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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阿沅登基、嫂嫂成为太后。◎


    慕晚原先只是怀疑而已,她只有疑心,而没有任何实证,然而宋挽舟此刻的话,似立即就证实了她的疑心,宋挽舟曾是皇帝身边的起居郎,对皇帝在朝中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宋挽舟也没有欺骗她的必要,起居郎理当只做笔录,不言泄任何帝事,泄则重罪,宋挽舟这时对她说这些话,就已然负罪在身,她想不出任何宋挽舟要负罪欺骗她的理由。


    若皇帝对谢疏临仍有情义,怎会在得到谢疏临身死的消息时,毫无反应,并不意外?!似已不必再怀疑,遗诏就是催命符,皇帝就是嘉州驿站失火的幕后主使,在那座荒庙时,她也险些和腹中孩子“流产失血”而死,如不是她及时听到皇帝的杀心,及时提醒皇帝她仍有利用价值,暗示皇帝她愿意主动为他治疗隐疾。


    从谢疏临出事起,堆积在心中的深重怀疑,终在此时,凝成了汹涌的恨意,慕晚霎时因悲恸伤恨红了眼睛,恨意在胸膛中撕扯,似要将她撕心裂肺,但她腹中的孩子,不允许她情绪过激,慕晚只得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悲恸伤恨,她紧攥着双手、紧咬着唇,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窗外秋风萧凄,室内幽影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后,慕晚才终于能忍住心中伤恨,终于能说出话来,她哑声低道:“阿沅……是陛下的亲子,但陛下并不知道这件事,陛下收阿沅为义子这事,是我故意在人前求来的,为了保住阿沅的性命……我与陛下之间,没有旧情,只有旧恨……陛下一直恨我,他现在只是暂时不杀我……他早晚……会杀了我的……”


    “若如嫂嫂所说,唯有旧恨,那‘义子’的身份,恐怕也保不了阿沅几年”,宋挽舟轻低的嗓音,落在沉寂的幽影中,“想要获得真正的平安,只有杀了想要杀你的人。”


    慕晚定睛看向宋挽舟,却因透窗树影摇曳,看不太清他面上神色,就听他声音沉静一如既往,“嫂嫂不想活下去吗?嫂嫂不想保护阿沅还有腹中的孩子吗?嫂嫂不想为老师报仇雪恨吗?”


    一声接一声的问话,似利刃逼在慕晚心头,慕晚心中如有刀割时,又听宋挽舟道:“为今之计,唯有嫂嫂入宫,令阿沅身世大白于天下,成为真正的皇子。嫂嫂和阿沅都必须有正式的名分,只有拥有正式的名分,陛下死后,阿沅才能作为唯一的皇子,登上帝位,只有陛下死去、阿沅登基、嫂嫂成为太后,才是真正的平安,到时候,天下间再无人可伤害阿沅和嫂嫂,嫂嫂也为老师报了血仇,让老师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宋挽舟嗓音平静的一番话,似是惊雷震响在慕晚心间,她颤着声道:“……不……我做不到……你不懂得我与陛下之间的仇恨,他不可能给我名分让我进宫,他也不会接受阿沅是他的亲儿子……我不可能做到这些事,绝不可能……”


    “事在人为,这是嫂嫂和孩子们唯一的活路,不然,就只能坐以待毙、苟延残喘而已”,宋挽舟道,“苟延残喘的人,再怎么委曲求全,又能残喘几时呢?”


    宋挽舟所说,正是慕晚心中所虑,纵然她暂时保住了阿沅、也保住了自己和腹中孩子,但是能保住几时呢?慕晚心中纠结不已时,又问宋挽舟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给我指这样一条路?食君之禄,不该忠于君主吗?”


    “因我与嫂嫂有旧谊,不忍见嫂嫂和阿沅有一日,死得不明不白,因谢学士是我的恩师,我亦深深敬仰其为人,不忍见其死于阴谋诡计,亦因我所想忠诚辅佐的君主,乃是贤明之君,而非暗害忠良的虚伪之徒”,宋挽舟道,“为了孩子们,也为了嫂嫂自己,我恳请嫂嫂去走这唯一一条活路,我愿为嫂嫂后援,无论嫂嫂有何需要,我都会竭尽所能,暗助嫂嫂。”


    宋挽舟离去许久后,慕晚仍一个人坐在小厅里,天色渐渐暗沉,她后背衣裳浸着的冷汗,已渐渐地凉透,似是毒蛇的信子贴在她的脊骨上,令她骨血皆冷。宋挽舟人已走了许久许久,但他在这间房间里,秘语的那些话,似仍低低地缠绕在她的耳边。


    应是绝不可能达成目的的一条路,却又是唯一可为夫君复仇、可保孩子们终生平安的一条路,慕晚心中痛恨犹疑如乱麻绞缠时,见云琴匆匆走了进来,向她禀报道:“夫人,小公子回来了,是……是陛下亲自送回来的。”


    在离开京城前,云琴从未想过夫人和陛下之间,可能会有什么,即使在夫人中毒那夜,陛下夤夜亲自带太医赶到谢府,她也只是心中略浮起疑念后就又消散,觉得那种猜疑太过荒诞,觉得夫人不可能背叛她深爱的丈夫,陛下也不可能与他的表嫂有染。


    然而在谢大人出事后,在陛下亲自来送棺椁回京时,云琴亲眼看到路上夫人腹痛难忍时,陛下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夫人擦脸喂药,所作所为完全超出寻常的关怀,那不是对故友之妻、对表嫂的关怀,而是,对一个女人……


    云琴禀报之后,见夫人手扶着座椅扶手,似乎就想起身,却又似是无力起来。云琴见状忙要上前扶时,又见夫人自己缓缓地站了起来,室内幽影随夫人起身动作慢慢地沉落在她的衣裳上,夫人面色如常,是在谢大人离世时,似万般波澜归海的沉静,只是往常这种沉静里总是透着令人心碎的悲伤,而此时,那些悲伤像也隐在了海面之下。


    夫人没有急着去迎驾,而是问她今晚小厨房备下了什么饭菜,又让多做几道好菜,似是想招待陛下在此用膳。云琴忙就去小厨房吩咐加菜,后来也如她所想,夫人在接驾后,请陛下在此用晚膳,陈总管按规矩试菜验毒后,陛下、夫人和小公子一起坐到了用膳的花厅中。


    晚膳用得安静,云琴伺候在旁,见小公子像从前对待谢大人那样,主动为陛下夹菜,陛下也似慈父一般,为小公子舀了一碗汤,而夫人对此只是静静地看着,甚少主动开口说些什么,晚膳上几人都没什么话,但气氛看着……算是宁和?


    皇帝没想到慕晚会留他用晚饭,既然她开口,他当然会留下用膳。近几日朝事繁忙,到今日终于能歇口气,皇帝就顺便送下学的阿沅回来,来这儿看看慕晚,看她在这处谢家别院过得好不好。


    曾经,皇帝哪里会希望慕晚过得好,他恨她入骨,只希望她加倍承受他曾经所承受的耻辱,如今往事俱已矣,不管是曾经的恨,还是后来才发现的爱,慕晚深爱谢疏临,纵谢疏临死去,她的爱也不会消失,他不可再为一己私心强逼慕晚,已在承受丧夫之痛的慕晚,无力再承受更多,他也不能让九泉下的谢疏临死不瞑目。


    余生尚久,却也唯能如此了,得暇时,过来看一看她,和她说几句话,用一顿饭,帮她和谢疏临照顾孩子,仅此而已了。渐渐,安静的晚饭用至尾声,皇帝用过漱口茶后,就要告辞时,窗外却淅淅沥沥地落下了雨点,慕晚请他用一盏茶,待雨停再走。


    看这雨势,若真留下喝茶,恐怕雨不会停,反会越下越大。皇帝在略一犹豫后,却还是应慕晚之请,走向了花厅旁的茶室,阿沅被云琴带去书房温习功课,侍女上茶后退下,陈祯等远远地候在外面,茶室内就只他与慕晚,秋夜雨声打窗,袅袅茶雾似薄云,灯下他与慕晚的影子静静地平行映在地上,虽只隔着一处茶几,但永远无法相交。


    皇帝直觉慕晚留他用饭又用茶,是有话要对他说,也许是为阿沅的事,也许是和谢家人有关的事,她心里唯有那些。皇帝捧啜着茶等待着,却听慕晚轻声问道:“陛下的……那个病,有好转吗?”


    因出乎意料,皇帝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捧着温热的茶碗,默了须臾,“……朕也不知”,茶水袅腾的热汽,似也熏上了他的面庞,“大抵……是没有吧。”


    灯下,对面的女子低着眉眼,漆黑羽睫垂覆在她眸下的阴影,似是她心中深重的愧疚,“都是我的过错……”,她轻轻地叹息着,抬眼朝他看来,幽幽的眸光,似浸淌在秋夜的雨水中。


    92☆、


    第92章


    ◎陛下,其实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陛下是天子,怎可……一世如此,难有子嗣……我当年所为,不仅害了陛下,也祸及晟朝江山传承”,慕晚神色羞愧万分,“我罪孽深重,理当承受天罚,疏临他,许是因替我受罚,才会葬身在火海中……那夜死的人本该是我,疏临是受我连累了……”


    关于嘉州驿站的火灾,皇帝仍在派人调查中,关于谢疏临之死,究竟是意外天灾还是有人谋害,尚无定论,但无论如何,都与慕晚无关,皇帝安慰她道:“你不要这样想,疏临他若地下有知,定不忍见你这样自责,疏临定希望你和阿沅放下悲伤,好好地活着。”


    为了让慕晚宽心,皇帝又故作洒脱地道:“至于朕的那个病,也没什么要紧,也许过上几年,就不药自愈了,朕还年轻,又不急着需要子嗣……”


    皇帝洒脱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指端就被柔软覆住,是慕晚伸手过来,轻轻地捉住了他的指尖。


    这不是慕晚第一次主动如此,在那座荒庙时,以为自己可能要流产失血的慕晚,也曾主动向他伸手,但那时候的慕晚,正处在极度的恐慌中,也似乎意识不清,仅仅是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已。


    但现在,慕晚绝对是清醒着的,她的眸光在灯下幽亮如水,愧惧交缠的低语,似涟涟的水漪堆叠着推荡向他的心间,“我想要赎罪,我害怕某日我的罪孽,会祸及到阿沅身上,害怕下一个被我连累死去的,是我的孩子们……”


    “请陛下给我赎罪的机会”,伴随着慕晚的低语,她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她人也已站起身来,微有褶皱的衣裙如流水铺着月色倾下,皇帝被那雪白的服丧颜色晃得刺眼时,忽然间唇上一软,心间像有灯芯陡然爆开。


    是他朝思暮想的触感,是他曾为之如痴如狂的味道,即使在他以为对慕晚唯有满心痛恨之时,他也为之深深痴迷,何况如今,他早已知晓他是喜欢她的。


    皇帝僵沉着身体未动,似需耗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使自己不在此刻抬起手来,去搂住慕晚的肩臂,去加深这个吻,去回味那曾使他魂牵梦萦的味道。


    眼角余光处,是慕晚弧度美好的下颌与颈项,是她散发着温甜气息的雪白肌肤,然而肌肤之上,她身上的丧服亦同样雪白。


    皇帝极力克制心中的爱|欲,为谢疏临才入土为安没有多少时日,也为慕晚此刻只是因担心上苍报复她的孩子,只是因恐慌与愧疚才对他这般。


    皇帝想着要将慕晚轻轻推开,然而他迟迟没有动作,然而他在慕晚主动退开身去时,心中竟浮起恋恋不舍的悔意。慕晚离了他的唇,但未放开他的手,仍是站在他身前,她的神色幽静而哀怨,仿佛为他没有回应,而感到悲伤。


    在不知慕晚就是当年囚害他的人时,慕晚在皇帝心中,似是柔弱无依、纯洁无暇的莬丝花,而在知晓慕晚就是当年那个人时,皇帝心中的慕晚,又是个心机狡诈、擅使风月的蛇蝎女人。


    然而此时,他曾对慕晚截然不同的两种印象,似在眼前重叠了起来,似乎他曾经对慕晚的两种印象,都是错误的,此刻重叠起来的,方才是眼前真正的慕晚。


    她此刻的神情,已足够令他心旌摇荡,她竟还在言语,轻启芳唇,幽幽吐露出的每一句,都如丝如缕缠绕向他,“陛下之前曾经拿我当药使过,却未能治好隐疾,可能是因为陛下的心病太重,陛下在对着我时,心中总有太多的恨意,可是男女风月,本该是情爱缱绻之事。”


    “请陛下为了治好隐疾,暂时放下对我的恨意吧,就先忘记从前的种种事,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女子,尝试着去喜欢、去爱,去了解男女亲近时的情爱缱绻,这般也许陛下的症状可以缓解,陛下可以渐渐亲近其他女子、喜欢上其他女子,可以病愈。”


    皇帝想说他并不喜欢其他女子,想说他本就是喜欢她的,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他不能开口,他原本已经决定放下,或者说对现状已然绝望,不再希求他与慕晚之间还能再有什么,然而慕晚此刻的这些话,将他已决心压在心底的欲|念,牵引着往上勾缠,他若此刻开口说喜欢她,任由这欲|念破土而出,那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将之收回的能力,收回的可能。


    慕晚应该只是被谢疏临死亡的痛苦,折磨得心中崩溃,才会有此时的言行,她想要为旧事赎罪,以为她为他治好病后,这事就结束了,却不知她一旦勾起他的心念,他大抵是决计不会再放手的。


    皇帝不能说喜欢的话,想他应该开口拒绝,却也说不出,不仅说不出话,似连将手抽回的力气都没有,慕晚的手仍覆在他的手背上,温软柔腻。秋夜寒凉,她掌心的热气却似能透过肌肤骨血,透进他的心里,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在思念她,难道他真要接受一辈子孤衾冷枕的人生吗?


    窗外风雨飘摇,泠泠秋雨打在窗上,令人愈发舍不下身边的温暖,皇帝不言不动,而心中如有天人交战之时,身前的女子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道:“我那前夫宋扶风,其实不能人道,在遇见陛下前,我从未与别的男子尝过鱼水之欢。”


    她眸子幽幽地凝看着他,衔着无限柔软的惆怅,“陛下,其实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似爆芯的烛焰,忽一跃动,烧断了心头的悬丝,皇帝心突地一跳,一瞬间也不知在想什么,就在砰砰的心跳声中抬起了手臂,他搂住慕晚的肩头,搂住她的身子,像搂住一捧柔软的月光,令她依在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身上,他望着她幽幽的眸子,唇微动了动,也不知要说什么,几番轻颤未语后,吻上了她的唇。


    已是深秋时节,飒飒夜雨浸着寒气,陈祯在外候等着时,不禁冷得搓了搓手,心想再有几场秋雨落下,就离入冬没有多久了。


    这样的雨夜,陛下坐车回宫自是无碍,但他们这些跟随的人,纵然穿着油衣,身上也要淋个半湿。陈祯在心中叫了声苦后,看向陛下所在的茶室,却见原先映在窗上、分坐茶几两侧的身影,此时却似叠在了一起。


    陈祯一怔时,又听到了脚步声,见是走廊那头,宋沅提着食盒走了过来。在谢爹爹死后,阿沅自觉要接过照顾好娘亲的义务,就每天晚上都来给娘亲送夜宵和补药,亲眼看着娘亲喝下,今晚也是如此,但他这会儿还没走近,就见陈总管急匆匆走到他跟前,对他道:“小公子,您这会儿不能进去……”


    “为什么?”阿沅不解地问道,“是我来晚了,娘亲已经睡下了吗?”


    “……是因为”,陈祯道,“是因为陛下正在和夫人说话,要紧的话,不能有人打扰。”


    “可是我想给娘亲送吃的”,阿沅提起手中的食盒道,“里面是药膳,娘亲吃一些,不仅对她的身体好,对小弟弟小妹妹也好。”


    “小公子将食盒给老奴吧,等陛下和夫人说完要紧事后,老奴就将食盒送进去。”陈祯耐心哄劝着,将食盒拿到手里后,又劝宋沅早点回房休息,见这孩子很是听话懂事,就要离去了。


    陈祯刚微松口气,又见宋沅走没几步后回过头来问道:“陛下……父皇他,今晚上是要住在这里吗?”


    93☆、


    第93章


    ◎同归于尽。◎


    这话,陈祯真不知要怎么回,看茶室情形,似乎是要如此,但他能对小孩子这么说吗,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应该也不明白今晚陛下如果留宿在这里,实际意味着什么。


    陈祯就草草回了一句,“老奴不知”,又接着劝宋沅快些回房休息,“公子明日还要去书房上课呢,得尽快歇下,养好精神,不然明天课上,说不准要打瞌睡,老翰林教的诗文啊,都听不进去。这里有老奴伺候着,公子不必挂心,快回房去吧。”


    阿沅白天认真上了一天课,用完晚膳后又温习功课,到这会儿确实十分疲惫,若不尽快回房睡觉,恐怕明日真会没精神。阿沅听陈总管的话,往自己的房间走,只是慢慢走着时,心里还在想着陛下是不是今晚要住在这里的事。


    若是陛下今晚住在这里,是像客人一样住在厢房呢,还是……还是像谢爹爹一样,和娘亲睡在一张床上……曾经在谢家时,阿沅撞看见陛下将娘亲抱在怀中,当时陛下说了一通话,意思是他可以把娘亲当成他的妻子,若是那样,今晚留下的陛下,就会像谢爹爹一样,和娘亲睡在一起……


    娘亲说,让他认陛下为义父,是想让他再有个父亲,他近来也一直听娘亲的,在面对陛下时,努力亲近些,像待谢爹爹那样。可是故意亲近的事做的再多,阿沅心里也始终有层隔膜,他总还是念着谢爹爹,觉得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谢爹爹……


    但对娘亲来说呢,陛下在她心里……可以取代谢爹爹吗……小小年纪的阿沅,在承受丧父之痛后,心中又堆积起沉沉的心事,秋夜的雨水像倒灌在他心里,纵然回房睡着,梦中的他,心口也似沉甸甸的。


    漫天的风雨泼浇着夜色中的人间,到处寒气侵袭,唯寝堂深处的帐帷,合拢得密不透风、暖意流漾。纵然自己的那点自制力,像已被温香软玉侵蚀得几乎不剩分毫,但皇帝犹念着慕晚孕中的身体,就只是在帐中吻一吻她,和她说说话而已。


    泼天的雨水,像将谢疏临之死,推得离他们很远很远,好像诸事与谢疏临无关,慕晚还不曾认识谢疏临,她仍在江州的渡月山,他也在,他们一起开启了另一种可能,不会有愧悔与仇怨的另一种可能,她在江岸边看见他、捡到他、救起他,没有为一己私心囚禁他,就只是简单的救人而已。


    他们一句接一句地聊着,聊说她捡到他之后的事,慕晚说她应该只是救治照顾他而已,施善不当求报,但皇帝轻道:“可以求报。”他轻吻着慕晚的指尖说道:“当时你可以告诉朕,你的困境,朕会帮你的。”


    回想当年处境,他那时必须尽快赶回京城夺回皇位,不能在江州耽搁,慢慢帮她脱离宋家,慢慢给她一个孩子,皇帝略一思忖后,再对慕晚道:“朕会将你直接带走,带在身边,带回京中。”


    京中却又有谢疏临,若是慕晚与谢疏临相见,不知会发生什么。却又像是清楚知道会发生什么,皇帝将慕晚拢在怀里,吻一吻她雪白的颈子,补了一句,“直接将你带到朕的宫中。”


    慕晚同皇帝假想渡月山的另一种可能,只是想假造一段相对平和的记忆*,以冲淡皇帝对真实旧事的怨恨以及对她的仇恨,她先前恳求皇帝为了治疗隐疾、尝试着喜欢她,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慕晚想方设法,想让皇帝暂时忘却对她的仇恨,若是皇帝对她唯有恨意,她怎么可能进入皇帝的后宫,怎么敢让皇帝知道阿沅是他的亲儿子,又怎么再做那之后的许多事。


    遂慕晚将话说得婉转动听,说在另一种可能里,她当年捡到他之后,会如何悉心治疗他的伤势,如何不求回报。慕晚说着时,自己心中都在发虚,怕自己说的太虚假太可笑,会招来皇帝的鄙夷嘲笑,然而皇帝却像接受了她所建议的破除心病的法子,皇帝顺着她的话,假想了下去,好像真在试着喜欢她,以此来感受男女之情。


    皇帝吻着她的唇道:“朕要将你带进宫里藏起来,让世上其他男人都见不到你,朕不仅要做你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朕要和你生下我们的孩子。”


    随着轻低含混的话语,皇帝吻她愈深,炽热的温度里仿佛真有炽热的爱意,令慕晚生出想逃离的冲动,不知是因她只是在虚与委蛇而已,内心实际对杀夫仇人甚是排斥,还是她惧怕那一种炽热的可能。


    慕晚手抵在了皇帝身前,皇帝很快察觉到了,曾经每一次他强逼慕晚时,她都做这样无谓的抵抗,皇帝立即停了下来,凝看着慕晚的神情,慕晚垂下眼道:“我……我忽然身体不太舒服……”


    慕晚如今有孕已有五六个月,虽然不再似从前恶心得厉害,但身子愈发沉重,常有不适。皇帝听她这样讲,就断了旖旎心思,立即问她哪里不舒服、是否严重、需不需要传太医,慕晚看着皇帝关怀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轻道:“……应该没什么要紧,躺一会儿,缓缓神就好了……”


    皇帝将慕晚略微凌乱的发丝,拂拢在她的耳后,温声道:“夜深了,你睡吧。”他见慕晚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似是有种孩童般的迷茫,不由唇际抿了点笑意,轻吻着她的眉心道:“来日方长。”


    话说下,皇帝心中似是浮起罪恶感,为自己利用慕晚一时的赎罪之心,但心中再多的愧疑不安,也不能阻止他的手,循着本能,将怀中柔软的身子拢得更紧,他的身边终于有她,不管是为什么缘由。


    深夜里,长乐县主府中犹有喧闹的乐声,一时喜乐,一时丧乐,随着淋漓的雨声,似疯疯癫癫。自从母兄倒台后,长乐县主总是人前谨小慎微,而在背后肆意发泄,常是纵乐醉酒,常在醉后说出不该说的话来,却不知她身边的亲信侍女里,有着皇帝的眼线。


    名义上,宋挽舟是长乐县主的丈夫,遂可将那些侍女全都屏退干净,让长乐县主的醉话,到不了那些人的耳中。长乐县主醉得厉害,踉跄着没几步,就脚缠着轻纱,摔在了地茵上,宋挽舟视若无睹,仍是在雨声中坐窗下饮着一杯温茶。


    醉中的长乐县主解不开缠纱,站不起身,不由就在地上哭了起来,道若是母兄未曾出事,谁也欺负不了她,哭没一会儿后,长乐县主又开始咒骂,不仅咒骂皇帝,甚至也怨怪太皇太后,要不是太皇太后高寿地活着,她母亲当年在宫里谋划时,也不必为掩人耳目、束手束脚的,也许皇帝早就死了。


    咒骂了一通,长乐县主又骂到了慕晚身上,她与慕晚本无直接仇怨,然而长乐县主觉得自己是凤凰摔下了枝头,而慕晚恰恰相反,一个乡野山雀,竟然登上了高枝,如此境遇对比,怎能不叫长乐县主心中怨愤,况且她本来还对谢疏临青眼有加,可慕晚这山雀竟然占了谢疏临,又克死了谢疏临!


    长乐县主醉中无所顾忌,越骂越是难听,宋挽舟就只是听着,偶尔瞥看地上烂醉的长乐县主一眼。其实齐王被圈禁后,朝中仍有小股霍党未被揪出,而是蛰伏了下来,这些人希望能成为齐王的从龙之臣,来日得封公侯,从来反心不死,但缺少相助的力量,本来长乐县主是齐王的至亲,又同宫中走得近,是最该值得信任托付的人选,然而长乐县主本人,实在是不堪一用,若叫她知晓内情“上船”,反可能带着全船人一同沉死进水里。


    那些人遂在长期蛰伏观察后,找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应与长乐县主利益一体、应与他们利益一体的人。如果太皇太后病逝,皇帝不会再善待长乐县主,他这县主的丈夫,不仅难以平步青云,将来还可能会被连累身死,但如果拥扶齐王上位,则封侯拜相,指日可待,那些人用这些话来劝他与他们上一条船。


    对他来说,这是件有趣的事,若是齐王、皇帝、谢疏临,在这场江山权位的争夺中,同归于尽。虽然慕晚说皇帝对她唯有恨意,但据他看来,事实并非如此,慕晚所能做到的,远比她所以为的要多的多,她只是心肠太软,不易狠下心来,除非受到重大的刺激。


    94☆、


    第94章


    ◎若阿沅是陛下亲生的呢?◎


    从这一夜起,皇帝来谢家别院愈发频繁,常亲自送下学的阿沅回来,而后或是留在院中吃顿晚饭,或是干脆就留宿在此。事情似乎在往慕晚所希望的方向在发展,但慕晚心底却总有疑虑不安,为皇帝待她,似乎过于宽和了些……


    从前皇帝逼她为他治疗隐疾时,哪怕还不知她当年做过的事,只是把她当表嫂而已,都是恩威并施、百般逼迫,但现在的皇帝,却会顾念她孕中的身体,在与她私下亲近时,就只是抱一抱她,吻一吻她,无需她设法推拒那档子事,皇帝自己就没有提出那样的要求。


    有时候私下里,皇帝根本就不会为他自己对她做什么,甚至反而真像在照顾孕中的她,会为她捏一捏酸痛的腰、酸沉的小腿,皇帝仿佛是入戏太深,真把她当成了将来会喜欢的女子,在做将来会为心爱之人所做的事。


    随着冬寒愈深、细雪纷飞,京中有关于皇帝与她的流言,似是飘飞的雪片散入大街小巷之中,也许是皇帝常常来此,终于引人注目,又也许是宋挽舟在背后操弄,想借用民间舆论。


    但不管如何,这些声音都有可能适得其反,皇帝是十分看重名声的人,不然不会在谢疏临死亡一事上,百般表现他情义深重,也不会在从前逼迫她时,都只是在私下里,甚至曾亲自设计她“落水溺死”的事,为了将她秘密藏在紫宸宫里,为了他的名声干干净净。


    然而皇帝仍是常来,似不为这些流言所扰,反是慕晚忍不住试探着说了一句,“我近日,听到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是关于我和陛下的,陛下……陛下也许应该少来……”


    皇帝手里正端着一碗新煮好的燕窝羹,他拿银勺尝了尝,朝她走过来道:“不烫了,快趁热喝了吧。”皇帝将碗放到她手里道:“朕不在乎外人说什么。”皇帝双目凝看着她,略一静后,声音微轻地问道:“你……在乎吗?”


    慕晚垂着眼帘,只是静静地用着手里的燕窝羹。皇帝没有再问,像是不敢再继续深入这话题,慕晚是一心要为他赎罪治病,这两个月里才与他这般亲近,她的心中只有谢疏临,若是她十分在乎外面那些流言,也许她与他这段时间的亲近,也就到底为止了。


    皇帝沉默着看向了慕晚的腹部,再有一两个月,慕晚就要临产了,皇帝弯下|身,伏在慕晚腹前,像想听听孩子的动静,他静静聆听了片刻,不由说道:“这孩子……会不会是朕的,并不是谢疏临的……”


    慕晚一直希望腹中的胎儿,是她与谢疏临的孩子,她轻抿了抿唇,正想着要如何应对这样说话的皇帝,要如何违心地说上几句时,又见皇帝仰起脸来,微笑对她道:“这孩子还是谢疏临的好,朕与你……可以以后再有孩子,生个像阿沅那样聪慧乖巧的孩子。”


    皇帝面上的笑意,像冬日里的阳光映照在透明的冰面上,干净得令人眩目,慕晚捧碗的手一颤,差点将燕窝羹洒了出去,她匆匆捧紧了碗,将头垂得更低,而皇帝也察觉到自己忘情,慕晚现在这般,已是在极特殊的情形下才有的事,她怎会和他再生一个孩子?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坐回了慕晚身边,他手拢着她的腰,看她吃燕窝羹吃得很慢,许久后碗中都还有一半,似是都已凉了。皇帝将转凉的燕窝羹从她手中捧走,问道:“是不是味道不够好?朕从宫里调几个御厨过来吧,肯定比这里的仆妇手艺要好。”


    不待慕晚说话,皇帝又道:“还有太医、稳婆,朕都从宫里调些过来,朕不相信民间大夫的医术,万一有什么事,有他们看顾着你,朕才放心。”


    慕晚心里还在为皇帝提到阿沅的那句话暗暗震颤,这会儿听皇帝说这些,也无心多想,就只是随意说了一句:“……多谢陛下好意,但我这里地方不大,不想有太多人……”


    却听皇帝忽然就道:“要不你和朕住到紫宸宫吧,也省得朕调御厨太医过来,阿沅也住在那里,省得他每日上下学来回坐车麻烦。”


    皇帝将话脱口而出后,见慕晚惊怔地看着他,以为她担心流言更甚,又道:“悄悄地住在那里,没有外人知道。”又想起他曾经将她关在紫宸宫的事,他那时对她做的事,甚于曾经她在渡月山待他,定也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皇帝心情复杂地抬起手来,抚上慕晚的面颊,又补充了一句,“只是住在朕那里一段时间,防止你临产时有何事故,你若是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紫宸宫,朕不会限制你和阿沅来去。”


    慕晚的目的就是带阿沅进宫,让阿沅拥有皇子身份,她本来以为这事极难极难,几乎不可能做到,然而现在却好像已经要迈出第一步了,这两个月里,她实际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任由皇帝对她亲近些,对皇帝说了些似乎动听的话,皇帝就主动要让她和阿沅进宫。


    先前皇帝甚至说,希望和她再生一个孩子,一个像阿沅一样的孩子……是皇帝入戏太深了吗?她能否趁着皇帝入戏最深的时候,为阿沅谋得一个皇子身份,也许只有趁着皇帝这样“不清醒”时,才有可能做到这件事。


    但如果她的话令皇帝“清醒”了,会不会就将阿沅立即推向危险的境地……慕晚心中无比纠结地想了又想,还是看着皇帝,缓缓开口问道:“陛下……陛下喜欢阿沅吗?”


    皇帝衔着笑意道:“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微笑着,深看慕晚的眸光,又不由浮起些无奈的惆怅,“阿沅要是朕亲生的就好了。”


    不掺半丝幽影的澄净眸光,似在刹那间映得慕晚心头敞亮,慕晚一时不知为何,竟不由脱口而出,“……若阿沅是陛下亲生的呢?”


    皇帝从前被慕晚拿阿沅身世骗过一次,这时候乍然听慕晚这么说,本也未当回事,就只是笑了笑,然而他笑着时,却注意到慕晚眸光小心翼翼,不似是在同他说笑,不由就心中一动,笑意凝在唇边。


    皇帝搂着慕晚的手不由发紧,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力气,控制着自己心中的期待,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怕自己从云端坠落,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慕晚却不敢说了,她为自己一时失言后悔,就低下头去,要避开皇帝的目光,但皇帝却蹲身在她面前,皇帝紧抓着她的双手,仰脸向她看来,难忍激动的目光紧追着她,皇帝的声音都有些在发抖,“阿沅……阿沅是不是朕的儿子?朕的亲生儿子?”


    慕晚紧咬着唇不语,不知自己这会儿究竟能不能赌上一把,她还是不敢赌,她时刻记着皇帝对她的仇恨,慕晚要将手挣开,将这事糊弄过去时,却看见阿沅就站在不远处的帘后,阿沅愣愣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匣新做好的点心。


    “……我怎会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呢?”阿沅望他们的目光中盛满了迷茫,“陛下……父皇……为什么要这样问?”阿沅迷茫的眸中浮起不知名的恐慌,“娘亲,为什么?!”


    皇帝炽热的目光犹在紧追着她,阿沅的目光也紧盯着她,他们都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慕晚,你和朕说实话”,皇帝越发急切的嗓音中,蕴着几乎卑微的乞求,“求你和朕说实话!”


    95☆、


    第95章


    ◎接阿沅和你入宫。◎


    “……其实当年在江州,我只与陛下那般过,我当时只是想赌一把而已,没想到就那么几天,老天爷真的给了我一个孩子……”


    终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曾经被关在紫宸宫的密室时,慕晚为了隐瞒这个事实,想尽办法打消皇帝对阿沅身世的怀疑,这会儿却亲口将真相说了出来。明明害怕一着不慎,会导致前功尽弃,会让阿沅更加处境危险,可是在皇帝那样急切热烈的目光注视下,她竟不由说了出来,像是她心里认为,那目光的主人,应该不会伤害阿沅。


    是她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皇帝仍会保持“入戏太深”的状态,还是……还是她就是在相信皇帝?不……不可能是后者,她明知皇帝心中有多恨她,明知皇帝的手上,沾了谢疏临的鲜血……她是不是做错了,她不该在这时说出来,她赌得太急了,离她设法诱引皇帝,也不过才过去两个月而已,两个月的时间,能抵什么……


    慕晚心头骇跳不已,为自己一时糊涂的赌徒行径,可能要害了阿沅,她颤着唇,想要尽快说些什么补救时,却见皇帝在短暂的震惊后,眸中涌起了巨大的狂喜。


    皇帝刚紧紧地抱住了她,又像想起了她怀孕的事,连忙将手臂松开了,他手抖着握着她的肩头,顺着她的手臂抚下,像激动得不知要说什么好,双眸明亮如有繁星闪耀,他抓住了她的手,重重地吻了吻她的掌心,又迅疾起身,将不远处的阿沅一把抱了起来,他眸中的欢喜像满得盛不住,不仅溢在他明亮的面庞上,也溢流在这间屋子里,他纯粹的欢喜,明亮得令慕晚感到刺眼。


    皇帝耗时许久,才能将激动的心略略平复下来,但即使如此,他胸腔中那颗心,仍是在欢喜地跃动着。皇帝抱着阿沅坐回到慕晚身边,看看阿沅,又看看慕晚,像心中被太多激动的话堵住,一时不知该先说什么好,好一会儿后,终于能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何不早告诉朕,你早该告诉朕,在刚与朕重逢时就说……”


    激动地说着时,皇帝的话又戛然而止,从前他动不动就嚷嚷着要杀慕晚,让她怎么敢多说一个字,他从前说了太多杀气凛凛的话,总说慕晚这个不配,那个不配,慕晚怎么敢告诉他她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慕晚那时定害怕他连带着将阿沅一起杀死,以一雪旧耻。


    要不是有这两个月的相处,慕晚今天绝不会说出这句话,她会继续将这件事咬死在心底。皇帝对旧事后悔不已,只觉他浪费了太多太多的机会和光阴,但他心中又有些庆幸,庆幸他这辈子,还能有知道真相的一天。


    阿沅,是他的孩子,如今慕晚有他的照顾、有不少人看顾,怀着身孕都这样难受辛苦,当年她在宋家怀着阿沅时,一个人应对宋家那些不怀好意的亲族,又该是如何心力交瘁……


    皇帝要细问慕晚当年事时,怀中的阿沅突然挣扎起来,这个一向乖巧的孩子,像突然间回过神来,拼命地挣脱了他的怀抱,阿沅跑到另一侧他母亲身边,紧紧地挨着他的母亲,着急地仰脸问道:“娘亲,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我怎么会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呢?!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当年那些事,慕晚要怎么对一个孩子说,皇帝见慕晚在孩子的着急询问中羞愧地低下头去,伸手对阿沅道:“过来,朕来和你说。”


    阿沅怔怔地看着皇帝,他能接受把皇帝当成义父,因为这是娘亲要求的,他听娘亲的话,可是……可是皇帝怎会是他的生身父亲呢,虽然娘亲总不和他讲他生父的事,但是他的生父姓宋名扶风,是六叔的哥哥,这件事他是清清楚楚知道的。


    阿沅僵站着不动,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排斥到皇帝身边去,但皇帝依然很耐心,没有像很久之前那样常常冷脸吓他,而像这两个月里,无论如何都对他很是温和宽容,就像谢爹爹活着时对他那样,皇帝仍是向他伸着手,嗓音温和地盼他到他身边,“阿沅过来,朕来告诉你过去的事情。”


    阿沅终是慢慢走向了皇帝,皇帝将阿沅拢在怀中,心潮澎湃地凝看着亲生儿子的面庞,好一会儿后,才能暂抑住激动的心绪,将话缓缓对阿沅道来:“朕与你母亲很久之前就在江州相识,那时候,朕被歹人暗害,受伤坠崖,漂到了江岸边,你母亲捡到了朕,救起朕,照料朕,在这过程中,朕与你母亲两心相悦,就有了你……”


    尽管皇帝表现地十分欢喜,但慕晚仍然紧揪着心,担心皇帝陡然清醒,陡然翻脸。然她此刻,默默听着皇帝对阿沅说的话,看着皇帝面上的神情,感觉皇帝像坠在这场编织的梦境中出不来了,皇帝现在和阿沅说的,就是之前她有意和皇帝一起假想的另一种可能,皇帝像沉醉在这种可能里,也因此能够十分欢喜地接受阿沅是他的亲生儿子。


    阿沅迷迷懵懵地听着皇帝的话,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他静静地听皇帝说完了,但心里还是一头雾水,还是暂时不能接受生父死而复生且换了个人的事,心中有许多的疑问,就问道:“……那陛下为什么又不要我和娘亲……到现在才……”


    “……是朕的不是”,听孩子问这样的话,皇帝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抚了抚阿沅的面庞,又挽住慕晚的手道,“从前都是朕的不是,往后……往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


    一切都进展得太过顺利,顺利得让慕晚恍惚感觉自己身在一张迷网中,不是她在做一些事以达成目的,而是这张网在推动着她,推动着一切向前。在知晓阿沅身世的这天夜里,皇帝不但仍没有清醒过来,且还私下里主动和她提出,要给阿沅皇子的身份,要向天下人正式宣告,阿沅不是他的义子,而是他的亲子。


    深夜里仍在落雪,有轻轻的沙声打在窗上,也落在慕晚心底。慕晚目望着帐中的虚空,心中纷纷乱乱的,却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之后,方开口说道:“陛下不在乎名声吗?”


    “在乎,朕曾想做个千古留名的明君,希望朕死之后,史书工笔里,朕一世贤名,但……凡事总有取舍”,皇帝道,“跟朕的名声相比,朕更希望能给你和阿沅名分。”


    慕晚下意识将手从皇帝手中抽离,明知不该如此,明知此时该趁热打铁,就如宋挽舟所说,尽快促成此事,让皇帝这会儿说的话成真。但她不知怎的,不知是因为无法抛下谢疏临之妻的身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一时竟有退缩的冲动,明明她该继续下去,为了孩子们永远平安,也为了谢疏临的血仇。


    皇帝感觉到了慕晚的抗拒,但不知她是在抗拒她的名分,还是阿沅的,还是兼而有之。在知道阿沅的真实身世后,皇帝心中除了为有亲生儿子而狂喜,亦欢喜于他和慕晚之间有了一道永远不会断裂的连结。


    所谓治疗隐疾,只是一时的,当慕晚从愧痛中平复心境,她会退缩,会离开他,会此后一世都怀念谢疏临,心里不会有他半点位置,但因为阿沅,她将永远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因为他与她有一个孩子,他是阿沅的生父。


    定要恢复阿沅的皇子身份,不仅是为了江山社稷,也是为了阿沅,为了他自己。皇帝在沉默片刻后,仍是将手靠近了些,握住了慕晚的手,“阿沅既是朕的儿子,就应该成为皇子,应该有更加灿烂远大的将来,我们……不能够耽误他,也不能够耽误晟朝江山,阿沅是个好孩子,朕相信他在朕和先生们的教导下,将来会成为仁爱的太子,会成为一代仁君,造福于苍生社稷。”


    皇帝说的是真心实意的话,但也知,有了为了孩子、为了苍生这两大理由,慕晚应不会拒绝阿沅成为皇子的事,慕晚既然深爱她的孩子,自然希望孩子拥有更好的未来,不忍心拦阻孩子走上一条更加灿烂光明的道路,剥夺孩子本来就该拥有的一切。


    果然,慕晚虽仍是许久都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出声反对和拒绝,皇帝就道:“朕这几日,会着手安排相关事宜,接阿沅和你入宫。”


    96☆、


    第96章


    ◎你打算如何安排慕晚?◎


    凛冬时节,突如其来的一道圣旨,令整座京城,乃至晟朝天下,都似热油炸开了锅,圣上竟宣称宋沅乃是萧沅,乃是当朝皇子,是他与慕晚亲生的儿子。


    早在今年初,谢学士求娶慕晚之时,京城众人就将商妇慕晚的过去,扒了个底朝天,几乎人人都知道她那儿子宋沅,乃是她和亡夫宋扶风的儿子。然而一年时间不到,这孩子就从商人之子到学士继子再到圣上的义子,到如今,更是直接成了圣上的亲子。


    如果圣上所言不虚,岂不是慕晚尚为宋家妇时,尚是太子殿下的圣上,竟与商人之妻有私,使其有孕,并在那之后,抛下情人孩子不管?!


    荏苒经年,再在京中相逢,圣上也无与旧人相认之意,径为慕晚和谢疏临赐婚,任由自己的亲子,做了谢疏临的继子,直到谢疏临意外死去,才开始频频出入慕晚私宅,最终将所谓“义子”的外衣撕了,径宣告天下,萧沅乃他亲子,并要光明正大地将萧沅与慕晚接回宫中。


    与先帝相比,当今圣上无论是从前为太子时,还是登基为帝之后,在民众心中都是贤明之主,几乎挑不出任何错来,除了在子嗣这方面,好像是有点不顺。而今,圣上终于有子嗣了,但过往贤明的名声却要惹人质疑,至少,在私|通人妻这事上,圣上实在不能做天下人的典范。


    民间的议论,不仅涉及皇家,也似将谢家放在火上烤。本来谢循夫妇早猜想儿媳慕晚是和圣上之间有些不清不楚,他们在知晓圣上常去谢家别院后,更是在心中肯定了这种猜测,也因此,谢循夫妇平时从不往别院走,生怕哪日不巧撞上了圣上,就算谢夫人很是关心慕晚腹中的孩子,平日里也只是遣人送物而已。


    谢循夫妇都希望圣上和慕晚之间的事,不会被揭到世人面前,不仅是为了谢家的名声,他们也是可怜儿子死后的名声,不希望儿子死后,还要被人言推到风口浪尖,在地下也不得安宁。谢循夫妇都以为,慕晚和圣上之间的不清不楚,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的,哪里能想到可以追溯到几年前,甚至阿沅,竟然就是圣上的亲子。


    而宫中最为震惊之人,自是太皇太后。其实在皇帝将宋沅收为养子后,太皇太后有特地召见过这个孩子,她盼重孙盼了几年看不见,听说皇帝收了个养子,就将人召到永寿宫中,想着亲重孙没有,有个名义上的重孙,也能聊以慰藉。


    但在见了宋沅那孩子后,太皇太后不但没能更宽心些,反而心里更是唉声叹气了,因为太皇太后甚是喜欢宋沅的冰雪聪慧,想着皇帝要是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本来太皇太后将希望寄托在徐丽妃和谢淑妃身上,但这两人,一个辜负了她的疼爱和期望,一个则已不在宫中。对宫中其他妃嫔,太皇太后也没什么指望,想着明天开春,定要为皇帝再选秀一次,不管皇帝愿不愿意,但没想到今年冬天还未过去,皇帝就直接给了她一个重孙,还是个她心目中的好重孙。


    太皇太后深感震惊并难以置信,亲自将皇帝叫到跟前,询问皇帝事情的来龙去脉,再三告诫皇帝皇室血脉不可混淆,皇帝再怎么喜欢宋沅,也绝不可将养子混淆成亲子。


    对天下人,皇帝宣告几句即可,但对太皇太后,皇帝不能几句话就过去,只能跪在皇祖母面前,将他对阿沅说的那番话,又对皇祖母说了一遍。


    太皇太后还是难以置信,因皇帝的这番话里,似有着许多的疑点,就算皇帝说的一字不假,他与慕晚早在江州相识,慕晚还救过落难中的他,他与慕晚早有一段情缘,但依皇帝为人品性,他怎会在后来对慕晚母子不闻不问,还将与他有干系的女子,赐婚给谢疏临为妻。


    “朕并不知慕晚当年怀孕并生下了孩子,朕在今年初,一开始也没有认出慕晚就是当年那个女子……”皇帝在太皇太后还要深问时,径以自身性命向太皇太后起誓,道阿沅是他亲子无疑,请求皇祖母勿疑此事。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接受这件事,皇帝终于有了子嗣,还是个优秀的孩子,当然是好事,可怎么偏偏是以这样的方式,太皇太后人在深宫中,也知道此事能在民间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但无论如何,皇家血脉是绝对不能流落在外的,阿沅既是皇子,就一定要名正言顺地回到宫中。


    太皇太后让跪在地上的皇帝起来,问他道:“你打算如何安排慕晚?她这样的身份,放在四妃之下吧。”


    皇帝想要给予慕晚的身份,远远高出太皇太后所想,但却无法给予,因为慕晚不愿接受。慕晚同意恢复阿沅的皇子身份,但她自己,不想要有什么新的身份,不想要他给予的任何名分。


    皇帝这时只得道:“这事,朕还没想好,只是想着,先将慕晚和阿沅接到宫中居住,慕晚就要临产了,她在外面,朕不放心……”


    太皇太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望着皇帝的目光浮起惊疑,“慕晚腹中的孩子……”既然阿沅是慕晚尚是宋家妇时怀上的,她现在腹中这孩子,不会也是……太皇太后不由抬手指着皇帝,指尖微微颤着,“你……你和哀家说实话,慕晚快要生下的这个孩子,是不是……是不是也是……难道你还……”


    皇帝编造的江州旧事,虽也有悖礼教,但多少还有点情有可原,毕竟慕晚是被逼嫁进宋家,嫁给一体残无能的丈夫,毕竟他危难时蒙慕晚搭救,因此与慕晚有一段情缘也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慕晚是谢家妇时,皇帝与他的表嫂暗地里私|通,那其中之恶劣,就远甚于前者了,至少,太皇太后肯定接受不了。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皇帝不怕自己被叱罚,但生怕皇祖母惊气出好歹,只得连忙扶住皇祖母并道:“慕晚腹中是谢疏临的遗腹子,皇祖母勿要多想,若不是谢疏临意外逝世,朕也不会将这段旧事拿出来翻说,会一直瞒下去……”


    “……怎能一直瞒下去,皇室血脉怎可流落在外呢”,太皇太后轻斥了一声,稍定了定神,又叹了口气道,“你当初就不该赐婚!”


    “是是。”皇帝对皇祖母这话深以为然,若是他当初不下那道赐婚旨,许多事都不必到现在这局面,谢疏临或许也不会身死异乡。


    事到如今,悔也无用,皇帝只能接受现实,并珍惜往后余生,庇护他所珍爱的人。皇帝希望能成为慕晚的家人,但既然慕晚现下坚持不要任何名分,他也没有强求,人世长远,他可徐徐图之,毕竟他与慕晚有一个孩子,毕竟慕晚是深爱孩子的母亲。


    在入宫前,慕晚私下里与宋挽舟再见了一面,阿沅的真实身世揭开之后,宋挽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以看望嫂嫂侄子的名义,常与她走近。慕晚与宋挽舟选在慕记绣馆相见,并想顺道处理好绣馆的事。


    从春日里,慕晚就被诸事缠身,根本无暇打理绣馆,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都将绣馆事务都交给了二掌柜琼芳,在将来,慕晚也明显没有时间和心思再料理绣馆,慕晚心里压着太多事,就想将这间绣馆彻底转给琼芳,但琼芳跪不敢受,说了许多愿为她打理的话。


    慕晚是谢疏临的妻子时,琼芳等绣馆绣娘,还能和她像从前一样说说笑笑,但当阿沅是皇子的事传开后,琼芳等对她便是一万个恭谨与小心。慕晚无法,只得请琼芳等人起来,暂时搁置了转让绣馆的事,并让云琴不必跟着,一个人来到了绣馆后院。


    后院里慕晚与阿沅曾经居住的房间,还一切如旧,琼芳等日常有令人打扫,室内陈设俱无尘埃,绣架旁犹搁着许多丝线,似她离去之时。曾经,她就是坐在这里绣制了嫁衣,回想当时满心甜蜜憧憬,慕晚心中凄楚,她拿起丝线,在满心哀思缠结时,不自知地将丝线都缠在了手上,勒缠得手指通红也不觉疼。


    直到有一双手从旁伸来,一手轻捉住她的手,一手将缠在她指上的丝线慢慢松解开。慕晚微抬眸看向宋挽舟,这些时日里,她想了许多许多,却越想越是混乱,像身处在一场迷雾里,四*处摸不着边。


    97☆、


    第97章


    ◎让她像公主一样长大。◎


    曾经宋家书斋中的少年,尽管性情沉静,但眉宇间犹略有青涩,而今眼前的年轻男子,比之从前,越发地不显山不露水。


    情理上来说,慕晚该与宋挽舟走得亲近,不管是为从前在宋家的旧谊,还是后来在京中宋挽舟对她和谢疏临的帮助,她都该与他关系更亲厚些,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始终觉得与宋挽舟隔着一层隔膜,哪怕在谢疏临死后,宋挽舟对她推心置腹成那般。


    “小叔……挽舟……”慕晚不知该怎么表达心中的感觉,话语也似融在迷惘的雾气里,“……有时候你站在我面前,我却觉得你像画中的人……”


    宋挽舟微微一笑,他为慕晚解开了绕指的繁乱丝线,有几缕丝线却混缠在了他的掌上,宋挽舟慢慢绕解着时,又听慕晚问道:“你与长乐县主过得好吗?我好像从没问过你这件事。”


    这些时日里,慕晚想了许多,在心思最是纷繁混乱时,忽然注意到她旧日的小叔宋挽舟,其实还有另一个身份,即长乐县主的丈夫。


    因为太皇太后的护佑,齐王仍然活着,近几年都被圈禁在天寿山皇陵,那份遗诏,也许齐王本人是知情的,齐王的亲信也是知情的,齐王的亲信是在皇帝登基时被剿灭干净了,但是齐王的至亲——长乐县主,依然还好好地活在世间,长乐县主,知晓那份遗诏的存在吗?那份遗诏,真的被烧毁在那场大火中吗?长乐县主,真就甘于现状吗?


    无边无际的迷网迷雾中,像有两种可能在慕晚心中纠缠,她不应该相信皇帝,她该相信宋挽舟才是,从过往种种事迹中,她都该做出这样的选择,可她为何心中总在迟疑,是因为皇帝近来的行为,总是出乎她的意料,还是因为皇帝看她的眼神,竟越发像谢疏临看着她时。


    在听到慕晚的发问时,宋挽舟解线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淡笑着道:“无所谓好与不好,这桩婚事是天家赐下,既是天家的旨意,我等凡人只能遵从。”又道:“嫂嫂虽如今已是皇子的母亲,但若不走到那至高之处,高一些,低一些,都依然无甚区别,依然是要仰人鼻息、任人主宰。”


    宋挽舟轻低的嗓音,像是在有意蛊惑人心,却也像是真的从他心中剖出,不含一丝杂质,“嫂嫂若是疑我,尽管相疑,我只是想告诉嫂嫂,我是真心实意希望嫂嫂真正走到那最高处,那般,才是将自己的命真正地握在了手中,也将自己所爱之人的将来,真正地握在自己手中。”


    “这番话,我愿以性命起誓,绝无半句虚言”,宋挽舟面上淡淡的笑意,似浮沁到他眸中,真切地闪着幽光,他眉眼微弯,第一次同她微露出略有半分狡黠的神色,“我好像从未告诉嫂嫂过,其实,我是个很惜命的人。”


    绣馆后院中有株杏树,在寒风凛冽的时候,早已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宋挽舟离开之后,慕晚原也要离开绣馆,却在走至这株杏树下时不由驻足,春日里,谢疏临曾在这株树下等她和阿沅回来,那时看到谢疏临身影时,她因欢喜雀跃跳动的心,如今像已沉寂在了胸腔中,虽仍然有呼吸跳动,但这一世,都不会再翩然跃起,春日翩飞的蝴蝶,不会活在凛冬的时候。


    不知在树下倚站多久后,身后有步声渐渐走近。慕晚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想回头,像心中仍抱有一丝明知不可能的希冀。确实不可能,落下的嗓音,不是来自逝去的人,而是来自皇帝,皇帝将一道披风披在了她肩头,说他是来带她和阿沅进宫的,因听说她来了绣馆,就让人带阿沅先进宫,自己从别院过来找她。


    新披在身上的紫貂披风,犹有暖热的温度,是刚从皇帝身上解下来的。慕晚手拢着披风,回头看向皇帝时,双手又被他捉住,皇帝用手捂着她的冰凉的手,朝她手掌呵着热气,又道:“我们快上马车吧,车中暖和,在寒风中站久了,小心染了风寒,再有一个月左右,你就要临产了,这时候一点小病都不能有。”


    慕晚未立即移动步子,而是静静看着皇帝的动作,片刻后似感叹道:“陛下待我真好……”又轻轻说道:“陛下这样,让我对从前更是愧疚万分……”


    “不是说了,以前的事,都‘一笔勾销’吗?朕亲手写下的金口玉言,还能作假?!”皇帝手挽着慕晚,带她在雪地里慢慢往院外走时,听慕晚又轻声问道:“我听说,刑部调查有定论了?”


    “……是”,皇帝脚下步伐微顿了顿,又嗓音如前地接着道,“是意外火灾,几拨人马轮番调查,都是这个结果。”皇帝安慰慕晚道:“人生天地间,天命难违,谁也不能避免,谢疏临的不幸与你无关,你勿要为此多想自责,你就快要生产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旁的都不要再多想。”


    慕晚没有再问说什么,像是将他的话都听进了心里,静静地随他向外走着,皇帝将慕晚的手挽得更紧,扶她出门上了马车,让她将沉重的身子倚在他的身上,亲吻了下她的眉心道:“要是累倦,就先睡一会儿吧,等到了宫中,我再唤你。”


    慕晚轻轻“嗯”了一声,在他肩畔阖上了双眸,皇帝仍将慕晚的手拢在掌心暖护,许多事情,不是不可疑,但此刻拢在他手中的手,是这样的温暖柔软,他不愿放开,也无法再放开。正如谢疏临生前定隐瞒了慕晚一些事,他也有一些事,自私地不想对慕晚言说,慕晚曾说他不懂得情爱,如今他已懂得了,因而理解了慕晚从前对他的抗拒,理解了谢疏临的隐瞒,也明白了爱是狭小自私的,容不下第三个人。


    凛冬的大雪又落了几场后,这多事的一年终于走至尾声,来年正月,紫宸宫中响起了清亮的孩童哭声,太皇太后盼这哭声盼等了多年,却等来了这样一声,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感叹是天意如此,总归皇帝已经有了亲生的儿子,太皇太后叹息之余,心里也没那么多的忧愁。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天气不佳时,几乎不出永寿宫,却在这时节尚冷时,亲自去紫宸宫看了新出生的女婴一眼,颇有兴致地将婴孩抱在怀里,给婴孩戴了长生锁,又问皇帝和慕晚,为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因太皇太后心慈,体恤慕晚生产疲惫,令慕晚不必起身接驾,慕晚遂是躺在榻上回话,声音虚弱地说道:“回太皇太后娘娘,臣妇与陛下,为她取名‘韫宜’。”


    太皇太后轻刮了下婴孩粉嫩的鼻子,含笑问道:“是哪两个字?”


    皇帝怜惜慕晚产后虚弱,希望她歇神休养,就赶在她之前,替她向太皇太后回话道:“是韫玉的韫,相宜的宜。”又将那两个字,具体写予皇祖母看。


    “端庄娴雅,像是个公主的名字。”太皇太后不由笑说了这一声后,自觉失言,静了片刻,却又忍不住冲怀中女婴唤了一声“韫宜”,见女婴仿佛知道是在唤她,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人看,不免对这婴孩有些爱不释手。


    但坐了些时候后,太皇太后还是将女婴交给了专门照顾的嬷嬷,扶着侍女的手起身,说是有些乏了,让皇帝送她回去。皇帝虽一心惦记着慕晚和孩子,但也不能不做个孝顺的孙儿,就令宫人好生侍奉慕晚,让阿沅陪在他娘亲和妹妹身边,亲自搀扶着皇祖母的手臂,向外走去。


    “等这女孩儿满了月,就把孩子送还给谢家吧”,在走出寝殿殿门时,太皇太后对皇帝说道,“既然是谢家的孩子,怎么能养在宫里。”


    皇帝道:“……朕可以收她为养女,让她像公主一样长大。”


    “就算你有好意,你要也要替谢家夫妇想想”,太皇太后道,“这孩子是谢疏临留下的唯一血脉,谢家夫妇难道不想含饴弄孙,亲自抚养这女孩儿长大吗?!谢疏临没了,这女孩就是谢家唯一的后人,你硬把孩子留在宫中,让他们老两口连个念想都没有,每天的都想着儿子没了的事,心里该有多难受,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他们就熬不住了。”


    见皇帝不语,太皇太后又道:“还有,等慕晚身子好些,就让她搬出紫宸宫吧。”本来对慕晚住在紫宸宫这事,太皇太后就十分反对,是皇帝坚持如此,太皇太后一把年纪,不想和孙儿吵嚷,才随了他,想着等慕晚生完孩子再说。


    太皇太后现在就道:“莫说慕晚现在什么身份都没有,就算是皇后,成天住在紫宸宫也不合规矩,你到底对慕晚是个怎样的安排,怎么到现在还不册封?”


    应该不是想着留子去母,觉着慕晚出身不佳,想只留下儿子,将慕晚送到皇家道观祈福之类,不然也不会将慕晚接到紫宸宫中安胎生产,太皇太后心想,大抵是她之前的提议,不合皇帝心意,皇帝觉得四妃之下的位份太低,但又不想忤逆她,所以一直拖着这事。


    “先封个修仪、充容之类,依她的出身,这已经不低了,你若想晋封她,等过几年封她为妃。”太皇太后又劝了几句后,看皇帝还是不说话,心中不由浮起不妙的预感,“你不会是想……”


    98☆、


    第98章


    ◎我的孩子们呢?◎


    “不可……万万不可!”不待皇帝回话,太皇太后就已从皇帝的沉默中听到了回答,对此,她震惊之余极其反对,令皇帝立即打消这荒诞念头,“中宫最要紧的是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你和她的那些事,天下人议论至今还未消停,她登后位,如何服众,如何能为天下表率?!这事,你想也不要想!”


    皇帝怎能不想,只是这会儿见太皇太后着急得说话嗓音都微微发抖,担心皇祖母会将身子急坏,只得将话憋在心里,只是先草草说了一句,“您不要着急,她……她不愿意……”


    太皇太后乍然间还未反应过来皇帝这话什么意思,等想明白后,心中登时浮起惊奇,天下间竟有女子肯主动舍却皇后的宝座,太皇太后不可思议地叹道:“……她倒是懂事。”又瞪了皇帝一眼,“你也懂事些吧,都是当皇帝的人了,哀家一把年纪,还要为你操心。”


    皇帝不想再和太皇太后谈论这事,免得皇祖母非逼他起个誓什么的,就笑说道:“朕已有子嗣,皇祖母不必再为朕操心,倒是长乐,皇祖母若是得空的话,得和她好好聊一聊。”


    皇帝厌恶罪人霍氏的子女,平时从不主动在她面前提及,太皇太后正感诧异时,又听皇帝说道:“长乐近来似乎心思有点浮动,需得敲打敲打,朕对她,已是网开一面,如果她不知感恩,不知悔改,又牵扯上什么人,犯下什么弥天大错,到时即使皇祖母有心相护,恐怕国朝律法也难容。”


    太皇太后对一众孙辈都十分慈爱,当初是拼着绝食,才在皇帝那里硬保下了齐王的性命,并让长乐没有被废为庶人,太皇太后希望孙女在她死后也能长乐无忧地过完一生,还为孙女挑了夫婿、建了府邸等,孙女平时在她面前也甚是乖巧可怜,不似皇帝这会儿说的那般厉害。


    可能是私下里有什么怨怼之言,被皇帝的人听到了吧,毕竟母兄是因为皇帝才有那般下场,长乐心里怎么可能一点怨气也没有呢。太皇太后也未往深处想,就道:“哀家知道了,会好好说说长乐的,你也别再拖延,尽快让慕晚搬出紫宸宫吧,还嫌天下流言不够多吗?!”


    又看皇帝心不在焉的,明显心里惦记着寝殿内的慕晚和孩子,太皇太后就叹了一声道:“行了,不用送哀家回永寿宫了,快回去吧。”见皇帝答应了一声后,就迫不及待往回走,好像是个心急火燎的少年,辇上的太皇太后绷不住笑了起来,心叹皇帝这般,倒好像慕晚真生了个公主、又生下了他的女儿。


    皇帝快步走回寝殿中时,见侍女正遵从慕晚的吩咐,将襁褓中的女婴,抱放到了她的枕边,慕晚侧首看着孩子,阿沅也趴在榻边看着妹妹,慕晚面上犹有生产后的疲惫,但凝看女婴的双眸却透着欢喜,欢喜的涟波在她眸中静静流漾,像是要沁出晶莹的泪意来。


    孩子的名字是慕晚取的,且慕晚在取名时,并没纠结迟疑、耗费什么时间,好像“韫宜”这女孩儿名字,是她很久之前就同谢疏临商议好的。皇帝心里这般猜测后,将他另想好的几个名字都咽在了心里,既韫宜这名字,近似是谢疏临的遗愿,他如何能更改剥夺。


    慕晚定希望这孩子是谢疏临的女儿,但这女孩到底是谁的女儿,现也说不清,不仅说不清,皇帝心里也想不清,他一边希望谢疏临有后,一边又希望这女孩儿是他和慕晚的女儿,不过毋庸置疑的是,无论这孩子生父到底是谁,他都会疼爱这孩子,把她当成亲生女儿。


    皇帝走近前去,陪了会儿慕晚和孩子们后,将襁褓中的韫宜抱给了喂养的嬷嬷,皇帝劝慕晚道:“宫人们会照顾好韫宜的,朕也会照看着,你安心休息吧,好好睡上一阵。”


    慕晚身体十分倦痛,起不了身,只能眼睛看着皇帝道:“我想请求陛下一件事……”


    不消她说,皇帝也知慕晚想请求什么,立即就道:“朕不会将韫宜送回谢家的,朕知道你舍不得,朕也不舍得,阿沅也是。孩子怎么能没有母亲呢,韫宜一定会在你身边长大,朕特下一道恩旨,允许舅舅舅妈往后可以常进宫看望韫宜就是了。”


    “多谢陛下。”慕晚实在是累极了,纵然心中似乎还有许多的不放心,但经历长时间生产的身体疲惫,让她此时无力再去说些什么,更别提去深想一些事情,在不久之后,就昏沉地睡了过去。


    只是睡得虽沉,却也不是十分安稳,慕晚没有坠入长久的梦境中,但睡梦里,总有些片段乍然闪过、浮浮沉沉,一时是宋挽舟为她解线的那双手,一时是谢疏临在春日杏树下的身影,又一时,是皇帝在秋夜灯下望她的眼神,她伸出手去,似是想追逐谢疏临的身影,可是一切都陷落了下去,她一脚踩空,自己也骤然睁开眼来。


    帐中幽茫,帐外灯火隐约,似乎殿外已是深夜时候了,慕晚略动了动身子,即有几名侍女迅速掌灯靠了过来,撩起帐帘,询问她身体有何不适,是否口渴腹饥,是否想要起身等等。


    “我的孩子们呢?”慕晚问道,“阿沅……还有韫宜?”


    慕晚虽是皇子的母亲,但目前尚未被册封任何位份,紫宸宫宫人平日对她,只能够以“夫人”称之,这几名宫女这时就道:“回夫人话,殿下和小姐都在外殿,陛下也在外殿。”


    又有宫人说要去通报陛下,像是皇帝曾吩咐过,若是夫人醒来,要立即通报。慕晚拦住了这名宫人,让不必通报,她手撑着床沿,在侍女们的扶助下起身下榻,在身上披穿了件厚衣裳后,就慢慢向外殿走去,并让宫人们不必跟随。


    慕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在深夜里,几乎落地无声地走向了通往外殿的垂帘,她微掀起垂帘一线,见皇帝和阿沅都在韫宜的摇床旁,一边一个,一大一小两只手,一起轻轻地摇着那张摇床。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阿沅轻若气音的话语也能传入慕晚的耳中,“睡着了”,阿沅轻轻地对皇帝道,小心翼翼地将嗓音压到最低,生怕会将摇床里的妹妹吵醒,他微皱着眉看着这会儿睡熟的小妹妹,忍不住低低地咕哝了一句,“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嚎哭起来,也像是能将屋顶震翻了吗?”


    这话,皇帝半点回答不了,他对阿沅这个孩子,欠缺多年应该教养照顾的人父职责,皇帝沉默时,又听阿沅低声说道:“要是谢爹爹没有出事就好了,谢爹爹要是看见小妹妹出生,一定……一定会很高兴……”


    阿沅想念他的谢爹爹,皇帝又何尝不思念他的表兄,他静默片刻,问阿沅道:“你娘亲,有没有对你说过些什么?关于朕的,关于谢疏临的,在你谢爹爹死后。”


    阿沅道:“娘亲让我不要太伤心,让我待父皇像待从前谢爹爹那样,娘亲说,这样是在保护我,她希望我平平安安地活着。”


    帘后的慕晚,默然望着皇帝面上的神情,见皇帝在阿沅的话后忽然神色微凝,正心下不安时,却见皇帝着急地道:“快……快摇,好像又要醒了,别吵醒了你娘。”


    却还是醒了,摇床中的女婴发出了几声不快的轻哼,虽还未到响彻屋顶的程度,但已有愈发洪亮的趋势。皇帝摇不睡女婴,只得手忙脚乱地将女婴抱在了怀里,一边拍她的背,一边转着圈儿。


    99☆、


    第99章


    ◎过来,皇后。◎


    “乖乖……快睡,快睡……别将你娘吵醒了……”皇帝轻轻哄劝的声音,似是深夜里星星轻落在湖水里,孩子在他的拍哄中渐渐安静下来后,皇帝也未将孩子放回摇床中,而仍是抱在他的怀里,抱着孩子在殿中轻步地来回走着。


    慕晚无声地放下了垂帘,想起多年前她刚刚捡到皇帝的那一晚,纷繁的现实与过往的时光,都像浸在那夜的深水中,将她的心糅杂揪搅如破碎的倒影,她好像做错了一件事,又好像一直以来都做错了,从很久之前就是,一步步错到现在后,不知该往何处走,生怕再走一步,又踏进错误的深渊,将更多的人,牵扯进她的错误中,并为之付出无可挽回的代价。


    慕晚像被心中的犹疑绊在了原地,但无常的世事,不会停滞不前,不过短短几日后,太皇太后就忽染急症,本只似风寒之兆,却没几日就急剧恶化,病情甚重,皇帝放下朝事,也无暇回紫宸宫,每日都在永寿宫中侍奉汤药、照顾皇祖母,慕晚感念太皇太后恩慈,也想往永寿宫中看望侍奉,但皇帝令她在紫宸宫休养,她与一双儿女俱不得出紫宸宫半步。


    先前皇帝待她甚是宽和,曾说不限制她出入宫廷,但在太皇太后陡然病重后,皇帝的态度也忽然翻转,紫宸宫禁令森严,慕晚不能离开半步。每日里,慕晚只能在紫宸宫陪伴儿女,并与阿沅一起,为太皇太后祝祷,盼着太皇太后病情好转,在一日日的守等中,慕晚心中也积起更深的疑虑,为皇帝对她骤然转变的态度。


    既能从处境艰危的太子,成为如今大权在握的帝王,皇帝岂是等闲之辈,又岂是能轻易瞒哄得了的,也许皇帝忽然醒觉过来了,发现她在谢疏临死后,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刻意。


    皇帝会如何呢,慕晚无法预料,她完全无法预料皇帝的行为,她曾经以为让皇帝收阿沅为义子这事,会十分艰难,却轻易就办到了,也曾担心皇帝在知道阿沅是他亲子后,会对阿沅怒下杀手,却见皇帝承担起了人父的职责,甚至对身世不明的韫宜,皇帝也是那样地喜欢和疼爱。


    皇帝的所做作为,一直在出乎慕晚的预料,在慕晚以为,自己似乎就要触摸到那背后的缘由时,皇帝却又像忽然变了。慕晚被困在紫宸宫中,接触不到任何外人与外界消息,唯能等待而已,在阿沅问她,为何父皇不让她们离开紫宸宫时,慕晚也只能道:“也许他是怕我们染了病气。”


    阿沅相信了她的说法,但还是想去永寿宫中,因为他不怕生病,他想亲自看望照顾曾祖母。“怎么突然就病得这样厉害”,阿沅又是担心又是不解,“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一旦有病症,就容易病势沉重”,慕晚安慰阿沅道,“但宫中有许多的好大夫,我想太皇太后的病情很快就能得到缓解,太皇太后会渐渐病愈的。”


    阿沅点了点头,又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为太皇太后祝祷。然而孩子的诚心与太医们的医术,俱未能挽回太皇太后的性命,几日后,太皇太后溘然离世,丧仪由皇帝亲自主持,棺椁停于宫中太仪殿中,国丧祭祀时,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俱至太仪殿哭临祭拜。


    紫宸宫的禁令这才解除,慕晚这才能与阿沅走出紫宸宫中,这也是自阿沅身世大白后,慕晚第一次以皇子之母的身份,出现在宗亲朝臣面前。只是虽是皇子之母,慕晚因没有任何位份在身,在祭祀之时,只能如仪站在众妃嫔最末,遥遥地看向太皇太后的灵位,与棺椁旁身着丧服的皇帝。


    自太皇太后病后,慕晚就未再见过皇帝,这是这些时日以来的头次相见,她见皇帝不仅仅是神情悲伤憔悴,像身体也被沉重的悲伤压垮了不少,整个人竟有几分像强弩之末在硬撑着,皇帝在朝太皇太后的灵位磕头起身时,甚至脚步微有踉跄,若不是陈祯在旁手快地搀扶了一把,皇帝似是都没有余力站起身来。


    不知皇帝是哀伤过度,还是因长期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太皇太后,将自己累出病来了。慕晚在心里猜想着,并不由浮起担忧时,见皇帝招手让阿沅到他身边,皇帝令阿沅跪在太皇太后灵前,祭拜曾祖母。


    慕晚在人后,默默看阿沅在三跪九叩后,站起身来时,眸中已噙满了泪珠。阿沅是个十分重感情的孩子,即使与曾祖母相认时间也就两个月左右,但仍是为曾祖母的离世感到真切的悲伤。


    而其他皇室中人,也多曾感受到太皇太后的恩慈,面上也俱是哀凄之色。向来被太皇太后疼爱的长乐县主,这会儿哭得不能自已,若不是她的丈夫宋挽舟扶着她一条手臂,长乐县主似是能当场昏厥过去。


    慕晚在看向长乐县主时,目光与宋挽舟交接了一瞬,她下意识感觉到了寒冷,也许是因为她站的位置太靠后,已快到太仪殿殿门之外,身受着殿外廊下料峭的寒风。


    慕晚不由轻抚了抚手臂时,见远处皇帝的目光,越过殿中一众人等,朝她看了过来。“过来”,皇帝嗓音沉哑,透着几分硬撑的虚弱无力,但仍似雷霆万钧,降落在太仪殿中,“过来,皇后。”


    殿中寂静,却又似无形中腾起了惊涛骇浪,激荡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中。慕晚怔愣在原地,未有任何动作时,见皇帝朝她走来,皇帝甩开了陈祯意欲搀扶的手,尽管身形微有踉跄,但还是亲自一步步地朝她走了过来,走到了她的身前,在一众皇室宗亲、后宫妃嫔、文武百官面前,牵挽住了她的手。


    “随朕来,皇后。”皇帝的这一声,落在慕晚耳中,已有近似恳求的意味,慕晚因皇帝走到她跟前,比先前看得更清楚,皇帝的面色十分不好,不仅仅似有病态,还似有几分灰败之色,竟像是……病入膏肓之人。


    皇帝身体像已极度虚弱,但牵着她的那只手,牢牢地没有松开,他牵着她,慢慢地穿过如潮水退开的人影,将她牵到众人之前,令她位居后宫之首,他像是还有话要说,却在微张口时,面色一变,突然侧过身去,咳喷出一口血来,鲜红的血液喷落在太皇太后的棺椁上,也有几滴,飞溅在慕晚的面颊上。


    牢牢紧牵着她的那只手,终是无力地松开了,慕晚见皇帝昏倒在了太皇太后的棺椁旁,见阿沅哭着扑了过来,见文武百官、宗亲妃嫔等皆如潮水汇聚了过来,四周惊慌嘈杂的声音像是震天的海浪,将她淹没在深海的正中心,慕晚听不清自己心中的声音,只是在骇人的血色中,终是俯身抓住那个人的手臂,一声声唤道:“陛……陛下……萧离……萧离!”


    对晟朝子民来说,去岁已然是十分多事的一年,而今年竟比去岁更加要不太平,才正月刚过,宫中就大事频出,先是太皇太后骤然病逝,其后圣上似也因悲伤过度,骤然病倒。太皇太后的丧事,转由德高望重的皇亲端王主持料理,前朝要事则压在几位阁臣身上,圣上虽放下一应俗事,每日在紫宸宫用药静养,但身体状况仍似无任何好转,不仅没有好转,传闻中还每况愈下,药石无灵。


    100☆、


    第100章


    ◎是何人谋害陛下?◎


    太皇太后年迈体虚,陡然急症病逝,尚在情理之中,但皇帝方才二十余岁,一向身体康健,就算是因为失去至亲,悲痛到难以自持,也不至于忽然就病到这般地步,慕晚不由猜测皇帝的病情笼罩在阴谋的暗影中,但皇帝在醒来后,并未大张旗鼓地派人深查,不知是否是因为已经无力为之。


    自那日昏倒在太皇太后灵前后,皇帝病势愈发沉珂,他人虽苏醒过来了,但身体每况愈下,渐竟卧床难起。慕晚多次向太医询问皇帝的具体病情,但太医们像早有御命在身,皆三缄其口,只是每日沉默诊视、煎煮药汤。慕晚不通医理,也不知那些药汤具体有何作用,但感觉皇帝的身体,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慕晚也不能时时见到皇帝,总管陈祯常将她和孩子拦在天子寝殿之外,皇帝在回到紫宸宫后,就让她和一双儿女迁出了之前的寝殿,另住在紫宸宫内东侧的清和堂中,常常慕晚带孩子去看望时,陈祯都会委婉劝退,或说圣上正睡着,不能打扰,或说圣上担心她们染了病气,请她们暂先回去。


    偶尔能进寝殿时,皇帝也看起来病势越来越沉,像生机在渐渐流逝,已让慕晚不能不往“死”之一字上想。曾经,在认定皇帝就是杀害谢疏临的凶手时,慕晚心中恨彻,真盼着皇帝以死偿命,但如今,她的那份“认定”早就模糊起来,她心中的怀疑摇摇颤颤,再想到皇帝或许真的会死时,慕晚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像过往的一切都搅乱在心头。


    慕晚在迷茫煎熬的等待中度日如年,直到这天,总管陈祯来到清和堂,说是圣上要见她。这是皇帝自昏倒醒来后,第一次要主动见她,慕晚听见,就要起身过去时,心中又涌起深深的不详之感,脚步顿在原地,僵凝了好一会儿后,开口问陈祯道:“……陛下有好转吗?”


    陈祯神色黯然地轻摇了摇头,又道:“娘娘快去吧,陛下正等着您呢。”虽还没有任何正式册封,但自那天在太仪殿,皇帝唤她为“皇后”后,紫宸宫宫人皆已对她改口,不再称呼“夫人”,而是“皇后娘娘”。


    慕晚心中抗拒这一重身份,她只想做谢疏临的妻子,无论谢疏临生死,无论她自己生死,但这种时候,也无暇去纠正一个称呼,她就要去往皇帝寝殿时,见阿沅也跟了过来,说要一起过去,阿沅眼巴巴地望着她道:“我很担心……”


    慕晚原是要带阿沅一起过去,陈祯却拦住了,说是圣上这会儿只想见她,大抵是有些话,只想对她说。慕晚只能将阿沅劝留在了清和堂中,让阿沅陪伴襁褓中的妹妹,自己一个人走进了皇帝的寝殿。


    寝殿内帷幕静垂,像是侍从太医等,都已被皇帝屏退出去了,只有无边无际的酸苦药味,沉沉地弥漫在其中。慕晚走至皇帝榻前,见皇帝靠枕倚坐着,他苍白的面容缺少血色,望她的眸光却蕴着淡微的笑意,尽管似是虚弱无力,但还是微微抬动了下手臂,示意她坐在他的榻边。


    慕晚走近前去,靠着榻沿坐在皇帝身前,自去年初再次见到皇帝,她何曾见过皇帝这般模样,那个年轻气盛的天子,气急时十分蛮横骄狂的天子,像是完全被病情压垮了,慕晚望着这样的皇帝,不知要说什么好时,听皇帝先开口说道:“朕现在这般虚弱模样,是不是很像当初你刚捡到朕时?”


    皇帝说这话时,轻低的声音犹带着淡淡的自嘲笑意,令慕晚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她咬抿着唇,无法言语时,又见皇帝深深地看着她,眸光复杂惆怅,“当年那件事,朕一直欠你一句话,无论如何,你是救了朕,朕该对你说一声‘谢谢’……”


    “……不……不,陛下”,在这等情境下,慕晚愈发无地自容,“那时陛下伤得并不十分严重,纵是在岸边无人管问,我想陛下也会吉人自有天相的……我那时并没有纯粹救人,只是为了我的一己私心……”


    “可是私心的结果很好”,皇帝打断她自责的话道,“阿沅是个很好的孩子,只是因为年纪小、心肠软了一点,等假以时日教导,他会是个好太子,好皇帝,来日可以守成江山、造福社稷苍生。”皇帝低低的叹息,落在慕晚的耳中,“只是朕恐怕不能慢慢亲自教导他了。”


    虽已有预感,但真听皇帝亲口这么说,慕晚仍是心惊得难以言表,她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就听皇帝轻声说道:“朕中了奸人的歹计,中了奇毒,这几日虽太医们皆已竭力救治,但朕好不了了,药汤只是续吊着朕的性命而已,并且吊不了多少时日,往后,朕昏睡的时间,会越来越长,朕应会在昏迷中死去。”


    “朕要在尚有意识时,为你和*阿沅还有韫宜,铺好往后的路”,皇帝挽住她手的动作,没有多少力气,却蕴着坚定的决心,“那边的书案上,放着册封皇后的圣旨、金册与金宝,朕早就备好了这些,早在朕刚接你进宫的时候,朕知道你先前为何不肯要皇后的位置,可是现在,你一定要做皇后,为了阿沅。”


    皇帝道:“阿沅是朕唯一的孩子,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太多想要掌权的人,都会想将年幼的阿沅控在手中,你如果不做皇后,朕后宫里那些有家族倚仗的妃嫔,就会在前朝的支持下,争着做阿沅的母亲,你仅仅拥有生母的身份而没有任何位份,不但争不过她们,还可能死在谋算之下,你必须成为皇后,才能保护自己,也亲自保护阿沅和韫宜,你难道忍心见阿沅被人夺去,成为他人弄权的傀儡吗?!”


    做母亲的,如何能忍受被人夺去孩子,能忍受自己的孩子被他人操控利用。慕晚无法反驳皇帝的话,清楚在皇帝病沉甚至病死时,成为皇后,是她能保护儿女的唯一手段,是她将阿沅推到了皇子的位置上,无论如何,她都必须保护好阿沅,为此,哪怕必须抛却她原先的坚持。


    皇帝说他是中了奇毒,是从何时开始,在太皇太后病重的时候吗?太皇太后的死因,是否也有阴谋作祟?事情,会否与宋挽舟有关,与长乐县主有关?慕晚心中有太多的疑惑和担忧,却又因种种顾虑,不知能向皇帝问说多少,就只能问道:“是何人谋害陛下?”


    “朕以为在登基时,已将齐王党连根拔起了,却还是大意了,让一些漏网之鱼活到如今,那些人协助齐王逃出皇陵,还狠狠地反咬了朕一口”,皇帝道,“若不是宋挽舟暗中通报,朕应已中毒更深,恐怕早就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慕晚正怀疑宋挽舟与阴谋有关,却陡然从皇帝口中听到宋挽舟的名字,且听皇帝言下之意,好像是宋挽舟反水了长乐县主与齐王党,转而密报投诚于皇帝?!


    慕晚正为此惊怔无言时,又听皇帝说道:“往后朕就只是一个等死的人,无力再顾及朝政,诸事都要交托于你,前朝魏成等几位老臣对朕忠心耿耿,你可放心用他们,不必急着对长乐等人动手,且让他们自以为谋算无遗,任他们看轻孤儿寡母,在朝中奸佞皆忍不住冒头时,再将他们连根拔起,一网打尽,相关事宜朕已密嘱于宋挽舟,他会帮你。”


    【作者有话说】


    戏精狗皇帝说了一章的狗话,临近结局,收尾码字速度比较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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