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戳破


    “今天……还要去上课?”


    耳朵嗡嗡作响,裴野支起头,在刺眼的光中看着崔真真穿外套、袜子,一如往常般有条不紊地行动,忽然这么问了一句。


    明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嗯。”崔真真低头系上鞋带,“跑完步去。”


    得到答案的一瞬间,某些情绪止不住往上涌。叫失落感吗?


    毕竟裴野身体好,鲜少病,印象里极少数倒下的时刻通常伴有金管家的再三絮叨、他姐的叮嘱,一碗热腾腾的营养粥与药。


    聊天群里插科打诨,高镇浩、南在宥、宋迟然来找他,有时连小夏也奶声奶气地打跨国视频来‘慰问’他。


    被热切关心着,从前并不觉得有多了不起,失去了遽然开始惆怅。


    在学习和生病的裴野之间,毫无疑问,崔真真选择前者。


    谁让她不喜欢他。


    所以就算生病又怎样,反正不可能为他中断至关紧要的课程。


    被爱者肆无忌惮,不被爱的人好比小丑。残忍的事实再一次得到佐证,轮到心脏钝痛。努力压下‘要是高镇浩呢?换成姓高的那人,她是不是就着急,就会担心?’的念头,裴野强撑手臂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温水。


    “空腹别跑太快啊,对胃不好。”


    鼻子堵住了,他声音沙哑:“我有点不舒服,感觉感冒了,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


    崔真真把水喝了,没有接话,他只能自个儿闷声闷气地说下去:“能不能帮我带点药?”


    ——自己没长腿么?外卖不会叫?你又不是高镇浩,凭什么让我帮买。生怕听到类似的拒绝羞辱,裴野说完只觉大脑一阵胀痛,慌张地低下眼去望地毯。


    用久了的、光秃秃的廉价地毯。


    崔真真放下杯子戴上耳机,转身的同时留下一句:“可以。”


    “好!”裴野顿时打起精神,踩拖鞋走出地毯的边界,冲她的背影喊:“我等你啊!”


    “我等你回来。”


    又说一遍,直到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楼道,他打个哆嗦,赶紧关门小跑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嘴角依稀上扬,带着点笑。


    至少她答应给他买药。


    他想,想了一遍又一遍,认为这算好的开始。


    总有一天,他会比高镇浩更重要。


    *


    本来不打算睡着的,可架不住头实在疼,裴野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感觉时间流失很久,分分秒秒化作锯子切割神经,实际上被推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时钟只往前挪了一点点,才挨了一小时。


    “崔真真……”


    喉咙像被扼住了,干涩又痛。一片天光中乍然瞧见那张脸廓,裴野眯着狭长的眼,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人在做梦时总是格外胆大,病毒则与酒精一样,同为冲击理智、令人诚实或趁机假装诚实的最佳外力。于是他仰头怔怔望她好几分钟。她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眸,垂下来的几缕碎发以及睫毛。


    小熊皮似的包裹着的冬杯倏然一动,裴野从中伸出手贴合她的脸庞。


    轻轻地。


    “你……”他呢喃道:“能不能别喜欢高镇浩了啊?”


    清早七点半,天亮了一大半,正是整栋楼房、整座城市接连苏醒的时刻。


    楼上咚咚的脚步声,隔壁碗筷的交碰声,重叠楼道中大人焦急错乱的脚步、孩子们背着书包嬉笑打闹,楼外小区老年早操队准时打开广播,小摊贩按响喇叭:“饭团,饭团,来吃便宜又美味的饭团……”


    “我来一个!多加一个蛋黄不要黄瓜!”


    “我也不要黄瓜,两根香肠!”


    “老板热牛奶还有没有?”


    “钱已经赚了啊,吸管呢?”


    拥挤的羽绒服们,嘴里呼出热腾腾的气。冬天正是这样一个季节,七点半,世界熙熙攘攘地醒来,不计其数的人群、人头自一块块方块匣子中纷涌出来,随着道路的延展不断分支聚合,形成一条条庞大蜿蜒的队伍,似树干长出来的树枝,穿越马路车流紧接着又钻进新的匣子。


    唯一与景象格格不入的便是那栋旧楼房的窗边,一只沙发上,有个人因为生病,瞳孔雾蒙蒙地注视着另一个人,近乎梦呓地倾诉心事。


    “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已经不需要我了。”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高镇浩不好……你别喜欢他了,行吗?”


    “我比他好,也比他喜欢你,我会一直、一直、一直喜欢你的。真的。”


    仿若卡壳的磁带,翻来覆去地说:“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崔真真……”


    “你可以……再抱我一下吗?”


    短短几个字而已,仿佛用尽力气,血色全无。


    他被困电梯的那个下午,她抱了他,挽救他。他无家可归的那个夜晚,她抱了他,收留他。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又记得格外清晰,想起那股令人贪恋的温度,裴野的眼中盛满希翼,像一只天真蠢笨的狗。


    分明快被丢掉了,他不知情,被驱赶下车,犹傻傻大力摇摆尾巴、亮眼睛,扭头对端坐在车里的主人汪汪呜呜翻肚皮打滚。


    “吃药吧。”崔真真挪开脸,站直身:“给你带了粥。”


    沿她的视线看向茶几,原来不是梦啊……裴野视野眩晕,恍恍惚惚地挣扎坐起来,意识到自己神志不清时都说了些什么蠢话,赶紧埋头吃粥喝药。


    尴尬沉默的氛围持续片刻,崔真真不期然打破:“我的确喜欢过高镇浩,但被高莉莉和林美贞的事改变想法。他太懦弱了,既虚伪又拧巴,我也不想继续喜欢这种人,只是情感不受控制。”


    她神情平静:“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吧,才能彻底抽离出来。”


    “……”


    这算……在回应他吗?


    惊喜来得太突然,裴野还没反应过来,她继续道:“至于你说不需要你……其实补习班就快交学费了,之前是我没好意思说,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办。最近联系不上宋迟然,南在宥的话,他跟高镇浩是一类人吧?即使有单恋很多年的人依然到处滥交,这一点也让人不想来往。所以……”


    我只剩你了,裴野。


    我需要你。


    她没有直白扼要地说出来,甚至说话时偏了头,一个眼神都没有落到裴野身上。


    然而裴野被幸福冲晕头脑,丝毫不在意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们直呼姓名,上一秒焉头耸脑霜打茄子,立即放下碗表态:“不就是学费?你放心,我现在就去上班,大不了最近多加点班,肯定能交上。”


    他知道她有多重视上大学的机会,急匆匆要换衣服。


    “带病上班,你行吗?”崔真真问。


    “走了,晚上见!”


    受一腔热血支配,裴野动作飞快地出了门、上公交车。结果因为车太晃了,天气冷,放热气,各种食物味道浓郁交织到一起,外加全身酸痛,逼得他提早两站下车大吐特吐,吐完才发现两分钟前来自他姐的未接电话。


    不想被听出来自己这幅狼狈样,他发短讯:【干嘛,上班呢。】


    裴鸢:【亲爱的弟弟,店门都没开,请问你怎么上的班?】


    裴野:【?】


    你怎么知道,刚想问便收到解释:【我回国了。】


    得,不用问了,超级工作狂冷不丁杀回国,铁定是为他们决裂的事跑来做和事佬的。


    至于哪得到的消息,问南在宥啊,那三个人里数他跟他姐来往多。


    无语。


    又不是三岁小孩,绝交还带告家长的。


    裴野边走边打字:【要是讲南在宥他们的事就算了,你别多管,烦。】


    界面显示输入中,一分钟后跳出回复:【见面再说吧,我在店门外。】


    先斩后奏,一个当妈的人老玩这种幼稚无聊小把戏。裴野啧一声收起手机,加快脚步往店赶。


    炸鸡店位于商业圈,一家商城外围边缘,附近蛋糕店、面包店、奶茶店一大堆。隔着十多米距离,裴野找着他们的时候,裴鸢与南在宥就站在一家饰品店外说话。


    一个大波浪卷发,穿有设计感的斗篷大衣,手提蛋糕。一个短款羽绒服,卫衣帽子挂在外面,年龄差很明显。所以起初裴野没有多想,只是忽然想起来,下月就他生日了,也快开学,难怪他姐不打一声招呼过来。


    “喂,姐——”


    正当他喊出口时,似乎什么东西掉了,两人同时俯身,手背相触。


    南在宥反应极快的收回手,裴鸢捡起来,弹了弹灰,口吻颇为庆幸:“好在质量过关。看不出来吧?是小夏五美元从地摊上买的手链,说是阿野生日有礼物,也要给我送礼物。人小鬼大。”


    她笑得明媚,极自然地伸出手:“帮我戴一下吧,在宥。”


    “还是等裴野来吧。”


    南在宥摆手,一副保持距离的模样,惹得女人直笑,伸手揉他的头:“怎么,就因为阿野说过我是他一个人的姐姐,你要跟我生分了?不至于这么当真吧?”


    “没有。”他笑了笑,垂下眼睑。


    裴野从没见他如此安静的样子。


    大约在所有人的认知中,南在宥代表活力,活泼,一天到晚抱着手机,全身有用不完的劲儿,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凭实力掺和一脚,话特别多。但这是第一次,裴野陡然发觉他也可以话少,居然也能消停。一张面皮白净少年气,垂落的眼眸却被睫毛掩盖着,显出几分说不清的落寞。


    ——在宥那孩子,不说话的时候就萧条。一旦把笑容抹掉,就变得有些灰暗,让人感觉下一秒要枯萎。


    像月亮一样。


    你以为他是太阳,可其实他是不发光的。只是在努力模仿、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他姐的话得到证实,但当时裴野笑她神经,南在宥不就是一个傻了吧唧的幼稚鬼,跟什么太阳月光有什么关系。


    直到此刻,电光石火之间,裴野脑子里划过早上那句‘南在宥有单恋很多年的人……’,他恍然大悟。


    *


    今天是大晴天,光线斑驳地照射至两人身上。


    “你的脸色看着很糟糕哦,确定没事吗?镇浩那边最好还是缓冲一阵子,对了,今年时间刚好对上,阿野开学前两天生日,再怎么想证明自己的生存能力也不能不去学校,实在不行我打算——”


    裴鸢话说一半,不知裴野打哪里冒出来,拉她胳膊截断话茬:“姐,你找个地方呆几分钟,我有话跟他说。”


    “阿野?”裴鸢诧异,他却只盯南在宥,眸光沉沉。


    “不然还是我们换地方好了。”后者偏头:“去那边?”


    去就去,裴野一马当先往前走,南在宥递给裴鸢一个放轻松的眼神,转身跟上。


    大概走两分钟,没等他站定,裴野猛地转头:“离我姐远一点!”


    没有任何铺垫、询问,他甩下话:“看在你帮我去看金管家和小夏的份上,这次我不跟你动手,但是南在宥,你记住,别再、靠近、我姐。”


    除此之外,同样没有给辩解的机会。


    恰好站在垃圾桶旁边的关系吗?好像有什么东西烂了,空气里一股霉味。


    接连几次被误解,被推开,南在宥从没解释过。他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哪怕此时此刻,也不过是抬起眼睛,四目交会,无比清晰的望见对方眼底的轻蔑与抵触,一些过于生分的阴鸷和仇视。


    血液好似定住了。


    “你是傻的吗?被人欺负都不懂打回去?白痴,以后我带你玩。”


    曾经那么说的人,十年后。


    ——你真恶心。


    这样的一句话而已,裴野没说,却又那么赤裸裸地摊在阳光下,清晰无误。


    “别再多管闲事了。”


    “我想一个人静静。”


    “离我姐远一点。”


    不同的时空,场景,从不同人的嘴里传达出不同程度的拒绝。


    每一次,南在宥的回答都是:“好。”


    这次也不例外。


    “你一点都不想听我解释对吗?”


    他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事实胜于雄辩,裴野毫不犹豫:“对。”


    “好。”


    他沉默片刻,声音很轻地答应:“好。”


    第92章 倦鸟


    裴野厌烦无休止的分享。他有一个习惯,假如是别人特别喜欢的东西,他绝对不多看。同理,自己最珍视的也不允许别人乱碰,哪怕是最好的兄弟。


    宋迟然、高镇浩、南在宥却接连犯忌。


    “你们说了些什么?对在宥态度好点,阿野,我觉得他好像有事瞒——”


    “他瞒的事海了去了,姐,我病了。”


    一句话成功夺走注意力,裴鸢转回头,一脸不可置信:“那还来上班?”


    “哪有为什么啊,人活着就要赚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请假……”


    “没那么夸张,刚好饿了,你买哪家的蛋糕?”


    “别想扯开话题,跟我去医院。”


    “都说了我还要上班啊……”


    裴野推搡裴鸢,姐弟俩交谈声远去。


    手机振动,后者很快发来短信:【抱歉,在宥,阿野胡闹惯了,别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晚点我们再碰面。另外你脸色真的很差,有空去医院做下检查,记得告诉我结果好吗?】


    南在宥没有回。


    两道背影撤出视野的刹那,视角轰然动荡,他伸手抓住垃圾桶,任凭冷冰冰的金属锐角划破掌心,人失控地跌坐在花坛边。


    胃开始抽搐。极度剧烈迅猛的痛楚来袭,仿佛有刀子在肉里搅动。


    胃是情绪器官,据说,感到极大压力和紧张时便容易发作。然而紧张是什么?南在宥不清楚,有记忆以来便不曾发生过。


    他只知道,他想吐。


    用上最后的克制力打开垃圾箱盖,取出空铁桶才吐。他吐得昏天黑地,喉管不断挤压,其实呕出来的只有一片又一片酸水,一堆没能消化完的药。


    呃……


    他低头,一手抵膝扶额,手腕上戴着电子表。表下突然多了一双帆布鞋,另一只手递来矿泉水。


    南在宥眼角发红,仰起头,不出意外地看见崔真真。


    “好巧,学妹,我刚想去找你。”


    视线定住片刻,他接过水,拧开瓶盖,咕咚往喉咙里灌了两口,再吐出来,唇色愈发的白。


    “找我算账,为了高镇浩的事?”


    崔真真双手背在身后,骤然俯身,围巾末端的流苏跟着滑落空气中。歪头问他:“还有必要吗?南在宥。再怎么不计得失、维护朋友,结果证明没有人领情,他们都不当回事,只有你一个人沉溺其中不是吗?”


    “谢谢你的水,至于你说的。”南在宥顿了顿,“我知道里面有你的关系。”


    她始终在隐晦的、间接的,以水滴石穿般的耐性摧毁分裂着他们。没错。


    “但你也清楚我说的是事实。”


    崔真真紧挨着他坐下,很直白地戳破:“你并没有直接参与过红牌游戏,相反,假如有裴野想置于死地的却意外活下来的人,一定是你从中周旋了。你不想闹出人命,也在一定程度上相信因果命运,然而却一次次刻意忽略报应的存在,选择牺牲别人、溺爱朋友。”


    “宁愿在可控的范围内放纵裴野发泄,好过他在不知名角落压抑过度,闯出更大的祸,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何必呢?一直为了别人的事奔波。明明能把事情处理得很漂亮,拥有更轻松随意的生活,到头来却要受他们牵连,被卷进他们一团乱的人生中。”


    “你不累吗?”


    她尖锐的质问引来他的注视,仅有几秒钟。他垂着肩膀,双手虚握空塑料瓶,嘴唇抿做一条平直的线,扭头深深望了她一眼再转开。


    仿若一只疲惫的鸟,隐忍着倦意,不肯停下翅羽。


    不远处有人推着棉花糖车叫卖,崔真真举手:“这边,我买两份。”


    “慢用哦,您的两份蜜瓜味棉花糖。”收了钱,老板笑得满脸皱纹,转身跑回餐车。


    “请你吃。”


    其中一根蓬松的糖侵入视线,太甜了,不该吃的。但南在宥仍是接过来,咬了一口。果然。


    太甜了。


    他握拳抵唇齁得连声咳嗽,许久平定下来,轻声说:“你是第二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


    第一个是裴鸢。


    发生在许多许多年前,听到大家抱怨,他又一次主动让出自己的午饭和零花钱,暂时没能打动心存怨恨的哥哥姐姐们,反而被视为傻瓜。因此编了漏洞百出的说法糊弄他,将他推进池塘,再一窝蜂散开。


    那天他花好长时间总算爬上岸,刚上岸便遇见yk的姐弟。


    “猪脑子。”裴野双手插兜,冷哼着说:“要破产了,他们家,一堆小屁孩里挑不出一个聪明的,到时候我收购掉好了。”


    随后被裴鸢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姐,干嘛!”他不服气地叫唤,做姐姐的则伸手向浑身湿透的小傻子:“你就是在宥吧?南家最小的孩子,还好吗?快起来吧。”


    盛夏的蝉鸣大得好似要淹没一切,恰好阳光也热烈。


    那一天,南在宥握住她的手。


    经过一下午相处,临走前,裴野依旧拽拽的:“一脸蠢样,既然我姐说了,以后勉强带你玩。”


    裴鸢拍他肩膀,浅笑着说:“在宥啊,你还只是小孩子呢,没必要太勉强自己去做大人的事,要是觉得累就偶尔停下来吧。不用太体谅别人也没关系。”


    人生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那一刻,世界仿佛创造出新的角度,尽管他并没能长期持有,终究长成了一个无法停下来的人、生怕让人感到失望的人。性格也从原先的内向腼腆逆转为开朗积极。


    “那么……在宥对现在的自己满意吗?”他是祖母最放心不下的孩子,有关祖母逝世前最后一个问题,他说谎了。


    是满意的。他说,他很好,是假的。


    毕竟他也分不清最初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哪一个才算真正的自己。


    即便人本就会因岁月成长而改变,可有意识的变和无意识的变,依照自己本心去变以及为了让他人感到满意、才反复寻找模版不断打磨修改到最佳程度的形象改变,想必两者拥有截然不同的含义。


    不过。


    “在宥是一个再让人放心不过的孩子。无论什么事,只要交给他,就不怕解决不了。”越来越多人那样说。


    包括裴鸢出国前也特地找到他说:“突然要离开韩国真是不放心啊,可是没办法,大魔王的决定谁也改不了,所以。”


    “阿野就拜托你了。”


    裴鸢如此托付,他接受了。


    往后许多年,年纪更小的南在宥毫无怨言地扮演哥哥的角色、尽可能填补姐姐的空缺,他处处照顾裴野,此外也无微不至地关照着其他朋友们。


    裴会长发怒,他是唯一一个敢冒风险去求情的人。高镇浩、宋迟然因拳击斗殴的事受训斥,也有他侧面迂回调解,最后得到的结局却是,他们一致疏远轻视他。


    在他最需要陪伴的时候。


    活该。


    如是念头划过脑海,崔真真按部就班,嘴上说另外的台词:“一点都不觉得累的话的确可以坚持下去,不过,假设生命只剩最后一个月也打算这样度过?”


    南在宥没有回答,神色平静,唇角边依旧维持笑意,时不时掀一下眼皮。


    只是脸色不大好而已,只是没有平时那么跳脱,他是最能藏得住事的人,最擅长倾听而非倾述者,漫漫人生里只观察模仿学会了如何开解别人的烦恼令自己变得讨喜受欢迎,却不清楚该怎样对外宣泄负面情绪。因此任谁都看不出来,他快死了。


    准确的说,是他以为自己快死了。


    犹如上帝般任性的存在,作者捏造出极为罕见的疾病。要是按照剧情原有轨迹:善良的李允熙意外发现南在宥病情,几经踌躇告知裴野等人——大家震惊痛惜之余纷纷关怀南在宥,使温暖他人这终有一日也感受到被温暖的滋味,病情有所缓解——多年后临床开发出新药物。


    南在宥本可以活,偏崔真真逆道而行,掐断了他的生路。


    失去朋友们的陪伴、劝慰,奇迹不再发生,眼下的他大约仅剩半年不到时间。


    崔真真的假设为他量身定做,旋即咬下一大片软绵绵的糖,神闲气定道:“如果是我,应该会抛开所有顾忌,放下包袱,按照自己的心意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列一个遗愿清单好了,玩够了再毫无留恋地去死。”


    “人是不可能没有留恋的。”


    南在宥嘴角动了动,终于说出一句话:“人是贪心的动物。”


    “那也不能充满遗憾地死吧,学长,不觉得可惜吗?毕竟人生只有这一次。”


    说完,瞥一眼手表,到时间了。


    “我该去上课了,再见。”


    将竹签扔进垃圾桶,崔真真起身拍了拍膝盖,往前走。


    金色的光芒令世界失真,冬日里的晴天暖阳非常难得。


    “崔真真。”,南在宥在一方湛蓝的天空木丛中坐着,忽然出声叫住她:“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


    “你指哪个?”崔真真侧头露出一张笑颜,“孤立你还是当面怂恿你也放弃他们?”


    不等他答,她点头承认:“都是。”


    ——我也是报复的对象吗?


    ——是的,别被我抓住把柄。


    ——好的,我会注意呢。


    不久前,他们曾有过这种对话,没想到时至今日随意一问,她还是那么坦诚。


    对方笑得十分灵动,好比春雾中的花朵,属于那种一点都瞧不出坏心眼的孩子,具有传染力。于是南在宥也失笑起来:“第一次听说这么诚实公开的报复。”


    崔真真仍是微笑,没作声。


    尽管笑着,她的眼神堪比黑洞,写满危险偏又散发出令人无法抵抗的巨大引力。仅仅如此默然对望,南在宥便感到自己快要不受控制地被吸入。


    所谓公开、不公开的能有什么影响呢?即使让当事人清楚知悉这是一场针对他设下的用心险恶的报复,可是。


    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遗弃你,无视你,唯有我最清晰地看见你。


    被辜负与被关心。纵使是虚假的关心,在生命最后的周期里你还能怎么选呢?


    没有人不想被重视,而南在宥,除了我这里。你的迷惘,你的疲惫。


    你所隐藏的病情与那些空虚绝望。


    你知道你无处可去。


    第93章 愿望


    一个人突然被告知得绝症会是什么心情?


    荒诞。


    好比埋下一颗苹果核,种出满地西瓜,任谁见了都觉得荒诞不经,可伴随绿色的藤条越长越多,交织下结的果实越来越大,现实不容辩驳。


    南在宥被动接受,除按时吃药就诊外照常生活,直至崔真真的提问揭开盔甲,令他一身软肉径直曝露烈日下,由此产生刺痛,却也更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热度。


    ——遗愿清单。


    那天下午,对方向他分享这部电影。


    大致浏览完第一遍,恰好会议结束,人员散去,空寂的办公室中文竹伸展,仅余下他一个人身体后仰靠向椅背,手掌搭在鼠标上,稍作犹豫,移动,双击放大窗口,打开喇叭。将进度条拖回起点。


    观影时长97分钟,期间接到7个来电,99+短讯。


    播放第三遍时,他将手机调为静音。


    第四遍,南在宥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拧开笔帽,迟迟下不了笔。


    愿望。他能有什么愿望呢?


    堪比剧院灯光下戴面具起舞的演员,披皮久了,皮下生物变形,连自己最初始的式样都难寻,遑论内心真实的渴望。


    另一面,裴鸢劝说裴野与朋友们和好、赶在开学前向裴会长低头失败。难得联系不上南在宥,她时间不足,只得匆匆给裴野塞了些钱,再度飞往国外。


    裴野当然没要那些钱,转头交给房东大妈——就崔真真她妈。


    次日迎来大年夜,南明市又下起雪。


    “我说,日子过得可真快呢,一转眼一年又过去了。”


    “人就是这样慢慢老掉的。”


    岁月缓慢无声地消逝,每逢年末,辞旧迎新,人们嘴里尽是相同的感慨。


    尽管嘴上大喊韩国新年,然而实际上大家并没有过春节的习惯。又因大雪,街道上气氛冷清。


    没记错的话去年今天,裴野嫌在家无聊,特地约了南在宥去摩纳哥,高镇浩、宋迟然在家吃完年夜饭后也都赶去一起体验世界著名的弯道赛道。那天夜里,他们并驾齐驱,彻夜赛车,共享黎明破晓时的灿亮晨光。


    仿佛可以轻易地拥有全世界,任何梦想都能够实现,伸手握住星星,毫无阻碍。彼时的愉悦、击拳、轮胎摩擦地面与躁动激昂的音乐犹击耳膜,而今年,宋迟然不知去向;南在宥忽然同所有人断联,搞得南家一团乱。


    高镇浩不必说,被困林美贞曾居住过的病楼中,日复一日观望同样的景色,半真半假接受着治疗,吃着药,精神却时好时坏,幻觉出现的频率不断增加。


    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好起来了。


    当他意识到这点,手掌抵玻璃,侧头靠墙,怔怔地盯着窗户及墙壁夹缝间密密麻麻的莉莉、高民雄等微小至深的带血字样,终于体验到林美贞十数年来所经历的漫长折磨之一时。


    “开饭!”裴野用勺子搅了搅火锅,宣布晚餐开始。


    红彤彤的一层汤油沸腾,新鲜的牛肉、鱼丸和豆腐青菜浮于表面,整间房子打扫得干净整洁,香气扑鼻。


    有人从光可鉴人的殿堂跌落,有人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中爬出,世间规律如此守恒,全然不晓得女儿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一顿饱饭后,崔明珠吃得肚皮溜圆,脖戴金链,手挂银镯,许是喝了太多烧酒的缘故,满张脸上绿色眼影朱红唇,涂亮油似的彩盘盈光,大分岔开两条腿。


    边抽烟剔牙边嘟囔:“去他西八的老天爷,总算轮到我们过好日子了。”


    “明年,明年你就高中毕业了是吧?臭丫头,赶紧读完大学去财团工作,不然挑个有钱人嫁了也行,有钱就行,买更大更好的房子,每个月孝敬钱,搞不好你妈我也能过上令人羡慕的贵妇生活呢。”


    “在这破地方办一个华丽的新会所,招一大堆年轻漂亮的小姐,但无论多漂亮都得喊我明珠姐,老板,让她们去应付老掉牙的色鬼吧,老娘只管数钱,偶尔接待一下长相帅气的男人。”


    崔明珠的一生与会所挂钩,连最终极的美梦都脱离不了庸俗的男女关系与虚荣心。


    说着发出嘎嘎的笑声,余光瞟见厨房里弯腰洗碗的裴野,嫌恶撇嘴:“总之必须嫁给有钱人,没钱的男人对你再好也没用,说再多爱也没用。全是狗屁!女人的青春可是最值钱的,少被花言巧语糊弄,像你妈我年轻的时候一样……”


    “不要再抽烟了,妈妈。”


    女儿打断她,从指缝中抽走烟捻灭。


    “给你钱不是为了这个。”女儿说:“抽烟,酗酒,熬夜,总是吃不干净的东西,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只会变得更差。换个工作吧,妈妈,现在的你不是非做那份职业不可。”


    这是她第二次提出要她辞职。


    牙齿间戳穿的短签一顿,电视机作为背景音,在烟雾中凝视女儿的脸,不知从何时起愈来愈苗条、变得美丽出挑的女儿,就像跳跃过时空去触碰另一个早已消散的、充满希望的自己。


    她是她生命的延伸,却又是她今生都无法追及的可能。


    想到这里,崔明珠脸色陡然沉下。


    “再怎么丢人,我是你妈,这辈子都是!”


    “难道你以为我没有过什么都不需要操心、每天读书就好的日子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生来就是陪酒的女人吗?要不是因为你,非要生下你,鬼迷心窍地离开家乡、和所有人断绝关系、稀里糊涂被骗到会所上班,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死丫头,竟敢数落我!”


    劈头盖脸的责备,破闸的怨气,听见声响裴野跑出厨房:“喂,大妈,干嘛突然发火啊,又不是真真的错。”


    “你懂什么!我也有过未来!”


    吼完,崔明珠甩下牙签就走。


    “搞什么啊,乱扔东西……”


    裴野郁闷捡起来,另只手上抓着洗碗布,慌忙安慰崔真真:“那什么,你也说过她脾气不好,动不动生气很正常,别理就是了。又不是你逼她把你生下来的……”


    的确不是她逼的。崔真真想,但或许,正源于她的存在,妈妈才会沦落至此。


    得到系统,她一步步摆脱剧情,妈妈却没能。她始终深陷那里,无论花上多少钱、多少时间,只要作为崔真真的妈妈,崔明珠,便注定是一个片面的角色,拿不回自我。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妈妈自由,她明白,然而反复思量,难以割舍。


    今晚也是这样,房间灯亮了一整晚,崔真真想到天亮,终究下不了决心。


    裴野则怕她一个人难受,打着哈欠裹棉被坐在房间外边,时不时蹦出一段网络搜索来的笑话、讲八卦,大清早进厨房叮叮当当给她做一大碗海带豆腐汤。


    食物是能够拯救灵魂的灵药,如今崔真真可以相信这句话了,另外补充一项:运动也是。


    喝了汤,雷打不动地跑完步,感觉崔真真情绪好转,裴野也跟着高兴。一手提要扔的垃圾,一手勾着扶手倒退下楼梯,他眉飞色舞说些从前全不在意的无聊话题,笑容截止于推开铁门的一瞬间。


    崔真真走在后面,刚回复完昨晚收到的祝福信息。


    全素儿手里有权,梦想落地,提早组建好化妆室初期成员,选好店址,发装修方案让她们帮忙参谋。李允熙同家人一起回老家探亲,各种风景照片分享个没完。


    周淮宇奶奶做了年糕煲,想送到家里来,被拒绝,退而求其次送去崔明珠工作的会所。


    高镇浩、南在宥悄无声息,宋迟然倒是很简明扼要也合人心意地转账一大笔钱,而后才懒洋洋地发来一条:【新年快乐。崔同学。】


    崔真真没回,消息显示已读。


    半分钟不到,宋迟然转来第二笔钱:【换一句新年快乐。】


    她这才复制黏贴发送:【新年快乐。】


    【听说看到新年日出的人会有好运,分你一半。】


    界面加载出照片,青山蓝天,一轮红日钻破云层,向大地挥洒的光遥遥越过门槛,攀及金身,照得整座大堂明亮而洁净,香火寂静,颇有些佛性显露出来。


    难怪最近不见人影,原来他跑去寺庙。


    借机告诉地点找存在感也好,纯属无聊闲聊也罢,崔真真保存照片,然后就没再搭理。


    清晨是锻炼英语的最好时机,切换手机界面放听力,她戴耳机,一时没看路,脑袋撞上裴野后背,偏了偏头,换一个角度才看见南在宥和他的摩托车。


    能视作写真的程度。


    纯色的加绒卫衣与冲锋外套,稍稍弯曲后背,半倚在摩托车边。


    地上一层薄薄的雪继续堆积,他一脸专注地双手抛接硬币,被一群孩子们包围。兴许是抬头时机太精准,阳光照射得恰到好处,白净的脸上眼眸清亮,笑容也清爽,比任何人都要自带明快的色调,因此即便身处寒冬也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夏天的气息。


    清新,轻快,仿若池塘边生长的绿藻或漂浮泡泡,南在宥经常与这类东西挂钩。


    “哦莫,这个我也喜欢。”


    树下老奶奶裹得厚厚的,笑眯眯说。


    “只要年轻帅气你哪个不喜欢?”爷爷不留情面地吐槽。


    “你懂什么,不一样的男人有不一样的魅力,新闻上不是说了吗?多欣赏美丽的人能延长寿命,我可是非常注重养生的人。”


    “……闭嘴吧,老太婆。”爷爷盘起胳膊,朝裴野努嘴,意思是赶紧把那家伙弄走,免得老婆子一把年纪继续胡言乱语。


    裴野:懂!


    翻了脸的兄弟比仇人更仇人,居然敢不请自来,啧。裴野气势汹汹迈出一步,冷不防被崔真真拉住,不知说了些什么,气焰顿时灭掉,只能不情不愿地去扔垃圾。


    崔真真向前走去,南在宥把硬币分给小孩。


    “打游戏机去咯!”


    “喂喂,我们去买卡牌吧!”


    孩子们一哄而散,两人面对面站着。


    雪簌簌飘落,南在宥的爱车在路边停放了好一段日子,因为是蓝色的所以格外显眼。随便怎么看都是好东西啊,要是没人要,我偷走算了——经常有人这么说。


    崔真真以此开场白:“来找车?”


    南在宥摇了摇头,笑盈盈地:“我来找你。”


    “你刚才跟裴野说了什么?”


    视线划经那道背影,好似什么不曾发生,他的脸上毫无阴霾存在过的痕迹,语气也一如初始的开朗:“以他的性格,好难相信竟然没有直接冲上来揍我。”


    “我说我缺钱,你会帮我交学费。你有钱。”


    不算说谎,四分五裂的团体,抛开神出鬼没的宋迟然,目前数他最有钱。


    “很天才的说法。”南在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比出大拇指。


    “所以你找我有事?”


    “有关你推荐的那部电影,我看完了,想了很久,发现不管摩托车自行车,骑行的时候所有景色后退,只有你在飞速前进的感觉,我觉得特别棒。所以虽然今天天气不是很好,但既然来了,还是想问你。”


    皑皑的白色世界里,雪花纷纷洋洋洒洒,一把把伞在雪下移动,雪落在发稍。


    正是在这样的情景中,南在宥眉眼弯弯,发出邀请:“愿意体验一下吗?”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和第一个愿望。”


    第94章 清单


    崔真真坐上车。


    引擎声响起,当与载两人的摩托车擦肩而过时,视野中裴野的眼睛疾速后退。


    惊愕、疑惑、不安、恼怒,几种情绪同时出现在那张脸上。


    “崔真真!”


    甩掉手里的垃圾,他下意识追赶。


    然而人力哪里比得上车轮。一口气冲出去几百米,他跑不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耳机里的听力不知何时切换为电台频道,正在播放音乐。


    车速越来越快,好比断了线的风筝,有种飞起来般的错觉,穿行于白茫茫的城市之间。咻一声,越过红绿灯指示牌,一棵棵树与人行通道。


    途径刚开张的早点铺,蒸笼掀起,面粉的香气扑面而来;隔壁卤味店的卷门方抬起一半,门外摆着两束大花篮。


    “补习班的作业……”


    “莫?又让你跟那种家伙相亲?”


    “我说你就别忍了,举报呗,职场骚扰那种事……”


    “周末去唱k吧怎么样?我请客!”


    连同人们的只言片语,仿若风中漂浮裹挟的另一种金色尘埃,伴随流动的空气一并刮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快镜头式远去。


    差不多第三首歌唱至尾声时,到了。


    “尾号9****的乘客,提醒您前方即将抵达终点,请小心下车。”


    极其老练地拐弯,手刹,单腿支地。南在宥将车停在补习楼下,侧头问:“怎么样,乘客,没迟到吧?”


    “早到20分钟。”


    崔真真松开衣角,下了车,摘头盔还他,像是也开玩笑接了一句:“需要给小费么?”


    “虽然说这种话有点欠扁,但我确实不缺钱哦,可以考虑换成别的吗?比如这个。”摘下手套,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


    A4大小,标题为:愿望清单。


    往下林林总总列了几十项,字迹端正漂亮,近似小孩子描摹字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产物。顶端用红色记号笔抹去两行。


    “这是什么?”她明知故问。


    “像你说的那样,假设只剩下最后一个月时间,我试着列出所有愿望,可是一个人去做果然还是无聊了点。所以。”


    他推起玻璃镜片,好似从一片蓝紫幻光的湖泊底下露出眼睛,“要一起来吗?”


    时间刹那定格,对方的眼神在树影下闪动。


    以南在宥的性格,他不打算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病,不希望看到太多遗憾惋惜的目光,难怪除了她,他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直接跳过解释环节,一起完成清单。


    那么,提什么条件好呢?


    崔真真想了想,“时薪五百万,除了钱,无论我对你曾经的朋友们再做什么都不要插手。尤其别多管高镇浩的事,让他安心呆在疗养院接受治疗。”


    “做得到再联系我吧。学长。”


    曾经两个字读重音,把选择权反抛回去。截止她走进建筑楼,背影完全消失于视线,南在宥缄默不语,始终没有给出回答。


    不过午休时,崔真真打开窗户往下望,他人倒没走,像迷路的人一样坐着出神,逗路边的小狗玩。


    下午放学,不清楚他打哪儿弄来一张小板凳坐在便利店外画画——像宋迟然会干的事。只是凑近一看,放弃吧,重新投胎比较快。按照宋迟然的标准必然会得到这样的评价,当事人也有自知之明。


    “完全没有天赋对吧?幸好模特不会说话。”


    挠挠头,趁着奶牛猫沉浸吃罐头,他撕下纸折成纸飞机往垃圾桶方向一扬。毁尸灭迹一气呵成,仰头对上她的眼睛:“下课了?去吃烧烤吗?”


    *


    南在宥的愿望清单第6项:毫无节制地吃一顿烧烤。


    乍一听很怪,近似偶像剧里吃腻山珍海味的贵少爷突发奇想要吃一下路边摊,到地方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


    “来了来了,老板,南哥,这边!”


    “服务员麻烦再来两份餐具!”


    不算高档的一家普通小炒店,店长热火朝天颠着锅。二楼包厢内,一见两位新人加入,围圆桌坐的六个人纷纷起身,挪位的挪位,添筷的添筷,胆子肥的更是模仿腔调揶揄:“哇好难得,超级大忙人居然真的没放我们鸽子耶!”


    “哇哦,学得挺像,决定就是你了,以后的招商会代替我出席。没有额外补贴。”


    单手勾脖,一句话使后者瞬间苦脸大喊不要啊。南在宥拉开椅子,招呼崔真真坐下。


    “他们,我的研发团队成员。”


    “学妹崔真真。”


    简单介绍后,他脱外套挂在椅背上,伸手去拿菜单递给崔真真,让她点爱吃的。


    没过一会儿,一盘盘烤串上桌,如果说南在宥竟然一反常态地带女生参加公司团建活动,而且是比他年——纪——小的女生,算今晚的第一颗炸弹。


    那么一向注重饮食健康、对绝大多数外卖敬而远之的他,本以为到个场而已,没想到当真吃起烧烤,大家险些惊掉下巴。


    “南哥怎么不戒重油盐了?”


    还是先前那个大胆倒霉蛋,弯腰边往桌上拿汽水边道:“跟运动关系不大,主要是为了保持精力和状态才拒绝外食……原话是这样说的吧?今天突然放纵,该不会我们的效率疯子老板也打算放年假吧?”


    “偶尔一次而已,警官,不违法吧?”


    已读乱回完,拎起一瓶橙汁往旁边放。余光瞧见学妹手脏了,顺便再给出一包湿纸巾,南在宥转开话题:“不过这段时间我确实准备放假,公司的事就麻烦你们啦。”


    “救命!你一个人顶五个耶!”


    “就是啊,离开你我们可怎么活,整整五个人的工作量!!”


    “双倍月薪吗老板?”


    饭桌顿时炸开锅,员工们个个哀嚎哭丧。南在宥有所准备,立即抛出一个好消息,使得话题再次转向。


    “没骗人??京代居然看得上我们做的软件?别是看在南哥你的面子上……”


    “说什么呢白痴,要是盘算用那种东西,我们早就把半成品都打包卖出去了,何必苦哈哈地反复测试修改。”


    “总之这次修补完bug就能送去京代内部试用了?!大发,全国排行第二的财团会长亲自听我们讲解诶,这么重要的事,大忙人你确定要挑这个时候跑去休假吗?一旦通过测试,有够宣发经费,最迟下半年对外销售,没有你可不行!”


    “万岁,终于快要告别该死的黑暗研发阶段!到时候我们公司也可以正式上市吧?真期待啊!”


    线条圆顺的桌上,映着光照,大家漫谈未来,字里行间满是希望。团队里有且仅有南在宥双手交握,表情不变,眼神却一点一点放空,唇角笑意一分一分暗淡。


    他看不见了。


    花好几年研发的软件,亲手创办的公司,好比一粒种子,他种下去,无比细致地照料施肥。然而下年度的事也好,种子发芽伸展出第一片叶的瞬间也好,他大概率无法见证。毕竟他残存的生命仅剩不到半年。


    医生保守预测三个月左右,也就是说,他至多还能望见这个夏天。


    夏天是充满阳光绿叶、风扇、蝉鸣和萤火虫的季节。那以后,世界与他无关。


    除了他,现场唯一或许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崔真真。


    眼珠不自觉转动,无意识对上目光,窗外霓虹灯管明灭,发射出靓丽的光彩。南在宥下意识扬起笑:“吃饱了吗?要不要再来点什么?”


    “……”


    饭后,南在宥送崔真真回家,说了明天见。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每天早上以及放学后他准时出现,出现的方式堪称千奇百怪。


    “早上好。”


    有时忽然从背后出声。


    “呀。”有时轻拍肩膀,侧头热咖啡贴脸,再转回头才映入眼帘一张少年气十足的脸庞。


    下午通常去做社会实践,地点在孤儿院或老人院,有几次崔真真正擦门窗,噔噔,指节敲响门板,抹布下灰蒙蒙的尘土间骤然冒出一双明亮的眼眸。


    南在宥永远笑脸,隔着玻璃挑眉,做出打电话的手势:“你好,需要无偿帮助请说1。”


    搬东西到拐角,他也会像隐藏在空气里的秩序维护官,一秒钟跳出来:“哇塞,这么重,怎么不叫外援?”


    说着把东西接过去,顺理成章地凑到老人面前喊爷爷奶奶。


    一副闲到家的做派,气得裴野脑门青筋乱跳,每回碰面分外眼红,恨不得冲上去打一群赶走。偏偏崔真真说要靠那家伙出钱才能继续上课,于是,他只能忍。一忍再忍。


    南在宥则一脸没事人似的照常同他打招呼:“你好,裴野,再见裴野。”


    转头向崔真真发出邀请:“打网球吗?”


    “去滑雪吗?”


    “天气真好,一起钓鱼吧!”


    一次比一次自然,转眼一周时间过去,清单上有关各种运动的愿望完成得七七八八。赶在裴野即将暴走前,南在宥又提出一项全新的活动。


    一起去他老家。


    第95章 乡下


    借口特训,收拾行李,次日一早启程。先从南明市坐动车、转大巴约半小时抵达渔村。


    南在宥的老家位于村东南角,紧挨小山坡,入目一座颇为气派的独栋双层瓦屋,屋外围了圈栅栏。院子里有一口石井,屋檐下杂草丛生。


    一只猫蜷在台阶上打瞌睡,闻声伸大懒腰,掉头就跑。


    推开门,仿若揭开一层布,惊醒沉眠的幽灵,淡淡的灰尘与毛絮扑面而来。空气中有股荒芜的气味,南在宥挥手,连呛好几声,打开所有窗户才示意崔真真进来。


    “好一阵子没住人了,房子一旦空下来更容易起灰。”说着,他抬腕看表,时间刚好。“先上楼,带你看样东西。”


    轻快的语调,他倒不嫌脏,抬脚往楼梯上走。


    木质的楼梯构造似乎有些年代了,承重发出嘎吱嘎吱轻响。


    “小心头。”南在宥提醒,同时伸手垫了一下,免得撞到。


    比起一楼,阁楼天花板十分低矮,大部分区域用来堆放杂物,往前嵌着一扇十字圆窗。他想让她看的就是这个。


    一边对外祖父抱歉一边从旧报纸里抽出一张,擦干净玻璃上的污渍,往外便能眺望见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田的另一端卧有轨道,是铅灰色的,当手表指针指向下午两点三十分,嘀——!


    远处传来清亮悠长的汽笛声,紧接着,一辆老式绿皮火车缓缓驶入视野。


    “还好没有记错时间。”


    看着车厢一节又一节掠过田地,南在宥俯下身,手臂撑在窗框上,“每周一下午两点半,火车准点经过这里,从我出生那年开始到现在已经有20年了哦。听说两个月后要停运了。”


    与生命一同诞生的物件,好似也在映射命数,偏偏挑这个时候宣告倒计时。


    应该感到悲伤才对,可他的脸上并不见遗憾的表情,反而孩子气地张开五指,朝轰隆隆而去的交通工具招手:“换句话说,还能再见也算一种幸运,对吧?”


    明晃晃的笑容,直到火车完全离开视线:“走吧。”


    毕竟今晚打算住下来,趁天没黑,得赶紧做卫生才行。


    “平时有请人帮忙照看来着,所以稍微打理一下就可以……”


    天气太冷,第一要紧的事是生壁炉,等火烧起来再检查水电,确认都没问题,找出扫把、水桶和拖把。


    虽然没有事先说明,但南在宥负责绝大多数清洁工作,崔真真拿出一本历史提炼真题,只偶尔搭把手,基本旁观,从头到尾没沾冷水。


    “这里多久没住人了?”


    “半年吧。外祖父是特别念旧的性格,自祖母去世后就寸步不离地守着房子。原本坚持要在这边养老,好在半年前梦到祖母,被狠狠训了一通,醒来以后才终于肯答应搬去老人院。”


    “为什么不接回家。”


    “这个嘛,岳父和女婿之间的关系非常糟糕。可以这么说吧,要是住到一起,大家的寿命至少减短五年,因此还是分开比较好。”


    柴火噼里啪啦烧着,乡下信号差,用不了手机,做题间隙崔真真随意提问,南在宥脱了外套卷起袖子,一边拧布一边作答。恰逢清除工作进入尾声,院子外迎来访客。一个被羽绒服裹得圆滚滚的男生。


    “在宥哥!在宥哥!你回来啦!”


    初中生的样子,鸭子似的大嗓门搭配上超快步伐,对方冷不丁钻进屋子,一屁股往椅子坐,“怎么还有女孩子啊,哥你谈恋爱啦?”


    “姐姐好!”


    笑嘻嘻打招呼,丝毫不给俩人澄清的机会,他语速飞快,嘴里一股股热气往外冒:“我妈说好像听到老房子有动静,这不是山祭快了么,我一猜就是你回来了嘿嘿嘿。怎么不提早打电话?让我妈收拾干净了再来多好,对了,你俩没吃饭吧?我家刚包饺子要不?去我家吃还是怎么搞?不管咋样还得给你们整被子枕头,我先回家跟我妈说声啊。”


    “哥,鱼给你放着了。美女姐姐待会儿见!”


    话音没落彻底,人已经跨过门槛,一溜烟跑了。要不是饭桌上放着鱼缸,缸里水仍在晃,简直像场幻觉。


    “走得真快。”


    南在宥抹干手解释:“外祖父的鱼,老人院不让养宠物,他好不容易下决心送给邻居的。”手指敲了下呈正方体的水箱,听见声音又走出门去。


    “哦莫,当真是你呀在宥!纲子说我还不相信呢,怎么突然回来了……”


    阿纲的妈妈与儿子有着同款粗放的嗓音、奇特的口音,相比之下,南在宥胜在语气自然热络:“呀,好久不见宝善姨,还是那么漂亮。”


    “胡说什么呢,我都一把年纪了。”


    宝善姨必定乐得合不拢嘴,话里满满的笑意:“晚饭去阿姨那儿吃?刚好纲子他爸回来,可丰盛呢,他爷奶都在。”


    “不用了宝善姨,家里没东西,我想借点米面……”


    “哎一古,邻居间什么借不借的,要亲自下厨招待女朋友是吧?不愧是我们在宥,那明天山祭怎么说?你来不?说起来我正愁找谁说这事呢,你也晓得纲子成绩不好,老师说不一定能考上高中,他又不肯接祭祀的活,成天嚷嚷着要去大城市……”


    女人说着说着抹起眼泪,明明没比她嘴里叛逆执拗的儿子大多少,南在宥却天生散发出‘解决者’的气息,认真倾听长辈的烦恼,温声安慰并提出建议,尽可能协助解决麻烦。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崔真真不是第一次见。


    程序忽然出现bug、合同出错;兄弟姐妹们的私人难题包括团队组员生活上遇到困扰。即便把手机调成静音,他们好似习惯于此,总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联系上南在宥,泡发的海草般紧紧缠缚他。


    而南在宥,是一块爬满裂纹的神像,落入泥潭。自己的危机尚未疏通,成日受困于他人的业障之中。


    令人钦佩的白骑士。


    隔栅栏聊了好一会儿,他提一篮子食材回来,洗出锅碗厨具。打鸡蛋,滚沸水,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因为脱离现代化厨具而显得迟钝分毫。


    鱼缸里水波微漾,一共三条鱼,鳞片细致鲜丽,尾鳍轻薄交织,好比一层蒙纱的滤镜,潮湿的色调,将人也水生化了。


    长肢体变作触腕,体表弯曲、肿胀、游弋式移动,将眉眼放大到格外清晰,盈着光斑似的澄亮。


    “你经常自己做饭么?”


    崔真真漫不经心地问,几乎在发问的同时收到系统提示,南在宥好感+1


    “不记得什么时候看到一篇论文说除掉睡眠,大脑和身体活力与运动、食物最息息相关。从那以后就习惯自己下厨了。”


    南在宥盛起面,洒下葱花:“ok收工,试试味道吧。”


    “好吃。”


    半真半假的赞叹,好感度+1


    “是吧,就说我有大厨天赋,不可能难吃。”他笑眯眯。


    究竟是谁评价他做饭难吃不得而知,不过南在宥性格独特,一般的示好乃至侧面表示‘我理解你,我支持你’对他无效。


    只有通过朋友们或日常生活最质朴的、冲他本人的好奇和关心才能牵动好感度。掌握这点,崔真真时不时抛出些问题,陆陆续续把好感值刷上70。


    饭后烧水洗澡,南在宥收拾好厨房,另外水煮点猪肉切块放在门槛外,给附近的猫狗吃。名叫纲子的男生拉了几位小伙伴,呼哧呼哧扛来两大床厚被子,兜里揣着扑克牌,一点没客气,把东西往房间里一放便集体围茶几坐下来玩斗地主。


    崔真真没有参与,很早回了房间,对着答案修改好试卷,洗漱睡觉,半夜却被渴醒。犹豫了一会儿才穿起拖鞋,打算去厨房倒水。


    老房子厨房连着客厅,没有隔断,走廊中淌着一片光,走近了才发现是电视机。荧幕一闪一闪的,大约在播放什么喜剧节目,演员们稍嫌浮夸的腔调和笑声落入寂无的夜里。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个人。


    “……南在宥?”


    叫一声,那人转头,果然是他。


    挂墙钟表发出微弱的咔哒声,白昼面具退却,他独自坐在深郁的灰色调中,膝盖上趴着猫,像一瓶矿泉水。莫名让人联想到那种东西。


    本不该有任何负担感才对,干净,清爽,无形,都是水的优点,可惜掺进杂质,一不小心便流露出更为浑浊的气质。


    下秒钟恢复原状:“怎么起来了?我在你房间外放了暖水瓶。”


    晚饭吃拌面,保不准会口渴,他有考虑到这点,提前烧了一壶热水。


    “没看到。”找到杯子倒水,崔真真一口气喝掉大半,余光落在饭桌上:“鱼,只剩一条了。”


    “嗯,一下没注意,被猫吃掉了。”


    没错,就是我。怎样?——张狂的罪魁祸首甩了甩尾巴,忽然睁开眼睛,跳下沙发。两颗眼瞳从竖条扩张成圆形,正是下午趴在门前打瞌睡的那只纯黑色大肥猫。


    “不给点惩罚吗?”


    好歹是外祖父留下的动物,不料南在宥低笑一声:“猫也是我祖父养的,他老人家说了,有灵性的猫只吃濒死的鱼。所以吃就吃吧,怪不到它头上。”


    “喵。”活像听懂人话,猫往厨房瞟一眼,无比神气地跃上电视机,换地方睡觉。


    “看电视吗?”南在宥问,顺便换了个台。


    “不了。”


    病入膏肓的人才会半夜睡不着,数着日子熬。崔真真睡眠质量还行,当即拒绝,转身却被叫住。


    一如昨天下午毫无预兆提出乡下散心,凌晨两点半,南在宥面色发白,在微弱且不均匀的光照下仿佛一件瓷具,再一次心血来潮似的说:“那么,我们去看星星吧。”


    “三倍时薪,可以吗”


    第96章 星空


    暗色的天,疾驰的风。


    屋外温度低,出门前换上厚衣服,以防万一还带了强力手电筒和指南针。——顺便把鱼缸放到猫够不着的橱柜里,免得最后一只鱼也被大快朵颐。


    越过矮坡,崔真真在前,南在宥后,往更高走。


    弯曲小径铺在脚下,山林间一片深深浅浅的灰色,树枝簌簌摇摆。钱不赚白不赚,同理摆在明面的好感度不要白浪费,秉承观念,崔真真问南在宥多久能到山顶、以前是不是经常干这种事,大半夜突发奇想跑出来爬山。


    他摸脖子:“以我们现在的速度两小时左右,可以登顶,只看星星的话半小时就够了,我知道一个地方很合适。毕竟星星晚上才有,选择这个时间段也不算……特别奇怪吧?”


    崔真真:“你停顿了。”


    并且时反问句。


    “哈哈,其实最喜欢这样做的人是我外祖母啦,直到没办法下地以前,几乎每天都要看日出或者夜空。我说过吗?按村里人的说法,外祖母算巫师,必须不断和自然沟通才能保持灵气。”


    “祖父无法理解,但觉得单独上山危险,总是气哼哼的一边抱怨一边从床上起来,无论怎么劝都不肯放任她一个人去。”


    于是就像一场隐秘的冒险,偏远的渔村中,邻海起山,白天轰轰而过的火车昭示现代化科技。


    而夜晚深受信赖的巫师与十分行外的丈夫相互扶持穿梭山林,对无言的天地独白,祈求村人的康健、秋季的丰收乃至离家的孩子们平安归来,日复一日,彰显出旧时代的一面。


    有那么一次,年少的外孙撞破行动,从此加入队伍,阴差阳错被判断为‘开启灵性的孩子、意外具有天赋,有望继承祖业’,接着被接去首尔,鲜有机会再回来。


    诸如此类的信息不需要本人说,崔真真了然于心。身为配角,南在宥的一生仅值2积分,化作文字word不超过0.5mb。她只是装不知道,漫不经意地应一句:“听起来挺麻烦,做巫师,至少得赚几千万才不算亏。”


    “抱这种想法是不可能当成巫师的。”身后人哭笑不得。


    碰到分岔路,她停下来。


    “往左。”南在宥指明方向,“我很好奇,海岛那天晚上你和阿迟发生了什么。”


    问的丛林探险?


    “遇到有女生求助,一起掉了个陷阱,说了点实话。后来下雨,他淋雨我犯困,后面就被找到了。你没察觉么?他对裴野态度矛盾。”崔真真反问。


    “偶尔有些端倪吧,可他不打算名牌,裴野又迟钝,我以为不说破会比较好。”


    “高镇浩呢?”


    “指莉莉的事吗?”他想了想,“如果当事人不愿意告诉实话就没办法了,外祖母经常说,如果强行介入他人的因果,妄想代替对方做出决策,结果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这样也算朋友?你喜欢按规范制定行为。”


    冷不丁的白光打照脸上,南在宥一愣。


    “路变窄了,你走前面。”


    话题很快转开,他依言走到前排,崔真真不再出声。


    沉默行进大约十多分钟,由于分心,南在宥一脚踩空险些后跌,多亏后者及时伸臂撑了一下才维持住重心。


    “其实你可以不理我。”站直身体后,他一本正经提醒:“要是我摔下去,你的报复对象又少一个。”


    “没监控,被判蓄意杀人会坐牢。”


    “说得也对。”


    七弯八拐的,地势变缓和了,南在宥忽地关掉手电筒,转身一步一步往后退:“非常遗憾,让你错过一个好机会,不过现在打开手机相机也来得及。”


    “……”


    本来就黑,再摔一次纯属自找。


    如是念头一闪而过,崔真真往前走,上方茂密的树枝寸寸退却,被广袤的星空所替代。


    好比巨席天鹅绒帷幕,妆点无数钻石,形成静止的银白河流。原来一旦走出树林即是一片平坦的土地,视野豁然开朗,给人以一种城市里永恒丢失的静谧与浩大感。


    “那边还能看到海,”南在宥微扬下巴,夜空下嶙峋的岩石搭建构成海湾,海面颤动着波光。颜色由稍浅的宝蓝不断加深延伸,往远处眺望,暗沉沉的海与天相连接,尽头是一片混沌的黑。把人顿时衬小了,如同沙粒。


    再星星,看到海,可能算不上好事,不过某人的愿望清单一次性达成两项。


    海风吹乱额发,崔真真无声侧眸,有几分钟终于捕捉到有一瞬间快死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明确的、晦涩的、贪恋美好事物的眼神。仿若流星快速地划过、陨落,然后消失无痕。


    她一度认为他会说些什么。在等着,甚至提前想好对应的说辞,然而对方始终闭嘴不言,什么都不曾说。


    天快亮时才若无其事张口:“走吧,好困,回去睡觉。”


    堪称锯嘴葫芦典范。


    下山南在宥脸色变差,时不时咳嗽,眩晕,走走停停,导致耗时比上山多。半路撞见灯笼游行,也就是当地人口中的山祭,冬去春来意在祭拜山神换取新一年的庇佑。


    一只只竹架纸糊的金鱼灯笼燃亮火光,井然穿行。


    阿钢走在最前面,抬头瞧见两人,兴高采烈地腾出手打招呼,遭到老妈狠拧一把。


    “别东张西望的,用心点,不然回去揍你。”估计被这样训了,他挤眉弄眼改作出一脸苦哈哈的表情,身体倒是老实,双手紧握木棍高举灯笼,随着村民们一块儿用方言念词。


    假如。


    假如当年没有发觉潜能,站在那位置的人应该是南在宥。


    假如没有病,也许南在宥还有机会和他一起。


    朦胧的晨光勾勒出低垂的眼睑,等到灯笼游出视线,她们继续下山。


    *


    熬夜带来的连锁反应是身体疲惫,精神萎靡,回房间倒头睡觉。


    当老旧的火车第二次喷吐黑烟途径田地,崔真真位于离村最近的小镇收容所,和一群小豆丁们一起残忍地给小猫小狗们打疫苗针、喂药。满院子动物哀号,鸡飞狗跳。


    “在宥哥怎么还没好!丢丢实在太大只、太调皮了,我们根本抓不住!”


    “不听话的狗狗要打屁股。”


    “让在宥哥打,他比我们力气大。”


    “对。”


    小豆丁们累得气喘吁吁,个个瘫坐在地,东倒西歪,拿灰不溜秋的手掌擦额头汗。


    “以后不来是什么意思?”


    院子内外声线重合,由于人坐屋檐下,门没关严,办公室里所长震惊的语气不断飘进耳朵:“什么股份分红,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是说你……”


    “这怎么可能?哪个医生说的,去首尔看过吗?小地方的医院可不靠谱,你们村就红红那孩子,眼睛用多了酸都能诊成基因病……哦,你就是在首尔看的,也跟国外专家见过了……”


    老人声音低了下去,好一阵默然。


    “起初光收阿猫阿狗,后头人家不要的鸡鸭、孩子净往这儿丢,你瞧瞧,屋全住满了,院子也塞不下他们。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我琢磨着也该送他们去上学了……头尾钱从你手里来,这都是功德啊,做好事啊,怎么会这样呢?”


    他说不下去了,反反复复咕哝:“怎么回事呢?”


    咔哒,余光瞥见门板空隙,有人把门关实了。


    院外传来另一道声响:“呦,姐,你也在呢?”


    阿纲推来两辆自行车往外头一摆,孩子们连忙簇拥过去,脸蛋挤着脸蛋,大声喊他帮忙按大狗、带他们坐车。阿纲呼哧几声,摆摆手,丢下一句:“等着,我再去弄辆车,迟点带你们玩。”


    跑了。


    小半晌骑一辆五彩斑斓、脱漆部位疑似用蜡笔颜料填补的车回来,马戏团杂耍似的绕院子一圈圈转,直转得小观众们眼馋到不行,快哭了,这才两腿一垮,下车随机捞起一个放后座上,开始轮流载他们兜风。


    可一个司机对应三十多位乘客实在太慢,所以南在宥一出来,合情合理地被包围,七八双眼睛装满央求望着他。


    “我字帖写完了,哥!”


    “我打了十个针!喂了七个药!”


    “我我我……我也想玩。”


    “自行车!!!”他们异口同声。


    孩子们有事做了,警报解除,松弛下来的动物们各自回到老地方,以见怪不怪的姿态在吵闹声中趴下。


    南在宥光荣上岗,背上一个后座一个,同纲子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交错着来,速度时快时慢,冷不防来个刹车急转,可谓乡下平地简易版过山车,逗得人尖叫连连。


    晚霞在笑声中降临。尽管过足瘾,这些被遗弃的小孩们显然对南在宥格外抱有依赖,一个个上前告别,送礼物——多是橡皮泥捏的小猪、海滩捡来的石头之类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恋恋不舍地瞧着他们上车,圆圆的轮胎滚动,眼看把会陪他们玩的大人们越带越远……


    年纪小的哇一声开哭,年纪大的支手喊下次见。


    下次见。


    “哥你下次啥时候回来?”


    不算平整的返村路上,纲子用力蹬脚踏板,屁股悬空坐垫上,肩膀一耸一耸的,“这破路,八百年修不好,甭管村里镇上没人肯跟我比骑车,太没劲了!我做梦都想你回来,没禁渔咱俩还能出海捕鱼去。对了,今晚去我家吃饭啊?姐你也来,做你俩饭了,我妈老母鸡都宰了。”


    “好啊。”南在宥应了一声。


    “行行行,今晚准吃饱,我妈这人别的不行,手艺没滴挑。她是不是找你念经了?昨晚瞅见她抹眼泪了。”


    阿纲不缺话题,嘴皮子利索,倒豆子般交代:“弄不明白她,我读书不行去外面打工有啥不好的,非要我重新读、不然就把祭祀的活儿接了。我又没那本事,揽它干嘛?再说村子那么小,多少年了我家才买上电脑,网还不好,高楼大厦、动车、飞机都没亲眼见过,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就想去大城市,越大越好!哥你觉得首尔咋样?”


    “哇,有个坑,你们慢点。”南在宥道:“要和我们一起走吗?其他问题我来解决。”


    “呜呼,好爽!”


    屁股重重撞了一下,他皱脸反笑:“那不用,哥,你帮我跟我妈说一下让她放人就行,其他我自个儿行。我是个男人,就想靠自己走出村子,去大城市,找工作,不信养不活自个儿。反正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反正他的人生刚起步呢,未来有的是机会。


    这么一想,正值青春的阿纲更来劲了,骑车飞快,中气十足:“我!指定能赚到钱!买房子!讨老婆!以后把我爸妈接城里去养老!哥你说对不对?!!”


    “……”


    “说的啥,听不着!大声!”


    “……”


    “再大声!”


    “我说没问题。”南在宥提高音量,无奈笃定的口吻,张嘴往肺部灌进一阵阵冷空气:“凭你肯定能——咳,咳咳咳咳咳。”


    “哈哈哈哈哈哈,哥你不行啊。”


    纲子转回头,定定凝望前方:“我要去首尔!”


    “我!要!去!首!尔!”


    “今年就去!”


    “谁都拦不住!哇啊啊啊啊啊啊!”


    近乎鬼哭狼嚎,嘶声吼叫,他的决心不住回荡。


    “哥你呢?你想要啥!”


    年少者丝毫不知内情的询问同渐渐消淡的斜阳光一并甩到脸上。面对他亮晶晶的眼珠,黝黑皮肤上两排白花花的牙,眉梢眼角洋溢满期待与自信。被问者的脑子一刹那空了,手指关节发白,无意识掀唇。


    “我想……活下去。”


    “啥?!!”


    “我想——”


    音节卡在喉咙,溺水般的窒息感直冲神经。


    无法实现的愿望,说再多遍有什么用呢?


    每一天,月亮升起来,再降下去,他为数不多的生命余额便减少一天。可太阳依旧会升起,新的一天以不可阻挡的架势准时到来,既然如此。


    “我想去游乐园玩。”他说完便笑。


    笑容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地化解悲凉。


    听不出其中复杂的情绪,纲子发出一阵爆笑:“不是哥,你都这么大了居然喜欢游乐园!哈哈哈哈哈,给姐说还差不多!”


    “呀,你真的笑很大声。”


    “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哦,但是真的哈哈哈哈哈!!”纲子全身发抖,完全停不下来。


    ——小孩子。


    对方还是个孩子,而他算半个死人。这样想就太冷了。


    凉意穿过肺腑,直接抵达心脏。感觉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不断枯竭。南在宥单手按压胸腔,视线划过天空,慢慢低落下去。


    没关系,他想。他只许能够实现的愿望。


    那么终其一生,他所有愿望皆成真,算起来也是极其幸运的人。


    已经很好了。


    对吧?


    第97章 游乐园


    终点站,游乐园。


    好消息:某人买了vip通道票,贵,但抵消掉漫长的排队时间,大幅提升游玩体验。


    钱真好用。


    坏消息:自昨晚起,南某人就像吃错药,原地复活,回光返照,浑身洋溢灿烂的氛围,精力旺盛到每个项目至少玩两遍。


    包括旋转木马。


    作为全场仅有的俩大人,被一群小朋友围着、好奇地盯着,崔真真默默抬手用平板挡住脸:“你确定连这个都要坐第三遍?”


    “怎么了?”


    南在宥正与隔壁小男孩探讨人生终极问题之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奥特曼,闻言转头:“没人规定成年人一天只能坐多少次木马,对吧?”


    “更关键的是。”他侧身压低声道:“vip票没有次数限制,多玩几遍才能回本。”


    “……”行吧。


    崔真真懒得反对,低头看书。


    于是紧接着旋转木马*3


    空中飞椅*3


    碰碰车*2


    最无聊让人头晕的转转杯*4


    此外南在宥对礼品店尤其感兴趣。明明每间店的商品大同小异,他却乐此不疲地走进去逛。上到两米高的超级熊、毛毯披风,下到主题贴纸挂件包、各种造型童真的小玩具,买了一堆又一堆,堪比圣诞老人批量进货,一时拿不走也没关系,崔真真第一次得知游乐园提供寄送服务。


    只是。


    “照你的速度,今天走不出儿童区。”


    南在宥:“我没说吗?订了今明两晚的主题酒店,实在玩不完就——”


    “永远住在这里。”


    直到断气。


    崔真真面无表情:“别告诉我你忘了,后天早上开学。”


    糟糕,完全忘掉这件事。


    感受到对方淡定漠然语气下强烈的谴责,罪魁祸首极度心虚,举双手保证:“我发誓,一定、一定在24小时内结束,不影响你上学。”


    旋即目光转动:“哇,好可爱。”


    伸手从支架上拿下绿油油的青蛙眼发箍往头上一戴:“怎么样,你觉得好看吗?”


    “丑。”一心学习的人毫不客气。


    “诶,怎么会。虽然比不上明星,但我也算长了一张不错的脸蛋吧。”


    南在宥晃晃脑袋,像小狗,知道自己可爱的那种。


    “换一种想法,持续步行算有氧运动。你不是在预习课本吗?学习和游戏交替,那就是劳逸结合,有利于提高大脑效率。以及为了赎罪,高中阶段补习费全包,接下来排队的时间也给你讲题。”


    “好啦,不要生气啦,来游乐场怎么可以不高兴。”


    说着又摘下两只狐狸耳朵造型的发卡,左右歪头打量她的头发:“这个适合你,我看看,应该夹在哪个位置……”


    他抬起胳膊,低着眼,动作不算生疏但十分仔细。从镜子里看,像极了好脾气的男朋友认真又耐心地哄女生开心。


    崔真真对卡通类发饰无感,在躲与不躲开间迟疑少许。


    算了,反正他快死了。


    故事通常如此,前期铺垫得越是愉快痛快,戛然而止,方显得结局无尽惨淡。而她只需要顺其自然。


    陪伴他,认可他,满足他一切需求,提供适量的体贴和关心,亲眼见证他一步一步迈向死亡。


    就当木头人好了,任凭南在宥再换猫耳朵狗耳朵,崔真真不挑刺不评价,主打一个不鼓励也不反对,被动配合。


    “我的眼光很不错吧?”挑来挑去十几分钟,最后还是选狐狸。南在宥满意地点头,笑眯眯宣布:“走,去玩幽灵公馆。”


    幽灵公馆,顾名思义,惊悚项目。


    有关今日行程的第二个坏消息是:南在宥怕鬼,但超爱玩。


    第一次玩瑟瑟发抖,全程紧抓崔真真的衣服缩在她身后。拢共不到十分钟,粗略统计死命掐她肩膀18次,拽手12次,误踩鞋跟8次,太激动了差点扒下外套不低于五次。


    且每次激烈动作与游戏音效出现的时机吻合,换成一个突然发光、安静上吊的红衣女尸就没反应。


    合理怀疑他压根没睁眼。


    “刚才有个小孩npc冲你做鬼脸,嘲笑你。”随便那么一诈。


    “可恶,居然有这回事?再挑战一次吧。”南在宥紧握拳头,信誓旦旦:“我会努力的!”


    纯属瞎说的崔真真:猜中了。


    果然没敢睁眼。


    第二次,南在宥弯着腰从崔真真肩膀后战战兢兢探出半颗脑袋。双眼勉强睁开了,视觉上线,可依然抱救命稻草似的牢牢按着她不放。别管多么低级的机关——天花板滴水、自动关闭的门、灯光迷雾等效果。


    哪怕没有触发任何东西,仅仅保持安静超过一分钟,南在宥必然被吓得呜哇乱叫。


    胆量和身高成反比,崔真真没法理解:“你能半夜上山,为什么怕鬼屋?”


    一个天然一个人造,是前者不够恐怖么?丛林中隐匿的野生动物、陷阱,按照悬疑剧设定,偏僻的小渔村潜藏杀人犯什么的,危险系数拉满。


    胆小鬼另有一套说法:“那不一样。”


    “人为打造的环境更容易激发想象力,不过我觉得快要克服了,所以再来一次吧,拜托,学妹,最后一次。”


    双手合掌,眼神卖惨,南在宥实力演绎什么叫人菜瘾大。走完第三趟公馆,他出来吐了。


    “……过山车玩的吧?”


    “大发,好夸张,竟然玩到吐血。”


    “估计有心脏病什么的,呀,你们要是不行记得提前说哦。”


    “西八,狗崽子说谁不行!”


    崔真真盘着胳膊倚在树边,眼前一群男生嬉笑打闹经过。


    听到他们的对话,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什么南在宥一直在无聊的儿童项目上浪费时间了,大约他的身体已经负荷不起更刺激的项目。


    南在宥过了好一阵子才从洗手间出来,出来时脸色极为苍白、狼狈。


    形同一株凋零的植物,浑身疲惫的气息。似乎感觉到什么,他抬起眼睛,隔了挺长一段距离与崔真真对视,良久,在她的视线中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头。


    “耳朵歪了。”


    他说。随即眉眼舒展开来,倏地笑了。


    *


    五点整,天色将暗,两人登上摩天轮。


    随着座舱缓慢升高,欢快的背景乐与地面越来越远,说老实话,南在宥的视野内一片模糊。雾蒙蒙的景色包括对面坐着的人,皆充满失真感。


    “我安排了司机,在北门,联系方式迟点发你。”他突然道:“我就不回南明了,你要去哪里告诉他就好。”


    “清单完成了?”


    崔真真没有回头,视线停留在窗外。


    即便提早结束游乐场,她记得那张纸上至少还有三四项愿望未达成。


    南在宥摇头:“我该回去了。”


    他经手的事太多,在许多事间担任的角色也太重要。一声招呼不打便失联、罢工、自顾自跑去老家,近小半个月来是他得知自己死期将近后,人生仅有的一次抛下所有顾忌、随心所欲地行动。好比乘上热气球,从残酷的现实逃离。


    可惜美梦短暂,他终究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必须赶在死前整理交接好所有工作,免得因为他一个人的离开致使整个家族、公司乃至收容所们陷入混乱。


    外加身体状况也差不多到极限,说明是时候接受事实了。


    出国,住院,然后按时检查,输液,吃药,积极配合治疗。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多活几天,几周,几个月。也许不能。


    人一定只有死前才会如此贪恋起世界。南在宥觉得。


    天空,白云,星星,手掌拂过猫咪后背柔顺的触感、以及伸入水中冲洗时冰冷的刺痛。


    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东西,他没由来地问:“最近都没有下雨吧?”


    “没有。”


    “骑完摩托车以后,一直都是晴天。”


    “是。”


    “果然。”南在宥弯起嘴角,也托脸看向外面。“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明明生活在沿海地带,我越难过天气反而越晴朗。真奇怪呢。”


    电影里一到伤心情节总要下雨,可那是主人公的待遇。崔真真想了一下,还真别说,裴野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就连下了好一阵暴雨。


    “你也有难过的时候?”


    “当然。”他回答,好感+1


    打开面板瞟一眼,南在宥好感度已高达98。


    事到如今即使凑到100似乎也没有额外的用处,不过出于完美强迫症,崔真真将临终关怀进行到底:“会哭吗?”


    “当然。我超能哭的。”


    “肯定很丑。”


    “是有点。”当事人失笑,“一哭起来就很吓人,怎么哄都不停,只好把我放在一边直到自己哭累睡着。外祖父是这样说的。”


    “既然清单完成,不出意外我们应该没必要再见面了。”


    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摩天轮转过大半圈,抛出的话语成功令氛围静滞。


    “恭喜您,小说配角【南在宥】好感度已达100。”


    下一刻,伴随骤然亮起的灯光,对方神色悄然变化。


    而系统音响起的同时,嗖——砰,第一朵烟花蹿上夜空,绽开一片粉蓝。


    第二朵、第三朵,缤纷的色彩瞬间填满天幕,在接连不断的花火下,南在宥的脸明暗相间,好似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


    “……”


    还是没听清楚,只能清晰望见他的眼睛里倒映的自己,恰好被一团明亮炸开的图案所覆盖。仿若星辰坠落于黑洞。


    烟花持续整整五分钟,终于停下来时,摩天轮将将落地。


    没有兴趣追问上一个话题,崔真真掏出手机。


    “接个电话。”


    来电没有备注,接起来,对方先是丢过来一声:“他进手术室了,在抢救。”


    片刻后补上这句话的主语。


    “我是说,宋东然。”


    语调低而平直:“他要死了。”


    第98章 医院


    ——高二寒假结束前的最后两天发生了许多事。在我们的鼓励下,南学长刚有所好转,宋家哥哥却心脏病发被送进医院。


    手术室外,宋妈妈一个人哭得很伤心。收到病危通知书,尽管宋学长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可我能感受到他真的非常难过。


    也许哭出来会更好,我想这样说,不清楚为什么望着他的眼睛却没能说出口……


    好在其他几位学长都来了,帮忙联系更专业的医疗团队,一直陪着他,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包括明天生日的裴学长,一反常态地冷静镇定,单手搭住宋学长的肩膀,推掉裴姐姐安排的游轮庆生计划,打算和大家一起通宵守在医院……


    走廊冷冷的。听说在处理公务,宋爸爸始终没有露面。宋学长的双胞胎弟弟们也没有。大约凌晨四点半,我记得十分清晰,南学长因为身体不允许而暂时入住隔壁空病房,高学长、裴学长或抱臂靠墙或坐在长椅上睡了。宋妈妈也哭哑了嗓子,宋学长忽然抬头问了我一个问题。


    面对他干涸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对是错。


    直到好多年以后,他重新提起这件事,这个夜晚,我才开始庆幸。


    虽然额外付出了一些时光,可是幸好,我没有低估学长的善良和对家人的情感。正因为没有做出那种决定,他才免去了许多年都深陷于自责的处境……


    ——李允熙在日记里如是写道。


    等待已久的剧情终于发生了,崔真真没有犹豫,挂电话转身离开。


    手机界面编辑好的短讯尚未发出,身后爆发出一阵骚乱。游乐园夜晚灯光昏暝,她侧眸望去,纤长的睫毛与灯串交错,恰好能瞧见人群缝隙间倒下的南在宥。


    大口大口呼吸着,仿佛胸腔有个洞,他剧烈地咳嗽,很快被工作人员包围。


    “呀,什么情况?”


    “是刚才那个男的,他一个人来的?”


    “大家麻烦让让,别挤,让一下!”


    乌压压人头簇拥,南在宥艰难地掀起眼眸。


    视野中一道毫不停顿、迅速远去的背影,在满目灰色,混乱的心跳声与背景音衬托下显得格外漠然。


    那即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崔真真避开他的眼神,径自奔向下一目的地。


    短短两个月而已。


    脑海中遽然闪过圣格兰冬季萧条的植物园,与植物园中抱着猫兀自美艳的小学妹。那句提醒,那声告诫,南在宥本以为是命运在替她复仇,令裴野孤立,高镇浩被困,使他绝症,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倏地意识到。


    或许贫穷、精神病院与病都不算惩罚。


    崔真真本身才是。


    她的关注,她的贴近,她所给予的每一句应答、每一次眼神交流与看似不经意的理解肯定,披着无害的壳,皆为隐藏的刀锋,毒液缓慢浸泡神经。


    一旦全盘收回,他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


    另一边,首尔医院。


    挂断了?明明才说两句话,要不要讨厌他到这种程度。宋迟然单手插兜,仰头望着手机,下一秒屏幕熄灭,椿惠子推门走进漆黑的安全通道。


    浅淡的月光于脚下流动。


    女人交握双手,惶惶开口:“阿迟你……你怎么又把爸爸拉黑了?爸爸联系不到你,特别生气,让我问你想好了没有,要是哥哥……实在没办法出来,你愿意去公司做事吗?大学可以先延一延,不着急的,你应当明白爸爸身体越来越差,他信不过外人,所以……”


    她说得哽咽,泫然若泣,红彤彤的眼眸叫人想起柔弱无助的兔子。


    “宋东然已经死了?”


    “什……”


    “他生气会怎样?”


    宋迟然偏过头,语气散漫地打断:“打你吗?用什么,拳头,棍子,鞭子,或者其他东西,打完再说爱你?”


    椿惠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儿子口中的‘他’指宋会长,至高无上的集团掌权人,她的丈夫。


    不要这么说爸爸,她张嘴,批评的话语尚未吐出,儿子竟低下眼眸,满含讥诮地继续道:“抱歉,我忘了,那是初犯者的台词。他已经很多年不说了吧,毕竟有的人擅长自我安抚,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出于爱。”


    “住嘴,阿迟!”


    她提声,声音在发抖。


    “无论在外面养多少女人、生多少儿子,他唯一离不开的人是你,只打你。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第一个儿子会躺在手术台上?双方都没问题,他为什么得心脏病?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因为你怀他的时候持续挨打,太频繁输液吃药才——”


    “啪!”


    穿木屐的双足踮起,右手高高抬起,椿惠子生平第一次打人。


    由于和服腰部束得太紧,行动不便,打完她便失力地往前倾倒,多亏挨打者伸出一条臂膀做阻拦才堪堪扶住墙壁,站稳身体。


    耳鸣般的恍惚感笼罩,她感到羞愤,悲苦,茫然,投向儿子的眼神诉说着陌生,触及他面色的红痕又不由得流露出些许疼惜与懊悔。她不明白。她什么都没做,亲生儿子正在抢救中,丈夫不见人影,为什么另一个儿子还要如此冷酷地对待她。


    那些恶毒的言语,狠狠撕裂她的心。


    “你不该那样说爸爸和哥哥。”她抬手掩鼻尖,泪水不断落下来。他反倒轻笑一声:“看到了吗,宋夫人,家里不止他会打人。”


    “用你话说。”他顿了顿说:“不是只有宋会长能‘爱’人。”


    就像在说:等我哥死了,我走了,你另外两个儿子指望不上,没有人愿意继续夹在你们扭曲的爱恨间做缓冲。


    以后没人替你求情,替你负荷,你再挨打大可以这样打回去。或者说,爱回去。


    爱是相互的。力的作用也是,无论挨打者与被打者,皆会感到疼痛。


    他称她为宋夫人,他不叫她妈妈。椿惠子伤心欲绝:“你一定要离开家里吗?阿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像哥哥一样?”


    同样的问题她问过几百遍。


    “你明明很聪明的,可以像哥哥一样把所有事情都做好,让爸爸满意……甚至比哥哥做得更好,可是为什么你总是喜欢把事情搞砸呢?”


    “你想跟我走么?”对方没头没尾地说,“如果你想,我带你走。”


    宋东然突然倒下,媒体蜂拥而上,股市波动,集团事务应接不暇,要想脱离宋家的掌控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椿惠子了解自己的孩子,大儿子温良至软弱,二儿子像刺猬,层层包裹,以扎伤人为乐。至少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言不讳、给予承诺。


    ——只要你想,我就带你走。


    她不了解这是两个儿子年幼时便约定下的誓言,无论谁有机会挣脱,都要尽可能带上她。


    椿惠子眼眸闪动,片刻后固执地哭泣:“……哥哥的病我们真的没有办法,爸爸此刻一定也好辛苦。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拜托你阿迟,不要再任性了好不好?即便不肯按爸爸的意思代替哥哥去联姻,好歹去公司帮帮他,别让他太劳累,别再说那些奇怪的话,难道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意料之中的答案,每一次都是。


    宋迟然垂落眼帘,不再言语。椿惠子哭了半夜,最终在失望中离去。


    次日六点,宋东然转入重症监护室。


    天大亮后,他所谓的未婚妻、双胞胎弟弟姗姗来迟。前者摘下墨镜,脸色不大好看,估计也在琢磨联姻失败的补救措施,根本不在意病床,视线不住往宋迟然身上瞟。


    ——虽然比不得宋东然个性温和,对她言听计从,年纪小了点。胜在外形能力俱佳,非要换人不是不能考虑。


    后两者得知宋东然坚持24小时就算撑过第一轮高危期,两张嘴巴同步往旁边一扯,谈不上喜悲。


    谁让他们兄弟间年龄差太大,宋东然死了,爸爸脑子里蹦出的第一替补人选是宋迟然;不死的话五年内更轮不到他们插手。


    大家心思各异,一间病房里仅有椿惠子扑在床边,握着儿子的手一遍遍虔诚地祈祷他快醒来、丈夫一切顺意。


    宋迟然看得腻烦,转身去天台。


    *


    天台空气不错,视野开阔。


    宋迟然脱了外套,毫无形象地仰躺在石板上,画了一棵树。


    他极具画画的天赋,上学期社团活动外加寒假几节为数不多的特训课,偶尔网络看画指点一下,帮忙添几笔,足以令崔真真从一窍不通的新手中脱颖而出,获得市区比赛二等奖。


    但没有背板支撑,线条不受控制,他这棵树变得潦草歪斜,枝干交错,整体已然凌乱,想从局部更改难度太高,吃力不讨好。倒不如从头来。


    这么想着,他翻过一页,打算画云。


    后背传来粗糙的质感,手握铅笔正横竖比划着尺寸,构思布局。


    视觉边缘冷不防冒出一张脸,他挪开笔,微微挑眉:“崔珍珠。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打电话给我么?”


    “你挂了。”


    “所以我来了。”


    上下句逻辑完全不成立。


    宋迟然不禁笑了一下:“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喜欢俯视的角度,而且天气预报说可能下雨。”放下包,崔真真拢住外套,与他并肩躺下。在肮脏冰冷的石面上。


    “淋雨能让你心情好。”


    然后就推理出他会藏在这里?令人叹服的推理能力。


    “还以为你不想理我。”


    从新年到昨天下午,他发过照片,一直呆在寺庙里,她没来找。


    “是你想躲着我。”


    从被戳破并非纯粹厌恶裴野起,当事人就玩了一手人间蒸发。中间经历高镇浩、南在宥,任凭他们相互决裂,他大致知情却因为不想面对、懒得再蹚浑水而选择退出战场,像一个玩累了的自私鬼一声招呼不打躲起来休息。他无从否认。


    好久不见,崔小姐还是这么一阵见血。


    本来还想问她和南在宥玩得怎样、开不开心来着,宋迟然打消念头,免得再被刺几句还不了嘴。


    雨点在静默中降临,毛絮似的轻而细。自锁骨滑落,一点点汇聚于颈窝,全世界最小的湖泊。


    “你哥怎么样?”崔真真问。


    “熬过48小时,大概率生还。”


    “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


    双手垫在脑后,雨不断掉进眼睛,睫毛变得湿漉漉。


    有太多事情都和他想得不一样,宋迟然发现。他自认为看不惯裴野,玩腻了虚伪的兄弟游戏,可裴野落魄并没能令他满足,高镇浩、南在宥的结局似乎也缺乏趣味。


    宋东然死了,他能拥有更多选择权,他理应为此唏嘘、遗憾,哪怕亢奋也无可厚非。然而事实是他既不能真心实意地为他人哀伤,又无法彻底视若无睹。


    像一杯水,装了三分之一。


    不管接收到多少信息量,水杯牢牢黏在地上,它便满不出来,没有地方可以漏掉。因为是冬天,放在恒温的空调间内,始终达不到沸腾更没法冷却。只能生硬地立在那里,永恒的三分之一杯水。


    水无形,无色无味,比雾还要叫人捉摸不透。


    拜某人所赐,宋迟然越来越看不清自己。反观她清丽的侧脸在模糊的视线中逐渐清晰化,极快地映过一道青白闪电。


    “我要回家了,明天开学。”


    居然不是说裴野今天生日。


    又一颗雨滴溅入眼球,宋迟然闭上眼,再睁开,对方已经利落地站起来,拧掉衣角袖口沉坠的水,拿背影对着他。


    “顺便说一句,其实我并没有讨厌你多过裴野。”


    也就代表至少在她眼里,他不比裴野差劲的意思,


    掂量这句话应该够分量让人动容。一步,两步,崔真真心里记着数,没到十步宋迟然出声叫住:“问你一个问题。”


    仍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腔调,好像世界崩塌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讨厌一个人,现在是让他难受的最佳时机,但有可能误伤到别人,你做不做?”


    结合原著翻译过来就是:他手里有能重挫宋会长及他所骄傲的帝国的东西,趁着宋东然没醒,眼下抛出去杀伤力最大,却容易牵连到宋东然和椿惠子。


    倘若迟一些,等宋东然安然度过危机再出手,又可能失去先机,一切落空。


    李允熙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觉得不应该以伤害别人为前提采取行动。


    多么美好的一句话,让宋迟然阴差阳错以更小的代价取得成功。而崔真真正是为了避免这种走向才赶来的。


    天光混沌,吱呀,铁门弹回,她走了。只留下一句话。


    “机不可失。”


    第99章 新闻


    午间的烤肉店人满为患,炭火上,肉片滋滋溢出油光,雾气模糊了面目。


    时事政治频道正在播报新闻。


    “……于今日上午九点接到匿名人士举报,前汉山市市长洪宪坤就当地‘仁浦大桥’项目受贿金额高达数亿,从而间接致使五年前‘716仁浦断裂事件’的发生。”


    “五年前,距离仁浦大桥建成并投入使用未满十年,当时行驶其上的共有十八辆私家车、两辆公交车、一辆货车以及一辆载满韩云小学一年级学生的巴士车。”


    “由于大桥忽然坍塌,以上车辆全部坠水,造成不幸遇难者42人、失联者118人的重大伤亡。据悉,该项目是为政府外包、亚天集团竞标后一力执行。”


    “收到举报信后,检方已以最快速度出动人员抓捕前南明市市长洪宪坤、并前往亚天集团带回其会长宋相英配合调查……”


    “无论如何,只要举报内容为真,政府势必追查到底,绝不姑息此类行为!请所有大韩民国的民众们再相信我一次!”


    “上午十点十二分,本月即任的新任汉山市市长崔在石于市政府前如此公开宣言道。”


    将死去的虾放上烤网,仿若魔术一般,鲜嫩的红色湮灭了灰。


    鱿鱼吃疼般卷缩,宋迟然的确抓了个好契机。


    五年前的716仁浦断裂事件受害者众多,又牵扯上新旧市长交接,当地势力更替。在民愤、唾手可取的漂亮政绩双重作用下,纵然眼前挡着令人畏惧的亚天集团,恐怕此事也很难善了,自有人咬着不放。


    而财团对于一个人、一群人而言是不可战胜的天,换做全国人民则终有覆盖不住的阴影。只需短期内所有人集体发声抗拒亚天、拒绝购买亚天旗下一切产品,余下的事平民们无能为力,自有处于亚天以下的财团们竞相张嘴,露出獠牙,迫切地撕咬下肉块,好取而代之。


    金钱无所不能。


    权势是最好的春药。


    越能体会到其中滋味的人就越无法自拔,想要谋取更多,于是便有了政治、阶级、竞争,催生出金字塔的学说。你想挤上去,必得令他先跌下去。


    多简单的道理,应当特别窝火吧,宋会长此刻的心情。


    火烧一样的焦灼辣痛。


    崔真真夹起那只烤熟了的虾,剥去外壳,蘸一点醋,随即愉快地眯起眼睛。


    ——好吃。


    “你好。”


    关掉手机转播,以纸巾抹着嘴,她对服务生道:“买单。”


    *


    下午在首尔最著名的奢饰品商城购物。越过马路,经过人流量密集的十字路口时,挂在建筑物上的LED屏带来后续报道。


    “最新消息,亚天集团总部经理——即宋相英之子宋东然于今日下午三点零六分抢救无效去世。随后其母跳楼自杀。”


    “得知此事后,就备受瞩目的汉城仁浦大桥偷工减料以致坍塌一事,就在刚刚,亚天集团会长宋相英于首尔市市警局前作出公开回应,让我们直击现场。”


    镜头一转,画面中出现宋相英,抱着妻子遗像,满脸痛苦的皱纹与泪痕。


    “宋会长,您真的贿赂了洪宪坤吗?”


    “除了仁浦大桥你们私下是否进行了其他秘密交易?”


    “受害者家属们已经组织游行了,听说都在赶来首尔市局的路上,您有什么要对他们说的吗?对于那些破碎的家庭,您有负罪感吗?”


    “宋会长,看这里……”


    “先回答我的问题……”


    许多话筒簇拥包围,助理保镖们大力推开记者,当事人突然弓背,低头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良久才在众人的搀扶下缓慢起身,含泪道:“我……我是宋相英,我敢对天发誓,仁浦大桥的事纯属——子虚乌有!”


    “我不清楚该说什么、做什么才能令大家相信我,可是我、我知道是谁在恶意中伤我。阿迟……我的二儿子……”


    浑浊的眼珠浸泡于满满当当的水中,他伸手触摸黑白照片,嘴唇微微抽动着,似乎痛苦到了极致。


    眼神一度失光游离,好艰难对上焦:“是为了亚天吗……?你才这样做?为什么要捏造那种虚假的东西交给检察院,阿迟啊!!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和你妈才刚走,他们就是看到新闻才——”


    “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再怎么痛恨我们、想要得到集团,你都不该这样做!一旦查明真相,你就是污蔑栽赃!妨碍司法罪!你会坐牢的明不明白,宋迟然!”


    隔着设备冲儿子喊话,一声声,一句句。


    从难以置信到痛心疾首,在人生至暗时刻,被丧尽天良的亲生儿子所背刺的万分愤怒与失望。他如同一个最平凡的父亲般当众失控放声大哭。


    最终转身抹掉泪水,挺直腰板,再回头哑声道:“很抱歉让你们见笑了,通常情况下,鄙人微不足道的家事实在不该放上明面烦扰大家。”


    “可既然事件已经发生,我……只能借此机会声明,从今往后,宋迟然所做的一切与宋家无关,与亚天无关。”


    “其他的事都好说,唯独在我大儿子与妻子的事上,我绝无可能原谅他。至于仁浦大桥,亚天将全面停业七天和我一起无条件配合调查,如有需要还能延长。”


    说完,他垮下肩膀,颓然地走进市警察局。


    多感人啊。


    一个失子的父亲、丧妻的落魄男人。


    尽管权势滔天却十分明智地事先摘下所有昂贵的配饰,换上一身疑似结婚当天穿过的旧西装。衣物皱皱巴巴,衬衫扣子错乱,两鬓花白,如此憔悴慌乱。无形中拉近了距离,打造出接近完美的受害人形象。


    宋会长的表演可谓一气呵成。


    屏幕里很是时候地放出宋迟然的照片。


    “呀,虽然长得人模狗样,做的事未免太过分了吧?狗崽子,为了抢家产竟然对自己家人下手。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吗??”


    “亚天的集团夫人……是不是日本人?经常做慈善,好多年前专门捐款弄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孤儿院来着?面相挺好的哦,肯定是为这个儿子感到羞愧才闹到跳楼的地步。”


    “宋相英真惨。”


    “他大概是无辜的?”


    耳边充斥舆论,崔真真收回视线,打车回南明。


    雨早就停了,繁华的首尔市倒映在玻璃窗中一点一点远去。


    堂堂亚天的公关策略果然强大,应对突发事故快狠准。


    宋东然和椿惠子的死亡时间也与原剧情中分毫不差,只是宋迟然过早出手,从临危受命的新任继承人变做人人喊打的对象。他的命运悄然发生改变。


    至于真相,宋东然和椿惠子当真看见了新闻吗?


    后者究竟是自杀——不愿大儿子单独赴死?不忍强迫束缚二儿子?终究清楚,一旦前两个儿子指望不上,宋相英看不上双胞胎,他的心必然向外。


    她数年来自欺欺人的殴打与爱谎言也终将破碎,由此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抑或他杀,出于某人的需要。


    倘若一个国家连政治新闻媒体都全然掌控于财阀之手,它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一切不得而知。崔真真并不关心。


    在她视角,亚天受到重创,宋相英元气大伤,宋迟然被逐出家门,足够了。


    之后宋迟然再发消息过来,她没回,拉黑。到了南明,倒是意料之外地接到安秘书电话。


    “崔小姐,好久没联系。关于亚天的事,裴会长十分满意您的事先告知,也让我转告您,她将如您所愿地监管到底,毕竟这是一件对大家都有利的事。”


    “另外知会您一个消息,京代的时书雅小姐已经办理好转学手续,即将就学于圣格兰学院。”


    “考虑到您与她的关系,我不得不提醒您一句:希望您切勿将阿野少爷过度牵扯入你们二人的矛盾之中。”


    “如无意外,过段时间我会再联系您商谈如何令阿野少爷主动且自愿回归yk的事项,这一点也请您做好心理准备,最好提前开始着手。”


    “好的,我不会让裴会长为难的。”


    反手关上车门,崔真真面无表情道:“裴会长近来还好吗?新年感觉会很忙碌就没去拜访,不过我买了一份礼物,如果能交给她就太好了。”


    “麻烦您帮我带句话,会长送我的书已经看完了,新的一年希望她多注重身体,万事顺遂。”


    “崔小姐总是如此贴心。”


    安秘书轻笑一声:“会长近来确实忙得抽不开身,不过给您的新年红包应该到账了。那么,下次见。”


    卡着通话结束的一刹那,界面跳出短信,账户转入一亿八千万。


    真是大手笔。


    可能也算告诫,毕竟她们一直在盯着她,清楚她在高镇浩、南在宥、宋迟然身上使用的手段,绝不允许她以相同的方式对待裴野。


    原计划寒假解决四人组,但裴野难以下手,时书雅也是个麻烦,南在宥那边还得维持关系。万一与时书雅敌对起来,保不准能派上点用场。


    迫不得已时,只能拉李允熙入场。


    周淮宇那边不知道进展怎样了。


    思绪纷涌,崔真真抬手拉住单元楼门,没使力,铁门先一步向内拉开。


    一股沉闷的冷气扑面而来。


    暗色中,属于裴野的脸乍然显现。


    第100章 生日


    崔真真走了一周,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偶尔回些讯息,后来完全不回。


    电话不接,手机关机。


    裴野实在担心她,找到补习的地方,跑了好几趟,那个每天都把头发梳得特别整齐,根根分明、紧贴头骨的女人脸颊肌肉扬了扬,告诉他,根本没有特训。


    也就是说,崔真真不在那里。


    她能在哪里?


    当上学生会会长以后,崔真真的社交情况大大好转,多的是真情假意巴上来给笑脸的人。可她的朋友似乎只有那两个,全素儿和李允熙。


    裴野从学校论坛找到全素儿的ins账号,发现她最近不在韩国,跑国外搞调研,忙着鼓捣她的化妆品店。


    崔真真没有护照。他有李允熙的kataotalk好友,她全家人一起去了老家乡下,打算到开学前一晚再连夜赶回来。


    高镇浩住精神病院,周淮宇照常来炸鸡店上班。


    那么崔真真还能去哪里?和谁?


    为什么撒谎?


    不重要。


    裴野不想知道。


    他不需要知道。


    有时候,人没必要明白太多的不是吗?反正她的家在这里,她妈妈在这里,她就一定会回来。


    线系在这里,风筝不可能飞走。如是念头如一根针,深深扎进裴野的脑海,化作支柱牢牢撑住他。


    因而他没有不停发消息狂轰滥炸,更没有生气偷懒,反倒按时睡觉,提早起床,每天都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崔真真的房间。大大小小的香薰按顺序排列,不见一丝尘埃。


    然后加倍卖力地上班,争取做第一个到店、最后离店的人。


    他想拿最佳员工,一个月多二十万韩元奖励。


    他等呀等,说起来只有七天,换算成小时就好漫长。他经常莫名其妙地想起她,当面粉包裹的鸡肉块在油里噼里啪啦滚动;当大妈全身烟味醉醺醺地踢开高跟鞋砸门大叫;春天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穿越缝隙、落及他的眼皮上时。


    好像养成生物钟,一到五点就自动睁开眼睛,世界寂静而幽暗。


    坚持早起跑步的傻瓜却不在。


    尽管累得有点抬不起胳膊,意识昏昏沉沉,习惯性先打开手机,刺眼的光骤然迸射。裴野无数次点开头像,查看聊天记录,甚至拿大妈的手机给自己发过好几次信息确认手机没坏,结果是他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一个字都没有。


    崔真真,真的还会回来吗?


    他尽可能不去想那些蠢问题,继续等呀等,终于等到了。


    雨落在首尔,南明已经持续好久阴郁的天。晚饭后,收好衣服,裴野照例没精打采地撑阳台上,不经意瞄见那抹人影,他的心脏从此刻起复活。


    崔真真回来了!!


    巨大的惊喜降临。以最快速度换鞋,拧开门把手,张扬的衣摆堪比机翼,裴野三步并做一步飞一样蹿下楼,打开门,为的就是亲眼确认事实。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说这句话时,他喘着气,眼睛雪亮:“毕竟今天是——”


    “嗯。”崔真真一声平淡的应答中断了他:“我妈在吗?”


    “已经去上班了,刚走。”


    留意到她手里提的东西,裴野条件反射接过来,眼珠贪婪地贴在她的脸上,一秒钟都舍不得挪开:“买了什么啊。”


    大包小包挺多的,他掂量一下。


    “答应给同学的开学礼物。”


    “……哦。”


    原来不是给他的生日礼物。


    裴野疯狂甩动的尾巴停了一停,又慢慢摇起来。


    谁让他没说自己生日呢?崔真真本来就不聪明,没发现也很正常。


    至少她回来了。


    “我发工资了,比上个月多,你有没有什么想买的?吃东西也行。”


    不想提补习的事,裴野单手抓扶手,神采飞扬:“火锅还是烤肉?炸鸡就算了,今晚我请客,你吃过没?”


    “我吃过了。”


    推开家门,一周而已,家里并没有多少变化。唯一改变的是裴野,短短几天好像瘦了不少,人似削竹竿似的挺拔,显得外套空空荡荡,罩了一副皮骨架。


    “你这几天没吃饭?”


    她的关心使裴野感到温暖,甜滋滋的蜜水流淌。


    “吃了,大妈也吃了!你放心,有我盯着呢,每天要她按时吃东西,不给点外卖。”他迫不及待地交代,尾音透着欢快。


    刚放好东西,开了灯和香薰机,拖鞋转向立刻啪嗒啪嗒地往洗手间来。


    崔真真在洗手,侧头倚靠在门框边,裴野瞥一眼水龙头,发现底部有些水垢沉积,不由得皱眉。视线转到女生莹白的脸庞上尽数展开:“你还饿不?”


    “不饿。”


    “待会儿出去吗?”


    “不去。我要洗澡。”


    洗手间是冷调的灯,打在镜子上,把人照得冷冷的。


    崔真真心情不好,裴野看得出来,她肯定累了。


    “你洗。”他挠头后退,“我弄点吃的,待会儿饿了能垫两口。”


    厨房里窸窸窣窣的动向被流水掩盖,崔真真洗完澡出来,四下寂灭。


    天冷不怕蚊子,客厅窗户大开着,映进来一块晃动的蓝色光斑。


    光下人脸模糊,一个错眼,疯癫的高镇浩、憔悴的南在宥与满脸愤怒的宋迟然交替出现,每一张面目塞满恨意。


    她定了定神,最终瞧见裴野。


    “那什么,今天其实是我生日。”


    他给自己买了一个蛋糕,很小,大的太贵了,吃不完浪费。


    降价处理的蛋糕不另送东西,他便自个儿去超市买包蜡烛,质量不太好的样子。崔真真旁观他小心翼翼抽出两根,平静道:“家里没有打火机。”


    “有煤气灶。”


    裴野脑筋转得快,蜡烛点上了,流下浊黑的液体。


    他重新入座,一眨不眨望着崔真真,满眼压不住的期待。崔真真却是如此残忍的刽子手,沉默得决绝。


    看出她确实没有丝毫唱生日歌的意愿,没关系。裴野安慰自己,至少她回来了,在他的生日当天。这就很好了。


    按照流程,他开始许愿。


    一般来说,可以有三个愿望对吧?


    他想了想,决定只要两个。


    一希望他姐、小夏、金管家都好好的。


    第二祝福崔真真健康,高兴,有个好前程,总之她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就对了。


    假设把能够实现三份心愿的神力集中成两份,按理说愿望会更容易实现吗?


    裴野不清楚,他希望是那样。


    刚洗过的头发凌散搭在额上,他闭着眼睛,模样虔诚。在想些什么呢?


    交握的手指长而窄,大约被热油溅得多了,指腹变得结实、粗糙,结出一层茧子。


    指节侧面、手背生长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泡,时间有些久了,于是干瘪下去,像昆虫蜕去的壳。


    没由来地,崔真真想起他最初的发色,金灿灿的,耀眼鲜亮,贵气得好似她这种人即便重生投胎八万次也挨不上一厘。如今早已变得灰扑扑。


    火光抖了一下。


    裴野睁开眼,吹灭。


    “我想过了。”


    没急着开灯,他特地放慢语速:“明天你去上学吧,我就不去了。没必要。学费太贵,对我来说也没意义,不如继续工作,学历等以后再说。”


    当务之急是赚钱。当然,裴野没打算卖一辈子炸鸡。


    他有脑子,有奖章,充分接受所谓高端的精英教育熏陶,有关商业、创业的思维天生驻扎在他的潜意识中。


    只是从前他高高在上,脱离凡俗太远,冷不防双脚落地只感到混乱,而今也算经历了一些捶打,他自认为有所成长,可以蓄力掀开新一页篇章。


    “赚了钱先让大妈换工作。”他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去会所上班,每天那么晚下班对身体不好。”


    “到时候直接搬到首尔去好了,正好你上大学。”


    对于崔真真百分百能考上sky大学这件事,除了她本人,全世界大概只有裴野深信不疑。


    说着说着,似乎预见美好他,不自觉扬起嘴角。眼睛亮得令人想起春夜里融化的溪流,那么明净。


    “对了。”


    发觉对面人一直沉默,裴野停下来,有点疑惑地偏头:“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嘴上这么问,其实他心里仍在规划:等崔真真考上大学的那天,他要再一次告白。


    有关那天的一切,可能迎来什么样的天气,要用怎样的表情,抓住哪个时机,说什么做什么,裴野在大脑里慎重地构思、演绎了千万遍,有时候模拟出来的答案特别好,有时不大好。但无论如何都是甜蜜的。


    只要能留在崔真真身旁,纵使最差的结局,也像深夜里波光斑斓的湖泊,足以勾得他双眼发直,义无反顾地一头往里扎。


    他想好了,他不会放弃。


    他会一直一直陪着崔真真,直到她说出那句话:“你搬走吧,裴野。”


    他僵住了。


    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刹那竟然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听错了吧?他想。


    然而崔真真又重复了第二遍:“我不想再看见你。”


    在他满心期盼的生日当天。


    *


    被轰炸得始料未及,裴野就像遭遗弃的狗,动作定格良久。


    眼看崔真真起身,他蓦然惊醒,伸手拉住她胳膊。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


    “姓宋的惹你不高兴?”


    “不是。”


    “那就是南在宥——”


    “和他没关系。”


    崔真真说完要走,小臂扭转甩过桌面,桌上剩余几根没点燃的蜡烛哒哒落下,像冰雹一样。


    “你别走!”


    裴野用了点力攥住她,手指沿着袖管滑到手腕,原本想叫她说清楚,话出口却变成一句疼不疼。


    白痴吗,皮都红了。


    摸起来怎么那么冷,冻得人打寒战。


    “为什么?”


    片刻才吐出这一句。


    “没为什么。”对方声音不带温度,一副拒绝交流的态度。


    “怎么可能?”


    脸色好比打翻的调色板,他站起来,黑影斜长膨胀,延展过天花板折起来一半。


    眼眸黑沉沉地忍着火:“干嘛突然这样,总有一个理由吧?”


    “你想要什么理由?我们是什么关系?裴学长,你霸凌过我,记得吗?我为什么会丢兼职、我妈为什么出车祸,我们为什么被逼到搬家难道需要我一件件从头说起?”


    夜晚沉淀了一个人的怒气,把崔真真的侧脸勾勒得像一颗钻石,格外闪亮但割人。


    面对她这副模样,突如其来的翻旧账行为,裴野不明所以语气却无可救药地软下去一大截。


    他知道,红牌游戏是他永远揭不过的错。


    “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崔真真,不管说多少遍都没关系,或者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弥补,你说我做。只要你别再——”


    随便说那种伤人的话。


    “不需要。”


    从头到尾,崔真真仅侧头给他一个眼神,眼里既没有仇怨更无动容,比她轻描淡写的话语冷漠一千倍。


    “我只是在利用你而已。你给我带来麻烦,替我交秋游费,送我礼物。我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收留你,迄今为止刚好满两个月,我们两清了,无聊的游戏我也玩腻了,所以要赶你走,这个理由够了吗?”


    “崔真真!”


    裴野大声呵止。


    应该说些什么呢?你别太绝情了,别这样,喂,求你。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


    就算是被别人惹到,回来想发泄在他身上也可以。她可以打他,骂他,可是——


    “崔真真……”


    胸腔胀痛,他的喉结微微起伏,无比克制、固执、徒劳地叫着她的名字:“今天是我生日,我给你买了礼物……一直在等你回来……”


    近乎哀求的示弱,她别开眼。


    “没看新闻吗?宋迟然已经不是宋家人了。高镇浩也好,南在宥也好,我唯独放你一马,还不够吗?这就是我给你的礼物。”


    崔真真沉声道:“生日快乐,裴野。”


    对话戛然而止。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急促的呼吸落入发间。她垂下眼,一根、一根掰开他,将被捏红的手掌抽了出来。


    “今天太晚了,明天白天把你的东西都带走。”


    “钥匙放在茶几上。”


    咔嚓,房门落锁,裴野定定立在原地,整个人连同心脏坠入冰原。


    被踩扁的蜡烛犹如淤泥,脏兮兮地黏在地上。


    夜半,他尝了一口蛋糕。


    是苦的。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