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你好好伺候朕,朕叫你福寿绵……
“谁给你的胆子来碰朕?”
妙珠被他质问,转瞬之间不敢再动,手指渐渐松了开来。
她这回是真的惹恼了陳怀衡,她方才竟那样质问他。
一个婢女,指摘一个帝王?
为人帝者,孰能受下。
可不知道怎么地,想起榮桃要死,她的心就像是要蹦出来了。
榮桃分明不是小妹,她却还是莫名地移了情。
手腕间隔着衣物传来的,冰凉的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陳怀衡看到她真听话松了手,看到了她那双因为痛苦害怕而紧闭起的眼睛。
湿发黏在她的额上,整张脸帶着不同尋常的苍白。
他额间青筋反倒跳动得更厉害了一些,不知怎地,手上就卸了力。
他剛想开口,却见妙珠睁开眼睛,望向他。
她眼中的哀切,让陳怀衡莫名地噤声。
事到如今,他倒是想听听,她还能如何为自己辩解。
“陛下若是气奴婢,厌奴婢,拔了奴婢的舌头,捏碎奴婢的下巴,那都是使得的,只是,求陛下不要砍断奴婢的手脚,奴婢还想侍奉在陛下的身邊。”
左右是要挨罚的。
倒不如趁着能说话,能求情的时候,多为自己说些最后的好话。
陳怀衡眼皮微跳,可却没有被她蒙骗,知道这不过是她那可笑的花言巧语,他呵笑一声,只是面上见不得一丝笑意。
他的手指按在了妙珠眼角,帶着些惩戒的味道,用力按下。
“谁教得你这般谄词令色?”
妙珠被他按得发痛,却也不敢闪躲,只迎着痛,认真道:“陛下,是奴婢的真心话。”
真心话?哪门子的真心话。
陈怀衡没有纠结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他嘴角牵起了个笑,问她:“朕给你机会去选,你想榮桃活命,那你要不要拿自己的命去换呢。”
这般情深意切,深情厚谊,他倒是想看看,让她用自己的命去换,她是肯还是不肯。
若是不肯,那看来也没那般情深,若是肯,那她还真是脑子坏了。
妙珠听到这话,脸上竟也没有惶恐,没说肯,也没说不肯,只是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榮桃很像奴婢的妹妹。”
怕陈怀衡不信,她还补充道:“真的特别像。”
陈怀衡冷眼看她:“所以?”
她道:“小妹在七岁那年就死了,奴婢不想叫荣桃才这么点大也出了事。”
想到这里,妙珠眼中竟帶了一分释然,像是接受了什么。
荣桃若能替着她活下去,那也好,便是死了,她也能去地府和小妹团聚了。
怎么着,都不亏啊。
只是唯一对不起的是嬷嬷。
可妙珠很快又释然了。
早在来这里的时候就觉着自己要死,还多活了两个月呢,有什么不满足的。
陈怀衡看懂了妙珠眼中的情绪。
他说让她死,她也是真的想死。
可这竟让陈怀衡心中的郁气更盛。
“死?你想得倒是好。”
说让她死的是他,现下这样说的又是他。
妙珠难得生出一股疲惫,怎么办,他到底要她怎么办啊。
“陛下给个准话吧,奴婢全都受着。”
“全都受着?”他面无表情,可指尖的力气却发了狠,恨不能把她眼角的那块软肉扣了下来。
“嗯,奴婢都受着。”
掌下女人视死如归的神情,让陈怀衡失了兴致,他嫌弃地松开了手,宣判了她最后的结果。
“你是怎么样都得受着,她能不能活,就看你日后表现了。”
说罢,就命令她道:“现在,滚出去。”
似没想到陈怀衡最后竟就这样放过了她,回过神后,妙珠马不停蹄就要離开。
然而,才没走出几步,就听到陈怀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还打算这样出去丢朕的脸?”
妙珠听到陈怀衡的话,仓惶停步,这才终于有机会低头审视自己的形容。
转瞬间,面颊燒红一片。
衣物紧紧地贴在身上。
就在前几日妙珠已经过了十六岁的生辰了,她的身形发育良好,胸。脯鼓鼓囊囊的,平日裹藏在衣袍之中倒也瞧不出什么不好,现下被水浇得湿了个透,依稀能见浑。圆挺。立。
妙珠意识到自己方才就是这样站在陈怀衡的身前。
后知后觉的羞赧快淹没了她,她整个人燒红一片,手臂环在了身前遮挡。
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了。
现在倒还多此一举。
妙珠不敢回过身去,不知该怎么以这幅模样和陈怀衡说话。
陈怀衡隔着几步的路的距離,很轻易地就发现她的耳尖连带着脖颈,就在片刻间红成了一片。
他的视线从她的背上移开,让人送来了干净衣物。
妙珠抱着手上的衣服,头都快低到了地底,她自是不敢挑三拣四,在陈怀衡气在头上的时候多提要求,没敢说去净室、去他休息的寝殿换衣裳,看到一旁立着的点翠屏风,便自觉去了那处后面换衣裳。
陈怀衡已经坐回主座上,淡淡地往屏风那处扫了一眼。
殿内昏暗,什么都没看到。
只能依稀看到她瘦弱的身影在屏风后面动作。
再多的,就看不到了。
陈怀衡收回了视线,看向面前的公务。
外面的雨还在不停地落着,依稀有越下越大之势,雨声窸窸窣窣传入殿内,一下一下,永不停歇。陈怀衡叫这雨声吵得莫名心烦,视线落在眼前的奏章之上也看不进去。
妙珠已经换好了衣裳,出来之后就瞧见陈怀衡又坐在桌案前看起了奏章。
她问了一嘴:“陛下,要掌灯吗?”
雨这么大,天这么暗,他真的看得清册子吗?
陈怀衡扫她一眼,声线仍
旧冷淡:“出去。”
妙珠不敢多说,知道这回是真惹恼了他,没掐死她都算是不错了,不再继续待在这处,缩着脖子便往外头去了。
妙珠从主殿出去后就回去了配房,荣桃已经在里头等着她了,正坐在床邊,不安地啃着指甲,见到妙珠回来,忙迎了上去,她问道:“妙珠,方才你们这是怎么了,陛下可有为难你?”
方才殿里头的空气实在是有些古怪渗人,本来害怕妙珠会出些什么事来,见人完好出来,才终松了口气。
妙珠想起方才陈怀衡说的话,想他这段时日应当不会再荣桃下手了,可是,荣桃若是继续再和太皇太后往来,那便不一定了。
“我没事的,你莫要怕。”妙珠想了想后,又道,“荣桃,你不要再继续了,陛下仁慈,你不继续,他会宽恕你的。”
荣桃便知还是要说起这事,她抓衣袖,叹气道:“我知道的,我知道陛下这是故意在罚我们呢,上次你同我说过之后,我便想着不去了,还是命要紧。既你都说陛下仁慈,那应当是真的仁慈,怪我被蒙了眼,到时候我尋个机会去回了这事,不再办了。”
妙珠见荣桃想明白了利弊,眉头也终于松开了:“早该这样的嘛,往后不再做了,总该好起来了。”
妙珠揉了揉荣桃的脑袋,便起了身。
晚间时候,妙珠又重新去了趟主殿,发现卿雲已经在里头了,陈怀衡又将她赶了出来。
妙珠想起陈怀衡以前的话,想到自己若是走了,他到时候回过头来一定是又要斥责她躲懒。最后没敢走,便主动去了殿旁的值房等着,想着若是日后陈怀衡忽地又来翻起旧账,她便也能有所借口搪塞,总不至于又白白受了他的责备。
这场秋雨来得又急又大,夜晚的空气也倏地降了下来,明月早已销声匿迹,被乌雲遮蔽得不见踪影,妙珠躺在值房的榻上,迷迷蒙蒙入了梦,这个寒凉的雨夜,竟让她想起了小妹死后的一个深夜。
妙珠其实一直也以为自己是怨恨母亲的。
她怨恨她为什么要是一个傻子,怨恨她为什么要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子
小妹死在妙珠八岁的秋季,她剛死的时候,妙珠没什么感觉,只是一个人抱着她的尸体坐到了清晨。
而后妙珠带着她去了山上,她一个人挖了一天的坑。
母亲就在旁邊看着笑,她一直笑着。
自己在被别的男人拉着睡觉的时候,她不知道,女儿死了,她也不知道。
迟钝的人从来不会感觉到狼狈。
妙珠快羡慕死了,母亲怎么就运气这么好,什么都可以不知道。
她将小妹埋好之后,太阳也落山了,巨大赤红的夕阳落在她们的身上,将她们的身上照得如同浴血一般。
回家的路上,妙珠终于落下了自小妹死后的第一滴泪。
她从前的时候经常会和小妹一起上山摘果子,摘草药,小妹跟在妙珠的身邊,牵着妙珠的手,和她说话,和她哼着不着调的歌。
可是,今日下山,小妹呢,怎么没有小妹的声音了。
小妹,小妹,你去哪里了?
小妹,快出来,别和阿姐开玩笑了!
她四处仓惶地去尋,想要尋到小妹的身影。
可是,突然就泄气了,她才想起来,小妹剛剛被她亲手埋到了土里面去了,她手上被磨出来的血泡,就是最直接的证明——小妹被她亲手埋了!
莫大的哀伤造访得突如其来,滔滔不绝,妙珠发出了一声声的呜咽,在山谷中回荡着如同鸢鸟哀啼。
小妹就像是上天赏给她的恩赐,在的唇角留下了一道甜,可此去经年,一再发酵,再去舔舐,只余酸涩。
她死后的一个秋日,天上突然袭来一阵秋雨,空气又冷又冽。
他们一家人住在一间破旧的草屋之中,屋顶早就已经开始渗水,每回下了大雨,上头就容易渗水。
她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隔间住着外祖,夜深,他已经睡沉了,巨大的鼾声吵得母女二人难以入睡。
母亲难得清醒,清醒时候也难得没有打骂她。
深秋夜晚的寒冷将她周身包裹了起来,妙珠冷得要命,趴在母亲的胸口,汲取着那稀薄的温暖。
“娘娘好冷。”
妙珠一直无措地喊着母亲。
母亲将她抱得很紧,不停地说着:“小乞,娘对不起你。”
娘,我们走吧,不要和外祖一起过了。
小乞,娘对不起你。
娘,我很害怕,我不想再让你和别人睡觉了。
小乞,娘对不起你。
娘,能不打我了吗,真的好疼啊。
小乞,娘对不起你。
娘,小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小乞,娘对不起你。
小乞,娘对不起你。
没关系的,娘。
小乞,娘对不起你
没关系的,娘……
她对她的歉意是那样真挚,一直到后来死之前,也仍旧在说着对不起。
妙珠今日淋了雨后又受了惊,来回冻脑奔波,又被陈怀衡那番恫吓,叫这三五下里夹攻,头脑昏昏涨涨,好不难受,夜晚躺在榻上,她冷得整个人都蜷缩在了一起,昏天黑地之中,她梦到了那个令人心碎的夜晚,口中不停地呢喃着“没关系,没关系的”
值房中还有另外一个宮女和她一起守夜,晨曦微露时,终于发现了妙珠的不对劲,她口中不知一直在嘀咕着些什么,上前一摸,脑袋烫得吓人。
难怪从昨个儿晚上起就见她不大对劲,原是发了热病。
她晃动着妙珠的身体,就见妙珠迷瞪地睁开了双眼,凑过去一看,那双眼睛里头溢满了泪水。
“妙珠,你怎么了啊?怎么就燒成了这样。”
妙珠瞳孔涣散,听不清耳边的人在说些什么,恍惚间好像间到母亲。
她哑着嗓子呜咽道:“娘,好疼,好冷。”
小宮女骇了一跳,她可不是她的娘。
这是燒傻掉了啊,连人都认不出了。
这宮女一看得出人命,便赶紧出去寻了卿雲。
雨还在落着,一直到清晨也没停下。
卿雲刚服侍着陈怀衡起了身,听说妙珠在值房这病倒下了,便又赶到了这处,她摸了摸她的额头,手又往她脖颈下探,身上更是烧得厉害,卿云开口唤了她两句,她也答不上话,只是一个劲的说冷说疼。
疼?
妙珠啊,你哪里疼。
怎么看着整个人都要不行了呢。
卿云也不敢再耽搁下去,思索再三,最后还是去寻了陈怀衡。
*
雨落了整整一夜,后苑之中植着一株白玉兰,玉兰树到了秋季便凋得差不多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挺立在大雨之中。
冰冷的秋雨清晨中,陈怀衡却是被灼醒的。
睡梦中,衣香鬓影,肌肤如同丝绸一般滑腻覆在他那赤。裸健硕的身躯上,大掌灼热,细细抚着柔软的丝绸,就像是在品鉴着难寻的佳品,他又像是失水的人,将那丝绸当做了能够解渴的牛乳,急不可耐地汲取,又像是饥饿的人,将那牛乳当做了能够果腹的食物,心急如焚地啃噬。他就像是一个毛头小子,不再是深沉稳重的帝王,他急切地往那能让人凉快的一汪清泉里面挤,妄图获取片刻的清凉。
热,还是好热。
不够,怎么好像都还是不够。
他的喉咙愈发干涩难忍,青筋胀得生疼。
陈怀衡从梦中醒来,兀地睁眼,那双薄情的眼中罕见地充斥着情。欲。
他坐起了身,望向了腿间,烦躁瞬间涌上了心头。
碍事的东西。
胀得难受,他让人在净室中放了冷水,一刻钟的功夫才从里面出来。
待起身穿衣后,外头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匆匆来了个人把卿云叫走,不知过了多久,卿云又匆匆从外面跑了回来。
陈怀衡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直接道:“有话就说。”
卿云终于开口:“陛下,妙珠发了热病,整个人烧得厉害。她昨个儿淋了雨,应当是受了凉。”
陈怀衡听到后,皱了眉。
烧得厉害?
真是丫鬟命,公主身。
他很快又想到,她烧得厉害,卿云跑过来和他说些什么?他又不是太医,难不成还要为她去诊脉
看病吗。
他的声音如秋雨寒凉:“找太医去,同朕说些什么。”
卿云也正是这个意思啊。
她自是没指望他去给妙珠看病。
只是这太医哪里是能请来给宮女看病的,自是要陈怀衡开口才行。
她本还踟蹰着如何开口,倒也没想到这么轻松,还没说什么,陈怀衡倒是自己先提起来了。
这样想着后,卿云也没敢耽搁,赶紧出去让人请了太医回来。
陈怀衡忽又出声喊住了人:“值房狭小,挤不了什么人,将她弄来里间的贵妃榻上。”
那个地方太医挤进去像什么样子。
不过,太医来了也刚好,他也阖该治治这身上的毛病。
卿云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忙应了下来。
陈怀衡也没继续再待在这处,动身前去早朝。
待到他从下朝回来之后,太医已经给人看完病了,卿云照着太医开出方子让人去煎了药。
太医为妙珠看完病后还不曾走,他候在乾清宫,见到陈怀衡从殿外回来,忙给人行了礼。
“参见陛下。”
“平身吧。”
陈怀衡大步上了主位,看向大殿中央站着的太医问道:“病看好了?”
太医拱手回话:“瞧好了,应当是受了凉发的热,烧得有些厉害了,若是再晚些下去,怕是脑子都要糊涂了。”
他不知道皇上是何时变得这般心善,竟还找了太医院的人给宫女看病。
一开始来的时候还以为是皇上出了什么急症,却没想到是宫女。
当真是奇了怪了。
陈怀衡眉眼低垂,闻此也仍旧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末了也只是“嗯”了一声。
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事,开始问太医那究竟是何缘故。
太医听了陈怀衡的话后,马上解释道:“陛下莫要担心,男子大多如此,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若陛下太过频度,让宫女们服侍一番大抵也可以”
他这个年纪,身上又没有什么毛病的话,这不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陈怀衡听后,也明白了太医的意思,他无言片刻,而后沉声道:“那便开些降火的药。”
太医听到陈怀衡这番话不禁揣摩了起来
陈怀衡至今没有娶妻立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大户人家里头的公子身边都有些通房纾解欲。望,皇帝便是收几个宫女又何妨?他也不敢太去揣摩皇帝心中所想,不敢再去多想耽搁,立马应下了他的话,只最后还是提醒了他道:“陛下,这些药还是少用些好。”
有需求就抒发出来了啊,憋着做什么,压多了自然是不好。
太医離开前,陈怀衡又敲打了他一番:“今日的事”
太医明白,马上道:“天气骤凉,陛下身上有些不爽利,便唤臣过来把脉。”
不管是给宫女看病,又还是陈怀衡“问诊”一事,这都不大适合叫旁人知道,他自然是要把嘴闭牢了。
太医离开了这里,殿内便没了人声,只有稀稀疏疏的雨声从殿外传来。
待过了一会之后,卿云便端着药从外头进来。
她进了寝殿,妙珠正躺在里间的贵妃榻上。
这里是比值房那边好上百倍,内饰奢华,宽敞大气。
卿云没敢拿陈怀衡的寝被盖到她的身上,妙珠的身上只裹着一张从值房带来的薄毯,露出的那张脸红得不寻常。
她仍旧在一个劲地说着冷和疼。
卿云拍着她的脸,妙珠睁得开眼,却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了。
卿云用勺子喂她喝着药,可怎么都喂不进去,喂一半漏一半。
她就像是哄着孩子一样哄着妙珠:“妙珠,听话啊,不闹了,乖点喝药。”
她怕惊动了外面的陈怀衡,小声哄着她。
可这么小的声音,妙珠压根就听不见。
卿云看她喝不进去药,急得汗都要跟着出来了。
妙珠,你得听话喝药,不喝进去的话,脑子得跟着烧坏掉了。
脑子若是坏了,那到时候是真要没命了啊。
卿云着急得不行,恍惚间见到一道明黄的衣角出现在视线之中,转过去看,就见陈怀衡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了。
他阴恻恻地站在一边,唬人一跳。
卿云想说什么,就听陈怀衡道:“把人扶起来。”
卿云听他的话,也不敢耽搁,放下了药碗,将妙珠从榻上扶起了身。
陈怀衡端起了案几上的碗,直接用手捏开了妙珠的下颌,将她的脑袋微微仰起,顺着就将药灌了进去。
妙珠喝不下,刚想吐,一把被陈怀衡捏住了嘴巴,压根就没吐出来的机会,几次三番过去,或许妙珠也意识到了后者那个强势的人不是卿云,不敢和他拗脾气,一碗药竟就这样一点点灌进了肚子里头。
喂完了药后,卿云将人放回了榻上,为妙珠擦着嘴角溢出的汤药。弄完了这些,她再看向一旁的陈怀衡,见他没有出去的意思,便心照不宣地先行离开。
药还没能起效,妙珠还是觉着身上冷得厉害。
陈怀衡听她也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些什么,俯身凑了过去细听。
“娘好冷好疼啊”
她是真的太冷了太痛了,以至于一直低喃着这些话。
陈怀衡凑近后听清了她的话。
他伸出手背触了一下她的脸,滚烫异常,往脖颈那里贴了贴,也是烫的。
果真是烧糊涂了。
许是她的哀求太过可怜,陈怀衡竟还真的发了善心。
他起身从榻上拿了床寝被过来,盖到了妙珠的身上。
他把被子给她掖得严严实实,嘴巴都给盖上,就露出个呼吸的鼻子。
“小蠢货,现在舒服了吧。”
妙珠整个人红扑扑的,好歹是没哼唧着冷了,可还是一直说着疼。
疼?到底是在疼什么呢?
陈怀衡是真觉着她烧糊涂了,又没人打她,没人掐她,没人在欺负她。
究竟是为什么要一直喊疼呢。
别是故意在说昨日的事情,他分明还什么都没罚她。
陈怀衡俯身观察她的神情,却不知怎地伸手捏上了她的脸,把那脸颊上的嫩肉揪得老长,他道:“你别叫朕发现你是在装病”
“疼啊疼。娘,以后别打我了行吗。”
“我不脏啊。不脏的。”
母亲总是说她身上留着的血也是脏的,她平日不痴傻的时候,就时常会发疯病,发了疯病,就扯着妙珠打。
她说,你哭,你快哭,把身上的脏东西哭出来就干净了。
妙珠没办法,哭出来了,就不用挨打了。
可是妙珠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她是脏的呢?
为什么她生下来就是这样肮脏和卑贱呢?
她那痛苦的声音就那样直愣愣地撞进了陈怀衡的耳中。
她喊着娘,陈怀衡才忽地想起,原来妙珠也和别人一样,该是有母亲的。
这话说起也有些好笑,这世上的人都是打从娘胎里头出来的,既是人,怎么又可能没有母亲?只是,妙珠这个人,让陈怀衡都快忘记了,她竟也有母亲。
如果有母亲的话,怎么会叫她这般,难道从没有人教过她,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吗。
便是最卑贱的下人,那好歹也都有点人样,可她怎么会那样呢?没有一点的人样。
陈怀衡听着她那母亲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头大概也只晓得打她,打完了她以后,还得嫌弃她是个不干净的脏东西。
啧。
陈怀衡揉搓着妙珠的脸,硬生生把人搓醒了过来。
妙珠睁开了眼,眼前的人模模糊糊的,瞧不真切,她只是下意识喊道:“娘”
陈怀衡蹙眉:“我可不是你那便宜娘,少来给我瞎攀扯。”
少给他安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头。
他离得她极近,在陈怀衡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不知不觉,离她极近,他那低磁的嗓
音就那样飘入了妙珠的耳中,即便是病中也叫她无法忽视。
听到那叫她生惧的声音,妙珠好像终于能清醒一些了,视线也终于清晰了起来。
陈怀衡见她面上渐渐浮现惊恐,便知人这是回了神。
他问她:“我是谁。”
“是是陛下啊。”
“陛下是谁?”
“陛下是天,是妙珠的天。”
陈怀衡语塞。
却难得没说些什么。
他伸手将人扶起了身,妙珠被他晃得晕晕乎乎的,看周遭情形,才发现这里是陈怀衡的寝宫。
她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刚想问,陈怀衡却先一步开了口,他问她:“你娘是谁?”
妙珠没想到他竟问起了这个,面色瞬间变得难看,她支支吾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要躲避这个可怕的问题,可肩膀却又被陈怀衡死死按着,跑也跑不掉。
陈怀衡又问她:“跟朕说,她是谁,朕帮你杀了她。”
他就这样,若是谁叫他不顺心,杀了就是。
只是妙珠哪里知道陈怀衡这是又突然发了什么毛病,她一醒来,他就忽地说要去杀她的娘。
哪里有人一开口就说杀人爹娘去的啊。
她只是垂了眸道:“她已经死了。”
陈怀衡想起就在昨日,她说自己的妹妹也死了,他随口一问:“你家还有活着的人?”
“没了,陛下。”
“该死的,不该死的,全死完了。”
她说起这事来瞧着不怎么伤心,神色淡淡的,除了眼眸之中泄露出了那一点藏不住的情绪。
陈怀衡知道,能进宫做奴婢的人,家里头的情形应当都是不大好的,可是像妙珠这样的,倒是少见。
那也难怪,难怪她的眼睛,竟能那样多情。
人的现在,不是由将来造就,而是由无数个过去组成。
妙珠的那双清眸就像是一件从前朝沿袭下来的青铜器,带着令人窒息着迷的深邃,却又恢诡谲怪。
陈怀衡低头看着眼前的人,他忽道:“你好好伺候朕,朕叫你福寿绵长。”
妙珠倒没想到陈怀衡会说这样的话,今日的他和昨日的他又像是两个人。
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高兴的时候就也好脾气的说些让别人也高兴的话,不高兴的时候动辄要了人命,让人滚得远远的。
妙珠才不会将他的话当真,她只是仰头冲着他笑:“陛下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面好像都是他。
她说,她不用福寿绵长,陛下长命百岁就好啦。
*
妙珠生了病,那日的烧是退下去了,可最后还是染上了风寒。
这几日害了病不好侍奉在陈怀衡身侧,妙珠便得了好几日的空闲。不用往陈怀衡的跟前凑,每日便过得甚是惬意,偶尔认几个字,读几句论语,再就是去后苑整理整理花草。
自从那场秋雨落下之后,紫禁城的空气一下子就凉了下来,空气之中的寒气愈发冻人,雨连着下了好些日子,这会终于放了晴。
妙珠听卿云说,再过些时日,到了十月份便会有一场秋猎。
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想着自己的风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若是一直不好,当是不用跟着陈怀衡一块去秋猎的。
这日,天才透出一点的亮,妙珠起了身后就先去杂扫乾清宫大殿外的空地石阶。
便是染了风寒她也不曾偷懒,一直做着活计,却不想这个时辰,陈怀霖竟然进宫来了。
以往也时常会有些大臣来寻陈怀衡商议政事,只是现在连早朝的时候都不曾到,这样早来乾清宫的人,妙珠还是第一回见。
妙珠扫着自己的地,一直到那脚步声愈近,抬头去看,才发现是陈怀霖来了。
两人的眼中都带着错愕,妙珠没想到陈怀霖会在这个时候进宫,陈怀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妙珠。
之前的时候,妙珠在中秋宴上犯了错,陈怀霖还不知道陈怀衡是怎么罚了她,那天陈怀衡说得多吓人啊,什么抠心挖血、剜眼割舌,那是张口就来,本不知他会怎么罚她,陈怀霖那天回了府邸之后竟难得多想。只不过下一次再见妙珠时,她人是好好的,手脚齐全,只不过是淋了雨,瞧着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眼睛里头倒是比平日多了几分难得的韧,还梗着脖子想要和陈怀衡作对。
他难得在宫人身上见过那样的神色。
他多少也看出来了些陈怀衡对她的不同寻常,本以为,妙珠该是跟在他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可没想到现在在外头做些杂扫的活。
秋风凛冽,身上的秋衣被风吹得贴在她的身上,衬得她的身形越发单薄。
陈怀霖问她道:“你怎么在这外头,是上回的事情惹恼了陛下?”
说起上回的事情,两人都想起了那个下了大雨的日子。
他们拢共不曾见过几面,而且真要算上说过几句话,那也只有第一次在御花园相撞的时候。
那时候,妙珠不知道陈怀霖是协王,陈怀霖也不知道妙珠是陈怀衡身边的宫女。
可大抵是没有见过像陈怀霖这样的人,他实在是客气知礼,妙珠几乎都快忘记了他也是个亲王。
妙珠想到自己湿了身那日陈怀霖也在,面色瞬间浮上了一片酡红。
叫谁看到不好,怎么就叫陈怀霖也看到了呢。
在这样如玉温柔的人面前,她的不堪好像更加显眼了一些。
她回了陈怀霖的话:“奴婢染了风寒,不好再在陛下身边服侍。”
陈怀霖看出了妙珠的赧然,又想起那事确实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提起,再说起来,除了让眼前的人难堪之外,还能如何呢。
陈怀霖很快换了个话题,他问她道:“你唤什么名字?”
妙珠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愣了片刻后,回他道:“妙珠,奴婢叫妙珠。”
“妙珠。”陈怀霖低喃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转瞬轻笑,“是个好听的名字。”
东曦既驾,晨光下,面前的男子温和内敛,眼若桃花,口中轻喃时,将妙珠二字似都唤得百转千回。
类似这样的话,陈怀衡也说过的。
然而妙珠从陈怀衡口中听到这话时,只觉他在讥讽于她,可从陈怀霖口中听到,却又觉他似是真的在称赞。
讥讽与称赞,都让妙珠生出了局促。
陈怀霖又道:“妙珠,往后你不用在我面前称奴婢,我也不是你的主子。”
人和人之间果真是不大一样的。
陈怀衡也曾问过妙珠叫什么名字,可是,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之后却还是总喜欢喊她“小蠢货”,问了名字也是多此一举。
妙珠听陈怀霖这样说,下意识还是觉得不大好,她想说些什么,陈怀霖却先开口打断道:“时候不大早了,我先去寻陛下了。”
才说几句话的功夫,天就越来越亮堂了,妙珠没能再继续说什么,只讷讷应道:“好。”
陈怀霖往主殿里头走去,直到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妙珠的视线才终于收回。
视线从陈怀霖的背影那里收了回来,却扫到主殿的窗边站着个人,妙珠定睛一看,却不知陈怀衡是何时站在那处。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身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从始至终,无声无息。
他和陈怀霖的气质迥然不同,刚和陈怀霖说完话之后,转瞬再见到窗边站着的陈怀衡,妙珠只觉他更加阴森,恍若白日见鬼。
就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妙珠身上被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行冲他扯出了个笑。
陈怀霖已经进了主殿,陈怀衡收回了视线,不再看她。
今日陈怀霖来找他是来议关于新政一事。
上回他来,也是在说那事。
自从先帝绷逝,已有八年之久,现在朝中的政令体制也仍旧是沿着从前的那一套,陈怀衡有意推行新政,早些年间不用说,他说的话没人会听,提了也白提,反倒惹得有心之人猜忌。可是现下
不大一样了,他渐渐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势力,想做的事情总要去做。
毕竟当初先帝在世时,陈怀霖曾是所有臣子心中的储君,而陈怀衡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陈怀衡登基之后,也不少有人说过他德不配位,不如协王。
在这样的关系下,他们之间的感情势必也不会那么兄友弟恭。
众人本以为他们关系不对付,陈怀霖倒还好,总归心胸宽广,倒是陈怀衡那样的人,睚眦必报,曾经处处被他压一头,心中岂能那么敞亮?
可是现下看来好像也并非如此,协王时常出入乾清宫和帝王商议政事,而陈怀衡也并没有去刻意针对过他什么。
现下陈怀衡想要推行新政,竟也是最先找来了陈怀霖商议。
这个新政他曾经的老师也提出过,他是前一任的首辅,只是后来犯了错,被弃了市。
那个给他判罪的折子,还是陈怀衡亲自批的红。
死去的首辅是陈怀衡的第一个老师,是个极其激进的大臣,他表面正派实际两面三刀,谁若是得罪了他,他马上就要想着法子送人回去老家。就这样,他莽莽撞撞地得罪了不少的人。
所以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好像也不足为奇了。
现下他死了约莫有三年,陈怀衡又想重新捡起他曾提过的新政。
陈怀霖是个不错的臣子,他在这方面不会被自己的私心蒙蔽,心中有了别样的想法,也乐得和他去说。
两人在乾清宫说起关乎新政的事情,陈怀霖对这事也很感兴趣,他们在这一方面不谋而合。
和陈怀霖商量好了之后,一会刚好在上早朝的时候两人去打配合。
大约论了两刻钟的功夫,眼看快要到了早朝的时候,陈怀衡和陈怀霖终于从乾清宫里面出来。
两人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妙珠还在扫着地,乾清宫很大,从这头扫到那头,不知道要扫到什么时候去。
只是方才应当是被突然出现的陈怀衡吓到,现下躲得远远的,扫着别处的地。
陈怀衡的视线并没有再在她身前驻足,反倒是陈怀霖下意识多寻了她一眼。
陈怀衡注意到了他细微的动作,不过最后仍旧没说什么,最后大步离开了这处。
陈怀霖收回了视线,没有再看,跟了上去。
妙珠全然不知道他们那处发生的事情,待到忙完了这里的东西之后便去寻了荣桃一道去用早膳。
她没有将早上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用过早膳之后又去了后苑那处给花草浇浇水,一直到陈怀衡下朝回来之后,她又被叫到了殿里头去。
卿云来喊她,道:“陛下唤你进去呢。”
妙珠还在后苑浇着花,奇怪道:“我这染着风寒,万一害了陛下,是不是不大好。”
卿云对她道:“害了陛下那也不是你的事了,可你现下不进去,陛下怕又要生气。”
听她这样说,妙珠便放下了手上的东西,进了殿内。
虽卿云说若是害陈怀衡也染上了风寒,那不是她的事,可她还是不大敢往陈怀衡的身边去。
他靠在龙椅上,依稀能见紧绷的下颌,妙珠站在底下,踟蹰不敢上前,刚欲开口问他传她进来是做什么,就听陈怀衡先开了口。
“都和他都说了些什么?”
妙珠很快反应过来,他这是在问方才的事情。
他问她方才他们说了什么?
妙珠回想起来,来回也不过就那么几句话,陈怀霖问她叫什么,又说往后不要在他面前自称奴婢。
现下陈怀衡问起,妙珠知道他这是又犯了疑心病,从前她因着黄坚白一事挨过他一回敲打,她还记得陈怀衡极不喜欢自己的私仆和旁人有所牵扯。
她想着法子和陈怀霖撇开干系,道:“什么都没说,只是殿下见奴婢在外面杂扫,随意问了两句。”
陈怀衡仍旧没有放过的意思,他道:“都问了什么。”
他端坐高台,却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妙珠难得为这种事情头疼,因她实在不想说出方才的谈话内容有什么值得日理万机的帝王来细问。
可她的胆子又就这么点大,他不喜欢她做的事情,只要随便开口敲打一句,又或者直截地用方才站在窗边阴骘的眼神看她,那就足够了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叫她溃不成军,俯首帖耳。
妙珠声音听着有些闷,应是风寒还没好透,说话间还带着厚重的鼻音,她道:“许是觉得有缘,殿下问了一句奴婢叫什么。”
她想了想后补充了一句:“就这样,没别的了。”
她撒谎了。
还有后面的话她没有说。
可那些话也没什么好叫陈怀衡知道的。
“有缘?”陈怀衡听后竟笑出了声,这声音在妙珠耳中听着有那么些的刺耳了,他讥讽道:“他一个亲王,和你一个婢女有什么缘?呵,露水情缘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妙珠难得叫他说得羞愧,许是不经这样轻薄的挑逗,面上一瞬间浮现了不寻常的红。
她的变化全数落在了陈怀衡的眼中。
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脸因为“露水情缘”四个字变红。【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