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食盒


    宛平县衙中, 韦县令带着六七十名里长们,把县衙挤个满满当当,正在等候谢次辅巡查。


    林蕴乍一看到这么多人, 庆幸当初选择找户部当靠山, 没有头铁地非要一个人单打独斗,否则光通知一个县的里长, 别的事不用干,半个月就过去了。


    韦县令面上兢兢业业得很,弯着腰把手上的报帖递给谢钧:“恭迎谢次辅,次辅之前下达的让百姓们整理麦田等待春种, 第一时间收到命令, 下官就传达给宛平百姓了。”


    谢钧一打开报帖 , 看着上面写着【承德十九年二月初三, 得户部劝耕令一道, 谕令本县清整田地, 以待春播。臣已于二月初七传达里长甲首,令其转告乡民。各乡通晓, 循例办理, 尚无异议。】


    这报贴谢钧看得发笑, 选择第一站来宛平,就是因为韦良是范光表那边的人,好声好气地叫他做事, 定是阳奉阴违。


    上次在宛平县衙, 给韦良这厮留点面子,纯粹是因为裴合敬的事不归谢钧管,如今涉及户部农桑之事,韦良难不成还以为他谢钧是随便几句就能糊弄过去的?


    小人畏威不畏德, 谢钧一点好脸色都不给,“啪”得一声直接把拜帖摔在韦良脚下。


    方才还在打招呼,转眼摔摔打打,林蕴被这变故惊得眉毛一跳,默默往后退了半步。


    倒不是因为害怕,许是体弱之人多忧惧,林蕴刚来大周那段时间胆子很小,如今林蕴身强体壮,心神稳了许多。


    此时后退,纯属担心谢钧要是和人打起架来,别误伤了她。


    等等,如果上司要打架,她是不是也象征性地帮一帮,以示忠心?


    想到这个,林蕴又默默挪回去了。


    谢钧余光瞟见林二小姐来回走的那两步,差点破功笑出来,强压下去,不看林二小姐,这才得以继续发火。


    “韦良你这个县令做多久了?你平日里给顺天府府尹就是这么汇报的?”


    “宛平治下有一万零三十六户,有多少户整完了地,多少户正在整地,还有多少不愿意整地耕种,数目呢?”


    “天子脚下,掌管一县,差事却做成这样,你告诉本官,你如今是不是已经不把户部、不把朝廷、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这才如此敷衍了事!”


    这话说得极重,韦良“噗通”一声跪下伏地,高呼:“下官不敢,下官绝无此心。”


    自家县令跪了,后面的几十个里长互相望望,也麻溜地跪伏在地。


    一转眼,面前跪了一大片。


    但谢钧犹不罢休,直接搬出律法:“依照《大周律·户律》,官吏不以时籍勘,致多荒者,以失察论。今年就是三年一次的官员考察,韦良,你是想到时候我给你批一个次等,让你安心回老家享清闲吗?”


    说着谢钧俯身,压低声音,对着韦良道:“你替范首辅做事,可到时候我坚持要给你评个次等,你猜有没有人能拦得住我?还是你觉得范首辅会为了你一个县令,与我翻脸?”


    谢钧后一句声音小,周围人都没怎么听清,林蕴一边看一边学,暗自决定日后除了农书,大周的法律也要通读一二,这样才能像谢钧一样,有理有据地给人找事,还叫人挑不出个错来。


    一提到官员考察,老油条的韦良当即开始流汗,听到后面他脸都发白了。


    虽是同乡,但范首辅怎么可能会为了他和谢钧翻脸?


    听说腊月里的赏雪宴,谢钧作讽诗当场讽刺范首辅,范首辅还不是拿他没办法!


    韦良想清楚后,当即猛烈咳嗽起来,咳得脸涨红:“咳……咳,是卑职的错,卑职前些日子得了风寒,咳咳咳……病体之下,此事做得实在不到位,咳咳,心中实在惭愧。”


    整个县衙就听见韦良跟个旧风箱一样,呼哧带喘,声嘶力竭,仿佛喘得再慢点,他就要咳得憋死了,生命之火摇摇欲坠。


    字字句句饱含自省,韦良甚至连鼻涕眼泪都一起下来了,林蕴瞅着韦良红通通一片,又沾满泪水的脸,她心中也感到惭愧。


    瞧这戏演的,肺感觉都要咳出来了,难怪她总是被谢钧识破呢!


    看过这种精湛的表演,再看她的,委实是不入流了些。


    在韦良的声泪俱下中,他承诺必定将功补过,把此事落实到位,同时承诺治下百姓都将播下麦种。


    谢钧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要给韦良治罪的意思,让跪着的人都快些起来。


    谢钧转头同里长们说话就温和许多了,明明是扯淡的神农托梦,谢钧坚定地像他看见了似的。


    就算真托梦了,也是她看见呀!


    “前些日子户部推广的新制锄头镰刀就是林二小姐做的,如今神农托梦,你们回去告知百姓此事,让他们都好好种麦,若是亩产能超过林二小姐,得了神农真传,说不定下一个来户部帮忙种植的就是他们了。”


    林蕴瞧见,听到可能得到神农真传,不少里长面上都露出兴奋之色。


    前方队友开完大,对手被打个七零八落,林蕴出来打扫战场:“我在宛平有不少农田,卢沟桥东南一带、永定河南岸、青龙湖附近这几处我都有田地,你们可以告知附近的百姓,随时来看我地里的情况。”


    “虽然我也希望有更多的人亩产超过我,得神农真传,但神农示意我与皇城百姓比试,我不敢作假,免遭天谴。我会全力以赴,还望诸位里长告知百姓,莫要因为一时之利,而弄虚作假,毕竟神明难欺啊。”


    谢钧眼里染上笑意,前几日在户部,还一副“谢大人,你怎么能骗人呢,想不到你是这种人”的样子,今日就信誓旦旦,唱念俱佳,还扯出天谴让百姓少动歪心思,林二小姐的确是进步神速。


    里长们纷纷点头表示知晓,林蕴她们这桩事算办完了,准备离开,临走前谢钧同韦良说:“纵使韦县令在病中,方才林二小姐所说之事,韦县令也要上心才是。前两日宫中紫气东来,陛下以为是吉兆,对神农托梦一事也很是关注,此事若是出了差错,那罪过可就直接捅到陛下眼皮子底下了。”


    见韦良这下是彻底老实了,谢钧不再多说,带着林蕴离开,直往下一站大兴县而去。


    ***


    大兴县是皇城其他几个县中,离宛平最近的,林蕴不会骑马,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外面谢钧迁就她的速度,马“啪嗒啪嗒”地小跑着。


    林蕴撩开车帘同谢钧道:“是我耽误行程了,最近我一定学会骑马,日后往来也快些。”


    这倒不是虚言,林蕴本来也准备这两天抽点时间学骑马,她在皇城的田地遍布各处,前期地里状况多,需多加注意,若是她都是坐马车,一天时间大半光在路上,也干不了什么事了。


    谢钧手里握着缰绳,微微侧身听林二小姐的决心,应了句:“好。”


    这真是一个字堵死了话口,话题毫无展开空间,林蕴随口回了句“我一定好好学”,然后就放下车帘。


    转头趴到另外没有谢钧的那一侧,撩开点帘子,观察窗外不断倒退的农田。


    时迩看着这个场景,简直恨铁不成钢。


    从前她看小姐和陆大人,都怕两人歪着脖子第二天落枕,今日看小姐和自家大人,两人一个在车内,一个在马上,毫无沟通,一个是别人说什么都笑,一个是语言犀利地辩倒群臣,怎么他俩放一块,熄火了呢!


    在沉默中,马车再次停下之时,林蕴有些意外,这么快到大兴县衙?


    等她撩开车帘,才发现外面是个茶水摊,里面坐了不少人,打头的那个穿着同韦县令一样的青色官服,不同于韦县令的细长脸,这个官员脸方方正正,看起来很是老实。


    一见谢钧,这官员直接从长凳上弹起,如同见到再生父母般激动。


    林蕴隔这么远,都能看见他俩眼睛像突然开了灯一样,真真切切的两眼一亮,小跑着过来,同谢钧行了礼,慷慨激昂地说:“次辅前两日递信,说今日要来视察春播一事,下官激动难耐,又听说次辅今日是从宛平过来,大兴县衙居大兴中部,还有一段距离,左思右想之下,特带本县的里长们在大兴与宛平接壤之处等待。”


    “一是接壤之处多是农田,方便次辅您视察情况;二是不忍次辅奔波,我们在此处可让次辅省点时间;三是下官实在想观次辅风采,不敢坐等,特来相迎。”


    这县令一口一个“次辅”,语气殷勤得林蕴都怀疑这叫的其实是“慈父”,但说不准县令对待他亲爹可能都没这么恭敬。


    夸完谢钧,这县令还不忘对着林蕴夸道:“这就是林二小姐吧?也是久仰大名,小姐虽为女子之身,才华却胜过许多男子,实在令我汗颜,我们大兴本打算换锄头镰刀的都用上了小姐你的法子,更别说明天还要开始发春种夏收的麦种,外面传小姐受神农青睐,我看是一点也做不得假,日后还望小姐多多在农事上提想法,最好时常来我们大兴看看……”


    林蕴真佩服谢钧,方才这县令夸他时,他是面不改色,只道一句“有心了”,就接过报贴看了起来。林蕴听到夸赞之语,即使努力控制了,笑意还是爬到了脸上。


    被这么夸,真的很难不开心啊!


    在林蕴的“哪里哪里”中,谢钧合上帖子,交还给周县令,夸了一句:“做得不错。”


    帖子上说大兴九千七百八十六户,五分之四都完成了整田,还有五分之一不信任九麦法,拒不耕种。


    提到这个周县令有些忧愁:“我带着里长都去劝了,但他们思想比较顽固,依《大周律·户律》,应耕之田而弃而不种者,笞六十。但还有一条是若田因灾荒不得种者,免其罪。去年闹了洪灾,所以这罚也不好罚,不好打板子,威慑力就有限了。”


    谢钧当然知道这点,不然方才在宛平,就不只是拿考核来卡韦良,让他好好做事了。


    谢钧道:“无事,你尽力做好应做的。”


    五分之四,已经比谢钧想的要好一些了,这其中林二小姐的锄头镰刀,和受神农青睐的名头也有不少功劳。


    一行人绕着田地逛了一大圈,地里还有不少百姓在开沟犁地,这比方才宛平的情况可好太多了。


    谢钧和林蕴又一番配合,将比试种麦一事敲定,周县令听到林蕴在大兴那几块地的位置,当即就说:“我会安排里长们带百姓轮流去学习一二,不求能亩产超过林小姐,起码靠近一点也好。”


    这是摆明了要偷师,但林蕴高兴极了,她折腾这么一大圈,不就是希望百姓们能快速接受有效的农业种植手段吗?


    聊完已经到了中午,周县令还想请谢钧他们吃顿午饭,听谢钧说自有安排后也不多纠缠,识趣地带着人离开了。


    同周县令打交道,真是心神愉快,林蕴觉得自己脸都笑酸了。


    谢钧瞟一眼就知道林二小姐若是有尾巴,已经要被捧的翘上天了。她夸人的功夫挺差,倒是个喜欢听别人夸她的。


    兴奋之余,林蕴也没忘正事,她问谢钧:“那剩下的五分之一百姓怎么办呢,就不管了吗?”


    谢钧总是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他说:“此事我安排严律去做了,你不用担心,官府有官府的规矩,民间也有民间的路数。”


    说完,谢钧朝旁边招招手,严明提着食盒过来,谢钧接过递给林二小姐:“你的午膳,不在城中,不会太丰盛,凑合着吃。”


    林蕴摸着食盒盖子上还是温热的,底层更热乎,应当是放了小炭炉保温。


    她平日里出门,中途路上都是吃馕的,倒是第一次吃上了热的。


    林蕴也没扫兴地说自己带了馕,吃馕就好,而是收下道了谢,等到马车上,林蕴打开食盒,最上一层是鸭掌、桂花藕、酱瓜和莲子羹。第二层是鲜鱼块,炒时蔬和鸡丝,还有一碗装得满满的米饭。


    这还不算丰盛?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工作餐三荤三素,还带甜点,已经很顶级了!


    吃完工作餐,林蕴扒着马车窗问谢钧:“今日计划是去两个县,大兴县比预想中顺利,结束得早,还往别的地方去吗?”


    谢钧摇头:“不去了,还有别的事要办。”


    林蕴连忙摆手告别:“那谢大人正事要紧,不用等我。”


    谢钧扭头挑眉看向林蕴:“教林二小姐骑马的话,如何能不等你?”


    林蕴:“啊?”


    谢钧牵着马凑近车窗,指尖微曲,轻敲两下车窗:“下来吧,我应允了你此事,便会做到。”


    林蕴迷迷糊糊地下了马车,等她站在谢钧面前,才搞清楚状况。


    什么?


    原来谢钧的“好”是这个意思?


    第62章 骑马


    到了空旷的平地, 林蕴站在谢钧面前,带着点尴尬,忍不住想到电视剧里教骑马, 肢体接触、两人共骑, 依她和谢钧的关系,这样有点不合适吧?


    很快林蕴的尴尬一扫而空, 因为她看见谢钧从严明的手里接过一根一臂长的细木棍。


    谢钧教人骑马,不会还要打人吧?


    “谢大人,学骑马还要用木棍吗?”


    谢钧点点头:“需要。”


    不等林蕴临阵退缩,谢钧道:“从上马开始, 左手握缰, 缰绳分两缕, 一缕在小指与无名指间, 一缕在无名指与中指之间缠于掌中, 搭在鞍前桥, 右手扶鞍后桥。”


    林蕴依言伸手,谢钧拿起木棍点在她手背上, 轻轻往下划了划:“手腕放松, 向下握一点, 太紧的话,马会不适。”


    林蕴听话地松了松,她一做对, 谢钧就撤了小木棍, 接着说:“左脚踩进左侧马镫,右腿蹬地发力,双手撑在鞍前鞍后,借力跃起上马。”


    林蕴试图抬脚, 抬了两次又放下,上次上马还是小时候在旅游景区,看着眼前高大的马有些犯怵,她扭头问:“谢大人,若是失败,你不会让我摔了吧?”


    谢钧与林蕴隔着一步的距离,承诺道:“放心,我摔了都不会让你摔。”


    如今谢钧在林蕴这里本就极其靠谱,他的承诺让林蕴再无后顾之忧,林蕴心一横,利索地一脚踩镫,一脚蹬地,跨步上马。


    等稳稳坐到马背上,谢钧用木棍点点她的脚:“脚退出来一点点,脚前掌踩住马镫即可。”


    林蕴调整好动作,当即忘本,下巴微抬俯视谢钧:“原来从高处看谢大人是这个感觉。”


    也许是谢钧的官职太高,也许是他平日里威严太盛,总是给人一种仰视感,如今这个视角实在新鲜。


    谢钧配合地仰头,好让林二小姐看得清楚些:“是,依林二小姐的身高,这种机会不多,你好好珍惜。”


    得益于高度差,林蕴得以第一次细瞧谢钧,从前这双眼睛给她的感觉多是凌厉,此刻却像一把入了鞘的剑,清润安静,让人感觉他是个温和端方的贵公子。


    可入了鞘的剑终归是剑,暗藏危险,林蕴只愣了一瞬,很快移开视线,目视前方:“马为什么不走呢,我要喊‘驾’吗?”


    “脚夹一下马腹就行,当然,你想喊也可以。”


    林蕴跟从谢钧的指示,马慢慢走着转了一小圈,谢钧就在一旁跟着。


    瞧见一个不小的坑洼,知道谢钧就在后面,有人兜底,林蕴并不慌,镇定地往左扯了扯缰绳,马听话地绕过。


    小危机解除,林蕴瞟到侧方谢钧收回的手,大概如果方才她没控制好,他会出手相助。


    谢钧真是一个很可靠的人,只要与他立场利益相同,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他都有办法解决。


    林蕴好奇地问:“谢大人,你有不擅长的事吗?”


    谢钧深深望了一眼林蕴,转回头目视前方道:“有。”


    林蕴追问:“是什么?”


    “那是我的弱点,不能告诉你。”


    林蕴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谢钧的弱点,那就是——


    他根本不会好好说话!


    ***


    吴家村,吴志又收到了一小袋银两,外加一个口信。


    他在屋里走了两圈,眼睛滴溜溜地转,将那人的话在脑海中过了几遍。一刻钟后,吴志抓了两把过年没吃完的瓜子,出了门。


    在村里转了一圈,发现有一家青壮年都坐在长板凳上,晒着太阳在屋门口聊天。


    吴志上前,给他们一人分了点瓜子,便聊了起来。


    扯了几句闲篇,吴志问道:“你们家怎么没人去整地?县衙不是说朝廷今年有春种夏收的麦种吗?”


    吴强田两兄弟听了直摇头:“我才不信呢,肯定是白耽误工夫。”


    吴志手一拍,露出赞同之意,凑过去,小声说:“其实我也不信,不然当初也不会把那小姐告上官府,但如今我还是准备好好种麦。”


    吴志是村子里最精的,吴强田好奇地问:“你不信,你白费功夫干嘛?”


    吴志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你就不懂了吧,今年皇城因为水灾没了麦子,粮食不够吃,朝廷肯定会发救济粮啊,有了救济粮,起码能让一家少两个人饿死。”


    “今年朝廷组织大家种了麦,全都没种出来,这事官府做得不地道,到时候我们闹一闹,救济粮估摸着发的比往年还多呢。”


    吴强田听了若有所思,吴强田弟弟点点头:“对,到时候没种出来,一定可以去讨说法。那让别人试就好了,我们不用费劲儿。”


    吴志当即拍了吴强田弟弟脑袋一下:“你这傻小子,你不想想,假如那麦子真种出来了呢?”


    “朝廷劝我们种麦,你却咬着牙不种,到时候种的人都有麦子吃,你不听官府的话,没有收成,官府还能给你发救济粮吗?”


    “不种地的人,不就得饿着肚子,然后还被骂瞎了眼,自作自受吗?”


    “这事就是假如麦子没收成,你听话种地了,有苦劳,朝廷要给补偿。要是麦子有收成,你种了,就有粮食。只要种地就不亏,我当然要种啊!”


    吴志这么一说,吴强田当即站起来,同弟弟说:“我们家也得种,现在就去整地,明天领种子去。”


    他弟弟还没搞明白道理,云里雾里的,但他哥比他脑子灵光,他听他哥的。


    听到吴强田道谢,吴志摆摆手,只道:“应该的,你们只是没想到这一茬,我现在是不仅自己种,我把我七大姑八大姨都劝了,毕竟我们这些穷亲戚,可都是没福同享,有难同当啊。到时候若真有收成,他们不种,又没朝廷发粮,还不得找我借粮。”


    吴强田他弟这回脑子转动了:“哥,咱隔壁村的舅昨日还说他也不种呢,到时候要真没粮,他肯定找我们借。”


    吴强田转头冲屋里喊:“娘!趁着天还早,你赶紧去舅舅家劝一劝种麦的事!爹,小叔家也得说!”


    吴强田他们家动了起来,吴志晃晃悠悠转起来,接着找下一个目标。


    毕竟,对于固执的庄稼人,告诉他们做一件事有好处,他们不一定愿意做,但是如果告诉他们,不做这事有害处,他们就愿意做了。


    “他们是不喜欢冒险,但他们更讨厌损失。”刚刚那侍卫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想出这法子的人真聪明啊,当然他吴志也不赖,活干得漂亮。


    明日他得再走亲访友多跑几个村,务必把此事在宛平宣传到位。


    除了吴志,不少其他 “搅屎棍”在皇城的各大县中搅来搅去,一时之间不见人影的那几块地,不少人扛着锄头出现,纷纷除草开渠。


    “老张,你也种地?”


    “对啊,朝廷都通知了,远的地方还要担心,但我们这些皇城根儿上的人,当然是朝廷指哪儿,我们打哪儿,朝廷还能亏了我们不成?”


    “也是,我侄子和我说,只要种了,就不会亏。”


    “流言”越传越广,偌大的皇城中,越来越多的土地被开垦。


    ***


    连着两日同谢钧一起去县衙,林蕴也学会了骑马,正事和技能两个都没耽误。


    春分前两日,林蕴回了趟皇城,回去收拾行李,接下来一个多月,她应当都会住在宛平的农庄。


    林蕴捡出最紧要的几样,银钱,合适下地的衣服,她的手稿和做的模具,以及她的猫,哦,对了,还有猫最紧要的东西——鱼缸。


    不像平时只离开一两日,这回一个多月,林蕴不敢把猫丢西泠阁里,不然她怕再回来,这猫得挠花她的脸。


    列出这些后,林蕴当起了甩手掌柜:“剩下的东西,你们看情况收拾吧,我还有事要忙。”


    出门前,林蕴匆匆吩咐时迩:“我之前同矿商定了两百斤砒霜,时迩你帮我去取一下,那东西剧毒,你运的时候小心一点,明天我们带着一起去乡下。”


    林蕴说完就匆匆离开了,留时迩一个人震惊极了。


    小姐是要干什么?哪怕要毒死谁,也用不上两百斤砒霜啊!


    纵使震惊,时迩还是决定“为虎作伥”,麻溜地去领砒霜了。


    赶路的时候时迩十分纠结,小姐要做坏事的话,要不别告诉大人了?


    毕竟要是大人阻止,小姐可就做不成了。


    林蕴自是不知道时迩的这番纠结,出了宁远侯府,她去了一趟太仆寺花圃,之前已经打好招呼,取了定好的两到三年生的壮苗牡丹,带着宿土一起运走。


    紧赶慢赶,午时刚过没多久,就到了陆宅。


    表哥上次家里被刨了大坑,这次依然对林蕴没什么戒心,林蕴在陆宅畅通无阻,甚至指挥陆宅的下人忙得团团转。


    之前挖坑林蕴也是诸多考量才下的手,位置都是不太晒,又不至于光线太差。


    在坑底下了肥,又杀完根菌,已经是申时,正是种花的好时候,林蕴挑好方向,将花一株株种下。


    刚种好,林蕴就叫道:“温水!流云,方才让烧的温水拿来!”


    林蕴眼里只有自己的花株,顺手接过壶,摸了摸壶中的温度,带着一点温,正好。


    林蕴提着壶,一株一株地挨着浇水,这是温水定根,排出根部与土壤之间的空气,促进根系“服土”。


    其实若是夏秋,冷水就可以,但现在天还冷,温水不刺激新根,能提高移栽成功率。


    期间林蕴换了好几壶水,最后一壶浇完,林蕴把壶递回去,抬眼一看,接壶的竟是陆表哥。


    他穿着官服,应当是刚下值,林蕴没客气,径直把壶塞到陆表哥手中:“表哥,你这个时候回来正好,和我一起干活吧。”


    第63章 养花


    听到要干活, 陆暄和弯了弯眼,他接过表妹塞过来的壶,里面还有不少水。


    表妹的左手沾了泥, 应是刚刚填土的时候粘上了, 陆暄和道:“表妹,你把手伸出来。”


    林蕴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 但听话,两只手摊开,掌心朝上。


    陆暄和倾倒壶身,温水在林蕴手中流淌, 林蕴稀里糊涂地洗完手, 又接过表哥的帕子把手擦干了。


    等把帕子还给陆表哥, 这才意识到——


    她活还没干完, 洗什么手啊!


    片刻后, 林蕴将之前准备好的竹竿拾起, 一根根插入地底,陆暄和也拿起几根, 问清位置后, 将竹竿插入土壤。


    “你如今事忙, 这花不着急,明年种也是一样的。”


    林蕴伸手推两下竹竿,不易倒, 卡上劲儿了, 就开始插下一根:“表哥,我早就在你家花园动工了,这一大排全是洞,我不能光挖坑不埋呀, 只要我答应的事,都会做到的。”


    插好竹竿,林蕴将苇席抖开,和陆表哥一个人拽一个角,用麻绳捆在了竹竿上。


    林蕴干活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三面都搭上苇席,围住了牡丹花圃。


    陆暄和指着还空着的那一面,问:“不用全围住吗?”


    林蕴摇头:“苇席是遮阴用的,留一面通风。日后日头烈的话,表哥你叫府上花匠把苇席都放下来,阴天就打开。”


    林蕴又指了指那堆干草:“现在天还冷着,夜里更凉,晚上盖上干草,白日再取下,防止花株冻伤了。”


    林蕴又说了几句养护的关键,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陆表哥,和隔着老远的花匠。


    “事情挺多的,我直接和花匠说吧,不用表哥你转述了。”


    “没事,花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记住了到时候提醒他就是,”陆暄和弯腰同表妹一起整理干草,“是将淘米水和草灰水混一块,每七日浇一次对吧?我没记错?”


    林蕴瞟了一眼花匠,瞧着也就中年的样子,这么不显老?


    “没记错,但一开始稀一点就行,刚种下去太肥了会烧根,一个月后再施肥,等快到夏天,可以撒骨粉,促进开花……”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林蕴最后道:“我下个月都在乡下,没办法时时照看,若是花株有什么问题,表哥你让人去林园送信,我到时候看看怎么解决。”


    陆暄和点点头,然后问:“若是花株无事,我就不能去乡下找表妹了吗?”


    干草铺好,林蕴拍拍手上的草屑,诧异表哥怎么会这么问。


    “当然可以,我在乡下都是干农活,表哥你特地老远跑过来做苦力,哪有不欢迎的道理?”


    落日只剩余晖,陆暄和笑着应道:“行,到时候我要是被奴役地受不了,就趁你这个监工不注意,偷偷跑回城。”


    ***


    林蕴整完陆宅的牡丹花圃回到宁远侯府,天已经擦黑了,在回西泠阁前,林蕴特地正厅一趟,因为提前打过招呼,林岐川和宋氏难得凑一块,都在。


    林蕴行了个礼,道:“明日我要搬去农庄小住一段时间,那边事情多,明早出门得早,不好叨扰父亲母亲,所以提前拜别。”


    林岐川嘱咐林蕴好好做事:“前日陛下下了朝还特地召我说了两句你的事,你要努力,莫要让陛下失望才是。”


    有林岐川的地方,宋氏的沉默会加倍,她朝林岐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什么也没说。


    林蕴其实也懒得走这个过场,但袁嬷嬷今晨同林蕴说过,之前出去一天两天,给家里递个口信就好,如今出门一个多月,得稍微郑重地打个招呼,这样礼数挑不出错。


    除了林岐川和宋氏,郑氏那边其实也递过口信说要拜别,但郑氏直接说不用来了,林蕴也乐得轻松。


    眼前林岐川已经在说如何时刻心中感念皇恩,林蕴实在没耐心听他比裹脚布还长的废话,道:“父亲,我东西还没收拾完,为了不耽误行程,不辜负皇恩,我得赶紧回去收拾了。”


    终于堵住了林岐川的嘴,林蕴退下了。


    林蕴刚不见人影,宋氏也起身要走,林岐川拦了一下:“佳婿也难寻啊,陆少卿不错,我听说去卢老夫人那里打听陆少卿婚事的人家也不少,夫人你可找机会问过阿蕴的意思了?”


    陆暄和父母都在外任,他如今在皇城的长辈就是外祖母卢老夫人,若是商讨婚事,也都是找她。


    提到阿蕴的事,宋氏才勉强搭理林岐川两句:“阿蕴如今这么忙,婚事又不急,等她稍微空闲一些吧。若是卢老夫人匆匆给陆少卿定了亲,陆少卿自己也同意的话,说明他和阿蕴没什么缘分。”


    林岐川点点头:“是这样,我们阿蕴不愁嫁,但遇见合心意的也不容易,等下次阿蕴从农庄回来就问吧,阿蕴今年也十六了,我们可别耽误了她。”


    宋氏留下一句“我知道”,就头也不回的走了,步子迈得大,活像后面是有什么脏东西在追一样。


    林岐川被这么对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已经习惯了,他同侍从说:“方氏不是说元翰想我了吗?今晚去方氏院子里吧。”


    宋氏不理他,但总有人愿意讨好他,他又何必非要热脸贴冷屁股呢?


    林蕴说第二日要早早出发,并不是诓人,卯时刚到,林蕴就出门了,在门口碰见宋氏的时候,林蕴是惊讶的。


    “母亲,你怎么来了?”


    宋氏看起来在门口等了起码有一会儿了,现在温度虽然转高,一大早还是挺冷的,宋氏的鼻子都冻得泛红了。


    “你舅舅以前出远门之前都要吃个茶叶蛋,说是吉利圆满。”


    就见宋氏从宽袖中拿出一个用油纸裹好的椭圆东西,林蕴一时怔住了。


    见林蕴没立马接,宋氏收了收手:“没事,不喜欢没关系,确实有点凉了,不热乎了。”


    林蕴向前走一步,握住宋氏后撤的手,接过了那颗茶叶蛋,笑着道:“多谢母亲,我等会儿到马车上吃了。”


    宋氏点点头,看阿蕴快走几步上了马车,然后马车动起来,驶离宁远侯府,就在宋氏以为阿蕴就这么走了时,马车的车帘被打开,阿蕴正朝她挥手:“我走啦,外面冷,母亲早点回吧!”


    马车离开视线,宋氏却站在门前又待了会儿。


    试着提了提嘴角,但失败了。


    失败了也没关系,宋氏觉得自己此刻就是有点高兴。


    ***


    马车里时迩抱着咪咪,林蕴在剥茶叶蛋,咪咪对茶叶蛋的态度是不屑一顾,林蕴放心地把茶叶蛋几口吃下去了。


    温热的,带着茶叶香气,好吃!


    见小姐吃得香,时迩却在心不在焉地伺候猫主子,小姐那两百斤砒霜是要毒死谁?


    大人应该不会在里面吧,时迩觉得大人和小姐之间应当没什么仇,但想想大人那张嘴,又觉得他被小姐毒死也不是毫无可能。


    玄甲大概是感受到她伺候得不上心,“啪啪”给她两爪,跳到了吃完茶叶蛋的小姐怀里。


    时迩心中纠结一番,最终还是问道:“小姐,那两百斤砒霜你要拿来做什么?”


    砒霜害死人容易,但因为量太大了,矿商那边还特地找了两个官差跟着这两百斤砒霜,避免滥用呢。


    如此一来,害人容易,但被抓起来也容易啊。


    林蕴把脸埋到咪咪肚子里猛吸,隔着一只猫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用来泡种防虫的,因为地多种子多,所以才需要这么多砒霜。”


    明日就是春分,正因为要提前几个时辰用砒霜泡种,林蕴才这么一大早就出来。


    等日光强盛一些,外面不太冷了,林蕴就骑上马不与马车一道,比行李和砒霜提前抵达宛平的皇庄。


    林蕴之前让皇庄把自己那些地的种子都留下了,只等林蕴处理完,再将种子再送到各地耕种。


    林蕴在皇庄把用到的东西都整理一遍,0.1%的砒霜溶液所需要的水,以及提前准备好的蚕粪和石灰粉。


    砒霜有利有害,会降低一点种子的发芽率,但既能驱虫,又能杀菌,防治小麦的黑穗病和赤霉病,林蕴选择低浓度浸泡,这样小麦后续长得好。至于发芽率降低的问题,只需要在播种时多撒六分之一的种子就好。


    至于蚕粪和石灰粉,是裹在种子外面的,蚕粪含生长激素,促进小麦生根,石灰不仅防虫还能中和土地的酸碱环境。


    等林蕴这边整理好,时迩她们也到了,林蕴从包裹中拿出她在裁缝店重金定制的实验室防护服,率先套在外面。


    砒霜可有剧毒,得慎之又慎!


    林蕴计算好比例,调配出砒霜溶液,从仓库出来的时候,等在外面的如意时迩乍一看见林蕴,都笑弯了腰,如意道:“小姐,你怎么像个粽子一样。”


    如意之所以说像粽子,因为古代忌讳从头到尾都是白,于是林蕴的实验服选了浅青色。


    时迩点头同意:“要不是只有小姐和钱大两个人进去了,钱大体型还太高大,否则我都认不出来这是小姐,这比夜里的盗贼包得还严。”


    林蕴不在意她们的嘲笑,只让时迩把她定制的十几套防护服都搬出来:“你们笑吧,可不是我一个人穿,等会儿进去的都要穿。”


    来干活的佃农看着发下来的衣服,都摇头:“干活怎么能穿这么好的衣服,小姐,我们不用穿。”


    虽然样式古怪,但料子实在好,他们哪里能穿这个,勾破一处命都不够赔的。


    林蕴只道:“不穿不让进仓库,而且说了今日来帮忙的都有额外的赏钱,若是没帮上忙,赏钱可没法给。这布耐磨,不容易坏的,坏了也不让你们赔。”


    好说歹说,一行人才终于换好衣服。


    林蕴走在最前面,推开仓库门,如意感叹道:“我们不像是处理种子,真像要去打家劫舍的贼匪啊。”


    第64章 出苗


    春分日, 林蕴感觉明明刚合上眼,就又要起来干活了。


    昨日浸种累得她腰酸背痛,今早起床全凭毅力, 等吃完早饭站到地里, 嗅到熟悉的泥土气息,疲惫感瞬间抽离, 林蕴兴奋起来。


    望着眼前一垄一垄的地,心跳得很快,此时此刻地里光秃秃的,但两个半月后, 这里将成一片麦田。


    林蕴深吸一口气, 冲着天边刚冒头的太阳咧嘴一笑, 回头望正在等待的佃农们, 道:“咱们开工吧。”


    林蕴用尺量过间距, 在地里拉好线, 一切就绪。


    将耧车套在耕牛身后,手上戴着手套, 脸上捂着口罩, 林蕴在布袋里中舀一铲种子, 倒入耧斗中。


    她同身后的佃农介绍道:“我们地里采取条播,不用撒播。”


    撒播是抓一把麦种,站在田头, 边走边均匀地撒在地里, 而条播是用耧车均匀播种。


    耧车其实大周前些年就有了,但百姓们认为播种是个简单事,自己往地里撒撒就好,没必要还要弄辆车, 因此很少人使用,大部分人都没见过。


    牛沿着拉好的线往前走,耧车的耧脚划开长沟,林蕴扶着耧架,轻摇耧斗,麦种通过孔隙均匀落入沟中,等耧车离开,土壤自然覆盖并略作压实。


    一辆耧车驶过,完成了开沟、播种、覆土、镇压四个步骤。


    “条播的话,比撒种子要更节约种子,之后麦子长得整齐,有行距,不管是除草还是施肥都方便。”


    “而且通风光照好,苗不仅长得更好,病害也更少发生,进而能提升亩产。”


    即使佃农们不一定乐意听,但林蕴总是愿意一遍遍对他们讲些“大道理”,同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土地无声,人不能也跟着沉默。


    她前些日子问过许多人他们如何种地,得到的回答大部分都是种子播到地里,施点肥,旱了试着浇点水,然后就是听天由命。


    所以林蕴要讲,要不厌其烦地讲。


    农民们固执又忠诚,哪怕只有一个人听进去了她的办法,这法子就能跟着一个家族的延续而代代流传。


    听到林蕴说得头头是道,佃农们将信将疑,条播的操作不难,佃农们很快上手,林蕴知道他们都是种地的老把式,但她还是叫过他们一一检查手套和口罩带没带好。


    “这麦种经过砒霜溶液浸泡,有微量毒素,中途若是谁摘下口罩手套,徒手摸麦种,日后就不要来我这里做活了,更别说给赏钱。”


    有几个佃农本想着等干活干热了,就把兜在脸上的布片取下来,一听林小姐这话,方才的想法消失得干干净净。


    林小姐是个极好的地主,一般佃农就是给主子种地,给口饭吃,好心的地主收成的时候会分佃农点粮食,但没有工钱一说。


    明明是分内之事,但林小姐时不时找各种名头发赏钱,这样的差事可不多得,他们得把这布片和手套捂好了。


    耧车一道道走过,一片片田地被撒下麦种。


    其中一个佃农被安排隔两列麦垄,撒一列豌豆种子,他干着与周围人不同的活,有些忐忑。


    “林小姐,你确定是要种豌豆吗?你和全皇城的百姓比种麦,中间却要插豌豆,这不是自降亩产吗?”


    林蕴只让他放心大胆地去种豌豆:“麦田里插种豌豆,麦苗和豌豆苗相辅相成,麦子收成更多,不信你等日后看看。”


    安排好播种的格局,林蕴也没闲着,她坐在田埂上,在一大摞木牌上认认真真写下【麦种剧毒,请勿食用】。


    林蕴并非杞人忧天,她之前没有用砒霜溶液浸泡全皇城的麦种并非藏私,而是涉及毒药,要慎之又慎。


    大周吃不饱饭的人太多了,饿得扒地里的种子吃并非玩笑,林蕴写完字又觉得不妥,来偷吃种子的人大概率不识字。


    林蕴用出小时候画连环画的功力,画了一只鸟吃种子,然后下一幕就是鸟死了。


    批量生产完警示牌,林蕴还是有些不放心,想着晚上还是要派人看着田,林蕴连忙写了几封信递到了宛平的驿铺,让其他几个县的田也要派人夜间值守。


    大周的驿传制度十分发达,是朝廷的官方通讯手段,不消半日,林蕴的信便能传到其他几个县的庄头手里。


    这是谢钧给她行的方便。


    那两日,林蕴同谢钧办事的间隙,没把学骑马落下,等和谢钧分开,林蕴私底下也没少练。


    骑马这个技能很重要,春种一旦开始,林蕴定是会来回奔波,她做事不求尽善尽美,但总是尽力而为。


    私下练得太狠,导致林蕴再见到谢钧的时候,一走路就龇牙咧嘴。


    谢钧见了自然是少不了嘲讽,皱着眉同她说什么:“林二小姐,你是想练得把马腿安到你腿上,好成天在皇城几个县里蹿?”


    林蕴当时听到这话,感觉腿都没那么疼了,被气得心口疼。


    谢钧要是个哑巴该多好啊,如果他不会说话,不仅不会成为他的缺憾,反而让他更完美。


    林蕴不理谢钧的讽刺,憋着气汇报完自己之后的种地计划就准备走了,但谢钧叫住她,皱着眉递给林蕴一枚腰牌。


    “这是皇城的驿站令,一些紧急的小事传讯即可,不用自己跑,免得人马俱疲。”


    回忆完这一番,林蕴觉得算了,和谢钧相处,少在意他那张嘴,只看他做什么就是了。


    林蕴再次感叹,要是谢钧是个哑巴,那该多好啊。


    ***


    纵使有驿站,林蕴接下来几天也没少跑,哪怕知道许多划时代的农业技术,林蕴也毫不懈怠,她深知种地绝不能套模板,农业领域没有“一招鲜,吃遍天”这一说。


    在宛平,地势平坦,但靠近永定河,春季许有干热风,需秸秆覆盖地面保湿。


    在大兴,水资源相对匮乏但又极易渍涝成灾,平原和沙地交错,春旱秋涝的,林蕴让人制作了不少陶罐,时刻观察着土地湿度,一旦有干旱的倾向,就要陶罐装水埋入田中,进行节水灌溉。


    在昌平,偏近山区,气温低,回温慢,所以林蕴最开始在昌平通知的春种时间比其他县要晚五日。


    甚至还让县令号召百姓在地里撒草灰升温,避免种子下地后春冻。


    顺义靠近潮白河,水源足,土壤肥,要注意排湿,起垄种植。在通州,水系更是密布,且低洼多容易涝,麦子容易生病,此处不仅要起垄种植,甚至麦种播种时行距要加大,这样更通风,减少病害传播。


    林蕴在田间是忙个团团转,她给的赏钱足,佃农们都压下质疑,为了钱财替她干活。


    哪怕是陪官家小姐闹着玩儿,那不也有钱吗?


    不少钱给出去,林蕴倒是不心疼,她早就发现了,大周的人力价格太低,纵使她已经如此“慷慨大方”,她花出去的钱还没请几个戏班子,邀朋访友来府里吃一顿多。


    此时此刻,宁远侯府中正办着一场呢,前两日还给林蕴下了帖子,让她有时间回去凑热闹。


    侯府的小厮送来帖子的时候,林蕴正在田里给佃农发顺利播种的赏钱。


    小厮擦擦汗:“二小姐,你可真辛苦,我们一开始以为你在宛平,结果宛平的下人说你去了大兴,等我们到了大兴,结果二小姐又跑到顺义。”


    不远处佃农们收到赏钱,一张张脸上洋溢着笑容,看向林蕴的眼神都是感恩戴德,林蕴接过小厮递来的漆盒,里面一张红缎拜帖,金粉闪闪,帖角还嵌了一颗小珍珠。


    这张帖子的价值能抵方才好几个人的赏钱。


    林蕴把盒子又盖上退回去:“和府上说,我这些日子忙,实在没空,我回府前,这些活动不用再通知我了。”


    给了小厮一点跑路的辛苦费,就让他回去了,林蕴稍微愣了下神,很快振作起来。


    林蕴拉住通州的庄头,再三叮嘱:“等苗出来了,时刻关注着,定期喷洒些石灰水,如果麦苗真病了,一定要立刻通知我。”


    伤春悲秋是没用的,大周如今就是这么个世道,林蕴没有天大的本事颠覆这世道,她只会种地。


    那她便种好力所能及的每一寸土地。


    ***


    忙起来的日子过得格外快,天公作美,没有出现倒春寒,一切计划平稳地进行。


    第五日,林蕴从林园出来,照常去田地里转了转,她前两日就见地面微微隆起,估计出苗就这两日了。


    纵使心中有底,当林蕴看见田垄上泛着星星点点的绿色,林蕴蹲下来凑近看,是细细的一条线的绿。


    是她的麦种出苗了!


    林蕴第一反应是笑,笑着笑着又觉得鼻子酸。


    其实她知道百姓中有不少人相信她,但也有许多人在骂她瞎折腾,骂她没良心牵连百姓,骂她为了名声装模作样,每次去田里她都能听到。


    她知道自己不该听,只管往前冲,可那些声音直往她耳朵里钻,甚至钻到她的梦里。


    林蕴从前只在安排好的试验田中种地,只用负责研究,具体技术怎么推广,怎么落地,都不用她操心。


    林蕴从来没独自面对这么多百姓,面对或善或恶的打量与质疑。


    自从来乡下,她又开始整宿整宿地做梦,梦里面她对自己说:“失败了也没关系,大不了找死一次,到时候重开,让一切回到原点,这样百姓们就不会有损失了。”


    可林蕴不想失败,她的办法是科学合理的,她怎么会失败?


    如今麦种终于出苗了,林蕴今晨从林园到自己的田,中途路过了很多地,那些田还是光秃秃一片。


    她的地是最早出苗的。


    林蕴耸耸鼻子,心想可千万别哭,这才刚刚开始,后面她可要一步步证明自己。


    她才不是骗子呢。


    第65章 生死


    麦种出苗后, 林蕴除了密切观察周围的温度、湿度和日照变化,更多的精力放在肥料上。


    出苗后,马上就是小麦的分蘖期, 这几天是抢氮施肥的关键节点, 直接影响有效分蘖数与亩穗数,进而影响产量。


    时迩和如意就见小姐整日干劲儿满满, 这日小姐刚去地里,如意就抓住时迩,颇有些忧心忡忡:“小姐这两天是不是不太高兴?之前她晚上去田里值夜,我还没发现, 现在麦种出苗了, 不用值夜了, 她白天干一天活, 都那么累了, 夜里却还总是醒。”


    如意继续推测:“这两日小姐月事也来了,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但我看她身体上还好啊,我去田里干活都比不上小姐一半利索。”


    时迩也发现了:“这两日狸花特地等她回来, 头都凑小姐手上了, 小姐也只是摸两把, 这太反常了!”


    如意和时迩都很关注小姐,但她们也只能在生活上帮助小姐,如意去做更舒适好看的衣服, 时迩准备更可口的吃食, 但情绪上的事,她们都束手无策。


    连小姐最喜欢的猫都没办法解决,那她们更不成了!


    准备完糕点,时迩就去给自家大人写了封信。这些日子她已经很少写信了, 因为她总觉得有点吃里扒外,小姐这么好,她竟然还通风报信的。


    但一转眼又想,她还是大人的暗卫,只管小姐这边是不是也算吃里扒外?


    赚两份工钱就是这么难。


    时迩暂时决定除非小姐遇到危险和大变故,日常就不用写给大人看了。


    但今日她还是写了一封,时迩描述了小姐最近的异常,在信的最后写道:【大人或可探望开解一番。】


    时迩斟酌一二,补充了一句【若大人事忙,找陆少卿兴许效果更佳】。


    这可不是假话,小姐和陆少卿在一块的时候,成天嘻嘻哈哈的。


    至于大人能不能接受她的“忠言”,那就是他的事了。


    ***


    忙完了播种,温度回暖也不干旱,农人们便清闲许多,只等着地里种子发芽便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


    杨家门口凑了六个人,两个年轻小伙子,中年农夫和农妇,和两个种田经验丰富的老人。


    其中一个年轻小伙杨二旺问另一个小伙孙小栓:“你去看了那小姐家的地吗?不是说赢了她就能得神农真传了?”


    不等孙小栓回答,中年农夫杨满仓打断道:“都是瞎胡闹的,你还当真?一个小姐,不过是瞎鼓捣。我播种那天路过,见他们还推辆车来播种,那种子也不对头,也不知道是裹了什么。”


    老汉杨老头也跟着说:“种麦就种麦,还往地里种豌豆,真是乱来。”


    年轻小伙就问一嘴,就被详细怼了回来,心中不免嘀咕。


    都说是瞎胡闹,那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去瞧,这么关注呢?


    对“林小姐”的讨伐告一段落,孙小栓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他说:“我还真去看了,杨叔杨老,你们别说,真是奇了怪了,她的地里两天前就出苗了,我现在都觉得她说的就是真的,神农真的青睐她!”


    杨满仓面露震惊之色,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出苗呢,他找补道:“苗出得早又不代表一定能结穗,更不代表收成高。”


    他婆娘胡芸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那不管人家之后如何,咱们现在都比她出苗晚,你搁这儿横什么呢?”


    这边夫妻还在拌嘴,一直没说话的柳老头已经站起身往外走了,杨老头问:“老柳,不是说坐会儿嘛,你干什么去?”


    柳老头脚步不停,只摆摆手:“我种这么多年地都没这么快发芽过,我要去看看是真是假。”


    杨老头也连忙追上去:“等等我,我也去看看!”


    两个老的走了,杨二旺也拽着孙小栓再陪他看一趟,转眼间,就只剩杨满仓夫妻在原地,胡芸不慌不忙地进屋里拿了个草帽,盖头上也往外走。


    杨满仓抓住自家婆娘胳膊:“这都要做午饭了,你去哪儿?”


    胡芸一把甩开杨满仓胳膊,翻了个白眼,把人撅回去:“我去看看人家小姐怎么种的地,你不是不信吗?那你不用去,就留在家做饭吧。”


    等胡芸没走几步,就发现杨满仓关了家门跟了上来:“唉,我是不信,但你要去的话,我陪你去看看。”


    胡芸笑了笑,懒得拆穿他,两人一道去林小姐的麦田。


    林小姐的麦田很好认,唯一出了苗的就是。当然,不看苗,看人也行,围着最多人看热闹的,就是她的田。


    杨满仓来过,他解释:“出苗前也很好认,毕竟没人在田周围立牌子,牌子上还画着活灵活现的死鸟。”


    胡芸第一次见到这种古怪的画,几笔线条,既让人知道画了什么,又觉得有趣,胡芸看着想笑。


    她指尖跟着描,觉得如果这能算画的话,那她说不定也能当画师。


    杨满仓见婆娘感兴趣,接着说:“我上次路过的时候,地里的佃农解释说种子为了防虫,浸了砒霜水,所以叫人千万别来偷着吃,会死人的。”


    农家人,有饿得狠的,说了也不信,只当是怕人偷,所以故意这么说,刘家俩半大小子夜里还是来偷种子了。


    “那俩傻小子,刚走进地里,还没刨土,就被林小姐带人抓了,那谁能想到,大半夜的,一个大家小姐,还带人看着田呢。”


    胡芸皱了眉,注意力从画上离开,刘家那俩小子挺可怜的,娘死了,爹另娶,粮食都紧着后娘生的小儿子,俩小子就没吃饱过。


    “不会送官府去了吧?俩孩子才九、十岁,这也扛不住板子啊。”


    杨满仓摇头:“据说林小姐没送官府,打听了这俩孩子身世后,还花钱雇他们做些小活。”


    正是因为林小姐的好心肠,这事传开后,有不少吃不饱饭的小孩想去偷种子呢,只可惜她的地出苗太快,绝了大家找份好活儿的心。


    胡芸先是笑,随即掐了杨满仓一把:“林小姐是这么个好人,之前你还说她坏话,你可真没良心!”


    “林小姐为人是不错,但人品是人品,种田是种田,怎么能混为一谈?”杨满仓一开始还梗着脖子硬撑,但胡芸又用了一分力,杨满仓讨饶道,“我也不是不知好歹,正因为她是个好人,所以我之前说得挺客气的,行行行,我以后都不乱说了……”


    杨满仓夫妇在吵吵嚷嚷,柳老头和杨老头正看着地里发愣。


    眼前的麦苗这两日又窜了一截,嫩生生的,而且长得特别规整不拥挤,再看看一旁不见绿的地,对比实在明显。


    “老……老柳,神农真能入梦教人种地?不然这怎么可能?”杨老头像是在问老柳,也像是在问自己。


    若是之前,柳老头肯定说自己不信,但此刻他搓了搓手,眼睛盯着这片绿色:“我们再看看……再看看吧。”


    ***


    备受关注的林蕴正坐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发呆,她吃完馕,午间休息中。


    她穿得朴素低调,身上也不少泥,又和看热闹的人群有些距离,倒没被认出来。


    她闭起耳朵,不去听那边又在议论她什么,只是闭上眼睛仰面享受日光。春日里太阳还不算烈,晒得人暖融融的。


    一阵脚步声传来,不疾不徐,感觉间隔时间好像都被尺子量过一样,林蕴睁开眼睛,农人肯定没这么走路的,这谁呀?


    林蕴一转头,发现谢钧穿一身黑衣走来,步子稳,神色淡,停在她身旁。


    上司来了,林蕴手撑地,准备起来打招呼,谁料谢钧一撩衣摆,利落地坐在林蕴旁边,这回是两人并排坐在了田埂上。


    林蕴好奇道:“谢大人,你怎么来了?”


    “正好今日休沐,你的汇报我看了,麦种出苗了我来看看,”谢钧目光扫过前面的麦田,又落回林蕴身上,“麦苗确实很好,只是没想到,种麦的人不太好。”


    谢钧看着林蕴,离上次见面十日不到,她就瘦了一大圈,眼下挂着青黑,一看就是没休息好。


    谢钧眉头动了动,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收回了,只是低声道:“遇见什么事了,说说吧。”


    谢钧觉得自己该更克制一点,但一见到林二小姐如今的样子,他的眼神实在是一寸都离不开她的脸。


    他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麦苗正常生长,她也高兴,但她的高兴中夹杂着疲惫、茫然、甚至还有恐惧。


    林蕴扯起嘴角,本想敷衍两句,但看着谢钧认真的神色,她怎么可能骗得过谢钧呢?


    谢大人的心眼子排开来,怕是能绕大周转一圈。


    林蕴措辞一二,最后问道:“谢大人怕死吗?”


    问完又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抽象,她补充道:“谢大人你曾告诉我,说你也并非算无遗策,那当年你立下军令状治水,若真是失败了,谢大人会孤身赴死吗?”


    是的,林蕴已经发现自己大概是心理出了点问题。


    之前死了七次,虽然重开了,但并非对她毫无影响。死亡可以说是重塑了林蕴,她觉得自己的生死观已经出现大问题了。


    一旦遇见难题,她不由自主地觉得死一次就好了。


    可死亡怎么能当成解决问题的方式呢?


    白天在努力做事,晚上却在梦里想着失败了就去死。


    林蕴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恐惧,这不是在现代,想死只是一句口号,可以想死,但不能真死。


    林蕴知道,在大周死过七次的她,真的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若是她失败了,面对百姓的损失,直面千夫所指,她真的能忍住不重开吗?


    她看向谢钧,他曾经也站在同样的节点,当年他想过失败了该何去何从吗?


    谢钧的语气很平稳,很坚定,他说:“我怕死,就算失败了,我不会选择死,会想个法子让陛下留下我。”


    谢钧近乎残忍地剖析自己:“也许是让我老师去美言一二,说我年少气盛,至少留一条生路。”


    “我父亲当年死得冤枉,陛下心知肚明,也许在朝中找几个人说谢家就只剩我了,打打感情牌。”


    “最次就是让我母亲去宫门口哭,端着我父亲牌位去哭几场,我父母与陛下少年相识,陛下年纪大了,心软了些,九成不会让我死。”


    “朝中肯定会有许多人嘲笑,人也要沉寂几年,但只要活着,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不是吗?”


    林蕴见谢钧眉头皱起,想来这些方式都令他感到很难受,但他依然把这些当成后路,而不是选择痛快去死。


    林蕴意外又不意外,她没想过谢钧会如何选择,但他说出来,林蕴就觉得——


    哦,这就是谢大人啊。


    第66章 秘密


    一阵风吹来, 地里的麦苗款款摆动。田埂上,林蕴的发丝随风钻出她的蓝头巾,张牙舞爪起来, 但谢钧却根本注意不到这份狼狈, 他只看到林二小姐微垂着头,睫毛微微颤动, 像一只即将乘风振翅高飞的蝶。


    谢钧听见林二小姐假装平静,甚至带着调侃地问:“谢大人,假如你死后大周重回原点,回到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 这种情况下, 如果你治水失败了, 你还会费尽心机地活下去吗?”


    谢钧眸色微闪, 他是不如陆暄和同林二小姐亲近, 但他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时迩从前递来的书信记录着她的点点滴滴, 他们一起放飞的孔明灯上承载着她的理想。


    谢钧了解她的生活,洞悉她的理想, 更知道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死后, 整个大周会重启。


    林二小姐说“假如你死后大周重回原点”, 带着开玩笑的语气,但谢钧知晓她并非在开玩笑,她处在真实的、无人知晓的痛苦与茫然中。


    昨日, 当谢钧看到十二的信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嗤笑出声。


    陆暄和如何能算是最能开解林二小姐之人?他懂什么呢?


    明明他才是世上最能理解她痛苦的人,即使林二小姐并不知道。


    因为足够了解,谢钧设身处地思考林二小姐的困扰,而非居高临下驳斥她的懦弱。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 选择用死亡来结束一切是一种逃避,但对于林二小姐,这是一种献祭。


    她以自己的死亡为代价,换一切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做错的事得到纠正,造成的损失可以挽回,覆水能收,破镜重圆。


    重启是命运对林二小姐的馈赠,但同样是一种诅咒。死亡的记忆不会消失,她连为自己的死亡哭泣都要反思是不是太矫情,因为她的身上甚至都没有伤口。


    谢钧沉默了片刻,深思熟虑过后,给出他的回答:“纵使我死了,一切都能回到原点,失败后我还是会费尽心机地活下去。”


    “死其实不是一件难事,甚至有些人有一点不痛快就会去死。”


    谢钧介绍三四年前皇城有一少年人在国子监读书,家境贫寒但品行高洁。


    “有些家里有钱有势的人看不惯他学问好,天天被夫子夸,就污蔑他偷东西,少年不堪受辱,一气之下投湖自尽。”


    “污蔑他的人好好活着,受冤者反倒为了自证清白死了。”


    谢钧接着说:“还有一些人自诩为了理想抱负去死。”


    他介绍大周的言官们,讲他们动不动就会死谏,并以此为荣。


    “有些言官没说两句就要去撞柱子,以死明鉴。太和殿门口的柱子上不知道淌过多少言官的血,听起来忠义,但只要陛下够不要脸,把言官葬下,转头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谢钧望着林二小姐那双清澈的眼睛,同她说:“我不是说他们做错了,我只是想说,高尚地去死其实很简单,而卑劣地活着才能亲手推动事成。”


    “若当年治水失败,我也该活着承担责任,而非死了一笔勾销。”


    “纵使死后能重来,每一次活着我也应用尽全力,活到机关算尽、活到全是死路、活到无法喘气为止。”


    “被动地死去,那重启于我而言是机遇,多一条性命。若主动地选择死亡,那就是用性命交换一次重来的机会,我成了重启的工具。”


    谢钧这番话简直振聋发聩,林蕴一开始愣住了,随即瞪大着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谢钧。


    有些人的成功绝非偶然,也许谢钧走到今日,就像外面说的那样,他有几分气运。


    但林蕴觉得,这样的谢大人,即使运气差些,也迟早能走到今日的位置。


    林蕴咧开嘴,真心实意地笑了:“谢大人,你说得很对。”


    并不是死掉让一切重开才是有担当,难不成她活着就没办法承担责任了吗?


    该向谢大人学学,努力活到最后一刻才是。


    林蕴对谢钧的开解十分感激,但除了好好种地没什么可以报答他的,又想起之前自己敷衍送他的砚台,难得有些良心隐隐作痛。


    林蕴摸摸袖子,居然身上只剩一小角银子了,但想起谢钧收礼都是捐出去,那多少都无妨,体现一下态度就好,林蕴把那一角银子奉到谢钧面前。


    “这是陪聊的钱,谢大人你别嫌少,一点点心意,日后您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开口。”


    谢钧看见林蕴手里捧着的银子,并没有推辞,小心地从林二小姐的手心里捡起,没有碰到她。


    银子纳入手中,紧握的时候带着棱角,存在感很强,和某人一样。


    谢钧忍不住翘起嘴角,垂眸看向林二小姐,只一眼就感觉到有些古怪。


    最开始林二小姐惧怕他,前些日子恭敬他,此时此刻她看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谢钧一时之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


    但总觉得有些眼熟。


    快速回忆一番,谢钧知道为什么熟悉了。从前他老师传道受业解惑,几个同门就是用这种眼神看赵老的。


    这比恭敬还上一个台阶,是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谢钧想到这里,嘴角拉平,再也笑不出来了。


    林蕴没察觉到谢钧的变化,她耸耸鼻子,一种熟悉的臭味传来,林蕴突然想起什么,蹭得站起来,扯着谢钧的袖角,企图把他也拽起来。


    谢钧总爱穿这种宽袖,拽起来很方便。


    谢钧目露疑惑,但还是顺着林蕴的力道站起来,林蕴解释道:“谢大人,佃农把傍晚施的粪肥陆续挑来了,我们如今在下风口,就别待在这里闻了。”


    林蕴倒是已经熟悉这味道了,但能少吸两口,也不至于要顶着风呼吸臭味吧。


    两人往上风口走,今日其实不是休沐,十二在信中之言令谢钧实在不放心,他告了假特地来望一趟的。谢钧只道自己下午另有安排,准备回去了。


    乡野田边不好御马,谢钧把马留在官道上了。感念今日的开解,林蕴也没用完人就丢,客客气气地送谢钧去官道上。


    “听兵部说,你前些日子找他们取了些硝石做农业所用?”硝石是用来做火药的,谢钧不明白怎么用到农事上了。


    “分蘖期施肥至关重要,用硝石溶液和粪水混合施肥,效果会更好。”


    硝石能够促进植物吸收氮素,事半功倍,让小麦形成更多分蘖,不仅意味着更多的收成,健壮的分蘖和旺盛的根系使小麦利用水分的能力提升,更能抵抗旱情。


    一前一后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两人的氛围不像从前那样无言,虽然聊的还是正事,但气氛松弛许多。


    林蕴甚至还提了两嘴她打算去浙江的事:“之前去大人家拜年,遇见了崔夫人,夫人风姿绰约,还对农事有深刻见解,她提到浙江的桑棉问题,刚好我也在浙江生活过一段时间,想着等皇城这边的麦子种得差不多,不需要我时时看着的时候,我就回浙江看一看,有没有我能出力的地方。”


    谢钧点点头,对她的计划并不反对,她如今是在帮户部做事,但他无意掌控她,她想做什么便去好了,只要保障安全就好。


    下一句话,林蕴堪称用出了毕生演技,甚至怕谢钧发现,她小跑两步,远远瞧见守在马旁的严律,热情地打招呼。


    在严律一脸茫然中,林蕴走在了谢钧的前面,谢钧看不见她的脸了,她问:“谢大人,我听表哥说当时和你一起在宛平官衙的徐大人也在浙江,到时候若是我去浙江的时候他还在,他与谢大人你关系又好,那我沾沾谢大人的光,也算是上面有人了。”


    谢钧的确没发现异常,他皱着眉头,全副心神都在想林二小姐何时同严律这么熟了,应道:“徐正清短时间回不来,不过你不必担心在江浙做事没靠山,我过段时间大概也要去浙江一趟,说不定我们能顺路。”


    徐正清把裴合敬的案子捅开来了,把水搅浑了,但只凭他之力,就是在浙江被人耍着玩儿,查不出来什么,谢钧是要去一趟的。,


    林蕴真心实意地笑出来:“是吗?如果能赶上那就好了。”


    从表哥那里打听到徐大人一直没回来,但谢钧这里表明他应当短时间都回不来了,那林蕴是板上钉钉去浙江了。


    得到了有效信息,林蕴很是高兴,甚至觉得和谢钧交谈都十分舒畅,不似平时总被他一句话噎住。


    已经到了官道,林蕴正准备心情愉快地送别谢钧,就见谢钧突然想到什么,吩咐一旁的严明:“将纸笔拿来。”


    林蕴就见严明拎着一张纸的两个角,令纸张自然垂下,谢钧右手抓着纸张下面,将纸绷直,然后左手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当谢钧转头把这张纸递给林蕴,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林二小姐,我方才收你的银子,并不是陪聊的报酬,而是润笔费。”


    林蕴摊开那张纸,上面写着八个字——


    【惜身非怯,为志长谋。】


    耳边谢钧的话还在继续:“想必是我之前写的字留在了宁远侯府,你如今住着的林园房间里没有,林二小姐不时时看着,就又忘了,成日里想些生生死死的。”


    “这幅记得裱好挂上,若是下次林二小姐还要换地方住,提前告知我,我多写两幅送你。”


    林蕴咬着牙道了句多谢。


    她收回之前的话,谢钧还是运气好,不然他早就被人套麻袋打了!


    第67章 瓜田


    皇城各地的农田中, 林蕴的麦苗陆续分蘖,来林蕴农田旁观察的百姓越来越多。


    “不是?我们刚出苗没几日,她的麦子怎么都分蘖了?”


    “我刚刚凑近去数过, 她的每株麦苗分蘖六七株呢, 往年我们不都是三四株吗?”


    “这真是奇了,若是这么多分蘖有三个能成穗, 她的亩产起码比我们高一半,这也差得太远了。”


    “而且你觉不觉得,这小姐的地里虫子都瞧着比我们少多了,怎的如今连害虫都欺软怕硬, 知道这田的主人身份贵重, 不往她这儿跑?”


    ……


    好奇的人多, 总有几个胆子大的问是怎么做到的, 林蕴并不藏私, 她把方法告诉了每个佃农, 并嘱咐他们若是有人问的话,实话实说就是。


    农人们大多埋头种地, 不愿意求人, 但眼见着别人庄稼长得比自家好, 人家还愿意告诉怎么种的,不管用不用,问一嘴总是不吃亏。


    就连村子里最沉默寡言的庄稼汉, 在旁人提起林小姐的时候, 都会竖起耳朵听一听。


    他们因此知道砒霜泡种有杀虫的作用,但多少水放多少砒霜有讲究,而且这法子有毒,得十分小心。


    他们还知道蚕粪能促进麦种生根, 拿着车推着播种省种子还长得整齐,硝石泡水和粪肥混合效果好,别等拔节期,分蘖期就施肥……


    林小姐的麦子长得快,他们落后一截的,个别心思活的就想试试。


    牛石头对媳妇翠翠说:“林小姐说了,硝石对我们来说贵了买不划算,让我们去自家猪圈找找,墙上如果有白色粉末就刮下来,那就是硝石。”


    “翠翠,我想试试一小片田,看看是不是真的长得更好些。”家里不论是大事小事,牛石头总是和翠翠有商有量。


    这次翠翠没犹豫,直接答应:“我明天和你一起去猪圈找。”


    一成不变是稳当,但一成不变同样也意味着不会增产,今年他们只试一小片地,不行就收手。


    像牛石头翠翠这样的农人不在少数,一时之间,猪圈成了热闹地。


    “孙栏,我听你媳妇说你不准备试新法子?我家猪圈那白粉少,你让我去你家猪圈转转行不?”


    孙栏家都不是勤快人,清理猪圈磨蹭又不干净,结果他家墙上白色粉末最多。


    孙栏不想用那小姐的法子,但又生怕吃了亏,梗着脖子说:“婆娘知道什么,我打算试试的,你别惦记我家的了。”


    当天下午孙栏就把自家猪圈的墙刮个干干净净,他不用,但可以先留着,如果大家效果都好,他再用,若真是好东西,可别放墙上让人偷了去!


    林蕴自是不知道猪圈里掀起的风波,夏天富贵人家都硝石用来制冰,让硝石的价格水涨船高。除了矿产,其实炼粪也能产硝石,但林蕴暂时没那么多时间,就直接买了。


    林蕴正在同身边的老丈解释为什么猪圈里会有硝石:“猪尿中的一些东西,和墙体上的一些东西发生了反应,然后硝石就会出现了。”


    林蕴已经习惯含糊地同大周人解释化学原理,但她不出意外地听到老丈问:“是猪尿中的什么东西和墙体上的什么东西?小姑娘你能告诉我具体是什么吗?”


    这几日,林蕴同身旁这位姓赵的老丈有些熟悉了,他时不时就来林蕴的田地旁转,逮到她在的时候,就一定会上来发问。


    这是个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的人。


    但林蕴真的很难解释硝酸盐和钾、钠离子化学反应产生硝酸钾、硝酸钠,然后在干燥的环境下析出晶体啊。


    林蕴张了张嘴,又合上。无力地想如果要解释,可能要从元素周期表开始。


    正当林蕴准备直接填鸭式灌输化学名词的时候,一名衙役小跑着来找,同林蕴说:“林小姐,我是大兴县的衙役,我们周县令想寻你帮忙,大兴多种瓜,如今地里的瓜苗有些异常,不知你现下是否得空?”


    林蕴仿佛看到了救星,当即一脸忧心忡忡地同赵老丈告辞:“老人家,我得去大兴看看,恐怕今日没空同您解释了,等我有时间……”


    林蕴话还没说完,就见赵老丈摆摆手:“无事,姑娘你尽管去忙,我同你一块去就行,我也想看看大兴的瓜苗怎么了。”


    “但我是骑马去,老人家你是否吃得消。”林蕴企图用骑马劝退他。


    但一刻钟后,林蕴看着前方马骑得比她还快还稳的老丈,闭上了嘴。


    老丈稍稍减缓速度,同林蕴并排,他道:“我年纪大了,骑得是不如之前好了,若是耽误了姑娘你的速度,你就先走,不必等我。”


    林蕴:“……”


    她倒是想超车,但实力不允许啊!


    ***


    户部。


    今日谢钧从文渊阁出来,到户部坐镇,省得见范光表那张老脸。


    折子看了大半,谢钧微微仰头靠坐,闭着眼睛养神,再睁开眼,他问了一句与政事无关的话:“严明,阳城那一战查得如何。”


    严明道:“明面上探查了一番没什么问题,严律前些日子在暗中找前宁远侯的旧部了。”


    谢钧就叫了严律进来,严律道:“前宁远侯部下死伤太多,仅存的又都退到各地去了,找起来不容易,想找到知道关键信息的,还需要些时间。不过今日发现一件事,本打算来汇报大人。”


    “何事?”


    “底下人发现前宁远侯的女儿林栖棠也在找她父亲的旧部,而且已经问过不少人了。”


    谢钧指尖轻点膝头,问道:“还在找?那就是没找到关键人物?”


    严律:“确实如此。”


    谢钧道:“她找过的人,略过即可。若是找到同前宁远侯关系亲近的部下,别打草惊蛇,先来告诉我。”


    宁远侯府的确是个龙潭虎穴,也难怪林二小姐玩不转。


    侧夫人李氏明目张胆下毒害人,宁远侯和宁远侯老夫人对李氏事发身死都沾了手,如今林栖棠这个原宁远侯之女又在怀疑自己父亲战死有异。


    林二小姐可真是水深火热,谢钧轻旋手腕,再次执笔处理奏章。


    无论宁远侯府如何,他都会把林二小姐从这团烂泥中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


    大兴。


    林蕴全速前进,老丈留有余力,总算是到了大兴。


    刚下马站稳,周县令就迎上来:“林小姐,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林蕴收了一波热情的恭维,周县令夸她的麦子种得多么好,大兴多少百姓跟着学习,说着说着,周县令看了一眼她旁边的老丈,然后夸赞之语如流水般顺畅的周县令卡壳了,他震惊道:“赵老,您怎么来大兴了?”


    老丈摇摇头:“致仕的一把老骨头,趁还能动弹,得多走走,刚好小友来大兴,我便跟来看看。”


    林蕴竖起耳朵,原来这位老丈不是寻常人,是位致仕的官员,看周县令的殷勤程度,应当从前是位高官。


    周县令也惊疑地在赵老和林小姐之间扫视一二,林小姐不仅和谢次辅关系好,还和谢次辅的老师成了忘年交。


    难不成是通过谢次辅引荐的?


    不应该呀,据说赵老对上门拜会的通通不见,今年谢次辅来拜年都没让进门呢。


    等热情地寒暄完,周县令也不再磨蹭,引着林蕴她们去瓜田,开始说正事:“大兴沙地多,春天回温早,沙地白天吸热快,晚上散热快,温差大,特别适合种西瓜,我们县除了种吃的粮食,还会留片地种瓜。”


    到了瓜田,周县令蹲下,拿小锄头挖出一株瓜苗,展示给林蕴:“林小姐你看,从去年起,许多百姓家的瓜苗都害了病,植株矮,叶片黄,瓜也结得不多,还有不少空瓜裂果。”


    周县令长叹一口气:“原以为就是去年一年的光景,今年肯定不会了,结果我一来看,和去年的苗一样,这怎么不让人着急?”


    之前是没办法只能看着地里的西瓜越长越不好,但如今林小姐懂农事,说不定也能知道这西瓜是为什么种不好呢?


    种地是个辛苦事,人亏地一时,地亏人一年呐。


    林蕴接过周县令递过来的瓜苗,细看一番茎叶,最后重点看了看根,再拈了点土看看,心中就有数了。


    林蕴看着农人精心呵护的瓜田,有些不忍地说:“这苗病了,是因为百姓太勤快了。”


    赵老当即不解地问:“此话怎讲?农人勤快不该收成好吗?”


    周县令虽然没问出口,但同样有赵老一样的疑惑。


    林蕴道:“人勤快没错,但这地它累了。”


    西瓜是葫芦科西瓜属,这是一种有显著的连作障碍的植物,


    “连作障碍就是说,西瓜连续种个七八年,病虫害积累,这地就会越来越差。”


    林蕴一手提着瓜苗,一手指着根部:“你们看,根系出现瘤状结节,这其实就是土壤中有大量根结线虫,寄生在了根系,阻碍瓜苗吸收水分和肥。”


    周县令眉头紧皱,林小姐说得有条有理,问题是找出来了,可要怎么解决呢?


    林蕴道:“你这瓜苗还小,要么今年不种了,改换种高粱大豆。要是想长久地在一片地上种西瓜,最好是三年轮作一次,一年种高粱,一年种大豆,一年种西瓜。”


    “若是舍不得瓜苗,日后地里多施肥,多撒石灰,还想连作的话,下次种之前深翻地,把表层的土给埋到深处底去,拿麦秸和硫磺烧地,这些操作都能有改善,但治标不治本。”


    周县令愁眉不展,都种下去了,农人是肯定不愿意拔掉的,只能今年撒点石灰,劝明年若想种瓜就换块地,瓜田种点别的养一养。


    最后林蕴提出最后一种她想到的解决方案:“还可以嫁接,用抗病性强的砧木,像南瓜、瓠瓜来接西瓜苗,这样根系是抗病性强的,上面长出来的还是西瓜。”


    她有些犹豫,如今麦田的主要任务是追肥,忙碌程度稍减,她要不要再揽一桩事?


    林蕴前些日子去户部看过些资料,大周如今的嫁接技术多在果树和桑树,如果能扩展到西瓜苗这种蔬果类草本作物其实意义重大,而且也能改善大兴如今面临的困境。


    林蕴还在犹豫,一旁的赵老眼睛一亮,他听过树木接枝,但对西瓜苗也能嫁接,这是闻所未闻,他问林蕴:“小友,你可愿意试一试,我家里略有薄产,耗费我来出。”


    林蕴感觉这话耳熟,她忽悠别人给自己干活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过?


    第68章 施肥


    从大兴回来, 日头已经往下走了,林蕴没回林园,而是直接去农田, 准备巡视完麦田再回家, 赵老的家也在宛平,他也跟着一道。


    “我知小友你事忙, 你交代的那些事我这边都会派人安排好,你说的‘发芽室’和‘试验田’我也会选在大兴和宛平的交界处,这样小友你少些奔波。”


    林蕴最后还是决定在大周试试西瓜苗嫁接,不过嫁接有些技术含量, 而且没有种麦这样迫切, 林蕴第一年并不准备大规模推广。


    今年先划田试验一番展现成效, 再带出一波技术人才掌握西瓜嫁接的办法, 这样明年推广难度就会降低。


    林蕴不缺银钱, 但最后还是接受了赵老的“赞助”, 只因她缺时间,有靠谱的人帮忙揽事统筹, 她不用什么都盯着, 只需提供技术, 那就轻松许多。


    下了马,两人边商量事,边往农田走, 林蕴远远瞧见一穿月白直裰的身影, 在都穿粗布麻衣的人群中格外突出。


    林蕴眯了下眼正准备瞧来人是谁,就见那人往林蕴的方向快走几步,唤了声:“表妹!”


    离得近些,林蕴瞧见陆暄和在冲她笑, 再看见他身后那头老黄牛,林蕴也笑了起来。


    “表哥,官署事务繁杂,你这一得了闲就出来溜牛解闷?”


    陆暄和故作苦恼地皱皱眉:“是啊,我好不容易下值休沐,远离官署一会儿,结果这牛却思念旧业,直往农田这儿跑,还独独看中了表妹你的田。”


    表兄妹一见面净说些俏皮话,赵老带着笑看这对小儿女,陆少卿和元衡关系好,他也认得的,结果这小子半天都没看见他,眼睛里只有他表妹。


    而且还说什么是牛看中了田,怕是他看中了表妹才对!


    赵弘简清咳两声,陆暄和这才注意到表妹身边还有一位老者,定睛一看,当即拱手行礼:“赵老。”


    赵弘简让陆暄和不必多礼:“陆少卿,我如今都致仕了,没那么多虚礼。”


    林蕴见状知道两人认识,那就省得介绍了,只讲:“陆少卿是我表兄,休沐了来给我干苦力的,赵老对农事感兴趣,要出资助大兴研究瓜苗嫁接,我负责技术部分。”


    “小友,天色不早,我们方才也商量得差不多了,时间宝贵,我去找人安排,就先走了。”


    毕竟人家表哥表妹的,他一个老头子杵在中间未免太没眼色。


    赵老走后,老牛交给跟着一起过来的田家郎,林蕴和陆暄和在田垄间行走,林蕴眼睛扫过一茬茬麦苗,同陆表哥道:“表哥说来干活却带头老牛,想来不是诚心要干活。”


    陆暄和回嘴道:“表妹说时不时来看牛,却总是不见人影,想来不是诚心要看牛。”


    互相揶揄两句,林蕴感叹道:“我不是开玩笑,表哥今日来实在是好运气,上次谢大人来看田,正好赶上浇粪,如今分蘖期要结束了,地里准备换别的肥料,表哥此时来,起码不用挨熏。”


    陆暄和听到这里,那双桃花眼都溢出笑意:“谢元衡打小就爱干净,碰见浇粪,那可真是难为他了,怕不是在你面前不好失了大人的架子,但又暗戳戳地找理由赶快离开吧。”


    林蕴回忆一二,当时谢钧来田边,二话不说就同她一起坐在田埂上,也不算太讲究吧?


    不过他确实在她提醒要浇粪水的时候说有事先走来着,也许他当时不是真有事?


    一想到老成持重,冷着脸讲道理的谢大人有可能是被粪水逼得落荒而逃,林蕴也笑了起来。


    一边看田,一边聊天,不知不觉就走完了一遍,陆暄和跟着转了一趟,不禁感叹:“我把田交给表妹管,倒是赚一大笔,本来今年没麦子,结果表妹一来,麦子种上了不说,收成看起来还比往年要多一半。”


    林蕴下巴微抬,很傲气的样子:“那是自然,我是不会让相信我的人亏本的。”


    想到什么,林蕴的下巴又缩回去,商量道:“不过表哥,我想和你协商一二,如今新种法,佃农很配合又辛苦,我想着到时候收上来的麦子,在惯例之上给他们涨两成。”


    陆暄和没犹豫就答应了,他若是在意得失,当初也不会直接把地交给表妹种,都是讨表妹高兴,分佃农多少收成这都是小事。


    林蕴当即左手攥拳,右手亮掌,一拍即合,往身前一送,一副江湖做派,赞道:“表哥,大气!”


    陆暄和看见表妹这架势,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笑”:“一段时间不见,表妹你上哪儿学的新招式?”


    林蕴指向屋舍那边,努努嘴:“喏,前两日为了庆祝播种出苗顺利,村里面请了几个人来唱大戏,跟他们学的。”


    陆暄和这下是笑得眼睛都弯了。


    有说有笑,两人绕着圈转回来,老黄牛还乖乖待在田梗上,见林蕴和陆暄和上来,“哞哞”两声。


    回林园的路上,林蕴负责牵牛,失约于牛是该伺候着点,林蕴离得近,对老牛好一番打量,它被收拾得很精神,眼睛一点泪痕都没有,身上被擦洗得干干净净,蹄子也修过。


    看了看牛耳后,林蕴惊讶道:“还抹了草汁?”


    “嗯,驱虫,都要养了,自然要养得好才是,”陆暄和牵着林蕴的马,学着她之前的得意样子,“这牛现在出门,独一份的气派,哪头牛都比不过它去。”


    等到了林园,陆暄和熟练地借住,林园没有专门给牛准备的地方,就把牛和马都放到马厩里,。


    将表妹送到她住的无舟渡,表妹摆摆手告别,陆暄和驻足,目送她往里走。


    陆暄和明日休沐,今日一下值就快马往宛平的农田跑,别院里养的牛离得近,就让看牛的田家郎也带上。


    去农田的路上,陆暄和听到不少百姓讨论表妹的种田方法。当初就在这湖中,陆暄和瞧见表妹撑船在湖心打圈,他感叹二表妹真乃奇人也。


    此时此刻,他瞧着表妹劳累了一日,带着笑意走入仿佛伫立在湖心的“无舟渡”,陆暄和想他当时的感觉没错——


    二表妹和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实乃奇人也。


    林蕴进去得快,没发现有人在门口看了她很久,直到她进了屋,那人又站着看了湖面很久,


    林蕴一到家,就扯着嗓子问时迩:“时迩,咪咪呢?咪咪回来了吗?”


    “今日还没回来呢?大概还要一会儿。”


    等林蕴简单洗漱一番,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猫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它这一天天的,感觉在外面比林蕴还忙。


    林蕴目光炯炯地等猫吃完猫饭,又让猫看了一会儿猫电视,然后趁猫不备,迅猛出手,挟持小猫。


    “如意,你把屋里的炭火多烧一点,我要洗猫!”


    今日表哥的牛太过气派,干干净净的,明日她要带猫给表哥看,她的宠物不能输!


    ***


    一大早冒着被挠的风险,欣赏完表妹的凶猫,陆暄和就来给表妹干苦力。


    陆暄和早想今日要干活,穿了身灰色直裰,林蕴见了直摇头,让如意拿了几截布条。


    “表哥,如今天还不算热,你把袖口和裤口都扎紧些。”


    等下了地,不像昨日只是逛逛,陆暄和便知道表妹说得没错,看着时不时钻出来的虫,还是扎紧些为好。


    陆暄和问:“昨日表妹说不施粪肥,那今日施什么?”


    林蕴让佃农把她提前发酵好的豆饼水端出来,在陆表哥立马捂鼻子的时候,调笑道:“昨日我是说了没有粪肥,不会臭,我没骗表哥,这发酵过的豆饼水不臭,只是馊而已。”


    赠送表哥一个口罩,但看着他时不时要干呕的样子,戴上后好像并没有缓解太多。


    林蕴倒是很镇定,她将提前筛细的草木灰往豆饼水中加。


    按照大周的种麦方式,一般是拔节期开始施肥,施粪肥这类氮肥,但林蕴把施氮肥的时间提前到了分蘖期。


    前面的氮肥施得足,拔节期茎节开始迅速伸长,林蕴更关注钾磷的补充,提升小麦的抗倒伏能力。


    毕竟如果只关注补氮,小麦徒长容易倒伏,这样叶片堆叠贴地,光照不足。倒地后根茎曲折,水分和养分传输受阻,这样一来,小麦必定大幅减产,甚至贴地霉变。


    此时,草木灰补钾,豆饼水富含氮、磷,并且发酵后有丰富的微生物,补肥的同时,还能改良土壤结构。


    表哥大概是呕着呕着就习惯了,只是眼尾还泛着点红,林蕴搅拌完她的肥料,抽空取笑道:“表哥,昨日你还笑谢大人,那天他可是面不改色地跑了,你现在吐成这样,要是现在跑也还来得及。”


    陆暄和企图挽回一下脸面,道:“大理寺办案,那些尸味儿可比这个重,我也是面不改色的。”


    “哦?那表哥怎么对这豆饼水反应这么大。”


    陆暄和咬着后槽牙道:“自然是因为我表妹告诉我今日的活儿没什么味道,我没往鼻子里塞棉球了。可见行走在外,不能轻信于人啊。”


    林蕴耸耸肩,她倒不是故意没提醒,只是忘了这一茬了。


    打趣完陆表哥,林蕴认真办起事来,她自然不会不自量力地要一个人浇完所有肥料,她只需要向佃农示范如何做就好。


    林蕴用小瓢舀了些桶里的混合肥,沿着小麦根部浇灌,嘴里同佃农们解释:“若是有百姓问起,你们一定要记得告诉他们,要想将草木灰和豆饼水混合,这豆饼水一定要发酵到位,否则会烧根。”


    草木灰是碱性,未发酵豆饼水偏酸,他俩直接混一块就是给麦苗蒸桑拿了。


    “若是他们想保险,那就分开施肥,费点功夫,但是安全,可以先施豆饼水,然后隔个三五天再施草木灰。”


    “施这个肥主要就是沿麦根浇灌,别碰到叶面就好。”


    有佃农发问:“一定是要先豆饼水,再草木灰吗?”


    林蕴回道:“不用,只要分开就好,先后顺序不重要,但你们告诉百姓的时候,按照先豆饼水,再草木灰的口径就行,不然你一说随便,那百姓们容易乱套。”


    先什么,后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规矩可以遵守。


    陆暄和跟在后面学表妹的方式施肥,大概心思都放在别处,倒是不觉得这气味难以接受了。


    他突然又想起,当时在宛平公堂对峙结束,他夸表妹是农状元,多少带着些打趣,表妹受惊一场,开开玩笑让她放松。


    但如今看着表妹在田间一点点向佃农们解释,细致地教他们如何操作,对任何问题都不厌其烦地回答。


    陆暄和觉得,那天的确没说错,若是农科有状元,表妹堪当农状元。


    第69章 眼熟


    浇了一上午的豆饼水, 陆暄和拿着表妹递过来的馕,鼻尖仿佛还萦绕着一股馊味,实在是没有胃口。


    耳边传来“咔哧咔哧”的声响, 他一扭头瞧见表妹吃得喷香, 沉迷吃馕,脸都快埋到馕里了。


    陆暄和觉得好笑, 和表妹比,他倒是矫情了。


    学着表妹,低头凑向馕饼,馕饼烤得恰到好处, 麦香夹着芝麻香, 咬下一口, 很有嚼劲, 泛着丝丝的甜。


    咽下肚来, 陆暄和才发现, 自己其实是有些饿了的。


    慢条斯理地吃完一张馕,抬头发现表妹吃得左右脸颊都鼓起一小块, 她手里的第二张馕都吃了一半了。


    林蕴感受到陆表哥在看她, 伸手在油纸中又拿出一张饼, 加快嚼啊嚼,把嘴里的那一大口馕咽下去,十分慷慨地问:“表哥是还要来一张吗?时迩最近烤馕的手艺又精进了, 又韧又香, 表哥你刚刚吃的是咸口的,再尝尝甜口的?”


    在表妹的热情推销之下,本来一口都吃不下的陆暄和又吃了一张馕,然后坚定地拒绝了再吃第三张。


    吃完午食, 两人稍作休息,在田边坐着晒太阳,陆暄和状似漫不经心地问:“等收了麦子,表妹有什么打算吗?”


    林蕴早就想好了,几乎是脱口而出:“之后去浙江一趟,看看那边的桑棉种植有没有能改进的地方。”


    之前林蕴本来不想等到小麦收获,想着提前把施肥的关键教了,在小麦灌浆期就出发去浙江,但这两天思虑一二,决定还是再多等二十天。


    一是扬花灌浆期小麦容易生病,林蕴虽然在自己的地里做了防病处理,但其他百姓的麦子若是生了病,她还能帮助一二。


    二是芒种前后小麦收割,极端天气多发,判断何时收割至关重要,否则正赶上冰雹暴雨,将会大幅减产。


    如此一来,就是林蕴的心已经想飞去浙江送信了,但也得捱到芒种收割完才行。


    因为种麦一事没办法赶快去浙江,这封悬而未决的信耽误这么久,林蕴心中也惴惴不安,但她竭力将心神放在麦子上,只有成功实践了“九麦法”,让皇城多一茬麦子,她才能拥有外出行走的自由。


    否则无缘无故的,她一个适婚年龄的闺阁女子突然吵着要去浙江,那是绝无可能。


    就像林栖棠在宁远侯府中如此受宠爱,她也只能在皇城范围内活动,老夫人不允许她跑到外地去做生意。


    同样的,若是林蕴不通农事,但凡府里有人看不顺眼她,林蕴就连宁远侯府都出不去。


    唯有拥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才能掌控自由。


    林蕴这边下了决心,陆暄和去听得心下一跳,皇城距浙江路途遥远,来回一趟起码要两个月。


    掩下那点低落,陆暄和同林蕴道:“忙些好,表妹的才干既在田地里,就该多使使才对,惠泽万民。”


    收下表哥的恭维,林蕴又闲聊几句,突然想起自己种下后却没去瞧过的牡丹,遗憾道:“我本来准备这几日稍微空一点,回城中一趟,顺路看看表哥的牡丹花,结果去趟大兴,又揽了个嫁接瓜苗的活,怕是最近没空回去,牡丹最近如何了?”


    提到牡丹花,陆暄和露出笑意:“按照表妹说的法子悉心照料着,牡丹长得极好。前些日子有同僚来我府里吃饭,一听说我家牡丹是春分前后才移栽,说我移得太晚,今年开不了。但我前两日一看,牡丹已经长花苞了,等花开了,我定要再邀他来府上一趟,让他好好看看,这花我表妹说能开,那就一定能开。”


    林蕴听到花长得好也高兴,她提醒道:“既然都生了花苞,表哥可以让花匠把弱苞摘除了,留下主花苞,这样集中养分,花才开得又大又漂亮。”


    陆暄和应承道:“行,我告诉花匠。”


    他没说的是,只要他在府里,就从不假手于人,亲自悉心照料牡丹,只有他出去上值,才会把牡丹交到花匠的手里。


    如今他每日下了值,办完了正事,就钻到牡丹堆里抓会儿虫。


    时间过得飞快,陆暄和感觉吃完馕回地里干活还没一会儿,就见表妹放下瓢道:“快到申时了,表哥今日苦力做得不错,明日还要去衙门上值,早点回去吧。”


    手头上还有事,林蕴也不和表哥客套:“我这还忙着,就先不送了,表哥你抓紧时间快些走吧,别误了时辰。”


    想着下次休沐再来,陆暄和也不拖泥带水,将木桶托付给一旁的佃农,拍拍身上的尘土,就跃上田埂准备离去。


    看到什么,他脚步一顿,朝田埂上的一黑色身影打招呼道:“任指挥使,你怎么也在此处?”


    任泽先唤了声陆少卿,然后指指离他有段距离,佝偻着的老汉,道:“趁着休沐来看望我养父,他对林小姐种的田感兴趣,我也跟过来看一眼。”


    原来如此,任泽据说是出身微末,被养父收养长大,但听说他靠着狠厉的手段在锦衣卫站位脚跟,名声可令小儿止哭后,他养父就不认他了。


    陆暄和瞧那老汉离任泽远远的,一个眼神都不给任泽的样子,看来传言非虚。


    光陆暄和来浇肥这半日,来围观表妹种田的人是络绎不绝,陆暄和点点头:“今日的确难得空闲,任指挥使多陪陪养父,我还得赶着回城,就先告辞了。”


    等陆暄和走后,任泽站在田埂上又看了一会儿,当初在宫外觉得眼熟,原来不是错觉。


    如今林小姐辛苦劳作,脸上还沾着灰与汗,这狼狈的样子让任泽想起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


    那日他带人连夜出城在通州杀了裴序,为了不显得太突兀,把东西呈给首辅之后,任泽带下属在城门巡逻了一圈。


    林小姐就是在那个时候进的皇城,与任泽有一面之缘,他才会觉得有些眼熟。


    那日宫外她珠光宝气的,没认出来,如今灰头土脸的,倒是让他想起来了。


    任泽眯起眼睛,记得属下说宁远侯之女是从浙江寻亲而来,又是那日进的城,真是有些巧了。


    当夜任泽回了宅中,叫来属下问:“裴序那几个随从都找到了吗?”


    属下摇头:“还差两个,找到的那几个他们身上都没东西。”


    任泽倒是不失望,只让接着找,若是最后两个身上也没带证据,那就该往别处找了。


    任泽吩咐道:“把那几个随从的画像都画好,之后让抓到的那批伪造路引进京的流民认人。”


    裴序和几个随从当初给浙江入京的流民伪造了不少路引,搞得锦衣卫没办法通过假路引来判断裴序的行踪,找那不翼而飞的证据变得更困难。


    等把认识随从的流民都剔出去,剩下的流民就是和裴序打过交道的,到时候询问一番,就能知道裴序是顶着什么样的脸,通过什么路径来京城的了。


    这世上就没有找不到的人和找不到的东西,只要有耐心抽丝剥茧就好。


    想着想着,任泽脑海中闪过今日瞧见在田中劳作的身影,皱了皱眉头。


    最好查出来此事与她无关,不然她如今在帮谢钧做事,又因为神农青睐在陛下那里挂了名,倒是有些难以处理了。


    ***


    无论外面形势如何变换,林蕴每天出了门就是去种田。


    在麦地里转完一圈,一切如常。林蕴就去了大兴,赵老不愧是从前当高官的,效率就是高。两日不到,就按林蕴的要求搭好了发芽室,还通过大兴的各个里长,让他们举荐了几个机灵的农人当学徒。


    据说因为给的工钱丰厚,竞争还很激烈,要不是时间太紧,还得有一番折腾才能选出来呢。


    林蕴一进草棚觉得暖融融的,四周有窗可揭帘见光,地上还铺了厚厚一层秸秆、稻壳和草木灰用于保温。


    一切都令林蕴很满意,有人帮忙就是省了事事操心的麻烦,林蕴脸上带着笑。


    但等那几个学嫁接技术的农人到了,林蕴有些笑不出来,来了五个人,全是男的。


    此时此刻,这屋里除了林蕴和吴二妮,没有其他女性了。


    决定要教西瓜杂交后,林蕴特地让人去告诉吴二妮,问她愿不愿意学,这事有工钱拿,日后也能掌握一门技术。


    吴二妮家里有父亲和两个哥哥,如今麦田里都是施肥的活儿,不算特别忙,田里不太缺人,吴二妮便来了。


    看着满屋子的男人,林蕴皱皱眉头,同赵老道:“许是我没说清楚,这嫁接技术不是个力气活儿,找来手巧的,要比力气大的好,我觉得可以再挑五个女子来。”


    林蕴犹觉不够,补充道:“而且同为女子,我沟通起来也顺畅些。”


    赵老倒是不在意,转身通知仆从去办,同林蕴说:“再挑五个女子不难,就是今日恐怕来不了。”


    林蕴道无碍:“今日只是播南瓜苗,没什么难的,晚一天再来也能懂。”


    赵老好奇道:“只播南瓜苗吗?西瓜苗不用?”


    林蕴解释说:“南瓜苗做底下的砧木,要提前三日,让根系发育更强健些,三日后再开始播西瓜苗。”


    取出温水浸泡过四个时辰的南瓜子,林蕴用湿布包裹住,放到草堆里:“育苗不难,放着保温,明日种子裂口露白即可播种。”


    林蕴又展示一番将腐熟粪、土和草木灰混合,拎着这筐拌出来的土到外面铺开晒。


    “这三个混一块,土壤又肥又疏松,适合瓜苗生长,晒一晒是为了杀虫。”


    林蕴时间紧张,将后面的流程一并托付给他们。


    “等到明天种子露白,每隔两寸放两粒种子,一排排一列列规矩种好,然后在上面覆半寸厚的土,压实浇温水,土壤微湿就好。出苗期间,太阳不强的时候打开草帘透透光,太阳烈的时候就盖上,别晒伤了苗……”林蕴一边比划,一边说。


    “等到三日后,再按照这个操作来种西瓜苗,不知我是否说清楚了?”


    都是种田的老手,并不太难,纷纷点头应承,林蕴对吴二妮说:“接下来十天我没办法天天来,若是新人来了,你教她们怎么做,若是有什么意外情况,你就到宛平的田里来寻我。”


    林蕴同时也对那五个男学徒说:“吴二妮从前帮我做过事,做事很有章法,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听她的安排,可有异议?”


    其中一个男学徒不服气:“她是宛平人,我们大兴种西瓜,她带我们不妥吧?”


    林蕴咧开嘴,笑容森森:“我也不是大兴人,那我教你们是否也不妥?”


    都在皇城脚下,巴掌大的地方还拉帮结派,搞起地域歧视来了。


    林蕴一句话让人闭了嘴,全体再无异议,等和吴二妮出了育苗室,不用在外人面前强装,吴二妮脸绷得紧紧的,语气犹豫起来:“林小姐,我没管过这么多人的,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林蕴拍拍吴二妮的肩膀:“你若是还记得欠我的那顿鹤鸣楼的饭,那你就必须行,不然我怕是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吃到。”


    吴二妮抿抿唇,眼神坚定起来。其实林小姐差人递消息来的时候,她爹还同她说:“二妮,要不让你哥去?”


    这是一句试探,很少反对爹的吴二妮却拒绝了。


    昨天晚上爹比从前更沉默,这是在用他的态度给吴二妮施压,但吴二妮没有松口。


    林小姐找的是她,为什么要让她哥去呢?


    就因为学了技术的是儿子,可以留在家里传宗接代吗?


    她欠了林小姐一顿饭,要还回去的,她得抓住机会好好学。


    见吴二妮神色和缓些,林蕴没再多说,一开始带领人做事,心中肯定会慌,多说无益,只要做出成果就会自信起来。


    林蕴往前赶两步,同赵老一道去看外面的试验田,赵老介绍道:“这田是找百姓租的,种了八年的瓜,今年种的瓜苗根本不长。”


    林蕴蹲下看了看土,板结发硬、干湿不均、土质发粘,惊叹于赵老真能找到这么差的一块田,生怕给林蕴的难度低了。


    “赵老,这地得按照我之前说的,施点草木灰和农家肥,稍微整一整,后面嫁接苗也能长得好点。”


    赵老乐呵呵地应下,他致仕之后没什么事干,如今算是找到些新乐趣。


    “麻烦您安排了,您安排的育苗室和我想得一样,再妥帖不过,若想看如何嫁接,要等上十日。”


    “行,十日后,我一定来看。”


    看看眼前的小友到底怎么让南瓜根上长出西瓜苗来。


    第70章 嫁娶


    计划赶不上变化, 林蕴本想把西瓜嫁接弄好再回城,谁知道林清昭和傅靖池成婚的日子提前了。


    李氏是侧夫人,去世才三月有余, 大周要求为父母服丧, 但这个“母”是嫡母,宋氏在世, 林清昭就无嫁娶上的忌讳。


    前几日宋氏还来信说她很快也会来林园小住,顺便征询了林蕴对林清昭婚事的意见。


    说傅宋两家此前交好,所以才有了林蕴和傅靖池这桩娃娃亲,后来林清昭顶上, 宋氏问林蕴心中有无芥蒂, 若是有, 她会反对此事。


    林蕴不怎么喜欢林清昭, 这姑娘心理不太健康, 但待在宅子里的女人, 扭曲点也很正常,总之林清昭除了成日叽叽歪歪, 也没实际作什么恶。林蕴忙得很, 真没时间去针对她。


    当然, 林蕴可以为了爽快毁了林清昭的婚事,但狗急跳墙,这除了让林清昭怨恨她, 成日里待在宁远侯府里给她捣乱, 林蕴也没什么好处啊。


    斗来斗去的,只是现有资源的抢夺,一不解放生产力,二不提升产能的。


    林蕴是真的很忙, 管着几万亩的地,晚上睡觉都是昏死过去的,实在没精力再搅和进鸡毛蒜皮的事里。


    林清昭的一身技能可以去定国公府里发挥光热,林蕴就不奉陪了。


    林蕴回了自己不在意后,宋氏前日又来了一封信,问林清昭的嫁妆一事。


    【定国公老夫人病重,婚事提前了,李氏离世前给林清昭攒了不少嫁妆,府里公中也给了些,按照常例,嫡母也要添妆,但李氏此前行为不端,若是阿蕴心中不忿,我可以不添妆。】


    林蕴看了发笑,宋氏就像一个小孩,想要同林蕴交好,来回问“这个小朋友你若是讨厌的话,那我也讨厌她,东西不给她”。


    她觉得好笑,但心中有些暖意,一开始相处不愉快,宋氏也总是情绪不显,但这些日子看下来,在大周这个陌生的时空,除了钱大,若还有人能坚定地与她站在一边,那也只有宋氏了。


    血缘上,郑氏和林岐川自不必说,她还得防着他们的坑害。林栖棠人不错,但她们之间隔着一桩换婴的旧事,可以平淡相交,但很难推心置腹。


    远的来说,太后对她很好,但总归依托外祖母的恩情。


    表哥与她关系亲近,也帮她许多,但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林栖棠,林蕴觉得若是问表哥一个经久流传的问题——


    我和林栖棠都掉到水里,你会先救谁?


    林蕴不必想,都知道表哥会先救林栖棠。这也是应该的,他们是亲的表兄妹,这个选择再正常不过。


    哦,对了,还有谢钧,他对自己的帮助很大,林蕴很是敬重他,也不免对他产生些信赖之意,但此人太不可捉摸,林蕴只能祈祷这辈子都不站在他的对立面,不然八成斗不过他。


    林蕴暗自下决定,下次再去庙里,她要许愿谢钧能当她一辈子的上司,让她能安心种地。


    至于如意、时迩和袁嬷嬷,她们都是领月钱的打工人,林蕴不想也不愿意对她们有过多要求,她们理应拿多少钱办多少事就好,这才是健康的上下级关系。


    林蕴并不擅长处理人情关系,但并不代表她是个傻瓜,相处时间久了,心中自有计量。


    人生在世,表面关系好已经很不错了,若是能遇见不分青红皂白坚定与自己站在一边的人,那就要格外珍惜。


    思绪回到宋氏的信中,林蕴本想大方地让母亲该给多少给多少,不至于失了嫡母的体面。但又下不去笔,总觉得这样心中不大痛快。


    最后林蕴只道:【给是要给,但母亲少给点。】


    若是不给,没有嫡母的添妆,就是在大婚当天往人家脸上甩巴掌了,少给点,给点便宜货就好。


    做人嘛,对外胸怀宽广,但对内也不必委屈自己。


    ***


    农历三月二十三,林清昭出阁。


    林蕴上午去大兴看了眼瓜苗,一切如常,然后就骑马赶回了宁远侯府,宁远侯府主子不多,她作为娘家人之一,要参加送亲。


    婚礼办在黄昏,林蕴卡着点来的,什么梳妆敬祖的流程已经走完了,一进屋里,林清昭身穿凤冠霞帔,端坐着,正等迎亲的队伍来接。


    林栖棠和宋氏站在一处,脸上都带着模式化的微笑,有一种认真走流程的感觉。


    从今日起,林清昭就是国公府的二少夫人了,林蕴本想着以她平日里的性子,要狐假虎威炫耀一番,没想到林清昭一见到林蕴来了,甚至想起身来迎一迎,还是林蕴快走几步扶住她:“你这头冠重,小心着点。”


    林清昭细致上了妆,平日里细眉细眼,今日红衣红唇弓眉,也显露出几分大气艳丽。


    今日大喜,林清昭笑得开怀:“二姐递了口信说要来,时辰快到了,我怕来不及看见你呢。”


    林清昭是真的高兴,瞧,她如今不再是侯府庶女了,也是上等的体面人了。


    什么都有,那她不必事事拈酸吃醋,争来夺去,她也能温柔善良大方得体,就和林栖棠一样。


    林蕴风尘仆仆赶来,身上还带着些尘土,大喜的日子,她不想让林清昭的身上沾了灰,很快松开她,让林清昭坐好。


    林清昭这次倒是没有再嫌弃林蕴身上脏,而是看着她,笑着笑着眼底有些泪意。


    这位二姐成日守着她的田,在林清昭的婚事中,没给她使一点绊子,甚至林清昭以为嫡母八成不会添妆,要给她个没脸,最后还是给了点东西。


    林清昭心酸地想:娘,你当初又是何必呢。


    大概就是幼崽看着母狼为了保护自己殊死搏斗,最后母狼死了,幼崽才发现对面的敌人是食草的,根本不吃荤。


    林清昭压下眼泪,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是得偿所愿,娘在天上也高兴,眼泪不吉利。


    外面敲锣打鼓声传来,没人为难新郎官,傅靖池作了首催妆诗,发了些红包,新娘子便出阁了。


    林清昭被全福太太背出闺房,脚不沾地送上花轿,在鼓乐仪仗的引领下往定国公府而去。


    林栖棠望着远方,松了一口气,可算是送走了林清昭。而林蕴正开着手上的几个红包,感叹给得不少,也算没白来。


    下了轿,林清昭在傅靖池的牵引下,一步步跨马鞍,过火盆,在礼堂中拜天地。


    夫妻对拜时,林清昭眼底无半分情意,清明一片。她想她要生一个儿子,这样她才能坐得稳位置。


    她更要有一个女儿,她会是嫡女,林清昭会好好将她养大,旁人有的东西她都会有,不必再受委屈。


    她林清昭的女儿不会像她,更不像她娘,而是会成为像林栖棠,甚至林蕴那样的女子。


    ***


    女方家眷不必去参加婚宴,只宁远侯一人去吃席面了,宋氏特地叫了林蕴来讲话。


    见她忙得脸上还有灰,人也黑瘦了些,宋氏让杨嬷嬷打了盆热水,拧干热毛巾,伸手闷到了林蕴脸上。


    感受到宋氏粗糙的手法,设身处地之下,林蕴体会到了她洗猫时,咪咪为什么要挣扎了。


    潦草地擦过脸,宋氏开始说些有的没的。


    “阿蕴你的生辰就在下个月了,今年你便十六了。”


    林蕴:“是这样。”


    “林清昭如今才刚满十五,就嫁了人,她最小,却嫁得最早。”


    林蕴:“这事又不是赶集,谁来得早谁买得新鲜。”


    宋氏又开始说起林栖棠那边可能要定亲,本就不会聊天,又要找话说,林蕴都替她觉得累。


    “母亲,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直说便是。”林蕴道。


    宋氏绕来绕去也累了,偷偷瞥了杨嬷嬷一眼,早说了跟阿蕴直说就好,杨嬷嬷偏说,女子对婚嫁一事害羞,要委婉点。


    宋氏直言道:“我观你与陆少卿相处得很好,陆少卿和阿蕴你都正值婚龄,又尚未婚配,你父亲和我都觉得陆少卿不错,不知阿蕴你可有意,若是有意的话,你父亲再向陆少卿透露点口风,就允他上门提亲,把这婚事先定下。”


    林蕴乍一听到这话,很是惊讶,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母亲,我如今成日在地里忙,的确没什么心思考虑婚事,等我闲一点再考虑此事。而且你问我有没有意那也不管用,表哥也不一定愿意啊。”


    宋氏有些头疼,阿蕴的确没想过婚事,不过对于陆少卿不愿意的猜测,聊是宋氏这种一点眼色都没有的人,都觉得不可能。


    就那小子对阿蕴的热乎劲儿,怎么可能不喜欢阿蕴呢?


    再说了,阿蕴这般好,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她?


    阿蕴暂时没想法,又见她奔波劳累后脸上有些疲态,宋氏也没再强留着女儿说话,只道:“不少人都去找卢老夫人说亲,好的夫婿也难寻,我是担心你错过了后悔,不过你今日实在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林蕴利索转身离去,迈出第一步时她想,表哥的确不错,生得好看,仕途远大,还和她很聊得来。


    迈出第二步时她回忆起旧事,昏暗中点亮的火折子、乡间小道救下的老牛、元宵灯会流转的走马灯、牡丹丛中搭好的棚子……


    迈出第三步时,林蕴又想起那个“我和林栖棠一起掉到水里,你会先救谁”的问题,陌生的时空,能与自己站在一处的人很少,每多一个人,就让她多一分安定之感,灵魂不再飘摇。


    迈出第四步时,她想如果她同表哥在一起,她也成了表哥的家人,有了密不可分的关系,表哥也会永远与她站在一边,同她一起吃好吃的,逛好玩的,永远支持她的对吗?


    不知不觉之间,眼前就是门槛了,再迈一步就出了门。


    林蕴猛得转过身,小跑两步,重回宋氏面前,同她说:“我也觉得表哥很好,我是暂时不成婚,之后要去浙江一趟,若是顺利回来,可以先定亲,等过两年农事上闲一些再考虑成婚。母亲可以去问问表哥,他若是愿意的话,那我们试一试。”


    大周没有谈恋爱一说,可以先把亲事定下,成不成再说。正如宋氏所说,佳婿难觅,理应相处考察一二。


    宋氏没想到女儿态度突然大转弯,还处在惊讶之中,眨眼间林蕴又有了新想法:“算了,不用母亲和父亲去问,话传来传去变了味道,今日表哥在定国公府吃酒席,我直接去问一问就好。”


    等林蕴风风火火地走了,杨嬷嬷回过神来,感叹道:“夫人说得对,和二小姐不必弯弯绕绕。”


    二小姐果然是个做实事的,有了决定就去做,真是一点不拖泥带水。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