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微臣谢疏临……参见皇后娘娘。◎
慕晚曾深深信任宋挽舟,为在江州时的情谊,为宋挽舟对她一而再的相助,慕晚也不由怀疑宋挽舟,因宋挽舟的另一重身份是长乐县主的丈夫,怀疑宋挽舟另有所谋,而现下听皇帝言下之意,宋挽舟似同时游走在齐王党与皇帝之间,表面与齐王党一伙,而暗地里投诚于皇帝,宋挽舟仍假意效忠他的内兄齐王,但会与她暗通消息,在将来,协助她和阿沅,将齐王党铲除干净。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慕晚心中仍堆积着太多的不安与疑虑,她还要深问皇帝时,见病重的皇帝,在与她一气说了许多话之后,此刻似已接近力竭。慕晚只能先忍住心中疑虑,赶紧倒了一杯温茶,想要递与皇帝,却又担心病弱的皇帝拿不稳茶杯,在微一犹豫后,坐在床头,将茶递送到皇帝唇边,让皇帝低头就着她的手,将茶饮了一些。
略微缓了点力气后,皇帝向她问起了两个孩子的事,说他不敢多见孩子,怕孩子们年幼体弱,经受不住病气。慕晚说了些孩子们都很好的话,见皇帝像已精疲力尽,无力再与她继续这次会面。慕晚只得准备离开,让皇帝好好休息,在临走前,终究还是因心中惶恐不安,说了一句,“我怕我做不好……”
“朕相信你,皇后。”这是皇帝那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像是皇帝此生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此后皇帝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中,偶尔醒来,也是意识不清并苏醒时间非常短暂。
慕晚也无暇终日守在皇帝寝殿中,将照料皇帝的事,都交给了总管陈祯与太医等。因为皇帝昏迷前的安排,慕晚现在的身份相当于是摄政的皇后,这样的转变对她来说太突然,她此前从未涉足前朝,对朝堂诸事了解有限,尽管魏成等阁臣正如皇帝所说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不致使朝政荒驰,但前朝仍是因天子病危人心惊惶、暗流涌动。
与此同时,民间也越发不太平,有流言传出,道是先帝临终前曾写下遗诏,废了今上的太子之位,将皇位传给了齐王,齐王才是晟朝江山的正统继承人,今上忽病重不起,是因其得位不正,受了上天诅咒,甚至还有流言说,谢疏临是遗诏的知情人,嘉州驿站的那场大火,是今上想烧死知情人。
尽管皇帝在昏迷前,似是十分信任宋挽舟,让慕晚在宋挽舟的辅佐下剿灭乱党,但慕晚因觉自己完全看不透宋挽舟这个人,不知他游走各方诸多行事到底为何,本想静观其变,再做考量。可是现实的乱象频生与风雨欲来,似逼得慕晚不能不快刀斩乱麻,即使皇帝昏迷前令她不必心急,但慕晚在反复思量后,仍是有意尽快动手,先控制住已知的长乐县主等人,只是即使如此,她却还像是迟了一步。
在她就要动手的前夜,齐王党人竟意图逼宫,深夜时候,消息一波波紧急传来,一时是宣和门守将早被策反,齐王已掌控部分禁军,一时是齐王叫嚣着是奉遗诏入宫登基,身边有宋挽舟等乱臣贼子。
宋挽舟是按皇帝安排引齐王入瓮,还是真的包藏祸心,慕晚无法判断,也不敢拿儿女的性命去赌。其他宫门守将也有被策反的可能,慕晚在情急之下,想起了紫宸宫的密室,那密室不仅可以暂时藏身,且有可通往宫外的密道。
慕晚想将儿女与昏迷不醒的皇帝,俱藏在密室中,自己再出去应对调度,却在来到皇帝寝殿时,见榻上被褥齐整,空无一人。尚未等慕晚惊问,总管陈祯就已不慌不忙地向她行礼道:“陛下龙体康健、早有安排,请皇后娘娘与殿下、小姐在此静待,今夜过后,歹人伏诛,诸事尘埃落定。”
陛下龙体康健、早有安排,简单的一句话,似雷霆震响在慕晚心间,慕晚无法为惊茫的阿沅解惑,因她自己的心,似也被震颤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盈满了深重的疑影。
远处似有兵戈交接之声,身边襁褓中的韫宜,因半夜被吵醒,攥着小手嚎哭了起来,慕晚忙将女儿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尽力抚慰,慕晚抱着女儿在殿中走了大半夜,心也像在暗夜的波涛中起伏了大半夜,她想仔细回忆这些时日以来的许多事,却在深浓的夜色中,越想越是混乱,最终,竟什么也不愿再深想,心念落在了她与谢疏临去宁西的路上,她怀着韫宜,牵着阿沅,在溶溶落日下与谢疏临走在车边,那时心中的平和与宁静,似是此生都不会再有。
漫长的一夜过去,翌日天明时,似诸事真如陈祯所说,已然尘埃落定,慕晚见到了“龙体康健”的皇帝,见皇帝面色正常走进殿中,与先前中毒病危时判若两人,阿沅虽不知父皇怎就突然好起来了,但高兴地立即就扑进了皇帝的怀中,阿沅本以为又要失去一位爹爹,如今见父皇转危为安,心中怎不欢喜。
要是谢爹爹也能活过来就好了,阿沅一边为父皇欢喜,一边又为谢爹爹伤心时,忽然感觉有人揉了揉自己的头,被揉的感觉,很是熟悉,阿沅抬眸看去,竟似是看到了谢爹爹,谢爹爹的身影融在初明的天光中,比他记忆里要清瘦许多,好像……真是谢爹爹?!
阿沅以为出现了幻觉,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稍微动一动、发出一点声音,幻觉里的谢爹爹就会消失,他僵凝着身子时,听到娘亲忽地颤声唤了一声“疏临”,娘亲轻微的唤声里蕴着摇摇颤颤的难以置信,似也像他一样,怕一不小心,会将这美好的幻觉碰碎。
因陈祯昨夜就已说皇帝龙体康健,今晨真看到这样的皇帝时,慕晚心中虽有许多疑惑愤懑,但并不感到十分吃惊,然而,不止皇帝一人走进了殿中,竟有一人也缓缓地跟走了进来,竟是她思念了日日夜夜的那个人,她魂牵梦萦的夫君,竟似从九泉之下走回了人间。
极度震惊之下,慕晚不由怀疑自己是在梦中,怀疑她在昨夜的宫变中已然遇难,此刻所见都是死后的幻影。可是,眼前之人是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就算只是幻影,她也不能不近前,就像每回在梦中望见谢疏临的身影时,她都会拼命追逐上前,拥抱住谢疏临,哪怕明知在梦中是幻影,她也要贪恋那一刻虚幻的温暖,依偎在谢疏临怀中,向他诉说她的思念。
慕晚望着那道刻在心中的人影,像此刻眼里只能够看得到他,一步步朝他走近前去,在看得愈发清楚分明时,泪水就要夺眶而出。然不等她似梦中拥抱他、依偎他,他已在天光中微弯身,向她拱手行礼道:“微臣谢疏临……参见皇后娘娘。”
慕晚似是骤然从梦中醒了过来,也望见了殿内殿外的许多人,侍卫、宫人、她的孩子阿沅还有皇帝陛下,她紧紧抿咬着唇,一字未语,只是泪水寂静无声地夺眶而出,淌落下她的脸颊。
二月二十三日夜,宣和宫变,齐王纠集乱党逼宫事败,齐王本人当场被杀,其余乱党或也身死,或被下狱问罪待斩,所谓遗诏为假,而本已“入土为安”的谢疏临,竟重回人间,本已一脚踏进鬼关门的圣上,也龙体康健,骤然间,风云暗涌的乱象忽被一涤而清,世人只知天下似乎又重新太平了,而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俱是云里雾里的。
而慕晚,则因为谢疏临和皇帝的坦诚,知晓更多内情。原来嘉州驿站失火,乃是齐王党所为,齐王党人知晓遗诏存在,在暗查几年后,终于查出当年遗诏是被谢疏临匿藏,遂在谢疏临去往宁西的路上,一路悄然尾随,意图拿回遗诏,却发现遗诏匣为空,谢疏临将遗诏藏在别处,并未随身携带,齐王党人遂另生一计,欲嫁祸皇帝,并令谢疏临为己所用。
齐王党人将事情伪造成是皇帝为遗诏欲杀谢疏临,而他们在知晓皇帝阴谋后,连夜赶至嘉州,以假尸代之,将谢疏临从火海中秘密救下。齐王党人需要遗诏,也需要谢疏临充当人证,需要谢疏临在朝中的故友亲朋、在民间的重大人望等,以保护之名限制谢疏临离开,并用种种外事刺激谢疏临对皇帝的恨心,比如在他“死”后,天子竟常留宿他妻子的寝居等,数月之后,谢疏临决定“归顺”齐王,愿拿出遗诏助襄助齐王举事。
而皇帝那边,则是早就查出嘉州驿站的火灾背后似有隐情,只是因始终不知遗诏存在,无法判断背后势力为何,亦不确定谢疏临究竟是死是活,被藏在何处。皇帝遂一壁派人深查,一壁静观其变,最终在敌方蠢蠢欲动时,故意以己之身入局,将背后势力全部引出,也辨出朝中潜藏奸佞,诱引乱党倾巢而出,将之困在“瓮”中,一举剿灭。
至于宋挽舟,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本是齐王党中的一员,却又对皇帝通风报信,又私下曾与谢疏临接触,言明驿站失火乃齐王党所为,劝谢疏临假意归顺,待时机成熟时再铲除奸党,又在宫变那日夜里,从后亲手射杀了齐王,其言行表现,仿佛虽身在敌营,但赤胆忠心。
若不是宋挽舟也像对皇帝和谢疏临那般,私下里曾对她有另一番言谈的话,慕晚面对宋挽舟这等言行,应不会有任何疑心。皇帝应不知宋挽舟对她说的那番话,但对宋挽舟仍有意味深长的一句评价,“他通风报信的时机,未免有点太巧了。”
皇帝在察觉到齐王党暗中异动时,想到太皇太后对长乐县主的疼爱,就有意提醒了太皇太后两句,想让太皇太后对长乐县主敲打敲打,让长乐县主别昏了头搅进谋反的事里,若是那般,皇帝绝不会再容她。皇帝提前让太皇太后训诫长乐县主,也是省得到时候处置长乐县主时,太皇太后会埋怨他狠心,不肯再给长乐县主一次机会,又要为保下孙女做出绝食的事来。
却不想他的一时仁慈,却害了太皇太后,长乐县主及其背后奸人丧心病狂,竟想通过毒害太皇太后给皇帝下毒。皇帝警觉在先,而宋挽舟通报在后,如果皇帝真在宋挽舟通报后方才发觉奸人歹计,那奇毒无药可解,只能拖延一时性命,皇帝就真要似他装模作样的那般,终日昏迷不醒,奄奄一息,一只脚已迈进鬼门关中。
也许宋挽舟的真实目的,是希望谢疏临与齐王党同归于尽,而皇帝死于毒害,但或是低估了谢疏临与皇帝,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才有现今的局面。慕晚对此已无力深想,所有的真相在她这里,都不及谢疏临平安归来,来得重要,自去岁至今的漫长时日里,她为谢疏临的死亡哀痛不已,而今得见谢疏临平安地活着回来,唯有喜极而泣。
欢喜的泪水中,亦有无尽的懊悔与怅然,为她如今,已不是谢疏临的妻子,她如今的身份由来,固然有皇帝的故意哄骗,有宋挽舟的设计推动,但也因她自己,在谢疏临“死”后,误将皇帝认定为杀夫仇人,误判了皇帝的为人,误判了皇帝对阿沅的态度等,才使得走到今日这一步,已走到今日这一步,还能有回头之路吗?
102☆、
第102章
◎皇后……想要过去吗?◎
对谢家人来说,震荡天下的宣和宫变、真假遗诏都不是什么要紧之事,最要紧的,是谢疏临死而复生,平安归来。在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里,谢循夫妇都已因丧子之痛白了头发,骤然得知儿子未死、见儿子活生生地回到谢家,夫妻俩欢喜地抱头痛哭,甚至因为极度的欢喜,激动地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直等到一两日之后,谢循夫妇心境才能平稳下来。如今慕晚已贵为皇后,对于皇帝与皇后之间的事,谢循夫妇本不敢置喙,但怕儿子会因为想不开,暗地里做出什么事来,害了他自己,还是只能委婉地劝上几句,“陛下与娘娘既早有前缘,便是天意注定,娘娘与你,只是一段错缘,错了的事,就不会有什么结果,你必须得将旧事放下,千万……千万不能再将娘娘看成以前的慕晚,还当成是你的妻子……”
谢疏临知晓在他“死亡”期间,父母亲承受了多大的伤痛,不愿双亲再为他担忧分毫,遂表现平静淡然,对父母亲的话,都一一应下。
谢循夫妇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道:“韫宜那个孩子,陛下像是想留在娘娘身边养大,你……”
谢疏临道:“我是臣子,自是遵从陛下和娘娘的旨意。”
见儿子不似从前,在慕晚的事上犹为倔强,谢循松了一口气,放心了不少,而谢夫人则知儿子对慕晚用情至深,越见儿子能够平静地接受现实,心中就越为儿子感到酸楚,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噙泪良久,最终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只当是认命吧,是命中该当如此。”
将父母亲送回房休息后,夜色里,谢疏临一个人走在回清筠院的路上,清筠院内没有慕晚,没有阿沅,也没有韫宜,凄清的月色下,谢疏临步伐迟缓,渐渐地停在幽寂无人的铺石小道上,父母亲一再劝他认命,他却并不怨责命运,而是在心中深深怨责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若是去年,他选择告诉慕晚,陛下并不怨恨她而是喜欢她,慕晚就不会因为重重的误解,以为陛下是为遗诏对他有杀心,不会因为想为他报仇和保护孩子,而主动接近陛下或是放任陛下的接近,最终在诸事叠加引导下,成为了陛下的妻子,与他之间,从此隔着天堑,再无任何可能。
他去年选择隐瞒,是为一己私心,是担心慕晚在知道陛下喜欢她后,会将阿沅的身世和盘托出,陛下会利用阿沅的身世得到慕晚,也担心慕晚在发现陛下对她的真正心意后,会对陛下有情感上的转变,毕竟她与陛下早有前缘,远远早于他。
他是因自私地不想失去慕晚而选择隐瞒,然而世事仿佛在嘲弄他,正是他隐瞒的这一选择,促成了如今的局面,阿沅的身世大白于天下,慕晚成为了陛下的妻子,陛下的皇后。
真所谓自作孽,谢疏临在回到人前之后,便只与慕晚在紫宸宫见过一面,那是他在两百余日夜里朝思暮想的妻子,却在再相见时,他只能垂首躬身,参见当朝的皇后娘娘,不能亲吻抱拥,亦不能诉说思念,不仅如此,他还需克制心中的爱念,明明思念至极,却匆匆退下,未与她再相见,因他深知自己克制的意念,在对她的爱念之前,有多么薄弱,多么地不堪一击。
谢疏临忽然有些明白陛下,即使深知礼教伦常又如何呢,即使顾惜道德名声又如何呢,爱念暗燃如火时,再深的世俗阻碍,都只是一张薄纸,去岁陛下的种种荒唐之举,只不过是实在难以克制爱|欲,而今,似乎世事处境翻转了过来,只是他不能,他只是臣子而已。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皇帝虽为处理乱党余波,近两日忙得几乎没有离开御书房,但在要用晚膳时,还是赶回了慕晚和孩子身边,坚持和她们一起用饭,一家人就该一起用饭。
除了偶尔的箸勺碰盏之声,晚膳几乎无声无息,阿沅心里有个请求,但不知能不能说,他持筷慢慢地拨着碗里的米粒,双眸看看静默的娘亲,再看看寡言的父皇,想了又想,还是说道:“父皇,我想……我明天想去谢家,陪伴看望谢爹爹,可以吗?”
谢爹爹尚未正式还朝,父皇说谢爹爹早前受到奸人囚害,需要时间休养身体,恩准谢爹爹在休养一段时间后再归朝理事。阿沅眼巴巴地看着父皇,见父皇在回答他前,眸光先默默地瞟了娘亲一眼,而后对他说道:“可以,但去半日即可,还有半日需回书房读书,你现在正是要用功的时候,不可耽误了课业。”
阿沅其实还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问,在谢过父皇后,又默默地看向娘亲。自打那天谢爹爹忽然“死而复生”后,娘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谢爹爹,在谢爹爹“死”后,娘亲和他一样伤心,一样地思念,娘亲应该也像他一样,想要陪伴看望谢爹爹,和谢爹爹说许多许多的话。
阿沅现下年纪,处在一个应该懂点世俗常理却又懵懵懂懂的时候,他朦朦胧胧感觉娘亲大抵不应该和他一起去谢家,但在心中迷糊地想了会儿后,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句,“明天娘亲……娘亲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皇帝搅拨米粒的动作顿住,眸光微抬,再度悄悄看向慕晚。慕晚很平静,就像没听到她儿子说的那句话,依然平静地用着晚膳,不似他和阿沅父子两个,都是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只那天在骤然见到活着的谢疏临时,慕晚失态落泪,在那之后,慕晚都表现地异常地平静,没有不顾一切地想见谢疏临,也没有因为他的故意哄骗,对他愤恨不已。
他是哄骗了她,故意利用了齐王作乱的事,哄骗慕晚为了保护孩子,成为了他的皇后。那时他不能不那么做,若慕晚不是天下皆知的皇后,不是他的妻子,而在名分上仍是谢疏临的妻子,等解决了齐王的事,慕晚在见到尚在人世的谢疏临时,定会不顾一切地想回到谢疏临身边去,当慕晚在谢家别院勾起他的心念时,他就知道他不可能再放手,若是时间倒流,他还是会那样做,会想尽一切办法,在谢疏临归来前,让慕晚成为他的皇后。
皇帝有设想过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慕晚对他这一哄骗之举的反应,他想过慕晚可能会十分怨恨他的欺骗,也为此想了种种应对之道,然而慕晚反应实在出乎他意料,她过于平静,这份异常的平静,不仅无法使皇帝心安,还比直接明了的怨怼,更让他忐忑地不知所措。
阿沅还在等待他的回答,皇帝见慕晚神情始终不因儿子的问话有任何波澜,在沉默片刻后,开口问慕晚道:“皇后……想要过去吗?”问着时,皇帝心想,若是慕晚想要明日去见谢疏临,他抽空一起跟过去就是。
却见慕晚没有什么迟疑,就垂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皇帝心里当然清楚,慕晚对他,可没有对谢疏临那样的深情,她不会是因顾念现任丈夫的想法,而不去见前夫,但既不是如此,那是为何,皇帝一时捉摸不透,只是心中愈发忐忑。
一顿安静的晚膳用完,皇帝没再熬夜处理政事,而是借着逗看韫宜,赖在了慕晚的寝殿中,他逗着韫宜,却也心不在焉,耳朵聆听着慕晚的动静,听更衣后的慕晚,也渐渐走到了摇床前。
103☆、
第103章
◎他还是慕晚与谢疏临之间的那个外人。◎
慕晚没有看他,也没有和他说什么,就弯身将摇床中的女婴抱了起来,走坐到榻边,微解寝衣安静哺乳。虽然天气暖了不少,但夜里还是冷,皇帝将一件外衣披在慕晚肩头,又在她身前拢了拢,让慕晚和孩子都少受些寒气,他做了这件事后,就顺势在慕晚身边坐下,却又不知能做什么、要说什么,就似个无用之人在旁干坐着。
女婴满足地吮着香甜的乳汁,渐渐地熟睡在她娘亲的怀中,虽然双目阖着,但好似面上犹有笑意,梦中也有甜甜的奶香。皇帝轻轻刮了下孩子柔软的脸蛋,低声对慕晚道:“把孩子给朕吧,朕将她抱给宫人照料,夜深了,你也该早点休息了。”
慕晚却像听不见他的话,虽然拢好了衣裳,但仍是将韫宜抱在怀中。皇帝这下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慕晚这两日本就安静地异常,若她肯和他说两句话还好,他还能从她话中推测她的心思,但她一句话也不讲,他真不知她心中到底是如何想,也不禁越发无措不安。
皇帝终是沉不住气,在沉默良久后,开口问她道:“你是不是怨朕,怨朕哄你做了这个皇后?”
慕晚无声地摇了摇头,仍是一手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后背,面上神色安静无波。皇帝不信慕晚心中真无半点怨恨,低道:“你和朕说实话,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怪罪于你,你说实话就是,朕想听你的真心话。”
“我没有怨恨陛下”,慕晚抚着熟睡的孩子,轻轻地道,“陛下连我当年的罪行都能原谅,我又怎会怨恨陛下呢。”
皇帝怀疑慕晚话中或许有讥讽之意,但又确实听不出半点阴阳怪气的味道,慕晚真就只是平平静静地说了这句话,语气也静如湖水无澜。皇帝在心中琢磨不透,静了片刻后,又问道:“那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总不说话。”
慕晚道:“我没有在想什么,也不知要说什么。”慕晚抬起眼帘看他,幽静的眸光中映着灯火的倒影,“陛下想听我说什么呢?”
皇帝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当然清楚,他想从慕晚口中听到什么,他想听慕晚从前对谢疏临说的那些话,他想听慕晚说,她接受她现在的身份,以后她就是他的妻子,她会放下上一段婚姻,放下从前的事云云,却更清楚地知道,他这是在痴心妄想。
皇帝沉默着时,又听慕晚轻声说道:“陛下一定要我说些什么的话,我只能说,我不明白陛下为何待我这般,在当年那样的事后,不应该……就只有恨吗……怎会……”
慕晚从前再如何误解皇帝,到如今这许多事下来,已然明白了皇帝对她的心意,但她无法理解,若设身处地,是她那般被人囚害,她怎会……真心喜欢上那个人呢……慕晚想她大抵还是将皇帝害得太深了,不仅害坏了他的身体,也坏了他的心。
“……这种事,朕也说不清楚,朕只知道,朕需要有你在身边,朕希望每天都能看见你,希望你成为朕的妻子”,皇帝轻握住慕晚一只手道,“不管你怨不怨朕,朕都要你成为朕的皇后,暗夺臣妻的事,朕不能再做一次了,若是再做一次……”
皇帝没有说完剩下的话,但慕晚已听得明白,如果她仍是谢疏临的妻子,恐怕她、皇帝与谢疏临之间,又要将去年春夏的事,轮回上演一番。慕晚站起身来,也将手从皇帝手中抽开了,她抱着熟睡的女儿,走回到摇床边,轻轻地将孩子放回了摇床中,为孩子盖上小被。
另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是跟走而来的皇帝,也在帮韫宜盖丝绵小被,将被角掖得紧紧的。慕晚手抚了抚韫宜的额头,轻道:“明日阿沅去谢家时,让嬷嬷将韫宜也抱去吧,让谢大人和谢夫人见一见,也……也让他看一看。”
皇帝并没有阻拦谢疏临看孩子、看前妻的意思,只要谢疏临开口提出,他就会安排他们相见。然而谢疏临在回来后,并没有这样的请求,没有提出想与慕晚私下相见说话,也没有提出看看也许是他亲生女儿的韫宜,像是要主动断绝从前之事。
“……明日,你真不随阿沅一起过去吗?”皇帝凝看着慕晚面容,再次问起这事,见慕晚还是轻摇了摇头,面上神色似雪落后空静,周身气息似与归来的谢疏临无异。安静的深夜里,皇帝心中漫起些不是滋味的滋味,明明慕晚就在他的身边,却似有无形的纽带联结着她与谢疏临,无论生死聚散,都不会扭断,明明慕晚已是他的妻子,却好像,他还是慕晚与谢疏临之间的那个外人。
翌日皇帝临朝时,阿沅准备带着妹妹一起去谢家,临行前,他还是希望娘亲和他们一起去,在娘亲弯身为他整理衣裳时,踮着脚,在娘亲的耳边道:“娘亲,我觉得谢爹爹一定很想你,非常想见你,你不想见谢爹爹吗?”
可是娘亲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仍是动作温柔地为他整理衣襟,而后起身,嘱咐随行的宫人们照顾好他和妹妹。阿沅在离开时,一步三回头,见娘亲就只是倚站在门边目送他们,始终没有跟过来的意思,只得恹恹地转回了头,暗在心里想,他还是年纪太小了,因为年纪小,想不明白许多的事,许多许多的事,也许等他长大了,才能够想得明白吧。
若是她不曾与谢疏临相识,谢疏临如今,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慕晚这几日,总是在想这样的事,想她若不曾闯进谢疏临的人生中,他就仍是那个光风霁月的谢大学士,心中唯有国朝社稷,而无其他,不必沾染许多名声是非,不必承受妻子被人暗中占有的屈辱,不必经历情爱带来的伤痛,不必与君主险些反目,也不必远离京城,陷身在乱党的阴谋里,在过去几个月里,在危险边缘徘徊,真正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她是给谢疏临带来了一时情爱的快乐,但余下的,似乎都是不堪与痛苦。皇帝对她决心甚坚,若是她再与谢疏临有何牵扯,只会将过去一年里的屈辱与痛苦,再次施加给谢疏临,她已经待谢疏临太残忍了,从最初隐瞒过去与他相识,就在残忍地对待他,她不能够再对他做残忍的事,又一次的屈辱与痛苦,谢疏临应不能再承受第二回,琴弦再坚韧,受力达到极限,也是会断的。
一时的亲近,固然能抚慰她的心,但在那之后,她会带给谢疏临百倍千倍的痛苦。慕晚终是没有去谢家,她携几名宫人微服出宫,另去往了长乐县主的住宅,如今那里已不是昔日县主的宅邸,而是宋挽舟的住所,但恐怕不久之后,那处住宅,就又要易主了。
明面上,皇帝嘉奖了宋挽舟,为宋挽舟在宫变当夜,当着许多的人的面,亲手射杀了齐王,那夜,宋挽舟也受了伤,皇帝令其在家中休养,又派太医,又赐药品,外人眼里,这俱是皇帝对功臣的信任与褒奖。
但,皇帝实则在怀疑宋挽舟,当初皇帝佯装中毒病危时,将一些事交给宋挽舟处理,既是在利用也是在试探,宋挽舟亲手弑主的行为,也没能够打消皇帝的疑心,所谓的休养,是皇帝将宋挽舟囚在府中,昔日长乐县主府中,已俱是皇帝监视的眼线。
104☆、
第104章
◎一生中唯一亲手杀死的人。◎
对于长乐县主,皇帝是直接贬为庶人赐死,但在皇帝的旨意下达前,长乐县主其实就已经死去,在她兄长齐王谋反的那天夜里,长乐县主就已是一具死在密室里的尸体,且身中多刀,死状凄惨,直到翌日,才被人发现尸身。
杀死长乐县主的人,亦是宋挽舟,这在外人眼*里,也成了他忠心耿耿的有功之举,在天子危难时,宋挽舟并没有首尾两端,而是早一步就选择效忠于天子,甚至亲手杀死了参与谋反的妻子。
慕晚对宋挽舟最初的印象,是江州宋家书斋内沉静读书的少年,即使宋挽舟后来年岁增长、娶妻为官,他在她心中,仍一直是江州时的印象,直到谢疏临出事起,慕晚才像渐渐看不清宋挽舟,似是画中的人影浸沾了雨水,笔墨逐渐模糊起来,到今日,在对宋挽舟所作所为知晓越来越多后,慕晚已完全不明白宋挽舟,已然对他感到十分的陌生。
皇帝已在对余逆的审问中,掌握越来越多的内情证据,听皇帝的口风,似是就要让宋挽舟在休养时因“伤重不治”而死。慕晚对宋挽舟的观感已是万分复杂,宋挽舟的所作所为,牵扯进太多的人,但他又确实曾经对她有恩,但他却又在谢疏临的生死上欺骗她,慕晚无法辨知宋挽舟与她说过的那些话,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想理清心中的疑惑,想真正看清宋挽舟这个人,再决定是否要为旧日的恩谊,为他求情几句。
府中负责看守的侍卫,坚持跪请跟随、不肯退下,担心她与宋挽舟独处时有何危险,无法向圣上交待,慕晚只得在侍卫们的监守下,在后园与宋挽舟见面,正是春花绽放的时节,宋府后园因无人修剪打理,各色花朵反而开得更加肆意烂漫,白石小径都被花枝倾压,纷繁到缭乱的颜色,像能在日光下,一路摧枯拉朽地燃烧起来。
小径尽头,宋挽舟正身在亭中,静静地望着亭外绚烂的春光。他见她来,也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就请她坐,请她用茶,并微笑着对她道:“嫂嫂不必担心,仆人们呈上来的茶,会是干干净净的,我也能托嫂嫂的福,喝一盅干净的茶。”
像是已知道皇帝要他“不治而死”,却也没有多少恐慌不甘,就坦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慕晚对宋挽舟有太多的疑惑,因疑惑太多,因心情太过复杂,一时都不知从何问起,沉默到仆人端茶过来,方最先向宋挽舟提起了这座宅邸的旧主人,“……长乐县主,是你杀的吗?”
慕晚并不同情长乐县主,为长乐县主竟为达成目的,给一向疼爱自己的亲祖母下毒。齐王与长乐县主曾想让太皇太后暗中襄助他们,但太皇太后坚持不肯,长乐县主便丧心病狂,让素来疼爱她的太皇太后,最后用性命来疼爱她,通过使太皇太后身体染毒,妄图来毒害皇帝。这样的人,本是死不足惜,但慕晚听闻长乐县主死状极惨,身上刀痕密布。
“是我杀的”,宋挽舟淡声道,“我刺了她七十三刀,因她曾在我面前,辱骂了嫂嫂七十三句。”
慕晚险将手中茶水泼出去时,见宋挽舟含笑朝她看来,“便是怕嫂嫂怕我,从前才不和嫂嫂说这些话。”他微笑的眸中又像有叹息,“嫂嫂为何要怕我呢,明明我和嫂嫂才是同一类人,陛下、谢学士等都是天潢贵胄,似这园中天生品类珍贵的花种,而我与嫂嫂是石径缝里的杂草,得靠自己吸附挣扎,才能求得阳光雨露,才能博得一丝生机,却生机又太薄弱,轻易就会被人踩在脚下,被人除去。”
“嫂嫂心中,还是只有谢学士吧,但能如何呢,陛下要嫂嫂做他的皇后,嫂嫂就只能离开谢学士,似我当初,必须跪着领受太皇太后的恩典,迎娶长乐县主为妻”,宋挽舟望向亭外刺眼的日光,“我本想和嫂嫂一起走另一条路,但可惜……可惜力有不逮,未能赌赢良机,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慕晚仍是无法理解,“……你虽是平民出身,可高中状元,初入仕即是起居郎,就算与长乐县主不谐,日后或许也可以有和离的机会,本可以渐渐平步青云,为何非要去走那样一条路?”
“再如何努力仕途,也争不过名门望族,臣子纵位极人臣,也只是天子的奴仆”,宋挽舟道,“若是谢疏临活着,若是陛下活着,我纵在仕途上拼尽一生,这一生,也无法靠近嫂嫂半步。”
宋挽舟竟是在笑,“我本想借齐王党的手,将所有的阻碍都烧干净,结果却将火烧到自己身上来,叫嫂嫂看笑话了。”
慕晚惊怔地望着宋挽舟,昔日在谢家别院时,宋挽舟对她说的那番话,同他此刻这些话,在她心中无声地震荡,宋挽舟在她震颤的目光中,面上笑意渐渐淡去,似平静的水面终于有了一丝縠纹,“我以为我做事从不后悔,但我现在,真是有点悔了。”
“我后悔从前以为可以等待,以为还有时间,需待我有能力怀璧无罪时,方才去取我想要的,可是世事不待我,嫂嫂也不待我,嫂嫂走得那样快、那样远,让我遥不可及,除非,另走险径……”
“却是败了,成王败寇,对此,我无可叹息”,淡淡的笑意又浮沁在宋挽舟眸中,他望着她,似昔日宋家书斋中他教她书法时,“嫂嫂心中还是顾念我的,未将我对嫂嫂说的那些话,直接告诉陛下,不然,我也不能多活这几日,只是……只是嫂嫂……为何不能多顾念一些呢……就像……待谢疏临那样……”
说话间,宋挽舟一只手忽然朝她袭来,亭外侍卫扑近亭中时,宋挽舟已迅疾地拔下她发间金簪,以簪尖为利器,将她扣在怀中挟制。侍卫们因此不敢妄动,慕晚也因为背对着宋挽舟,完全看不到宋挽舟的神情,就听他淡笑着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一生中唯一亲手杀死的人,应是永远都忘不了吧。”
宋挽舟忽将那支金簪塞入她的手中,宋挽舟紧抓着她的手,用力地刺向了后方,慕晚仍是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随即扑溅上她的颈部脸颊,将她扣在怀中的人,将头沉沉地靠在了她的颈畔,这一生在赴死之时与她最近,却也只有一瞬。
侍卫们很快拥上前来解救她,慕晚被侍女们扶着向前时,听到身后有沉沉的身体落地声,像是什么忽然坍塌在了地上,连带着过往的一段岁月,透窗的日光在书架间射下道道光柱,微尘在光中飞舞,窗下读书的少年在轻翻动书页时微抬眸朝她看来,又静静地垂下眸光,一切往事与心事,都融在无声的岁月中。
周遭似是十分嘈杂,好像有许多人在问她有没有事,有许多双手在帮她擦拭身上沾染的血迹,慕晚心像梗在胸腔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紧攥着,心无法跳动,人也喘不过气来,她像是想回头看向地上的人,却又像无力转过头去,她心中似涌起巨大的恸感,却也不知是为何,是为身后死去的宋挽舟,是为过往岁月的不可追,是为人世的无常与变迁,还是为她自己,为皇帝,为谢疏临,她推开了那许多人,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亭中。
105☆、
第105章
◎她的……谢疏临。◎
在阿沅到达谢家前的半个时辰,已有宫中太监早一步前来通报,谢家人俱如仪在门前等待皇子殿下,并在殿下驾临时跪行大礼。阿沅下车后见这阵仗,连忙奔近前去相扶,又要扶从前的祖父祖母,又要扶谢爹爹,两只手都不够用,好不容易将人都劝起身,一起来到了正厅中。
今日是谢循夫妇第一次见到孙女韫宜,虽然陛下从前有旨意说他们可以进宫看望,但在那之后没几日,就又是太皇太后病重逝世,又是陛下病危,又是齐王谋反,皇家天大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谢循夫妇怎敢为自家小事请求进宫,遂到今日,方才见到了已有两个月大的韫宜。
韫宜这会儿正醒着,也不哭闹,像是知道自己被人抱到了新鲜地方,好奇地吮着小手,乌黑的眸子水汪汪地睁得圆溜,脸蛋白嫩,唇色粉红,似是春日里的桃花化成了精灵,托生到了人间。
谢夫人越看越是喜欢,见丈夫也欢喜得紧,垂在身边的双手动了又动,像是想将韫宜抱起在怀中,但又有所顾忌。谢夫人以为儿子定也十分欢喜,却见儿子作为韫宜生父,看起来竟比他们老两口要平静许多。
谢夫人心中不解片刻后,即已明白过来,儿子怎会不欢喜呢,儿子只会比他们更欢喜百倍千倍,他只是在极力克制,为陛下将韫宜视作亲女儿,早已决定将韫宜养在宫中。谢夫人心中漫起酸楚时,听阿沅说道:“父皇只让我来半日,我下午还得回宫中上课,我想中午留在这里用饭,我想念家里的酱甘螺,家里这道菜做的,比宫里还好吃呢。”
谢夫人听到“家”这个字,越发感到心酸,她忍住喉咙酸哽,细问阿沅还想吃什么菜,令一旁仆人记下,尽快通报厨房。阿沅说了几道他想吃的菜后,又叹了口气道:“要是娘亲也来一起吃饭就好了,我劝过娘亲,劝了好几次,但她就是不肯回来。”
谢夫人对此没有多问,皇后娘娘的心思,不是她能擅自揣摩的,且谢夫人私心里,对慕晚这般态度很是赞同,既已是天子之妻,自然不可同前夫有任何沾染,慕晚这般主动避嫌,对她自己,对谢疏临,对谢家,其实都是好事一桩。
谢夫人就退出了厅堂,领着下人,亲自去准备宴席,在将近午时时,又走回厅堂附近,欲请皇子殿下至花厅用膳。只是她才刚转过几丛花树,就见几名仆人着急忙慌地奔了过来,说是“皇后娘娘驾到”,谢夫人心惊了一瞬,就立刻镇定下来,准备到大门前接驾,却见慕晚已经走了过来,却见慕晚半边衣裙沾着鲜血,甚至颊面和颈部都有未拭净的血色。
谢夫人被此等情景骇得一时挪不动步子、也说不出话时,堂内的谢疏临等人,已听到外面通报,俱快步走了出来。阿沅看见娘亲身上有血,登时就吓坏了,他连忙扑近前去,着急地抓着娘亲的衣袖,仰面问娘亲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哪里受了伤,又是什么人伤了她。
阿沅担心着急地心肺都像要炸了,可是娘亲一句话也不回答,娘亲像是失魂落魄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弯身抚了抚他的面庞,望他的眸光像是要碎了。巨大的迷茫未知让阿沅心中恐慌更甚,他在六神无主时,下意识就回头呼唤父亲的帮助,嗓音里已带了哭腔,“爹爹,娘亲她是怎么了?!”
谢疏临再如何理智克制,在看到半身是血的慕晚,也无法继续保持镇定,在阿沅哭唤着寻求他的帮助之前,他就已经快步向慕晚走去,急切地走到慕晚身前,在孩子的哭声中,扶住了慕晚半边身子。
即使身份如隔天堑,谢疏临此时也不能不扶,慕晚像已濒临崩溃的极限,像是她能够走到这里,走到他和孩子们面前,已经用尽了全部心力,谢疏临在对望上慕晚的双眸时,心也像是要碎了,他还未来得及查看慕晚身上伤势,未来得及问慕晚发生何事,扶握住的半边身子就已经一软,慕晚晕倒在了他的怀中。
早前慕晚微服出宫、去往昔日的长乐县主府时,就有宫人及时禀报给正在处理朝事的皇帝。与慕晚坚持不去谢家相较,皇帝对这事没什么意外,宋挽舟将死,依慕晚性情,她定然想再见旧人一面,皇帝没有阻拦,就只是令侍卫宫人保护好慕晚,道宋挽舟此人狡诈多端,哪怕皇后下令,侍卫等也绝不可任由皇后与宋挽舟独处,必须随时保护在皇后左右。
却还是出了事,尽管最终结果是宋挽舟身死而慕晚安然无恙,皇帝仍是怒不可遏,欲将那班失职的侍卫俱从严处置。发怒之余,皇帝亦深感后怕,他放下手中朝事,欲微服出宫亲自接慕晚回来,但在出宫的路上,又听到了新的禀报,知道慕晚在宋挽舟死后,心神大乱,令所有侍从都不必跟随,独自离开,侍从等不敢贴身靠近,但也在后保持距离一路跟随,见皇后娘娘在离开后,是坐车去往了谢家。
皇帝就令车马改道,立即赶赴谢家,三月里的天气,车窗帘未挽起时,车厢中暖得有些发闷,兼之皇帝心思焦灼,更是感觉车内热得透不过气来,皇帝一再令车马加快行速,终于以最快速度赶到谢家,也不待谢家仆人层层向里通报,就令人引路,欲立即赶赴到慕晚身边。
当温热黏腻的血液溅溢在她的耳际颈边,无声的雷鸣像在慕晚心头炸响,轰隆隆地碾压着她的心房,她的心,像在一瞬间被巨大的恸感填满,她像是想哭,却又不知为何而哭,却又哭不出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亭中,好像抛下了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抛不下,这一辈子都抛不下,亭外明亮的日光在烤灼着她,像要将她的身体灵魂炙灼得干涸透明,她好像必须抓住些什么,必须抓住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牢牢地牵系住这人世间。
慕晚心念恍惚、失魂落魄,完全是循着本能,来到了她最爱的人身边,她的阿沅,她的韫宜,她的……谢疏临。在见到谢疏临的一瞬,心中骤涌的欢喜痛楚、悔恨哀伤,冲垮了她本就已薄如蝉翼的心神,慕晚在谢疏临的怀中昏了过去,在最是脆弱的时候,沉睡在这世间她最心安的所在。
谢疏临本来以为他可以做到,只要往后慕晚和孩子们平安无虞,他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切,哪怕他心里根本做不到,在明面上,他也可以做到接受现状,安于臣子身份,永远与慕晚保持距离。然而当身上带血的慕晚倒在他怀中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所谓的意志有多薄弱,他根本不可能放下,哪怕只是明面上做做样子,他也根本就做不到,在慕晚来到他面前时。
谢疏临急将慕晚抱至最近的干净房间,检查慕晚身上伤势,见她身上无伤,衣裳上的血迹并不是她的。阿沅等为此松了口气时,谢疏临仍无法安心,因他在慕晚昏倒前望见了慕晚的眼神,那样浓重的哀伤像是已将慕晚吞没,谢疏临守在慕晚榻边,一边等待大夫到来,一边为慕晚擦拭颊边颈侧的残血,慕晚昏睡不深,渐渐眼睫微动,微睁开眼来,她目光静静伫在他面上一瞬,忽就落下泪来,仓皇起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106☆、
第106章
◎这是最好的结局吗?◎
谢疏临痛悔自己先前的选择,他难道不知,当他在紫宸宫躬身参拜皇后时,慕晚心境会当如何,可他那时先一步选择了退缩,他自以为那会是对慕晚最好的选择,却让慕晚从此孤立无援,从此只能孤独隐忍,逼她将心静忍如枯井如波。
可人心岂能如此,当遇到世事风波时,她若不能将心澜将外流泄,只会使她自己暗自崩溃,他的退缩,将她逼进了一口枯井中,他以为他的退缩会保她余生平生无虞,却像是直接扼死了她的心,又用永远无法消解的静默悲郁,慢慢地杀死她的身体。
谢疏临抬臂回抱住慕晚,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不管此刻有多少人看着,不管他与她之间身份如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轻吻着慕晚的脸颊告诉她,他回来了,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这才是他在久别之后,想要对她说的话,而不是那一声冰冷恭敬的“参见皇后娘娘”,他回来了,回来见他的妻子,想与妻子继续从前的生活,和他们的孩子一起,一家人相依相守一生,从此再也不分离。
在慕晚忽然醒来、主动抱住谢疏临时,谢夫人就已骇得心惊肉跳,慕晚早不是她的儿媳,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谢夫人不能上前劝拦,只能暗自心惊地干看着,并在心中着急盼等儿子主动将皇后娘娘推开。依儿子归来后的言行,他接受现实、谨守本分,面对亲生女儿时都能控制好自己,应能理智地应对眼下情形,明白他与慕晚之间不可有任何亲近之举。
然而谢夫人想错了,儿子竟也像忽然疯了似的,竟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住了慕晚。只好在这会儿室内的其他人,是阿沅还有几名谢家侍女,她应该能将这事压下,使之传不出去,受到万分惊吓的谢夫人,强行这般在心中安慰自己时,又心慌地瞥了眼室外,这一瞥,叫她当即双腿一软,直接就跌坐在了地上。
皇帝令人不必通报,一路急走,就来到了慕晚所在的室外,透过开着的窗扉,看到榻边相拥的人影。皇帝急行的步伐,霎时顿停在树影之下,一路赶来时的焦灼不安,皆郁堵在心头,如千针暗刺。
却也不是从得知慕晚去了谢家开始,这份使他千疮百孔的焦灼不安,其实早在谢疏临回来前、早在他设法哄骗慕晚成为皇后前,就一直在他心中躁涌,只要慕晚与谢疏临仍是彼此倾心,这份不安就不可能消除,皇帝知道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消除。
室内榻边,慕晚脆弱地依在谢疏临怀中、伏首在谢疏临肩头,她怎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脆弱,当需要凭依时,慕晚本能地就想去寻求谢疏临的慰藉,与谢疏临之间的爱,支撑着慕晚的心,若是他强行阻拦,他所得到的妻子,也只是一具空壳,她会对他温顺和静,但相对应的,也不会给予他任何真正的感情,她将是被摘离枝头的花束,美丽却失去了阳光雨露,会在日复一日地温顺静默中,默默地枯萎。
谢疏临亦不能没有慕晚,感情越是压抑,就越是无法自控,去年此时的他,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谢疏临是他的表兄、他的忠臣,曾经为他隐瞒那道遗诏的存在,又在如今,对天下人撒谎,说遗诏为假、从不存在。皇帝太清楚表兄的为人品性,正因为太清楚,才懂得这两次弥天大谎,对谢疏临来说有多艰难,这是他欠谢疏临的,即使他是皇帝,坐拥江山万里,也难以还清谢疏临对他的情谊。
皇帝在树下转过身去,默默走到了韫宜所在的花厅,从照顾韫宜的宫人手里接过孩子,将她抱在怀中。韫宜还小,稚嫩的眉眼间只隐约能看出一点她母亲的影子,纵想极力辨认,也看不出她到底是像他多一些,还是像谢疏临多一些。
也许以后也看不出,即使韫宜长大成人,他、慕晚与谢疏临也不知韫宜到底是谁的女儿,但像是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他会一直将韫宜当成亲生女儿,谢疏临也是,清醒地糊涂着过,并没什么要紧,也许清醒地糊涂着过,才能将这一生过好。
皇帝将韫宜抱在怀里,为她唱素日慕晚唱给她听的歌谣,尽管唱得断断续续、有些跑调、并不动听,但韫宜还是高兴地听着笑着,皇帝也笑了,笑着听见有脚步声渐渐靠近,抬眸见是慕晚、谢疏临与阿沅走了进来,他们的身后,是万分惶恐的舅舅舅妈,舅舅舅妈似想让谢疏临主动请罪,却又忧惧地说不出话来。
慕晚主动向他走近时,谢疏临又当先一步,皇帝不等他们说什么,就先抱着韫宜起身道:“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先吃饭吧。”皇帝拦住了谢疏临未出口的话,摸了摸阿沅的头,牵着慕晚一只手,看向谢疏临道:“一起吃饭吧,朕有许久没和表兄把盏言欢了,一家人一起,不必拘束。”
竟是平平静静的一顿午膳,慕晚因谢夫人的提醒,知道皇帝在到来后亲眼看到了什么,她担心自己给谢疏临带来了麻烦,然而皇帝并未就此事发作,一顿午膳用得风平浪静,皇帝在带她和孩子们离开谢家时,还和谢大人和谢夫人笑说,今日宴上都是阿沅爱吃的菜,下次他来时,也得备些大人们爱吃的菜肴。
皇帝似是没有任何不快,但这样的反常,只会使慕晚更加不安。与皇帝同乘一辆马车回宫时,慕晚想主动将事情归咎在她身上,本就确实是她的过错,她因为宋挽舟之死心神震乱,才会心神恍惚地来到谢家,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但她就要开口时,皇帝却靠来吻断了她的话,皇帝向她道歉,说他今日没有保护好她,使她受了惊吓,皇帝向她保证,“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朕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再身处任何危险中”,皇帝顿了顿又道,“谢疏临也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未待慕晚看清皇帝的神情,皇帝已将她搂在了怀中,皇帝抚着她的长发,在她耳边低道:“这是朕一生的承诺,对你,对谢疏临。朕只请求你一件事,请你待朕公平,朕对你的心,与谢疏临对你的,并没什么不同,并没有少于他一分一毫,朕也爱你,朕只是没有谢疏临那般好运,只是你待朕一开始就太残忍了些,没有给我们一个好的开端,你不能再偏心了,朕也是爱你的男人,是你孩子的父亲,你该将心予朕一半,哪怕试着予朕一半,试着爱朕一些。”
曾经被囚在紫宸宫中时,慕晚一再指责皇帝不懂得情爱,然而时至今日,她再不能对皇帝说出这句话,皇帝早已懂得,且因为太过懂得,才会为爱所苦,才会在此时此刻,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慕晚听明白了皇帝的话中之意,她心中震颤,为皇帝竟肯退让到这般地步,为是否要接受这样的将来。
这是最好的结局吗?于她?于皇帝?于谢疏临?她心中似是一团乱麻,无法理清,在最是彷徨纷乱时,仿佛又听到了身后的坍塌声,那声音像会追随她一世,纵然血已拭净,亦如影随形,她想要尽快抓住所能得到的,哪怕并不圆满,哪怕并不是全部,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易无常变迁,一味的犹疑与等待,只会在一世尽头,见岁月坍塌成空,慕晚终是缓缓抬起手来,回抱住皇帝,在他似喜似悲的叹息声中,依偎在他身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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