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打工(1)


    可想而知,裴野打工并不顺利。


    可以说极其不顺。


    毕竟还是在校生,无法应聘全职,只能挑兼职性质的工作。选择有限,首先排除家教——无关年龄资质。


    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不过裴野过往获得的奖项足以令任何一个挑剔家长眼前一亮,只是介于发色,外加长相未免太出众,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安分温良的好老师。


    单独补习嘛,学习成绩能否提升是小事,万一陷入早恋/也变成爱染发的混世学生那可大事不妙,所以不怪家长们当面点头摇头,望着他又点点头,颇为惋惜叹一口气,扭头溜得飞快。


    用脑力赚取报酬的算盘泡汤,遵守就近原则,裴少爷真正尝试的第一份工作是做24小时便利店收银员,负责整理货架、结账找零,听起来很简单,有手就行。


    问题在于客户群体。


    便利店主要客源来自附近网吧和酒吧,白天姑且好说,每逢夜班总要应付数不尽的烟酒鬼玩咖,身上气味一个比一个重,臭死了。搞得裴野特别烦,忍了好几天,准确来说是两天。


    直到第三天半夜碰见一个脑残,醉到俩眼发红、男女不分,误把他当成另一个经常值夜班的女生调戏,色眯眯地想抓他的手。


    你说这怎么忍?


    忍不了,火气超大的收银员当场撂摊子甩人一脸硬币,双方言语对骂后发生剧烈肢体冲突被带进警察局挨批评。


    事后店长匆匆赶来要求店员态度诚恳地向客人道歉,店员不肯,于是喜提解雇,不但没拿到工资还因打斗间损坏店里设施倒赔好几万块。


    凌晨两点半,崔真真来交钱的时候表情很冷。


    回去的路上,裴野一直悄悄观察她脸色,怕她生气。好在她最终没有生气,只让他换份工作,下次别再打起来。


    “……”


    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像做错事心虚、唯恐不再被喜爱的宠物,焉下两只耳朵和尾巴,一边积极做家务放低身段殷勤讨好,一边加倍认真地做第二份工作:扮演吉祥物。


    在大街上穿人偶装扮演吉祥物揽客,说来神奇,裴野意外地挺喜欢也做得不错。刚好门店地址在崔真真补习班附近,有时他下班早,就兴冲冲地跑来接她回家。


    有时晚一些,崔真真走出建筑楼便能瞧见那只拿一大堆气球的超大号毛绒熊,故意左摇右晃活像螃蟹似的横脚走路,发出怪声,逗得一群小孩们哇哇大笑。


    几乎每天晚上,裴野都要给她留一个气球。


    大多数时间是粉色的、紫色的素气球,偶尔有粘彩条或蝴蝶结的,爱心形状的,他总有办法敷衍走小屁孩们,在经理眼皮底下藏起公认最好看最可爱的那一只,留到下班送给她。


    “裴野这小子,给人感觉格外暴躁,绝对做不好事。可只要和小孩子们待在一起就会变成最受孩子欢迎的人气王。”


    “要是换成心眼多的人就做不到这样。”


    有一天,经理这么说着,摸着下巴,似乎也感到讶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脑子明明灵光却又简单到有点像傻子的家伙存在。


    那就是裴野。


    他的坦率、真诚,毫无保留。明亮的眼睛与绚烂的金发一起,总是扭过头来看你。


    然而说完那种话不到一周,经理忽然变脸,以消极怠工、多次占公司便宜屡教不改为理由将他开除了。


    “他污蔑我,我根本就没偷懒!”


    裴野愤愤不平了一会儿,情绪低落一整个下午,很快又打起精神找到第三份工作,发传单。


    冬天发传单比夏天好,至少不热,不会被晒成黑炭。况且有脸顶着,只消管住嘴,别动辄露出烦躁戾气的表情,哪怕他站着不动,主动走过来要传单的初中生也不在少数。


    虽然无聊点,能赚钱就行。


    裴野的想法终止于年前的最后一周,大约从哪里收到消息,不少圣格兰的学生和以前来往的人都跑来工作地点围观他。


    跟看猴似的,自然少不得奚落。


    什么豪门落魄第一人、堂堂yk少爷沦落街头发传单一类的话,逊,幼稚,毫无攻击力,裴野揉揉耳朵打个哈欠,半点不在意。


    前提是不能扯到崔真真。


    “呀,裴野,听说你现在住学生会长家,所以是被包养状态?”


    “说什么呢,养得起就不用兼职咯。呵呵呵说实话裴野,该不会有撞见那种场景吧?崔真真她妈啊,不是陪酒的吗?”


    嬉笑声落下的刹那,纸张翻飞,裴野如野兽般迅猛地扑向他,一只手宽而大,是能轻松抓住整颗篮球的手。此刻牢牢掌控他的脸,大拇指弯曲,好似下一秒就要用力抠出眼球。


    “爱嘴贱我随便你,少扯别人,不然别怪我收不住手。”


    低沉凶戾的威胁令人胆寒惊惧。不过旋即,裴野咔咔活动着脖子起身,弯腰去捡掉落的传单:“喂,别踩啊,让一下。”


    见他一脸无事发生打算继续工作的模样,大家:“……”


    怎么说呢,裴野果然还是那个裴野,拳头硬得很,经不起挑衅,狗脾气一毛没变。可又好像有哪里不同了,大少爷被赶出家门,居然当真脚踏实地的赚起钱来……


    他们对视无言,最终悻悻地离开,但投诉。


    得,又一份工作长翅膀飞了。


    是谁啊?半个月不到连丢三份工作,换成第一天裴野必大笑特笑,然而如今的他见怪不怪。不就是工作么?大不了再找呗。


    结算完当天工资,裴野买份章鱼烧——她喜欢吃,坐等崔真真放学,顺便花五分钟构思一下这次被炒鱿鱼的理由。


    长得太帅引起交通堵塞?


    好像略有一点夸张。


    旧传单发完了,新的还在印。


    不错。合理。


    或者发传单挣太少了,一下午还不够她一节课的课时费,所以主动辞掉准备找时薪更高的?可以。要逻辑有追求,要志向有担当,就它了!


    话说下一次干嘛好呢?干脆体验满一百种职业得了。


    漫不经心地想着,等好久,崔真真没来,一个裴野最不想见和可以见但最好也少见的人,周淮宇和崔真真的妈妈一同走进视野。


    这俩人为什么会凑到一起啊喂!


    堪比心灵感应,崔明珠瞧见不交房费的穷光蛋立马撸起袖子冲上来:“狗崽子,西八又!又又被开除了是吧?你个没用的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赶紧把手里玩意儿给老娘!”


    边说边打,假如圣格兰的人在此必然再次惊掉下巴。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粗鲁拍拧肩膀,甚至伸长指甲要去抓脸,裴野一脸习惯,光抬手肘挡,人往旁边躲:“干嘛,前两天不是给工资了吗?”


    “那才多少啊饭桶!没钱更要多挣!”


    “我在努力挣啊大妈,家里不是有指甲剪么,好歹剪下指甲。”掐人可真疼啊,裴野啧声,拿章鱼丸的手臂举高:“别逼我动手啊,女儿的东西你都抢。”


    “轮得到你教训老娘?”


    “喂喂喂下手轻点,我不打老女人的啊!”


    “毛没长齐的龟孙子你敢打一下试试?!”


    “有本事你别去告状。”


    裴野小声嘟囔。


    两人老鹰捉小鸡似的追逐打闹,周淮宇咳嗽一声。


    “西八,懒得跟你小子耗。”


    崔明珠一秒变脸笑眯眯,“那个谁、周同学是吧,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晚来会所帮忙修理电视机。哦莫,怎么了,身体没事吧?仔细一看真是一秒人才呢周同学,在学校一定很讨人喜欢吧,呵呵呵呵。”


    裴野:呸!


    无语!!刻在脑门上!


    他算是整明白了,崔真真的妈妈,真正的冷酷无情势利代言人,用得着你时好声好气,没用处了立刻踹开。


    可恶,明明他以前送了超多礼物啊,身上穿得那件棉大衣也是他买给崔真真的!


    很贵的好吗?!恩将仇报的中年女人一辈子发不了大财!没眼光就更不可能!


    崔明珠做梦都想发财,完成暗戳戳的诅咒,裴野心情好多了,丢一颗丸子到嘴里嚼嚼,斜眼睨着周淮宇:“又来干嘛?上辈子做哈巴狗吧你,天天跟别人屁股后面,阴魂不散。说,这回打什么杂?”


    周淮宇面无表情。


    出于某种隐秘难喻的心理,看不惯裴野一次次换工作,分明弄得一塌糊涂却总能找机会和崔真真绑定,在她面前晃悠。其实这次是他主动提议,好在崔真真也同意。


    “她会告诉你的。”他说。


    与此同时,裴野刚修好的手机震动,半小时前发出的讯息:【我下班了,买东西给你吃。】


    得到回复:【被投诉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想了一下,学长,还记得那间炸鸡店吗?不如你去那边试试看吧。】


    第82章 打工(2)


    去炸鸡店工作?跟周狗?


    裴野第一反应拒绝,然而下句话紧随而至:【我已经和店长打好招呼了。】


    感觉不容拒绝。


    行吧,他服从调剂。


    裴野在炸鸡店的日常并不好过,毕竟周淮宇是前辈,——没错,兼职前辈也算前辈,韩国在这方面的讲究可谓登峰造极,比判定文化归属严格一百倍。


    外加店长也认出他,害自己差点被迫卖掉店面的家伙,非常小心眼地把一切脏活累活优先安排给他,美其名曰新人必然经历的过程。


    切。


    扫拖地,花俩小时超费劲地清理完后厨机器及墙面油污。


    午休时间,裴野一个人穿脏兮兮的工作服蹲后门边,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水,吃冷掉的三明治,懒得搭理餐厅里时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


    虽然是她们不跟他说话,活像躲蟑螂似的绕着他走,都喜欢围着周淮宇打转,但在裴野眼里,什么排挤不排挤的。压根就是他一个人孤立了她们所有人好吧?谁稀罕,有理想的人才不跟一群蠢蛋交集。


    半小时后到营业时间,韩志勋(那个被红牌制裁过的炸鸡店找茬惯犯)和车道贤(赛车技术很废的乐色)一如既往到店,指名要裴野服务。


    “吃什么?”裴野语气算不上好,他们顿时找到发作的理由。


    “这就是你们服务的态度吗?!”


    “西八,赶紧叫你们老板滚过来,难道要我亲自去请?”


    老板来了,二话不说盖头,按下员工一个劲儿鞠躬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啊客人们,请问今天想吃什么呢?给您多送一份炸鸡翅可以吗?”


    “打发乞丐呢?”


    “让他磕头认错还差不多!”


    将油腻腻的垫纸一把摁上对方胸口,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唯独在找裴野麻烦上臭味相投,隔两排空座对上眼神,立即你唱我和地叫嚣起来:“呀,做服务员就应该有服务员的样子啊,还以为自己是大少爷呢?”


    “被扫地出门的狗算哪门子少爷?”


    信息量过大的对话,使店里其他顾客不由得侧目。


    “好像是yk的孩子呢。”


    “哦莫,真的吗?长得和妈妈一点都不像啊。”一人掩着嘴说,悄悄举起手机偷拍,“这样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脸蛋比较帅气,气质上还不如另一位服务生。那个给人的感觉更贵气。”


    “所谓贵气不就是用钱堆起来的东西吗?”


    “所以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啊,体验平民生活?”


    由于不同阶级间的信息差,她们只模模糊糊意识到对方身份,全然不清楚因果。


    车道贤眼珠一转,提高音量道:“没错啊,各位,他就是堂堂yk集团裴智妍的儿子,可惜已经被赶出家族、断绝关系了。听说因此连累到自己的姐姐和亲侄女,害人家母女被迫分离,大的每天去找心理治疗师,不吃安眠药睡不着。”


    “小的就更可怜了,一个人被丢在酒店里,外祖母是个工作狂,秘书和保姆也做不到位,短短半个月时间大病两回,啧啧啧,裴野,怎么好意思啊?”


    “连一个下……管家都护不住。”


    韩志勋受过教训,一条腿永久跛掉,没车道贤那么张狂,可眼里的恨意只多不少:“本来应该退休颐养天年,托某人的福,这会儿不清楚过着多么凄惨的生活呢。”


    “就是啊,一个老人家被丢去异国他乡,儿女不能在身旁,想想都叫人同情,哎。话说裴会长是有什么特殊爱好吗?就这么喜欢拆散别人的家庭?该不会因为自己的婚姻状况不好就……瞧我,说什么呢,呸呸呸。”


    了解裴野在意什么才说什么,随后假作失言,车道贤自打嘴巴,扯出一个险恶的笑。


    他的目的达到了。看热闹的人们被牵着鼻子走,纷纷议论起多年前裴智妍为爱不顾一切低嫁平民,而后情感破裂、丈夫纵火自杀,她从头到尾表现得冷漠至极甚至不愿为其敛骨收尸的往事。


    包括裴智妍的女儿,听说是为了拓展海外事业被卖给一个出轨、赌博、家暴样样俱全的老男人。不得不说资本家果然狠啊,虎毒不食子,但只要能赚钱她们什么都做得出来,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


    “——喂,老实点。”


    察觉裴野脸色变化,店长恶狠狠掐他胳膊:“敢乱来的话,立马收拾东西滚蛋,一分钱都别想拿!”


    话落便被甩开手,对面两人瞬间瞪大眼。就在场面一触即发时,出乎大家的意料,裴野竟伸手拿起桌上一杯冰可乐,往自己头上倒。


    深棕色的液体好比脏污的河流往衣领里涌。


    滴滴答答的,冰块所带来的寒气似乎令他整个人体温下降十几度。如同刚从冰窖里拿出来,裴野翻了个白眼:“行了吗?不行就再泼几杯,付钱就行。还有要吃什么赶紧点,别妨碍我干活。”


    车道贤、韩志勋:“……”


    论坛都说大少爷变样了,堪比新鲜软柿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若非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没想到穷还真能磨灭一个人的骨气。


    那就没意思了,车道贤失去兴趣。


    韩志勋反倒兴奋起来,一手按在自己受伤的腿上,声线隐隐颤抖:“我是要你磕头!换成可乐算什么?!我今天就把话撂下了,老板你要是能让他磕头我就每天叫人来光顾店,否则你们别想正常开门!”


    没想到吧,裴野,你也有今天。


    “我要求不高,磕一百下就好,或者向我求饶。不是缺钱吗?刚好,来,我有很多,求一句给一张。”


    傲慢高贵的裴野少爷,给他发红牌,害他住院、退学,废了一条腿,有朝一日终于也能被他拿捏住,被羞辱被践踏。


    想到这里,韩志勋表情愈发狰狞,转手掏出一叠纸币,抽出一张往他脸上甩:“说啊,裴少爷,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为什么要错过?西八,一只臭虫而已有狗屁尊严,该不会要推翻自己的话吧!”


    ——你是如何对待我的,我永远都不会忘。


    姓韩的差不多把怨恨刻在眼珠里,各种得寸进尺停不下来。


    真行啊,一个疯子pk丧家犬。


    车道贤笑得肚子疼,视线掠过周淮宇,哦,差点忘了这家伙,好像也是旧仇敌兼情敌来着?一条咬人不叫的蛇,刚好凑一窝。


    “想要钱就求我啊!”


    前者咄咄逼人,后者冷眼旁观。夹中间的裴野还没张嘴,有人忍不住了。


    一条手臂倏地搭上肩膀,高镇浩高大的身形投下影子:“够了韩志勋,不想受伤就到此为止。”


    “好久不见,车道贤。”


    全程目睹,南在宥也突然打不起眼的角落里冒出来。带笑的声音虽然不大,却隐含着威力:“大家都是朋友,有些小事没必要一直放心上,下次有空再约赛怎么样?你知道的,裴野就爱赛车,为了他能尽兴裴会长才发话修了那条盘山公路,最近还有去玩吗?”


    “……没怎么去,成天忙着替老头子跑腿,觉都不够睡。”


    裴野是没落了,他的兄弟们没有,照样是全国排名前几的大财团公子哥。


    得罪不起,车道贤耸肩,明智地接下台阶虚伪道:“就是太烦闷了才来找裴野聊几句,不过想起待会儿还有事,先走了。”


    “好,拜拜哦。”


    “拜。”


    车道贤转头轻哼一声离开,韩志勋则痛得龇牙咧嘴。肩膀绝对脱臼了啊!该死的高镇浩和裴野,西八,西八,西八!!


    他一面暗自咒骂,一面迫于形势再三保证:“放、放过我吧,高少爷,我错了,我发誓以后打死都不来找他……找裴少爷的麻烦了。求你们。”


    整整十分钟,好话说尽,颜面扫地。


    好不容易得到谅解,韩志勋最终愤懑走出店,神色阴毒。


    *


    人都走了,店里恢复营业。


    有关yk集团的八卦氛围犹存,没管大家偶尔飘来的眼神、窃窃私语,裴野去厨房冲了把脸,头发湿湿地走出来:“你们怎么来了?吃什么,多点些呗。”


    稀松平常的语调,不含一丝怒意。


    “怎么,你有提成?”


    宋迟然托着侧脸,瞄他一眼。


    “屁,就他?抠门得要死,不找理由扣工资就不错了。”


    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死了,裴野往座位上一挤一坐,抽纸巾擦脖子,“是我现在身价高,每秒钟超值钱的好吧?不花钱你们去哪里享受我的金牌服务,上班时间也别想跟我聊天。”


    “那个老板对你有意见?”


    店长明摆着不待见自家兄弟,连高镇浩都看得出来,稍稍沉眉道:“要是干得不舒服就换工作吧,去我那——”


    “打住,点餐。”


    裴野叫停,手指菜单。


    炸鸡店其实挺好的,他觉得,来去那么点活,用不了多少力气。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关键崔真真以前也在这边做过兼职,有时候他回家说点白天发生的趣事蠢事,她肯听,偶尔也接一两句,这就让他感觉她们很有共同话题,好像离她又近了一步。


    比周淮宇近一百步,那就行了。


    点餐的事交给高镇浩,南在宥:“还是不考虑搬出来住吗?”


    拉倒。


    “高镇浩,点个汉堡堵住他嘴。”


    大拇指反指发言的家伙,裴野烦躁,一万个不理解:“南在宥,真没事做你就多交几个女朋友,再弄俩公司,老管我干嘛?奇怪了,搞得跟你暗恋崔真真似的。”


    当然,真暗恋的另有其人。


    “我知道你嫉妒。”他瞪宋迟然,“就算往死里嫉妒也少找人帮你说话。”


    宋迟然:“唔。”


    他找了吗?那就当他找了吧。


    “行了,不和你们说了,我先去做汉堡。”纸巾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一个立志尽职尽责的好员工绝不多摸鱼,干活去了。


    “……”


    裴野明显听不进劝,打定主意要在小破店里干下去,也非要住崔真真家不可。有关这点不仅南在宥,高镇浩同样认为不妥,不禁道:“实在不行试试联系他姐?”


    除开崔真真,全世界估计就她能劝动裴野。


    南在宥闻言若有所思,宋迟然却不看好,低头闲得折纸巾玩儿,颇为恶趣味地提醒一声:“我劝你们还是别惹他。再说我都不着急,你们这么激动,弄得我也有点怀疑了,该不会真的也对我们崔同学有好感吧?”


    成功令高镇浩心虚地错开目光,南在宥低下眼眸。


    一时无话,上了菜,南在宥象征性吃两口薯条和炸鸡块,起身去洗手间,回来发现桌上摆满的食物基本没动。


    捧场归捧场,毕竟是金子养出来的胃,他们都吃不惯如此油腻且缺乏营养的食物。


    裴野负责结账,南在宥问他几点下班,提出晚上一起去俱乐部运动放松,不期然遭到所有人的拒绝。


    “晚上都不行,不加班我就要去接崔真真。”裴野理所当然脸,“她补习班放太迟,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我要睡觉。”宋迟然举手。


    多亏他们说得快,高镇浩松了口气,不用撒谎。


    “下次有机会再聚吧。”他打圆场。


    不料前脚出门,南在宥问:“阿镇晚上应该没事吧?开车来的话,送我一程?”


    “……”


    事实上,今天份的甜点还没给,崔真真让他半小时后去一家店里碰面。


    见他一副为难的样子,南在宥是最擅长看脸色、通情达理的人,摸摸后脖子露出抱歉的表情:“啊,忘记还有件事要办了,当我没说,阿镇下次再约吧。”


    “好,下次。”


    高镇浩也走了,去停车场。


    一阵凛风呼啸而过,广场上人来人往,南在宥摆手的幅度变小,唇边笑容渐收。


    说不清为什么,他脸色有些发白,凝望对方混入人群的背影,忽然有种预感。


    他们四个,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第83章 悬崖


    ramura拉面店。


    店有两层,宋迟然上楼的时候迎面撞上高镇浩,随便问了一句:“你怎么也在,刚吃完?”


    “对。”高镇浩点头,紧接着想起自己从不吃拉面的事,改口道:“不是,约了朋友。”


    “哦?除我们外还有别的朋友啊。”宋迟然一手搭扶梯,稍稍偏头,作势要往身后探望。


    明知道他瞧不见,高镇浩手臂上挂着大衣,仍下意识往旁挪了一小步,以身形挡住对方的视线:“她……没来。你呢?”


    随即转移话题,“刚才没吃饱?”


    “约了人,女朋友,命令我来这里见面,惹她生气会很麻烦,所以才不能跟你们去玩。”


    先扔出一记重磅炸弹,眼看高镇浩神色震动,再澄清:“开个玩笑。我是说你,怎么一副幽会被抓包的怪表情?”


    有吗……?高镇浩差一点拿出手机照自己的脸。不料下一秒宋迟然语出惊人:“对了,和你说过吗?我打算找崔真真告白。”


    为什么?


    保持现状不好吗,为什么要做出那种决定,为什么单独告诉他,该不会……


    喉咙滚动,手不自觉攥紧,一刹那脑海里蹦出无数想法,高镇浩尽数压下去,像一个被冒犯的人似的沉下嘴角:“……裴野,会发火的。”


    只能这么说而已。


    “没办法啊,友情归友情,喜欢是另一回事,谁都控制不了。”


    昏蒙的排灯下,宋迟然仰起眼睛。厚重的大衣也脱掉了,一身松软的米白色毛衣和浅咖色围巾释放出极其慵懒、无害的气息,慢洋洋弯起嘴角:“你不这样认为吗?镇浩。”


    突如其来的点名叫人发毛。


    或许他真的发现了什么,高镇浩心下一惊,语气变得生硬:“我不懂你什么意思,宋迟然,你向来是最聪明也最有想法的那个,就连给崔真真发红牌的主意,我们都清楚是谁先提的。更别提周淮宇和读书会。”


    “有些事念在大家是兄弟的份上没人想计较,可你也该适时收手,别做太过了。”


    说这话时,居高临下的站位与阴影连成一体,衬得他庞大,锋锐。


    宋迟然挑眉,侧身让出一条道:“所以,算最后的警告吗?”


    “如果你非要打破现状,那就算。”


    两人擦肩而过,前者脚步大而沉稳,此刻却显得匆匆,既是不快也可以解读为落荒而逃。真的很不擅长撒谎啊,高镇浩。


    一感觉到被指责,立刻跳出来拉旗帜抢占上风,实际上又在想些什么呢?


    此时此刻,大概忍不住猜测他约的人究竟是谁吧?然后反复纠结不安,他跟崔真真私下到底发展到哪一步?


    真有意思。


    人就是这样,无关自身时指点江山,但凡涉及点自我利益,好比恶狼脱皮便一瞬间曝露出谁都认不出来的另一张嘴脸。


    比方说末世降临时的屋主,面对门外苦苦哀求的老人小孩及一众丧尸,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总理,教授,家庭主妇,一个同样未成年的青少年抑或快递员、外卖工;


    无论受到多少程度的教育、家庭氛围收入怎样,不到最后一刻就无法按照常理推断,ta最终将选择开门还是见死不救。


    对此,宋迟然称之为悬崖理论。


    人在快要跌落悬崖的间隙往往能做出最超人意料的行为。裴野、裴智妍、高镇浩皆在一定程度上论证了这一点。


    实在是太有趣了。他轻笑着步上台阶,走进包厢,解下围巾挂到椅背上,崔真真在接电话。


    “……对,我保管他们的结婚证,今天早上已经搬进来了。虽然做了公证,我爸的婚前财产跟我们没关系,但我拿到了总公司2%股份和一家新店的主理权!!他还说以后不反对我做创业,会给一定资金支持,真他爸的,太不可思议了崔真真!!!”


    全素儿兴奋极了。


    “你先前说的时候我还不信,觉得周淮宇他爸的事简单,我爸难搞多了,就算那四个人加起来也不够他妥协认输的,没想到居然真能做成!真有你的崔真真,怎么样?你那边进度还好吧,有什么事要我做的没?”


    对应崔真真口吻淡然,不疾不徐:“有件事的确需要你花点时间,还记得尹海娜么?”


    她们说着,宋迟然按铃召来服务生,照菜单点了一份豚骨拉面、乌冬面,两份抹茶布丁。


    要不要喝东西?


    他举起菜单,崔真真伸手点一下。


    好的,再来一份热茶和不去冰冷饮。服务员手持平板下单,无声退出包厢。


    窗户大敞着倾斜进日光,没有别的事要做,宋迟然摆弄一下餐具,开始盯崔真真看。


    崔真真没理他,照常讲电话,并没有特意降低音量或含糊带过某些重要名词,丝毫没有避讳他的意思,经常给他一种她们是自己人的感觉。


    然而一挂断通话。


    “打完了?”


    “别再对裴野动手了。”


    后一句话的冲击不亚于当初他们为她打架,她却当众走向裴野。


    气氛顿时冷下来,半晌,宋迟然抬起眼:“不打算让他好过,我以为是我们的共识。”


    崔真真要报复裴野,宋迟然看不惯裴野,他们是以此为基础合作没错。只落实到细节——


    “他是我的猎物,要怎么处置我说了算。”


    裴野一而再再而三地丢工作,无论多高频率换工作总有麻烦找上门,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巧合,一切来自于宋迟然的手笔。


    崔真真不喜欢被打乱计划,况且。


    “你就这么闲吗?为什么盯着他不放?”


    “嗯,没事做。”


    宋迟然一脸散漫的表情,被接下来的话打破:“因为他头脑简单。他从不会把人往阴暗面想,即便被亲人漠视、被剥夺身份沦落到处打工被排挤被侮辱,依然能保持正常生活,既没有怨恨更没有自暴自弃。”


    “他是跟你完全相反的人,所以你本能地排斥他,憎恶他,你的言行一直在向我传达这些,不过宋迟然。”


    “你对他真的只是讨厌么?”


    随着这句话说出,系统提示,对方好感-10


    崔真真并不慌张。


    想要攻略一个人通常有两种方法,一是顺应对方,充分运用语言魅力营造出‘我理解你,全世界只有我懂你’的错觉,自然而然拉近关系。其次便是反对他,剑走偏锋,做唯一一个敢于点醒对方的人,换角度说何尝不是一种最深刻的谅解呢?


    对方好感度僵滞太久,懒得花时间再缓慢进攻,眼下她使用的正是后一种策略。


    更激进,高收益。


    “要是单纯讨厌他,你没必要跟他做朋友,一做那么多年,期间有不少机会摧毁他吧?为什么始终没有出手,直到我这个契机出现才下定决心反目?倘若真的不喜欢裴野,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还要放任自己模仿他呢?”


    “跟自己最厌烦的人做相同的事,不觉得膈应么?”并非好奇、疑问,而是笃定的语气,崔真真眼里栖息着一种堪称冷静透彻的光。


    裴野有自己的小团体,宋迟然加入。


    裴野与她做朋友,他也来凑一脚。


    宋迟然是一个扭曲的人,像一层玻璃罐头里变形的物质——是崔真真观察后的结论。


    他嘴上对裴野深恶痛绝,绝对无法理解、不可能接受如裴野、宋东然、椿惠子一类纯粹固执到愚昧的人。


    他不明白他们的爱与善,怯懦和坚持。于是依照自己对人性的理解,悬崖理论,一次次推波助澜,让他们挨打,令他们受伤,企图以此撕掉他们假面,让他们也变成他眼中一个真实的人。


    自私的、虚伪的、聪明的、更加立体复杂、不值得赞美却符合人类生存基本法的那种人。


    他没能如愿。


    作为一个年少时便自以为窥破人性的敏锐者,实在达不成目的,分明可以把手下得再重一些,让看不顺眼的人们皆落入更凄楚的境地。


    或者完全切断关系,眼不见心不烦,他却莫名拖延着,迟迟不肯走到最后一步,下最狠的棋,以至于这么多年,宋东然仍旧是所有人眼中闪闪发光的完美继承人、椿惠子日复一日遭受暴力却坚称为爱,裴野也无所损耗,只有他。


    独自疏远家庭,在团体中游离。


    总的来说,他恨他们,源于他们如此童真,而他如此阴暗潮湿,双方仿若天生的正邪,白天与夜晚,对世界和人的认知间夹杂永恒的天堑。


    他又向往他们,清楚自己没办法成为他们。谁让天真的反义词是市侩,近义词是蠢笨,尽管难以理解,然而在有些人眼里笨也是一种天赋。


    极其难得,智者遥不可及。而拥有者通常毫无察觉,光明正大地炫耀着。


    多么令人生厌。


    多么古怪矛盾,宋迟然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你好像总觉得自己了解我,不过你搞错了,我和他做朋友只是要更好地观察他,研究他,不失为一个打发时间的好项目。”


    冰块在杯子里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迟然坚持这一点,眼眸漆黑静寂,薄薄的唇角轻微上翘,“难道你对李允熙不是一样吗?”


    一被戳软肋就激动地跳起来,是高镇浩那种看起来深沉其实心理负担特别重的人才会做的事。他径自搅弄吸管,表情、腔调没有任何变化,只管抛出问题,发起反击。


    宋迟然和裴野的翻版即是崔真真和李允熙,宋迟然时常这样觉得。


    虽然同样出身下层,崔真真满腹算计,欲望难填;而李允熙单纯善良,知足常乐。


    他以为前者能理解他,是他的同类,毕竟如果不是为了更近距离地憎恨后者,她怎么能忍受呢?那样腐臭又伤痕累累的自己,身边居然有那种吃到一丝甜头就忘记所有烦恼的家伙存在。


    他以为他们是一样的。


    崔真真却极为平静地陈述:“我不喜欢也不讨厌李允熙。我承认我嫉妒她,但我既没想毁掉她,更不想变成她。我不是你,宋迟然。”


    “你是一个骗子,连自己都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掷地有声,宛若石头砸破了罐头,晶莹锐利的玻璃碎洒满地。


    “……”


    宋迟然走了,一言不发,带着几分微妙的、怪异到不太好用言语说明的心情。此后挺久一段时间没再联系崔真真,也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眼前。


    不过五分钟后系统传来提示,他的好感度升到90,只差临门一脚。


    包厢内,鸽子形状的灯散发出柔和的光,布丁在嘴里留下微苦的余味,崔真真一勺一勺挖着吃,手机频频震动,跳出短信:


    【你要的人找到了,林美贞,七年前以‘痛失爱女,疯癫严重’病因住进南江私人精神疗养院,病号07763。疗养院最近有招工计划。】


    自然是周淮宇发来的,她没有回复。不过继裴野之后,被家族舍弃的人。


    也该轮到高镇浩了。


    第84章 死结


    拳击馆。


    “野哥来啦,镇浩哥老样子,在b6场,您进去前记得敲门哦。”


    无视前台大大的笑容以及转头吐槽:“呀,大男友他又又又来了,老婆捉奸都没他勤快,你们猜二号今天来不来?”


    “那还用说?每次有一就有二,他们真的竞争很大。”


    “反对,那位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我猜落选或者放弃了。”


    “莫?”


    “可是不觉得镇浩哥更搭吗?肤色差、体型差……镇浩哥实打实的**少爷对吧,对外十分硬汉的样子,唯独在她面前给人小心翼翼的感觉,就像高贵大小姐和她言听计从的保镖,意外感觉不错耶!”


    “我也赞同镇浩哥对那个女生不一样……”


    “你们都说的话,好像确实,每次要求提前清理场地好几遍……”


    “训练完就变得超级好说话……”


    “何止呀,只要在崔真真面前连声音腔调都会温柔十倍呢。”


    两名前台与休息时间的教练学员们凑在一起聊八卦,裴野假装没听到,实际上知道她们按照来拳击馆的次数排列,私下管他叫崔真真的一号男友,宋迟然是二号。


    据说南在宥也来过几次,百分百找高镇浩的,被称为三号。至于高镇浩……


    神经。


    高镇浩怎么可能跟崔真真有关系啊?有脑子的人用指甲盖一想都知道,那小子摆明是看他的面子才勉强答应低价教崔真真打拳的,她俩都这么说。


    没脑子的家伙才瞎几把说,天天造谣。


    b6区在二楼走廊尽头,裴野直接推门进去。


    偌大的场地灯光明亮,有且仅有教练和学员两人,她们在做快速攻防转换对练。


    余光瞄见他,高镇浩动作一滞,被浅紫色的拳套击中下巴。


    “你走神了。”崔真真没有看他。


    “抱歉。”比起教练,高镇浩将近一米九的身高,短袖下延展出肌肉结实的臂膀,却像学生一样乖顺地道歉,然后集中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对战中。


    说实话,跑步就算了,裴野并不喜欢崔真真学拳击这件事。就她那点小身板,又累又危险,万一挨拳头肯定痛死,没事自找麻烦干嘛?


    他这样说过一次,崔真真似乎不太乐意,整整两天没搭理他,一个正眼都不给,后来就不说了。反正他说不算,而且看她挺高兴的样子……得,她高兴就行吧。


    裴野去拿水和毛巾。


    训练结束后有一项肌肉舒展环节,高镇浩摘下紫黑色拳套往台柱边上一挂,动作老练地按住女生肩膀,另一只手扣腕骨,往后掰。


    这是放松肩背肌肉群和肱三头肌的动作。


    紧接着,崔真真双腿交错,十指交叉,上半身往下弯曲,手掌贴地。


    “脚跟着地,重心偏后但腿打直。”


    高镇浩说着,手掌握她的腰向上一提,俯下身去打她的膝盖。


    崔真真穿短裤,这便意味着皮肤与皮肤的接触不存在隔阂。


    “我宁愿再练半小时。”她微喘气说:“好过拉伸。”


    高镇浩单膝跪在身侧,闻言嘴角动了动,似乎有笑,但应该没有,只是语气掺杂进几分无奈:“不管做什么运动,事前热身和训后拉伸必不可少。”


    “你说的都对,教练。”


    她的应答听起来有些负气,于是高镇浩摇了摇头,闭嘴不再说。


    那是放松小腿后侧的动作,裴野常年打篮球,不可能不了解。然而场地中央的打光照耀着两人,呼吸同呼吸交错重叠,连带着两双紫色的拳套突然特别不顺眼。


    难道馆里没有其他教练么?


    他突然想到。


    总归不打比赛,换其他人教也行吧?


    “水。”她们舒展完了,下台,裴野第一时间递上纯净水,被问他怎么来了。


    “老板他老婆在后厨晕倒了。”


    “老板娘。”崔真真说。


    “哦。”他矫正用词说第二遍:“老板娘大肚子晕倒了,叫来救护车,今天关店休息。我们中午吃什么?”


    “清淡点,白粥好了。”拧上矿泉水瓶,崔真真扭头问:“你去不去?教练。”


    高镇浩刚冲完澡,毛巾挂在脖子上,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接收到第二重询问:“高镇浩他有事,去不了,是不是?”


    “……”


    裴野不想他去,他明白,却因被另一人直勾勾望着,故作迟钝:“我……今天要去看一下场子,晚上也来得及。”


    “那就一起去。”她一锤定音,裴野撇嘴角,乖张的脸上露出不大愉快的表情。


    高镇浩看在眼里,情绪异常复杂。


    *


    说要吃饭,结果崔真真接到电话,没吃两口就走了。


    剩下裴野难得放一天假,想做跟屁虫一整天的计划泡汤,了无兴致地放下筷子,身体往后靠:“喂,高镇浩,你最近是不是特闲?”


    他话里带点质问的意思,高镇浩低下眼睛:“还好。”


    “不是接了全州那边的生意么?我想了一下,飞来飞去太麻烦了,不然你找别人教崔真真,省得折腾。”


    “……好。”


    “还有那个,拳套,上次买礼物南在宥、宋迟然都有,就你没有,所以我补你一个,发工资给你买个新的行吧?旧的别用了。”


    “……嗯。”


    裴野满意了。


    他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人,喜怒哀乐摆在脸上,对喜欢的人、朋友毫无保留。正因此,高镇浩不得不为自己的隐瞒感到愧疚。那是一种成功者对失败者尴尬兼怜悯的心情。


    尽管你为崔真真才变成现在这样,可是……她却喜欢我。


    带有一点点微妙的雀跃,优越感,同时自怪自责。


    或许,他不该答应她秘密来往。即便为使兄弟和解。尽管只有见到她,得到她的笑脸,才能令他免于幻觉与噩梦困扰。


    “最近还打地铺睡吗?”


    他埋头吃东西,似不经意提起。


    “客厅空调修好了,老睡地板有什么湿气,崔真真就让我改睡沙发。”


    到哪了?中午压根没吃,下午记得买零食,别把自己饿扁了……裴野边说边给笨蛋发短讯,忽然警觉:“南在宥还是宋迟然?谁让你问这个?”


    “没,随便问的。”


    “信你一回,这周有见南在宥没?”


    答案仍是没有。纵使对方来过拳馆几次,可崔真真不肯见,高镇浩只能装不在。


    “最近比较忙。”他谎称。


    忙到没时间见南在宥,却一周三次教崔真真拳击?


    不愧是好兄弟,真给他面子。


    “总觉得他不太对劲。”


    裴野在直觉这块时灵时不灵,摆弄着手机说:“上次来店里,他不跑卫生间呆好久么?有人听到里面吐,不知道是不是他。我问他不说,最近也挺烦他的,有空你联系一下好了,问下情况。”


    “好。”


    高镇浩属于行动派,立即发消息问南在宥在哪,旋即收到崔真真的文字:【甜点忘拿了,做完送这里。】


    她发一个定位,叫南江精神疗养院。


    【怎么在那边?】他问。


    一如惯常地,对方态度蛮横不耐:【社会实践,不然能干嘛?被你们那群变脸怪害得精神病来治疗么?来不来?】


    总是夹枪带棒,要是偶尔,愿意平和一点同他讲话就好了。


    高镇浩打字:【两点到可以吗,要别的东西吗?】


    【钱。】


    【……】


    本意是想多带点下午茶,他扶住额头,发起转账。


    【谢谢哥哥^^】


    收了钱,一下便亲昵起来。


    奇怪的是并不让人感到市侩,反而有些可爱,大概由于他能想象到她脸无表情发表情包的样子,那种别扭傲气的姿态。


    “喂,高镇浩,笑那么夸张干嘛?”


    久久等不到回复,裴野放下手机:“铁树开花啊你,什么时候开始的?真不够意思,居然搞地下恋爱!”


    “不是。”额头青筋一跳,高镇解释:“我没——”


    “别装,瞒不过我好吧?啧,没想到你这么闷的人也有谈恋爱的一天。”


    好在裴野对挖掘隐私不感兴趣,话锋一转:“不过我也快了,感觉。”  ?


    “你是说,你和崔……”


    “除了她还能有谁,我打算拿工资那天告白。”


    又一份告白,眼皮也开始狂跳了,高镇浩语调低沉下来:“哪天?”


    “就周末,大年夜前一天。”


    裴野毫无察觉兄弟的异常,自顾自盘算:“告白要送礼物吗?一般要送吧,刚好挺久没送了。你觉得送什么好啊高镇浩?不是有女朋友吗?你给她送过什么?不要太贵的那种有没有?”


    仿若喉咙结网,良久,对面吐出一句话:“我不太送礼物。”


    “就知道你帮不上忙,算了,找机会问大妈,她应该能给建议。虽然绝对会坑我一大笔。”裴野抬手叫服务员:“结账。”


    “要走了?”


    “下午没事做,早点还能找个零时工什么的赚点钱。”


    见状高镇浩掏钱包:“我来吧。”


    “不用,一顿饭吃得起。”裴野晃钱币时颇为得意,“崔真真有给我留钱。”


    不多,一天就够他吃三个饭团。关键那玩意儿不好吃,仅次于崔真真的厨艺,搞得人提不起胃口,干脆不吃攒钱。


    “行了,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事。”


    裴野付完钱扭头走。


    ……要不要向他坦白?


    凝视他的背影,有一霎时,高镇浩曾犹豫过,最终把这个念头压回心底。


    *


    下午两点,高镇浩准时抵达疗养院。


    病院里有股淡淡的香精味,一望无际的白色,他不太喜欢这种地方。对外一直隐瞒自己旧病复发的消息,既不提及更不打算接受心理治疗,多少有点刻意回避的意思,况且满脑子惦记着两位朋友都要告白的事。


    崔真真会怎么做?


    答应,拒绝,她太阴晴不定,无法以常理推测。所以无论嘴上说多少遍深刻厌恶他的朋友们,高镇浩依然感到不安,她会不会一时兴起就同意交往?


    和裴野,还是和宋迟然?


    不管选谁一定再闹起来,到时候他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帮谁?


    无论如何,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高镇浩清楚,迟然、在宥大约都隐约察觉到端倪,剩下裴野迟早发现他跟崔真真关系非常。可是这段关系的主导权并不在他手里,他有能力切断吗?告白能吗?


    万一她将真相和盘托出,万一她被感动……


    高镇浩想无可想,实在不敢想下去。他的处境形同死结,不动是死,不管往哪个方向稍稍迈出去一点也将万劫不复。他怎么能一步一步把自己困死到这种程度?


    懊悔,仿徨,烦闷,不解。


    好比被丢一股下沉的气流中,难以言喻不可名状的酸涩痛楚。


    光想象一下从今往后不再来往、甚至要看着对方与他的朋友们谈笑风声拥抱亲吻的场面,那些狂风暴雨般失控的情绪,一切都在望见崔真真的瞬间得到止息。


    冬日的阳光下,她在庭院里,弯着腰笑吟吟与轮椅上的老人交谈。


    牛油果绿的羊毛围巾包拢脖子,垂下长长一条,蝴蝶纤美的翅羽。手指细长洁白,将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狐狸一样柔媚的眼睛澄净漂亮,发出闪耀的宝石光辉。


    仿若一颗安神药剂,顿时令人平静下来。


    一只手提着保温袋,高镇浩不禁放下按揉头部穴位的手,感到奇异。


    每次目睹类似的画面他都在想,类似的情况应该不多见吧?能够引发他疾病和疗愈他的竟是同一个人。


    那个对他冷言冷语、不讲理且任性苛刻的女孩,与老人孩子们赞不绝口的温柔天使,居然拥有同一张脸孔。


    为什么会有如此分裂的人呢?


    答案直指红牌游戏。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假如没有报复,没有霸凌,他们能够重新认识……


    “啊,是您吧?真真经常提起的男朋友。”思绪被打断,高镇浩回头,瞧见上了年纪的女人:“哦莫,果然正脸更帅气,难怪那孩子喜欢成那样。”


    他一怔:“她……时常提起我吗?”


    “当然啦!”


    女人身穿清洁工制服,放下水桶和拖把:“那孩子特别稳重对吧?长得真是吸人眼球啊,做明星绰绰有余,然而不管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做呢。”


    “对待没有儿女探望的病人尤其热心,所以被大家当成宝贝女儿看。只要两天不来,好多病人抢着发脾气,满地打滚喊着真真、我的女儿真真为什么不来看我、是不是你们把她赶走了,怎么劝都不管用。”


    “真抱歉给大家添麻烦,她总那样说,又鞠躬又道歉的,那时我们就说,如果不是有钱人家的女儿,简直是天神座下的童女转世,礼节无可挑剔,为人处事也妥协到不行。不过,唯一孩子气的地方便是恋爱。”


    “我的男朋友是拳击手,并非一般的爱好者,而是职业级别。啊啊,非常周正的长相,能给人安全感的身材,不过从不大呼小叫,脾气好,厨艺也好……”


    “偶尔会突然蹦出这种话,一旦有人追问,小孩似的毫无节制炫耀起来。”


    “……是吗。”高镇浩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在他不知情的地方,原来崔真真并不排斥提起他,甚至称他为男友。


    “不过你啊,是不是太不懂得体谅女孩子,经常做出伤害她的事啊?”


    大约疗养院少有正常年轻人来,大婶聊天兴致浓郁,倒豆子似的倾吐:“有向我们抱怨过呢,那孩子,说男朋友太木讷呆板,就算看到其他男人搭讪也不会上去一拳把那家伙打倒,好像根本不在意她。”


    “……”是指裴野和迟然的事吧。


    她故意收留裴野,真实用意是为了逼他表态吗?想和他公开来往?


    巨大的错愕甜胀交杂,来不及仔细梳理,高镇浩下意识从袋子里拿出包装精美的小盒糕点,生平头一次对身份、收入如此低微的人说客套话:“这段时间承蒙你们的关照,要是不介意的话……”


    “哦莫,哦莫,好贵的样子。”


    大婶眼前一亮:“是自己做的吗?”


    “是。”


    “还有多吗?”她抹手接过来,伸长脖子往袋内瞧,“一个人拿这种好东西有点过意不去呢,叫其他人来也可以吧?”


    多亏家里阿姨提醒,工作场合通常需要关照人情世故,说服他多做一倍份量的糕点。高镇浩点头,“可以。”


    话音刚落,大婶挨个打电话,不到十分钟一群女人迅速团聚而来分发下午茶。同时你一句我一句夸赞,热情得惊人。


    “哎西,一群女人真不客气,我帮你去叫女朋友哈。”最初那名大婶转身往外走,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西八,又出什么事嘛!该死的家伙们一天天的真不让人歇着。”


    “……别说那种话啦,美香,也许只是冲着免费蛋糕来的嘛”


    “还有人要来吗?东西不够分啊?”有人说。


    高镇浩接话:“没关系,实在不行,我明天再来送。”


    理所当然地再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赞美:


    “看吧,我就说真真的眼光不会差!”


    “多多来探班吧,是叫镇浩没错吧?镇浩,要更体贴女朋友才行哦。”


    “对对,美丽又善良的女朋友必须牢牢把握住才不会被人撬走,也请顺便照顾一下我们这群饥肠辘辘的打工人。”


    “是。”他低头应着。


    向来躲着异性走的人,此刻被女人们团团包围,长辈般亲切自然地调侃着、肯定着,称他做的点心堪比米其林。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脸上,那是从未有过的体验。难怪她经常来这座疗养院,次数比先前的孤儿院、老人院更多。或许正是看重这边氛围良好,大家都比较好相处吧?


    这么想时,猝不及防,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破重围,一把扑倒他身上。


    “林美贞病人!”


    伴随着工作人员的惊呼:“你在干什么呀?拜托,快从人家身上下来!”


    高镇浩眼神倏然一变。


    第85章 美贞


    原著中,林美贞只是一个小角色。小到系统查无此人,花积分买不到情报。


    毕竟全文一百多万字,从头到尾,她仅在高镇浩的回忆中登场过两次。


    第一次带有阳光,长发,淡色的棉麻料长裙与线条柔和的侧颜,唇畔凝结笑意。


    第二次,遗照。


    她是高莉莉的母亲,是高会长——高民雄发妻去世多年来,唯一一位高学历、形象知性柔雅的交往对象。


    是的,甚至未被称为情人。


    因而一度被错认为有望一步登天的平民女,掌握高会长的心,得到高夫人的头衔,最终却以一桩绑架案落幕。


    高莉莉去世后,林美贞精神崩溃被送走,此后渺无音信。


    两年前,高镇浩倒是不顾阻拦在饭桌询问过一次,结果惹得高民雄雷霆大怒,当场摔碗离去,足足一个月后才令佣人告知,那人早在离开高家的第二年便自杀身亡。


    眼下,本该安息许多年的人活生生出现眼前。


    “你们怎么搞的?!想死吗,竟敢让她跑出来!!”


    “美贞……?就是那个单独住一幢楼的vip病人?听说是特地为她建的,家属很豪横啊,可是一次都没有来探望过呢。怪可怜的。”


    “她好像死了女儿。”


    一干人指指点点,高镇浩听不进去。他急于求证,双手紧握女人的肩膀推开,视线打量那张年老憔悴的脸,完全不一样。


    干枯到可怜的五官,皱纹在面上形成怪异的图案。眼袋又大又沉,往上镶嵌着两颗浑浊空洞的眼珠。


    她头发稀少,皮肤病白,微微张着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宛若一条奄奄一息的离岸鱼,浑身萦绕将死的古怪臭味。


    与记忆中的美贞姨天差地别。原来只是同姓名吗?


    他慢慢收回力道,正要松开手时,对方蠕动舌头,发出一声含混的呼喊:“阿镇啊,阿镇……还记得我吗?”


    “记得莉莉吗?”


    *


    崔真真被拉到走廊时,那边氛围正好。


    “原来这就是你儿子啊,美贞,一表人才呢!”


    “手艺非常不错哦,感谢款待,这年头愿意下厨房的年轻男人比连环杀人犯还要稀少。”


    大家恭维着,自称高镇浩妈妈的林美贞身披空荡荡的条纹病服,紧紧牵他的手,时不时抬头望他一眼。眼神,手指间的力度,活似捏住一把沙;像极他真正的母亲,嘴角扬起一抹腼腆、骄傲的笑意。


    高镇浩没有反驳,任由女人抓握。


    见形势还成,看护打个手势让众人继续说,转身拨通电话:“负责林美贞的医师在吗?能不能麻烦他来一趟庭院走廊,带上注射器。哎一西,跟我有什么关系,都说是兼职生出的纰漏!所以才说别招这种毛手毛脚的小孩进来……”


    说着,余光瞄见崔真真,她摇头,肩膀夹手机双手比叉,代表刚才的话里不包括她。


    后者礼貌微笑鞠躬。


    “对了,向那位汇报一下吧,好像有家伙想探视林美贞,叫什么镇……”


    好热闹啊。


    “做两年清洁,还是头一回见那个传奇女人出楼呢,我可得凑近瞧瞧。”


    顾不得崔真真了,好事大婶撒开手,忙不迭往人堆里挤。


    与此同时,因为安排了宣传,庭院外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一幕,往过道走。


    嘈杂中,周淮宇形同鬼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出了点意外,没按时,但还是把她放出来了。做事的人应该会被追责辞退,他没有银行账号。”


    “我带了现金。离开学还有段时间,让他换地方过年,能转学更好。”


    崔真真目视前方,仍保持浅笑,极其自然地将手里的牛皮包放到垃圾箱上。


    “HG集团会长非法限制人身自由,应该是不错的新闻。录完像和之前的照片一起发我。”


    “好。”


    身侧男生戴口罩,帽檐压得极低,装作系鞋带的样子起身拎包,留下一只银色铃铛。


    “林美贞病情反复,听觉灵敏,档案上写最大的刺激源是铃铛声。”说完,他把包甩背上,逆人流大步离开。


    崔真真收起铃铛。


    “……那个美贞,我说,让孩子一直杵着多累啊,不然去你住的地方再说吧?”


    “说的是嘛,大家坐下来慢慢聊吧。”


    短短几分钟间隙,另一方借称赞拉近关系稳定情绪的策略奏效。


    面对一张张嘴,林美贞扭脖子见高镇浩没有反对,便稀里糊涂应承下来:“阿镇,走,妈妈……带你回家。”


    回家,极尽朴实的字眼有一秒钟使万物变化,高镇浩退到过往。


    那是莉莉还活着的时候,房子里充满欢声笑语,林美贞永远有办法将死气沉沉的氛围转变为温情。


    而他的父亲,尽管看不上交往对象放着昂贵鲜美的空运花枝不管、爱挑自家庭院最不起眼的无名小花来装点别墅的行径,斥责她没有品味,终究妥协于女儿小狗般毫无界限的撒娇下。


    莉莉是一个特别能撒娇的孩子,大家都这么说。


    “够了,别烦我。”


    “走开,找你妈妈去!”


    她去找爸爸,绝大多数时间,爸爸会训斥。


    “一个丫头片子,成天胡闹像什么样子!”


    “美贞,管好你的女儿!就不能让她学做一个优雅的淑女吗??”


    然而醉酒时,偶有那么一次,高民雄竟张开双臂拥抱她,哈哈大笑着说:“莉莉,是最不怕我的孩子!不愧是我的女儿!以后一定比你哥哥更有出息,可以成为我们集团的顶梁柱!”


    那天夜里,灯光璀璨,他把莉莉举得很高、很高。莉莉抱着他的脖子笑。


    林美贞充满爱意地眼望父女俩,弯了眼睛,于是高镇浩也笑。


    堪称美满的画面,绑架案发生在一周以后。


    不愿再想起那些事,高镇浩滚了滚喉咙:“好,回家。”


    “回家啦,我带儿子……回家!”


    瘦小的妈妈,高大的儿子,人群让开一条道,眼看事情就此解决,谁想变故突生。


    “谁的声音?”


    林美贞倏地停下脚步,神情疑惑。


    “什么?”大婶不明所以,图省事就说:“没声音,哪来的声音?你听错了,哎呦快点呀美贞,带我们一块儿去你家瞅瞅。”


    “我等不及啦。”


    “我也是。”


    “美贞啊!美贞!”她们接连出声,想以此拽住她的专注力。包括高镇浩也收到眼色表示:“美贞姨,我想去你家看看。”


    可是。


    “你们没听到吗?”美贞奇怪地拧住眉毛:“明明就有啊,那个声音……”


    “不要再想了,美贞,放空大脑,别想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我们什么也没听到,你太累了。”


    她们一个接一个给予否决,一张张热情虚假的笑脸填满视野,但是不,不对,她没有听错。


    那是铃铛碰撞发出的声响。


    莉莉最喜欢的玩具。


    十分微弱,好比最后一次与绑匪通话期间女儿隔电线发出的一声哀鸣。


    那么轻,然而无法忽视。妈妈,妈妈,孩子渴望的叫声与清脆的铃铛声混淆,究竟在哪里?为什么要躲起来?


    她的女儿,比起男人,丈夫,要重要一万倍的宝贝女儿。


    才不是没意义的东西,一定要找出来。


    要找出来才可以啊。


    “……这里吗?”林美贞扑通一声跪下去,掀起一位家属的裙角。


    裙子里面是空的,家属尖叫。


    不在那里。


    “……这里吗?”她抱住另一条腿,双手并用地扒扯。


    裤子底下是大红色的破洞内裤,内裤的主人大惊失色:“妈呀我裤子!!”


    也不在那里。


    “……这里吗?”


    “……这里吗?”


    “……这里吗?”


    “是不是……在你那里?”


    “有没有……在你那里?”


    “谁……看见了?”她问。


    “谁……谁听见了……告诉我。”她哀求着,每一个字形同喉咙里泣出的血液。


    “莉莉……莉莉……”


    妈妈的莉莉,她的女儿,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了。到哪里去了呢?林美贞一面喃喃,一面彻底忘却人类的行走方式,披头散发,到处爬行,发疯似的寻找。


    “哇别抓我啊!”


    “谁摸我屁股??”


    “你们小心点别踩到她,先散开!”


    场面登时一片混乱,尖叫声此起彼伏。


    起初不知提防什么,看护拦在高镇浩身前坚决不让他插手,说什么疗养院自有章法,有对付病患的方针,非医护人员禁止接近发狂状态的林美贞。


    然而医生、安保久久没来,高镇浩实在看不下去了,曾经会轻声细语教女儿唱歌、给他们讲故事的人,如今却像动物一样匍匐在地。


    “听见了吗?总之病院的事我们自己会想办法,你——”


    “让开!”


    他推开看护也推开人群,一把握住女人的胳膊,扶起来。


    “美贞姨,深呼吸!”他沉声说:“我是阿镇,认得我吗?”


    试图以此唤醒对方的神智。


    而林美贞在望清他脸的那一刻,泪水瞬间填满眼眶。


    “想起来了?”高镇浩放缓语气,伸手轻轻拍击她的后背。


    林美贞没有说话,只是摇晃着伸出手。旋即——猛地掐上他的脖子,大吼:“去死吧!高镇浩!”


    “你去死吧!!”


    第86章 痛彻


    林美贞永生难忘那一天,她的女儿,穿着嫩黄色的上衣和米白色灯芯绒裤,背上小狗书包,书包上挂有两串铃铛。


    叮叮,叮叮,妈妈再见!她说。挥舞着小手,蹦蹦跳跳跑进学校,然后便再也没有归来。


    都怪高民雄!


    怪他的自大!轻狂的做派激怒绑匪!!


    林美贞恨他,在日复一日的禁锢和药物毒害中,她暗暗用玻璃片切割自己的皮肤、手指抠挖喉咙把药粒呕吐出来,每天睡前醒后重复无数遍莉莉和那个男人的名字。


    她如此竭尽所能地憎恨着他,也恨他的儿子,终于夙愿成真,得以在这座不见天日的牢笼中骤然见到他,她的仇人。


    她顿时清明起来,仿佛从未病过。


    不,她本没有病不是吗?只是被关得久了,灌得药多了,自然就病了。


    “你去死吧,人渣,和你爸一起死,都死!!!”


    指甲疯狂蛮掐,好似恨不能切断他的大动脉,令他喷涌出一大桶血。


    林美贞聚焦的眼瞳深不见底,死死盯住高镇浩的脸。即便被人们强行拉开,目光仍尖利成亮晃晃的刀刃般切割着他。


    为什么?


    几分钟前态度亲昵,拉着他叫阿镇、自称妈妈,此时此刻陡然转变。反差实在太大,以至于高镇浩本能地认为她发病认错了人,微皱眉说:“我是镇浩,美贞姨。”


    “高镇浩,你化成灰我都认识!我呸!”往昔的高校教师,形象全无地朝他身上吐唾沫,脸上每一个器官、每一块肌肉蓄满敌意。


    高镇浩不明白。


    “是因为莉莉的事么?”


    他音色低沉下来,对方登时拔高:“你有什么资格叫她的名字?!高镇浩,你这个懦夫,孬种,她是为了去见你才被绑架的!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接!!”


    “什么电话?”


    “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她!没人不清楚高民雄有的是女儿,私生女不值钱,可他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认定你做继承人!”


    “你说清楚!”


    大脑嗡嗡作响,高镇浩抓住她的胳膊,很不合时宜地发现那里完全不长肉,骨头冷硬硌手。


    “我说——”


    眼泪顺脸颊淌下,林美贞直视他的面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莉、莉、只、是、一、个、饵,他们想要的是你!”


    高镇浩蓦地想起,“是我生日那天下午?”


    那天下午,他训练完打开手机,的确有莉莉的来电以及十数个陌生号码。前者回电无答应,高民雄说那是莉莉想祝他生日快乐,介于成绩下降、儿童手表被没收了,所以没法接到。至于后者……


    “我以为是骚扰电话。”


    谁能想到竟是绑匪企图联系他。


    “为什么你们说莉莉两天后才被绑架?!”


    他爸,阿姨,家里佣人包括负责案件的警长,所有人都这么说,莉莉是在他生日后的第三天贪玩溜出学校,意外被绑匪盯上。为什么要隐瞒真实时间?多么显而易见。


    “自然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和心理健康,让你觉得莉莉的事跟你没关系。”


    林美贞哈哈大笑,又哭又笑,“高民雄,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孩子,只把你高镇浩看作儿子!什么混账狗畜生,才会在亲生女儿被绑架、连死活都无法得知的情况下,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救她,怎么让她活着回来,而是这件事登上新闻会让他丢脸!会影响公司上市!万一给钱,以后更多人想绑架他的儿子该怎么办!”


    “一个爸爸,女儿在电话里冲着他哭的时候,喊爸爸救我的时候,他居然直接挂断电话说绝对不能给钱,不但没有安抚回应绑架犯,反而到处派人调查他们的身份,放话说要他们的家人偿命……”


    “真了不起,实在太了不起了,高会长,一个地道的生意人,伟大的资本家。”


    “然后莉莉就死了。”


    “我的女儿,她就那样死了。”


    “那时候你在哪里?”


    “你爸做的决定我阻拦不了,怕我坏事,他甚至把我锁在房间里。我好不容易爬窗出去拿到手机给你打电话,你又是为什么没接电话?你还有什么理由,说啊!”


    “……”


    过于丰富的爆料使人群爆发议论,有人打开闪光灯被呵止。


    无人注意的角落,保温盒被打翻,香喷喷的蛋糕倒在地上,软榻变形。


    莉莉是因他被绑架的,在他生日当天。


    听闻赎金他爸坚持选择硬处理而非迁就姑息,其中绝大一部分出发点也在他。


    一次性接收到这么多信息,高镇浩的脑子化为一块用旧的橡皮,心脏不断沉坠下去:“你是说,周末中午,你给我打的那几个电话?”


    记忆是最会骗人的东西,高镇浩记得有人那样说过,因此十分震惊地发现他还记得。一切都历历在目。


    莉莉被绑架的次日——实际上是第三天,所谓的黄金72小时后,特训教练忽然拍他肩膀,说刚刚与他爸谈话,他爸第一次表示愿意支持他做一名职业拳击手,前提是这次特训必须表现最佳。


    “难得你爸肯给机会,就把手机交上来,专心训练怎么样?”


    教练慈祥的笑脸仍在眼前。那时,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是美贞姨的号码。


    备注跳出来,教练瞥见了,连声催促:“阿镇,快点,会长只给我十分钟时间,要是同意条件我再去找他沟通,看能不能让你报名下个月的青少年赛。”


    于是他没有接,将手机转交出去。


    “别告诉我你没感觉到不对劲!就算消息封锁,还不知道莉莉被绑架的事,你爸的德行难道你还不了解吗?他有可能突然改变态度吗?还有我,高镇浩,你叫我阿姨,你说过我和莉莉就像你的第二个妈妈和亲妹妹,我们有经常麻烦你吗?打电话骚扰过你吗?别骗人了!”


    “你心里很清楚一定有事情发生了,你什么都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因为你只在意你自己的事,就像你爸重视公司!儿子!你们父子俩一脉相承都自私自利得让人恶心!”


    “女儿连身体都拼凑不完全,无法安葬,居然敢对我说想做会长夫人必须先学会控制情绪才行、要我化妆打扮保持涵养的老杂种!没事享受别人的好意,一旦有事就毫不犹豫踹开别人只管自保的你,败类!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以为做男人、有钱就有什么了不起?!都去死吧!去死!去死!”


    “给我的莉莉陪葬,死啊!!!”


    林美贞的咒骂锐利刺耳,携有刻骨的恨意。医生姗姗来迟,领住保安驱散众人,握住病人臂膀熟练地扎上一针。


    冰凉的液体推进体内,仿若一条毒蛇缓缓钻进毛孔,日以继夜地侵蚀着她的神经。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一旦闭上眼睛再睁眼一定又会变成疯子,说好听叫精神病患。高民雄,高镇浩,还有她的女儿,她将遗忘所有,化作行尸走肉继续生存下去。


    因此在仍旧保存神智的最后一点片刻里,她一次都没有眨眼。


    猩红的眼珠,被泪水覆满的面孔,——死吧,高镇浩,高民雄,你们必定不得好死。我要永久地诅咒你们,用我和我女儿的灵魂,所有牺牲者的意志,咒你们受到报应,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药水发挥作用,她已说不出话,固执地用自己仅有的一切传达出这份深沉的恨意。


    叫人为之惊骇。


    “病人嘛,说话当不了真的。”医生拍拍他的肩膀,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转身带病人走。


    “高少爷,我看您还是早点回去吧,对你们都好。”看护说着躬身,显然知晓了他的身份,赶紧挥手让大家散开,再三告诫绝不准拍照录像,不准外传。


    “知道他是谁吗?就敢乱来,不想变成第二个林美贞就乖乖管住自己的嘴巴和手明白吗?”


    “他还能把我也送进来不成?”


    话说得硬,人们到底畏惧权势,纷纷递出手机任由她一个个打开相册检查。


    然后,一片寂静。


    走廊长而明亮,人全走干净了,唯独高镇浩被剩下,沦落为一具苍白僵硬的雕塑,缓慢地弯腰、附身,捡起蛋糕,转身望见崔真真。


    “她说的都是真的?”她问。


    “我……”


    视线有些模糊,嘴巴好干。光线描摹她的线条,他捧着坏掉的蛋糕,顶满脖子凌乱的血痕,喉咙干涩:“我可以解释。”


    “怎么解释?”


    崔真真不知在这里听了多久,听到多少。


    高镇浩没忘他们最初的相逢,她刻意模仿莉莉的性格爱好来套关系,侧面说明她对莉莉、对林美贞颇为了解,兴起还有些不为人知的交情。


    他一度困惑提防这一点,疑心她从哪里获得消息。如今没有力气探寻了,只有茫然与惶恐,怕她也恨他怪他,把他视作没良心的人。


    “就算高莉莉的事都有说法,那么林美贞呢?”


    她的表情平静克制,话语犀利。


    “林美贞被赶走的时候,你也在特训?你又错过了,又不知情?或自认为年纪太小没法动摇你爸的决定,实在抱歉帮不上忙,只能袖手旁观,好,你怎么说都行。”


    “我只想问,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已经成年,手上终于有些资源人脉,莉莉应该很爱自己的妈妈吧,你有想过替她照顾她吗?”


    “有为她稍微反抗一下你爸吗?”


    “你知道吗,林美贞被押进来的前两年,精神评估完全正常,一直想逃出去。结果被逮住了,开始强制喂药,最后变成你看到的样子。”


    换句话说,她是被高民雄活活逼疯的。


    “我这么告诉你了,你打算怎么做?能替她讨回公道吗,能不能把你爸的行为公之于众?”


    高镇浩没有说话,她猜到了,他无话可说。


    他总是无话可说。


    “林美贞说的没错,你的确是孬种。”


    堪比长剑直插胸腔,紧接着,崔真真面带微笑,说出了最伤人的一句话。


    “好恶心啊,高镇浩,要是裴野就不会这样。”


    第87章 爆发


    换成裴野有什么不同?


    假如是裴野,首先,他一定会回电话。


    即使天塌下来也要坚持重拨到对方接听为止有关这点,有次宋迟然在画廊瞧见一副笔触和裴鸢极为相似的匿名捐赠画,打电话问裴野,裴野没接,便切静音模式老样子去vip休息室沙发睡觉。


    裴野打完游戏,回拨好几十次。


    “不累吗?”高镇浩问他。


    “动下手指有什么累的。”


    裴野支着一条腿,头都没回地说:“谁知道他找我干嘛。”


    万一有要紧事呢?他被抓乱的金色头发弯翘着,后脑勺传达出这层意思。


    假如是裴野,只要察觉不对劲,必定立刻赶回家,同高民雄大吵一架。


    脑残耍威风导致妹妹被撕票也好,按头人家妈有问题强押精神病院也好,一看就是有病行为,他指定阻拦,实在阻拦不住就冲高民雄劈头盖脸臭骂一顿,甚至拳脚相加,最后脱离关系。


    好比裴女士做法无法接受,他改变不了,那便主动离开裴家,自己打工好过窝囊受气。


    假如是裴野——


    一系列假如将高镇浩打败,他失魂落魄回到家,崔真真又发来许多照片,令他彻底失眠。


    他再也睡不了觉,睁眼照样被幻觉困扰。


    被快递盒中切断的手指、带发头皮,那卷长达六小时的录像带,无数血腥残忍画面切换,三道女声更轮番交替捶打神经。


    足足两天,高镇浩吃不下任何东西,没有合过眼,开始做蛋糕。


    ——蛋糕能让一切都好起来。


    只要把蛋糕做得华丽、美味,崔真真和林美贞或许能原谅他。


    如此荒谬的逻辑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有人擅自切开他的脑子放进去,明摆着不合理。可由于实在无法承担罪责,他想假装一切还好,尚有挽回的余地,于是便接纳它。


    如他一贯做的那样。


    奶酪、砂糖,加入鸡蛋牛奶和果酱不断搅拌,而后过滤,推进烤箱。紧接着再做下一个,奶酪、砂糖,加入鸡蛋牛奶和果酱不断搅拌,过滤两次,放进烤箱,再做下一个,奶酪、砂糖,加入鸡蛋牛奶和果酱搅拌……


    机械性重复的动作似乎有效缓解焦虑,高镇浩大脑放空,眼神涣散,终于感到太阳穴的部位不那么昏胀,不再像一条鼓鼓的金鱼在皮肤下不住吐气跳动。


    一旁的佣人却提醒:“阿镇少爷,您……的手还是让人处理一下吧,别再做糕点了,已经做太多了。”


    说的什么话,他不是才做第一个吗?


    高镇浩垂眼,入目一双烫满水泡的手,数量多达几十个相同的蛋糕胚形同复制粘帖的产物,把料理台占得不剩一点空地。


    就连橱柜里,也摆满蛋糕。


    “……你们拿去吃吧。”他音色嘶哑,低头找出一个新的搅拌碗。


    “少爷,到此为止吧,您——”


    佣人好心的劝解未说完便被怒斥打断:“不是叫你们吃么?免费的东西闭上嘴享受就好了啊!”


    “……”


    气氛一阵沉寂,窗户好像关着,难怪闷得人透不过气。


    “抱歉,阿姨,你出去吧,别管我。”高镇浩扯了扯衣领,打开窗户,冷风瞬间卷进室内,刮得皮肤很痛。


    “可是您已经在厨房里呆一整天了。”阿姨满脸担忧,“我怕会长回来看见……”


    “怕我看见什么?!”


    高民雄遽然降临的声音使得整个厨房一震!视线掠过蛋糕和穿围裙的儿子,不容分说发火:“高镇浩!看看你做的好事!”


    “哎呀欧巴,不要太生气嘛。毕竟阿镇年轻,也许是受人算计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呢。”


    情人扭着腰肢跟进来,平板往桌上一放,“阿镇啊,快跟爸爸解释一下,怎么会有人指控爸爸非法囚i禁呀!说得有模有样的,居然还拍视频,一下子传播得好厉害,花钱都压不下去。”


    说罢,长长鲜红的美甲点击屏幕,视频小屏播放,各种网络舆论滚动跳入眼帘。


    【真的绝了,大发,财阀果然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国家还有未来吗?】


    【父子俩都是畜生呢,死不足惜。】


    【查到了!HG会长高民雄的确多年前被绑架过一个女儿,据说才八岁?撕票好狠好果断,绑匪带着人质一起死的案件世界罕见吧?最细思极恐的是小女孩死后,绑匪身份曝光,他们的家人从此凭空消失了。】


    【救命!!视频里女人没认错的话是我高中老师啊!!姓陈,特别有气质,超受欢迎,女儿我们也见过,性格很乖很伶俐。我毕业的时候确实听说老师家里出点事请假,后来莫名其妙离职了,还以为去别的地方教书,没想到居然被高民雄诬陷成精神病!!!】


    【所以还不发话吗?@首尔警察局。】


    【拜托查查吧,肮脏的资本家@国家法院@检察官@网煤报刊】


    【什么都别说了,抵制HG!】


    【HG的东西本来就烂,品控差,服务垃圾,名下一堆商场和娱乐会所也令人作呕,完全合法赌博嫖i娼,病毒发源地这是可以说的吗?】


    【去死吧,高民雄!】


    【失格的父亲跟他的孬种爸宝儿子一起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HG集团@HG市场经理,听到了吗?帮我们传达一下,叫你老板赶紧死,死全家!】


    密密麻麻的诅咒,斥责,奚落。


    “知不知道对集团影响多大?!”


    高民雄最恨自己的私事沦做谈资被大众评头论足,气得瞪眼脸红:“你今天三岁吗?草他龟孙的狗崽子,你妈要是活着也活该被你气死!废物!害我花那么多钱和精力处理这件事,耽误的时间谁来赔?!”


    高镇浩低着头颅,一声声指责钻进耳膜,化为两重魔音。一个哥哥、哥哥叫个不停,一个张嘴闭嘴裴野、裴野、假设是裴野。


    “既然怕被发现,那就别做。”他说,拿出两颗鸡蛋。


    “什么?”


    “害莉莉死掉,美贞姨疯掉,不就是你做的事么?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你有什么好激动的?”


    “妈的老子干死你!”


    高民雄顿时怒不可遏,抄起吧台烟灰缸往他脸上甩。


    厚重的玻璃制品不偏不倚,砸中太阳穴上方,力道极大,血瞬间流了下来。


    “哦莫,哦莫!”


    情人假惺惺地掩嘴。


    “阿镇少爷!”佣人阿姨连忙找干净的手帕,踮脚帮他擦。


    高镇浩本人不躲不闪,面无表情,一副麻木的样子,感觉不到痛,啪嗒敲开鸡蛋。


    蛋壳碎裂开来,蛋液滑进透明的碗。他均匀搅拌,确保白的和黄的混到一起。


    液体中几块玻璃屑随之起伏涌动,宛若暴风雨下的一艘小船。


    船晃动着。


    高民雄被另一拨闻声赶来的仆人拉劝住,犹不解气,骂得唾沫横飞:“身为男人竟然没出息地泡在厨房里,做蛋糕!要不是被我发现你打算瞒多久?!没出息的混账!还以为你放弃拳击有所长进,我高民雄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志气的儿子!”


    “我看你就是和裴家那小子一样!也想被赶出家门去过乞丐日子。西八,要不是看在你死了妈的份上,老子真该掐死你,一把掐死你省事!!”


    船沉下去。


    高镇浩无动于衷,直到对方提起林美贞,说他脑子有病没事去见那个死人干嘛。


    “她没死。”


    “她死了!”


    高民雄中气十足,何其冷漠:“她现在死了。都是因为你。”


    为平息风波,就在刚刚,介于看护人员一时未察,林美贞已于南江精神疗养院中割腕自杀。


    死前她留下一封遗书,声称女儿的死与HG集团无关,对自己受药物影响、失控发病时的言论引起广泛争议的事深表忏悔,因此趁清醒时写下这封信,决意赴死,好去找挚爱的女儿团聚。


    经专家鉴定,笔迹确为本人。


    此外林美贞的母亲患有脑梗,同日上午发病去世。其父痛苦之余同意出镜,澄清了女儿与某集团会长的关系,坦白她有严重的幻想症,两人素不相识,从未有过交集。


    视频传上网后,HG集团火速公布高民雄及所谓的私生女莉莉dna亲子检测书,并严厉警告所有网民,凡有造谣传谣造成重大社会影响者,集团绝不姑息,将以合法手段追究其责任。


    一环扣一环,三条消息一出,舆论立时止息。这便是高民雄的处理方式。


    他杀了林美贞。杀了林美贞的母亲,更第二次杀死自己的女儿。


    当杀人凶手说出这番话时,高镇浩猛然抬头,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如同在说别人的事。


    刹那间,不可置信的怒火烧上肺腑,玻璃碗咣当落地。二十年来高镇浩第一次对他的父亲扬起拳头,仗着身高和力气,一拳又一拳,将对方最反对的拳击施加其身。


    “我的天啊,疯了吗?保镖!保镖!”


    “少爷您冷静一点!快拉住他啊,会长!会长您没事吧?!”


    一帮人吓傻眼,拼尽全力,扯衣服的,拽手臂的,偏偏怎么都拉不开这对父子。


    高民雄并没有还手。


    被寄予重望的儿子反抗着,殴打着,他不喊更不叫骂了。抬臂护住自己的脸,从缝隙中露出一双下三白眼,迸射出冷光,仅仅说了一句话。


    “我是你爸,高镇浩,你还能打死我么?”


    他的残忍,他的轻蔑,顷刻间淋漓尽致。


    对,他是他爸。


    当年跪在妻子病床前痛哭流涕发誓要让他继承集团的男人,曾经熬夜守护高烧重病儿子的人。对着这张脸,上了年纪的皱纹与两鬓生长出的些许白发,高镇浩什么都做不了。


    他夺门而出。


    夜幕下,高镇浩头晕脑胀,口袋里手机震动,安静许久的聊天群冷不防炸出两条信息。


    裴野:【崔真真喜欢你?@高镇浩】


    【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宋迟然@南在宥】


    第88章 初恋


    “……目前没能排查出原因。事实上,有关这种疾病遗传的概率极小,即便遗传到99%也只是携带,发病率低于十万分之一,因此截至目前我们应对的经验十分有限,需要进一步研讨……”


    院长的话犹在耳边,洗手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潮湿的脸。收到群消息,南在宥第一时间想找裴野解释,却被拉黑。


    打电话联系不上另外两人,看来只能去一个地方找他们。他抹了把脸,走出医院。


    与此同时,车窗敞开着,高镇浩正在前往崔真真家的路上。


    任凭铃声怎样响个不停,林美贞死了。裴野终于发现真相、干脆决绝地解散聊天群,拉黑所有人。一切他所担忧的事终究化作现实,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周边景物飞驰倒退,同一帧帧支离破碎的图像混合。女孩的尖叫声、女人的质问声,盖过四面八方的咆哮的车鸣。


    高镇浩感到自己仿若一头困兽,被过往、现在、未来,一切有形的无形的东西尖锐围堵着,喉咙不住抽动,汗水自额头滚滚而下。


    “干,想死吗狗崽子!”


    谁在破口大骂?


    “彻头彻尾的疯子,到底喝了多少酒啊西八!”


    “浑身都是血啊。”


    纷乱的言语,他无法分辨,他出车祸了吗?他撞到谁,或是谁撞到他?


    他毫无印象,感觉不到疼,唯一的念头是蛋糕,放在副驾驶座上的蛋糕。


    高镇浩从地上爬起来,推开人头,——一颗颗漂浮的人头,每一颗转过来,不是莉莉就是莉莉妈的样子。


    崔真真,他想,他必须见到崔真真,才能赶走这些幻觉。


    【我到了。你下来吧?】


    【两分钟下来吧?】


    【吃蛋糕吗2?】


    世界摇晃,手指变得笨拙,来来去去花好久才发出讯息。结果下来的人不是崔真真,是裴野,他拿着她的手机。


    “她没空见你。”裴野一脸戾气。


    她的手机为什么在你那里?类似的疑问恍惚出现过,一秒钟分解。


    高镇浩定定望着那个东西,瞳孔没有任何光彩,好一阵子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有事找她。很重要。”


    喑哑的、结蜘蛛网般的声线。


    “我看到你们聊天记录了。”裴野说。


    “……几分钟就好。”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发工资?”


    裴野一把攥住他领子,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与讥讽:“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今天告白?姓高的,真有你的啊,做蛋糕,看在我的面子上教拳击?要不是我发现你打算继续瞒多久?好玩吗?!”


    今天下午三点半,裴野领到人生第一份薪水。


    尽管一共就八十万出头,他依然高兴,先给金管家、他姐和小夏分别发一份小红包,表示是自己劳动所赚的。


    金管家相当意外,不接视频但发来语音,连声夸他做得好,话锋一转老样子碎碎念叨,让他多注重身体,别太逞强。关于自身的话则绝口不提,只说在意大利适应得挺好,没必要担心。


    裴野清楚他在说谎。


    裴鸢脸色一般好在精神不错,声称某人公务繁忙实在没法兼顾小孩,态度有所软化,同意她每周末飞一次美国陪女儿。


    “啾啾厉害嘛。”视频里,小夏赖在妈妈怀里,抱着新买的小羊玩偶看动画片,勉为其难才抽出一点时间送给亲爱的啾啾一个大拇指,再仰头戳戳妈妈,有样学样地叮嘱:“要吃饭饭,穿很多衣服,补药生病。”


    “谁最容易生病啊?打针还哭。”


    一句反问闹得她哼哼唧唧,生气了,不跟啾啾说话。那是下午四点的事。


    视频后裴野照计划去买礼物,来到一家装修森林系的香氛制品店,十米外便能闻到香气。老板是个满臂刺青的彪壮男人,听见风铃声下意识起身迎客,瞧见那头金毛又坐了回去。


    穷小子隔三差五跑店里,兜里没钱,光看不买,他习惯了。


    裴野直奔货架。


    琳琅满目的商品进入视野,他早选好款式,一种椭圆形的手工香薰蜡片,边缘做出波浪线条,以浅紫色的丝带、铃铛系着,蜡面点缀花瓣。外表精致,味道淡雅自然,不冲鼻。


    全系列共有12种气味,什么森林奇遇、万物生长、海洋精灵,铃兰柠檬丁香鸢尾花的,裴野不擅长辨别香味,偏又想找一款崔真真还没有过的、最独特最好闻的味道,只得小狗似的拱起鼻子,挨个儿凑上去嗅一嗅。


    反复数遍,严格对比,花费整整半小时经过重重筛选终于抉择出一名优胜冠军,就它了!裴野转头问:“多少钱?”


    “八万八。”


    “!!”


    “这么贵??”


    隔往常大手一挥能把整家店拿下,如今堂堂yk前任大少爷已经学会正确衡量物品价格。


    “便宜点呗。”他说,“不然我去别家买。”


    是的,贫民生存必备技能之砍价也熟练掌握!


    “六万,爱要不要。”


    “五万。”


    “出门不送。”


    “五万八!”


    男人啧一声:“好好一人有够抠门的。”双手却麻利地打开柜子下层,找出未拆封的同款让他确认:“这个是吧,送谁?姐妹还是你妈?”


    裴野:?


    “就不能是女朋友啊?”


    对方闻言瞟他一眼,近似嘲笑:“谁给女朋友送礼光一个蜡牌?好歹再整束花吧,懂不懂行?”


    “……”


    好像有点道理。


    不懂行的裴野拎起包装袋:“附近哪有卖花?”


    “出门左转第三家就是。”男人说着咧嘴露出一口整洁白牙:“我老婆开的。”


    裴野:……干。


    总觉得被下套了+炫耀有老婆,不过算了算钱,够用,他脚步一转迈进隔壁花店。


    “欢迎光临!”


    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说实话,花店老板短发大眼睛,讲话温声细语,听说他预算不多还会尽量拣性价比高且好看的花朵扎束。告诉他怎样能把花照顾得更好、让它们活得更久一些,太好人了,一点不像奸诈老男人的老婆。


    然而裴野抱花出去没多久,鬼使神差回头望一眼,恰好瞧见刺青男出来帮忙卸货的场景。花坛边,他们一高一矮并肩站着。


    “……”


    “……”


    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见两个人都笑。


    男人微微低着头,女人仰着脸,阳光照射及她们的眉眼发梢,一股说不出的、十分具像化的幸福。怎么说呢?


    想要更确切表述的话,大概可以比拟为食物、面包刚刚出炉的味道。厚沉的棉被经过一下午曝晒变得松软,黄昏橘彩的霞下车辆穿梭不息,人群往来交错。时间、云朵,一切皆流动着,显出盎然的生机。


    没由来地,裴野停下脚步,驻足街道,打电话给她。


    “喂,崔真真,你在哪?”


    “……回家路上。”


    “哪个路?”


    “柳下路。”


    “行。”


    当另一端传来女生模糊的应声时,不知怎的,他感到身体包括大脑心脏在内顿时轻飘飘起来,像一团气球。


    “我就在柳下路,你留在原地好了,我去找你。”


    “很快。不用挂电话。”


    他边说边走,起初大步快步地走,走着走着又变成跑。


    仿佛在追赶什么,急着抓住什么。不对,明明是刚发现什么。


    ——崔真真,我会修空调了、崔真真,有人说我炸的鸡块比周淮宇炸的嫩,说我长得比他帅。还有,没想到吧,我昨晚第一次照菜谱成功弄出了超好吃的红烧鱼!


    崔真真,天气预报说下午下雨。


    崔真真,无敌头上长草了。


    崔真真、崔真真的叫个不停,假如有上辈子,或许裴野是一台复读机,一天到晚重播着这个姓名,然后不厌其烦地、乐此不疲地要将自己看见的、听见的、所知道的一切事物通通分享给她。眼下亦是如此。


    有关人生第一份薪水,摸到钱币时不可思议的心情。有关那间香氛铺,那个花店老板,乃至他手里的东西。


    他有那么多话要说,生怕来不及,因而大步大步地飞跑起来。


    任凭褪色暗淡的金发跃动,臃肿的短款棉服甩来甩去。可他的神情是明亮的,心脏无比鲜活跳动,新买的花也漂亮缤纷,能感受到风一股接一股从脸颊边擦过。


    自由,——恰恰此字眼骤然浮现脑海的时刻。


    他找到她了,就在马路对边。


    “崔真真!这边!”


    他大声叫道,同时挥手。


    人行道前,崔真真单手提包,戴着耳机,好似有所察觉,小弧偏转头部。她的头发有些长了,没有剪,绑了个低马尾。


    刘海也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微风将发丝往后吹卷,一刹那,仿若短促的镜头定格,夕阳为她晕染上金线。


    “崔真真,快看!我发工资了!!


    “我赚到钱咯!!”


    有句话说,贫穷、感冒和爱一样,都是藏不住的东西。


    而初恋,意味着一段无论说出来或不说出来、终将留下遗憾的情感。早知道就应该说出来的,即便没有结果也该勇敢地向那个人表达出来。有人这么说。


    可是不觉得隐瞒住更美丽吗?注定没有未来的话,宁愿收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不断不断回温着,何必宣告世界呢?


    也有人这么说。


    但至少在这一刻,裴野,完全不认为他和崔真真没有未来。


    因为他真的、真的真的特别喜欢她。


    只喜欢她一个人。


    喜欢到什么都能接受、都能忍受的地步,为了她,他已经改变很多,也会继续努力,想办法赚更多钱,给她买更多花和礼物,哪怕是奢侈的黄金珠宝。只要她喜欢,怎样都是值得的。他愿意给出所有东西,而她并不讨厌他。


    那么,她们就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怀抱如此天真、一厢情愿的想法,挂断电话,隔着马路与车辆人流,裴野身穿短一截的旧衣服,唯独头发在阳光下蓬松柔软,终究喊出了那句话:“喂,要不要做我女朋友啊,崔真真!”


    “我喜欢你,崔真真。”


    即便用眼睛、行为说了无数次,可是嘴巴说还是第一次。


    “我喜欢你。”


    他这么说时,心跳咚咚,笑容明朗,没有避讳任何人。


    以为自己也可以握住幸福。


    就这么长久、永恒地幸福下去。


    *


    咔咔,通行结束,红灯亮起。


    “怎么突然想到买花?”


    越过马路收到花,指尖抚过柔嫩的花瓣,崔真真表情并无惊喜,把书包交给他提后平静地问:“你刚才有说什么吗?”


    “呃……”


    “他说他喜——”


    “我说我发工资了,要庆祝,刚好碰见个卖花的老头,就当做好事呗。”纯属头脑一热喊出去的话,没被听到也好。


    所幸来得及挽回,裴野眼瞪路人,满脸写着‘闭嘴,快走,不准多管闲事’,实则决定找一个好时机重新告白。


    那是五点钟。


    六点钟裴野还打开四人聊天群看过一眼,发现最近一条讯息停留在一周前,南在宥替他跑了两趟国外,亲眼确认小夏、金管家生活状态都不错,发不少照片过来让他安心。


    【就知道你够兄弟。】


    话题截止此处冷掉,怎么回事,都变哑巴了?


    抓头,他编辑文字:【干嘛呢你们?没事就出来@南在宥@高镇浩@宋迟然我发工资了,请夜宵,关东煮吃不吃?】


    发出那条短讯时,裴野丝毫没有预料到短短半小时后便会因崔真真出去买酱油忘带手机而撞破真相,无意间发现他所谓的好兄弟们竟合起伙来隐瞒他、欺骗他。


    “难怪都劝我别住崔真真家。成天跑店里看我,还以为你们多关心我,结果想监控我是把?就怕我跟崔真真有发展?”


    过往的诸多细节顿时明晰。


    怪不得拳击馆那帮碎嘴说高镇浩对崔真真态度特殊,他宣称要告白的时候那家伙表情那么怪。南在宥则如墙头草,上回替姓宋的瞒,这会转站姓高的,个个都想讨好怎么不变性去做交际花得了?


    太可笑了。草。


    真他草的笑死人了。


    夜幕下,裴野脸色铁青,犹如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宋迟然不够,又来一个你!亮堂着来嫌不过瘾,非要偷偷摸摸搞!有意思吗高镇浩?我把你们当兄弟,你们把我当什么?脑残还是观众,闲着没事光看你们演戏?”


    手臂屈起展直,他推了他一把,连带他手上的蛋糕摇晃,差点摔地。


    “别动我的蛋糕!”高镇浩脸色惨白,双眼充满血丝,语气极力克制但依然很差:“是给真真的。”


    “你可真有脸。”


    裴野冷笑:“别做梦了。”


    “你不高兴可以打。”高镇浩一句话使空气凝固:“今天,我一定要见到她。”


    话音刚落,一拳头砸上眉骨。


    他全无防备,似乎也没有抵抗的意图,整个人重重跌倒,仿若笨重的熊,眼神涣散空洞,只顾着保护怀里的蛋糕。


    拳头击打身体发出闷钝的声响。和宋迟然那次不一样,与过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裴野下了狠手,全身笼罩阴戾暴虐的气息。


    “哦莫,真打起来了……我就说狗毛小子像混混,你瞅那架势,那气势,一瞅就是经常打架的人没错吧?倒是另外一个小子白长那个大块肉,还以为是健身教练什么的,中看不中用啊。”


    “老婆子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哎呦没关系的啦,年轻人嘛,身强体壮的,偶尔争风吃醋一下好正常。应该不会死人吧?说起来,蛋糕小子的确流很多血呢。”


    “安静点,我在报警啊。”


    邻居老夫妻俩的谈话传入耳朵,高镇浩依然没有还手。


    他一动不动抱住蛋糕,手机从衣服里掉出来,屏幕裂成许多块,映着月亮,也显出他的脸,像被刀子划烂的面具。


    “现在能让我见了吗?”


    他喘着气问。


    脑子有病。


    两人于树影下对峙,摩托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南在宥一脚触地,摘下头盔:“阿镇,裴野!”


    “你的同伙来了,让他带你去看脑子。”


    他起身要走,高镇浩抓住裤腿:“让我见崔真真。”


    高莉莉死了,林美贞也死了,他余下独一能赎罪的对象是她。能够给予原谅、让他稍稍从癔症中解脱的也是她。


    高镇浩不医生,医院没能救活他妈妈。


    他坚信崔真真是解药。


    “要是见不到她。”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理智不断消逝,仿佛蛇腹内的老鼠,被一点点侵蚀、溶解。


    “我会死。”他低声喃喃……


    “那你就去死吧。”裴野扯嘴角,一字一句、低而清晰地说:“记得带你爸一起。”


    保子舍女、杀人灭口,林美贞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明眼人谁看不明白实情,谁不得感慨一声高民雄残酷狠辣而高镇浩,形同猛虎身旁一头故作无辜无害的窝囊小老虎。装傻的伥鬼。


    他的确没杀谁,但她们都因他而死。


    倘若不认同就翻脸,反抗,划清界限。要是认同就老老实实承担。偏高镇浩舍不下他爸又放不下惨死的女人,要良心也要做贵公子,撕破兄弟这层伪皮,就连裴野也看不起他。


    “从今天起,我没你们这群兄弟。”


    树荫摇晃,路灯光暗淡照不亮整个夜晚。赶在南在宥下车走过来前,裴野将话扔进风中:“别再让我撞见你们,不然见一次打一次,死了别怪我。”


    随即转身走人,一个眼神、一秒钟没留给两人。


    一场至关重要的戏剧宣告完结,崔真真静静伫立在天台,整个人浸泡于黑暗中,从头到尾旁观了许久,拿出旧手机输入南在宥的号码。


    南在宥手机振动,接起来,传出崔真真的声音。


    “听说高镇浩在找我,能让他借一下电话吗?”


    南在宥皱眉,没来得及说话,高镇浩已猛地抬头夺过电话:“……崔真真。”


    他忽然不确定该说什么好,沉默良久憋出一句对不起。


    多廉价。


    “你在跟谁道歉,想要谁的原谅?我,高莉莉,还是林美贞?”轻描淡写的口吻,她居高临下,神色漠然。


    “我跟你没话好说。”


    “那两位要是活着,估计都希望你去死,或者,生不如死的活下去。就这样吧,哥哥,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拜托你。”


    “别再来烦我,也别过得太幸福。”


    “永远别忘记因你而死的人。”


    嘟……嘟……嘟,通话结束,正下方,高镇浩失力般踉跄。


    而崔真真的头顶,天空没有一丝云絮,月晕小而清晰,象征着明天必然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令人期待。


    第89章 弃子


    高镇浩把手机握得太紧,没开免提,南在宥不清楚对方具体说了些什么。但看前者脸色变化,想也不是好话。


    裴野那边只得延后处理了。他扶起朋友:“去我那处理一下吧,还是想再坐会儿?”


    “……莉莉。”高镇浩低低地吐声,“我想见她。”


    “好,我陪你去。”


    高莉莉被撕票的第二年,南在宥结识高镇浩。高镇浩极度避忌她,不轻易提起,仅有一回让人陪去扫墓,没记错的话地址是在郊区那块,名为宗圣殿的大教堂。


    “我来开车吧?”


    摩托车暂时停在居民区就好,南在宥伸手想接车钥匙,高镇浩却一脸失神,径自坐上驾驶座。


    好吧。


    南在宥系上安全带,所幸夜里车辆少,路况好,一路平安抵达教堂,在值班门卫惊诧的目光下登记入内。


    “我说,当真不用报警吗?救护车也不需要?”


    高镇浩本就带伤,又撞上车祸、与裴野冲突,整个人相当于红油漆里滚了一遍,大半夜突然冒出来实在吓人得紧。


    门卫再三询问,确认他们不需要帮助后便给出两支手电筒。


    “半小时没出来我再进去找你们。”


    不用陪着进去,门卫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


    也对,夜晚的老实教堂笼罩在一片寂静神秘的氛围中,大门紧闭,彩色玻璃窗反射出几分微弱的光晕。


    绕过钟楼往后便是墓园,似乎也被称作‘神的安息地’,意蕴神的领地,专为最忠诚的信徒们提供圣洁的庇护和祝福,随着时间推移已渐渐被公墓等专门的安葬设施所取代。


    沿鹅卵石路走进去,高莉莉的坟墓位于正前方。高镇浩如幽灵般继续前进,南在宥则自觉停下脚步,点燃一支烟。


    橙红的花火转瞬即灭。


    手机再打开一重照明,微张的唇间溢出大片灰白色烟雾,近似老人鬓发颜色。月光下,他望见自己的尾指,以极小幅度颤动着,像昆虫高频震动的翅膀,青蛙不住鼓息的腹,令他再一次想起主治医生的话。


    “便于理解,您可以把它当做一种类似渐冻症的进行性神经疾病,只是病况发作起来可能比它更严重迅速5-10倍,且伴随多种并发症。像肌无力、肌萎缩、肌束颤动、体内部分器官功能失常乃至衰竭都属于较明显的发病症状……”


    《圣经》中,上帝对亚当说:“你既是尘土,就要归回尘土。”


    如今南在宥正置身泥土上,任由指间烟火燃烧,烫及皮肤。


    他十分专注地凝视脚下,一条不知名的虫子,雪白而肿胀,长着橘褐色的头部,身体弯曲成c型卖力地在坟土中翻滚。


    错估了季节温度,它好像误爬出来,想赶紧钻回去。


    不防一片浓黑的影子及硕大的脚印降临,滋——,应该有这种声音才对。可实际上南在宥什么都没听到,低头掐灭了烟,抬眼朝高镇浩扬起笑:“结束了?吃颗糖吧。”


    他喜欢随身带薄荷糖,带猫罐头,总之扮演没有胡子的圣诞老人,经常到处派发小孩的笑与动物们呜噜噜满足的呼噜声。


    他的手上有烧灼的痕迹,不规则分布着一点浅浅的青色斑点,从上个月开始出现。


    高镇浩没有发觉,也没有接糖,怔怔盯着他摊开的掌心又好似并没有看他,眼中充满复杂的情感。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们,可是,他是我爸。”他面孔紧绷,像极自言自语,却又问:“换做是你……”


    南在宥笑了笑,没说话。


    于是高镇浩猛然想起,他的确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毕竟母亲的葬礼也好,父亲包养的女人、毫无顾忌逐年增长数目的兄弟姐妹、乃至公司里外各种难解决的烂摊子,南会长贪图享受,喜欢把一切抛给儿子料理。


    而南在宥不负众望,向来办理得完美妥帖。


    打个比方,南在宥是陀螺旋转不停。宋迟然会时不时展露出恶劣的一面、故意搞砸长辈的指望,裴野叛逆乖张。


    他们各用各的方法都争取到了一定自主权,无论莉莉作他们之中谁的妹妹,想必下场都能比现在好。


    偏偏她姓高。


    “走吧。”


    两人回到车里,漫无目的地行驶着。


    南在宥侧脸朝外,状似不经意提起:“时书雅,好像在做心理治疗。有点意外吧?那么要强的人也会负担大到需要外力帮助。”


    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猜到他接下去要说什么,高镇浩:“别说了。”


    “你也试试接受治疗吧,阿镇。”


    “够了。”


    “我认为心理医生是20世纪以来最伟大的新职业。”


    “我让你住嘴,别说了!”


    月光倾泻到前车窗上,漫射出不刺眼的光。高镇浩猛踩下刹车,扭头瞪着南在宥,对方的镇定和冷静让他感到陌生。


    “没有必要一直隐藏下去,既然无法逃避,就应该面对它。”南在宥眸光澄澈,语调、音量全无起伏,语气平静地惊人。


    高镇浩胃部一阵阵抽搐,头疼欲裂,想起自己收到的那些照片——南在宥和崔真真并排蹲在一片草丛边,肩膀挨着肩膀,眼睛对着眼睛。他们拉钩,他们深夜坐在同一辆车中,影影绰绰的轮廓与肤色交错重叠。


    尽管清楚大概率是误会,是崔真真用来惩罚他的方式之一。然而夜光轻薄,纤毫毕现地照出高镇浩狰狞的表情,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操控他的面部肌肉。


    被多方拆穿谴责的恼怒、羞愧,面对其他人皆无力反驳无法反抗的情绪汹涌起伏。他呼吸沉重急促,再也压制不住内心强烈的不甘与极度的痛楚,冲着南在宥——大约全世界唯一一个不会对他表露出鄙夷的人,怒吼道:“管好你自己行吗?南在宥!”


    “你下车吧。”


    空前的低气压充斥车厢,许久,高镇浩平复下气息说:“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


    确定他能一个人开车,南在宥下了车。


    恰好在公交路牌附近,往左右眺望,空旷的道路延伸进无边无际的夜里,既无出路也无行人,仿若迷雾包裹的迷宫,仅有身旁一盏暗淡的路灯莹莹发光。


    目视车辆远去,南在宥走到椅子边坐下来,又点燃一支烟,垂眼接起电话:“我知道了,软件二测总结的问题提纲先转给技术,让他们抓紧修改一下程序。明天的招商会安排小派主持吧,嗯,我有点事……”


    *


    同一时间,高家。


    得知高镇浩行尸走肉似的出车祸、同人斗殴,做父亲的面色冷漠毫无触动。


    唯独听说他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见一个叫崔真真的女生,高民雄不由得火冒三丈:“堂堂一个男人,窝囊废似的下厨房做蛋糕不够,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女人牵着鼻子走!崔真真?就是那个他一出院跑去找的学生?那天她也在场?”


    想起儿子几次三番丢人现眼与她逃不开干系,高民雄睚眦必报,正要吩咐下属随便制造点意外送那对母女上路,不料手机铃大作,备注显示:裴会长。


    半夜三更,那女人联系他做什么?


    高民雄不解接起,直至一小时后,灯光俱灭,只留下客厅一盏水晶灯。将佣人们全部赶走了,他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后背佝偻着,双手捂住脸,嘴里衔着雪茄,从指缝间呼呼、呼呼地喘出重气。


    呀,该不会用力过猛把死老头气出病吧?


    明明只是收到匿名短信,顺嘴提一下他亲儿子最近沉迷下厨的事罢了。实话实说嘛,又不是她教唆的,应该不至于迁怒到她身上吧?


    算了,富贵险中求。年轻的情妇郑玉珍咬咬牙,扭屁i股走进客厅。


    “哦莫,欧巴。”放下水果盘,装作才发现死老头的样子,她故作担忧,赶紧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仰脸看他:“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还不休息呢,一副憔悴的样子,叫我可怎么办才好?不如叫住家医生来检查一下吧?阿姨,阿姨——”


    “不用了。”


    高民雄粗声打断:“被裴智研那女人趁虚而入抢走几个合同而已。做就做了,区区一个女人竟敢特地打来电话挑衅,疯子!”


    被女人盖过风头堪称高会长世界第一忌讳的事,然而想起对方落井下石般的劝解,如同一记重重的耳光,猝不及防扇到脸上。


    他放下手,低头看向郑玉珍:“你,身份证和户口簿都在身边么?”


    “当然啦,怎么了,欧巴?”


    “肚子里的孩子不用打了,明天跟我去登记。”


    “真的吗?”郑玉珍眼睛大亮,紧接着控制激动,做出不安的样子,“可是、可是阿镇怎么办呢?万一他反对……”


    阿镇?高民雄沉下嘴角冷嗤:“他有什么资格反对!”


    “当然啦,阿镇是您的儿子,这个世上哪有儿子管制父亲的道理呢?只是欧巴不是答应过夫人此生只有阿镇一个儿子吗?我怕我们的孩子……要是他能懂事懂得敬重哥哥就好了,怕只怕他随我,继承不到欧巴您的智慧和品性,万一惹阿镇生气可怎么办,毕竟他才是未来的当家人……”


    “又不是不能生了,何必选一个忤逆老子的家伙做继承人!”


    一句话宣判高镇浩的死刑。


    所谓的夫妻情深、父子亲情不过如此。目睹他眼中的凉意,郑玉珍不禁全身打一个寒战,告诫自己牢牢记住男人翻脸的速度,翻身坐到他的大腿上:“那么,我们可以办婚礼吗?欧巴,人家其实超级期待穿婚纱呢……”


    高民雄此生没有办过婚礼,他不待见那种虚头巴脑的东西,眼下兴许在气头上,一口答应:“随便你。”


    “太棒了欧巴!”


    郑玉珍如受恩赐般凑上来一吻,歪头靠在他的肩上,娇声构造未来:“结婚以后我们也稍微去度一下蜜月吧?顺便把房子也重新装修一下,对了对了欧巴,花瓶里的花也可以换成玫瑰吗?你知道的,人家最喜欢蓝色玫瑰了……”


    婚礼,蜜月,组成一个新家庭,重新培养一个靠谱的继承人。听起来很不错,不知怎的,高民雄的视线越过女人娇嫩的容颜,落在墙角的花瓶上。


    “老公,比起钱,偶尔也注重一下身体健康吧。”


    “烟这种东西,只是合法的毒品哦,为了健康着想还是尽量不要成瘾比较好,莉莉说对不对?”


    “对!妈妈说的对,爸爸不要再抽烟啦!不抽烟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苦口婆心的劝说,真正的关心,三道截然不同的音色交错,一刹那间,他想起两个女人,连同那个死去的孩子,就像流星划过夜空。烟灰一抖,万物俱空。两张模糊的脸顿时烟消云散,仅仅剩下那一只花瓶。


    几何形的造型,边缘有些发黄,许是佣人忘记打理。


    花枯萎了。


    第90章 发烧


    HG集团丑闻危机固然解决,无形中却披露出掌权人高民雄手段毒辣及其子不堪重用。祸种埋下,诸多原有意合作的海外商纷纷转向风评更佳的yk集团,令裴智研收尽渔利。


    高民雄为此切齿咬牙,耗费大量金钱物力,始终查不出带头爆料的ins账号来历,只得被迫忍下这份耻辱,雷厉风行地将亲子高镇浩关进南江精神疗养院,对外宣称出国留学。


    紧接着,有记者多次拍到他陪同一位面孔年轻妖娆的女性出入妇产科的照片。次月,高民雄与身份地位具不匹配的郑玉珍举行盛大婚礼,前往海岛度假。


    同年八月,郑玉珍生下儿子高泰灿,被宣立为新一任集团未来继承人,从而开启hg集团短短五年内整体实力急转直下、自全国前十迅速没落至百名开外的逆向神话,叫人跌破眼镜。以至于最终结局被yk、京代彻底瓜分吞吃,行内人凡有提及不得不感慨一声:“高民雄那家伙啊,大抵,受到了神罚吧?”


    否则还能怎样解释呢?


    继丧妻丧女、亲手将儿子送入精神病院三部曲后,人到中老年终于收心,正盘算好好享受生活,不伦不类地学做一个温情的丈夫、更称职几分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该出事故的帝国却顷刻倒塌。所谓机敏伶俐、充满期冀的小儿子竟是妻子另外包养男大学生的产物!


    在集团最岌岌可危之际,母子俩、家里的阿姨乃至司机,竟敢联手外人偷窃机密资料,卷走所有财产飞速逃奔海外!


    得知实情,高民雄怒而中风,晚年凄惨,那是后话。


    时间拨回当晚,咔哒,钥匙扭转开门,客厅一片光亮,桌上摆着冷掉的饭菜与手机。


    卫生间门反锁了,裴野在冲澡,但没开热水器,哗哗的流水声一直持续到很晚,他裹挟满身水汽、冷气出来,停在房间前。


    水珠啪嗒啪嗒坠下。


    他敲了敲门:“崔真真……”


    “有事?”


    崔真真没熄灯,应该在学习,一点儿暖光从门缝底下流出来。


    可她既没有走过来开门,也没说让他进去,裴野便杵在门外,视线朝下盯自己被冷水泡白的脚趾、脚下那双底胶都裂开了的黑色大号塑料拖鞋,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偷看你手机了。晚上高镇浩来找你也被我赶走。”


    她会生气吗,搞不好要冷战。


    正思考着怎样弥补求饶,裴野想象的事完全没有发生。


    “知道了。”对方十分冷淡地反问:“还有事么?”


    “没了。”


    “好。”


    好就是话题结束的意思,你可以走了。裴野听出来了。但是弄不明白。


    她好像有点太平静了。


    好像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如果可以,裴野真想不管不顾地直接撞开门,亲眼看看她此刻脸上的表情。可是不可以。他松开下意识握住门把的手,一根一根手指收回来,反复提醒自己,不可以让她不高兴。


    从今晚开始,他必须管好自己,非常小心,绝对不可以冲动、不能再做出任何涉嫌冒犯或惹人不快的行径。


    因为她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


    不被喜欢的人就会这样,变得卑微、怯懦、诚惶诚恐。


    假如你还想继续住在她家里,离她近一点,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那……你早点休息,别弄太晚了。厨房里有豆奶跟鸡蛋,晚上饿了能吃,我放锅里了,用热水温着。要是冷了你再开火煮几分钟也行。”


    “被子,最好盖厚一点,好像明天又降温来着。”


    该提醒的都提醒完了,裴野摸脖子,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能说,于是呆门外出神好一阵子,一句‘有事叫我啊’作为结尾,关灯去客厅。


    掀开被子钻进沙发,先打了个喷嚏。


    人真奇怪,如果没有碰到更暖和的东西就不觉得冷。一旦碰见,好像即便原本不冷,突然也会变得特别特别的冷,难以忍受。


    也有可能他身体变差了。


    裴野想,一天到晚打工,没时间锻炼,篮球、赛车一类的东西渺远得仿佛上世纪。况且也没有了随时待命的厨师团,讲究科学营养比例的餐食,每天的食物有且只有冷冰冰的饭团或吃到腻味的关东煮和烤香肠而已。


    偶尔想吃顿好的,为了省钱,得自己下厨,动辄买菜、做菜、吃完擦桌洗碗连带着打扫厨房,倘若不是亲身体验简直难以想象,一个这么小的房子怎么会隐藏那么多家务需要做?


    难道说这才是普通人的常态吗?人生的三分之一时间用于睡觉,超过三分之一时间工作,此外的三分之一必须处理各种繁杂琐碎事,垃圾最迟两天扔一次,地板三天拖一次,枕头被子每周晾一次,洗衣服晒衣服、整理衣柜、反复挑选比价然后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真可怕。


    原来沐浴露那种东西不是用不尽的啊。


    脏掉的角落也不会自己变干净,只有霉菌跟虫子会自动繁殖。


    大少爷几度惊讶于如此现实的现实,接着慢十拍留意到,即便是好不容易剩下的三分之一中的五分之一,真正独属于自己的放松时间,也不过是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玩手机罢了。


    压根没有多余的钱和力气选择高质量的消遣,大家所能做的,就像干瘪掉的气球,看起来一动不动懒惰倦怠地瘫痪着,实际仔细一看都在张大嘴巴呼吸呢,毕竟要尽可能吸气,往身体里充饱气,第二天才能勉强打起精神继续忍受生活。


    不出意外的话,这种日子大概会维持几十年,一辈子。


    真恐怖。不由得再次嘟囔。


    明天下班还是尽量去小区找小屁孩们踢会儿球好了。


    不知道第多少次这样说,沙发太小,伸不开腿,怎么放都不舒服。裴野连续换了几个姿势,干脆翻身平躺,一手枕在脑后,把双腿压在扶手上——至少把身体舒展开了,虽然代价是脚底漏风,凉得慌。


    他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高镇浩……


    背信弃义的懦夫,他俩反正彻底掰了,从今往后那几个人死活都跟他没关系。


    关键是崔真真从什么时候喜欢上高镇浩的?哪里?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他,既然好感的另有他人,为什么又同意让他住下?


    崔真真,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想不通,越想不懂越要想,最后昏昏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崔真真拉开窗帘,一丝光线覆盖眼皮,裴野脸色苍白,头痛得快要裂开。


    他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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