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年后午夜梦回,他时常看到自己抱着……


    白浪翻卷,水声磅礴。正值汛期的涑河水面又宽又阔,汹涌的波浪开合起伏,仿佛要越过岸扑到人脚面上。


    临涑驿的驿丞带着一众小吏立在河岸,表情肃穆,严阵以待。


    他们在等河东道巡察使的车驾。


    河东道在涑河以东,数年前是大周与铁鹘多次交锋的战场,硝烟时起,民不聊生。后来定远侯将铁鹘彻底驱到北境大草原上,大周认真经营百废待兴的河东,才使河东重新焕发生机。


    半个月前,隆庆帝命御史中丞晏元昭为河东道巡察使,考察全道一十三州吏治民情,巡视风俗。使府人马东出钟京,沿陆路行了十日,会在今晚前抵达涑河西岸的临涑驿,从这里改换水路,东渡涑河。


    驿丞竖着耳朵,终于在浩荡涛声里辨出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到了到了!”


    不一会儿,旃旗高扬,卫士开道,一队车马缓缓从烟尘里行来。车马停稳后,驿丞对着队伍中部的马车哈腰,“在下临涑驿驿丞,恭迎晏大人!”


    车帘掀开,一位穿官袍的中年男人由侍从护着下来,他脸方额宽,相貌堂堂,笑容亲切和蔼。


    “晏大人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晚上再到。本官姓张,是河东道巡察副使,不要搞这些虚礼了,卸车吧。”


    驿丞暗松口气,比起那位传说中不好惹的御史大人,他自是更愿和性子宽和的长官打交道。


    “张副使,您请。”


    副使张甫玉跟着驿丞走进驿厅,扭头看见驿卒有条不紊地搬运行李。


    “明日一大早就出发,这些箱笼不搬上船,怎么搬到后厅去了?”


    “这个烦请张副使见谅,明日恐怕出发不了。”


    驿丞深吸一口气,开始解释。


    “大人有所不知,现在是秋汛,水高流急,小船过不去河,只能大船过。不巧本驿现在空余的两条大船,一条船底板漏水,一条风帆破裂,修船师傅前几天生了重病,今日才能下地指挥修补。只能委屈大人在驿站多耽几日,等船修好再走。”


    张副使惊讶,“驿船这么容易坏么?”


    “回大人,驿船一向结实,许是最近风浪大,才遭到损坏。”


    “几日能修好?”


    驿丞为难道:“大概需要三五日。”


    “太久了,加紧检修,不能超过三日。”张甫玉强调,“否则就算本官肯等,晏大人也不肯等。”


    张甫玉久在边关为官,今年才回朝,在这次出使之前,对晏元昭这位皇帝倚重的司法大臣并不了解。


    但有关他的传闻听过不少,譬如他出身高贵,才貌一流,可目下无人,过于刚直,不少朝官对他有微词。


    又譬如他年不满三十便成为三品重臣,虽占尽人间富贵,但六亲缘浅——他是独子,父亲英年早逝,母亲离群索居,这也就罢了,更唏嘘的是,他的夫人才刚过门就一病不起,四年来未尝有起色,连下榻见人都做不到,更别提为他孕育子嗣。


    张甫玉与他并行一路,发现他并不像传闻中那样难以相处,反倒言辞干脆利落,性情沉稳刚毅,做事雷厉风行,是他最钦佩的那种人。


    这样的人,是不能忍受在水驿停留三五日,耽搁公务的。


    果然,黄昏时分,晏元昭骑一匹快马赶到临涑驿,听了张甫玉转述的明日无法启程的消息后,眉头皱起。


    张甫玉忙道:“我已吩咐驿丞,务必在三日内修好船。”


    晏元昭点点头,也不忙进房安顿,转身就出了驿厅。


    直到晚饭时,张甫玉才再一次看到晏元昭。


    “晏大人这是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快来尝尝这些河鲜,味道着实不错!”张甫玉热情招呼他。


    晏元昭净手坐下,“刚刚去看了驿船的破损情况。”


    张甫玉一愣,“晏大人这样事必躬亲,倒叫我惭愧了。那两条船怎样,不难修吧?”


    “三日内修不好。”


    “那我们还要在这多逗留几日?”


    “嗯,驿船关乎身家性命,马虎不得。我给了驿丞七日时间修船,等确认船只无误,我们再渡河。”


    张甫玉有些意外,想了想,“这样处理确实稳妥,安全最重要。”


    驿丞因为长官宽仁,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亲自端来一盘盘当地特色菜,将食案摆得满满当当,格外丰盛。


    张甫玉看晏元昭坐在对案,慢条斯理地举杯伸箸,鹤颈宽肩,气质拔群,十足无双君子。


    若抛去性情不谈,正是自家刚及笄的女儿看话本子最喜欢的那种如玉郎君。


    想到坊间给他贴上的克亲标签,张甫玉心生同情,忍不住问:“听说尊夫人一直重病卧床,不知是什么病症,如此难医?”


    晏元昭手中的竹筷一下子攥得紧了。


    四年了,还是在想到她时,牙根抽疼。


    当初一边四处搜捕那女骗子,一边还要想法子遮掩她的失踪。他考虑过对外宣称夫人暴卒,沈家人也同意。但想到“丧妻”后还需续弦,他又恼火起来。


    拜她所赐,他再也不想成亲了。


    别人家的喜宴也不愿赴,甚至不愿再穿朱红衣裳。


    午夜梦回,他时常看到自己抱着那个小猫似的女人,像剥花苞一样剥去她华丽的红绿嫁衣,然后一起堕入红沉沉的欲海。


    醒来恨意入骨,耻感难消。


    张甫玉解释,“我并非有意冒犯,拙荆出自杏林世家,结识不少名医圣手,如果尊夫人需要——”


    “不需要。”晏元昭断然道,“张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内子罹患痼疾,百病缠身,药石罔效,生路全无,就是大罗金仙来也救不了她。”


    “这么严重!”张甫玉吃了一惊,“尊夫人病重若此,晏大人不离不弃,不另娶不纳妾,鹣鲽情深,实在让人感佩。”


    晏元昭沉默,咬肌用力咀嚼食物,显得有些僵硬。


    张甫玉看他脸色不对,又劝慰道:“别太难过,这生老病死啊,掌握在老天爷手里。你对尊夫人情深义重,老天都看在眼里,说不准哪天她就莫名痊愈了,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晏元昭啪地放下筷子,“张大人,我吃好了,你慢用。”


    “诶,这就吃好了?这道涑河鲤鱼,河东名吃,不多吃点吗!”


    半个月后,河东陵州  。


    “涑河鲤鱼,河东名吃,现捞现做。千娇姐,快尝尝!”


    说话的女郎发束玳瑁金环,耳著珊瑚珠坠,腰缠银钩蹀躞。此刻正弯着晶亮的双眸,手指圆案中间躺在盘里的肥美鲤鱼,卖力推荐给坐在对面风情万种的娘子。


    “现捞现做?”桑千娇狐疑,“你捞的?”


    “当然啊,我今儿一大早捞的,可鲜了,特意让你楼里厨子做的。”沈宜棠笑嘻嘻地说。


    “你个鬼机灵,又骗人,涑河离这有二百多里,这能是你捞的么?”


    “好啦,是我今早在护城河里捞的,护城河鲤鱼,也不比涑河里的差嘛。”


    桑千娇掩面而笑,给面子地夹了几筷鱼肉,“护城河里的鲤鱼,菜市三十文就能买到,你不是发财了么,怎么连吃条鱼都要自己捞?”


    沈宜棠双手捧起一个小巧的酒坛,边拔塞子边回答,“这你就不懂了,发财不仅代表有钱花,还代表有闲有自由,我想吃我自己亲手捞的鱼,那我就可以花功夫去捞。我这还不算什么,真正的富贵人还特意跑到深山里建茅舍吃斋菜呢,这叫风雅。”


    “哦——有闲有自由,却不想着来看看你千娇姐。”桑千娇故作不满,“上次你来河东是四年前吧,待了没几天就走了,隔好久才舍得捎封信给我,我都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千娇姐,瞧这话说的,我怎么会把你忘了呢。你看你一邀我,我不就屁颠颠跑来了。”


    沈宜棠高举着酒坛,仰起脖子往嘴里大口大口灌酒,掩盖自己的心虚。


    发财的代价,比她想象中大很多。


    四年前她快马出京逃到石泉城,躲开了公主府的追兵,然而没轻松多久,一夜之间,街头巷尾贴满了她的通缉令。


    大理寺重金悬赏逃犯沈氏女,彼时挤在人堆里读到这串字,她还没意识到什么,直到看到旁边墨笔勾勒的画像,不同于寻常通缉布告上的潦草人脸,画中人柳眉杏目,秀美灵动,比镜子里的她还美。


    两瞬过后,沈宜棠反应过来,拔脚就溜。


    画像太传神太细致,只要不是瞎子,再脸盲的人也能看一眼就对上号。


    后来她在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遍通缉令上的她。她只好改装易容,像过街老鼠一样藏头匿尾,委屈生存,有几次警惕心不足,几欲落入衙门捕快的手里,全靠她机智应变,才没被送进大牢。


    如此挨过最难熬的一段时间,通缉力度渐渐松了,她才渐渐敢用真面目见人,敢去联络江湖上的朋友。


    陵州会仙楼老鸨桑千娇是她的旧友之一,近日给她来信邀她一聚,沈宜棠欣然答应。


    想到被通缉的事,沈宜棠放下酒坛,打了个嗝,“我前两年没找你,是有原因的。那时候朝廷在抓一个女逃犯,大街小巷全是她的通缉令,刚巧她长得和我特别像,给我惹了好多麻烦,我那阵子一直躲躲藏藏,可惨了。”


    桑千娇恍然,“你说的这个事情我有印象,通缉的女犯确实像你,我当时还很惊讶,以为真的是你呢,不过又想到你犯的那些事都是小打小闹,不可能被朝廷四海追捕,就没管了。”


    沈宜棠笑道:“对啊,我怎么可能摊上这种大案子,还让大理寺重金悬赏,杀鸡用牛刀,真是荒唐。”


    桑千娇停下筷,看着她道:“你昨晚才到陵州,话也没说几句,今天又出门捞了大半天的鱼,还没和我讲你发财的故事呢。”


    第52章 半缘君你这是为她守活寡啊!


    沈宜棠摆摆手,“不兴说啊,你也知道我发财的手段都不大干净,和你说了会给你招麻烦的。”


    桑千娇没再逼问,“好,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你赚钱不容易,可要省着点花,别又把自己搞成穷光蛋了。”


    沈宜棠摸摸鼻子,又有点心虚。


    她花钱一直没节制,向来有多少花多少,穷一阵富一阵的。手握五千金,更是膨胀到不行,过完那段疲于逃亡的辛苦日子,就开始大手大脚报复般地花钱。今日买骏马,明日买名酒,后日买宝刀,连给老朋友千娇姐准备的见面礼,都是价值几百两银子的玛瑙玉兔。


    算算看,好像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这笔钱,已经被她花掉四分之一了。


    她冲桑千娇笑,笑得傻里傻气的,“成了穷光蛋不还有我的千娇姐嘛。姐姐比我厉害多了,四年前我来的时候,会仙楼生意还算不得很好,可现在已经成为陵州最有牌面的花楼了!”


    “小嘴儿真甜!”桑千娇露出几分自得,“这几年我也过得很辛苦,不仅要起早贪黑经营楼内事务,还要和官老爷们搞好关系,上下打点,积累人脉”


    “也多亏陵州现任刺史是个好色的,不仅好色,胆子还大,大摇大摆地就来楼里嫖姑娘。姑娘们把他笼络住了,有两个直接被他抬进府,之后的事就好办了,有刺史爷撑腰,不怕生意不好”


    桑千娇絮絮地讲着生意经,沈宜棠埋头大吃,时不时点点头附和两声,吃爽后又抱起小酒坛子,往嘴里咕咚咕咚倒。


    “小酒鬼,快别喝了!”桑千娇看不下去,“你以前可没那么能喝,怎么现在扒着酒就不放了?”


    “我酒量一直很好啊,以前喝得少是因为没钱买好酒,现在有钱有好酒,为什么不喝。”


    沈宜棠口齿清晰,双靥泛红,似醉未醉的样子。她丢了酒坛,取下腰间悬的如意纹银酒葫芦,献宝似地给桑千娇看,“我找人打的,漂亮吧?”


    桑千娇拿来细看,那银葫芦巴掌大,遍身鏨刻精致纹样,她先看到一个男人在窗前捧书,转了半圈,是这个男人在舞剑,再转半圈,又在抚琴,如意云纹点缀在上,竹枝纹缠绕在下,刻得满满当当,繁复华丽。


    葫芦腰上还系了条红绳,绳上垂着一只小小的象牙,暖白的色泽与壶身冷银相得益彰。


    桑千娇觉得有趣,把玩了几下,“漂亮,比臭男人的酒葫芦漂亮多了。”


    沈宜棠得意地把东西挂回腰上,给桑千娇喝剩一半的酒盏满上,“你也陪我喝一会儿。”


    桑千娇摇摇头,“我酒量可赶不上你,这酒辣,我没法再喝了。”


    沈宜棠不强求,等两人吃完聊完,沈宜棠淡定地跳上临窗的桌案。


    “千娇姐,我出去玩会儿。”


    说完推开窗,潇洒地跳了下去。


    耳边风响了一刹,送来桑千娇的呼喝,“你怎么还这么闲不住,一定要记得回来啊!”


    沈宜棠双脚落地,也不管桑千娇能不能听见,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她在空荡荡的小巷里发了会儿呆,转身去了会仙楼的后院,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毛发油亮的白马,上了街。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心里攒着一团躁动的火,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捞了一上午鱼不够,还想喝酒,喝完酒还想跑马。


    一路溜达着出了城,沈宜棠开始让马儿撒欢地跑。


    城外的官道上,银鞍白马四蹄奔飞,飒如流星。女郎一身红衣胡服,高飘起的下摆仿佛奔腾的火焰,悬在腰上的酒壶琅琅作响,在光下闪着细碎耀眼的银光。


    夏秋之交的风有些料峭,呼呼地吹在她被酒意熏得温热的脸上,凉滋滋的甚是舒服。


    不知不觉,她拐到山道上,盘着山向深处的葱茏绿意奔去。


    “现在已是陵州境内,距离陵州城还有几十里,再有个把时辰就到了。”


    驿厅里,张甫玉笑着对晏元昭道。


    晏元昭放下手中刚刚翻阅完的朝廷邸报,“是啊,总算要到目的地了。”


    陵州是河东第一大州,位置上也处在河东正中心,历来朝廷所派遣的河东道使节,都会选择在此地停驻,设立行辕。


    从舆图上看,钟京到陵州并不远,然而隔着一条宽阔的涑河,又因为驿船坏掉的缘故,这段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二十多天。


    不仅他们走得焦心,陵州刺史曲岱也等得焦心,在城外沿途几处官驿都安排了自己人候着,随时传报巡察使行踪。


    片刻前他们来到这里,曲刺史的人悄悄找到张甫玉,说自家大人在城门外迎接巡察使的布置还没妥,求他拖延一下晏大人的脚步。


    张甫玉看出晏元昭不喜排场,估计根本不在意曲岱怎么迎接。但曲岱是他同乡  ,两人略有交情,他不好驳他面子,只得答应了。


    他对晏元昭道:“这几日赶路辛苦,不如在驿站多休息休息再上路,晚上也好有精神和刺史府应酬。”


    晏元昭点点头,“也好,晚一点进城,街上人少,能少一点对百姓的惊扰。”


    “对对,是这个道理。”


    晏元昭起身去后厅歇息,俊逸的脸上不露疲色,亦没有半分笑意。


    张甫玉感慨,这么年轻的郎君,这么懂得体恤百姓的臣子,怎么就不多笑笑呢,凭白担了冷酷无情的虚名。


    后厅,晏元昭望着窗外青山出了一会儿神,召来白羽,“把我的弓箭拿来,备马。”


    白羽迟疑,“郎君,您要出去?”


    “嗯,我酉时前回来,还有,你和秋明连舒两个都不许跟着。”


    白羽默默照做,目睹晏元昭手持大弓,将箭袋挂在背后,跨上红栗马,遥遥奔上山。


    秋明疑惑,“主子怎么突然起了打猎的兴?”


    白羽声音黯然,“你忘了,今天是七月初九,郎君四年前大婚的日子。”


    郎君每年七月初九,心里都不舒坦。准确说,郎君每天都心里不舒坦,七月初九这日,尤其的不舒坦。


    那个爱笑的小娘子原来一肚子的坏水,白羽自己知道真相后都生气难过得不行,何况向来骄傲的郎君。


    可白羽没想到郎君能执著此事那么久。


    按理说,人跑了,还是个冒牌货,找也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是往大牢里送,郎君赶紧另娶才是正事。可郎君偏偏不肯对外宣称夫人死了,非要说夫人病了,累得全府一起圆这个谎。


    长公主为此和郎君吵过好几次,郎君说,一日不抓到此女,一日就不再娶。


    长公主指着郎君鼻子骂,什么意思,你这是为她守活寡啊!


    郎君不语,一守就是四年。


    长公主都被郎君气得搬到别苑去住了,郎君仍是坚称夫人活着,夫人重病。


    白羽觉得郎君自个儿都快病了。


    脸上笑容几乎绝迹,和裴世子的交游也少了,愈发寡言,愈发冷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郎君开始打猎。


    京城擅骑射的世家子弟,常常三五成群结伴游猎,打来大雁、麋鹿等一起烤来分食。但郎君和他们不一样,郎君打猎都是独自一人,他胃不好,对野味也没兴趣,只打猛兽。


    白羽第一次见到郎君猎杀野猪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家矜贵风雅芝兰玉树一般的郎君吗?


    虽然郎君看着像是心里痛快了许多,但白羽更忧心了。


    野兽凶猛,打猎有风险,郎君可别想不开去猎老虎啊。


    沈宜棠座下这匹白马堪称神骏,片刻就载着她扎进了浓绿山林。山里新鲜湿润的空气让她心旷神怡,不由缓了步子,让马儿沿着樵夫伐出的野径,慢悠悠地前行。


    行到林深处,野径尽头,白马也累了,前蹄原地刨着土,扬起脖子去吃树枝上的嫩绿叶子。


    沈宜棠由着它吃,自己摘下腰间酒葫芦,晃荡两下,拧开塞子喝了两口。积了一中午的酒劲儿被这两口勾出来,直直冲上喉咙,她难耐地打了个哈欠,眼睛泛起水光,有点晕,又有点困。


    她索性闭上眼,俯下身,抱着柔软结实的马背,听着林间隐隐约约的鸟雀声,打起盹来。


    日光穿过团团的翠绿,虽然稀薄,但覆在脸上仍有舒服的暖意。


    她迷迷糊糊地享受着,慢慢地,感觉这片温暖渐渐升温,乃至炽热。


    懒洋洋地掀开眼皮,下一瞬,沈宜棠差点尖叫出声。


    离她三尺之距的前方,一头山猪正两眼灼灼地盯着她!


    沈宜棠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山猪遍身棕黑,两耳直立,丑陋的圆吻突出来一大截,两侧獠牙上挑,蠢蠢欲动。


    沈宜棠心里瑟瑟发抖,眼观口,口观鼻,决计不看山猪一眼,耷拉在马腹一侧离山猪最近的脚也僵在半空,纹丝不动。这个距离,山猪要是扑上来,她躲无可躲。


    她不能招惹到这只猪。


    但危险在即,她的马又在做什么?


    沈宜棠余光撇去,嘿,她的马还在那埋头啃树叶呢。高处的叶子不稀罕吃了,弯着脖子费老劲吃长得矮的,嚼嚼嚼,嚼得正欢。


    沈宜棠快气死了,大哥,你是根本没发现身边来了只猪吗?


    好在那头猪盯了她一会儿,像是对她失去兴趣,转身跟着白马一起啃树叶去了。


    一猪一马挨着,脑袋彼此蹭来蹭去,很亲热的样子。


    沈宜棠:“”


    这对吗?


    猪可以怕马,马也可以怕猪,但猪和马不能做朋友吧,不能吧?


    她无可奈何,为今之计,怕是只有等这只猪吃好玩好,自行离去。


    隔着密密的林叶,三支冷冰冰的箭镞对准了这只山猪。


    晏元昭手持劲弓,冷静地盯着数丈之外,大半个身子隐没在茂盛枝叶里的棕黑色生物。


    这是一只野猪,他判断,体型不大不小,大概正专注地做着什么,没有设防。虽隔得有些远,但不妨一试。


    他搭在弓弦上的手缓缓后拉,直至绷到最紧。


    猛然撒手——


    第53章 软腰肢脑中轰然一声响,晏元昭钉在原……


    等待无比漫长。


    山猪和白马头碰头啃叶子仿佛啃了一生一世。


    沈宜棠悬着的一颗心,悬也悬得累了。


    然而变故在瞬息之间发生。


    对面密林突然迸发出嗖嗖的声音,没等沈宜棠意识到这是什么,就见眼前野猪迅速跃起,化成一条黑影,飞似地扎进她右前方的林子里,顷刻间无影无踪。


    “嘶——”白马发出一声尖锐爆鸣,后蹄猛地一踢,屁股上抬,沈宜棠瞬间被颠起凌空。


    她吓得尖叫一声,向前一趴,死死抱住马脖子。


    白马尥了两下蹶子,仓皇转头,沿着来时的野路狂奔出去。


    沈宜棠惊得不知所措,只得紧紧贴住白马。


    白马四蹄狂蹬,抓地如飞,仿佛逃命一般远离密林,她喝了满嘴的风,被颠得七荤八素,浑不知发生什么,心里只抱定一个念头,一定不能被发疯的马甩下去!


    从山上到山下,无数林木荒草在眼前稍纵即逝,也不知白马跑了多久,久到沈宜棠眼角涌出来的泪都被风干了,才渐渐放缓脚步。


    她吁出长长的一口气,直起虚脱了的身子,用被汗浸得湿滑的双手拽动缰绳迫它停下,然后费力地从马背上爬下来。


    白马耗尽力气,累得站也站不稳,圆睁着温顺的双眼可怜兮兮地看她,哞哞地叫着。


    “雪暴啊,你还委屈上了?”沈宜棠不理解。


    雪暴继续哀怨地看着她。


    沈宜棠低头和它对视,这才注意到白马胸前竟插着一支羽箭,伤口红呼呼地往外渗血,将雪暴小半个胸膛都染红了。


    天杀的,谁给她的白马来了一箭!


    晏元昭三支利箭破空穿林,没有听到预料中的野猪痛嚎,反倒隐约听到一声马嘶,便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儿。


    他将红栗马栓到树上,拨开挡路的草丛枝叶,来到方才野猪所在的地方。


    地上躺着他的两支箭,他捡起来,用帕子擦掉上头的尘土,放回箭筒,然后辨认了一下地上凌乱的脚印。


    原来刚才在他的视线盲区里,还有一匹马藏在野猪身旁。


    野猪听到箭来及时逃开,两箭落空,余下一箭大概射中了那匹倒霉的马,马受惊后疾驰而去。


    晏元昭推理完毕,有些后悔自己贸然发箭,倘若这匹马不幸载着人的话,希望他不要受伤才好。


    他沿着马蹄印向山下走了一段,山路上空荡荡,不见人也不见马,眼见马蹄印连绵不绝,他所剩时间不多,不能再在山上耽搁了,只好原路返回。


    大跨步走在野径上,余光里忽见葱绿草叶之间有银光一闪,晏元昭停下脚步,俯身探去,发现了那银光的来源。


    竟然是个葫芦样的银酒壶,不知被谁弃在这里。


    晏元昭拿来看了看,打制这银壶的匠人实在贪心,在壶身上下刻满庸俗的图案,密密麻麻,拥挤不堪,白白糟蹋了这样玲珑精致的小物件。


    倒是壶腰上挂的洁白象牙很有格调,瞧来还有些莫名眼熟。


    晏元昭摩挲了一会儿象牙,鬼使神差地,把银葫芦放进了自己袖袋里。


    一路骑马下山回到驿站,张甫玉得知他出去了一趟,好奇问他好端端地上山做什么。


    晏元昭面不改色,“巡视山川,了解风土,尽巡察使之责耳。”


    张甫玉顿生敬佩,“旅途辛劳,晏大人时刻不忘履职,下官又惭愧了。”


    郎君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越来越强了,一旁的白羽默默想


    “我可怜的雪暴,白白挨了一箭。”


    沈宜棠牵马进城,找了会医马的人,给雪暴处理伤口,敷上药膏,然后精疲力竭地回到会仙楼,和桑千娇说起此事时,语气心疼不已。


    桑千娇关心道:“你说马颠着你跑了一路,你身上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就屁股颠得有点疼。”


    “那就好。”桑千娇嗔怪她,“你还可怜马呢,要不是马替你挨了一箭,这箭可能就要**身上了。还有那野猪也可怕的很,以后可别随便跑上山了,太危险。”


    沈宜棠也心有余悸,“知道知道,再也不去了。咦,我的宝贝酒葫芦呢?”


    她这才注意到腰间蹀躞带上少了样东西。


    沈宜棠四下看看,脸上浮现懊恼,估计是白马载着她疯跑时,不慎掉落了。


    桑千娇盯着她,忽然露出微笑。


    “这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吗?”沈宜棠无奈看她。


    “你想哪里去了。”桑千娇笑道,“我今天下午遇到一件棘手事,刚刚我忽然发现,或许你能帮我这个忙。”


    沈宜棠来了兴致,“什么忙?”


    桑千娇道:“最近朝廷派了位钦差来河东巡察,本州的刺史曲大人要给他办个接风宴,早半个月就让我楼里准备一批姑娘,到时候送去助兴——”


    “助兴一般是素的,还是荤的啊?”沈宜棠插嘴问。


    “荤素都有,看情况。这次来的巡察使据说不怎么好色,曲大人就让我弄点素的,拉过去弹弹琴,跳跳舞就行了。”


    讲到这里,桑千娇叹了口气,“本来一切都没什么问题,偏偏舞姬霓裳今日突然发了热病,卧床不起,明晚的接风宴,她可是要跳独舞的,这下跳不了了。”


    沈宜棠听出意思,“你不会是想让我替她去跳吧?”


    “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


    沈宜棠哭笑不得,“你那么大一个会仙楼,找不到第二个能跳的?”


    “别提了,曲大人特意嘱咐要跳胡舞,胡舞妖妖娆娆的,男人喜欢。楼里会跳胡舞的,有那么几个,可明日都去不了,要么是有贵客需要陪,要么就是来小日子了,还真是一个能替的都没有。我思来想去,只有你了。”


    沈宜棠一脸诚恳,“千娇姐,我很想帮你,但你也知道,我的胡舞就是个半吊子,上不了台面啊。”


    她以前在春风楼见识过很多次楼里舞姬的胡舞,也跟着学了一些动作,但从来没穿着舞衣完整地跳过一支舞,这些年更没再练习过。


    “半吊子就够啦,胡舞的几个基本动作你都会,还有一晚上的时间,让舞师傅再教教你,胡舞里的那些翻腾旋转,凭你的武功底子学起来很容易的。而且胡舞要的就是那种勾人的感觉,你不是很会装样子么,装到位就行了。”


    沈宜棠苦笑,“只我自己的话怎么来我都不怕,可这是代表你会仙楼,万一出个小差错,可就给你丢脸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千娇姐相信你,多大的场子,你都能镇得住!”


    话虽不错,但今非昔比,沈宜棠躲了几年通缉,想到要见官老爷们,心底还是有些发怵。


    桑千娇见她还在犹豫,幽幽道:“你要是实在不肯,我也不强求。只是曲大人那边,就不好交代了,我苦心经营一场,又送钱又送人,好不容易和官府搞好关系,这下全白费了”


    “好好好,千娇姐。”沈宜棠宣告投降,“你别说了,我去!”


    桑千娇大喜过望,“太好了,你帮我这个大忙,我绝不亏待你。你那个银酒壶要是找不到,我出钱给你重新打一个!”


    沈宜棠微微惆怅,“不用了,那个独一无二。”


    桑千娇拉起她手,“走,咱们临时抱佛脚去。”


    “等等,”沈宜棠冒出一项担忧,“我去给巡察使跳舞,万一他看上我了怎么办呀?”


    她小脸坚决,“丑话说在前头,我卖艺不卖身,绝不陪男人睡觉,到时候我肯定会拒绝,曲大人的面子我没法周全。”


    “你啊,想太多。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巡察使是规矩人,不好色。你好好跳舞,他不会轻薄你的!放一百个心吧!”


    桑千娇信誓旦旦。


    金乌西坠,霞晖漫天,陵州城西门,刺史曲岱如约等到巡察使的车驾。


    他带领长史、司马和六司参军等陵州官员,对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人齐齐行礼,“陵州曲岱见过晏巡察使、张副巡察使,二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张甫玉微笑颔首,等着晏元昭开口。


    晏元昭扫视一圈城门口的阵仗,一排躬身作揖的官员后头跟着数排卫士,卫士拿着铜锣铜钦,举着青旗华盖,还高高抬着一张空步辇。


    他收回目光,声音淡淡:“有劳诸位相迎,进城吧。”


    说着便率先坐回马车。


    曲岱年过五十,身材宽大,脸色紫红如肝。他对晏元昭年轻直臣的名声有所耳闻,但并没有想到其人竟是这样一位紫袍玉带的俊郎君,盯着他脸怔愣片刻,此时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叫道:“晏大人,还请您移步轿辇,巡行游街到府,以在全城百姓面前彰显朝廷威德!”


    张甫玉心下暗叹,坐辇到府,也亏曲岱想得出来。


    他不看看晏元昭这张脸,哪怕一直板得死死的,都优越到教人忍不住多瞧几眼。若是大摆仪仗招摇过市,还不得引来百姓争相追看,掷果盈车啊。


    晏元昭的声音稳稳地从车里传出,“不必了,本官坐马车就好,一应仪仗都收下,切勿扰民。”


    曲岱以为他在故作矜持,身居高位的年轻人,哪有不爱出风头的,故而又恭恭敬敬请了一遍。


    张甫玉看不下去了,“曲大人,时候不早了,赶紧进城吧!”


    曲岱又看向拢得紧紧的马车帘,再无指示传来,只好略带遗憾地应下,挥手叫卫士们退后让路。


    他白准备这些劳什子东西了。


    沈宜棠跟着舞师傅学了一晚,次日又早早爬起来练习,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把一支舞生吃下来后,心里底气终于硬了几分。


    下午的时候,桑千娇亲自过来为她妆扮。


    胡姬冶荡,舞起来如急风回雪,所穿舞衣也轻薄窄小,袒露大片肌肤。桑千娇知道沈宜棠舞艺不济,更在衣饰上格外用心。


    沈宜棠换上衣裳,看着自己光裸的双臂和腰,欲言又止。


    “怎么了,害羞啦?”桑千娇逗她。


    “还好”沈宜棠慢吞吞道,“就是有些冷。”


    河东的夏末秋初并不暖和,凉意侵入肌肤,令人瑟瑟。


    桑千娇拿来一件长到大腿的雪青色短披风为她罩上,“跳的时候再脱,跳起来也就不冷了。”


    为了与华丽的衣饰相配,舞姬妆容也极是艳丽。


    沈宜棠脸上长得最好的就是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桑千娇下足功


    夫,将一双眸子画得楚楚动人,媚意横生,还在额心上点了几笔朱红花钿。


    沈宜棠对着铜镜眨眨眼,“妖里妖气的。”


    桑千娇拍拍她,“好看着呢。”


    沈宜棠摇摇头,取来一只长长的面纱掩住下半张脸,顺便挡住胸前春光。


    “我怕冷。”她言辞凿凿。


    桑千娇笑了一下,傻姑娘,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是最吸引人的。且由她去。


    “还得给你起个名字,”桑千娇道,“我想想,锦瑟怎么样?”


    “可以。”沈宜棠不挑。


    桑千娇备了三辆马车,其中两辆宽敞而朴素,载着楼里的十几位乐姬,余下一辆小一点精致一点,给沈宜棠一个人坐。


    “放心吧,不会给你丢脸。”沈宜棠踏进马车前,笑着对桑千娇道。


    “嗯。”桑千娇伸出手抱住她,贴在她颈窝旁柔声道,“谢谢你。”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沈宜棠笑容明亮,“真是的,你和我客气什么,我去玩了!”


    三辆马车从会仙楼后门出发,直奔曲岱的刺史宅。


    刺史宅也即历任陵州长官所居的官舍,与衙署相连,有上百间屋宇和庭榭池塘。巡察使来陵州后也在此下榻,曲岱在自家府上设宴款待。


    这场接风宴,既是为欢迎京中来的巡察使一行,也是借机让陵州衙署的官吏与巡察使府的人彼此认识一下,公私兼具,官场规矩例来都是如此。


    晏元昭虽不喜应酬,但也不得不参加。他住进刺史府的当晚,就让张甫玉嘱咐曲岱次日宴席能简则简,不要铺张。


    曲岱只嘴上答应了。


    一切都提前备好,临时改反而麻烦。而且他此前考虑到这位巡察使大人的禀性,已经省掉了花活,譬如以前那是要直接往人榻上送三四个美人的。


    宴会从下午申时开始,两列食案,坐了十几位官佐,曲岱还把自家弱冠年纪的儿子唤来作陪。场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晏元昭自是滴酒不沾,曲岱不明所以,来劝了一回,被晏元昭断然拒绝。陵州官员啧啧称奇,没人敢再来劝,倒是张甫玉主动替他喝了不少。


    酒过三巡,席上一片东倒西歪。


    厅中七八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弹着琵琶,吹着笙箫,靡靡丝竹声回荡在宴厅里,叫人心痒沉醉,愈发昏昏然。


    张甫玉看向身边的晏元昭。


    满堂醉客,却是官位最高的这位最清醒。


    酒宴进行了这么久,他的腰依旧挺直,神色依旧冷淡,双眸清明,半分欲望也无。一身贵气的紫袍尤衬出他沉静的气质,仿佛置身事外于这场人间繁华。


    忽然,张甫玉看到晏元昭猛地转头看向厅中心。


    “晏大人,怎么了?”他下意识问。


    “有位乐姬弹错了一个音。”晏元昭转回头来,“离门第二近的那位。”


    张甫玉觉得不可思议,“你竟然在听曲子?”


    “除了听曲,还有什么事好做?”


    好吧,张甫玉想,晏元昭估计是堂上唯一一个在听乐姬演奏的人。


    隔壁偏厅,轻盈的乐声飘满一室,如在耳侧。


    会仙楼的舞姬锦瑟姑娘缩在雪青披风里,灵慧的双眸骨碌一转,拍拍身旁负责打鼓吹笛的乐姬,“你们楼里的小琵琶水平不行呀,刚刚有个音弹错了。”


    那乐姬笑道:“弹个热闹罢了,里头那些官大人们,哪有认真去听的,对牛弹琴也不过如此了。”


    沈宜棠摇摇头,“待会你们给我伴乐,记得别出错。”


    “锦瑟姑娘,该您进去了。”刺史府的小丫鬟过来请她。


    沈宜棠正了正覆面薄纱,抖落披风,踢掉软红绣鞋,袅袅娜娜地随丫鬟进了主厅。


    “美人来了!”轻快的笛音响起,一位醉醺醺的官员大叫一声,全场为之一震,皆抬头注目迎面而来的舞姬。


    只见美人飞仙髻,流苏裙,珠眸低垂。


    绯红的面纱朦胧似雾,遮住盈盈美人面,轻抚颈下芙蓉小春山。


    随着音律,舞姬雪臂轻舒,缠在臂上的杏色帔帛如风飘转,一颦一笑脉脉含情,既娇且媚。


    曲大人面露笑容,会仙楼这次送来的人,着实不错。


    笛声渐快,鼓点也加了进来,舞姬赤足点地,回旋急转,脚腕上的金铃清脆作响,身上那件金红色裹胸上缀着的金片也随之沙沙,缭乱迷人。


    在场宾客无不看直了眼。


    鼓点越来越急,舞姬转得也越来越快,众人耳边满是咚咚的鼓声,脆响的金铃,眼里只看得见那飞扬的帛带,飘曳的裙裾,还有绫罗掩映下的一小截细腰。


    美人腰肢腻如雪,软如柳。


    忽勾,忽荡,忽翻,忽挪。


    真想握在手掌里好好揉弄一番。


    曲岱之子,曲三郎君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姬,心里痴痴地冒出这个念头。


    “活色生香,好啊!”


    曲大人低低一声赞,紫色的脸更红了。


    张甫玉觉得自己不宜再看了,垂头吃菜。


    一曲快结束,舞姬最后扬腿凌空,翻了一个跟头,宽大的裙摆如花绽放,秾艳撩人,随着舞姬双脚轻飘飘地落地,戛然合拢。


    众人眼前一亮,想不到这娇小玲珑的舞姬还有这种硬功夫,登时掌声雷动。


    舞姬正襟危立,优雅一礼,缓缓退下。


    曲三郎君目光追着她出去,许久也没收回来。


    曲岱凑到张甫玉跟前,绿豆似的小眼睛笑意可掬,“张大人,这出舞不错吧?”声音放得低了些,“咱们那仙人一般的晏大人肯定也看得呆了!”


    “哎?晏大人呢?”


    曲岱看向晏元昭的食案,空空如也。放眼整个宴厅,也没看到他人影。


    “早出去了。”张甫玉悠悠道。


    “啊——什么时候出去的?”


    “舞姬来之前吧,他说屋里酒气熏天,浑浊不堪,出去透个气。”


    曲岱急了,“坏了,我又惹到他不高兴了。唉,他怎么就不多留一会儿,这舞姬跳得多有风情啊,准能让他看过瘾。”


    张甫玉心想那不一定,看他一脸懊丧,宽慰道:“没事,晏大人对酒色没兴趣,他不是针对你。”


    “不行,我找晏大人赔罪去,这是为他办的接风宴,人中途离了席,这就是我的错啊!”


    “你可别!”张甫玉无奈,硬是拉曲岱坐下,“晏大人就是这种性子,喜欢独处,不喜欢热闹,你让他清净一阵子,待会儿你再去赔罪。”


    曲岱答应了,搓着手,仍是不安。


    过了片刻,他招来下人,叫他去看看晏大人去了哪里。


    不多时,下人来报,称晏大人正在春明园里散步。


    春明园是刺史宅里一处临水的园子,曲径通幽,香汀小榭,甚有可看之处。


    曲岱求肯似地看向张甫玉,“张大人,你帮个忙,去把晏大人请回来,这宴没有他可不行啊。”


    “瞧把你吓的,”张甫玉没办法,“罢了罢了,我去找他说说。”


    偏厅,出尽风头的沈宜棠跳完舞回来歇息。


    她解下胳膊上缠的碍事披帛,仔细穿好鞋,把自己像个鹌鹑一样笼在面纱和披风之下,等着宴会结束回会仙楼。


    旁边几位弹琵琶的小娘子叽叽喳喳地在聊天。


    一位琵琶女道:“真想不到朝廷派来的大官竟是个美男子,坐在那儿像幅画似的,我偷偷看了他好几回。”


    “你也注意到啦?”另一琵琶女接过话,“我也忍不住看他,结果不留神摸错根弦,你猜怎么着?他听出来,转过脸看了我一眼呢!”


    “他还懂音律?天呐,官位又高又英俊还知情趣,早知道我也故意弹错,叫他注意到我,说不准就看上我,让我和他一夕欢好呢。”又一女羞答答地说。


    众女吃吃地笑起来,“哪有这等美事!”


    沈宜棠忍不住问:“诸位姐姐妹妹,你们说的美男子是谁呀?”


    “就是巡察使大人呀,坐在上首位置穿紫袍子的,你去跳舞的时候没瞧见?”


    “没有。”沈宜棠努力回忆,“我进去的时候,那个位子上没人。”


    “那太遗憾了,你没见着他。不然凭你这身打扮,你是我们中最有可能和他睡上觉的!”


    沈宜棠噗嗤笑出声,“没关系,不遗憾。”


    她又不是没和好看男人睡过觉。


    一个穿青裙子的小丫鬟推门进来,走到沈宜棠面前,脆生生地道:“锦瑟姑娘,你跳舞跳得好,我们主子有赏,请随我


    去领赏。”


    “真的?”沈宜棠露出惊喜,还有这等好事。


    她高兴地站起身,跟着小丫鬟踏出门去。


    小丫鬟带她一路穿花拂柳,走到一个偏僻园子,沈宜棠抬头看月洞门顶上的石刻,写着“春明”二字。


    沈宜棠警觉起来,“你家主子是谁?非要我到这里来领赏?”


    青裙子轻蔑地看她一眼,“我家主子是曲三郎君,被他看上是你的福气,你还问东问西的。”


    青裙子说完,抬眼看到向她们走来的年轻男子,“喏,这就是我家郎君,你自己去问他罢!”


    张甫玉由下人引着,在春明园的鱼池边找到了晏元昭。


    张甫玉笑道:“晏大人原来在这里观鱼,曲大人安排了舞姬来跳胡舞,你没看到,他觉得很可惜。”


    “胡舞?”晏元昭抬起头,他赴过不少宫廷宴乐,自然知道这是怎样一种舞,舞女面似妖姬,袒腰露足,毫不庄重。


    “非礼勿视,有伤风化,不如看鱼。”他道。


    “我也猜你这么想,哈哈!不近女色,不耽风月,晏大人不愧为君子,不愧为我辈之典范啊。”


    晏元昭又有些僵硬。


    他离池远了几步,与张甫玉沿着园里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并行。


    “张副使,”他边走边道,“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


    晏元昭振振袖子,正色道:“我此行来河东,奉陛下密旨,另有要事去做。考察河东吏治民情等巡察使的事务,恐怕大部分要交由你来负责。”


    张甫玉愣了愣,“是何要事,不能说是吗?”


    “不错,此事机密,本官不能多言。陛下以河东巡察使的名义派我来办理此事,也有掩人耳目之意,因此还要拜托张副使帮忙遮掩,不对外透露本官行踪。”


    晏元昭说得郑重,张甫玉也肃容应下,“好,晏大人请放心,下官一定尽职尽责,绝不多话。”


    晏元昭淡笑,“有劳。”


    隆庆帝与他议定前往河东之事后,他自行择选了素昧平生的张甫玉为副使,就是看中其为人厚道,为官勤勉,可以将职事托付给他。


    一路同行,晏元昭确实觉得张甫玉不错,只除了一点,太爱恭维人,且每一回的恭维,都让他心里泛起一些不舒服。


    张甫玉问道:“晏大人方才提到行踪,此乃何意,可是要离开陵州,去往河东他地?”


    “不错,我会将使府大部人员留在陵州,只带三两随从前往——”


    曲岱矮胖的身影映入眼帘,晏元昭的话戛然而止。


    “晏大人,您在这儿啊!”曲岱几步跑过来,“鄙府招待不周,还请您原谅。”


    原来曲岱左等右等张甫玉不回,心中焦急,干脆自己找来了。


    晏元昭礼貌颔首,“曲大人不是招待不周,而是过于周到,晏某有些消受不起了。”


    曲岱咂摸着这话好像是在讽刺他,但看人神情,又似乎没这层意思,一时尴尬不知如何接。


    好在晏元昭没再难为他,主动抬步向宴厅方向走去。


    三人走到月洞门,忽听见门外一声清脆女声。


    “曲三郎,你明明说只要我摘下面纱给你看一眼,你就放我离开的,堂堂刺史府的郎君,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呀!”


    脑中轰然一声响,晏元昭钉在原地。


    第54章 重相逢她完蛋了。


    有一瞬时间仿佛停滞了。


    晏元昭听不见曲三郎答了什么,也不知道张甫玉和曲岱在旁说了什么,耳边只一句又一句地灌进熟悉的清甜声音,那是他曾经很喜欢的声音,像流莺一样的声音。


    “你说方才我跳舞的时候对你笑就是勾引你,可我对所有人都笑了,又不只你一个。”


    “曲小郎君,你是刺史大人之子,身边定然不缺佳人相伴,干嘛非要我陪?”


    “曲大人请我来给巡察使大人献舞,我这身子,当然是留给巡察使大人的,你如此强迫于我,曲大人同意吗?巡察使大人同意吗?”


    月洞门外,沈宜棠越说越烦躁,曲家这位油头粉面的郎君不知怎的瞧上了她,非要看她面纱下的真容。她想自己又非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给他看看,估计他也就对她没什么兴趣了,便爽快答应了。


    谁知看了她的脸后,曲三郎更来劲了,不依不饶要和她“共赴巫山享鱼水之欢”。


    要不是顾忌会仙楼,不能给桑千娇惹麻烦,沈宜棠才不和他啰嗦,直接溜之大吉。没法子,只好搬出位高权重的巡察使大人来吓吓他,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果然,曲三郎面露犹豫。


    沈宜棠满意地重新钩上面纱,正要转身走人,忽然听到一沓重重的脚步,紧接着左手腕子猛地被一只有力的大手钳住。


    “哪来的登徒子——”她下意识骂出来,却在抬头看到那张脸时,霎时僵住。


    锋利的剑眉,冷冽的双眸,像幅画儿似的男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宜棠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他,任他的手颤抖着揭掉她的面纱。


    温热的触感从耳际缓缓擦到下颌,沈宜棠喉咙失声,而被他手指滑过的每一处肌肤都在尖锐沸鸣。


    她完蛋了。


    她看到他眼睛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几要将她撕碎的戾气。


    沈宜棠此刻却连挪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对面的曲三郎茫然地看着晏元昭,“晏大人,您这是?”


    在和她抢舞姬?


    晏元昭将面纱攥手里揉成一团,此时方转头冷冷地看了曲三郎一眼。


    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


    曲三郎顿时噤声。


    张甫玉和曲岱也一头雾水地过来了,张甫玉还没琢磨明白晏元昭的奇异举止,曲岱已反应过来,赔笑道:“晏大人,犬子无状,冲撞到您了。”


    说着推了曲三郎一把,“你个逆子,快给晏大人赔不是。”


    曲三郎莫名其妙,还是正襟对晏元昭行了一礼,低声道:“请晏大人宽宥。”


    晏元昭没理他,目光又落回舞姬身上。曲三郎也急急地看她,小美人手腕仍被晏元昭紧扣着,人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快要哭了似的。


    曲三郎的心顿时揪得紧了。


    曲岱自觉对这种情形心领神会,呵呵笑道:“晏大人,这是刚才在宴席上跳舞的舞姬,名叫锦瑟。您要是中意她,下官立马派人为她沐浴梳妆,今晚就让她去您房里伺候。”


    一旁的张甫玉皱起眉头。


    曲岱真是胡来,晏元昭如此洁身自好的君子,怎么可能收个风尘女子?


    果然听见晏元昭断然拒绝,“不必。”


    张甫玉正欲开口打个圆场,却听晏元昭继续道:“本官现在就要她,失陪了。”


    说着就试图拖拽舞姬离去。


    曲岱惊讶道:“晏大人,您不继续参加宴席了吗?”


    他没等来晏元昭的回答,因那先前乖顺的舞姬锦瑟突然开始剧烈挣扎,拼命要从男人的桎梏里逃开,晏元昭分毫不让,大手掐着她腰将她双臂反剪在后。


    推拉之际,舞姬的短披风滑落几寸,雪白圆润的肩头露出来,瞧着又香艳又可怜。


    舞姬带着哭腔大声喊道:“曲三郎,你救救我呀,我不想跟他,我情愿和你——”


    声音戛然回收,晏元昭手捂她嘴,敛上披风牢牢裹住她上半身。


    曲三郎被她这一嗓子激得浑身血液上涌,看来小美人刚才对他牙尖嘴利是在和他调情,比起粗暴的巡察使,她更愿意伺候他!


    “晏大人,请您不要唐突佳人!”曲三郎怒道。


    曲岱扬手拧他耳朵,“臭小子,谁准你说话了?”


    晏元昭恍若无闻,仿佛失去了所有耐心似的,铁臂一揽,干脆将死命挣扎的舞姬打横抱起,再不废话一句,大踏步地向他暂居的小院方向走去。


    娇小的舞姬几乎全被他宽大的紫袍拢住,众人只看到他脚步生风的挺拔背影,听到舞姬脚腕上的金铃一路叮叮当当地响。


    好一个


    贪色的巡察使。


    张甫玉满脸震惊,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曲岱倒是比较淡定。


    看来这位仙人一般的天子钦差也只是会装而已,装着清心寡欲,其实好色如狼,半刻都等不了。


    虽没回宴席有些不给他面子,但毕竟收下了他呈上的美人,曲岱很是心安,好似两人之间签下一道契约,他和这位长官站在了同一条船上。于是心如止水地训儿子去了。


    离得春明园远了,沈宜棠被晏元昭锢在怀里,仍在竭力扑棱,腕铃狂响,引来下人侧目又纷纷垂头避开。


    “你放开我!”沈宜棠扯着嗓子,“曲三郎,救命呀!”


    晏元昭脚步不停,揽着她腿弯的那只手滑上她光裸的脚踝,解下了铃铛,顺道狠狠捏了一下她踝骨旁的小窝。


    沈宜棠吃痛,低低呻吟一声。


    晏元昭低头,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给我闭嘴。你就算叫得整个河东都听见,也没人敢来救你。再折腾,你会死得更惨。”


    沈宜棠顿时安静不动弹了。


    晏元昭抱着她走入暂居的院落,天井里秋明和连舒正在切磋功夫,白羽在旁嗑瓜子,几人见到主子抱着个女人回来,齐齐瞪圆眼睛。


    躺在郎君怀里的女人发丝凌乱,盖住了脸,仅两只小巧的银边红绣鞋垂在郎君袍子边角,隐约露出一截玉白的脚面,微微地荡。


    白羽见郎君欲进主屋,顾不得其他,赶忙小跑着去给他开门。


    没等他跑到,就听得一声结实的巨响,晏元昭抬脚踹开主屋门扇。


    旋即又是一声巨响,这回是门被踹合上。


    三人面面相觑,白羽喃喃道:“郎君想开了?”


    肯亲近女人了?


    秋明看着紧阖的屋门,上面一格木条被踢得松动歪斜,“主子这么急吗?”


    晏元昭走进主屋,一路踹开卧房门,进去后犹豫了一瞬,松开手,把人掼到床榻上。


    榻上铺了薄被,仍嫌硬。沈宜棠后背实打实地砸上去,撞上昨天骑马遭的淤青,痛得她直抽凉气,缓了缓才慢腾腾地坐起来。


    晏元昭一言不发地锁好门,倒了一满杯茶饮下去,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她。


    “好久不见。”他唇边勾出冷笑,轻轻吐出两字,“夫人。”


    沈宜棠怯生生抬起头,“大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与您今日才谋面,怎么是您夫人呢。”


    “认错人?”晏元昭眯起眼睛,“你不认得我?”


    沈宜棠坚定地摇头,坦坦荡荡与他对视。


    “你不认得我——”晏元昭嗤笑着,又慢慢说了一遍,忽然俯身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厉声道,“你敢说你不认得我!”


    他的手劲极大,沈宜棠下颌被扼得高高抬起,柔软的喉咙卡在他虎口,呼吸霎时变得困难。


    “我,我”沈宜棠被迫仰视他愤怒的眼睛,腾腾的杀气里映出她惊恐的面容。


    她下意识去扳他锁住她喉咙的手,然而不论她如何使劲,他的手都纹丝不动。


    见她还有胆子反抗,晏元昭干脆膝盖顶住床沿,欺身把她摁到榻上,将她上半身完全压在自己身下。


    沈宜棠崩溃地看着他,喉间的压迫持续加重,快要喘不过气了。如砧板上的鱼,毫无还手之力。


    “说,你认不认得!”


    “我认得,我认得!”


    泪水夺眶而出,沈宜棠呜咽出声,大口吸着空气。


    晏元昭总算收了力道,但手仍扣在她脖子上不放。


    “再说一句假话,我就真的掐死你。”


    沈宜棠抽噎一声,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下抽出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珠眸向上一滚,害怕地看看他,又飞速垂下眼睫。


    泪水化开她脸上的胭脂,眼尾鼻尖点点湿红。眼周的妆粉也晕得乱七八糟,颜色一塌糊涂。发髻早就散了,青丝缭乱地堆簇在耳边颈边,十足被蹂躏过的样子。


    晏元昭看她半晌,恨恨地把手移开。


    沈宜棠白净的颈上落了深浅不一的红,有他掐出来的红印,还有他先前捂她嘴时蹭到手心上的口脂。


    一番折腾,披风襟带也被扯开了。沈宜棠试图去整理,被晏元昭抢先一步。


    他修长的手指挑开披风,清楚地看到除却她胸前那少得可怜的一小片布料,余处皆是雪腻酥香。


    裹胸上垂坠着的金叶子被揪紧,晏元昭怒气难掩,“你告诉我,你赚的黑心钱都花光了么!为何卖身为娼,来给人跳艳舞?你就这么放荡吗!”


    第55章 房中对“晏大人,你中看不中用!”……


    “我没有!”沈宜棠慌忙否认,“会仙楼的舞姬生病来不了,所以我才替她来的。我不是娼妓,我不是会仙楼的人”


    晏元昭重重地哼一声,“你最好不是!”


    他从她身上下来,直腰坐起,指了指角落里的面盆架,“去把脸洗了。”


    “啊?”


    审问还需要这个步骤吗?


    “看着碍眼。”晏元昭冷冷道,“赶紧去!”


    沈宜棠赶忙起身,披风下摆被晏元昭坐在身下压住,她伸手去抽,没抽动,晏元昭脸色铁青,半分把衣裳给她的意思都没有。


    沈宜棠只好舍了披风,含胸塌腰,点着脚尖挪到盥洗盆前。


    凉水拍在脸上,沈宜棠在心里又哭了一遍。


    好日子就这么到头了。


    怎么那么巧会遇上他,明明今日出门前还看了黄历,是大吉日不错啊。


    她献舞的时候,老天爷还在帮她,叫晏元昭离了席。之后只要她乖乖待在偏厅等宴会结束,坐上回会仙楼的马车就一切无虞,偏偏,偏偏那可恨的曲三郎非邀她到小园子里去,这才撞上了晏元昭!


    沈宜棠找到怪罪的对象,在心里大骂曲三郎三百遍。


    事已至此,装傻充愣是不行了。不如积极配合,说不定晏元昭念在旧日情分上,对她网开一面。


    横竖她没谋财害命,罪不至死吧!


    沈宜棠打定主意,取来架子上挂的帕子擦净脸,对着空气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给自己鼓劲儿。


    晏元昭坐在床边,看她弯着细白的小腰磨磨蹭蹭洗脸,洗完后理所当然地拿着他的帕子擦拭,眸子愈发沉如深潭。


    他移开目光,不去看她。


    “我洗好了。”沈宜棠转过身,小声道。


    晏元昭正眼打量她,没了乌七八糟的脂粉,清秀的小脸全然露出来。眼睛仍似黑珍珠一般亮,脸颊微鼓,白里透粉,健康有活力的样子。


    再看她身上,山峦起伏,比之从前似乎丰腴了一些,只腰仍细窄不盈一握。


    显然这四年,她过得很滋润。


    沈宜棠亲眼看着晏元昭尚算平静的脸面又浮出怒火,目光像刀子一样飞来凌迟。


    “谁许你站着了,跪下!”


    沈宜棠半点没犹豫,双膝一弯,咣地跪到冷硬的青石砖地上。


    下一刻,雪青披风被揉成一团丢过来,沈宜棠忙伸手接住罩在身上,“谢谢晏大人。”


    晏元昭不理她,走到桌前,准备给自己倒杯茶。沈宜棠眼疾手快,赶在他之前挪过去,提了茶壶殷殷斟满,推至他面前,恭恭敬敬,“晏大人,您用茶。”


    晏元昭瞪她,“回去跪好,没准你动。”


    沈宜棠听话地挪动膝盖回去,晏元昭端起杯,扬手把茶洒地上,重新倒了一杯。


    几滴茶水溅到沈宜棠裙角,她跪得腰板笔直,没躲。


    晏元昭慢悠悠喝茶,卧房陷入一阵沉默,空气凝滞不动。沈宜棠被这种无言的窒息感压得透不过气,地面硌得她膝盖时时作痛,裸露的皮肤冷到战栗。


    她受


    不了了。


    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沈宜棠深吸一口气——


    “晏大人,这才几年时间,您就青袍换紫袍,成了朝堂高官,还被圣上特派为河东巡察使,我恭喜您高升!”


    她咧开嘴角,笑如三月春风,仿佛是在恭贺一位多年未逢面的老友。


    没脸没皮,厚颜无耻。


    晏元昭冷笑,“是该贺喜,我若不当巡察使,你还送不到我门上来。”


    沈宜棠僵着笑脸,“我与您有缘,老天爷非要把我送到您眼前,亲自为您道喜。”


    晏元昭身子前倾,手抚上她颈间未消的红痕,缓缓道:“你落入我手,好像还很高兴。”


    他的抚摸堪称温柔,内里却藏着锋刃,不知何时会露出来。沈宜棠心提溜到嗓子眼,怕极了他再掐她一回,一时也不敢笑了,小声道:“我看到您平步青云,位列公卿,风采更胜往昔,打心眼儿里为您高兴——啊!”


    头皮突然传来一道剧痛,晏元昭竟生生拔下她一绺头发。


    “收起你这些假惺惺的作态!”男人冷叱,“口蜜腹剑,虚伪至极。”


    沈宜棠紧咬嘴唇,忍住没哭。


    她想说虽然她爱说些好听的话哄人,可刚刚那句却不是假话。他是大周的栋梁之材,心牵百姓的好官,她当然盼着他好,何况他步步高升,加官进爵,也能说明她偷走那个簿子,没阻碍到他的青云路。


    头皮还在隐隐作痛,她鼻子发酸地看他。


    他脸上肤色深了一点,更显得五官深邃,棱角分明。身材也比四年前魁梧,尤其臂膀,把官袍撑得紧绷绷。


    官位升了,样子成熟了,大概心肠也比以前狠了。


    沈宜棠手脚冰凉,自己这回恐怕在劫难逃。


    晏元昭看她耷拉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儿,离她远了些,沉声问道:“你当初潜到我身边,就是为了偷那本太子的账簿?”


    沈宜棠点点头。


    “谁派你来的?”


    “我不知道。雇佣我的人一直戴着面具,我没见过他的脸,也不清楚他的身份,后来我们交易两清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沈宜棠老老实实交代,还要再补充几句和银面具交易的经过,被晏元昭打断,“你回答我下一个问题。”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假扮沈家娘子,故意接近于我,趁机窃取账簿,然后和我成亲,这些全是为了钱吗?”


    男人的话像绷紧的弓弦,沈宜棠不是听不出这背后蓄的沉沉怒气,但她给不出别的答案。


    “是。”


    她小声回答。


    “好,你好得很!”晏元昭怒极反笑,“寡廉鲜耻,见利忘义,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


    “对不起。”沈宜棠低着头,膝行上前抱住晏元昭的腿,哀哀道,“晏大人,我错了,我也不想偷那本账簿的,我进京后就上了贼船,他们要我偷东西,我根本拒绝不了。您现在都是那么大的大官了,对付我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一次好不好,我可以把他们给我的钱都拿出来”


    “你只做错了偷账簿这一件事吗?”晏元昭咬牙切齿,拽着她的头发,逼她抬头看他,“你为了钱,玩弄人心,欺骗感情,祸害完一圈人后不负责任地跑了,现在被我逮到就轻飘飘地说句错了,你这个该死的骗子有没有良心?”


    头皮被扯得生疼,沈宜棠难受地仰着脖子,眼角又开始发湿。


    “你欺骗我,羞辱我,践踏我,你怎么敢开口求我原谅?你怎么敢的?嗯?”想到拜此女所赐的这四年,晏元昭越骂越火,抓着她头发的手都开始发抖。


    沈宜棠咬紧后槽牙,一声不吭,任他继续骂下去。


    当朝御史就是不一样,骂起人可以如此推陈出新滔滔不绝。许多个不堪入目的词从耳边飘过,从“蛇蝎心肠”到“为非作歹”,再到“丧尽天良”,沈宜棠一句一句都忍了,直到——


    “你这样心肠歹毒毫无人性的女人,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沈宜棠猛地一甩头,数撮头发脱离头皮,她昂起头直视他,“我不配活在这世上?那其他人呢?杀人放火的大奸大恶,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他们就配吗,你像骂我一样去骂他们了吗?”


    晏元昭明显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沈宜棠胸脯起伏,不管不顾继续道:“我求你原谅,就是随便说说而已,我对我做过的所有事都不后悔,我欺骗你羞辱你践踏你,那是因为我有本事,我凭本事挣钱,我还很得意很骄傲呢!”


    “呵。”晏元昭冷笑出声,“终于露出真面目,不在我面前装了!”


    “你以为我愿意装?你这么难伺候的一个人,我捧着你顺着你哄你开心,很辛苦的!”


    沈宜棠气呼呼地偏过头,声音小了点儿,“你被我骗也不能全赖我,你也要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你整天拉着个脸爱答不理的,世上哪有女子愿意天天热脸贴着你冷屁股?事出反常必有妖,谁叫你没意识到。”


    “还敢反过来攀咬我一口?照你所说,杀人犯也清清白白,全怪死者警惕心不足!”


    晏元昭把她脑袋扳回来,手指抵着她颈上小红痣,“你再狡辩一句试试,做错事还想不认,天下可没这样的好事。若说本官有错,那唯一的错就是新婚夜对你太好了,给了你下床逃跑的机会!”


    “太好了?”沈宜棠蓦地发笑,“我倒觉得糟透了!晏大人,你中看不中用!”


    打蛇打七寸,她这话是打在男人七寸上了。


    晏元昭勃然大怒,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抵在颈上的手滑到她胸上,隔着披风狠狠抓了一把。


    “你!”沈宜棠痛得大骂,“你这狗辈!”


    晏元昭大手停留在她胸前,变本加厉地揉捏薄薄布料下的娇嫩处。


    他看着她涨红的脸,恨恨道:“我不是狗辈,我是个男人。”


    第56章 三更梦“还用上绳子,郎君何时有这等……


    傍晚的院落一片静谧,月色悄然填满天井。


    刺史宅隔音甚好,主屋门窗紧阖,声响全无,连窗纸透出来的灯火都暗淡。


    一晚上了,晏元昭待在里头,不叫人进,连小厮去添灯都不许,不过片刻前倒是出来,找秋明拿了绳子。


    刚从外头回来的白羽听说后,神色更加凝重。


    “我打听了,郎君抱回来的女人是曲大人从青楼里请来的舞姬,叫锦瑟。郎君最是厌恶青楼女子,怎么会允许一个舞姬伺候他,还,还用上绳子,郎君何时有这等癖好了”


    白羽差点就要说,郎君莫不是被夺舍了。


    连舒道:“这有什么,主子年纪渐长,却没个房里人,他也要发泄的。”


    秋明面露困惑,“你们在说什么?郎君叫我送绳子,肯定是要绑人啊。那舞姬估计涉及什么案子,被郎君拘来秘密问话吧。”


    白羽和连舒看着他,欲言又止。


    谁家秘密问话在卧房里进行?


    只点了一盏灯的卧房里,柔和的烛光照亮清夜,倘若不是硝烟刚歇,应是极暧昧沉醉的氛围。


    沈宜棠瘫坐在地上,脸上余霞未消,眼尾微红,愤愤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方才那一场质问,最后以晏元昭对她毫无风度的羞辱作结。他手劲儿太大,这会儿她胸前仍火辣辣的痛。


    晏元昭亦是不爽,气自己怒极失智,君子失格,竟使上这种下流手段对付她。更气自己竟然还对她有反应,软香在手,冲上头的血气又冲下头去了,都不知是惩罚她还是满足自己。


    他瞥她,“你还委屈上了?穿成这样来跳舞,不就是供人取乐的吗?”


    “不是!”沈宜棠恶狠狠道。


    “那若曲三郎纠缠不放,你又待如何?把身子留给巡察使大人,又是何意?”


    原来那些话全叫他听见了。沈宜棠羞愤更甚,“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自轻自贱,人尽可夫!我只是帮友人的忙来跳一支舞,要是有人轻薄我,我自有办法保全自己。”


    晏元昭不相信,“何必装得一副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样子,我知道你,为了钱什么都肯做。”


    沈宜棠烦躁道:“我都说了我不卖身,不卖身不卖身不卖身!你爱信不信!  ”


    晏元昭皱紧眉。


    她当初不就是收了钱勾引他?该做的一点没少,洞房花烛夜实打实来了好几回,而且他记得明白,她是处子之身。


    晏元昭有好些问题想问,话到嘴边又压下去。现在他为刀俎,她为鱼肉,她态度还敢如此恶劣,他不愿搭理她。


    但他不得不承认,此刻他心情不如刚刚那样糟了。


    晏元昭从怀里掏出麻绳,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沈宜棠抬眼看见,瞳孔骤然一缩。


    “你别别杀我!”手忙脚乱往后爬了几尺。


    晏元昭凤目半眯,“现在知道怕了?求饶了?”


    沈宜棠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再没刚才的强横,“你饶了我吧,我不想死……”


    晏元昭手里把玩着绳子,冷冷看她,“你大婚次日失踪,知道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吗?我有什么理由让你活着?”


    沈宜棠白着脸道:“我们毕竟一起拜过堂行过合卺礼,有过一日夫妻的缘分,在月老那里牵过一次红线,你杀了我,也会折你的福气。”


    她刚说完,便看到晏元昭变了脸色。


    他猛地抓住她肩膀,“你还记得我们拜过堂行过合卺礼……你当真毫无心肝!”


    肩上传来痛意,沈宜棠不敢说话了,唯恐再激怒他。


    半晌,晏元昭松开对她的禁锢。


    “绳子不是用来勒你脖子的。杀你,我嫌脏我的手。”


    沈宜棠听到他冷沉的声音,心中大松口气。所以,他方才是在吓她?


    晏元昭蹲下身,将她双腿并拢曲起,摆成抱膝而坐的姿势。她脚上没有袜子,脚腕子裸露在外一截,雪藕似的,轻轻松松就被他手圈住。麻绳紧紧缠绕几圈,嵌进皮肉,被他打了个死结。


    又如法炮制地绑了她双手。


    沈宜棠闷声问:“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押进大牢,等候审判。”


    沈宜棠一个激灵,“那岂不是我骗你的事就要被别人知道了?家丑……不好外扬吧,说出去对公主府名声也不好。”


    “公主府的名声,用得着你操心?”


    沈宜棠默然。


    晏元昭面无表情看着她,深黑的眼眸一片冰冷。


    “从现在起,闭上嘴,我不想再看见你,也不想再和你说一句话。”


    沈宜棠垂下眼帘,这房间就这么大,他不想看她,那要把她弄到哪里去?


    天井?柴房?还是现在就把她下大牢?


    出乎她意料,晏元昭打开了房里一人多高的描金黑漆衣柜,里边空荡荡的,没放衣裳。


    “进去待着。”


    说罢,一手捞起她腿弯,一手顶着她后背,平平地将她搬到柜里。


    沈宜棠被他这么往柜底板上粗暴一搁,两瓣饱受摧残的屁股又是硌得一痛,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听见柜门啪地一关,门闩咔嚓插上,四周瞬间漆黑。


    沈宜棠在黑暗里呆愣半晌,缓缓挪动身子,让后背倚着柜后壁,勉强在这个逼仄的空间安顿下来。


    这一晚煎熬,整个人都好似虚脱了。


    大半天滴米未进,腹中饥肠辘辘,手脚腕被细绳勒得发麻。皮肉无一处不酸痛,昨天骑马受的伤叠加今日在他手里受的折磨,身上不知有多少红肿青紫。


    单薄的披风完全挡不住凉意的侵袭,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还是冻得直打哆嗦。


    沈宜棠心底涌出绝望。


    怎么办,这回好像真的死定了。


    晏元昭多么波澜不惊的一人,几次三番气成那般跳脚模样,他是有多恨她。


    沈宜棠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之下与他对吼,可显然求饶也毫无用处,现在她在他眼里,恐怕连呼吸都是一种罪过。


    听他话里意思,似乎偷账簿还不算太要紧,要紧的是她欺骗他,践踏他尊严。


    尊严,唉,尊严!


    晏元昭的尊严就那么高贵不容侵犯吗?


    她的尊严早就不知道被人践踏多少回了。从小到大受人气被人欺,为了一粥一饭对人摇尾乞怜,为了活下去低三下四阿谀谄媚地讨好人,连对晏元昭的“勾引”也是做小伏低,曲意逢迎,若计较起来,她干脆不要活了。


    他说要将她下狱,也不知下狱后会如何。沈宜棠除去杀人偿命这则,对刑条一无所知,她会挨板子么,会流放到岭南么,会被砍头么?


    当初怎么就为了钱招惹上这尊大佛呢


    外头刚刚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没多久就消失了。片刻后,从木板缝里透进来的丝缕烛光也没了,柜里陷入彻底的黑暗与死寂。


    沈宜棠哆嗦了一会儿,四肢愈发僵硬,她又冷又饿,又累又困,闭上眼睛,想象着热气腾腾的美味食物,昏沉沉地睡去了。


    晏元昭睡不着。


    躺在榻上,目光穿过黑魆魆的夜色,钉在漆衣柜上,几要看出个洞来。


    此女刁滑,定不会安生。他以为她会喊叫哀求,然而自始至终,柜里毫无声息。


    许久,秋夜渐凉,晏元昭垂下帐幔,背过身,兜盖上衾被。


    斜月西移,更星闪烁,院中梧叶在夜风里轻颤,是三更天了。


    素辉漫过窗棂,照见那拢得严丝合缝的帷帐悄然拉开一条缝,男人披上衣衫,脚步轻轻地下榻,走到衣柜前。


    盯着紧闭的柜门看了半晌,晏元昭抬手推了推别门的短棍,缓缓打开柜门。


    沈宜棠又梦见晏元昭了。


    四年里小晏郎君入她梦的次数不少,多数时候风姿卓绝地负手而立,眼里笑意清浅地看她,她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手游上他腰,银腰带玉腰带亮闪闪的,很是值钱,但又不如小晏郎君的腰值钱


    今晚梦里的晏元昭很朦胧,很模糊,幽幽的一团影,看不清面容。


    难道因为她被关在黑窟窿似的柜子里,梦到的晏元昭也是黑不拉几的么?


    面容模糊的晏元昭似乎在看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专注地看她。她若是一朵含苞的花,被他这样看着,必忍不住绽放。她若是一朵盛放的花,被他这样看着,必忍不住含羞合拢。


    高升巡察使的晏元昭恨她厌她,梦里的晏郎君却是可以亲近的,沈宜棠吸了一下冻得冷透的鼻子,迎着他的目光,软软地叫了一声晏大人。


    晏元昭惊了一惊,她竟然醒了,还这么厚脸皮地唤他。


    声音甜甜腻腻,带着点鼻音,像是撒娇。


    她怎么敢对他撒娇的?


    晏元昭气道:“不许这么叫我。”


    不许这么叫,又该怎么叫?


    沈宜棠努力想了想,自认为找到答案,脆生生地叫他:“夫君!”


    晏元昭登时僵住。


    沈宜棠等了半天,不见他答话,她失去耐心,耷拉着小脸诉苦,“我好冷”


    边说边曲起被捆缚的双腿,上身前倾出柜,向他怀里扑去。


    晏元昭豁然明白,她又在勾引他!


    这个骗子眼见要被他关进大牢,逃跑无望,就冲他撒娇卖乖,投怀送抱。简直不知羞耻,不可理喻!


    她以为他曾经喜欢过她,和她有过肌肤之亲,就会对她垂怜,放她一马么?


    那是太看轻他了。


    美人计,他中过一回,就不会再中第二回。


    晏元昭嘴边勾出冷笑,在她扭成麻花的身子扑来的一刹那,身子向旁一移,避过了去。


    沈宜棠失去平衡,前额撞地,重重地歪倒在青石砖地上。


    第57章 金屋娇“你又在骗我,你有男人是不是……


    晏元昭难以理解地看着倒在地上不动弹的女人。


    她傻吗?看到他躲开,还直愣愣地扑来。摔了也不起来,难道还等着他扶她?


    他当然不会如她意。


    然而晏元昭等了大半刻功夫,都没见沈宜棠动一下。


    不会摔晕了吧?


    晏元昭沉着脸捞起她,她半点力不出,软软地贴在他胳膊上,双目紧闭,口中喃喃。


    晏元昭研究半天她的呼吸,确认她是睡着而非昏迷。贴耳去听,辨出她嘴里叨叨不休的是好冷两字,一边说,一边往他怀里拱,抱上他的腰。


    她手脚确实冷得像冰,他摸一下都觉凉意渗人。


    晏元昭木人一般蹲在柜前半天,最后脱下外袍,披她身上。


    翌日天光大亮,白羽在外间候得晏元昭洗漱出


    房,看到郎君神色疲倦,眼下有淡淡乌青,心里又是一阵情绪复杂。


    “郎君,曲大人派人来问,今日要不要他备车送锦瑟姑娘回去。”


    “不必。”


    白羽微怔,“那让他后日备车?”


    晏元昭道:“哪日都不用备,告诉他这个舞姬我要了。”


    白羽大惊,“您是说要让锦瑟姑娘一直跟着咱们?您要把她纳进府?”


    晏元昭不答,另吩咐道:“你今天去城中店铺买件女式衣衫,不用挑样式布料,能穿即可。卧房谁都不许进,里面人要是叫喊,当没听见。”


    “是。”


    白羽惊疑不定地退下。


    日光丰裕,衣柜里也亮了三分,唤醒呼呼大睡的柜中人。


    沈宜棠睁开眼皮,四壁灰暗,四肢蜷缩,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一夜过后,精神尚好,但身上酸乏有增无减,脖颈僵硬,双腿似铅重,屁股尤其痛。左额还莫名有隐痛,摸了摸,鼓起好大一个包,怕不是睡着时乱动撞到了柜子壁。


    她叹口气,睡监牢都比睡柜子来得舒服,晏元昭实在很懂折磨人。


    似乎受现实影响,昨晚梦里的晏郎君也对她不好了,她身上冷,想要他抱,他却不肯。她求了他好久,都被他推开,只是勉强为她披了衣裳。


    沈宜棠心想以后还是不要再梦到他了。


    梦外她求他,梦里还求他,忒委屈。


    她试着挪动屁股半躺下来,举起蜷曲的双腿,向一侧柜壁贴去。双腿完全打直的那一刻,她舒服得长叹一声。


    “你在做什么?”柜门突然洞开,晏元昭垂头冷眼看她,“滚出来。”


    沈宜棠收起双腿,手脚并用费劲儿地爬出衣柜。


    这其间,晏元昭走出卧房,回来时手里拿着张胡饼。


    “吃了。”他张手扔给她。


    沈宜棠眼疾嘴快,竖起身子探头一叼,稳稳用嘴接住。


    晏元昭瞪她,“你是狗么,不会用手接?”


    她两只手只是绑在一起,又不是不能动。


    沈宜棠大口撕咬胡饼,顷刻间下肚半张,这才答他,“可能是吧,毕竟人不会睡在衣柜里。”


    晏元昭闻言,将袖里另一张也准备给她的胡饼捏成几片,丢进渣斗。


    “晏大人,有水么?”沈宜棠吃完,巴巴地看他。


    晏元昭觉得可笑,“你想让本官给你倒?”


    沈宜棠摇摇头,屁股擦地,一摇一挪地蛄蛹到桌案,双手颤颤巍巍拎起茶壶。


    晏元昭眉头拧起,她衣衫染了不少脏污不说,臀腿那块儿,眼看就快被磨破了。


    “郎君!”白羽在外头敲门。


    晏元昭出来,将门掩上,才道:“怎么了?”


    “曲大人说您喜得佳人,他也为您高兴,会仙楼那边他会打点好,不用您操心。另外他让人送来了一些女子首饰、衣裳,还有两个丫鬟,给您和锦瑟姑娘用。”


    “衣裳留下,其余全退回去。”


    “是。”白羽应下,小心翼翼道,“郎君,您昨儿说今日辰正一刻去陵州衙门视事,现在已经辰正两刻了。”


    晏元昭沉吟,“不去了,午后再去。”


    白羽拿来曲岱送的衣匣子,目睹郎君接过后转身进卧房,又一次紧紧关上隔扇门。


    白羽心里很难平静,郎君上一回这个时辰还待在卧房,还是大婚第一日的早上。


    晏元昭锁好门,回头看到沈宜棠蹲在桌旁,吸溜着鼻子问他,“晏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把我关进牢里?是下州府监狱还是押我回京?”


    “你急什么?”晏元昭放下衣匣,“虽然本官不想再看到你,但有些事还需从你嘴里问出来。”


    沈宜棠道:“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晏元昭没说话,提起她两只手放到案上,给她松了绑。两只雪腕被勒出几道红痕,瞧着格外狰狞,晏元昭眸光在上面短暂一停,旋即移开。


    “脚上的,自己去解。”他道。


    沈宜棠低头解绳,晏元昭打开衣匣翻曲岱送的衣裳,一翻一个不满意。


    大红绣鸳鸯裹胸,薄到什么都遮不住的透明纱衣,又紧又小样式奇异的亵裤曲岱送的都是什么东西!


    沈宜棠脑袋凑过来,好奇道:“给我的衣裳吗?”


    晏元昭瞥她一眼,合上衣匣,从角落他自己带来的衣箱里找出几件丢给她。


    “换上。”


    沈宜棠一看,是他的一套白色里衣,同色袜子,还有一件青绿常服外衫。她心里生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不由抬眼看他。


    “本官见不得你那些有伤风化的衣裳。”晏元昭冷冷道。


    沈宜棠又吸了下鼻子,“我也不喜欢穿,太冷了。”


    她慢吞吞解开披风,瞟了他一眼,抱着衣裳向床榻走去。


    “站住。”


    沈宜棠背脊一凉。


    “不许上本官的榻。”


    沈宜棠很为难,这房间四四方方,只有床榻有帐子遮掩,不去榻上换,她还能去哪换?


    再看晏元昭大马金刀地坐在案前,并未正眼看她,但也没有任何要回避的意思。


    倘若她请他转过身去,他估计也是说个什么“本官不会听你命令”之类的话吧。


    沈宜棠默默叹气,来吧,继续折辱她,践踏她的尊严,横竖别要她的命就好。


    她背对他蹲在地上,遮遮掩掩地,迅速脱去舞衣,穿上雪白里衣。


    他的里衣很新,看不出穿过的痕迹,料子轻薄又柔软,贴在身上舒服极了,细细嗅闻,是熏过棠梨衣香的。


    “你腰下是怎么回事?”背后突然传来一句喝问。


    沈宜棠一愣,腰下,不就是屁股吗


    脸颊微微烧起来,她踟蹰转身,“什么怎么回事”


    “一大片淤青,你不知道吗?”晏元昭好像又怒气冲冲的。


    估计是前天骑马颠出来的,当时让千娇姐帮忙看过,只是青了一点点,还没这样严重。


    沈宜棠刚要回答,就见晏元昭几步走到她面前,攥住她手腕劈头道:“你又在骗我,你有男人是不是?”


    沈宜棠不理解,“这和男人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被马颠的。我前天骑马来着,骗你是小狗。”


    晏元昭哼了一声,放开她手,扫了眼她半敞的领口,“把领子敛上!”


    沈宜棠忙用手抓住领口,离晏元昭远了点,继续整理衣裳。


    他高她这么多,衣衫穿在身上,到处都是赘余布料,沈宜棠拉完领口挽袖管,挽完袖管卷裤脚,理了好一阵才走来,也不知自己是怎样一番形容。


    晏元昭早坐回案旁,看她的目光晦暗难名。


    她衣裳穿得严实,肌肤半寸不露,但有伤风化四字,徘徊不去似的。


    许是因为她束得草率的发髻,鬓边垂下的几绺头发,许是因为宽大袖口露出的细白手指,细窄腰身上密密的褶皱,衣袍下摆轻扫到的银红鞋面


    晏元昭觉得,她这一身松垮的打扮,浑似邀人去解她衣带。


    沈宜棠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心里倒没什么害怕的感觉,这伴君如伴虎的一天下来,她差不多已经适应了,颇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


    她能看出来,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晏元昭不杀她。


    只要她活着,就有机会逃。


    趁着他还没把她绑上,沈宜棠小幅度活动酸麻的胳膊腿儿,余光看他举袖饮茶。


    晏大人美色更胜往昔。


    龙章凤姿,芝兰玉树,小晏郎君四年前就当得起这般形容,现在好像在此之上,又生出一种成熟的魅力,叫人不只想安静欣赏,还想扑上去……


    难怪那群小乐姬被他迷得七荤八素,个个想自荐枕席。


    一些叫人脸红的记忆在眼前活跃起来。


    吃过的美味,还想再吃。睡过的男人,当然也还想再睡。


    沈宜棠苦笑  ,自己也是昏了头了,都是他阶下囚了还在这里想三想四,没见昨晚他碰她胸后,冒出一种多么嫌恶的表情吗,逼得她七分羞愤,被迫装出十二分来。


    她到底还是有那么几分尊严在。


    晏元昭饮完一盏茶,静下心神,茶盏叩桌,敲了两声。


    沈宜棠停下所有小动作,老老实实等他审。


    “你是一个江湖小混混,以坑蒙拐骗为生,四年前,有人找上你,安排你进京,你在进京前,只知道自己要去假扮沈府的娘子,不清楚实际要做什么,我说的不错吧?”


    晏元昭说完,沈宜棠点点头,“您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她早觉得他好像了解不少她和面具人的交易,单凭她留的那张字条,不应该查出这些来。


    晏元昭淡淡道出两个人名。


    沈宴。小桃。


    沈宜棠深吸一口气,不算太惊讶。


    “您没把他们两个怎样吧?沈宴就是个傻小子,被我骗了好几回,小桃全听我的,没干过什么坏事,而且她中途跑了,和我没关系了。”


    晏元昭没打算回答她。


    当年他关了小桃一段时间,被沈宴日日围追堵截。他烦不胜烦,不想把事情闹大,又看小桃连账簿的事都不清楚,留在手里没用,也做不了诱饵,就把人还给沈宴了。


    他盯着她,“看来这四年你没联络过小桃。”


    沈宜棠干笑,“我去找她,不是给她添麻烦么。况且我和她既非同路人,便没必要再联络。”


    晏元昭道:“小桃不是一个好帮手,后来由云岫代替她帮你成事。云岫是什么人?”


    “她是面具人的手下,既是来帮我,也是监视我。”


    沈宜棠也不藏着瞒着,不待他继续问,主动把云岫带她去见银面具、她从公主府盗走账簿交予他等经过,挑着重点简要说了。


    晏元昭听完,似在沉思,没再发问。


    沈宜棠观察他脸色,试探道:“那本账簿失窃,没给您造成太大麻烦吧?”


    晏元昭目光森寒。


    沈宜棠自顾自道:“那东西关乎太子利益,看着挺吓人的,但牵涉的朝臣一多,杀伤力就很有限了。您揣在手里也不见有什么动作,还招小人惦记,没了也是好事”


    “你在给自己脱罪?”


    “不是不是。”沈宜棠随口否认,继续给自己减轻罪责,“其实我中途也曾想停手,但那面具人明显不好惹,我骑虎难下,怕撂挑子了遭他报复,这才硬着头皮给他做事。”


    晏元昭呵地一声笑,“你收了他多少钱?”


    “五千金。”


    “好一个硬着头皮赚了五千金!”晏元昭眼角狠狠抽动,“胡说八道够了吗?”


    沈宜棠闭上嘴。


    过了几瞬又道:“我没说假话,我看他和您作对,不是好人,才想要他多出点血。这人答应得痛快,手里有钱又有人,势力不小,您知道他是谁么?是太子的人么?”


    晏元昭冷笑,“这不得问你了?你与他打过这么多次交道,半点不清楚他身份?”


    沈宜棠小声嘀咕,“我要是清楚,恐怕早就被他灭口了。”


    晏元昭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再好好回忆一下。你若想少受点罪,保住你这条小命,就要努力给本官证明你的价值。”


    沈宜棠思考一会儿道:“他应该是个年轻男子,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虽然声音苍老沙哑,但他的手很修长,很好看,不像老年人的手。我猜他可能为了隐藏身份,服药将声音变哑,或者他本身喉咙受过伤,所以哑了。”


    “他应当不是太子本人。太子的手我注意过,手指更细更白一些。而且太子说话有点蠢,和面具人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


    晏元昭突然道:“你这么爱看男人的手?”


    沈宜棠一滞,“不是的,面具人手上戴了个很值钱的玉戒,我多看了几眼玉戒,才顺便看的他的手。至于太子,那时候在假山他想轻薄我,手都伸到我眼前了,然后被你——”


    “行了。”晏元昭打断她,“我知道他不是太子。”


    “太子不会舍得花五千金雇你,也没有那么好的演技装作不认识你。”


    赵骞甚至都不擅长隐藏情绪。


    “那他可能是太子的追随者,又或者和太子完全没有关系,只是想要那本账簿。”沈宜棠分析。


    晏元昭垂眸,手指轻点桌案,余光瞥过眼前眉眼活泼的女郎。


    她很有几分判断力。


    账簿被盗走后,声响全无,并没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事实上,晏元昭怀疑,它可能已经被毁去了,窃取者同他一样,不打算让它见天日。


    这四年朝堂可称风平浪静,太子行事趋于低调,那位在幕后操纵此事的人似乎也销声匿迹,没有再释放对他的恶意。


    晏元昭一路青云,官途平顺,冲他来的不管是明枪还是暗箭都不成气候。四年前针对他的那场算计像一场梦,在账簿丢失、夫人遁走后就宣告结束,唯有他时刻维系的内子重病卧床这则谎言,作为梦的遗迹,像一道去不掉的痒,随时侵扰。


    痒的背后,还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头。


    吃了亏,狠栽过一次,这种滋味本身就会让人耿耿于怀。不仅如此,他的理智也不允许他忘掉。


    晏元昭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摁着桌案,指腹传来冰冷硬实的触感。


    他平静看向沈宜棠,“那么——真正的沈娘子去了哪里?”


    第58章 伺机逃他被她始乱终弃?可笑至极。……


    真正的沈娘子?


    沈宜棠答得飞快,“她不是病死了吗?”


    “你亲眼看见她病死?”晏元昭疾声道,“你和沈宴撒的那个谎,漏洞百出,沈家人按照你告诉沈宴的沈娘子坟茔位置来河东寻找,一无所获。”


    沈宜棠面露尴尬,“沈娘子落葬的地址,是我为了糊弄沈宴编的。我没见过沈娘子,面具人手下找上我的时候,就告诉我沈娘子不幸病故在路上,由我代替她进京。”


    “难道她的病故有猫腻?”她问。


    晏元昭不置可否。


    明面上看,并无猫腻。


    沈宣曾到河东崇真观与沈宅问询过,确认四年前河东沈府接到他寄去的家书后,将沈五娘从观里接回,安排马车送她南下,前后并无异样,且无论观中人还是沈家人都对沈五娘被掉包一事毫无所知。


    沈宣甚至还打听到沈五娘在动身前一段日子身体便不太好,常常闭门静养,既如此,她在路上染了风寒没熬过去,也有因可循,合情合理。


    只是——


    沈娘子在上京途中意外病故,面具人却能迅速得知消息,找人冒充顶替,听来甚是不可思议,好像他提前预知了似的。


    “这位幕后主使需要一个能接近本官的官宦女身份,刚好要进京的沈娘子就半路病死,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晏元昭道。


    “也许就是这么巧呢,面具人不断


    在寻找机会,沈娘子的身亡给了他这个机会。“沈宜棠看了看他,迟疑道,“他总不至于为了安排我进沈府,把真正的沈娘子做掉吧,这不值当呀,只是偷个账簿而已。”


    “而且,面具人见我第一面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根本就没指望我能成功。如果他真的为了此事做到杀人的程度,不至于这么随意地雇我一个小混混去执行任务吧。”


    沈宜棠还有几句话忍住没说。


    偷个东西罢了,又是偷梁换柱,又是美人计,曲线救国不说,其中还充满各种不可控因素。若不是她卖力卖命兼运气好,怎么可能把这个四处漏风的局做成?


    那位神秘主顾的态度也颇奇怪,比起着急成事,更像是在看乐子。


    直觉告诉她,他不会为此费功夫去杀人。


    晏元昭似是听懂她潜台词,道:“他雇佣你一个小混混,不仅是为了窃取账簿,也是为了羞辱本官。不然你在大婚前就已经得手,何必留到成礼后再脱身?”


    沈宜棠脸色不太自然。


    晏元昭冷眼看她,“暂且不说她病亡是真是假,你既相信她已死,为何不问问她葬在何处,非要给沈宴一个假地址,叫沈娘子尸骨零落异乡,沈家人遍寻不到,不得给她祭奠!”


    沈宜棠不防他矛头又对准她,愣了愣,小声道:“我收钱办事,不敢多打听。”


    “不,是你根本不在意这条人命,不在意和你相处了三个多月的沈家人,你冷血至此,禽兽都比你懂得什么是廉耻,什么是亲情。”


    晏元昭的语气很淡,指责却尖锐,像硬邦邦的冰棱子,扎得沈宜棠难受。


    她鼻子耸动,不说话。


    偏偏晏元昭不肯放过她,“怎么你又不服了?想说什么就说,也让我听听你为数不多的真话。”


    沈宜棠索性直言,“她死都死了,我就是关心一万句也没法把她复活回来。她亲父兄没养她几天,他们的祭奠又有什么要紧的,她说不定还不稀罕要呢。”


    “说我冷血,我看沈家人更冷血,这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们要是有一丁点在意她,还能让我有可乘之机吗?”


    “孩子死了来奶了,人没了开始找了,沈家人早干什么去了。”


    沈宜棠越说越是愤愤不平,用力振了一下袖子。


    晏元昭皱起眉,“五十步笑百步,你哪里来的义正词严。”


    沈宜棠撇撇嘴,“我是卑劣小人,又不影响我骂其他我看不惯的人。”


    “终于承认自己是卑劣小人了,”晏元昭讽刺道,“不再说自己凭本事挣钱了?”


    “我从来没有不认过。”沈宜棠绞着手指,“我确实对不起你。”


    晏元昭眉间又漫起阴云。


    她老老实实承认,他反倒更加不快。


    说什么对不起他,好像她是个负心郎,他被她始乱终弃似的。


    可笑至极。


    沈宜棠抬起头,诚恳道:“晏大人,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半点也没隐瞒。看在我如实坦白的份上,你放我一马好不好?真把我下大牢,抖出这些隐秘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啊!”


    晏元昭不为所动,“本官捉拿你,可不只是因为私怨。你这些年做过多少鸡鸣狗盗、坑蒙拐骗之事,你心里清楚,本官将你下狱,那是为民除害。”


    沈宜棠被为民除害四字砸得发懵,半天没说出什么来。


    晏元昭不想看她,目光四顾,被地上艳丽的舞衣刺中,指了指,“去把你换下来的衣裳烧了。”


    沈宜棠喏喏遵命,从榻下找到一个炭盆,丢了舞衣进去,借了烛火点燃。火光熊熊,滋啦滋啦声起,看着衣物迅速烧成一捧灰,她心也凉了半截。


    为民除害,先把害的衣裳除了。


    烧完衣裳,晏元昭又审了她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


    他不能再待在卧房,出去前拿了绳子要给她手脚再绑上。


    沈宜棠蹲在他膝前,伸出手又缩回,“要不我自己绑吧,晏大人金贵之躯,怎么能亲自动手。”


    晏元昭懒得说话,一把捞起她手腕,缠上绳子。隔着衣袖,麻绳剐蹭到她腕上旧勒痕,沈宜棠不停地嘶嘶喊痛。


    “闭嘴。”晏元昭板着脸,终归是将绑缚的位置上移了一点。


    腿也被绑上后,沈宜棠看着晏元昭起身,眼见着又要去开柜子,忙身子一歪强拦住他,“晏大人,别把我塞衣柜,我求求你,里面太黑太憋屈了。”


    说完心一横,扭着身子趴地上,脑袋搁他靴子面,一副死缠到底的架势。


    晏元昭奉行的君子原则里,似乎有一条是不打女人。


    沈宜棠赌他不会踢开她。


    晏元昭果真没抬脚,冰冷的声音坠下,“起开。”


    沈宜棠不动。


    晏元昭也不动。


    沈宜棠咬牙,“您怕我逃跑,不如把我绑在——”她朝屋里看了看,“——绑在床柱子上,我跑不了。”


    “我只是想伸直腿……柜子太小了,空气也不够,我怕我会憋死。”


    沈宜棠愈发可怜兮兮。


    晏元昭沉吟半响,拧眉看向床柱,“滚过去。”


    沈宜棠立刻松开他,扭成麻花的身子鱼一样灵活地靠上床柱,摊直双腿安分倚坐。


    晏元昭取来两截麻绳,分别绕过她腋下和腰,捆到柱上。捆完后,他眉目一扫她胸前,那里被上下两道绳一勒,格外翘挺。


    他沉着脸解开她腋下的捆缚,只保留了腰上的。


    沈宜棠不知他缘何有此举,只道他心软,咧开嘴角,“谢谢晏大人。”


    晏元昭看也不看她,站起就走。


    推门前,他听到她扬声问:“晏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晏元昭心火顿生。她做错事,落入他手,就该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怎么还敢像妻室问夫君何时回家一般,如此自然地问他?


    沈宜棠看他恶狠狠地转身,立马道:“对不起,我不问了。”


    眼珠一转,另起一头,“中午了,晏大人什么时候派人给我送饭啊?”


    晏元昭瞪她,“你没得吃。”


    说着走来,袖里掏出一只手帕,揉成一团粗暴地塞她嘴里。


    沈宜棠嘴被帕子堵得严严实实,脸颊鼓起,唔唔叫了两声,又是一副可怜相了。


    晏元昭袖子一掸,扬长而去。


    听到扇门吱呀一声,挂锁咔嚓咬合,沈宜棠注目屋门良久,等了一炷香功夫,确定晏元昭不会去而复返。她低下头,扭动手腕,十指灵巧地在绳间穿梭,不一会儿,就给手腕松了绑。


    把麻绳扔一边,脸上得意一笑,她既是江湖小混混,自然掌握不少小混混的手艺。


    晏元昭这种大官,明显没怎么亲自绑过人,打的绳结都是最基本的样式,她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所有绳子。


    他出门吃午食加上办正事,定要好一阵子才回来,又言明不派人送饭来,那留给她逃跑的时间有不少。


    沈宜棠盘算完,先看向屋内紧阖的格窗。昨晚她被晏元昭抱来时,窗子还敞着,外头是几株翠竹与院落后墙。


    窗子格槛细密,糊了一层厚窗纸,牢牢掩住外面光景。她走过去,附耳听了听,只有风过竹叶的轻微声响,应是无人把守。


    她放下心,双掌将窗一推——


    ——没推开。


    多用了几分力道,窗棂仍是纹丝不动。沈宜棠蹙眉,上下摸索,发现原来外头窗框被两根交叉的木棍抵住,是以不管她如何使力,都推不动。


    她拿这对窗子没办法,只得去打门的主意。


    卧房由四扇格子门与外间隔开,其中仅有中间两扇可以活动,被晏元昭用一把挂锁穿过门扣锁上。


    两扇门上格下板,格子疏阔,若把糊门的油纸捅破,刚好能让她探手出去开锁。她伸指戳了戳,油纸坚韧非常,要想使其破损,非要用工具不可。


    几番摸索敲打,并没引得人来。沈宜棠宽下心,想了想,回衣柜找到她昨晚从发髻上拔下的鎏金簪子  ,尖头对准门纸,又戳又捅,总算弄出道裂口。


    她扯落簪头勾成莲瓣的金丝,在指间一捻,弯出一个小弧度,探进锁槽里旋转。金丝稍嫌软,使起来并不顺当,旋了好几回都没把锁打开。


    沈宜棠深吸一口气,叫自己不要心急,又重新去试。


    正当她聚精会神,埋头开锁时,忽听得窗外传来笃笃两声敲击。


    第59章 曲三郎“锦瑟,你是本官的爱姬,怎么……


    沈宜棠心一揪,停下手中动作,又听见笃笃的两下敲窗。


    她警觉地走到窗前,贴窗小声问道:“什么人?”


    一道热切的男声穿过窗纸涌来,“锦瑟姑娘,是我!”


    沈宜棠大喜过望,是曲三郎!


    曲三郎关心道:“锦瑟,你还好吗?晏大人他,他没太欺辱你吧!”


    问到这里,声音明显变得僵硬。


    今早他从父亲口中得知,巡察使不仅收用了那个舞姬,还决定留下她。曲三郎不由捶胸顿足,明明自己先看中的美人,却被人横插一脚,半路夺走。


    以那位巡察使昨日粗暴的行径,还不知昨晚一夜怎么蹂躏佳人,他心头始终惦记着,忍不住趁巡察使来找父亲议事的时候,悄悄来探美人。


    美人很快回应,声音清甜中带着急迫,“我还好,曲三郎,你快打开窗子!”


    “哎!”曲三郎欣喜她肯见他,依言抬手去卸两根木条,边卸边问:“你被关起来了?怎么他窗也不叫你开,可怜我的小锦瑟,落到狗官手里”


    “嗯嗯嗯——你快点呀。”


    沈宜棠连声催他,一个大男人,取个撑窗的木棍还这么费劲。


    曲三郎一介风流郎君,肩不能提手不能扛,那木棍放得高,卡得牢,于他岂是随手就能摘下的?他见美人心急,索性故意放慢动作,一来逗她,二来掩饰自己力弱难支。


    “哟,我的锦瑟这么急着见我,看来是想我想得很,都忍不住红杏出墙,哦不,是红杏出窗了。”


    沈宜棠一阵无语,低声叮嘱他,“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前院有侍卫呢。”


    曲三郎笑道:“我堂堂刺史府三郎君,在自家宅院溜达,侍卫能奈我何?”


    “可别说废话了,你不怕侍卫,还不怕晏大人?他若此时回来怎么办?”


    曲三郎总算抽出一根木棍,哐啷一声丢地上,“莫担心,他在我父亲那里,待会儿两人还要一起去衙门,一时半刻可回不来,你我有许多时间呢。”


    沈宜棠松口气,耐下性子等他忙活。等听到另一声哐啷后,她立马推开两扇木窗。


    男人擦了香粉的一张脸映入眼帘,沈宜棠不由后移一寸。


    “锦瑟,”曲三郎乍见她脂粉未施,束髻男袍的样子,痴愣一瞬,感到有种别样的秀美,手臂一伸就去搂她脖子,嘴巴撅起,“快让我亲一个。”


    “别!”沈宜棠眼疾手快推开他,补了句,“你等一等,等我出去亲。”


    曲三郎一怔,“你要出来?”


    “对。”沈宜棠早搬来一只脚凳,当下踩着凳,右脚踏上窗沿,上半身探出窗。


    然而曲三郎立刻抱住她右腿阻她跳下,神色惊异,“你出来做什么?”


    沈宜棠看着她黏在她腿上的手,犹豫一瞬,决定还是不将他一脚踢开,俯身娇声解释,“你也知道,晏大人欺辱我欺辱得厉害,我不想做他的女人,当然要逃出去。”


    曲三郎闻声抱得更紧,“那可不行,他点名要了你,你若在我家逃了,我父亲可就倒霉了。”


    沈宜棠秀眉一挑,“那你便忍心看我受委屈?你不是喜欢我吗!”


    曲三郎亲昵地捏捏她腿,“小美人别难过,我就是喜欢你才来看你的。你让我进去,咱们在他晏大人的榻上快活快活,保管让你忘掉所有委屈。”


    沈宜棠挂出盈盈笑容,“郎君,我也可以和你在外头快活啊,我不想在他的榻上”


    “小美人说什么疯话,这外头哪成啊。”


    沈宜棠好话说尽,曲三郎也未有分毫动摇,坚持不允她跳窗。


    沈宜棠看他昂着脖子在那儿啰嗦,恨不得把他脑袋当个球踢走。只是曲三郎毕竟是个能跑会跳能叫会喊的大男人,她要想逃离刺史府,必得彻底摆脱他。


    让他进屋,也不是不行,反而更方便她解决他


    “那好吧。”她嗔道,“你进来做我的情郎。”


    说着示意他松开她,她转身回了屋里。


    曲三郎见美人松口,欢欢喜喜地用力跳了几次,费劲扒上窗沿翻身进去,还没落地就伸手抱她,“好锦瑟,我这就来疼你。”


    沈宜棠抿着唇,后退三步挨到榻沿,为他腾出空间,顺势躲开他手。


    曲三郎一抱落空,也不恼,双脚前后落地,急急走过去欲拥佳人作嘴儿。


    沈宜棠这回不再躲,冲他温温柔柔地笑,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摸上床头的瓷枕。


    曲三郎浑然不觉,咧着嘴扑上去。


    然而就在他手要碰上她腰的前一霎,屋门霍然洞开,一物凌空向他飞来。


    “啊!”曲三郎惨叫一声,捂着胳膊跌倒在地。


    与他一同扑向地面的还有无数白色碎瓷片,它们原本属于桌案上的一只梨形茶壶。


    沈宜棠毫发无损,她惊讶地看着出现在门口,脸色阴沉如墨的晏元昭,脸上慢慢露出近似于哭的笑容。


    不是说他和曲大人一起去衙门吗!


    为什么每次遇到曲三郎,过不了多久就会撞见晏元昭,她找谁说理去!


    不大的卧房内,满地碎瓷片和水渍,还散落着几条绳子。曲三郎被茶水泼了一身,手掌撑地时擦到碎片,见了血,吓得低声呻吟。


    晏元昭沉着脸,让一对“奸夫**”去外间,叫白羽唤人来打扫满地狼藉。


    白羽进来时,终于见到郎君金屋藏的娇本人,惊得见鬼一般,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曲三郎惊吓过后恢复理智,如丧考妣地走到正厅,看着坐在上首不怒自威的巡察使,扑通一声跪下,“晏大人,在下错了。”


    晏元昭不理他,眼睛只盯着磨磨蹭蹭最后才走出来的女郎。


    沈宜棠察觉到他凛冽的目光,咬咬牙,作出一副又气愤又委屈的神情,“晏大人,多亏您来得及时,曲三郎适才翻窗进来,想非礼我!”


    曲三郎猛地抬头。


    晏元昭眼睛微微眯起,不像是相信她的样子。


    沈宜棠无法,低头走到厅中央,顶着身边曲三郎投来的复杂眼神,也准备跪下。


    忽听见晏元昭清泠泠的声音,“锦瑟,你是本官的爱姬,怎么站在那里?过来。”


    沈宜棠怔住,抬头看到晏元昭嘴角上弯,轻轻地笑了笑,如春风过溪,撩开一匝涟漪。


    这两天沈宜棠见惯他冷脸抑或怒容,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其实就连以前,他也不怎么笑的。


    她压下心里异样感觉,慢吞吞到他跟前,盯着他腿间紫袍上的暗银莲枝纹,等他发落。


    下一霎,腰间忽贴来一只大手,晏元昭极是霸道地将她拦腰一揽,抱到大腿上。


    沈宜棠双腿离地,惊得低呼一声。她半身挨着他结实的胸膛,抬眸就是他浓黑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呼吸一下子乱了,垂着的两只手也不知如何放。


    晏元昭两手圈住她,注视着她泛粉的双颊,低声道:“你说他非礼你,是怎么一回事?”


    他温热的气息扫过,沈宜棠耳际烫起来,心咚咚狂跳。


    这是在演给曲三郎看吗?坐实她是他宠姬的身份?


    又或许,当着旁人与她狎昵,也是折辱她的一环?


    晏元昭定定看她,她小扇一样的睫毛轻轻地颤,好一会儿才休。


    细细柔柔的声音终于响起,“回大人,中午您走后,我就一直在屋里待着,片刻前忽然听到有人敲了两下窗子,还喊我名字。我走过去看,发现是曲三郎。他打开窗,对我说了好些不三不四的话,还诱我跳窗出去,随他离府,做他的外室——”


    “锦瑟!”跪着的曲三郎不敢相信地看她,“我可没这么说!”


    沈宜棠扭头瞪他,“你被抓了现行,当然不会承认了。”


    “然后呢?”晏元昭拂去她鬓边一绺头发,不着痕迹地使她回头看他。


    “然后——我自是不肯答应,我骂了他一顿,叫他快走。谁知他不仅不走,还强行翻窗进屋,说要和我在您的榻上快活!”


    “幸好您这时候来了,他连我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能碰到。”


    沈宜棠娇滴滴地说完,静了一瞬,大胆搂上他脖子,侧头对着他耳朵用气声道:“真的,我没说谎,他不由分说翻窗进来,我身上绳子也是他解开的,是他强迫我!”


    女郎吐气如兰,晏元昭耳边


    发痒,绛紫袍下的身板微僵。


    曲三郎不愿再看两人亲热,低下头忿忿道:“锦瑟,你即便害怕晏大人,也不能如此颠倒黑白,咱们明明是你情我愿。”


    晏元昭搭在沈宜棠腰上的手轻轻拍她,好似看戏一般,“他说你们是你情我愿。”


    “呸,谁和他你情我愿。”沈宜棠再次转头怒对曲三郎,“晏大人瑶阶玉树,天人之姿,能和晏大人春风一度那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你呢,相貌卑琐,油腔滑调,哪个女人会放着晏大人不要,去和你偷情!”


    沈宜棠看不见的地方,晏元昭嘴角微动,牵出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意。


    他看着堂下气得嘴歪的男人,薄声道:“曲三郎,你私入本官寝屋,妄图染指本官的女人,本该重惩,念在令尊的面子上,本官暂不罚你,把你交由汝父处置。”


    曲三郎脸色苍白,大声道:“晏大人,事情是我做的,我没话说,但是这个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您一定要多加提防,别被她骗了!”


    晏元昭脸色顿变,“本官用得着你在这里置喙?来人,给曲三郎十杖,让他消停一会儿!”


    曲三郎傻了眼,不是不罚他吗?


    第60章 气上头祸水啊,真是祸水。


    侍卫很快进来,押着曲三郎到外头院子,取来刺史府责罚下人的长棍,将他按在凳上开打。


    啪啪棍响震天,夹着曲三郎哭爹喊娘的声音。不一会儿十杖打完,曲三郎被扭送回厅。他屁股开花,半句话也不敢说了,瘫坐在角落里小声哼哼,咽泪吞痛,等刺史父亲来捞他。


    沈宜棠起初看他挨打后的惨样,心有不忍,但见曲三郎痛得嘴唇哆嗦,还不忘斜眼剜她,她撇撇嘴,自己不会说话,怪得了谁。


    晏元昭再一次把她脑袋扳回来。


    四目对视,沈宜棠心里又开始跑马。


    晏元昭眸子又黑又冷,如同她习惯的那般,但如此距离,他的目光也好似含着热意,烫得她肌肤战栗,泛上春意。


    记得在公主府,他也这么抱过她一次,那时他只看她一眼,她就忍不住把嘴凑上去,叫他吃了。


    沈宜棠垂下眼帘,她不能再和他对视了。索性大着胆子抱紧他,埋头进他温热颈窝。


    美**人,她敌不过。


    晏元昭五指深扣她腰背,叫她与他贴得更牢实。


    他到底什么用意?沈宜棠想不明白。


    晏元昭的手下将曲刺史请来了。


    沈宜棠听到动静,挪动屁股想下地,却被晏元昭摁住。他另一只手扣紧她后脑勺,不让她转身露脸。


    看来他还打算在曲刺史面前装出贪恋女色的样子。


    沈宜棠于是安分缩他怀里,趁这个机会,隔着衣袍捏了捏他的胸肌,摸了摸他的背肌,比以前厚一些,更有弹性了。


    她贪心得很,几乎把他当作睡觉时的条枕一样搂抱。深陷在男人的气息里,身子酥酥麻麻。


    晏元昭依旧端正坐着,手指温柔抚摸她脊骨,像柳下惠,又像流连花丛游刃有余的老手。


    曲岱火急火燎踏进厅,匆匆给晏元昭行一礼,先去看自家儿子。曲三郎见父亲来了,也不再忍着哼唧,手捂屁股鼻头一抽,两行清泪涟涟下流,“父亲,孩儿疼”


    曲岱已从晏元昭手下口中得知事情经过,从头到尾都是三郎做错,他又气又心疼,劈头训道:“疼?疼就对了,你犯这么大错,晏大人打你还打得轻了!”


    曲三郎低声呜咽,不敢多言。


    曲岱恨铁不成钢,长叹一声,直起腰看向上首的晏元昭。


    年轻的巡察使拥着娇小的舞姬,舞姬身穿男人袍子,水蛇一样缠着他臂膀,竹青衣摆下隐约露出玲珑的绣鞋尖,红艳艳的。


    祸水啊,真是祸水。


    让巡察使宠成这样的美人,自己儿子还敢觊觎,不要命了这是!


    曲岱开口,痛心疾首批评三郎一番,直言子不教,父之过,他代子请罪,求晏大人降罚。


    晏元昭听完,似笑非笑,“曲大人言重,让令郎以后不要再不问自来本官住处,就罢了。”


    曲岱连声答应,“下官一定好好教导犬子,将他禁足三月,不,半年,不让您再看见这个糟心玩意。”


    晏元昭淡淡道:“带令郎去治伤吧。”


    曲岱擦了把汗,知道这事算是结了,让跟着自己过来的小厮架着三郎出去,他躬身行礼,临出门前脚步犹豫,回过头来。


    “曲大人还有事?”晏元昭道。


    “这个——”曲岱赔笑,“下官想问晏大人,今日是否还去官署?”


    午后时分,他本在向晏元昭呈报州情,之后还要一道去官衙检视。谁知晏元昭听完他汇报,沉吟良久,说有事放心不下,回去看看,然后便匆匆走了。


    没多久,曲岱就接到人来报,三郎闯祸了。


    原来巡察使放心不下的是美人。


    “今日不去,暂由张副使代表本官,一切向他禀告即可。”


    “是,下官告退。”


    曲岱离开前深深看了眼始终未曾露过脸的舞姬,会仙楼里何时来了位绝世佳人,让传说中禁欲的巡察使如此着迷,不惜抛下公事相陪?


    厅堂重新变得安静。


    晏元昭慢条斯理地移开环在女郎身上的手,瞥她一眼,“你还不滚下去?”


    沈宜棠立马松开手,从他腿上跳下来,顺服地站在一旁。


    “你现在身份是本官的——”晏元昭顿住,好像接下来那两个字很难听似的,皱着眉道,“——宠姬,刚才只是人前做戏,你不要误会。”


    “我明白。”沈宜棠善解人意地笑,“在外人面前肯定要掩饰,我配合得不错吧?”


    虽然她觉得晏元昭做戏做得过头,到了直接坏他名声的程度,但横竖她也抱得舒服,吃到了甜头,索性不去纠结。


    “水性杨花,本性难移。”晏元昭冷冷道,“我刚才没揭穿你,是不想让外人以为本官的女人不安于室,你真以为我信了你的鬼话?”


    沈宜棠脸上笑容缓缓消失,“我没撒谎,就是曲三郎强行闯入,被你抓了个正着。”


    “是他给你解的绳子?”


    “对。”


    “那卧房门扇上的破洞哪来的?我走之前,门纸可是完好无损。”


    沈宜棠眸光闪烁,“是曲三郎干的!他翻窗之前,先走的门,见门锁着,就戳破门纸偷窥里面情形。看到我在,才转道去的后院。”


    “主屋外头有侍卫把守,他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又出去?”


    “那我就不知道了,您可以去问问曲三郎。”沈宜棠诚恳道。


    晏元昭气得发笑,从怀里掏出一只金簪,簪头上的莲花瓣残缺了一半,他指间还夹着几根弯曲的金丝,“本来被你放在柜子里的吧,怎么出现在桌案上了,解释一下?”


    沈宜棠硬着头皮,“这个可能也是曲三郎干的,他开了柜子找东西,我没注意”


    她声音渐小,晏元昭冷哼,“编不下去了?我倒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松绑,能开锁,哦对了,还会易容,怪不得能一直在通缉令下逍遥法外。”


    沈宜棠负隅顽抗,“你说的开锁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你信我,真的是曲三郎给我松的绑。”


    反正晏元昭不会去问曲三郎,他对于自己看不惯的人,一个字都不会与其多说。只要她一力否认,让他能半信半疑,就够了。


    “你天生就这么爱骗人吗?”晏元昭忽问。


    沈宜棠一愣。


    “我回来得比你想象中还要及时。”晏


    元昭道,“刚好门纸被你划破,让我既能看清楚,也能听清楚里头发生了什么。”


    沈宜棠脸色一灰,“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说‘你等一等,等我出去亲’的时候。”


    沈宜棠喉咙开始发干了。


    晏元昭面露讥诮,“你让曲三郎打开窗子,帮你逃跑,对吗?”


    沈宜棠木然地点点头。


    “曲三郎不愿你跑,你为什么就听他话改了主意,因为你想让他做你的情郎?”


    “不是不是。”沈宜棠连忙否认,“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他。我是觉得让他进屋,更方便我对付他。当时如果不是你出手,我就要拿瓷枕头砸他后脑勺了。”


    “最好是这样。”晏元昭咬字很重,眸底慢慢涌上戾气,“如果你真敢让他碰你身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沈宜棠沉默半晌,终于无法再忍受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问道:“你是在让我为你守贞吗?”


    “不应该吗?”


    “……为什么应该?”


    “你是和我拜堂成亲,洞房花烛过的女子,怎可再有旁的男人?”


    沈宜棠有些茫然,“可我们又不是真的夫妻,而且你还要送我进大牢!”


    “不矛盾。”晏元昭淡淡道。


    女骗子不说话了。


    晏元昭揉了揉眉心,心头舒爽不少。然而,眼前女郎忽然直勾勾看着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你既对我有这种要求,那就不要把我关牢里去,不然我一定想尽办法勾引狱卒,每天换不同的人睡,让你变成乌龟大王八!”


    晏元昭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自己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叫他和这种女人纠缠在一起。


    简直就是****,泼皮无赖!


    他从椅上站起,气势汹汹地走到她跟前,抓住她手臂用力一扯。


    “你要做什么?”沈宜棠惊道,“你是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更不能打女人的!”


    他今天还真就不当君子了!


    晏元昭半句也不废话,扬手啪地打在她屁股上。


    一声闷响,沈宜棠痛呼出声,眼泪瞬间飙出。这一掌叠在她前日的颠伤上,痛到她腰塌软下去,瘫坐在晏元昭袍角边,翻卷的长睫上泪如走珠。


    晏元昭俯视她,“还敢乱说话么?”


    沈宜棠张嘴,只呜呜地哭。


    晏元昭淡了声音,“回房。”


    沈宜棠紧揪着他袍角不动,好一会儿才呜咽道:“我……我站不起来。”


    晏元昭这才想起她屁股上原本就有淤青,应是疼得不轻。他钉在地上片刻,蹲下摸她的脸,一片湿滑。沈宜棠瑟缩了一下,躲开他的手,抬袖抹泪。


    最后晏元昭把她抱起来,带回已清扫干净的卧房。


    沈宜棠一直哼唧,也不说话,晏元昭犹豫再三,把她翻过身放到桌案上,去解她裤腰。


    沈宜棠抽噎之际,不忘伸手去阻他,晏元昭哪里管她乐不乐意,一手压她手,另只手飞快撸下她衣裳,暴露出她两瓣儿圆乎乎的臀。


    白嫩的肌肤上一片青,一片紫,触目惊心。


    沈宜棠屁股乍凉,气得张嘴咬上他手。晏元昭一甩,没甩开,挑了她屁股上完好的地方用劲一捏,沈宜棠吃痛,牙关便松开了。


    晏元昭抽出手,把她翘起的脑袋摁回桌下,继续看她伤势。


    沈宜棠又呜呜地哭,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晏元昭仔细听,说的是,“你羞辱我……”


    究竟是谁先羞辱谁的?


    晏元昭恨恨道:“你自找的。”


    他手还放她屁股上,甚至将裤腰又往下扯了扯。沈宜棠眼泪哗哗流,这回是气得哭了。且不说她屁股现在一定五颜六色很热闹,就是没受伤,谁家女郎愿意给人扒了裤子这么看?即便是夫君也不行!


    她越想越委屈,又开始挣扎。


    晏元昭被她弄得头疼,低声叱道:“你就不能像从前那样乖一点么!”


    沈宜棠心头微震,一时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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