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贺岁愉本来想,……


    贺岁愉本来想,等她身体好一些以后,让赵九重陪她一起,去把地道里的几箱铜钱还有玉石拉回来,顺便给张顺收尸。


    到底相识一场,留着张顺一个人死在他乡地底下,贺岁愉心里总是过意不去。而且,不应该在一个人濒死的时候考验他的道德,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而已。


    赵九重知道贺岁愉想做的事情以后,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这些事儿他去办就行了。


    他怕贺岁愉故地重游,到时候晚上回来又噩梦不止。


    还有一个原因,张顺的尸体已经在地道里放了好几天了,再放下去,到时候就臭得没法往上弄了。


    他低调地把几箱铜钱和玉石拉回了贺岁愉现在住的院子,然后又跑了一趟,拉着张顺的尸体送去火化,然后抱着一罐子张顺的骨灰回来了。


    郭威大军班师回朝,贺岁愉的身体还没好全,还需要再修养一阵子,赵九重不想这次又把贺岁愉一个人抛下,因着他此次平叛立了功,所以特意向柴牙内寻了个恩典,晚些时候再回开封。


    贺岁愉也让赵九重帮忙找寻过鲁壮的尸体,但是却没有找到。


    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时,她买了一辆马车,马车里装着几箱铜钱和玉石,还有张顺的骨灰盒,留给贺岁愉的地方只有不大一块儿。


    赵九重驾着车带她离开永兴,去开封。


    何老板住在开封,马车里的这些东西都是要交给他的。


    离开永兴的那日,下了好大的雪。


    赵九重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仍然不免被密密麻麻的雪花浸湿衣衫。


    贺岁愉掀开马车帘子,看见漫天的鹅毛大雪,冷风灌进来,冻得她猛地一激灵。


    可以想见,这场大雪之后,又要冻死不少人了。


    ***


    永兴离华山很近,既然已经到了永兴,赵九重想着,就干脆去华山走一趟。


    他一直牢牢记着,半年多以前受那山间老道的救助,答应替他去华山赴他与他师兄的棋局之约。


    华山山路崎岖难行,陡峭处不知凡几。


    赵九重本来想让贺岁愉在山脚下等的,但是贺岁愉听山脚下的百姓说山上有座云台观,观中的老道士解签很有几分本事,所以贺岁愉也想上去看看。


    赵九重拗不过她,只好让她一起去了。


    上山的山路的确很难走,有不少路段都十分陡峭艰险,一个不留神,可能就会跌下万丈深渊。


    贺岁愉大病初愈,若非赵九重一路拉着她,靠她自己还真爬不上来。


    两人天不亮就举着火把开始上山,贺岁愉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比不得从前的体力,一路走走停停,二人走到天黑,才爬到山上的云台观。


    幸好最近几日未曾下雪,云台观的位置也不高,华山的山顶有厚厚的积雪,但是他们从村子里走到云台观这一路上倒是没有积雪。


    或许是因为两人来得太晚,那道观的门已经关了。


    入了夜,山间格外冷,还常常有刺骨的寒风无情地刮过。


    寒风掠过山岭间,吹得山间树叶哗啦哗啦作响,虽然有月亮,但是清浅的月光不比强烈的日光,照下来也于事无补,山岭间一片黑漆漆的,还怪可怕的。


    即便贺岁愉上山之前就特地多加了两件衣裳,顾不得爬山笨拙,比之前穿厚了许多,但她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站在原地冷得直跺脚,活动着身体驱寒。


    赵九重上前去敲门。


    贺岁愉跟在后面走上台阶,在月光的照射下,打量着这座道观的外观。


    不一会儿,门开了。


    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道长将大门开了一半,看见站在门口的赵九重和贺岁愉。


    他打量着二人衣着打扮,问道:“你们可是要借宿?”


    赵九重拱手,“请问观中是否有一位名叫陈抟的道长?”


    “你找我师祖做什么?”青年道长奇怪问。


    “是这样的,”赵九重笑着回答,“我受人之托来见陈道长一面。”


    “受何人之托?”青年道长问。


    “陈道长的师弟。”赵九重回答。


    “你从青州而来?”他又问。


    赵九重说:“不,只是在半年多以前路过青州。”


    青年道长知道自己确是有一位隐居在青州的师叔祖,让开了身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请进吧。”


    赵九重和贺岁愉二人进来,院子里的风比外面小了许多,不像外面山间的风那样冷冽刺骨了,温和了不少,贺岁愉觉得被吹得冰冷的脸蛋儿稍微有一点儿回温。


    那青年道长一边拴上门,一边对赵九重说:“不过,师祖已经歇下了,你若是有急事,我去通禀一声。”


    “不是什么急事,”赵九重笑


    道,“明日再见也是一样的,左右我二人也要在贵观借宿一晚。”


    青年道长领着赵九重和贺岁愉去了后院的房间,他们的房间挨在一处。


    道长打开了其中一个房间的门,领二人看过。


    房间很小,屋子里面也没什么摆设,但是打扫得很干净,只是因为山上潮湿,有一点点淡淡的霉味儿,不过无甚大碍。赵九重和贺岁愉吃过的苦多了去了,都不是什么挑剔的人。


    两个房间都是一样的,是专门供上山来道观求签的人或是路过借宿的行人住的。


    青年道长领着他们到了房间门口就离去了。


    又是一阵寒风吹来。


    “咳咳——”


    贺岁愉也许是吹了冷风,有些受凉,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赵九重本来还在看那小道士在月光下走远的背影,听到贺岁愉的咳嗽声,立刻转过身来,面露关心道:“你没事儿吧?”


    贺岁愉摇摇头,“没事儿,睡一晚应该就好了。”


    今天走了一整天的山路,虽然中途短暂地休息过好几次,但是贺岁愉还是累得不轻,脚趾和脚底板磨得生疼,小腿也酸痛不堪。


    现下到了要来的地方,心上吊着的那根弦儿松了,浑身的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像潮水一样席卷和裹挟着她。


    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伸手推开房间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月光照亮了门口地面,在地上投射出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


    “太晚了,我累了,先去休息了。”她满脸疲惫地说。


    赵九重点点头,应道:“好。”


    说罢,贺岁愉走进屋,关上了房门。


    赵九重本来要进自己的房间去,忽然又想起什么。


    他转过身子,趴在她房门前,大声道:“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及时叫我!”


    “咳咳——”屋子里传来两声压抑的咳嗽声。


    不一会儿,贺岁愉略有些哑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知道了。”


    赵九重听到她的回答,这才进了自己的房间去。


    ***


    第二日一早,


    赵九重在青年道长的带领下,去见了他的师祖,陈抟道长。


    这陈抟虽然是那青州老道长的师兄,但是看起来却比那道长年轻许多,起码他的胡子仍然是黑色的,脸上的皱纹也少了许多。


    赵九重表明自己的来意。


    陈抟坐在凉亭里的石桌旁边,一手摸着胡子,高深莫测地笑着打量他。


    陈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太久。


    赵九重叫他看得摸不着头脑,他正要问时,那老道长叫他坐下。


    赵九重在陈抟对面坐下。


    “小友从何而来啊?”


    赵九重见这老道士和蔼可亲,如实回答:“我从洛阳来。”


    老道长捋着胡子,接过话头,称赞起了赵九重的家乡。


    “洛阳是个好地方啊,《尚书》有言,‘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作召诰’,河洛之地,自古便有龙气汇聚之说。”


    赵九重立刻便想到了洛阳在军事上极有利的地形,笑着道:“洛阳北有黄河,南有嵩山,东有虎牢关,西有函谷关,四周山河环绕,易守难攻。据洛阳,便可控以三河,固以四塞,自然是当之无愧的龙脉。”[注]


    陈抟听到赵九重的话,笑着捋了捋胡子,并不多言。


    他话头一转,说起了棋局之事,“小友既是受我师弟之托,来赴我这棋局之约,那我师弟可曾与你说了?我这棋局可不是白下的,是有酬注的。”


    “这倒是未曾与我说过,”赵九重略有些惊讶,不过并不大在意此事,很平静地问,“那道长想以何物作为赌注?”


    老道士看向远处云遮雾绕的苍茫山岭,笑着说:“我们便赌这华山如何?”


    赵九重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好,这可是您说的,我们便以这华山做赌!”


    这华山既非他的所有之物,这老道长跟他以华山作为棋局输赢的赌注,这不是与他开玩笑,逗他这个年轻人么!赵九重压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空口无凭可不算,咱们得立个字据。”陈抟说着,便取纸笔来,唰唰写下了一张字据。


    赵九重爽快应下,在字据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老道士见赵九重签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日光掠过树梢,将树叶的影子照射在地面上。


    冬日里的太阳并不像夏日的那么炎热,照在身上很舒服。尤其是早上的太阳,尤为难得,能够驱散冬日的寒冷。


    太阳一点点往上爬。


    随着时间的流逝,清浅的日光从亭子的顶部一点点滑下来,渐渐地,阳光从旁边照射进来,落在二人的棋局之上。


    “是我输了。”赵九重看着面前的棋局,心服口服地说,“道长棋艺高超,不是我这等晚辈轻易可比的。”


    陈抟笑着说:“小友落子干脆,屡出奇招,亦有贫道不及之处啊。”


    赵九重起身,“叨扰道长多时了,那晚辈就先告退了。”


    老道士笑着送赵九重离去。


    赵九重回来以后才发现,贺岁愉的房门竟然还是关的。


    第62章 第62章他敲了敲门,无……


    他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阿愉,你在里面么?”


    没有人回答。


    他叫了两声,还是没人回答。


    他犹豫再三,想起她昨晚的咳嗽声,他还是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


    果不其然,她躺在床上睡着。


    既然人在屋子里,那他刚刚叫了好几声无人应答,而且他那么大的动静,她仍然能好好地躺在床上安睡,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这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赵九重走近,看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伸手一探她的额头,果然是发烧了。


    额头滚烫,她昏迷不醒,也不知道是烧了多久了。


    赵九重不会医术,见贺岁愉烧的昏迷不醒,当即便出去找云台观中其他人来帮忙。


    幸好观中的陈抟道长精通医术。


    赵九重请他过来替贺岁愉诊治以后,开了一帖药方子,又让那青年道长领着他去抓药煎药。


    他煎了药端回来,喂贺岁愉喝下去。


    傍晚时,又喂了一次,一碗乌漆墨黑的中药灌下去,没过多久,贺岁愉终于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了。


    赵九重一直在床边守着她,她醒过来,他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看吧,叫你好好在山底下村子里待着,怎么就非上来不可了?”


    贺岁愉被嘴里浓重的药味儿苦得犯恶心,这段时间喝的药,比她上辈子加起来都要多。


    她苦得脸皱成一团,连嘴都张不开,伸手示意赵九重给她递杯水。


    赵九重递给她水,她咕嘟咕嘟灌了一杯子下去,才有功夫回答他:“你不懂,我自然有我的要紧事要做。”


    “什么事儿这么要紧,不能由我代劳?”


    贺岁愉没回答他了。


    得了风寒以后,便困极了,贺岁愉没什么精神跟他说话。


    赵九重见她睡着了以后,替她掖了掖被子,然后就出来了。


    他没什么事情可做,于是又跑去跟陈抟下棋。


    陈抟虽然说话有些玄里玄乎,故意说一半藏一半的,但是博学多才,豁达超脱,赵九重与陈抟谈论起来也颇为尽兴。


    因着贺岁愉养病,赵九重和她便在华山上多住了几日。


    某一天,


    贺岁愉起得格外早。


    若放在她上一世,不过区区小感冒,顶多两三天就好了,现在这个风寒能要人命的时代,即便陈抟道长的医术高超,她也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身体才恢复。


    几只灰雀落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啾啾啾地叫着。


    贺岁愉进了大殿,一抬头,便看见威严庄肃的真武大帝塑像。


    她在蒲团上跪下,虔诚地磕了个头,在心底里诉说自己的心愿,然后捧着签筒摇出了一根签子。


    她紧张兮兮地把它捡起来,翻过来看到了签子上的字。


    签子上写着:危险高山行过尽,莫嫌此路有重重;他日定有春风来,此心安处是吾乡。[注]


    贺岁愉看见最后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不禁手抖了一下,签子“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从这句签文中看到的意思,并不是她所期望的。


    当然也许是她会错了意,她毕竟不是专门解签的人。


    只是,她心头仍然有些不妙的感觉。


    正当她走神时,旁边一只手帮她捡起了地上的签子,贺岁愉抬头望去,是一个老道士。


    自打入了云台观那晚以后,她就一直病着,没有出过房门。陈抟替她诊病的时候,她发着高烧昏迷不醒,并没有看见他长什么样子。


    所以,贺岁愉并不认得这就是赵九重专程来华山要找的那个道士。


    老道长捡起了贺岁愉摇出来的签子,目光扫过签子上的签文,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始终是那副和气带笑的模样。


    贺岁愉满心虔诚地问:“敢问道长,这签文是何意义?”


    陈抟慢悠悠地回答:“柳暗花明,否极泰来,善信是身负造化之人,即便一时受苦受难,但是最终会迎来云开雾散,苦尽甘来。”


    “那我所求之事?”贺岁愉急迫地问。


    道士摇了摇头,“此乃天机,贫道亦不知,不过既然签文已经给出了指示,善信不如便顺应天意。”


    说罢,老道士将木签递给她。


    贺岁愉自打听到了道士的话以后,脸上不由露出失落的神情,见老道士将木签子递过来,便伸手接了过来。


    “那这签文……”她看着签字上古朴的字迹,迷茫地问,“于我而言,是好还是不好?”


    “这……”陈抟笑着看向贺岁愉,睿智的目光仿佛要照到贺岁愉的心里去,贺岁愉不知为何猛地一激灵,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一般。


    他捋着胡子,玄之又玄地说:“贫道说不好,也许善信今日觉得它不好,明日就觉得它好,也许明日觉得它不好,后日就觉得它好。”


    贺岁愉听了他的话还是很不明白,蹙着眉头问:“那我要是一辈子都觉得它不好呢?”


    “那这便是下签。”老道士理所当然地说。


    贺岁愉:“……”


    她嘴角扯出来一个僵硬的笑,没再跟这老道士多话,从蒲团上爬起来走了。


    村里的百姓还说这云台观解签灵验呢,她看也不过信口胡诌罢了。


    若是这般解签,那她也能来干这活儿。


    气归气,但是临下山那一日,贺岁愉还是把身上最大的那锭银子掏出来做了香油钱。


    她虔诚地在真武大帝的塑像面前磕了三个头。


    帝君在上,信女贺岁愉虔诚敬拜,祈愿您能早日送我回家,回到我原本的时空。


    她在心里默默说完以后,忽然又想到了签文上的那两列字,于是又在心里补充道:如果不能的话,那祈愿您能保佑我平平安安,大富大贵,保佑早日天下止戈,百姓安居乐业。


    赵九重看见贺岁愉放了那么大一锭银子,不由有些纳罕,她往日里花钱可没这么舍得。


    而且,他们从前穷苦的时候,只要路遇道观和寺庙,她都要进去检查有没有供品供果和香油钱的,这从前看着也不像是信这些的人啊。


    怎么突然就变成虔诚信徒了。


    赵九重心里这么想的,待出了大殿,便也这样问出了口。


    至于为什么不在大殿里问,赵九重对神佛还是心怀敬畏的,这样的问题不好贴着帝君他老人家的脸的问。


    贺岁愉目光看着一望无际的苍茫山岭,语气有点惆怅:“有些事情,若人力无法达到,那么就只好求助于神佛了。”


    ***


    两人离开华山地带,又往襄州去了。


    鲁壮死在永兴,连尸体都找不到,贺岁愉想要亲自去见一面他的家人,送些银钱给鲁壮的妻儿。


    鲁壮跟着她跑了一趟永兴,人就没了,这件事贺岁愉需要给鲁壮妻儿一个交代。


    贺岁愉和赵九重到达襄州的时候,正月刚结束没几天。


    原本正月十五左右就该到的,但是沿路又下了好几场雪,马车难行,所以拖延了几日。


    贺岁愉本也不急着赶路。襄州距离永兴路途遥远,如今这个时代,消息传递极其的慢,鲁壮的妻儿一定还不知道永兴发生叛乱的事情。


    晚几日到,还能让他们过个好年。


    贺岁愉的马车驶进襄州城,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商铺房屋,她顿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鲁壮的家在城西,入了城以后还要走上许久。


    春节刚过去不久,家家户户都贴着崭新的桃符,钉在门框两边,一边写着神荼,一边写着郁垒,新桃木呈现出柔和的浅棕色。


    城西的房子大多低矮密集,贺岁愉之前在襄州做过生意,知道这边住的都是家里条件不大好的穷苦百姓。


    贺岁愉没来过鲁壮家,只是听他说起住在这一片,但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里,他们边走边问,最终问到了鲁壮的家。


    贺岁愉上前去敲门,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开了门,妇人看着也不过只是三十来岁,鬓边已经生了许多白发。


    妇人看见贺岁愉和赵九重体面的打扮,有些怯生生的问:“你找谁?”


    “请问您是鲁壮的夫人吗?”贺岁愉客气地问。


    妇人点头,“是,我夫君是姓鲁,名壮。”


    贺岁愉抿了抿唇,问:“方便让我们进去说吗?”


    妇人让开路,请二人进去。


    院子也小小的,院子里堆了一堆木柴,放着一张用石头垫起来的瘸腿木桌子,然后就彻底没了地方。


    贺岁愉和赵九重在桌子边的长板凳上坐下。


    妇人还把女儿叫出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贺岁愉心中有几份惶恐地接过水。


    小姑娘看着约莫七八岁的模样,同样也是面黄肌瘦的,穿着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怯生生地躲在她娘身后。


    她好奇地看着贺岁愉身上的漂亮衣裙,眼睛亮晶晶的,目光落在贺岁愉的裙子上都挪不开眼。


    贺岁愉今天穿了一件茶白的衣裙,头上插着两支素色银簪子,并没有什么多的配饰,浑身上下称得上是朴素。


    但即便是小女孩也能看得出来,贺岁愉身上衣裳的布料比他们要好上许多,她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裙。


    贺岁愉忐忑不安地坐在板凳上,两只手端着小姑娘刚刚递给她的水,指尖捏在杯壁上,指腹被按得发白。


    一抬头,她便看见母女俩淳朴的、相似的脸。


    一时之间,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原本要说的话在喉咙里卡住,憋得她呼吸都不畅起来。


    那妇人满脸殷切期盼地问:“是我夫君有什么消息请二位贵客捎回来吗?”


    小姑娘闻言,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贺岁愉的脸。


    贺岁愉想,当断则断,既然已经到这等关口,越拖便越是惹得鲁壮的家人伤心。


    她鼓足勇气,正要开口时,外面忽然传来了响动。


    “娘,咱们家门口怎么有一辆马车啊?是不是爹回来了?”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牵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跑进来,人还没出现,兴冲冲的说话声就已经传了进来。


    第63章 第63章贺岁愉掐了掐手……


    贺岁愉掐了掐手心。


    “我……”她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妇人的脸上,“我是之前同鲁壮一起去永兴做生意的。”


    妇人顿了一下,脸上出现一种茫然的神情,“我们家鲁壮没跟您一起回来?”


    “他……”贺岁愉抿了抿唇,嗓子有些干哑地说,“永兴发生了叛乱,鲁大哥在叛乱中身亡,很抱歉,我没找到他的尸体。”


    妇人顿时一脸如遭雷击的表情,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连同脸上的表情都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


    抓着妇人大腿的小女孩也愣住了,一


    张又黑又小的脸微微仰起,楞楞地看着贺岁愉。


    妇人怀疑是自己没听清楚,白日里陷入了梦魇。


    “你……”她艰难地开口,“你说……什么?”


    妇人的话还没说完,旁边那十一二岁大的男孩猛地冲了上来,抓着贺岁愉的胳膊,像一头着急的小兽,着急地大喊:“你说什么!你说我爹怎么了?”


    除了年纪最小的那个小男孩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外,在场的其余诸人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表情。


    贺岁愉看着这一家子脸上仿佛天塌了一样的表情,眼眶发酸,心里像被无数只蚂蚁啃食一样,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愧疚像潮水一样袭来。


    看着几人仍然紧紧地盯着她,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不得不复述一遍,“永兴发生叛乱,鲁大哥没了。”


    那妇人当即晕了过去,倒了下去。


    贺岁愉一惊,但她站得有些距离,中间还有鲁壮的大儿子隔着,来不及扶鲁壮的夫人。


    幸好鲁庄的大儿子反应快,余光中瞥见他娘晕了,及时扑过去扶住了他娘,“娘!娘!”


    鲁壮的大儿子赶紧掐她娘的人中,好一会儿,鲁壮的夫人才悠悠转醒。


    妇人醒了以后,看见站在她面前的贺岁愉就开始哭,抱着儿子痛哭流涕。


    旁边的女儿也凑了过去,抱着母亲和哥哥哭。


    最小的那个孩子虽然还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娘在自己面前晕过去,又看见娘和哥哥姐姐们抱在一起哭,于是,他受到这氛围的感染,也开始嚎啕大哭。


    他张开手,要娘和哥哥姐姐们抱他,但如今的情形没有人顾得上理他,于是,他哭声愈发响亮了,迈着小步子,摇摇晃晃朝母亲走去。


    “我爹没了,为什么你还好好地站在这里?”鲁壮的大儿子忽然抬起头来,横眉怒视贺岁愉,“你们不是一起去的吗?既然永兴发生叛乱了,为什么你没死?”


    贺岁愉张开嘴,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张开的唇狠狠颤了一下,又默默闭上了。


    她的心像是泡在酸水里那样,心里直发酸,心口的冰冷刺痛让她整个人都微微痉挛起来。


    男孩儿眼睛通红,冲她怒吼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那夫人恸哭的声音不知何时止息,仿佛被儿子的话惊醒似的,一双哭红的眼睛,也楞楞地看着贺岁愉。


    贺岁愉感受到他们投来的目光,难得地有些手足无措,这目光让她几乎被愧疚的潮水湮没,让她无所遁形。


    忽然,赵九重挡在了她的身前。


    “永兴叛乱,死者无数,她也是九死一生才活下来的,差一点点就没命了,你们不能因为自己亲人的离世,就将怒火发泄在无辜之人身上,要怪就该怪发动这场叛乱的人。”


    鲁壮的大儿子被赵九重说得哑口无言,只是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贺岁愉,像是要在贺岁愉身上盯个窟窿一样。


    鲁壮的夫人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向贺岁愉道歉,“刚刚多有冒犯了,姑娘赶了这么远的路专程来知会我们,是我们招待不周。”


    “鲁壮是为我驾车,跟着我一起去永兴做生意的,你们怪我也是人之常情。”贺岁愉垂着眸,不大敢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大包碎银子和铜钱,放在桌子上,“鲁壮走了,你们一家的日子还要好好地过下去,这是应该给鲁壮结的工钱,以及我的一点心意。”


    “将来……”


    贺岁愉的话被打断,鲁壮的大儿子满脸愤恨地冲她喊:“你以为这些钱就可以买我爹一条命吗?”


    贺岁愉身形晃了一下,想起了鲁壮那张淳朴热情的脸,她知道不能,但人死不能复生,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够了!”赵九重呵斥一声,不满地看着鲁壮的大儿子,“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能因为自己的愤怒而恶意中伤别人,她也是永兴之乱的受害者,她和你爹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赵九重最后一句话音落得格外重,仿佛某种郑重的警告。


    鲁壮的大儿子磨了磨牙,没再说话。


    贺岁愉继续刚才她要说的话,“将来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若我还活在这个世上,也尽可以来寻我,我叫贺岁愉,接下来几年大概会住在开封府。”


    经此一事后,贺岁愉实在没了什么折腾的心思,她想,不如自此以后便留在开封府。人生在世,安生日子最为难得,尤其是在一个乱世。


    “可以来京师这个地方寻我。”她在桌子上放了一张写了一行字的纸条,这是她来鲁家之前,提前写好的。


    她留的是何福殷宅子的地址,何福殷走之前将开封府何家的地址告诉她了,她在开封暂且没有住的地方,只能先留何家的地址了。


    若鲁壮的家人将来有需要找她时,去何家找她,她也能通过何家知道消息。


    她深吸一口气,对鲁壮的夫人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就告辞了。”


    说罢,贺岁愉跟赵九重离去。


    贺岁愉爬上马车,赵九重驾着车很快便消失在巷子口。


    ***


    因为从鲁家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贺岁愉和赵九重二人便在襄州城住了一晚,第二日再出城,这次没有其他要去的地方了,他们一同前往开封府。


    乾祐二年,三月末,


    贺岁愉到了传说中的开封府。


    她一睁眼就是在沧州城,在偏远小城见过了凋敝和荒凉,后来又经历战火死里逃生,乍一看到开封府如此繁华热闹的大城,还很不适应。


    街边到处是卖各种各样东西的小贩,街头还有变戏法儿的,热闹极了,大家都围着看,喝彩声一片。


    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贺岁愉的马车行了不远一段路就被卡住了。


    一路走走停停,他们清早入城,花了小半日功夫才按照何福殷给贺岁愉的地址,找到何家的宅子正门。


    贺岁愉去门房那边报上门号以后,那门房既惊又喜,“贺姑娘怎么现在才来?我们老爷都等您好些日子了!”


    “我们老爷本来以为,您正月末就会来的,之前老早就交代过我们,叫我们侯着您了,等您来了不必通禀,直接带您进去。”


    知道贺岁愉的马车里拉着重要的货物,他当即便给贺岁愉开了门让赵九重赶着马车进去。


    贺岁愉已经从马车上下来了,由另一个门房领着进去见何福殷。


    那小厮走在前面,贺岁愉走在后面,被何家的大院子惊了一下,没想到何家这么宽敞,她本来以为开封府寸土寸金,何家的宅子应该也没多大。


    看来,何老板比她想象得还要有实力一些啊。


    那边下人早去知会了何福殷,贺岁愉没在书房里等多长时间,何福殷就来了。


    “阿愉,”何福殷快步走了进来,一看贺岁愉便惊了一跳,“怎的瘦了这么多?”


    “在永兴出现了一些意外……”贺岁愉将永兴发生的事情都一一讲给了何福殷听。


    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她略去了她亲手杀了张顺的事情,只是说张顺死于叛乱之中,她找到了张顺的尸体,所以将他火化了带回来。


    何福殷听完永兴的惨像以及贺岁愉遭遇的事情,痛哭流涕道:“阿愉你受苦了!若不是替我跑这一趟,也不用遭这么大的罪。”


    何福殷像一个长辈一样,心疼地看着她:“想


    你一个小姑娘在异地他乡孤立无援,又遭逢叛乱,此间绝望与痛楚,岂是三言两语能表达清楚的?”


    即便永兴的噩梦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了,但贺岁愉时常还是会梦到叛军杀人剖肝,以及永兴人相食的可怕景象。


    她依旧能会回忆起来,在黑暗的地道中苟且偷生、艰难度日的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


    现如今,听闻何福殷此言,想起在永兴城的种种遭遇,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吸了下鼻子,咽下喉间苦楚。


    “永兴乱之前,我买了一批玉石藏在地道里,保住了,我将它们拉回来了。”说着,她站起身,“东家跟我去看看吧。”


    她抿了抿唇,“还有张顺的骨灰我也带回来了,要劳烦东家把他安葬了。”


    何福殷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和瘦削的脸颊,也是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他叹了口气,“阿愉,辛苦你了。”


    何福殷走出书房门,贺岁愉跟在后面,赵九重驾着马车进了大门以后,便一直在前院的空地上等着。


    书房和前面的大院子离得不远,出了书房,走不了几步就到了。


    贺岁愉很快就和何福殷走到了马车不远处。


    赵九重散漫地坐在回廊下,一条腿曲着踩在廊凳上,一条腿随意地搭下来,见到贺岁愉和何福殷来了,才从回廊里出来。


    马车被何家的小厮驾去后院了。马车里的几个箱子刚刚都已经被何家的小厮搬出来了,被摆在空地上,旁边还放着一罐骨灰。


    第64章 第64章自从知道贺岁愉……


    自从知道贺岁愉在永兴遭遇的事情以后,何福殷觉得,之前是他考虑不周,光想到贺岁愉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没考虑到贺岁愉一个姑娘在外行商,会比他所预料的更不容易。


    所以,何福殷劝说贺岁愉就留在开封,她现在瘦得跟一张纸一样,便好好歇上一阵子。


    赵九重只在开封府待了几日,便又随大军前往邺都了。


    贺岁愉在开封府没有住的地方,所以便暂时住在何家,何福殷感动于贺岁愉在永兴发生暴乱的情况下,九死一生活下来,不仅将贩卖茶叶的钱拉回来了,还拉回了一车永兴的玉石,他对贺岁愉心有愧疚,有心补偿她。


    何福殷的夫人也是好相处的人,对贺岁愉多有照拂,尤其是知道贺岁愉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时,对贺岁愉的怜惜之心更甚。


    贺岁愉就这样暂且在何家住下了。


    永兴之乱带给她的阴影太深,那些痛苦仍然在午夜梦回时历历在目,她失去了再折腾下去的力气。她想,就这样落在开封府过安生日子也挺好的。


    过习惯了之前四处跑商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骤然闲下来了,贺岁愉一开始还有些不大习惯,总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时间也过得快极了,这一天还没做什么呢,又结束了。


    在何家住了一段时日,贺岁愉才养回了一些肉,虽然还是比之前瘦一些,但是看起来总算不是那副刮阵风就能吹跑的样子了。


    何夫人自从得知她没有亲人在世以后,就想着要何福殷给贺岁愉介绍两个青年才俊,若有合适的,能成的话,贺岁愉将来在开封府过日子也有个帮衬。


    贺岁愉本来想婉拒,但实在架不住何夫人一片真心,又态度热情。


    她想着,左右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合适的青年才俊,等到时候再说算了,实在不喜欢也可以拒绝。


    贺岁愉在何家住了大半个月以后,


    一日,


    贺岁愉正在何夫人的屋子里帮何夫人一起算账。


    何夫人正感慨:“阿愉啊,多亏你了,要不然我一个人,还不知道要算到什么时候去!”


    “我最是讨厌算这些账本的了,之前香芸还在家的时候,还有她帮着我一起理账本,如今香芸嫁出去了,绣兰成天里只知道跟着她表哥跑,画屏只喜欢写写画画,我叫她了好几次,她都不愿意学管账,书翠又还太小,根本就坐不住,没一会儿就闹着要出去玩。”


    何福殷和何夫人育有四女一子,长女何香芸比贺岁愉还小一岁,今年十八岁,去岁冬天的时候成了婚,嫁给了何福殷一个生意上的朋友的儿子,听说那家人姓田,比何家的生意做得还大些,比何家更有钱,而且还和开封府一位大官是远房亲戚。而且,那郎君听说长的也是一表人才。


    阖府上下都说,大小姐嫁得好。


    老二何绣兰今年十六岁,已经同她一个远房表姑家的儿子订了婚,听说那男子已经考中了秀才,何福殷掏了一大笔钱,把他送进开封府一家书院读书。


    老三何画屏今年十五岁,是个当之无愧的才女,贺岁愉见过她的字,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老四何书翠今年才十三岁,一团孩子气,还是爱吃糖的年纪,每次见了贺岁愉都声音甜甜地叫她贺姐姐。


    何福殷和何夫人还有个小儿子,今年刚刚六岁,请了个先生在家里给他开蒙。何福殷对这孩子寄予厚望,希望这孩子将来继承他的家业,所以就早早请了个先生来教他识字。


    何夫人放下账本,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真是家里没一个能帮得上我忙的,我要是有你这么个聪明又能干的女儿就好了!”


    贺岁愉虽然暂时住在何家,何家夫妇都待她像是养女一般,但是她心底里还不至于失了雇主与雇员的分寸。


    她从账册中抬起头,笑着夸赞道:“几位小姐聪明伶俐,都有各自喜欢和擅长的事情,一向又孝顺夫人,夫人这才是真正的好福气呢!”


    何夫人坐在这里看了一上午的账本子,打理账本弄出的那一点儿不快,叫贺岁愉的漂亮话瞬间抚平了。


    她笑开来,调侃贺岁愉:“怪不得我们家老爷说你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你看算账算得这么快就不说了,说起话来,更是叫人浑身都顺畅!”


    何夫人的话音刚落,外面一个丫鬟掀开帘子,快步走进来道:“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何夫人惊讶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口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听脚步声,那人是一路跑过来的。


    下一秒,门帘子被掀开。


    一个同贺岁愉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到何夫人膝盖上,哭着喊道:“娘,您可要为女儿做主啊!”


    何夫人看见匆匆忙忙跑进来的女儿满脸泪水,吓了一跳,连忙扶着跪在地上的女儿起来,关切地问道:“这是什么了?”


    “那田裕他……他……”何香芸一张口,刚说了四五个字,就忍不住痛哭起来,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何夫人见女儿哭得如此伤心,也着急起来,但是看见女儿情绪如此激动也不敢催促哭泣的女儿赶紧说出来。


    往日里最懂事乖巧的大女儿今日竟然失态至此,何夫人心中料到,恐怕是出了天大的事情。


    何香芸哭得不能自已,最激动的那一阵情绪过去以后,理智回归了一点儿,想起母亲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缓缓抬起头来,哽咽着说:“娘,女儿要与那田裕和离!”


    她的语气分外坚定决绝。


    何夫人见她情绪稳定了一些,不似刚刚那么吓人了以后,才敢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何香芸这才把在田家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母亲。


    原来,这何香芸自从去岁冬天嫁到田家以后,就一直受到婆婆的欺压。


    她那婆婆在人前倒惯是个一脸笑模样的和气人,但是背过了人以后,在田家的后院里,便日日把何香芸叫过去立规矩,去年冬天下着大雪也不曾有一日间断过,直到后来何香芸怀了身孕,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实在受不住磋磨,她怕伤了孙子,这才罢休。


    何夫人听闻女儿的遭遇,难过的同时,又是生气又是着急。


    “你这傻孩子,我上次去看你,你怎么不说啊?”


    “那个时候,祖母正病重,父亲还没从外地回来,我看您日夜操劳,满脸疲惫,又消瘦不少,我怎舍得让您再为女儿的事情忧心?”何香芸双眼含着泪情真意切道。


    何夫人在何香芸刚被大夫诊断出来怀孕时,去田家看过大女儿


    一次,后来何福殷从襄州赶回来,何家老太太去世,何家又是一阵忙乱。


    最忙的一段时间结束以后,何夫人虽然能抽得出时间,但是家中有人去世,还是新丧,何夫人便不好再上田家的门去探望女儿,免得冲撞了胎神。


    所以,虽然两家住在开封府城内,住处离得并不算太远,但何香芸出嫁至今,何夫人带着其他几个女儿只上门去探望过一次大女儿,便不知道,女儿在田家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你那婆婆往日里瞧着倒是个和善的人,没成想竟如此苛待儿媳!”何夫人气愤极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如此苛待与你,你那公公也不管吗?”何夫人红着眼眶问女儿。


    何香芸声音哑哑的,低低小小的,带着哭腔,可怜极了。


    “我公公倒是说过她两次,但是我公公不常在家,每次说了能管用一两天,过后我那婆婆也许是恼了有人护着我,就越是变本加厉地惩罚我。”


    “我可怜的女儿哟!”何夫人伸手将何香芸搂紧怀里,跟着女儿哭起来,“真是遭了大罪哟!”


    何香芸抿了抿唇,或许是情绪太过于激动,尽管她已经努力克制,但是上半身还是忍不住地微微颤抖。


    回到母亲身边,她压抑多时的委屈与愤懑,都像潮水一样在心头汹涌澎湃,然后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她眼泪哗啦哗啦地流,她紧紧抓着母亲膝盖上的布料,骨节凸起,仿佛用了几大的力气,“这些都不是我要与田裕和离的最主要原因,娘,您可知我腹中胎儿是如何没了的吗?”


    何香芸此话一出,何夫人才注意到,女儿的肚子是平的,按理来说,怀孕五个月的妇人肚子已经鼓起很高了,但女儿的肚子却是平坦的。


    “你……”何夫人闻言,不可思议地看向女儿的肚子,这才反应过来,“你腹中的孩子没了……”


    何香芸的眼泪像是不绝的河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我刚嫁进田家时,那田裕待我事事温柔,每每我被我那婆婆刁难时,他都会温声细语宽慰我,还时常在他母亲那儿替我说话,但是自从我怀孕以后,他便时常夜不归宿,我不过多问了两句,他就干脆搬到了书房去住。”


    “娘,您不知道,”何香芸表情难堪地哭着说,“满府里都笑我没本事,留不住男人,我那婆婆第二天得知消息,就又把我叫过去训斥了一顿,说我顶撞夫君,狭隘善妒,配不上他儿子。”


    何夫人已经气得发抖了,但是何香芸的话还没有说完。


    “后来,就是两个月前的事,他喝得酒气熏天,从春满楼赎了个妓女出来,要让她进门,给她抬姨娘,我不同意,情急之下与他吵嘴了两句,他、他……”


    何香芸哽咽起来,嘴唇都在颤抖,一时之间,情绪激动到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了?”何夫人见女儿颤抖成这个样子,料想发生了大事情,心像是被攥紧了一样,也跟着紧张,“他对你做了什么?”


    第65章 第65章“他当着那妓子……


    “他当着那妓子的面扇了我一耳光!”说到最气愤的地方,何香芸的声音骤然拔高。


    “当时我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他那一耳光力道太大,我没站稳,被那个力道带着滚下台阶,孩子……孩子当场就没了。”


    何香芸撑着一口气把话说完,声音越往后越哽咽,越颤抖,几乎泣不成声。


    说完这句话以后,便失了浑身的力气趴在何夫人的膝盖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何夫人也气得发抖,母女俩抱着哭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渐渐止住了。


    外面忽然又响起了匆忙慌乱的脚步声,何书翠掀开帘子跑进来,人还没进来,充满欣喜语气的稚嫩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娘,我听说大姐姐回来了?”


    何夫人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帘子被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三小姐何画屏娉娉袅袅地走进来。


    兴冲冲跑进来的何书翠和刚走进来的何画屏都注意到了伏在何夫人膝头哭得正伤心的何香芸。


    何书翠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何画屏惊讶地蹙起眉头,“大姐姐这是怎的了?”


    何香芸听到两个妹妹的声音,慢慢从母亲的膝头上直起身子,一双肿得像核桃似的红眼睛含着泪水,朝两个妹妹看去。


    何夫人安抚地拍了拍何香芸的肩膀,将何香芸在田家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两个女儿。


    何书翠听完,气愤不已,转头就要出去,小小的背影倔强极了,声音掷地有声,“我去打死那个姓田的!”


    何画屏原本也非常生气,但是叫何书翠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了要往外走的何书翠,“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出口就要打死人?而且,就你这小身板你能打得过谁?”


    何夫人也训斥何书翠,“你就不要添乱了,等你爹回来,让你爹去处理!”


    何书翠停住了脚步,捏着拳头转回身子,泪眼花花地看着何香芸,“大姐姐受苦了,你看你瘦了好多。”


    何画屏也担忧地看着何香芸。


    何香芸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我的事情你们就不要跟着瞎担忧了,爹爹和娘亲会替我处理好的。”


    田家没有替何香芸安排马车,何香芸这次是自己偷跑回来的,她刚出月子,身体还没完全养好,一路跑回来又大哭一场,没和两个妹妹说两句话就晕了过去。


    “香芸?香芸!”


    “大姐姐!”


    一时屋子里一片兵荒马乱,贺岁愉立刻出去请仁心堂的李大夫过来。


    仁心堂距离何家最近,而且何家同仁心堂的李大夫相熟,请他来给大小姐诊治,夫人也放心。


    很快,大夫请回来了。


    贺岁愉一直等着大夫诊过脉,开了药方子以后,才离开。


    何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婢女去抓药了,何夫人在何香芸的病床边守着,大夫说何香芸要卧床静养,所以贺岁愉还有何画屏跟何书翠姐妹二人便先离开了。


    刚离开何夫人的院子,何书翠就开始哭,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嘴里还骂着那田家人真不是东西!


    何画屏脸上也仍然是一脸担忧。


    贺岁愉走在最后,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书翠忽然转过头来,“贺姐姐,你是在外面做过生意的,见多识广,你说那田裕如此对待我大姐姐,咱们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好好收拾他一顿吗?”


    何书翠自打知道了田裕对何香芸做的事情以后,连大姐夫都不叫了,直接一口一个“田裕”,直呼其名。


    贺岁愉一顿。


    办法自是有,可是这田家是何老板的生意伙伴,他们几个贸然做什么,最是容易闯祸,而且这种事情,她一个外姓人怎么好插手?


    她还没想好如何委婉拒绝何书翠,何画屏便已经揪着何书翠的耳朵,扯得何书翠转过身子,直喊:“疼疼疼……”


    “我刚刚跟你说的话,还有娘和大姐姐刚刚跟你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是不是?”何画屏松开她的耳朵,点了点她的脑门,“大姐姐的事情爹爹和娘亲自然会处理好,你别耍什么花招,要是闯了祸,看爹爹不打你手板心!”


    何画屏一番教育以后,何书翠便老老实实地走路了。


    贺岁愉不用回答她的问题,也松了一口气。


    三人没走多远一截儿,


    正巧看到二小姐何绣兰正站在月亮门的门口,抱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胳膊撒娇,那男子想把胳膊抽回来,何绣兰却不松手,男子张口不知道说了什么,贺岁愉她们离得太远,听不见那男子说了什么,但是看见何绣兰在男子说完话以后,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男子收回胳膊,快步离开了。


    何绣兰仍然没有发现远处的贺岁愉三人,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男子离开的方向,年轻男子离开了好一会儿以后,也许是走得没影了,她实在看不见了,才转过身进后院来。


    何绣兰笑得满面春风的,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何书翠见何绣兰脸上一脸痴笑,气得冲上前去与她理论,“怪不得我们叫你一起去看大姐姐你不去呢!原来又是找林家表哥去了,整日里就知道跟在林表哥后面跑!爹爹和娘


    亲都说让你不要太主动了!”


    何绣兰脸上的笑容霎时收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关你什么事儿?还轮得到你管我了?”


    “大姐姐对你多好呀,”何书翠想起大姐姐瘦成那个样子,看见何绣兰没心没肺,笑得这么开心的样子,忍不住指责她,“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也不去看她!”


    “我又没说我不去,我这不是正准备去嘛!”何绣兰一脸无所谓地替自己辩解,“就是因为大姐姐对我好,所以我晚些去看她,她又不会生气。”


    何绣兰满脸厌烦地冲何书翠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要你多操心!”


    说罢,她扭过身子朝何夫人院子去了。


    何书翠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何画屏上前安慰她,“哎呀,二姐姐这不是去了嘛,你也是,管天管地,还管到二姐姐头上了,你怎么不敢对大姐姐这么说话?”


    何书翠不服气地争辩:“那大姐姐温柔贤淑,又不像二姐姐这么荒唐!”


    贺岁愉从何夫人院子里出来时,还拿了一本账本,这是要送去账房的。


    她跟何画屏还有何书翠说了一下,就率先离开,朝前院账房走去。


    天气渐热,紫藤萝开得正好,贺岁愉拿着账本穿过月亮门,从阴凉的藤萝树下走过,淡紫色的小花朵落在她乌黑饱满的发髻上,成为发间的亮眼点缀。


    贺岁愉到账房时,门是开的,但是贺岁愉进去发现桌子后面没人,留着一把黑色山羊胡须的账房先生不在。


    她心中有些奇怪,人哪儿去了?那账房先生一般这个时候不都在这里坐着么?


    那账房先生不是个会偷懒的人,也许是去茅房了,或者有急事出去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吧。


    贺岁愉拿着账本准备等一等,她正要找个椅子坐下,忽然听到书架后面有响动。


    何老板的生意做得大,在开封府也有好几间规模很大的铺面,生意很红火,账簿也多,这屋子里有两排书架是专门用来放账簿的,书架上密密麻麻码着账本册子,挡住了书架后面的东西。


    贺岁愉听到响动,便放轻了脚步朝书架后面走去。


    书架后面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抬起头,冷不丁看见贺岁愉,登时吓了一跳,手上的账本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贺岁愉认出来了这人,有点惊讶,“刘财?”


    何福殷去岁外出行商,带了两个家僮,除了死在永兴的张顺,还有一个叫做刘财的,就是贺岁愉面前这人。


    当初他们从随州一路同行到襄州,后来在襄州分别,因为刘财提前跟着何福殷回了开封府。


    “贺姑娘?”刘财也满脸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我过来送账本的啊,”贺岁愉回答说,她没料到刘财竟会率先问起她在这里的缘由,脸上的表情颇有点儿奇怪,“我还想问问你怎么在这里呢。”


    刘财把手里的账本插进书架上,“嗨呀,我也是来送账本的,老爷检查了开封府几个铺子的账本,标了几个地方,让我送过来叫吴账房再算一遍。”


    “我刚刚看见一只大蜘蛛在架子上爬,就跟着蜘蛛跑到架子后面来了,还抽了一本账本,准备拍死那只蜘蛛呢!”刘财解释说。


    贺岁愉扫视一圈,没看见蜘蛛,“那蜘蛛呢?”


    “哎呀,我动作太慢,叫它跑了!”他一脸懊恼地说。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响起了脚步。


    是吴账房回来了。


    他一进来就看见站在书架旁边的贺岁愉。


    贺岁愉自从身体好了一些就闲不住,帮着何福殷还有何夫人理账,是常来账房的人,吴账房早已经认识她。


    吴账房一脸愧疚地朝贺岁愉拱手,“不好意思,昨儿个吃坏了肚子,去茅房去得久了些,叫贺姑娘久等了。”


    “没事,没等多长时间。”贺岁愉朝吴账房走过去,把手里的账簿递给他,“这是夫人叫我拿过来的账本。”


    刘财也从书架后面走出来。


    吴账房刚接过贺岁愉手里的账簿,一抬头看见刘财在这里,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小刘兄弟怎么在架子后面?”


    刘财笑着回答:“我看见一只大蜘蛛钻进了书架后面,想把它打死来着,结果让它跑了。”


    吴账房点头附和道:“这屋子里蜘蛛是有点儿多,我都不知道拍死多少只了。”


    贺岁愉闻言,方才心底对刘财那点儿疑心消了。


    不禁在心底里摇摇头,她有时候还真是有点儿过于多疑了,自打从永兴回来以后,看谁都不像是好人。


    吴账房问:“小刘兄弟突然过来,可是老爷有什么吩咐?”


    刘财便把刚刚对贺岁愉的回答拿出来又说了一遍。


    贺岁愉将账本交给吴账房以后,便离开了。


    她前脚离开,刘财后脚也从账房离开了。


    日上中天,该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贺岁愉准备顺道去厨房把自己的饭拿过来,用了午膳,下午应该能好好歇息一下。


    夫人那边的账本虽然还没整理完,但是大小姐还昏迷不醒地躺在夫人的院子里,夫人这两天肯定也顾不上这些事情,应该会过几天再叫她过去干活。


    贺岁愉从厨房领了自己的午膳,正往自己住的地方走,走到半路,夫人院子里的一个小丫鬟忽然迎面朝贺岁愉走来。


    “贺姑娘,夫人让我来问问您十五可有空闲?”丫鬟笑着道,“若得空的话,夫人想请您陪她去城外大相国寺上香。”


    贺岁愉自然是应下。


    她从永兴回来以后,偶尔还是会梦到那时的惨象,正好去佛寺里祛一祛身上沾回来的晦气。


    第66章 第66章四月十五,……


    四月十五,


    贺岁愉和何夫人一同去城外大相国寺上香。


    来大相国寺上香的人很多,香客来来往往,还有些年轻的未婚夫妻在这里相会。


    庭院中长着一棵极为粗壮的银杏树,像扇子一样形状的银杏叶子翠绿翠绿的,茂密的长满了树梢枝头,遮下一大片阴凉。


    银杏树上挂着许多细细的红色绸带,鲜艳的红色点缀在一片茂盛的翠绿间,煞是好看。


    红色的绸带上,是用细毛笔沾了黑色的墨汁写上去的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年轻男男女女们写下去的心愿。


    何夫人去求了个签,带着贴身丫鬟找寺庙里的和尚解签去了,贺岁愉自从上次在云台观那一遭以后,就对求签解签一类的事情没了兴趣,所以压根没去求签。


    何夫人这会儿有贴身丫鬟陪着,也不需要她一步不离地跟着,所以贺岁愉就先从大殿里出来了,看见不远处像大伞一样撑开的银杏树上,红色的绸带迎风飘扬,她下意识朝那边走了过去,想过去凑个热闹,仔细看看大家都写了什么愿望。


    贺岁愉刚走到树下,从风中拉住了一根飘扬的绸带,正要看时,余光中闪过一个略有点熟悉的面孔。


    她下意识朝左边看去,正好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拉着一个姑娘从银杏树下离开。


    男人的侧脸从贺岁愉面前一闪而过。


    男人头戴玉冠,腰间坠着玉佩,衣着华贵,那姑娘身上穿着半旧衣裙,早已经洗的发白,裙边还有些磨损,头上也只插着一根木簪子,没有其他首饰。


    贺岁愉想起刚刚看见的年轻男人那张脸,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她好像……见过这张脸。


    这不是何绣


    兰之前在月亮门前拉着不放手的那个男人么?何书翠说,那男人是已经跟何绣兰订了婚的林家表兄。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拉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


    贺岁愉回过神来再仔细看时,年轻男人拉着那姑娘,已经走远了,只留给贺岁愉一个远远的背影,根本看不见长相。


    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上次看见的和何绣兰说话的男人衣着寒酸,一副文弱书生的打扮,今日这男人看着衣着打扮,倒像是开封府哪家的公子哥。她刚刚也只看见了一眼,那男人就转过了身去,也许是她看错了未可知。而且上次隔得远,她也没太看清楚,何绣兰那个林表哥到底长什么样子。


    贺岁愉手里还握着刚刚拉过来的那一条红色绸带,但是视线仍然紧紧跟着那年轻男人,看着那年轻男人拉着那姑娘朝寺庙后山的方向走去。


    她正想要跟着他们上去瞧瞧,何夫人从大殿出来了,派婢女过来叫贺岁愉赶紧回去,说是家里有急事要夫人赶紧回去处理。


    贺岁愉只得收回目光,跟着何夫人走了。


    她和何夫人是坐一辆马车过来的,自然得跟何夫人一起回去,何夫人有急事要回去处理,她自然不能把没把握的事情说出来耽搁夫人。


    贺岁愉过来时,何夫人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了。


    贺岁愉爬上马车,语气充满歉意:“我第一次来大相国寺,觉得新奇便没忍住多看了一会儿,叫夫人久等了。”


    “没等多长时间,你这孩子也太客气了,”何夫人拉过贺岁愉的手,“本来是应该带着你好好逛一逛的,但是……唉……”


    何夫人叹了口气。


    贺岁愉见何夫人心情不大好,连忙问:“夫人为何叹气?”


    何夫人说:“老爷刚刚派人来说,田家人来了,田家老爷带着田夫人和田家大少爷亲自登门道歉来了。”


    贺岁愉摸不准何夫人的态度,也不好在这个关头多言,她一个腆着脸暂居在何家的外姓人,实在不好在人家的家事里面表达自己的什么态度和立场。


    于是,贺岁愉没说话。


    何夫人大概是心情不大好,所以也没有再和贺岁愉说什么。


    二人一路无言,坐着马车入城回了何家宅子。


    ***


    何夫人和何福殷跟登门道歉的田家三人说了什么,贺岁愉不清楚。


    第二天醒来,她去厨房拿自己那一份早膳时,才从厨娘们三言两语的议论中得知,田家大少爷今儿个一早就来接大小姐了,用过了早膳,大小姐就要跟田少爷回去了。


    何香芸在田家发生的事情,何夫人并没有声张,甚至还严密地捂住消息,可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原本应该在田家养胎的大小姐忽然跑回来,而且肚子里的孩子还没了,阖府上下,早已经众说纷纭,大家早就将事情的真相猜的差不多了。


    贺岁愉听到何香芸这么快就要跟田裕回去了,多少有点儿惊讶,毕竟何香芸那天哭得那么伤心,而且一直在说着要与田裕和离,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夫妻二人就和好了。


    贺岁愉提着早膳走到房间门口,却看见一个小姑娘抱着膝盖坐在回廊下。


    “书翠,你怎么在这里?”


    何书翠听到贺岁愉的说话声,才发现贺岁愉回来了,她抬起头来,哽咽着说:“贺、贺姐姐,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贺岁愉这才发现她在哭,泪水流得满脸都是。  :


    “你怎么哭了?”贺岁愉连忙走过去。


    何书翠如今才十三岁,比贺岁愉矮了快一个头,微微仰着头看着贺岁愉:“贺姐姐,我……我……我能不能进去说?”


    “当然,”贺岁愉一手提着自己刚拎回来的早膳,另一手推开房门,对何书翠道,“进来吧。”


    何书翠在桌子边乖乖地坐下,进了屋子以后,她哭的更厉害了,哭得一抽一抽的。


    贺岁愉也顾不上吃饭了,“发生什么了?”


    “贺姐姐,我、我大姐姐要回田家去了。”何书翠哭得厉害,短短一句话被她说得断断续续,“我、我不想让她回去,呜呜呜……”


    一句话刚一说完,就又哭了起来。


    贺岁愉见她张着嘴,像是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便没有急着插嘴,静静地坐在对面,耐心等她说完再说话。


    “我跟二姐姐还有三姐姐说,她们都不能理解我,她们还觉得大姐姐应该回田家,我实在不知道要跟谁说了,就只能来找你了,贺姐姐。”


    “田家对大姐姐那么坏,爹爹和娘亲为什么要答应让大姐姐跟田裕回去,那田裕之前都那样对待大姐姐了,而且田家的老婆子对大姐姐也不好,呜呜呜……”


    何书翠像倒豆子一样,把心里话一股脑地都告诉贺岁愉了。


    贺岁愉听了她的话,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何老板和何夫人明显是把这几个女儿往贤良淑德的方向培养的,当然效果也很不错,这效果尤其表现在大小姐何香芸和三小姐何画屏身上,听说何香芸未出嫁前是管家的一把好手,府内的许多事情压根不要何夫人操心,何香芸就能处理得妥妥当当,而且也得到何家下人的一致交口称赞。


    三小姐何画屏更是不需要说的温柔才女,书画双绝,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间尽显仪态端庄。


    就连恋爱脑的二小姐何绣兰也有一手出色的女红。


    贺岁愉听何书翠提起过,逢年过节,何绣兰就会送林家表兄她亲手绣的荷包或者香囊,何书翠之前瞧见了,觉得好看,想让二姐姐给她也绣一个,何绣兰都小气地不肯给她绣。


    四个小姐中,只有何书翠因为年纪小,最受爹娘的宠爱,所以管得松,任由她玩,把性子养得野了一些。


    贺岁愉有时候想,何老板多少有点矛盾,并不因为她是个女子就轻视她的能力,愿意花重金聘请她做帐房先生,却只一心培养最小的儿子继承家业,半点儿做生意的技能都不教给女儿。


    想当初,何老板口口声声说着遗憾夫人年轻时随父兄走镖,肆意闯荡江湖,嫁人以后却因为照顾孩子走不开,被困在后院里。他曾经说的这些话,其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转念一想,以何家的家底,何家的几个小姐又不必像她这个穷苦人一样,做工谋生,四处飘零,学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而且女子抛头露面做生意,如今世道这么乱,但凡门户高一些的人家,大多接受不了这样的儿媳,想必何福殷还是更情愿女儿们嫁个好人家,在后宅里安稳富贵地度过一生。


    贺岁愉做生意也吃了不少苦,永兴那一遭,更是差点儿连命都没了。何福殷的顾虑也有他的道理。


    但是这些内情,贺岁愉不能掰开讲给何书翠听,讲出来了,反倒是挑拨何书翠与爹娘的关系。


    所以对于何书翠的问题,她也只能敷衍过去,劝慰她说:“你爹娘也有他们的考虑,他们是大人,有些不能对你说的考虑,但是你要相信,老爷和夫人是真心疼爱你们几个孩子,自然也是真心为你大姐姐考虑的。”


    “三姐姐也说了和你差不多的话,可是……可是……”何书翠抬起头看着贺岁愉,眼眶里还挂着一颗将掉未掉的晶莹泪珠,“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子一定要嫁人呢?”


    “贺姐姐,你不是比我大姐姐还大一岁么?”何书翠的声音小了一些,语气小心翼翼的,似乎是怕冒犯了贺岁愉,但是她仍然很固执地非要问个结果,“为什么你就不用嫁人呢?”


    贺岁愉眼角抽了一下。


    好家伙,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说怎么就非得找她来倾诉烦恼,她碍于自己的身份,无非也就是说一些和三小姐对她说的差不多的话。


    贺岁愉顿悟,原来是要寻她“解惑”啊。


    第67章 第67章“我没有父母,……


    “我没有父母,自然没有人替我操心这些事情,而且我从前日子过得苦,连活下去都困难,哪里有心思想这些事情。”贺岁愉说。


    听到贺岁愉说自己没有父母,何书翠有些愧疚地低下头,语气歉疚地说:“不好意思,贺姐姐,我戳中你的伤心之处了吧。”


    贺岁愉笑了笑,不甚在意:“没事,我不大在意这些。”


    何书翠忽然反应过来贺岁愉话语中的漏洞,“贺姐姐从前的日子过得苦,那就没想过嫁人么?娘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贺姐姐那个时候要是嫁人了的话,是不是就不用为生计发愁了?”[注]


    贺岁愉这回是真笑了。


    傻姑娘,男人给的饭,能是那么好吃的么?


    指望着靠嫁人穿衣吃饭,这和赌博还有中彩票有什么区别?


    赌对方是个好心人,愿意给她一口饭吃?可是即便对方是个有担当愿意养家的男人,但是人心易变,经年累月之下,势必产生各种各样的摩擦。


    何书翠年纪还小,而且一向受到父母的宠爱,她还不明白手心向上要钱,是一种多么难受的活法。


    “贺姐姐,你笑什么?”何书翠满脸不解地看着她问。


    “你再长大一点就明白了,”贺岁愉耐心地说,“如果实在不是走投无路,就不要选择把自己的一生托付在一个男人身上这条路。”


    贺岁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说漏嘴了。


    她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何书翠愣愣地看着她,“贺姐姐是说……不要嫁人?”


    听到何书翠的话,她不由吓了一跳,“我可没这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要是回头何书翠跟何老板还有何夫人说了这些话,贺岁愉到时候肯定要被何夫人叫过去,肯定会觉得她带坏了他们的女儿。贺岁愉赶紧撇开关系,但是为时已晚。


    “所以姐姐才选择吃那么多苦,跟着我爹爹做生意吗?”何书翠反应很快,很快就从贺岁愉的话联系到了贺岁愉的行为。


    贺岁愉凑近了她,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你不要跟别人说哦。”


    何书翠眼睛亮晶晶地点了点头,“好,这是我跟贺姐姐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贺岁愉见何书翠不哭了,也怕她再问下去,问出一些别的什么问题,赶紧转移话题,“你用过早膳了吗?”


    何书翠点了点头,然后反应过来,“贺姐姐,我是不是耽误你吃早膳了?”


    她又伸手去摸贺岁愉拎回来的食盒,“哎呀,这都凉了。”


    “我去厨房再给你拿一份回来。”说着,她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不不不,不用。”贺岁愉连忙拉住她,“没事儿,这也能吃,别浪费了。”


    何书翠见贺岁愉拒绝的态度强烈,只得道:“好吧,那我不耽误贺姐姐你用早膳了,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找贺姐姐玩。”


    “嗯嗯。”贺岁愉点头微笑回答。


    何书翠推门出去。


    贺岁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哗——”一声,忽然,原本已经关上的房门又被推开。


    贺岁愉登时坐直了身子,原本已经放松的精神瞬间又紧绷起来。


    “对了,贺姐姐,端午快到了,你到时候跟我们一起去看赛龙舟吧!”何书翠将门开了一半,趴在门框上说。


    贺岁愉的肩膀放松下来,笑着回答说:“我明日就要去铺子里帮忙了,到时候再看,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去的。”


    “好啊!”何书翠也不强求,高高兴兴地应下了。


    门又关上了。


    贺岁愉将旁边的食盒拖过来,取出其中的馒头、米粥和小菜,没有荤菜,即便凉了也不大影响。


    何况,自打从永兴回来以后,贺岁愉就没再吃过肉了,对肉的阴影还没散去,还要再给她些时间忘却。


    贺岁愉用过早膳去找何夫人时,何夫人还有何家的三姐妹都送何香芸出去,这次何绣兰也在。


    何香芸的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几人一起将何香芸送到门口,何福殷今日也在,正站在前院与何香芸的夫婿田裕说话。


    田裕见何香芸出来了,连忙走过来伸手要扶何香芸,何香芸装作没看见,田裕原本还带笑的眼神,顿时划过一抹暗光,不过只是短短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仿佛刚刚只是贺岁愉的错觉。


    站在何夫人和何家小姐后面的贺岁愉微微蹙了蹙眉头。


    ***


    转眼到了端午那日,


    端午正是铺子里最忙的时候,贺岁愉忙的脚不沾地,何书翠之前的邀请她自然没办法去赴约了。


    她本来以为何书翠应该和何绣兰还有何画屏看赛龙舟去了,大概会玩得很开心吧,可能要到很晚才回去。


    出人意料地,她下午时就在铺子里看到了何书翠。


    太阳快落山,金灿灿的夕阳照在店铺门口,给店铺门口的匾额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贺岁愉把客人的东西递过去,送客人出去,结果就在门口看到了何书翠。


    “贺姐姐!”她一脸欣喜地朝贺岁愉招手。


    “你怎么来了?”贺岁愉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了她,十分惊讶,“你不是和你姐姐们看赛龙舟去了?”


    何书翠的小脸瞬间垮下来了,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别提了。”


    贺岁愉看得好笑,“怎么了?”


    “我二姐姐中途看见了林家表哥,所以就抛下我和三姐姐,追着林家表哥去了。”


    何书翠语气有点埋怨,“这林家表哥也是,之前我明明去问过他,他说端午要在家里温书的,结果他端午又跑出来玩,害得二姐姐怪起我来了。”


    贺岁愉没明白,“二小姐怪你做什么?”


    何书翠嘟着嘴,不大高兴的样子,“我信誓旦旦说林表哥不出门要在家温书,二姐姐才同我和三姐姐一起出去玩的,不然她铁定要去找林表哥的。”


    “也许是你林家表哥中途变卦了?”


    “对啊,”何书翠气呼呼的,“二姐姐非要说是我哄她,明明就是林表哥跟我说不来,结果在家根本学不进去,所以中途变卦,又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玩了!”


    贺岁愉脑海中闪过之前在大相国寺看到的那个年轻男人的侧脸,饶有兴味地问何书翠:“你林家表哥是一个人出来的?”


    “好像是吧。”何书翠有点不确定。


    不过,她没纠结这个问题,兴冲冲地和贺岁愉八卦道:“林表哥今儿个打扮得可俊俏了呢,我和三姐姐都差点儿没认出他来,还是二姐姐眼睛尖,隔着那么多人,一眼就发现了林表哥。”


    “二姐姐一边喊着‘林表哥’,一边跑过去的时候,林表哥羞得脸都红了,他一开始还想躲呢,结果被我二姐姐一把抓住了。”


    越听何书翠的描述,贺岁愉就越怀疑那天在大相国寺看到的男人,就是何绣兰的未婚夫。


    贺岁愉挑了挑眉。


    这林家表哥的脸色真是羞红的,而不是吓红的吗?


    贺岁愉旁敲侧击地问何书翠:“你林家表哥和你二姐姐感情很好吗?”


    “嗯……”何书翠沉思了片刻,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儿难以回答,语气不大确定地说,“还行?应该挺好的吧。”


    “我听三姐姐说,二姐姐和林表哥很小的时候


    就定亲了,以我的观察,我看二姐姐倒是对林表哥喜欢得紧,一天不见就要念叨好几次。”


    “不过林表哥对二姐姐,就没二姐姐对他那么热情了,但是表哥从小就是循规蹈矩、腼腆内向的性子,对我们大家都这样,所以,他……可能爱在心口难开吧。”何书翠摊手,还耸了耸肩膀。


    贺岁愉听见她最后一句,表情古怪,这小孩儿跟谁学的。


    何书翠忽然抬头看她,语气奇怪地问:“贺姐姐,你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改变想法,想要成婚了?”


    “没没没……”贺岁愉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连忙否认,“那倒没有。”


    说完以后又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影响小孩不好,赶紧补救道:“不不不,谁跟你说的我不成婚的,我只是没遇到合适的而已。”


    何书翠一脸懵逼的表情,“不是你上次说的……”


    贺岁愉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她上次说的话,无论是传进何老板、何夫人,还是其他人的耳朵里,都不大好,容易给她招惹来一堆是非。


    何书翠见贺岁愉急了的表情,看见周围人来人往的环境,瞬间反应过来,“哦哦哦,忘记了,这是我跟贺姐姐之间的秘密,我下次一定不在外面提起。”


    贺岁愉擦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虚汗。


    心道:就知道小孩子的嘴不牢,小孩子能保守什么秘密?太不可靠了!


    贺岁愉怕何书翠再说些什么她无法回答的话,于是赶紧回归最初的话题,问她:“那你二姐姐走了以后,不是还有你三姐姐陪你么?”


    “我三姐姐最不喜欢凑这种热闹,这次要不是我硬拉着她,她才不会陪我去看赛龙舟。”


    “河岸上人挤人,可热了,二姐姐走了没多久,三姐姐也要回去,她还不放心留我一个人在外面玩,所以要把我也一起带回去。”


    何书翠嘟了嘟嘴,“回来的路上,我说我要过来找你玩,她说你正忙着,没时间照顾我,让我晚上回去再去找你,我不愿意,我缠了她好久,她才勉为其难地顺路把我送过来的。”


    贺岁愉其实不太懂何书翠为什么要现在来找她,她猜想:大概是小姑娘没玩尽兴,不愿意回家,所以就来找她了。


    “铺子里也没什么好玩的。”贺岁愉笑道,“你还不如回家去玩。”


    “我知道铺子里没什么好玩的,所以贺姐姐我们去外面玩吧!今晚有夜市呢!卖什么的都有,可热闹了!”何书翠试图用夜市来引诱她。


    “贺姐姐,我看铺子里也没什么人了,有店里这些伙计在应该就够了,你陪我去玩吧!”何书翠央求道。


    “爹爹本来今日都要给你放假,让你跟我们一起去玩的,你也太勤快了,今天也要干活。”


    “去嘛去嘛,”何书翠抓着她的胳膊晃呀晃呀,“你就陪我去看看嘛,”


    “那不能玩得太晚,我说什么时候回去就得什么时候回去。”贺岁愉提前告诫她。


    “好好好!”何书翠当即应下,“只要贺姐姐愿意陪我,什么都好说!”


    贺岁愉到开封府才一个多月。


    按理来说,她对这些地方应该是陌生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何书翠领着走过这些街道时,总觉得有一些地方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她曾经来过一样。


    路过一家名叫醉云居的酒楼时,贺岁愉盯着那门口的牌匾看了许久,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酒楼,但是莫名其妙地对醉云居这三个字竟然有点熟悉,不知道是在哪里看过。


    “贺姐姐,快来看这个!”何书翠脆生生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贺岁愉收回目光,高声应道:“来了!”


    说着,她快步朝何书翠的方向走过去。


    醉云居的二楼雅间里,


    一个提着酒壶坐在窗边的青年男子,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烈酒入喉,酒气微醺,他飘忽的视线随意扫过下方的涌动的人潮,不太清明的视线划过了贺岁愉的脸庞。


    他脑海中闪过什么,身形猛地顿住了。


    他揉了揉眼睛,再度向贺岁愉刚刚站的地方看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刚刚那个姑娘了。


    青年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他又出现幻觉了。


    他都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


    第68章 第68章贺岁愉和何书翠……


    贺岁愉和何书翠玩到天刚黑就回去了,毕竟是东家家里的宝贝女儿,贺岁愉不敢带着她玩得太晚了。


    她们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林胥送二小姐何绣兰回来。


    何书翠今天玩得开心,连之前同二姐姐还有林表哥的那点儿不愉快都抛在脑后了,兴冲冲地冲他们招手,“二姐姐,林表哥!”


    何绣兰没理她,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林胥。


    林胥冲何书翠颔首,彬彬有礼道:“小表妹。”


    贺岁愉站在何书翠的后面,目光落在了林胥的脸上,眉心一跳。


    虽然天已经黑了,但是大门口点着灯笼,照亮了一大片地方,完全可以看清楚几个人的模样。


    上次在后院的那处月亮门前,虽然远远地看见过一次,但是隔得太远了,而且贺岁愉没太注意这人的长相,这次,就离得近多了,尤其是林胥今日明显特地打扮过,和在大相国寺那日穿着打扮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是大体风格相似。


    贺岁愉觉得,像,太像了。


    这林胥……很可能就是她在大相国寺看见的那人。


    如果面前这男人真是那天她看见的那人的话,那二小姐这桩婚事可真是结得不太妙。


    且不说林已有婚约在身,不应该私会其他女子,就单论他对二小姐和那女子的态度问题,这婚事就不妥。


    林胥对二小姐态度平平,据她上次在月亮门前看见的那一次来看,林胥对二小姐言语举止之间是有些不耐烦的,可是那日在大相国寺那人,却对旁边的女子轻声细语,耐心十足。


    何绣兰很快就注意到了,不远处贺岁愉的目光在林胥的脸上停留得过分久了,她不悦地瞪着贺岁愉。


    贺岁愉很快就发现二小姐不太友善的目光,于是收回了落在林胥脸上的目光。


    她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虽然这林胥细皮嫩肉的确有几分姿色,但还不至于让她看入了迷,她方才只是在努力分辨这林胥是不是那天她见到的那个人而言。


    “你们怎么还不进去?”何绣兰不悦地看着贺岁愉和何书翠。


    何书翠“切——”了一声,拉着贺岁愉往进走,“贺姐姐,咱们走!二姐姐嫌我们在这儿碍着她跟林表哥说话了。”


    贺岁愉跟何书翠进去。


    走到回廊转角之前,贺岁愉回头过来,看见何绣兰和林胥站在灯笼下。


    何绣兰挽着林胥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


    烛光照亮小女儿脸上的心动与羞怯,却看不见男人脸上的喜悦之情,更多地是一种木然,以及眉宇之间隐隐透露出来的厌烦。


    只可惜,姑娘低着头,什么都没发现,只是娇羞地小声诉说着自己绵绵不绝的情意。


    贺岁愉回过头来,摇了摇头。


    本来还想今晚跟何绣兰说一下那天她在大相国寺看到的事情,但是看见何绣兰脸上的一脸痴笑,料想她今晚大概正高兴着,也听不进去她的话,还是明天再说吧。


    过了转角回廊,何书翠的丫鬟正好来接她回她的院子里去,二人分别,贺岁愉兀自朝着自己住处的方向走去。


    ***


    旦日,


    端午前后,正是商铺繁忙的时候,贺岁愉一早就得去铺子里,直到下午从铺子里回来,才有时间去找二小姐。


    但是等她从铺子忙了一天回来,才知道,二小姐和林胥的婚期定下了,就定在今年八月。


    时下,若父母健在,孙辈一般为祖父母守孝九月。何家老夫人去年十一月去世,二小姐的婚


    期定在八月,几乎是一出孝期就成婚,其中急切之心,也是可见一斑了。


    贺岁愉想起昨晚回头时看见的画面。


    也不知道婚期定得这么着急,是二小姐的主意,还是那个林胥的主意。


    如今都已经五月了,眼看着婚期已近,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的,何夫人也在着手为何绣兰准备嫁妆,虽然说何绣兰和林胥的婚约是早就定下来的,这么多年,何夫人陆陆续续为何绣兰准备着,但是还有一大堆不能提前准备的东西,够何夫人忙的了。


    又是买木料请师傅打京城时兴的家具,又是请京师最好的绣娘上门为何绣兰量体裁衣,贺岁愉才回来没一会儿,路上就遇见了好几拨丫鬟领着的陌生面孔。


    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找何绣兰。


    到底是一个女子的终身大事,她既然觉得林胥有问题,便不好当做不知道,埋在心里什么也不说。


    贺岁愉去的时候,何绣兰正在屋子里选衣裳料子,何画屏还有何书翠都在她屋子里,姐妹三个叽叽喳喳,正说得热闹。


    何书翠最先发现贺岁愉,“贺姐姐,你也来了!”


    说着,她跑过来拉贺岁愉进去,“快来看我二姐姐的新衣裳料子!”


    贺岁愉说了两句场面话,夸赞了一下何绣兰选的衣裳料子。


    何绣兰大概仍然在为贺岁愉昨晚盯着林胥看太久而不高兴,她怀疑贺岁愉别有用心,所以对贺岁愉态度比以前冷淡许多,但是也没有完全不给面子地赶她出去。


    “二小姐,我有些话想单独和您说一下,您看您现在方便么?”贺岁愉累了一天,也懒得想别的法子旁敲侧击告诉她,就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了。


    何绣兰抬起头看了贺岁愉一眼,见贺岁愉脸上表情严肃,于是点了点头。


    何书翠好奇地探过来一个脑袋,“贺姐姐,你要跟二姐姐说什么啊?有什么我和三姐姐不能听的?”


    贺岁愉按住她的脑袋,“说一些大人的事情,你就别凑热闹了。”


    何画屏看见贺岁愉脸上的表情,猜测出来她要说的,大概不是什么好事,也没多问,拉着何书翠出去了。


    何书翠和何画屏出去以后,何画屏还贴心地还关上了房间门,转眼,屋子里就剩下贺岁愉和何绣兰二人。


    何绣兰坐在软榻上,抱着胳膊看向贺岁愉,“你要跟我说什么?”


    “四月十五,我同夫人一起去大相国寺上香那日,见过一个很像林公子的男子,就在大相国寺庭院中那棵大银杏树旁边,那男子拉着一个女子走过去。”


    何绣兰登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贺岁愉知晓她听清楚了,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所以也没急着再说第二遍刺激她,而是给她缓冲的时间。


    “你真的看清楚了?你确定那人是林表哥?”何绣兰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我有九成的把握。”贺岁愉不敢把话说得太死,毕竟那天那张脸只是远远地一闪而过。


    “林表哥不可能做这种事情!”说是这样说,但何绣兰脸上的慌乱却遮掩不住,“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一定是你看错了!”


    贺岁愉看见她犹疑惊惶、不断变化的表情,只是叹了口气,对于何绣兰的话也没有非要争辩个是与非。


    “我只是说我看到的,至于信不信,这是二小姐的事情。”


    贺岁愉看着何绣兰,“若那日我在大相国寺看到的真是林公子,二小姐与林公子订婚了这么多年,几乎日日都在一处,二小姐就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哪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表哥洁身自好,身边除了我哪儿有什么姑娘,我看就是你看错了,你一共才见了我表哥两面,认错了人不是很正常!”也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脸上的表情渐渐镇定下来,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坚定。


    贺岁愉心道:她虽然只见过林胥两面,可她一个做生意的,眼力劲儿还算不错,也有几分认人的本事。


    但是何绣兰明摆着一副不愿意相信她的样子,贺岁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当日在大相国寺她走得匆忙,除了她刚刚跟何绣兰说的话以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发现。


    她只好委婉劝告道:“终身大事上,二小姐还是谨慎一些。”


    何绣兰大概是真的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尤其是林胥昨晚亲自送她回来,二人又甜言蜜语说了好一会儿话,刚把婚期定下来,正是情意浓厚的时候,听不进去贺岁愉的话,反而还语气坚定地说:“我相信林表哥,他不是那样的人!”


    何绣兰还嘟嘟囔囔地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倾慕我林表哥,才故意说这些话来挑拨我们感情,毕竟你昨晚盯着我表哥看了那么久,而且我表哥年纪轻轻就已经考中了秀才,又长相俊俏、一表人才……”


    贺岁愉嘴角抽了抽。


    这林胥又不是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香饽饽。二小姐也是陷入爱情里,有点魔怔了。


    她忍住了当场翻白眼的冲动,没再说什么,再说下去,真成她意图不轨,惦记别人未婚夫了。


    “好了,你出去吧!”说罢,她站起身来送客。


    “还有——”她忽然转过头来,“今天的话,你不许告诉我爹娘,你听见了没有?”


    贺岁愉:“……”


    “知道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爱咋咋地吧。


    何绣兰一脸不高兴地开门把贺岁愉送出去,坐在外面院子里的何画屏和何书翠看见贺岁愉出来了,再看到沉着脸的何绣兰,都有点奇怪,不禁面面相觑。


    这是说什么了?怎么两个人都不大高兴的样子。


    贺岁愉向几人辞别,就先回去了。


    何画屏还有何书翠就又凑到何绣兰屋子里,帮何绣兰一起挑选衣裳料子,挑选首饰样子。


    ***


    贺岁愉出了何绣兰的院子以后,夫人院子里的丫鬟说,何夫人叫她过去一趟。


    贺岁愉见那丫鬟脸上表情怪怪的,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向那丫鬟打听,夫人突然叫她过去做什么。


    “贺姑娘过去就知道了,是好事呢!”丫鬟语气轻快地说,说着说着,便忍不住笑。


    贺岁愉:“……”


    她怎么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69章 第69章到了何夫人的院……


    到了何夫人的院子里,贺岁愉才知道所谓好事,是有人有意与她结亲,请何夫人问一问她的意思。


    吴账房有个侄子,今年二十八岁,去岁考中了秀才,家里是在开封府开蒸饼铺子的,所以想娶个贤惠能干的媳妇,吴账房一下就想到了贺岁愉。


    但是自从贺岁愉去铺子里以后,他就没再见过贺岁愉了,又不好到后院找贺岁愉,所以便趁着来夫人这里送账本的时候,请夫人问一问贺岁愉的意思。


    “我听着,那孩子条件是个好的,虽说年纪大了一点,成过一次亲,但是没孩子,而且家里有营生,他自己还是个秀才,料想是个聪明有才气的后生,若你有意的话,我便让吴方财安排你和他侄子见上一面。”


    当何夫人问及贺岁愉的时候,贺岁愉不知怎的,脑海中竟然闪过了赵九重的脸。


    她莫名地对吴账房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子产生了抵触心理。


    她委婉地拒绝了何夫人的好意。


    何夫人也没强求,只是对贺岁愉说:“我听老爷说,你是一路从沧州过来的,你是个性情坚韧又有主见的孩子,按理来说,我不该多这个嘴,但是年纪大了,难免就爱唠唠叨叨的。”


    何夫人拉着贺岁愉的手,语重心长道:“阿愉啊,这女人最终还是要有个归宿才妥当啊,尤其如今世道乱,家里没个男人,这糟心的事儿可多着呢!”


    贺岁愉笑着点点头:“我知晓夫人是为了好,我会再好好想想的。”


    何夫人以为她改了主意,便问:“那……吴方财这侄子?”


    贺岁愉从前还能拿年纪小不着急搪塞过去,现在何家人都知道她十九了,比已经嫁人的何香芸还大一岁,年纪小不着急成亲这理由,根本不好使,她现在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属于大龄未嫁的剩女了。


    贺岁愉心道:早知道就把自己的年龄报小一点儿了。但是那个时候把年龄报小了,又怕何老板不信任她,唉,到底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头和脚只能顾一边儿。


    “这回还是先算了。”贺岁愉笑着说。


    何夫人也没强求,“好,那我替你回绝了他。”


    “多谢夫人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撞了烂桃花运,贺岁愉第二天去铺子里,又有人来给她说亲,是一位之前在贺岁愉这里买过两次东西的夫人。


    这夫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娘家是做书肆生意的,她娘家有个幼弟,今年二十四岁,与贺岁愉年纪相仿,如今正在开封一家书院里读书,人倒是聪明,就是有些定不下来性


    子,还像个孩子似的爱玩。


    这夫人和贺岁愉打了几次交道,见贺岁愉长得漂亮,又有见识有能力,所以就动了心思,想让贺岁愉做弟媳,管教一下她这个幼弟。


    这夫人将她弟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贺岁愉听着,却在想:如今的时代,大多数女子二十四岁时,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稍有一点不尽责,就要被夫家指责,这夫人却说,她二十四岁的弟弟没什么缺点,只是像个孩子似的,性子有些不大成熟。


    可不让人觉得好笑么。


    不过这些话她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她既然拿着何家的工钱,要挣顾客的钱,就不能像她之前那样口无遮拦,谁的面子都不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贺岁愉说了些场面话,大致就是自己无意成婚之类云云。


    这夫人听了,不知怎的便动了怒气,当即便破口大骂:“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叫你一声贺掌柜,真颠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了是吧?”


    “夫人,您搞搞清楚,我是把玉石摆件卖给您,不是把我人卖给您!”贺岁愉都气笑了,但是这是何老板的铺子,她这是个打工的,也不好再说更重的话。


    那夫人下巴高高扬起,气势凌人,“我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还不识抬举,我看你再过一两年,就等着给老鳏夫当填房去吧!”


    贺岁愉见这位夫人又越说越生气的架势,还引得不少客人都看了过来,贺岁愉连忙道:“是是是,您说的对。”


    那夫人见贺岁愉泥人似的,骂不还口,骂了两句,也觉得没劲儿,就走了。


    夜里,


    贺岁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产生了一些过于激进的想象。


    她觉得自己在这些有意结亲的人眼里,就像一块肥肉,是一个行走的子宫,是一个可以生育的机器,是一个可以干活的廉价劳动力,可唯独不是“贺岁愉”。


    他们并不在乎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更在乎她有什么用处,更在乎她身上的附加价值。


    如果抱着这样的初始目的去成亲的话……


    这样的婚姻,实在是很没有意思。


    她想起何家大小姐何香芸说起来是高嫁,却并不幸福的婚姻,想起何香芸临走前的苦笑,想起田裕眼中一闪而过的暗光。


    她也想起了何家二小姐何绣兰青梅竹马、极其信任的未婚夫表哥,想起何绣兰对爱情的憧憬与痴迷,想起林胥脸上隐隐约约的不耐烦表情。


    这么多年,何绣兰不可能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可她还是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即便有姐姐何香芸的失败案例摆在前面,她依然相信她会成为婚姻里的幸运者,即便有贺岁愉的劝告在前,她依然捂住眼睛捂住耳朵捂住心,不去看不去听,不愿意去想。


    这就是……爱情的魔力么?贺岁愉不确定地想。


    之前的日子过得太流离,贺岁愉不知道,原来姑娘们成婚以后,都是这样的。


    她从前见过小红不得不做老富商的妾室,靠出卖身体换取活下去的资源。她的心里,并没有觉得小红不耻,她只是觉得很苦,每个人为了活下去都好命苦。


    她本来以为,如何家的女儿这般,出生高一些,家庭幸福,平安顺遂长大的幸运姑娘,婚姻至少也会过得不错的。


    未曾想,原来各有各的苦处。


    在这个时代,夫权不过是除了皇权、父权以外,压在女人们头顶上的又一座大山。


    而她长久地呆在开封府,处在这个社会中,必然要建立自己的社会关系,她从社会关系中得益,必然也将要受制于社会关系。她或许会从邻里关系中得益,但一定也会因为不成婚、不嫁人而饱受非议。


    贺岁愉啊,贺岁愉,不过是经历永兴之乱,你便要退缩么?


    当初在复州时,为了不做他人妾室,被人随意打杀发买,有跟赵九重私奔浪迹天下的勇气,如今从永兴九死一生回来,见到了这世间的惨像,便失了勇气与雄心么?


    贺岁愉捏紧了拳头,心中汹涌澎湃。


    不,她不能退。


    她绝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手里。


    她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安定会让人丧失斗志,渐渐地养废她自己。只有奔波和流离,才能让她不断地受到锤炼,不断成长,变得越来越强大。


    这一个晚上,贺岁愉想了很多,直到半夜才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


    她去找了何福殷。


    近日开封府有商行组织了北上,何福殷准备派出一支商队跟他们一起北上,拉着将开封府的货物顺着滑州、相州、磁州、一路卖到邢州去,然后再收一批磁州的山货,邢州的邢绸运回来。


    何福殷近日正在挑选带队的掌柜,原本有几个跟着他干了许多年的老伙计今年都退下了,说腿脚老了,跑不动了,开封府几个铺子的人手也紧张着,能抽出的人手,都是一些一直在开封府铺子里,没什么外出跑商经验的年轻人,让他们带队,何福殷又不大放心。


    贺岁愉主动提出她去,确实是解了何福殷的燃眉之急。


    贺岁愉虽然年轻,但是去年已经有过带着商队去永兴的经验,而且还从永兴的叛乱中活了下来,这不仅仅是能力的问题,更多地,是老天爷庇佑,是她有这个运道,她有这个命。


    从她拉着几箱铜钱的货款,还有永兴的玉石平安回来时,何福殷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这姑娘就是天生干这行的。


    虽然说后来萎靡不振了一段时间,可她也很快调整好了,在永兴城炼狱里走一遭,任是许多男人都没有她这份心智。


    但是何福殷也没脸答应。


    贺岁愉九死一生从永兴活下来了,还保住了他的钱和货物,这才在开封府待了两个月,就又要走,而且人家一个姑娘,让人家在外奔波劳累,他这心里多少有点儿过意不去。


    何福殷说着自己的顾虑,贺岁愉笑着说:“那到时候我把货拉回来了以后,东家多给我发些赏钱就够了!”


    何福殷见贺岁愉去意已决,便答应下了。


    五月末,


    天还蒙蒙亮,街道上的一排早点铺子刚开门,一揭开蒸笼,就是一片热气腾腾的白色雾气,食物的香气飘散在街道上,勾得人食指大动,恨不得立刻就吃上两碗。


    “老板,多放葱花!”汉子的吆喝声传来。


    “好嘞!”动作熟练的老板忙碌中高声应了一句。


    旁边的另一桌喊:“老板给我再来一碗!”


    老板娘很快就端着热气腾腾的大碗出来了,“来了!”


    商队的几十个汉子们正围在铺子门前吃早饭,有说有笑的,或是谈论过往行商途中的趣事,或是憧憬接下来的旅程,还有的是第一次出远门,就兴味满满地听着有经验的老师傅们说笑。


    这一排早点铺子的几个老板见生意红火,也高兴得合不拢嘴,越是忙碌,就越是高兴。


    从开封府到邢州路途太远,而且天气热,马儿又贵又娇气,所以贺岁愉他们这次的商队都用的是牛车。


    贺岁愉半夜就爬起来,给自己换上了男装,不仅描粗了眉毛,还给自己贴上了两撇小胡子。


    她同何家人告别,何书翠尤其地舍不得她,抱着她的腰呜呜地哭,二小姐何绣兰虽然之前和贺岁愉有些不愉快,但是也十分给面子地亲自送别贺岁愉,只是见了贺岁愉,脸上的表情还是不大自在。


    何福殷还有何夫人都叮嘱她要注意安全,一路平安,何夫人还为她准备了一大包吃食还有衣裳,何夫人心思细腻,给她备下的男装女装都有。


    虽然她现在看起来还细皮嫩肉的,但是夏季行商,晒不了几个月,估计就比赵九重还黑了。


    说起赵九重,贺岁愉忽然想到,此次跟着商队一路去邢州,邢州离大名府也没有特别远,而且大名府又是军事和商业重镇,人口繁荣,回程的时候,商队十有八九会从大名府经过。


    到时候,没准


    儿她还有功夫同赵九重见上一面呢。


    想到这里,贺岁愉对前路的憧憬,莫名又多了一分。


    第70章 第70章时间一晃而过,……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八月末。


    贺岁愉他们这一支从开封府过来的牛车商队已经快要到邢州了,几个月的炎热天气过去,贺岁愉晒黑了不少,如今她的肤色都能赶得上赵九重了,她心想。


    不过,她转念想到从开封府拉过来的那批货物卖出的好价钱,以及用那些钱在磁州收到的几大车山货,心里又觉得一切都挺值得。


    与此同时,开封府,何家,


    刘财走进来,一抬头看见何福殷黑沉的脸色,骇了一跳。


    心道:老爷许久不曾如此生气过了,这是怎的了。


    “老爷。”他克制住有些慌乱的心跳,恭恭敬敬地行礼。


    “跪下!”一声厉喝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猛地砸下来的茶杯。


    “咚——”一声砸在刘财脑门上,刘财惨叫一声,脑门顿时流出了红色的鲜血。


    随即,染上鲜血的白瓷杯顺着刘财的身体翻滚,很快滚落在地,“啪——”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混账东西!你对得起老子这么多年对你的信任吗?”何福殷像一只暴怒的狮子。


    他对于刘财有多信任,发现这件事情以后,他就有多愤怒。


    刘财跟在他身边干活有十几年了,就连死去的张顺都是他带出来的徒弟,何福殷的所有事情几乎都要交给刘财经手,这也给了刘财昧下数十万钱财的可乘之机,他在账本上做了手脚,而且手段高明,让何福殷直到现在才察觉出来。


    刘财跪在地上,心中慌乱如麻,但是面上还是尽量维持镇定的表情,甚至还表现出了适当的委屈和疑惑,“老爷在说什么,小的怎么听不懂?”


    他之前偷的那些银子早就花的差不多了,这件事儿他绝对不能承认。


    “事到如今,还要与我装是吧?”何福殷坐在上首,气得胸口起起伏伏,“你把昧下的银子一个子儿不少地吐出来,否则,你今天恐怕就得横着出去了。”


    何福殷混到今天这个位置,也不是毫无手段的,刘财想起之前何福殷的手段,不禁打了个寒蝉,但是又想到赌坊那些人的穷凶极恶,他还是决定咬死不能承认。


    刘财膝行几步,抱着何福殷的大腿哭诉道:“老爷,小的一枚铜钱都没多拿啊!小的哪里有那个胆子?而且您对我那么好,我何苦来哉要偷钱?”


    “老爷,小的在您身边干了这么多年,办事如何尽心尽力、兢兢业业,您也是看在眼里的,您要相信小的啊!”刘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


    何福殷不为所动:“你还是不愿意承认是吧?”


    刘财:“小的真的没做啊……”


    何福殷不欲再听他的狡辩,“来人,给我拖出去打!打到他愿意承认愿意还钱为止!”


    “老爷!老爷……”


    刘财哭喊着,挣扎着,但还是被两个早已经守在门口的小厮拖走了。


    不一会儿,


    外面就传进来了凄厉的惨叫声。


    刘财嘴巴硬极了,打了二十个板子下去,还是不招。


    何福殷听到外面传来的惨叫声,心中又是愤怒,又是伤心,这毕竟是他真心实意信任多年的家僮,虽然说是下人,但人又不是木石铁器,即便是下人,那也是有感情的啊。


    但是刘财最终还是咬死自己没偷钱,何福殷到底留了他的性命,只是将人丢出府去。


    可这一丢就坏了事。


    刘财向官府诬告何福殷通敌叛国,拿着伪造的证据,指控何福殷用钱财向叛贼赵延寿投诚。


    一日清晨,


    何福殷正坐在家中与妻子一同用早膳,一群官兵突然冲进了何家。


    他们高声喊着:“捉拿叛贼何福殷!捉拿叛贼何福殷!”


    何福殷和何夫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何福殷就已经被官兵拿下了。何家的丫鬟小厮们也吓到了,被拦在角落里,不得上前。


    何夫人见何福殷被抓,想抓着官兵的手求情,官兵“划拉——”一声抽出雪白的刀刃,利刃近在咫尺,何夫人不敢再上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福殷被带走。


    睡在里间的何家小公子被吵醒,被一伙突然冲进来的陌生官兵吓得哇哇直哭,旁边的嬷嬷也吓得瑟瑟发抖,抱着小公子缩成一团。


    何夫人听见儿子的哭声,却根本顾不上,掏了一大笔银子,才从几个官兵口中打探出来何福殷被抓走的原因。


    官兵闯进何家抓人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几个小姐也吓得不轻,尤其是三小姐何画屏看见凶神恶煞的官兵抽出雪白刀刃,当场就吓晕了过去,婢女赶紧给她掐人中,何画屏才悠悠转醒。


    何夫人派管家去联系何福殷之前的朋友,又到处找门路想进去探望何福殷,何家三个小姐知道爹爹出了事,都焦急地围在母亲屋子里等消息。


    可惜,昔日故交旧友听说何福殷因为叛国投敌之罪被抓了,都不愿意趟这趟浑水,何家的管家登门,他们根本就不愿意何家的管家,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搪塞。


    何夫人那边的进展也极其不顺利,听说这次下令抓人的是都指挥使史弘肇,他以执法严厉、手段残酷,放任手下胡作非为而出名。何夫人担心,她家老爷这回在牢里肯定是要遭大罪了。


    何夫人和何管家奔波了好几日,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何夫人的院子里,


    “这该死的刘财!爹爹当初可待他不薄啊!他怎么能这么构陷爹爹!”何书翠哭着骂道。


    “对啊,爹爹当初就该打死他!”二小姐何绣兰也恨恨地附和道。


    何画屏一双眼睛哭得肿的像核桃一样,脸上泪痕未干,一脸担忧地说:“也不知道爹爹现在怎么样了,这都第六天了,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会不会已经……”


    “哎呀!”何绣兰怒气冲冲地打断她,“你少说这些晦气话!爹绝对不是谋逆的人,他都没做过那些事情,一定能够平安出来的!”


    何画屏叫她吼得一愣,又撇过头去,呜呜地低声哭泣起来。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是何夫人回来了。


    三个姐妹赶紧一把掀开帘子迎出去,争先抢后地问何夫人情况。


    “娘,怎么样了?”何绣兰率先问道。


    “娘,有消息了吗?”何书翠眼巴巴地看着何夫人。


    何画屏虽然没说话,但是也是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何夫人。


    何夫人脸上满是疲惫之色,眼底一片青黑,短短几天过去,她看起来就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何夫人疲惫地摇了摇头,丫鬟掀开帘子,嬷嬷抱着一直吵着要见娘亲的小公子过来,何家的小公子那日被官兵吓到了,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何夫人连夜派人去请了大夫。


    何夫人为丈夫的事情奔波,顾不上小儿子,小公子身边的嬷嬷和丫鬟守了两天两


    夜,小公子的烧才退下来,但是这几日瞧着还是虚弱得很,一醒了就要找何夫人,偏偏何夫人近几日时常不在府中,小公子这几日哭得嗓子都哑了。


    何夫人满脸疲惫地从嬷嬷手中接过小儿子,轻声哄着哭泣的小孩子。


    外面突然一阵喧闹,


    而且吵闹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直奔主院而来。


    “何家主犯何福殷私通外敌、叛国谋逆,业已认罪……”


    隐隐约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进来,顿时,一屋子人都像惊弓之鸟一样。


    何夫人面色大变。


    她将儿子递给嬷嬷接管,站起身来,正要向门外走去,她刚掀开帘子,就看见庭院里正要朝她们跑过来的何管家被人从后往前一刀捅穿了,赤色的鲜血从他的身体飞溅出来,染红了院子门口的一树雪白的开得正盛的秋海棠。


    何管家的鲜血喷洒一地,他双目圆睁,“砰——”一声,倒在了地上。


    何家的男丁被绑了起来,包括何福殷两个住在偏院的无儿无女的叔公,和一个瞎了眼的叔伯,也被捉出来绑住手脚押着跪在庭院中。


    有一个年纪太大,当场被官兵吓断了气。


    何家的男丁被关进大牢,几日后悉数斩首弃市。何家的女眷、仆从和钱财被史弘肇及其下属瓜分。


    等贺岁愉收到这条消息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这时候的消息传递很慢,更何况只是一个商贾通敌叛国,被查抄全家的小事,根本不可能传出开封府。尤其贺岁愉还一直在路上沿途行商,居无定所,车队越走就离开封府越远。


    若不是回程时途径邺都,她有幸同赵九重见上一面,还压根不知道何家出事的消息。


    贺岁愉听说何家的消息那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而且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你说什么?”她艰难地张开口,心跳声吵得她耳中嗡鸣一片,浑身血液逆行,有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想到了临走前何书翠还依依不舍地让她早些回来,何老板和何夫人殷切嘱咐她时的模样还犹在眼前,怎么她才走几个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虽然才认识一年多的时间,但是贺岁愉不相信何福殷真的通敌叛国了,他一定是被诬陷的,一定是何家的家财不知被谁眼红上了。在天子脚下,这些人竟然就敢如此乱来。


    赵九重看见贺岁愉反应这么大,也跟着难受,“你暂且在邺都多留些日子吧,就先不要回开封府去了,你现在回去不安全。”


    何家的钱财、商铺、庄子、田地一应家产叫史弘肇一等人瓜分了个干净,贺岁愉之前到底是替何福殷办事的,又受到何福殷器重,受何家关照,现在回去一定会被牵连。


    贺岁愉坐在桌子边,一半身子藏进阴影里,看不清脸色,低低应了一声:“我省得。”


    她都不敢想,何书翠那么小的年纪落在那些人手中,会遭受何等虐待。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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