也确实给我钱让我逍遥快活了四年。”


    “你以为他们留着你命是为了什么?因为他们善?因为你聪明?”


    沈宜棠眉梢一跳,忽然了悟到面具人的用意,答案在嘴边呼之欲出。


    晏元昭看她神色,不等她答便道:“他们没杀你,是因为留着你还有用。就像桑千娇没告诉你她和他们是同谋,也是为了再利用你!”


    “可他们利用我要做什么?费心思把我塞到你手里,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不能只是为了坑我吧!”


    “不是坑你,是坑我。”晏元昭盯着她清澈的双眸,忽道:“也许你这次来到我身边,又肩负着新的任务,再偷一样本官的东西,或者,你是他们的细作,负责监视本官动向,探听消息。他们故意让我发现这一切,叫你装出一副被出卖的样子,从而解绑你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打消我对你的怀疑,更方便你行事。”


    沈宜棠万万没想到他能阴谋论到这种程度,登时从小杌子上弹起,拽上他衣袖。


    “晏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四年前离开钟京后,早和他们断了往来,哪里还有什么新任务。况且要是我想一直给他们做事,那怎么当初成亲后不留下,偏偏现在有钱有闲,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时候自投罗网!晏大人,你一定要信我,我真的是蒙在鼓里,被人利用,我和你是一条船上的!”


    她说得太急,情绪上涌,额头灼烧作痛,沈宜棠龇牙咧嘴地捂着头,“我都被你用药控制住了,随时小命不保,我还能做什么啊!”


    晏元昭看着她着急分辩,委屈到快哭出来的样子,嘴角不由勾勒出微笑,只觉一口气舒了出来,一时间都忘了把她攀上他袖子的手甩开。


    沈宜棠又想出十余条力证自己不是在骗他的证据,正要一条条与他陈说,忽见他嘴角眉梢掩不住的戏谑笑意,霎那间明白他好像不是真的这么想,而是在耍她。


    “你故意的是不是?”


    她气得松开手,一屁股坐回小杌子,又因为坐得太猛,带着伤的屁股受力,疼得她嗷地叫了一声,忙不迭去捂屁股。


    晏元昭笑得更开怀,不由自主伸手去捏她气鼓鼓的小脸,“是故意的又怎样?你若坦荡,何必这么急着辩驳。”


    说完忽觉如此亲昵地捏她脸甚是不妥,于是改捏为拧,把她柔腻的脸颊肉在手里旋了一圈才松,引出女郎又一声痛呼。


    沈宜棠把涌到眼眶的泪憋回去,忿忿看他,“晏大人,你就玩儿我吧。我不过算计你一回,你就这么睚眦必报,以折磨我为乐,你也不是什么君子!君子都是以德报怨的!”


    话说出口,她做好要再挨他打骂的准备,但晏元昭只是幽幽地看着她,而后转身拿起桌上茶水,饮了几口。


    沈宜棠一拳锤在棉花上,自讨没趣,也歇了声音。


    她安静片刻,望着晏元昭没有表情的侧脸,忍不住又问:“我实在不明白,他们打算怎么利用我坑你?难不成只是给你添堵吗?”


    晏元昭没看她,“除了添堵,你还有些用处。”


    “什么用处?”


    “转移我的注意力。”


    沈宜棠更加困惑,“我转移了吗?”


    晏元昭微微地叹口气,若不是她的出现,他早已离开陵州,带着卫队踏上奔赴河东北境庆州的路了。


    他沉默片刻,像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转过头来,放平语气解释,“我来河东,名义上是巡察民生,实际要办的事是去庆州查一桩案子。来河东的路上,驿船遭到人为破坏,耽搁了近十日。那时我便怀疑有人猜到我此行旨在庆州,意图拖延我的步伐。现在你又莫名出现,我与你纠缠,不得立刻启程,很可能是敌人阻我查案的又一计。”


    庆州事非同小可,数日前当地一官员发觉端倪,怀疑有不法之徒兴风作浪,所图甚大,故而辗转投书御史台,请求上达圣听,遣人秘密来查,尤其强调不要打草惊蛇。晏元昭得书后立即报闻隆庆帝,皇帝与他商议后,决定以巡察使的身份将晏元昭派去河东。


    在涑河边上,晏元昭仔细检查了几艘驿船的破损处,不像自然造成的,他当时便生出疑心,恐怕庆州的贼子猜到他来河东的目的,提前下手阻拦。


    两件事都看似巧合,细究起来,又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令他很难不将其联系在一起,思索敌人用意。


    沈宜棠脑筋飞转,“这样说来,阻你查案的人和面具人是同一伙?”


    晏元昭虽知她伶俐,但见她瞬间把握到关键处,仍感到一点惊讶。


    “不错,敌人暴露了你,也暴露了自己四年前的身份。”


    沈宜棠若有所思,“这人的大本营像是在河东,沈娘子住在河东覃州,千娇姐驻守在河东陵州,还有你说的庆州,也是在河东。”


    晏元昭颔首,“陵州是河东重镇,乃河东各州消息往来的中心,桑千娇经营的又是汇集三教九流、人员稠密的风月场所,她一定为他们做过不少事情,探听过不少消息。”


    沈宜棠接过话来,“所以他们要将千娇姐灭口,哪怕知道这样更会引起你怀疑,但也不得不出此下策,因为千娇姐知晓的秘密太多了。”


    “不过,既然她的角色如此重要,顺着她这条线去查会仙楼的话,一定也能查出一些东西来,或许能找到指向面具人的线索。”


    晏元昭看着双目炯炯的女郎,“可以查,但最好不要查。”


    “为什么?”话音刚落,女郎眉间的疑惑就变成了然,声音清脆如莺,“我知道了,这很可能是他们灭口千娇姐的另一重用意,把你的注意力转移到会仙楼,你如果花精力去查的话,就更没工夫管庆州的事了!”


    她沉浸在分析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晏元昭的嘴角又一次微微地上翘。不过,连晏元昭自己也没发觉。此时,他正看着她被他揪红的面颊,努力克制住自己再次想去捏捏她脸的冲动。


    第65章 离陵州“我是官,你是贼,谁和你是咱……


    初秋的河东梧桐叶落,西风瑟瑟,而钟京仍三伏未去,暑气犹盛。


    小阁里置着冰盆,消去几分闷热,穿着绸衣的年轻男人躺坐在竹榻上,阖着眼,轻轻摇着纸扇,听下属汇报。


    “主子,已按您的吩咐将几位官员在赛宝楼参赌的事透露给御史台和门下省,估计不出几日,就会有人上折子弹劾了。届时这把火烧起来,迟早会引到太子身上去。”


    几年来因为晏御史的以身作则和着意提拔,涌


    现出一批敢于直言进谏,弹奏不法的青年官员,朝廷言路渐开,风气趋清。若是放在几年前,官员参赌不一定会被人检举,但今时不同以往,这已成了一桩小惩大诫之罪。而太子参与开办赌坊,则更是一件大错处。


    “给太子当了四年的狗,终于到了反咬他一口的时候。”男人眼皮未抬,慢悠悠地道。


    “是,赛宝楼本就是您给太子准备的陷阱,诱他参股,白送他这么多钱财,也该派上用场了。”


    男人轻哼一声,“这两年越王安生,他也安生,还真以为自己坐稳太子位置了?先给他一击,让他有点危机感吧。”


    属下赞了几句主子英明,远远看见朝小阁走来的一道秀影,忙低声道:“静贞主子来了,属下告退。”


    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男人侧耳听着,卡在静贞踏进小阁的那一刻,从榻上坐起,笑眼相对,“阿贞,你今天上身的这件红裙好看,我早说你适合穿红,红色衬你。”


    静贞生得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被如火红衣衬得极富神采,偏她神色总是冷淡如霜,叫人忍不住想,她笑的时候这对明眸该有多动人。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夸赞衣裳。”她面露不悦。


    男人毫不介怀,笑问:“河东那边怎样了?”


    “如你所愿,晏元昭在陵州刺史府见到了扮作舞姬的女骗子。据说他当场失态,强掠走人,随后两日金屋藏娇,不理公事。连曲岱那个老色胚都大发感慨,巡察使比他还贪恋美色。”


    “果然啊,我就说晏元昭遇到这个女人走不动路,他可是憋了四年的火。”男人笑得如同一只狐狸。


    “他是走不动路,可不代表他脑子不转了。”静贞凉凉说道,“也不过两三日,晏元昭就察觉到有异,召来桑千娇询问,云岫只好杀了桑千娇。”


    男人皱眉,“他怎么察觉到的?”


    “云岫也不清楚,说桑千娇做事利落,没露破绽。”


    “那就只能是驿船的事让他起疑了,这下不好办了。”男人喟叹一声,“桑千娇,可惜了。”


    静贞眼神如锋,“桑千娇死了,你好像很难过。”


    “还好。毕竟是一条人命,可惜一下,人之常情。”男人旋即微笑,“我和她没一腿,真的,我不喜欢这种太有风情的女子,我就只喜欢你这样的”


    “说正事。”静贞打断他,表情却肉眼可见地柔和许多,“我早说你这招没什么用,不过现在漏了一个会仙楼给他,兴许还能再拖上几日。要是拖不了,那只能硬拦。”


    “硬拦?”男人脸色陡然严肃,“静贞,我说过,不能动晏元昭。”


    静贞亦绷紧脸,“你还是对他太心软。”


    “这不是心软,这是原则。你传信云岫,告诉她只能来软的,不能来硬的。”


    静贞仍是一脸不赞同,但没再反驳,草草应下后,她道:“我打算今天启程,快马加鞭赶往庆州,确保他们清理干净,要是有意外发生,也好及时应对。”


    “好,辛苦你了。路上多加小心,注意身子。”男人温声道。


    “放心吧。”静贞轻声道,“我们本是一体,谈何辛苦。”


    静贞从小阁出来,回到屋里,取出一张小笺,提笔写信。下属早将鸽笼提来,雪白的鸽子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她。


    静贞写完,轻轻吹干墨迹。小笺上的文字方正工整到刻板,最末一句赫然是“必要时,重伤晏元昭使其不得赴庆州”。


    她将小笺卷成纸卷,系在鸽腿上,开窗纵鸽而去。


    雪羽扑扇几下,很快消失于茫茫青天。


    远在陵州的曲岱自然不知他与府里姬妾耳鬓厮磨时说的几句闲话,会经不起眼的鸽子携带,飞过宽阔的涑河,传到钟京。


    眼下他正为会仙楼老板娘的死感到惊愕。


    桑千娇貌美能干,善解他意,这两年给他搜罗了不少美人。前些天她还笑吟吟地送人给他宴上助兴,其中的舞姬尤得巡察使欢心,因而曲岱以一株珊瑚树相赠这位红颜知己,哪知没两日却得知佳人死讯。


    巡察使一脸平静地告诉他,他纳的宠姬想和桑千娇见一面,他慷慨允许,特请人前来,不料她却在离楼时遭人下毒。恐怕贼人以为他发现异状,欲审讯桑千娇,故而提前灭口,可见会仙楼藏有猫腻。


    没等曲岱回过神来,又挨上巡察使的训斥,说他身为一州刺史,却对会仙楼的异常毫无察觉,放任贼子行恶,更别提他还常常公然进楼狎妓,在府靡费钱财大肆与妓宴饮,行为不检,持身不正,待他回朝,会向陛下参他一本,望他日后戒贪戒色,勤勉为官。


    说完,巡察使也不听他的辩解与求饶,袍角一提,径直离开。


    气得曲岱对着他高隽如鹤的背影无声大骂,你清高,你有检,你他娘的还抱舞姬坐大腿呢!


    曲岱回到宅中,想寻求温柔乡的安慰,可几个侍妾听到桑千娇的死讯,都花容失色哭做一团,哪还有心情与他温存。


    曲岱烦闷半天,最后还是打算等巡察使消气,他负荆向他请罪去,实在不行就跪在他面前哭,哭到他心软为止,毕竟官途可比面子重要。


    然而巡察使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晏元昭要离开陵州了。


    他刻意低调,只告诉了张甫玉一人。


    天高云淡,秋气俊爽,八名卫士骑着高头骏马,护着当中的马车,整装待发。


    张甫玉来相送,面对晏元昭,他虽努力装得神色自如,但心头的复杂情绪始终挥之不去。


    他也下榻在刺史宅,甚至就挨着晏元昭的小院,知道这几日巡察使深居简出,大多数时间都在屋里陪美人,偶尔去几次衙门,听说竟还把美人带去了。


    张甫玉自负擅长识人,晏元昭是他难得遇见的怀有君子品格之人。他很难相信,短短几日,这位不近女色、与夫人鹣鲽情深的御史中丞就变成了曲岱这样的好色之徒。


    方才迷惑了晏中丞的女子走来上车,依旧戴着面纱,步子虚浮,有弱不胜衣之态,不难使人作某些联想


    张甫玉止住脱缰的思绪,笑着对眼前的高大男人道:“晏大人,此去庆州,一路顺利!你这程有佳人相伴,实是招人艳羡啊,哈哈。”


    晏元昭淡笑颔首,也不多话,转身登上马车。


    一行人驶离刺史府,出城而去。


    平稳行进的马车中,沈宜棠坐在晏元昭对面,目光闪烁。适才他与张甫玉交谈,她隔着帘儿也听到了,怎会不懂张副使的言下之意。


    她开口,“晏大人,你现在都不在意名声了么?”


    “拜你所赐,你还好意思问。”


    沈宜棠被噎回来,也不恼,另起话头,“要早点到庆州的话,咱们不如骑马,比马车快多了,我虽然走路晕乎乎,但骑马没问题。”


    没问题?晏元昭心道她是屁股没好就忘了疼。


    “不安全。而且你一个女子和这么多男人一起骑马,像什么样子。”他淡淡道。


    沈宜棠正要说他古板,晏元昭又补了一句,“我是官,你是贼,谁和你是咱们?”


    “那是从前,现在我们被同一群人坑害,拥有共同的敌人,可不就是咱们了?”女郎有理有据,“贼也可以改邪归正,戴罪立功嘛。你不要把我当拖累,我挺有用的,我尽我所能帮你,咱们一起把幕后黑手揪出来。”


    晏元昭笑了笑,带着嘲意,“你想立功,叫我放过你?”


    沈宜棠点点头,认真道:“就是没这一层缘故,我也想助你缉凶,为千娇姐报仇。”


    “她


    算计了你,你还要给她报仇?”


    “死者为大,我不和她计较这个,就当她还是我朋友。”


    晏元昭声音一冷,“装什么有情有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


    沈宜棠不说话了。


    车厢帘被风吹得鼓胀,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草叶土石的声响交织送来,使得马车陡然陷入的安静无比吵闹。


    许久,晏元昭打破沉默。


    “你这几年,是怎么逍遥快活的?”语气漫不经心。


    “就是到处玩玩,到处看看”沈宜棠面有为难,“晏大人,我说了你肯定会不高兴,所以我还是不说吧。”


    这话当然让晏元昭不悦,但她没等他发作,便直视他的眼睛,极其诚恳的样子,“晏大人,你少生点气,生气伤身。”


    不仅伤他身,也伤她的。


    以前晏元昭天天绷着个脸,话也不爱说的样子,她打起交道来就够气闷的。现在更是冷成冰窟,话虽多了,多的却全是攻击她的,换谁谁受得了。


    但晏元昭很难不生气。


    她每一松弛的举动,每一笑,都能轻易挑起他积攒了四年的怒火,让他忍不住讥讽呵斥。这当然是自降身份,可如果不这样做,他可能会控制不住上手,事实上也确实发生过几回,那怒火里头还含着点别的什么东西,叫他如此地想看她难受,想看她泪眼汪汪,娇声求饶,真心实意向他悔过低头


    晏元昭承认自己实非君子,他做不到以德报怨,连动口不动手都很勉强。


    他最终还是以如山的沉默回应她。


    第66章 同车行“可您就是夫人啊。”……


    庆州是河东道北部要城,也是大周北境最成规模的城池。再往北,是农田向草原过渡的中间带,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城镇村庄,然后便是铁鹘人的地盘了。


    陵州距离庆州有六百里地,正常沿官道走需要七八天。沈宜棠以为晏元昭行程既已耽误,必得日夜兼程,早日赶至庆州,但他并没有这样安排。队伍出城后疾驰几个时辰,停下原地休息,听过来请示主子的白羽说,每晚会去找客栈宿下。


    白羽离开后,沈宜棠忍不住道:“我们可以在山林里过夜,睡一宿第二日一早上路,不会浪费时间。”


    她问过晏元昭,去庆州所为何事,但晏元昭不肯告诉她。她只能自己瞎琢磨,还有几分担心那股干扰他的势力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另想他法拦他。


    晏元昭正在读那本河东地理志,手中还拿了舆图不时勾勾画画,闻言抬头睨她一眼,“你一条贱命哪里都能睡,不代表别人也如此。”


    沈宜棠很适时地打了一个哈欠。她刚在马车里睡了一觉,醒来睡眼惺忪,脖子发僵,犹存困意。几日来她虽然没一日能睡上床榻,但曲岱给巡察使准备的卧房用心布置过,衣柜被褥熏了香,花几上的花草沾着露,还有现在乘的马车,外表不起眼,内里宽敞舒适,因而即便身体上不适,她的觉依然很足,沾“枕”就眠。


    “哦”她不知道别人指的是侍卫还是他自己,只揉着脖子笑笑,嘟囔道,“贱命好养活。”


    穷也过得,富也过得,不像晏元昭,好像一直没睡好,脸色微暗,当然也可能是被她气的。


    马车中间置了一张小案,放着白羽方才端来充当午膳的食物。虽在赶路,晏元昭的食馔仍很精细,都是白羽从刺史府打包备好的,有洁白如玉的鱼脍、精心调味的干肉脯、麻酥饼和几种糕点。


    从分量上看,似乎也包括她的份。或许因为两人同在马车进食,白羽终于不再区别对待,肯让她沾沾他家郎君的光。


    沈宜棠很饿了,巴巴地等着晏元昭动筷。如果她先开动,哪怕她还是沈娘子,甚至是他夫人,也一定会被训斥,遑论眼下情景。


    但等了一会儿,晏元昭仍在垂目抚卷,没有用饭之意。她不免心急,再不吃,白羽辛苦用火温过的饭食就要凉了。


    晏元昭余光瞧见她看一会儿食物又看一会儿他,愈发稳坐如山,一根头发都不带动。


    让她急去。


    岂料女郎用帕子擦了擦手,忽地欠身拈起一块牛肉脯送至他面前,笑容清澈,“晏大人,尝尝。”


    晏元昭先看了看她脸上的浅浅笑意,又一瞥她纤长手指间夹着的食物,没有动。但紧接着,肉脯被她送到他嘴边,张口就能触到。


    原来沈宜棠琢磨着他没打掉她手是个好现象,他不接可能是因为他没净手不方便,于是大胆往他嘴里送。这样即使他仍不接受,她也可以合理地吃掉“被他嫌弃过的食物”。


    不过,这回晏元昭张开了他高贵的嘴唇,就着她手咬上肉脯。


    沈宜棠大松口气,正要回座开吃,却听他咽下后,道:“再来一块。”


    她只得再弯腰给他送。


    这之后,晏元昭的命令接踵而至:夹一片鱼脍,撕一块麻酥饼,递一盏茶


    语气霸道,不容置疑。


    沈宜棠没办法,一桩桩按他吩咐做,身体弓着不舒服,最后干脆跪在他身前,一手拿鱼脍盘,一手持筷,夹了鱼脍给他。


    这期间,晏元昭只管看书和下令,然后优雅地动嘴咀嚼,看也不看她。


    沈宜棠心道这是把她当丫鬟使了,还是那种专门伺候瘫痪在床老太君,亲手喂食喂水的丫鬟。


    她都是他的犯人了,还在乎给他当丫鬟吗?沈宜棠想得开,不吵不闹、乖巧伶俐地伺候他用完了饭。


    晏元昭吃好后,面色不仅没回暖,还变得更冷,连眼睫都挂着拒人千里的冰霜。


    沈宜棠在凝固的气氛里,默默吃完剩余的食物。他虽不给她好脸色,食物也有些凉了,但她吃得还是很香,就是分量不够,只吃了七分饱。


    白羽来端走盘碟,她问晏元昭可否让她下车洗手,他似是也嫌她碍眼,难得答应,但要她戴上面纱,由秋明跟着。


    得到允可,沈宜棠飞速跳下马车,狠狠吸了口新鲜空气。队伍停在山间小道,特意挑在离水近的地方驻扎,秋明领她过去,态度十分恭敬。其他面生的侍卫不知她身份,真当她是巡察使新纳的宠姬,哪怕她以纱覆面,仍个个低头不与她直视。


    沈宜棠在这般对待里,生出一种自己依旧是沈府千金的错觉,尤其秋明,人前称她锦瑟姑娘,人后却唤夫人,她很难不起一身鸡皮疙瘩。


    沈宜棠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清莹莹的水,郑重道:“秋明,不要再这么叫我。”


    秋明扯动嘴角,欲言又止,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我知道你念旧情,还有几分拿我当夫人,但我毕竟骗了你主子,骗了你们所有人,不值你这样叫。再说,这不是对你主子真夫人的不敬吗?”


    沈宜棠坦坦荡荡的一席话说完,秋明意味难明的脸上又多出几条褶皱。


    “可您就是夫人啊。”他小声道。


    沈宜棠不解地看他。


    秋明略带犹豫,“我不该和您说,可我觉得您得知道其实您离开后的这四年,郎君一直对外称您抱病,他没有休弃您,也没有另娶夫人”


    如同一道响雷打在耳旁,沈宜棠愕然之下,双腿一软,向水里栽去。


    “夫人,小心!”


    秋明眼疾手快拉住她,这才没叫她落了水。


    沈宜棠摇摇晃晃地回了马车。


    队伍重新上路,马车行在曲折的山道上,颠簸不断。晏元昭正襟安坐,闭目养神,仪态端方俊雅,不曾有丝毫的歪斜。宽大的暗青银纹袍名贵考究,平整而服帖地垂落摊开,每一寸都流淌着主人的沉静气蕴。


    这样的一个人,任谁看都是白壁君子,光风霁月,不会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可他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宜棠不知道,她流连在他身上的目光已久得发烫,沁出些微的湿意,让被她盯视的人再难心平气和。


    晏元昭霍然睁眼,“你看够了吗?”


    “没够。”沈宜棠小声道,“晏大人这样俊的脸,怎么看都不会看够。”


    闻言,晏大人的俊脸凶了三分,“油腔滑调。这种话你和几个男人说过?”不等她回答,又撂下一句,“我可不想看到你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沈宜棠叹了口气,“维系了四年夫人卧床不起的谎,我要是你,我也


    讨厌看到我的脸。”


    晏元昭眼里骤然闪出危险的光,“是秋明告诉你的?”


    沈宜棠张口便道:“你别怪他。我一直好奇你又娶了谁家小娘子,问过白羽,白羽不肯告诉我。我想秋明单纯一些,就故意拿话诈他,他才不慎说漏嘴。”


    “也不是什么秘密。”晏元昭神色冷淡,“你不要自作多情以为你就是本官夫人了,我娶的人是沈府的女儿,不是你这个冒牌货。”


    沈宜棠飞快地点点头,虽然仍是疑惑,“可不管你把谁当成夫人,你这个夫人都回不来了,你不说她死了,却说她病了,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晏元昭语气森冷,“你别忘了,我的麻烦都是你找的。你还有胆子教训我?”


    “对不起,我随便问问。”沈宜棠低下头,心道她只给他找了一时的麻烦,他自己硬生生将麻烦抻长了四年。


    “你这样做,不就没法续娶了。”她道。


    “很要紧?”晏元昭话锋利得很,“你不也没嫁人?”


    这话就太没道理了。


    全天下不把娶妻生子看做要紧事的男子,恐怕只有和尚和太监。而且,此事又怎能和她相类比?


    但晏元昭就是一副“本官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沈宜棠也没什么法子。他的人生大事,他都不急,她急个什么劲?


    晏元昭显然从嫁人这一问题上延伸到了别的,沈宜棠听到他发问,“老实告诉我,你年纪多大?”


    “比你小两岁。”


    “你装作比你小五岁的沈娘子,也不害臊。”


    沈宜棠不说话,心里打定主意如果他敢嘲她年龄大,她就反驳回去。


    但晏元昭没有,他又恢复到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抛出一个看似寻常的问题。


    “一直没问你,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沈宜棠摇摇头,“我没有姓名。”


    “没有姓名?”晏元昭微怔,“难道你无父无母?”


    “我只有阿娘。她生我之前不知遭遇了什么,怀着我四处流浪,还失去了记忆,把她自己还有她夫君的名字都忘掉了。我自然也没有姓氏可承。”


    “大周编户齐民,凡男女老少皆登籍造册,令堂和你”


    晏元昭说到这里,略有停顿,沈宜棠大概猜到他想问什么,坦言不讳,“阿娘和我不在任何一州一县的户籍册子上,我们一直是流民。”


    大周百姓分良籍和贱籍,士庶为良,奴婢娼妓等为贱,在这两者外的罅隙里,还有更为卑下的人,比如逃犯、流民、乞儿,他们藏头露尾,卑如蝼蚁,蓬草一样地活着。


    “我十岁的时候,阿娘死了,就剩我一个人。我走哪算哪,爱叫什么叫什么,你说我一条贱命,其实还是往我脸上贴金了,毕竟我连贱籍都不如。”


    她想起阿娘刚死那一阵,她在街头讨生活,坊间对她这种人的形容是一条烂命,烂在田里庄稼都嫌晦气。


    晏元昭一阵沉默。


    他的沉默通常有着丰富的意蕴,沈宜棠擅长读人心,却总读不准他的想法,此时也不例外。


    是更加瞧不起她,还是说,有一点可怜她呢?


    若是后者,她要不要再加几把火,卖一下惨给他看,好叫他心软,开恩放走她?


    安静的马车里缓缓响起男人清朗的声音,“你虽没有正经名姓,但令堂必也会给你起名字。那么,你叫什么?”


    沈宜棠没想到他还在一本正经地问她名字。


    她方才一直坦荡,此刻却开始有些局促了,眼睛垂着,看鞋面上绣的呆滞莺鸟。


    “回答我。”


    “母亲给我起了小名,她唤我”女郎睫毛微抖,“唤我阿棠。”


    第67章 真姓名“你胆敢叫人,我立刻杀了你。……


    阿棠是她的真名,唯一的真名。


    那时她还小,窝在阿娘的臂弯里,随她四处漂泊。有时运气好,找到能借宿的庵堂或好心人家,有时运气差些,就在破庙甚至桥下过夜。


    天常常很冷,她总是很饿,阿娘一遍遍哄她,阿棠,阿棠,不要哭,快些睡,睡着就不冷了,睡着就不饿了。温柔的抚慰散入晚风,浸透往后无数个夜晚。


    她在还说不出囫囵句子的年纪,就学会控制自己的哭声不给阿娘添麻烦,学会蒙头大睡躲过痛苦煎熬。


    等她将这两个音发得比阿娘还字正腔圆后,她开始喜欢“阿糖”这个名字。干脆,圆润,甜滋滋的,她像喜欢吃糖一样喜欢她的名字。


    直到阿娘教她识字。


    原来不是糖,而是个奇奇怪怪的字,小女孩有些失望。阿娘告诉她,棠树是一种有美好寓意的植物,开的花叫棠梨花,也叫甘棠花,白白的,小朵小朵挤在枝桠上,像落在春天的雪,好看极了。


    阿棠听完,说阿娘一定很喜欢这种花。


    阿娘点点头,说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山上学琴,那座山有一片很美丽的棠梨花海,至今她都很想念。


    阿棠睁大了眼睛,阿娘,你恢复记忆啦!


    嗯,不过只有一部分,阿娘笑着说。


    没关系,阿娘迟早能全都想起来!


    后来她阿娘真的拾回所有前尘过往,却不愿再多提,至死都没有告诉她,自己是谁,她的父亲又是谁。


    阿棠这个名字也随着母亲的死,消失了。


    她混在林州城南大街脏兮兮的乞儿窝里,每天和人打架夺食,她个头小,力气却大,还有股不要命的气势,常常能占上风,哪怕落了下风,也能使诈赢回来,很快就在一群小乞儿中当了头头。


    拥有新身份的阿棠给自己取了霸气的新名字,叫金老虎,从此没人敢欺负她。


    再后来,阿棠进春风楼做打杂丫头,姊姊们唤她红玉,和另一个洒扫的小丫头翠珠凑一对。待够三年,找机会跑了,从此开始在各道各州胡窜,扮道士起个道名,当侠女编个侠名,用过多少个假名,她都数不清楚了。


    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阿棠真名,名字不被人知晓,不被人唤,好似就失去了意义,但在阿棠心里,反而因此变得更珍贵。


    这种心情在发现她与沈五娘的姓名有几分相似时,杂了一点淡淡的酸味,被她小心藏好。


    晏元昭的发问重新唤起了她心底的酸意,以及一些难为情。不过阿棠没有为此烦扰太久,她知道他不会这么叫她。


    晏元昭确实也没有这么叫她。


    他问过,惊讶一瞬,仅此而已。


    一下午车轮辘辘,行了几十里,队伍在太阳落山前到达一家旅店。


    晏元昭此去庆州,轻装简从,没有亮出他官员的身份,随行护卫亦是家常劲装打扮。旅店开在城郊官道,店面虽不大,但接待过各色沿途旅人,店主和伙计多少见过世面,观他一行人言行举止,猜到主人身份不凡,因而态度着意恭谨,做事也极是妥帖,很快按要求开好房间。


    阿棠跟着晏元昭上楼,来到最里头的一间天字号房。


    这间是旅店最好的房间,宽敞明亮,雅致整洁,尽管如此,在白羽看来,还是太过简陋。他站在门外,和伙计交代还需添置的东西。


    阿棠在一旁等白羽说完,小声和伙计补充了几句。


    不一会儿,伙计送来需要的物什。


    白羽开始忙活,泡茶、熏香、点灯等等,阿棠拿着伙计送来的被褥,娴熟地给自己打地铺,铺好后甚至还帮白羽分担活计。


    两人一个是晏元昭的小厮,另一个,看着竟像是他的丫鬟了。


    白羽打理好房间  ,最后将两份饭菜放到案上,关门退出去。


    晏元昭慢悠悠地拿起筷子,阿棠这回不急来吃,盘腿坐在地上,低头缝补。


    晏元昭观察了一会儿,问:“你在缝什么?”


    阿棠回答:“月事带。”


    下午她小腹隐隐有涨坠感,怕是癸水要提前来了。她没做准备,月事带又是女子私物,外头买不来,只能自己做。


    好在针线和填充月事带的草木灰客店里都有,伙计拿来后,阿棠裁下里衣一截布料开始缝制,已快缝好了。


    晏元昭微微错愕,“你当着我的面,缝这种东西?”


    凡与女子月事相关,都是不吉之物,不得让男子看见。即便是已婚的妇人,面对自家男人,也要把月事带藏起来。


    因而这还是晏元昭第一回见月事带长什么样。


    阿棠有些无奈,他始终将她控制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能怎么避呢。


    “那我转过去缝。”她干巴巴道,挪动了一圈屁股。


    晏元昭绷着脸吃饭,眼弧擦过地上人圆润的肩背,忽道:“吃完再缝。”


    女郎转回身来,面露为难,“我不是有意要在你吃饭的时候干这个,只是这事等不得,不然弄脏衣裳岂不更不好?”


    晏元昭不是很明白,但他的体面不允许他再问下去。于是阿棠继续穿针引线,缝完去屏风后鼓捣了一会儿,出来已换上另一套衣裙。


    “待会儿我能不能去后院洗一下衣裳?”阿棠小声请示晏元昭,“我还是不小心蹭上去了。”


    晏元昭皱起眉,阿棠忙解释,“我月信一向很准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来了,真的是意外,其实我很小心了”


    也是她倒霉,紧赶慢赶,刚到屏风后,就觉下腹一阵汹涌。


    她看他脸上神色,像是在说你怎能我和提这种不雅之事,可她也无法,不解释的话显得她太丢脸,毕竟男子几乎都不了解女人月事,在他们眼里弄污衣裤和尿裤子一样愚蠢。


    她看不出来晏元昭是理解了还是没理解,但他最终默许了。


    旅店的后院不大,人气儿很浓。马厩里客人给马喂着草料,三两孩童聚在院角的井旁吃烤栗子,还有也在用木盆洗衣裳的老妇人。


    秋明按照晏元昭的吩咐守在院门口,阿棠向店里杂役讨来皂粉和盆,打来井水,挑了靠近马厩的一片空地,蹲下安静洗衣。


    隔着马厩粗疏的栅栏,喂马者先后几次伸手到草料槽取草,阿棠眼角余光几次与那只手撞上。


    是一只修长结实的手,骨节偏粗,指上有茧,手背上还有一条短短的淡白的疤。


    阿棠抬头看厩中人,是个瘦削的男子,束髻,一身粗布短打,侧对她的面容普通而陌生。


    她埋头继续洗衣裳。


    片刻后,男人从厩中出来,经过阿棠时脚步微滞,正欲抬步向前走去,一小股水突然向他脚面泼来,男人瞬间移脚躲避,反应快得不似常人,只扎紧的裤脚溅上几滴水。


    “哎呀,对不起,弄你裤子上了,我给你擦擦!”


    蹲在地上的女郎扶正歪斜的盛水木桶,湿着手攥上他裤腿,笑着说道。


    男人没作声,一瞬过后那道轻盈的女声再次响起,“云岫姐,好久不见。”


    易容成男子的云岫垂眼下望,看到一张亲切的笑脸。她不动声色地瞄了眼四周,在院门口的秋明身上停留一会儿,旋即走了几步到女郎身侧的位置,弯腰俯身装作抚摸栏里的马,声音一如既往沉稳,“沈娘子,别来无恙。”


    阿棠抬头,看到云岫手掌心紧攥着的锋利短匕正对准她。


    “你胆敢叫人,我立刻杀了你。”云岫道。


    “放心,我不叫人。”阿棠立刻保证,随即话音一转,“你说别来无恙,这话却是错了。我有恙,大大的恙。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我被晏元昭抓去,是不是你们的手笔?”


    “你知道得倒不少。抱歉。”云岫淡淡道,除此之外似乎并不打算多解释。


    阿棠用力一抖衣裳,“千娇姐也是你杀的?”


    云岫这回连抱歉也懒得说了,只轻轻一点头,侧过小半张脸看她,眼神露出同锋刃一样的冷意,“你想怎样?”


    阿棠触及她冷厉目光,心里一抖,闷声道:“我不能怎么样,我也就吼你一句,还要被你瞪回来。”


    云岫敛目不语,阿棠感到那股逼人的压力小了些,手里缓慢揉搓衣裳,又大着胆子问:“你是跟着晏元昭来的?你们还想做什么?”


    “无可奉告。”云岫硬邦邦地道,“放心,不会灭你的口,你对我们来说已经无用了。”


    阿棠气得想笑,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我被你们莫名其妙利用完,还得感谢你们的不杀之恩?拜你们所赐,晏元昭要押我回京下监牢,这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云岫一怔,“晏元昭对你一点旧情都不念?”


    阿棠自嘲般笑笑,没说话。


    云岫一阵沉默,抚着马耳,忽问:“你怎么认出的我?”


    “我认出了你的手,我给你看过手相,你忘了?”


    待在沈府的漫长光景里,主仆两人找了不少打发时间的事来做。阿棠曾把着她手,卖弄过自己的相命知识,虽然她分析的命理,云岫半个字都不信。


    或许是她提及的过往情分让云岫稍有动容,她沉吟片刻,“我可以帮你逃跑。”


    “真的?”阿棠搓衣的手一顿,慢慢道,“你能怎么帮我,你只有一个人,他有那么多侍卫。”


    云岫只道:“你先保证,绝不可把你见过我的事告诉晏元昭。”


    阿棠立刻答应,“没问题。”


    云岫眸光闪烁,并不是很信服。


    阿棠咬牙,“我发誓,我要是告诉他,我就不得好死。”


    “好。”


    “你打算如何帮我?需要我怎么配合?”


    云岫仍是不多言的风格,“明天路上我会带人行动,刚好可以给你创造逃跑的机会,抓住机会抢匹马,能跑多远跑多远,找个地方躲起来,晏元昭的人若追你,有我的人拦着。”


    “行动”阿棠敏锐地抓住字眼,“是什么行动,能和我说吗?”


    “无可奉告。”


    说完,云岫转过身,最后看了她一眼,步履平稳地走出后院,丝毫不避秋明。


    而秋明也不出意外地,没有识破她的伪装。


    阿棠回到楼上,推开房门。屋里几盏铜烛台都亮着,晏元昭坐在柔和的烛光里,周身冷玉一般的气质好似也温暖许多。她刚跨过门槛,他便抬头看她,像是专门在等她。


    只是说出的话毫不中听。


    “洗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又想逃跑了。”晏元昭淡淡开口。


    “外头冷,水也凉,我才洗得慢了些。千真万确,我不敢逃的,我还想活命呢。”阿棠解释道。


    晏元昭轻轻地哼了声,不再看她。


    阿棠想了想,走到他跟前,求恳似的,“晏大人,你能不能给我句准话,如果我这一路安分听话,帮你办事,可以不去大理寺吗?”


    晏元昭笑了笑,对上她期骥的眼神,“如果我说不能,你待如何?”


    “我”阿棠艰难挤出笑容,“我只好给你磕一百个一千个头,求你放过我了。”


    第68章 飞鹰道一名黑衣人的刀直直刺入晏元昭……


    次日清晨,天空布了一层浓雾,厚厚地压着旅店的屋宇房舍。雾里凝着看不见的小水滴,沾衣欲湿,人拢着衣领在雾里走几步,湿寒之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队伍很早就上路了,阿棠踏上马车时,人还不太清醒,缩着脑袋歪在车厢一角,闭了眼睛补觉。厚实的白色面纱勾在耳后的发髻上,长至胸口,将她的睡颜藏去大半。


    对面的晏元昭今日穿了玄黑绣银雁袍,双腿微分,单手枕额,也在阖眼休息,马车里许久无人语声。


    接近中午,队伍来到西飞鹰口。


    河东多山地,多


    河流,山脉连绵起伏,峰峦耸立互峙,雄伟壮阔。千百年来一条条河流冲刷侵蚀着山体,将山脊切断,形成狭长的横谷孔道,被人善加利用,成为穿山通行的便路。


    北出陵州后的第一州是裕州,要到裕州,如若不肯多花一天时间和盘缠绕远路,那就必经飞鹰道不可。此条陉道全长十几里,西口进,东口出,弯弯曲曲的,虽是驿道,狭窄处和羊肠小径差不多,数步来宽,勉强容马车通过。


    陉道的两边是绵亘的山岭,杂树丛生,瑟瑟秋寒之下,格外萧条。


    四名侍卫两两并排,各骑一匹健马行在前,护着后头白羽驾着的马车,余下四名侍卫殿后。道路虽狭,赶路却要紧,急迫的马蹄哒哒地响个不停。


    早上的浓雾被风吹开,视野变得清晰,但天公没有丝毫作美的意思,一行人才进飞鹰口,就落起豆大的雨点子。


    侍卫们从行囊里拿出斗笠戴在头上,白羽也取来一张防水的青毡布罩着车身。阴云迅速攒聚,队伍每行进半里,天色就阴晦一分,衬得两旁山嶂好似灰沉沉的暗影,挤压着中间的行人,尤其是他们已走到飞鹰道最窄的一段。


    若从上往下俯瞰此处,被峰峦包围的陉道好似一个收紧的小口,窄小得不容人通过,也怪不得此道取名飞鹰,实是险阻到唯有鹰隼才能自由出入。


    领头的秋明回收缰绳,放缓速度,对身旁侍卫道:“河东地势真是奇特,怪不得乃兵家必争之地,你看这鬼地方,要是打仗行军到此,遇到埋伏可不就完了!”


    “是啊,我心里都毛毛的。”侍卫附和道。


    好在风声鹤唳,实际并无任何事发生,一行人平安走过。


    随着陉道变得宽阔,大家放下心来,重新驱马疾跑赶路。


    然而意外却在此时来临了。


    秋明骑着枣红马跑得正舒爽,浑没注意到前方距地面几尺高的地方,横亘着一条细绳索。飞驰的马腿迎上去,瞬间前腿一弯,几欲栽倒。


    “小心,有绊马索!”秋明狠拽缰绳,大声吼道。


    亏得他反应迅速,在马跪到地上前用剑鞘在壁上一撑,借力弹起,免遭被马摔下去的命运。


    他身旁的侍卫就没这么幸运了,坐骑一声嘶鸣,人仰马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收住力。


    后头飞奔来的侍卫忙紧急降速,马匹前蹄凌空,马背后仰,好不狼狈。马车与开路的侍卫还隔着一段距离,车夫白羽听到秋明预警,及时止住两匹马,满眼惊恐未定。


    秋明与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侍卫前去检查绊马索,阿棠扯开车厢帘子,伸头望向前方,混着土腥气的雨点砸得额头冰凉。


    她在进飞鹰口的时候就醒了,马车蜿蜒行进,晃得她又开始头晕。行到最狭处,为了确保马车安全通过,她还帮着白羽盯了外头情况。长在峰壁上的低矮松枝几乎要戳到她脸上,从那时起,她一颗心就紧紧提着。


    “发生什么了?”她问白羽。


    白羽摇头,正要下车去问秋明,忽然感到风声一厉,立刻歪身一翻,躲到马后。只见数支羽箭从高处的山林射出,直冲马车而来。


    “有埋伏,保护主子!”殿后的连舒高喊一声,四骑冲上前,拔剑出鞘打掉密密的箭矢。


    阿棠早已把车窗帘放下,耳边嗖嗖箭响不断,只觉心惊胆战,忽有一只漏网之箭穿透车厢顶,插进来一尺长,箭头上的冷水飞刺到她脸上,她一个激灵,尖叫出声。


    “快趴下。”晏元昭命令道,她忙学他屈身伏在座位下,躲过又飞来的几支冷箭。


    马车外,秋明和连舒带领所有侍卫护住车厢,箭矢一拨既去,一拨又来,有两名侍卫不慎中箭,仍忍痛挥剑抵挡,血滴落到地上,融进雨水里,随着众人脚下动作,化成淡红的水花四处飞溅。


    谷里阴雨绵绵,草叶如割,终于那可怖的尖利风响渐渐消弭,不再有暗箭飞来。


    然而未等侍卫们喘口气,左右峰峦人影一闪,十几名蒙面黑衣人从几丈高的地方跃下,面露凶色,手中长刀寒光凛冽。


    “何方宵小,在此设伏伤人!”秋明喝问。


    来者并不回答,挥刀迎面砍来。


    侍卫当即举剑反击,一时间刀剑嗡鸣,铿锵刺耳。


    黑衣人目标明确,依旧是被众人围在中心的马车,仗着人多势众,战力高强,与侍卫缠斗之际,不断逼近车厢。


    白羽不会武,秋明守在车辕,与刺客交手时顺带保护他,两个黑衣人看到这一薄弱处,联手攻来。


    利刃交织袭来,秋明躲过当胸的两剑,不慎露出身后一个空挡,其中一黑衣人大喜,立马登车探去,然而下一瞬后背传来剧痛,惨叫一声,双腿脱力,滑下马车。


    白羽拔出带血的匕首,虽然手哆嗦着,但眼神凶狠,“你们休想靠近马车一步!”


    前头虽守住了,却是防头难防尾,数名刺客快刀逼退车尾的侍卫,举刀劈向车厢后壁。这削金如泥的大刀若真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石火的瞬间,连舒打开车门,“主子,弃车!”


    他与一位高个子侍卫一起踩着车辕,飞快将车里两人拉出来。


    利刃斩下,车厢四分五裂,伴随着巨大的断裂声,残板噼啪砸到地面。


    晏元昭一现身,情势立即不同,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他。


    黑衣人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纷纷调转刀锋向他刺去。晏元昭戴上斗笠遮雨,毫不多话,宽袖一拂,接来侍卫手中长剑,干脆利落地拆下一记杀招。


    主子亲自上阵,侍卫精神为之一振,无不拼力对敌。一时漫天淫雨,铁光冷寒,腾腾的杀气将山林草木吓得弯折低垂,惊魂不定的马儿躲在一旁悲鸣。


    高个子侍卫将阿棠从马车中救出后,拉她躲到一侧山壁,并将自己的斗笠给了她。他护在她身前,紧紧注目着战局,随时准备加入。


    阿棠伏在笠檐下的双眼眯起,在雨幕里辨出了云岫的背影,她与好几名黑衣人围攻晏元昭正凶。晏元昭虽有侍卫保护,但敌众我寡,落于下风,好几次险被刺中。


    高个子侍卫见状,回头看了阿棠一眼,她会意,扯出一个“不用担心”的微笑,侍卫立马提剑上前,与同伴并肩作战。


    此时阿棠身边再也无人,她定定看着眼前厮杀,深吸一口气,提起裙子,向离她最近的马飞奔而去。


    秋明最先注意到“夫人”的奇怪举动,愣了一瞬后立刻反应过来,苦于分身乏术,只得大声道:“拦住她!”


    然而此时已有一半侍卫负伤,另一半身处战局之中,难以抽身,唯有那高个子侍卫还离她较近,听令撤剑追她,不想他身边的黑衣人不依不饶,封住所有去路,那人无法,只能与之交锋。


    此时场面已是极凶险,越来越多的黑衣人突破侍卫的防守,合攻晏元昭。晏元昭身边仅剩下秋明、连舒等三人,招架敌人都已十分勉强,哪里还有功夫再去管逃跑的女郎?


    阿棠十分顺利地踩着镫子爬上一匹黑马,调转马头向东,正要引缰,忽听见秋明急急地喊了一声“主子”,她回头望去,看到一名黑衣人的刀直直刺入晏元昭右肩。


    她咬了下嘴唇,猛地回转头去,缰绳一扯,双腿狠夹马腹,“走!”


    黑马似是也迫不及待离开这个是非地,载着她如一支离弦之箭冲出去,将杂乱的声音和浓腥的血气远远抛在身后,转过几道弯,再听不见闻不到一点痕迹。


    虽无追兵,阿棠亦不敢放松,驭使黑马在雨中迈开四蹄狂奔,顷刻间已跑出数里。


    雨丝歪斜得厉害,衣上、鞍上俱是濡湿一片。前后渺无人踪,抬眼只见灰魆魆的山岭,不怀好意地凝视着她。


    阿棠目不斜视,继续驱马逃命。一路跑出飞鹰道,疾驰上山,又疾驰下山,经过了村庄、镇甸


    她不知道她跑了多久,浑身被雨打得湿透,僵冷脱力,小腹微微绞痛,伏在马背上虚弱喘息。


    天空灰黄,暝色照野,远远地,她看见前方高大巍峨的城墙。


    这应当就是裕州城了。


    疲惫不堪的黑马驮着她,缓缓向城门走去。


    临近城门,阿棠忽然迟疑,下意识往另一方向拽动缰绳。然而黑马只是顿了一下,随后坚定地走向裕州城。


    阿棠吸了下鼻子,抹去脸上雨水,沉默地任由黑马加入进城的队伍。


    她是裕州城门关闭前最后一位进城者。


    她牵着马,跌跌撞撞地走着,身边不少人都在看她。她知道自己狼狈极了,身上滴着水,衣裙里淌着血,脸色必然苍白得像只鬼。


    “小娘子,你还好么?”一位妇人投来关切的眼神。


    “我没事。”阿棠勉强笑笑,“请问你知道离这里最近的客栈怎么走吗?”


    妇人热情地指了路,阿棠谢过她,艰难地来到客栈开了一间上房。一切安顿下来,她清理完身子,简单吃了点东西,随后把自己扔上榻,呼呼大睡了。


    第69章 假作真这个小骗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


    清晨,天边撕破一道白口子,客栈养的鸡照常昂起头,高声叫晓。


    宏亮的鸡鸣破窗闯入昏睡的女郎耳里,阿棠烦躁地翻了个身,掩被继续睡。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她又被鸡叫吵醒两次,最后干脆把被子拉过头顶,安心梦周公。


    不知从何时起,房里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男人。


    男人一身黑色夜行衣,姿态优容,英挺的剑眉上却沾着一滴未消的露水。他安静地坐着,眸光深深地看着床榻。


    榻上毫无动静。


    过了一会儿,男人掀开被子,“起来,我知道你在装睡。”


    凉意袭来,阿棠短促地叫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抄来外衣披上,又飞快地把胸前青丝拢到颈后,这才对上眼前人的一双漆眸。


    “晏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我都好多天没睡过榻了!”


    女郎刚睡醒的声音软绵绵的,还藏着她没发觉的一丝嗔意。晏元昭幽幽看她一眼,双手抱胸坐下,“你在怪我?”


    “哪有,我可不敢。”阿棠微微侧头,“你来得好快,是连夜赶的路吗?其他人都还好吗?计划还顺利吗?”


    昨日飞鹰道上的截杀来势汹汹,凶险无比,但也只是表面看上去罢了,实则云岫一行人的行动,正中晏元昭的下怀,他的计划也借此得以实施。


    一切还要从前晚阿棠回到客店房间说起。


    那一晚,她说完要给晏元昭磕头的浑话,话头一转,“我先给你立一功,能顶我磕一百个头。”


    说着便把在马厩遇到云岫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晏元昭,半句话也没藏着掩着。晏元昭听后,看上去并不意外,垂目沉吟良久。


    阿棠忧心忡忡,“看来我们之前的猜想没错,就是面具人在幕后捣鬼。云岫一路跟踪我们到旅店,这是贼心不死,还想下手啊!”


    “不奇怪。他铁了心不想让我去庆州,一招不成再来一招,不过这也说明庆州问题很严重,他很害怕。”


    阿棠又想问问庆州到底有什么问题,但知道他不会说,便道:“云岫明日的行动会是什么呢,继续使阴招坑你,还是来明的?听她的口气,她手下还有人,你说她会不会,会不会——”


    “刺杀我?”晏元昭面无表情地接下话。


    阿棠点点头。


    “十有八九。”晏元昭道,“他们的目的已经暴露,使手段没什么用了,只剩下这条最直截了当也最有效的路。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不敢杀我,让我受伤到难以行路的程度,就够了。”


    “有道理,除去杀千娇姐,他们行事风格还挺含蓄的,估计不敢要你的命。你官做这么大,还是皇亲国戚,杀你要折好多福禄寿,下辈子定难投好胎”


    晏元昭咳了一声打断她,“明日去裕州,会途径一条狭窄的夹山横谷,如果他们想在路上袭击我,那里就是最好的伏击地点。”


    “那我们怎么办?绕路避开他们?还是说,我们先下手为强——”她说到这里犹豫了,随后压下心头的不忍,继续道,“云岫也住在这家客栈,当然她被我撞见后出于谨慎,可能走了,但派侍卫找,说不定能抓到她”


    “不,让她行动。”晏元昭声音干脆,“我在明,敌人在暗,防不胜防。与其一直防备他们下手,不如将计就计,制造一个假象。”


    阿棠眼睛一下子亮了。


    晏元昭计划他与手下一名体形相仿的侍卫互换身份,侍卫扮作他乘坐马车,如果遇伏,便假装不敌受伤。巡察使负伤,队伍自然无法再上路,而他趁机脱身,秘密前往庆州。


    “明白了,这名侍卫是你的替身,代替你卧床养伤,让云岫以为巡察使一直待在陵州。”阿棠认真分析,“可是为了掩人耳目,你的手下也要留在陵州,你就只能孤身一人赴庆州了。”


    “谁说我一个人去?”晏元昭看着她。


    阿棠一愣,旋即会意,“你要带着我?”


    “你不是说要助我缉凶?”


    阿棠眼睛又亮一圈,“那事成后,你可以放了我,是不是?”


    “我会考虑。”


    阿棠觉得这已算得上是半句准话,想了想,道:“那我顺着云岫的意思,趁机逃跑,之后我再与你汇合。这样我就可以合理地消失,不和你的侍卫们待一起了。”


    “你可不要真跑了。”晏元昭冷不丁道。


    “我体内的毒都还没解呢,哪敢跑。云岫要帮我跑,我还不是都告诉你了。”


    晏元昭一默,道:“你当时给她发了誓,现在却来告诉我,不怕应誓吗?”


    “不怕。”阿棠笑道,“我早和老天爷说了,只有带名字发誓才算数,其他都是我浑说的,叫他别信。我从小到大都不知瞎发过多少毒誓了,一个都没应过,老天爷配合我呢。”


    女郎脸上漾着盈盈的笑意,轻轻地荡到晏元昭眼底。他一瞬间忘记庆州,忘记刺杀,忘记计划,竟不由自主地凝眸看她。


    阿棠琢磨出什么来,“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做了,不带侍卫,微服去庆州?”


    晏元昭敛了目光,简单颔首,“对手耳目不少,人多太显眼,容易被盯上。”


    他低调而不隐蔽地行路,选择宿在客店,也有想诱敌人出手的意图在。


    之后敲定了计划细节,见到要扮作晏元昭的侍卫梁臣时,阿棠吃了一惊,那侍卫不仅体形与他相似,面部五官竟也有三分相像。她用膏粉帮他易容后,三分升至七分,只要不和晏元昭本尊站在一起,很容易把不是特别熟悉晏元昭长相的人骗过去。


    “给主子配一名长相相似的暗卫以作替身,是天家的惯常做法。这是母亲的手笔。”侍卫走后,晏元昭解释道。


    提及长公主,阿棠不接话了。


    晏元昭没察觉到她的愧疚,忽道:“梁臣身手不错,他和你待在马车里,会保护你,我也会……”他顿了顿,“总之,不用担心被敌人失手误伤。”


    “没事,我也有点功夫在身上,自保够了。而且我运气一向很好,不怕他们。”阿棠笑道。


    次日果真在飞鹰道遇伏击,诸人按计划行事,假晏元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里。马车被毁后,山雨帮了大忙,他又头顶斗笠,刀光剑影里实难被人察觉异样,就是云岫也不疑有他。当然,更没有人注意到卫队里那个其貌不扬的高个子侍卫。


    阿棠成功逃脱,与晏元昭的约定在离裕州西城门最近的客栈见面,她没想到他来这么快,她睡了一夜,还困着,身上酸痛也未消,他看起来精神倒很好,面容平静,衣襟干燥,看不出纵马驰奔过几个时辰。


    她佩服他这一点,任何时候都能保持优雅体面,除了某几个时刻,生气的时候,还有


    对于她的发问,晏元昭沉着嗓子答了一声“嗯”,把阿棠飘飞的思绪聚了回来。


    她眼巴巴地瞅他,希望他能多说一点。


    “梁臣挨了两刀后,刺客撤退,他没大碍,还有几个侍卫受了轻伤。”晏元昭言简意赅。


    “我准备的鸡血袋他用了吗?”


    “用了。”


    梁臣袍子里头穿了晏元昭给他的金丝软甲,阿棠不放心,小聪明上来,给他塞了血袋,让他受伤后捏爆血袋,假装伤重大失血,唬住敌人。


    晏元昭不愿回想昨日那景象,血袋效果很好,梁臣成了一条血人,把刺客唬得都有些慌,急急地遁走了。


    之后队伍调头,到最近的一家镇子安顿包扎伤口。等过两日,就会以此地缺医少药为由返回陵州城,住进刺史府安心养伤。至于曲岱会如何想,不在晏元昭的考虑范围内。


    让侍卫留在陵州,查一查会仙楼也好。


    晏元昭布置好一切,稍易形容,趁夜色快马赶到裕州,城门刚开就进


    来了。


    他心里还是不踏实,怕她乱来,真的不顾一切地跑了。直到潜入房间,看她蜷在被子里睡得正香才舒了口气。


    随后又觉不痛快,这个小骗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安心呼呼大睡吗!


    晏元昭心里所想,阿棠半点不知道,她看他不打算多说,知道应是没有意外发生,从枕边摸了把小梳子慢悠悠地梳头发。


    晏元昭的目光随着她动作寸寸下落,径直滑到她摊在榻上的裸足。阿棠敏锐察觉,脚一缩,滑进被里。


    晏元昭转向榻旁的屏风,“你挂着这种东西,是不把我当男人么?”


    绘着花鸟的木屏上,悬了一根绳,绳上颤巍巍地吊着一条月事带。


    “嗯?”阿棠一愣,“我洗完总要找地方晾嘛。”


    她觉得他这话好笑,他说她不把他当男人,他又何曾把她当过女人?强迫她与他共处一室,她换衣裳他也不避,掀她被子、等闲非礼她的人是他,动不动指责她不检点的也是他。


    可不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晏元昭奇道:“你用过后不烧了丢了,洗它做什么?”


    阿棠不假思索,“因为还要再用啊。”


    晏元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转头又看屏风一眼,“沾过秽物,不干不净,怎么能再用?”


    阿棠终于明了他的意思。


    “晏大人,你有所不知,除去富贵人家有丫鬟给做月事带,可以用一次丢一次,大多数女子都是用完后洗洗再用,这没什么不好的,你看我洗得也挺干净。”


    晏元昭当然不肯再看。


    “不行,你把它烧了。”


    “不要紧的,我一直这么用”


    “烧了。”


    “……那我用什么?”


    “再缝新的。”


    晏元昭一锤定音,阿棠没办法,吃过早饭,就趴在床上按他要求缝这东西,越缝越窝火,堂堂御史大人,管天管地,管她怎么用月事带,说出去不笑掉大牙!


    第70章 心神荡“骗人很好玩,骗你更好玩。”……


    晏元昭既逼着阿棠缝月事带,就不好再对这东西避如蛇蝎了,她一边缝,他一边说正事。


    “此去庆州,若一路快马,五天内能到。为了避免麻烦,最好乔装改扮——”


    “好呀。”阿棠接来话,“晏大人这般样貌,走大街上还不知有多少小娘子看直眼走不动道,是得遮掩一下……”


    “油滑轻浮。”晏元昭打断她,“不许再这样子讲话。”


    阿棠笑道:“我就是这样子的人,说话俗不可耐,在富贵里滚一遭还是个泥巴芯子,不干不净,污了您眼,辱了您耳,委屈您忍一忍吧。”


    说着将丝线放在嘴里,狠狠咬断,面无表情地往缝好的月事带里填草木灰。


    晏元昭睨她,“你脾气不小。”


    “赶不上晏大人。”阿棠回敬。


    缝好三条月事带后,阿棠去成衣铺买晏元昭想要的“寻常百姓穿的”袍衫。


    两炷香后,她买回衣裳,晏元昭摸了摸料子,不甚满意。


    “这种粗布衣裳,也太简陋了。”


    “城里百姓都穿这个。”阿棠不以为然,拿着条长长的布帛往屏风后头走。


    晏元昭叫住她,“这做什么用?”


    “束胸用的。”


    半折的屏风被拉开,薄薄的绢画透出后面曼妙的人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晏元昭盯着屏风看了半晌,背过身去,走到房间另一头。


    阿棠束好胸,穿上买来的粗布衫,用头巾包住头发,给脸上抹了点黄粉,赫然是个普通后生样子,唯独一双剪水双瞳清亮动人,神采不凡。


    晏元昭亦换上了衣裳,形制呆板的布袍穿在他身上,瞬间轩昂起来。他拆开发髻,取下束发的玉簪,改用布巾草草扎束,几绺头发随意地垂在鬓边,身上浑然天成的贵气淡了一些,平添一股疏放不羁的味道。


    阿棠觉得新奇,悄悄打量他甚久。


    她想晏元昭这种天生的富贵根骨,就是披条破麻布,也不会像个真正的草民。


    两人上路前,在客栈大堂吃午食,阿棠掏出她的宝贝银葫芦——她今早特意找小二打满了酒,准备小酌几口。


    她不仅好几天没睡着榻,也好久没碰过酒了,肚里酒虫蠢蠢欲动。


    “不许喝。”晏元昭劈手夺过。


    “为什么?”


    “我不饮酒,也不想闻到酒味。”晏元昭淡淡道。


    阿棠悄悄翻了个白眼,在他手里讨生活可真难,这不许那不许。


    她真诚发问:“那你为何从来都不饮酒?”


    连新婚之夜的合卺酒都不肯喝。


    “不喜欢。”晏元昭答得天经地义。


    就这样?


    阿棠三分愕然,“晏大人,你活得可真任性啊。”


    这话必然使晏元昭着恼,不过她浑无忌惮,反正他一天里总要恼个十七八回,她不说白不说。


    果然晏元昭看她一眼,许是顾忌着大堂里还有不少食客,没再开口驳斥。


    吃完饭,牵了马来,两人两骑便要上路了。


    阿棠挎着包袱,另只手放在小腹上,走路的时候腰有点弯,神情半带萎靡。


    晏元昭看她,“你这是吃撑了?”


    “有点吧。”她干巴巴地道。


    从昨天开始,肚子就有些坠痛。她知道是来癸水的缘故,尽力忍痛,不想多事,上马时特意用足力气,动作干净利落,身形潇洒自如。


    晏元昭在旁看着,心里隐秘地叫了一声好,旋即又想,粗野难驯,不类女子。不过,和她其他离经叛道的行径相比,这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两人顺利出城,驭马在野径上疾驰。


    她在前,他在后。


    萧瑟秋风在人耳边刮得呼响,像把锋利的刀子,挑开女郎的头巾,一小半黑亮的头发垂泄到腰间,被风吹得飘起。


    但阿棠没有力气去管她不听话的头发。冷风与骑马加剧了她小腹里的痛楚,她的腰愈来愈弯,快贴在马脖子上,布衫里冷汗涔涔,难受欲呕。


    紧攥的缰绳却不曾有丝毫松懈,她蜷在马背上,仍如一只飞奔的梭子。


    晏元昭越看越觉不对,远远地喊她停下。


    阿棠闻声照办,因为虚弱无力,被马带出去很远才刹住。


    “你到底怎么了?”晏元昭策马追上她,皱着眉问,“是那毒又起效,让你发热了?”


    “不是”他今早给了她一颗解药,服下后她的晕眩好多了,阿棠勉强坐直一点,“有点不舒服,没多大事。”


    她脸色灰黄,乍看是因为涂了粉,但仔细看去,能辨出黄粉之下暗淡的真实肤色。晏元昭诧异之下,忽然脑海里关于女子癸水的稀薄知识提醒了他,略作踌躇,沉声问道:“可是因为月事的缘故?”


    阿棠点点头,再次道:“不妨事的。”


    “骑慢点。”晏元昭道。


    慢下来的马并没让阿棠好受一些,反倒更折磨她了。


    疾驰时她可以抱紧马什么都不想,让驰骋的快意麻痹住痛感,可放慢速度后,每一分绞痛都会被清晰地感知到。


    她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


    晏元昭再次叫她停马,他盯着她痛得皱起的脸,“这是不妨事吗?”


    “骑快了就没事,慢了才这么难受的。”阿棠捂着肚子咬牙说,“真的我昨天也有点痛,都扛过来了。”


    何况昨天还下着雨,她在马上晕晕乎乎的,靠精湛骑术和强硬的意志把自己固定在马鞍上不掉下来。


    晏元昭看她半晌,“你下来。”


    阿棠又试着直了直腰,但一阵抽痛迫得她又缩起来,她找不到不需直腰就能下马的方法,闷声道:“我不下去。”


    晏元昭脸面紧绷,忽而一跃下马,拉着缰绳走到她身旁,将她马背上驮着的包袱挪到他的枣红马上。


    “——你要做什么?”


    阿棠问完,便觉马身一沉,身后一热,晏元昭翻身坐上她的黑马,胸膛紧贴她背,温暖的气息布在她身后。


    “你要是栽下马去,不还是给我添麻烦?走吧。”


    他说完,双手从她背后环来,顺势握住缰绳。阿棠放在马缰的手擦到他硬朗的掌骨,默默回缩松开,转而抓着马鞍子的前沿。


    黑马小步跑起来,枣红马也由晏元昭牵引着,与黑马并辔前行。


    阿棠半弓着腰,手里又失了缰绳,还怕后靠碰触到他,前后挪蹭,更局促了。偏她又疼得厉害,使不出力维持平衡,在马上摇摇晃晃。


    正尴尬时,小腹上忽放来一双带着热意的大手。晏元捞着她腰控马,稳稳地将她锢在身前。


    阿棠疼出来的一身冷汗瞬间升了温。不知是因为男人掌心给的温暖与力道,还是心潮涌动,她没那么痛了。


    “晏大人,你”


    轻柔的声音散进风里,一直到两骑跑上山岭,在树林间的窄径上徐行,她都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


    山林秋风阴凉,万籁悄微,寂静的马蹄声里,她听到两人交织起伏的呼吸。


    “我好像好一些了。”她小声道。


    “嗯。”晏元昭姿势未改,默了一会儿道,“会持续多久?”


    “再有一两天吧,也不会更痛了。”


    “每一回都这样痛?”


    以前在钟京那几个月,他哪次见她,她不是活蹦乱跳的。


    “不是。”阿棠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从前来癸水都没什么感觉,从那次掉进落霞山崖底的深潭后,才开始难受。那水实在太凉了。”


    晏元昭紧了紧缰绳,“你当时落下悬崖,是故意的吧?为了让我去救你。”


    “嗯。”阿棠老实承认,“你怎么都不肯见我,我只能使苦肉计了。”


    晏元昭咬牙,“你为了钱,就这么不要命?”


    阿棠笑笑,“要是爬悬崖有钱拿,叫我天天爬我也乐意。”


    晏元昭不说话了,她感到他胸口微有起伏,像是吞下了一口气似的。


    阿棠心思一动,问道:“晏大人,我可以喝一点酒吗?就一点点,我喝一点,就能好受很多,不会让你闻到酒气的。”


    晏元昭没反对,她当他默许,愉悦地欠身伸手抓向枣红马上的包袱。


    晏元昭沉着脸,大手掌着她腰,防止她滑下去。


    阿棠取来酒壶,往嘴里猛灌几口,醇香的酒液经喉入腹,辣得她一阵舒爽。她略直起腰,轻轻向后蹭了蹭,触到他肩。晏元昭竟没有动,她大着胆子慢慢倚靠到他胸前,心砰砰地跳。


    晏元昭依旧沉着驭马,好似全不在意她的小动作,也不在乎飘来的淡淡酒气。宽厚的肩膀从容地撑在她身后,令人心安。


    阿棠阖上眼,把自己藏在他的气息里,舒着长气放松酸痛的腰腹,忽道:“其实也不全是因为钱。”


    顿了一顿,耳边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还因为什么?”


    “因为”阿棠放轻声音,喃喃道,“因为好玩,骗人很好玩,骗你更好玩。”


    话音刚落,腰间皮肉轻轻一痛,他拍了她一下,以示不满。


    “你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想叫我把你丢下去吗?”晏元昭气道。


    阿棠虽吃了痛,却仗着晏元昭看不到她,弯唇无声地笑。


    “你不会丢我下去的晏大人,你就是太有礼义廉耻了,虽然嘴上凶巴巴的,但其实心很软,是个念旧情的好人”


    风吹来,把她零星的酒意吹得满涨,微醺的感觉很舒服,她有些困了。


    “好人活该被你骗是吧?”晏元昭凉声道,“你真是坏到骨子里去了。”


    “没有,我没有那么坏。”阿棠下意识反驳,“我这四年里常常想起你,每次求佛拜神,我都会为你上三炷香,求上苍保佑你长命百岁,升官发财,拥娇妻抱美妾,儿孙绕膝承欢”


    “闭嘴。”


    晏元昭闷声勒马,阿棠没有防备,颠了一下,脑袋撞到他下巴上。她乖乖闭上嘴,不再说话。


    马儿重新上路,一摇一晃,走得慢慢悠悠。


    晏元昭嗅着身前女郎身上那点若有似无的酒气,想着她说的话,心神漾开微微的波澜,久久不能平静。


    倒是她,让安静便真的安静了,半天不说一个字,还愈发往他怀里倒,软软地贴着他胸腹,没筋没骨,没羞没臊。


    晏元昭把她的脸扳过来,才发现人睡着了。


    青丝拥簇着的这张小脸,肤色蜡黄,嘴唇泛白,额上浸着湿乎乎的汗,最生动美丽的眼睛也紧闭着,毫无光彩可言。


    可晏元昭却忍不住盯着看了很久,久到马儿从一座山翻到了另一座山。


    终于,他低下头,亲上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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