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晏缙,我没母亲了…………
第二日,苏乐山就告辞离开了白家。
白楹送别外祖父之后,更觉得内心好似空了一块。
她依旧每日身穿素衣,除了修炼之外就是进入祠堂,呆呆地望着母亲的牌位。
有时站在自己院内,遥望白家后山禁地之时,白楹更是无端生出一股怒火——
她既恨自己为何没早点回到白家,如果早些回到白家,她就算是拼死也要救下母亲。
她又恨那个现在躲在禁地之中闭关的男人……现在忧思过度,那为何之前不拼尽自己修为救下自己的妻子?那为何以往不对妻子好一些?
处处有母亲影子,而再无母亲的偌大白家,对白楹而言如同折磨。
三个多月后,白楹准备动身回怀剑派。
已经是白家家主、最近几个月忙得不可开交的白鸿淮,低头看着眼前少女面无表情的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白楹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但谁也没想到一向无所畏惧的少女现在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甚至……
他的思绪突然被白楹的话打断——
“我走了,白长老。”白楹轻声改口:“……不对,家主。”
白鸿淮笑着摇了摇头,“喊我什么都行……白楹,去了怀剑派,不管遇见什么事情,还是有我和白家替你兜底。”
看着眼前活像一只温柔狐狸的白鸿淮,白楹数月来少见地扯起嘴角,勉强笑笑:“好……我记住了。”
白楹唤出飞剑,准备踏上剑身。但刚刚走了几步,却停下脚步。
她转身看向白鸿淮,忽然问道:“家主,我父亲……我父亲还在闭关吗?”
“对。”白鸿淮反问了一个他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你要在离开之前,去看看
你父亲吗?”
白楹微微一怔,而后摇了摇头。
她转身离开。
看着白楹与白湛行兄弟俩飞远、直至看不见背影后,白鸿淮才收回目光。
是他叮嘱白湛行兄弟与白楹一起去往怀剑派。
一是神魔魂魄还未被神都寻到,在路上三人结伴更为安全;二是让行事妥帖的白意致拜访一下那位极为世俗的怀剑派掌门,表明即使白楹父亲不再是白家家主,但她仍是白家人,且他白鸿淮也不会坐视白楹在怀剑派上有任何闪失。
想到此处,白鸿淮又叹了口气——
他万万没想到,当白家家主居然如此累……之前他以为当长老来教导这群毛头孩子已经是折磨,但没想到当白家家主更是一件繁琐、公文不断、大事小事都要过目的活。
自己前半生最大的对手白轼道是家主之时,白鸿淮只觉得此人惯会伪装,整日都装作在看文书。
白家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文书可看,又不是什么读书世家……
到现在,白鸿淮才确认,白家确实有很多文书。
只不过,就算他确认了这点——他依旧讨厌白轼道,多年如一日地讨厌,如今更是讨厌。
他年少之时,天资和修为、处事均为同辈人第一,就连白旋月长老也觉得他有担任下任家主的潜力。
可不知什么时候,默默无名的白轼道突然显山露水。
最后白轼道甚至在两人的家主之位争夺上,打败了他,成为了新任的白家家主。
白鸿淮认了——他并不是输不起的人,既然不如白轼道,那自然是更有能力的人当白家家主。
只是他依旧讨厌白轼道了,能和新任家主三句话说清楚的事,他绝不会说四句。
亲近的人不懂他为何事讨厌白轼道,但恐怕白鸿淮自己,也很难说清楚白轼道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引得他的厌恶。
白鸿淮只是厌恶白轼道那双浅淡的双眼,更是觉得白轼道的所言所行似乎与双眼中的冷漠、游离全然不符。
这位前任家主所做的任何事,似乎都不是由衷地从心。
白鸿淮甚至生出一种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猜测——白轼道宛如是在扮演一切的木偶假人……
甚至在这个节骨眼,在他刚刚当上白家家主之时,就增添了一桩大麻烦。
他果然还是十分厌恶白轼道。
*
白楹正在怀剑派中自己的院子中练剑。
此时刚过新春没多久,怀剑派上下都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看见其他弟子脸上或多或少含着笑意的模样,白楹却越来越觉得自己无法融入。
她无法笑出来,也无法忘记第一个母亲不在的新春是何模样。
因此除了去上必要的剑法课,白楹整日只呆在自己院中修炼。
面对江长老的关切眼神和晏缙不动声色的关心,白楹更是暗自回避——她无法撒谎说自己已经没事,更不想让别人一直担心自己。
一剑斩去,灵气带动院中的冷风卷起,而后再无其他动静。
白楹收起沃凌剑,慢慢弯身坐在院内石凳之上。她魂不守舍地看向地面,思绪逐渐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敲门声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白楹站起身来,一边向院门走去,一边挥手隔空拉开了院子的木门。
晏缙站在院门外,左手提着提盒,扣响木门的右手刚刚收回。
他平静的眉目看向白楹,声音又低又轻,:“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方才我也没做什么事情。”白楹勉强笑笑:“晏缙,你怎么来找我了?”
晏缙抬高左手,将紫檀食盒提到白楹身前,“师父近来收到了别人送的糕点,他和我都不爱吃甜,于是给你送过来了。”
白楹微微一怔。
紫檀食盒中不断有酸甜清香的味道飘出,她甚至也能察觉到食盒中的糕点蕴含柔和的灵气。这糕点应该是出自修士之手,且是从相衍派的锦玉阁同等水平的商阁卖出的。
但就算有人给江长老送礼,怎么会选这种酸甜口的糕点……
不过是因为江长老和晏缙编了个善意的谎言,换着法子关心她罢了。
“那我改日再去谢谢江长老。”
白楹伸手接过食盒,她原本以为晏缙会转身离开,但没想到少年仍然伫立在门前,平日镇定散漫的凤眼中隐约露出关切。
“你……”晏缙慢慢开口:“你近来整日待在你院中修炼和练剑,其实也可以找我切磋。就算和我切磋腻了,我也可以替你请来南奉昭和卞念薇,他们的剑法师承游长老,锐利潇洒。”
“……”
眼见白楹没有回答,晏缙垂下眼眸,凤眼微微转动,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如何说,又该说什么。
白楹却突然一笑,嘴角浮现出浅淡的笑意,只是笑容之下隐约藏着几分彷徨的影子。
她轻声说道:“我知道了,我改天再找你切磋……”
“要不现在你也来一起试一试这个糕点?”
白楹将手中的食盒微微举高,询问晏缙。
晏缙瞬间怔然,然后应下。
他跟在白楹身后走进院内,最后在石凳上坐下。
白楹将食盒放在石桌上,“那我去泡茶,你把食盒中的糕点拿出来。”
晏缙点了点头,伸手揭开食盖,一层一层地拿出糕点。
同时晏缙的一双眼也不动声色地看向院内的石子地面,注意到上面有好一些或深或浅的利刃痕迹。
应该是白楹近日把自己关在院中,练剑时候留下的。
晏缙心下了然——
可见白楹自回到怀剑派后仍然是心绪不稳,练剑的时候思绪过多过重,才会让她都没能控制住手中的攻势和剑影,最终在地面留下斑驳的痕迹。
白楹端着茶回来了。
她将茶杯放于桌上,拿起茶壶给倒了两杯果茶。茶杯内的水面泛着琥珀色光泽,飘出茶的清香与果的甘甜。
抬头看见晏缙,白楹忍不住催促:“愣着干嘛,试一试这个茶,还有江长老让你带来的糕点。”
晏缙点了点头,随意拿起一块糕点。
白楹也在他对面对下,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慢慢尝着糕点。
糕点是软糯的口感伴随着酸甜的滋味,就连中间细腻的花馅都含着一丝灵气。
两人之间一时间无人说话,院子中十分安静。
白楹伸手拿了一块做成红色梅花状的糕点,抬头看向晏缙,突然轻声说道:“没想到新春之时,怀剑派上竟然是这幅热闹的模样。”
晏缙原本正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又酸又甜的大麻烦,听见白楹的话,他微微点头,“这个时候你都是在家中度过,没见过也正常……怀剑派上许多弟子新春时候也不会回家,因此门派中也会有所安排,看起来便热闹。”
“……是啊。”白楹应道:“大家看起来都很快乐,有些峰还挂上了红灯笼看着更是喜庆呢……”
她微微一怔,口中的话也戛然而止——
下雨了。
天空中突然出现如丝细雨,悄然飘落。
白楹低头看向自己手背上的雨滴。
坐在她对面的晏缙轻轻抬手掐诀,几近透明的灵气凝结成罩显现在两人上方,挡住了落下的雨滴。
白楹慢慢抬起头,看着雨滴落在灵气罩上的样子,忽然想起了她自己回白家的那一夜遇见的磅礴大雨。
那时的大雨落在她自己升起的灵气罩上的雾气,可比现在浓烈得多。
白楹继续抬头向天空望去。
此时已经快到傍晚,原本灰白的天空也变成了灰蒙蒙的模样,远处的山峰在雨雾的缭绕中若隐若现,
怀剑派四周的云海看起来都密实绵延了许多,细雨仿佛将天地笼成逃脱不得的牢狱。
这个下雨的情景,又让白楹想起了刚回白家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雾蒙蒙的模样,也是在这样昏沉迷蒙的天色与细微的小雨下,白楹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了无生息的母亲——
“白楹……”晏缙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一丝惊愕 ,凤眼微微睁大望着白楹:“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白楹有些不解,她低下头才发现一滴又一滴的雨水落在了她手背上。
……不,不对。
晏缙已经施诀弄出灵气罩,自然没有雨水能透过。
白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那些滴落的雨水,是她自己的泪水……泪水从她的眼眶无声地涌出,沿着脸颊慢慢落下。
她将右手抬起,用手背抹去眼泪,但抹去一时的眼泪,就有更多的眼泪涌出。
白楹心中蓦然酸涩,就连胸口都开始弥漫一种窒息之感。
晏缙几步跨作一步,走到白楹身旁。
他轻轻扶住白楹的肩膀,“白楹,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是之前的旧伤复发了吗……还是怎么?”
“我……”白楹的眼泪默默落下,她声音咽哽起来:“我只是想起了那一天……”
晏缙眉头紧皱,凤眼中全是不解。
但他仍然轻声、耐心地问道:“……让你想到了哪一天?”
“是……是我刚回白家的那一天……”白楹抬头望向晏缙,神情恛惶无措。
她低声喃喃道:“那一天白家也是下着这样的小雨……”
刚回白家的那一天……那不就是白楹知道自己母亲已经去世的那一天吗?
晏缙一怔,眉目凝重起来,他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些单薄的安慰之话,并无什么用处。
如果有用,那就不会有人在失去至亲之人之后,仍然深陷记忆的折磨。如果有用的话,他也不会直到现在,仍然从少得可怜的记忆中和师父对过往的言谈中试着拼凑出父母的模样与性情。
白楹也不需要晏缙的回话。
她只是流着泪,脑中不停地回想——
想起那日母亲苍白毫无生气的脸,想起母亲送与她斗篷的那天,想起无数个母亲听她抱怨白鸿淮的时刻,想起一起吃饭之时母亲夹给她喜欢的菜的时刻,想起母亲做她喜欢菜肴的时刻……
想起母亲寄给她的信中,写满了期待肚中孩子的出生,亦期待白楹回到白家的时候……
白楹已经无法承受回忆带来的沉重,当初她有多快乐无忧,现在就有多么痛苦。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然后猛地向前一扑。
晏缙被怀中猛烈的力道一撞,猝不及防地后退一步。然后他惊愕地看向抱着他的少女——
白楹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一双通红的眼中滚落出大滴泪水。
“晏缙,我没母亲了……”少女挂着泪的眼睫之下全是绝望的眸色,“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的唇也在微微发抖:“这简直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我想醒过来,想再看见她……”
晏缙的心跟着一痛,他托起少女的双臂。
白楹却无力地垂下头,面容埋在晏缙衣服之中,将自己越来越嘶哑的痛哭声闷在眼前人的胸口衣物之中。
晏缙松开托着白楹双臂的手,反手将白楹抱在怀中。
第62章 月下
时光如梭,春去秋来。
余盱峰北侧的凉亭中,江北辛和晏缙正在往亭子四角挂上灯笼,就连凉亭中的地面上,都摆放了彩灯。
四周更有江北辛寻来摆放的桂花,为得就是增添香气。
之前五年每一年的中秋节,都是白楹主动布置凉亭,再邀他们师徒二人一起度过。
今年是第六年,再让白楹去操心这些,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因此江北辛和晏缙主动准备一切,只待夜色来临,再邀白楹一起来赏月。
一边从乾坤袋中拿出佳果糕点,江北辛一边问着晏缙:“白楹近来心绪可好了些?她上剑法课的时候,我从她脸上瞧不出什么。”
晏缙回道:“尚好。她走神的时候越来越少,近日脸上的笑也变多了。”
“那就好……白楹这个孩子习惯将大事都藏在心里。”
江北辛叹了口气:“和你这个孩子一样,这点不好……不过白楹是大事藏在心里,你是大小事都藏着,整日脸上也没表露出什么,让人看不大出来。”
晏缙挑了挑眉,却没反驳师父,只是承认般点头:“的确,不过我心里虽然藏事,但多亏师父温和细心,才能将我教导得如此好。”
江北辛又叹了一口气:“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夸我……我这是让你改正。”
“那恐怕难了……”晏缙摇了摇头,十分坦诚的模样:“我都这么大了,再来改自己的脾气,恐怕做什么都没效果。”
这会换江北辛摇了摇头:“你这小子,以往还乖觉些,这些年越发……”
他双眼突然对上晏缙侧耳认真听他话的模样,顿时批评的话也说不出了,只能自己又摇了摇头。
晏缙却不在意,仍然细致地装点好一切,甚至将师父买回来的彩灯都迅速装好,又掐诀将有花有兔模样的花灯继续接着挂在四角的灯笼之下。
江北辛微微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看向空中,“嗯……今晚无风无云,是个赏月的好时候……你等会看看白楹几时过来。”
“不用。”晏缙回道,“我现在去她院门等着,到了时间自然会催她。”
江北辛唇边笑意加深。
这么个散漫,还有些淡漠的徒弟,也会对未婚妻如此体贴……果真是长大了。
天色刚暗没多久,晏缙和白楹就来了。
看见江北辛,白楹倒是先笑了起来,仿佛又变回以往那个明丽的姑娘,“是我来晚了,让江长老久等了。”
“天刚刚黑,正合适,哪有什么等不等的。”江长老笑得温和,他右手轻轻一挥,所有茶壶茶杯、糕点、果盘都自动摆放起来。
三人自然是坐下赏月,气氛融洽。
晏缙微微转动眼眸,看着身旁白楹的灿然笑容,感觉与之前她家中没有发生巨变之时的笑容并无区别,看似好像已经走出丧母之痛。
江北辛抬头看向天上的一轮明月,又看了看身侧的晏缙与白楹,一时间极为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眨眼间,白楹你都来怀剑派六年了。”
他微微一笑,眼角细纹跟着弯曲,“当年你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白家人究竟为何而来……但转眼间,你剑法已经进步许多,令我佩服。”
白楹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指摸了摸脸颊,“那是江长老你教得好……不过我近日,倒是越发能感受到自己在剑法上的天赋平平。”
江长老有些诧异,晏缙也挑眉看向白楹。
白楹坦然:“我观晏缙、南奉昭、卞念薇他们,都觉得他们都比我更快地领悟招式中暗含的深意……而我虽然能看懂每招每式,可对这些招式为何这样连起来、为什么这样出仍然是一知半解,而且每次很难完全发挥一剑应有的威力。”
晏缙微微启唇,似乎是安慰:“不用急,你才练六年……”
“与时间并无关系……况且六年的时间已经不短了。”白楹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江北辛,“而且六年之前江长老当时对我说的话极有道理……其实我没有学剑、想要掌握剑法力量的迫切之心。”
看见晏缙与江北辛都望着她,白楹有一丝紧张之余,还隐约感到松快,她再也不用瞒着他们任何事了。
白楹笑着说道:“其实不瞒江长老和晏缙你们两人……当时我也并不是因为喜爱才来练剑。”
江北辛微微一怔,眼中浮现一丝疑惑:“那当初你是为何要来怀剑派?”
晏缙微微皱眉,猜测道:“难道是被迫来怀剑派的?”
“当然不是!”
白楹忙开口否认晏缙的猜想,她轻吸一口气,慢慢说道:“其实……当时是和家中长辈发生矛盾,为了惹怒对方,我才说要来怀剑派学剑……但在此之前,我从未练过剑,就连一本普普通通的剑诀,都只是因为好奇才看了几眼。”
她抬眼看向江北辛和晏缙:“所以……江长老,晏缙,其实是我骗了你们,说对剑有什么兴趣
……当时我既无兴致,也无钻研之心。”
江北辛恍然般微微颔首。
晏缙偏头看向白楹:“那你现在呢……?即使你当初来学剑的理由并不由心,甚至是因为一时冲动,那你现在如何看待你握在手中的剑?”
白楹一楞,没想到晏缙会立刻反问。
她停顿半响,真心实意答道:“现在倒是喜欢上学剑。即使我对于剑法的天赋平平,可是每次出剑都有一种畅快之意,劲心思领悟一招一式也从不觉得厌烦。”
此时江北辛也笑了起来:“那不管你最初的原因是什么……你终究是来到怀剑派,亦是喜爱上剑法。我们只看结果,其实和你最开始的说辞也并无什么不同,不算你骗了我们。”
听了江北辛和晏缙的话,白楹长舒一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三人之间的气氛更为和睦。
他们品着茶与糕点,当月亮最为明亮之时,江北辛甚至拿出了自己珍藏多时的一壶酒,“虽然我不好酒,可有时也会尝尝。”
江北辛招呼两人,“这酒醇香、余韵极大,你们两人也快来试一试。”
然后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酒杯看着月亮。
看着师父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月亮,晏缙倒是觉得师父不仅是在看月,而是在思念着人。
江北辛喝了一杯后,又继续给自己倒了一杯。
白楹也好奇地倒上半杯,喝了一口,结果被辣地皱起眉头。
她怀疑地望向杯子中清浅的酒——
这就是许多人喜欢的美酒吗?她果然还是喜欢茶一些……
此时江北辛注意到白楹鼻子和眉头都微微皱起的表情,他恍然大悟:“白楹你可能不大习惯这种酒……恰好我这里也有酒阁老板送的灵果酒,他说清甜柔和许多……你来试试。”
江北辛从乾坤袋中拿出一小壶酒。
白楹点点头,换了个杯子倒入灵果酒试了试。
一口下肚,她颇觉新奇地眨了眨眼,觉得之前的辛辣之感少了许多,这果酒更有淡淡的酸甜口感,十分有趣。
晏缙转头看着左边对月喝酒的师父。
江北辛一向温和自持,少有如此放松的时候。
然后晏缙转头看向右边——白楹又倒了一杯灵果酒,轻轻皱起鼻子喝了一口,然后宛如赞叹般地舒了一口气。
晏缙顿时无语,白楹这副仿佛老酒鬼品酒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等到了月上树梢、夜色渐深的时候,江北辛站起身来,他的身子轻微晃了一晃,然后看向另外两人:“晏缙……你,你等会儿将白楹送回去。为师……为师酒喝多了,头有点晕,就先回院子了。”
晏缙看着酒量一般的师父一副醉酒的模样慢慢踱步离去。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转头看向呆坐在凳子上、眼睛迷蒙地望着月亮的白楹,“白楹,现在回去吗?”
白楹没有回答。
晏缙眯了眯眼,靠近白楹,“你喝醉了?”
白楹这下有了反应,她勉强摇了摇头:“没醉……就是有些晕。”
她慢慢眨了眨眼,反问道:“你怎么……怎么没喝酒?”
晏缙摇头:“我不习惯喝酒,喝茶就够了。”
“哦……”白楹慢慢点了点头,一双被月光映照地微微发亮的眸子定定看着晏缙,然后轻轻皱起眉头:“我感觉我好像……好像全身都有酒气味。”
她伸手放在桌面之上,然后撑住石桌站了起来。
眼看白楹是想靠近自己,还一副晃晃悠悠的样子,晏缙无语地伸手将其扶住。
白楹靠着晏缙的右手走近几步,“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酒味……”
说完这句后她倒是自己先笑了起来:“我……我现在是不是还有点像酒鬼?”
晏缙也忍不住跟着一笑,轻声答道:“原来你还知道啊……”
他微微向前一顷,轻轻闻了下白楹侧脸前方,慢慢答道:“有些酒味,但还好……不算浓烈。”
他一双凤眼移向别处,突然补充道:“真正的酒鬼可不是你这样。之前我偷溜下山,城中的那些酒鬼喝得脸红脖子红,醉酒之时早就东倒西歪了。”
“原来如此……”白楹慢慢点了点头:“我感觉我逐渐清醒过来了”
晏缙挑眉看向桌上的灵果酒酒壶,发现其中一大半都没了。他诚挚地回道:“以你第一次喝酒,还有喝了这么多灵果酒的程度,只怕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
“哦……”白楹也不争执,她依旧抓着晏缙的右臂,一双眸子怔怔地看向晏缙:“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此时,晏缙也不由自主地望着白楹,看着眼前人在月光下的眼眸迷离懵懂,还有一份强撑着清醒的模样。
两人越靠越近。
既有借力者靠着手臂走近,也有支撑者慢慢上前一步。
直到一人抬头,一人微微垂头,两人面与面挨得极近,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眸,在月下都能察觉到对方的呼吸,亦能听清彼此的心跳。
直至鼻尖几乎要碰触,唇瓣间的距离只剩下一丝丝——时间宛如在这一刻凝固。
然后晏缙却动了,他忽然将头微微一偏,最终将那一吻落在白楹嘴角,而后迅速离开。
唇角的热意顷刻间消散,但白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仍然愣在原地,大脑也几乎不知如何运转。
反倒是晏缙扶着白楹,微微退后一步,少年的凤眼在月色下柔和明亮地看着白楹。
晏缙轻声开口:“现在感觉怎么样?清醒了些吗?要不我把你送回你院子……”
此时白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双颊烫了起来,她艰难地移开与晏缙对视的目光,一边看向前方的树丛,一边匆忙地点头:“好……”
下一刻白楹立刻反应过来:“不,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晏缙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立刻松开扶住白楹的右手,“那好吧。”
白楹怔愣地转身离开,但刚走了没几步,就察觉到背后有脚步声。
她转头看向背后的人:“晏缙,你……”
晏缙笑了笑:“我也回院子。”
“哦……”白楹怔怔地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向前走着。
但那阵脚步声却一直跟在白楹身后。
两人一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白楹走到她院子前,十分不解地回头:“晏缙,你院子明明不是这边……”
晏缙倒是认真点了点头:“确实,我的院子不在这边……我只是想看一看你院子旁的风景,再回去。”
白楹此前晕昏昏和几乎被那一吻烫熟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一些,她立刻反应过来——
这人只是陪着她回院子。
*
之后的日子,一切照常。
白楹却有时候感到迷惑——她和晏缙到底是什么关系,明明两人只是假扮婚约,但却在月下……
想到此事,白楹就双颊滚烫。
虽然她心里没有忘记此事,可她与晏缙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一晚的事情。
两人倒是几乎每日都会在一起,一起练剑、相互切磋、偶尔也会选一些其他铸造法器或者阵法的课上一上。
白楹甚至因为好奇,跟着晏缙接了事务堂的任务一起去做。
只不过晏缙此时已经不缺灵石了,因为怀剑派每个月都会给晏缙发送一笔数量客观的灵石,就连余盱峰上的每个月得到的灵石和物资都变多起来。
白家家主白鸿淮也会担心白楹囊中羞涩,每个月甚至都会给白楹寄来一大笔灵石。
白楹一时间过上了灵石丰裕到前所未有的生活。
每年十一月到来年三月,白楹也会回白家度过……只不过白楹以往期待的回白家的原因已经消失,她回白家,似乎只
是为了在家中修炼异火。
就连白鸿淮也开口问道:“白楹,你明年还要去怀剑派吗?”
白楹狐疑地望过去,敏锐问道:“是不是长老们觉得我不该继续待在怀剑派?”
白鸿淮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他轻轻点了点头承认:“的确有几位长老觉得白家子弟就该待在白家好好修行、运用血脉中的力量,不该浪费时间去其他门派。”
白楹有些不解:“可白家也没规定在觉醒血脉力量之后,不能再去其他门派学习……而且你不是说可以当个‘怪人’吗?”
白鸿淮摆摆手,撇清自己:“我可没说让你一定要回来,我只是替长老们问一问。”
他微微一笑:“你只管去就是,让我这个劳碌的、忙得昏头转向的家主帮你顶住几位长老的压力。”
白楹“噗嗤”一笑,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家主您放心,等我学有所成——左手唤出异火,右手持剑,你说追杀哪只妖魔我就立马行动。能二十四时辰内把它干掉的话,我绝对不会让它活过二十五个时辰。”
白鸿淮唇边笑意加深,狐狸眼都迷成一条细缝。
他捧场地鼓了鼓掌:“好好好,你这话说得有气势,像那么一回事……那我就等着那一天了。”
第二年三月的时候,白楹又准备回怀剑派了——只不过这次,每次离家之时令她忍不住回头张望的母亲,只能出现在她梦中了。
白楹轻轻拍了拍哭哭啼啼的清鹤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不在白家,你也要好好修炼……要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会告诉白鸿淮让他替你教训人。”
清鹤有些惶恐:“小姐,怎么可以直呼家主名字?”
在她眼中,新任家主可是高深莫测的模样,笑着的脸都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让人敬畏。
白楹摇头:“你这丫头……就是太过于胆小。就算你直呼家主名字,也没事的。”
清鹤迟疑:“真的吗?”
白楹笑得明丽:“那当然,只不过被人发现后……扣你一个月乃至几个月的工钱罢了。”
清鹤的神色简直是惊恐万分。
第63章 神都来人
上古时期,世间出现诡谲强大的魔神,它携许多妖与魔为祸人间,更是引得一些仙人由仙堕为魔,成为堕仙。
后来四大仙兽和其余仙人携手将魔神杀死——
当时魔神溃散而成的百魂千魄不能被立刻毁灭,最终被镇压在橿巫谷中。
堕仙和一些妖魔则在其余仙人和四大上古仙兽的共同抵御下,大部分被除尽,只有少数的堕仙被压入四怛狱。
而被镇压在橿巫谷的魔神百魂千魄经历几千年岁月后,其中有魔神的三魂、六魄在六百年前从橿巫谷逃出。
它们凝结化为一体,实力更为强大,且作恶多端、残杀无辜。
五百年前,神都与各门各派、四家仙兽血脉传人联手,使用仙器终于追查到它们位置,群起而攻之,并且将其中六魄重新抓回橿巫谷。
但那三魂却狡诈异常,当时它们眼见自己不敌如此多的修为高深修士,便留下六魄吸引火力,它们趁机逃之夭夭。
一百年后,隐藏自己踪迹的魔神三魂却潜入姬家,伺机向姬家复仇——只因为当时领头剿灭它们的,便是神都与亦正亦邪的仙兽血脉姬家。
在这场报复中,姬家血脉大多数当场死亡,乃至后来姬家血脉凋零,其踪影在几百年前就已经迹绝。
而当时报复姬家的魔神三魂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其中两魂被重新抓回橿巫谷,它们力量耗尽,在后来十年之内,这两魂相继在橿巫谷中永远湮灭。
只有一魂,最为狡诈诡谲,在向姬家复仇之后又乘机逃走了。
在这四百年的时光中,这只神魔之魂心狠手辣,惯会隐藏自己的痕迹。它每每作恶一次后便是消失百年,了无踪迹——
它曾杀尽几个修炼小派,亦将好几座城池之的人屠杀殆尽;也正是它,杀死了游天成长老的大徒弟、卞念薇的大师兄。
近日传言这只魔神之魂又作乱了,它将北方一座小城池中的所有普通人与修士都残害致死。
神都通过小城池中残留的魔气,然后利用仙器已经追查到这一只神魔之魂的大致行迹。
白楹自然能猜到,神都或许就要联手各大门派或者剩下的三家仙兽血脉,要一同去追杀那作恶多端的魔神一魂。
只是不知道……神都最终会选择哪门哪派,亦或者是哪家仙兽血脉去助神都找到魔神之魂的踪迹,联手消灭它。
*
而这两年之间,白楹仍旧过着在怀剑派和白家来回的日子——此时距离她来怀剑派,还差几个月就满八年了。
又是一日傍晚,白楹站于院中,凝神阖眼。
在她手掌之上,青色异火宛如一条长长的、但异常小巧的飞龙,在院子中蜿蜒流动。
夕阳的橘光落在白楹和她唤出的青色长龙上,给人和异火都罩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光芒。
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人自白楹大开的院门走近。
白楹睁开眼,轻轻一挥,青龙般的异火瞬间消失,只留下零星点的青色火花。
她看向刚刚走进院子的人:“晏缙,你怎么来了……你今日不是与南奉昭有约吗?”
来人正是一身白衣的晏缙,他比两年前更高、看起来更为修长结实,虽然仍然是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体型,但脸上确是一副淡然神色。
“今日我与南奉昭切磋了一会儿,他就被游长老叫走了。”晏缙回道,他熟练地走入白楹院中的小亭内坐下,抬头环顾四周逐渐消失的青色星点:“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修炼了?”
白楹无语地看着晏缙:“明知故问,我既然打开院门,就是今日已经修炼得差不多了,不怕谁来打扰。”
晏缙偏头一笑,好半天后才收起嘴角的笑意。
他继续开口,只不过这次的声音淡了许多:“神都的人已经到了怀剑派。”
神都的人……
白楹恍然:“难怪白日里我在无影峰的比武场内与幻影交手,都察觉到一阵躁动和一些陌生的气息。”
她顿时有些好奇,几步跨到亭中,在晏缙对面坐下,“那你知道神都派了哪些人来吗?”
晏缙轻轻点头:“神都派来了一位神女和六司部的一位司长。”
一位神女和六司部的一位司长……
神都原本是仙人们所造的都城,后来仙人们在重归与世隔绝的仙岛蓬莱之前,留下建造的神都赠与修士,希望他们继续镇压、削弱魔神的百魂千魄。
于是神都便成为了世间独一份的力量。
白楹虽然从未去过神都,但她也听白家长老说过,神都华丽壮阔恍如仙境——
但令神都成为独一份力量的真正原因是神都中存在仙人们留下的天地宝才,以及最为出名的几件仙器。
其中有三件名为“鋆轴卷”的仙器。
而持有这三件仙器的则为三名与仙器最为契合的女子,世人皆称之“神女”。三件仙器均可追查魔神魂魄、妖魔踪迹,甚至还能合为一体,威力更是巨大。
而执掌神都的则为玱主,手中更是保管着另外一件威力巨大的仙器。
玱主之下是六位阁主,阁主之下则为六位司部司长。
“有神女,那必有仙器出动……”白楹沉思道:“看来神都这次誓要消灭那一只作乱的魔神之魂。”
“只不过……”她将手撑在石桌上,以手托腮:“不知道这次神都还联手了哪些门派。”
晏缙老神在在地回道:“神都还派人还去了泽霄宗。”
泽霄宗就是“一宗二派三门”中的最为强大的一宗,惯用枪,威力之大甚至可引天雷。
不过在几千年前,怀剑派曾有剑尊之时,甚至将神都与泽霄宗的风头都盖过。
白楹应道:“你倒是清楚,肯定是南奉昭告诉你的……真不知道神都的人才来怀剑派半天,南奉昭是怎么打探到这么多消息的。”
晏缙微微挑眉:“神都联手哪些门派的消息也不是秘密,反正再过几日,大家都
知道了。”
“说的也是……我们也不过是早一、两日知道罢了。”
白楹坐直身体,眉头微微蹙起:“只是不知道这次怀剑派会派哪些长老前去……希望万事顺利吧。”
晏缙默然不语,他抬起一双凤眼,视线越过墙头看向空中飘动的云海。
如果不出意外,至多明日或者后日,怀剑派的长老便要和神都的人一起前往显现了魔神之魂大致踪迹的地方。
*
第二日,白楹被卞念薇约着前去千海峰。
只不过她到千海峰的时候,却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更早到一些。
甫一落地,白楹就察觉到千海峰上的气氛不似往常,就连弟子数量都少得可怜。
白楹眼梢一扫,当看见那个不同寻常的女子之时,她就知道为何今天的千海峰与往日不同——
四位面容肃静的女修士站在千海峰的一角,她们身穿绣着金边的白衣。而被她们隔着不远距离围在中间的,则是一位站在涯边的女子。
那女子,脸庞娇小,但五官看起来既美丽端雅,脸上又仿佛有一抹化不去的苍白之感,更显得她柔弱缥缈。
一阵阵风被云海送来,吹动了她的白裙,带起附在白衣之外的闪着暗光的白色纱裙,宛如即将羽化登仙一般。
在怀剑派上待了八年,白楹自然是知道怀剑派中并无这样一位让人一眼难忘的女子……
而且那四位女修的法袍也不是怀剑派的样式。
这名女子……只有可能是昨日来到怀剑派的神都神女。
而且白楹也能猜到,平日会来千海峰的弟子今日必定也被师长勒令不许去千海峰放肆。
只是不知道卞念薇今日是否还能准时到千海峰……
白楹一边想着,一边猝不及防与转过头的神女对上视线。
神女的目光没有立刻划过,一双蒙着雾气般的眸子久久地停留在白楹身上。
白楹正升起一丝疑惑之时,一道声音却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你是白家人吗?”
白楹懂了,这是这位神都神女用灵力在向她隔空传话。
她脚步微微一顿,而后毫不犹豫换了个方向朝着神女走去,眼见自己与神女的距离越来越近,那四位女修却一动不动,显然是不准备阻止她的动作。
白楹停在美丽单薄的神女身旁,虽然心中好奇,但她面上却是稳重地慢慢开口:“神女,你怎么知道我是白家人。”
神女唇边浮现出柔和的笑意:“你身上的气息与其他人不大一样,倒是与我经常接触到的三家仙兽血脉传人有些相似……而且,我也是知道有白家子弟在怀剑派上修炼的。”
“原来如此……我叫白楹。”
神女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我叫凝之。”
但话音刚落,她就开始咳嗽,急促的呼吸使得让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阵异样的红色。
白楹问道:“你没事吧?”
神女轻抚胸口,慢慢摇了摇头:“……没事,只是自我出生之时就带有的病根。”
白楹微微睁大眼,显然是没想到神都中尊贵无比的神女还会有无法根植的疾病。
凝之神女显然也看出白楹所想,她轻声解释道:“修士也并不是百毒不侵,自开始修炼起,我身上带着的这个病根也越发顽固。”
白楹微微皱眉,不由地问道:“难道你这个病根治不好吗,凝之神女?”
凝之神女轻轻摇头,眉眼柔和单薄,“极难治愈……甚至在九死一生之境都难以找到解救的良药。”
白楹微微一怔,神女口中的九死一生之境……那是哪里?
此时,凝之神女微微侧耳,好似听见什么声响。就连她身边的四位白衣女修身形都微微一动。
凝之低声道:“……看来是相司长与怀剑派掌门商议结束。”
她抬头看向白楹:“那我就先行一步了,白楹,有缘来日再见。”
白楹点头,看着神女带着四名女修宛如腾云驾雾般离去。
方才凝之神女所说的相司长与怀剑派掌门商议结束……难道是指已经定下怀剑派哪些长老随神都人员前去剿除魔神之魂?
第64章 神都之令
凝之神女走后,白楹没等多久就看见了卞念薇。
两人谈论了近日来发生的新奇之事与八卦之事。
主要是卞念薇说,白楹听。
后来两人又切磋、论剑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暮色渐起白楹才御剑飞回余盱峰。
她逐渐靠近这座怀剑派最北侧、僻静却又让她十分熟悉的山峰。
停留在余盱峰上空之时,白楹看向余盱峰中唯一的光亮之处——是江长老的院子。
其中更是有晏缙与江长老没有刻意隐藏的气息。
此时此刻白楹心情颇好,更想和晏缙与江长老分享分享一下卞念薇所说的那些令人瞠目结舌之事。
于是她便御使飞剑朝着江长老院子飞去。
从飞剑上一跃而下,白楹果然看见了江长老和晏缙两人。
江长老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看到白楹的时候笑了笑:“今天正午之后就没看见你了,问了晏缙才知道你是与卞念薇约好了……看你笑得,今日必定是过得不错了。”
白楹脸上的笑容越发明丽:“凡事都瞒不过江长老……”
她眼眸一转,望向江长老的手中物件,顿时有些诧异:“江长老您怎么在收拾行李?平日您离开怀剑派去铲除那些妖魔,也没见您准备这么多行李……”
江长老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去铲除妖魔……”
“师父是随神都的人,一同去剿灭魔神一魂。”
一道平稳得让人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突然响起,接过了江长老的话。
白楹一怔,转身望向出声的晏缙。
晏缙原本站在白楹身后,但他面无表情、半垂着眼眸,让人难以看清他的神色。
“你说什么……?”白楹拧起眉头,忽然又转过身来看着江长老:“江长老,晏缙他说的是真的吗?是您随着神都的人去剿灭魔神一魂?”
江长老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怎么你也如此惊讶……我身为怀剑派长老,随着神都的人去剿灭这些为祸天下的祸害,也是极为正常的。”
各门各派的长老们确实会随着神都之人一起去剿灭大妖大魔、乃至魔神魂魄。
但白楹可是从白鸿淮那里得知江长老三十三年前第三次拔出瞻方仙剑之时,不仅没有拔出仙剑,甚至反被仙剑所伤,最终修为下跌。
江长老如今的伤都好全了吗?下跌的修为都补了回来吗……?
偌大的怀剑派,也有许多修为高深的长老和峰主,为何会让一位负有旧伤的长老去剿灭魔神之魂……其中凶险,可不是剿灭普通妖魔可比的。
或许是看见徒弟面无表情,白楹眉头上的担忧,江北辛笑着宽慰他们:“你们怎么看着有些忧心的模样……放心好了,此行还有其他三位长老,就连神都的相司长相修永,亦是我年轻之时的好友。”
江长老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虽然我们多年未见,但再见之时,亦是同去剿灭魔神之魂……这难道不是旧友重逢的最佳时机吗?”
明明江长老才是去剿灭魔神之魂的人,倒先宽慰起她和晏缙来。
白楹不愿让江长老忧心,她脸上眉头松开,朝着江长老笑了起来:“神都派来的相司长竟然是江长老的旧友,我都不知道这事。
白楹转头看向另外一侧,“……晏缙,你知道吗?”
“不知。”
晏缙虽然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却渐渐收起了眉眼间的凝重,他甚至顺着白楹的话继续说道:“师父从未向我说过。”
江长老轻轻叹了口气:“之前我与他之间发生了一些误会,因此才会许久不联系……”
他目光落于前方明亮的灯笼之上,仿佛在回忆往事,“但在多年前,我与相修永、付菡曾一起仗剑走天下,那时我们还一起联手消灭了许多妖魔……”
江长老微微一笑,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
白楹知道付菡是江长老的亡妻,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江长老提
起亡妻之时,不再是苦涩笑着的样子。
*
神都与怀剑派掌门已经决定江北辛与另外三名长老前去,此令便不能更改。
白楹一大早就扣响晏缙的院门,然后两人一起坐在院子中商量。
“江长老今日傍晚时分就要出发了……”白楹以手托腮,皱眉望向半空中,喃喃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助江长老面对魔神之时,胜算更大呢?”
晏缙动作微微一顿,想到昨晚自己在白楹走后,自乾坤袋中拿出舍生草,想要让师父带上这株世间罕见的灵草。
但当时江北辛却摆了摆手:“晏缙,这株灵草还是你自己好好拿着……为师用不上。”
晏缙却不同意,“师父,您对上的可是魔神一魂……”
“正是因为是魔神一魂。”江北辛解释道:“如果我们不敌,这一株舍身草救了我,只不过是让魔神一魂再动一次手罢了。”
他看向徒弟骤然白了几分的脸,立刻宽慰道:“如若我们布置得当,神都神女执有仙器,其他修士各司其职,说不定也能一举剿灭魔神一魂……你不必太过于担忧。”
……
晏缙突然回过神来,看向在他面前挥动的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修长,手的主人一边好奇地盯着晏缙,一边开口唤道:“晏缙……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想什么呢?”
晏缙伸手将舞动在自己脸上的右手压了下去,回道:“只是想起了别的事罢了。”
白楹狐疑地望他一眼,收回手后退两步坐了回去。
“其实,我这里有件法袍……”
她慢慢开口:“是家中长老所送,防御能力强大,甚至能挡火挡雷挡住一些妖魔的攻击。只不过……”
话音刚落,白楹就伸手拿出一件缀着流光的法袍,观其颜色,就知不是凡品……只不过,这件法袍不大适合男子。
晏缙微微挑眉,沉默地看向白楹双手展开的法袍——
白色法袍上用微微发光的海蚕丝绣满了精致美丽的花纹,就连装饰的宝石,都是温润、白洁、小巧的海龙明珠。
如果是江长老穿上这件法袍……
白楹叹了口气,收起法袍,喃喃道:“如果是黑色的就好了。”
除此之外,她也只有沃凌剑,但江长老已经有自己使用多年的佩剑;她还有一堆数量可观的灵石,但剿灭魔神用不到;还有一堆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家中长辈送的一些精巧美丽的法器,但对剿灭魔神一魂都无甚作用。
晏缙垂下眼眸,他只是怀剑派的普通弟子,而虽然白楹是白家人,但她也只是白家小辈……他们两人怎么会拥有可以对抗魔神之魂的利器——
晏缙起眼眸,慢慢开口:“既然我们两人没有,那就算了吧。”
他声音平稳,甚至朝着白楹微微一笑:“师父修炼多年,比我们两人经历得更多……”
“我们好好在余盱峰上等着师父归来就是。”
只是那一双凤眼中浮现的笑意在晨光的照耀下,并不真切。
*
江长老离开后,余盱峰上只剩下白楹与晏缙。
剿灭魔神之魂的一行人离开怀剑派后,其行迹亦是秘密,无人可以知晓其动向。
因此两人也无法得知江长老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他们只得每日照常修炼。
一日修炼结束后,白楹约上晏缙在凉亭之中,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小木盒。
晏缙微微眯眼看向一脸神秘的白楹和她手上的木盒,不动声色问道:“……这是什么?”
白楹也不卖关子,直接打开木盒,露出其中的青色琉璃珠。
晏缙微微一怔,那青色琉璃珠似乎与白楹三年多前作为生辰贺礼送与他的剑坠末端珠子是用同样的法子构筑而成——
而现在,那只剑坠挂在他的那苍剑剑柄上,剑坠末端上的青色珠子亦安稳地呆在原处。
只不过,白楹手上木盒中的青色琉璃珠内,白家异火烧得正旺,舞动着的青色火焰宛如有着强大生命力般。
而晏缙剑坠末端的那颗青色琉璃珠中,青色异火慢吞吞地燃烧着,就连火焰燃烧的力度都透露出一种力不从心的倦怠,其中蕴含的灵气更不如白楹手上的那一颗。
白楹的目光在两颗青色琉璃珠之间来回转悠,片刻后她满意地一笑:“我制成的法珠果然大有进步……”
她朝着晏缙的那苍剑剑柄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那一颗青色琉璃珠的时候,反被晏缙挡下。
白楹低头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结识修长的手,她迷惑地眨了眨眼:“为何挡住我?我只是想给你换一颗更厉害的、亦能体现我高超水平的法珠。”
晏缙无语:“你也是真敢夸自己……”
他一双凤眼自下而上望向白楹:“现在这一颗就很好了,不用换。”
白楹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日日带着那苍剑四处走动,如果有一日,别人看见你剑坠上的这颗青色琉璃珠灵气如此薄弱,问你在何处得到剑坠的……”
她眉头微蹙:“你说出我的名字来,岂不是会让人误以为我就这个水平!”
晏缙偏头,突然轻笑一声:“难道不是会觉得我们……关系好吗?”
……关系……关系好?
白楹这才想起来她与晏缙已经定下婚约,如果别人知道晏缙的剑坠是她所送,首先只会认为两人感情好……好像确实不会在意青色琉璃珠内的灵气强不强。
白楹浑身一僵,感觉自己脖子后面都开始烫起来了,似乎被握住的右手手腕都热得厉害。
“你……”
她微微启唇,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使力抽出手腕,坐回原来的位置。
只不过刚刚坐定,白楹眼眸微微一转,右手掐诀,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带着那苍剑剑坠下方的青色琉璃珠飞到她手上。
晏缙挑了挑眉,却没说话。
白楹吐出胸腔中带着热意的气息,一边得胜般朝着晏缙望去,一边将装有新的青色琉璃珠的木盒推过去。
“就它了,换上吧。不然我耗费这么久的功夫,好不容易才炼制成这样的法珠,你不用多可惜。”
晏缙眉毛轻轻挑起,低头看着桌上的法珠,片刻后才伸手拿起青色琉璃珠,固定在剑坠末端。
白楹满意地点点头。
第65章 蹊跷
江长老离开三个月后的一日,白楹天一亮便去无影峰与幻影对练。
对练了许久,直到打散第三只幻影后白楹才停了下来。
她挥手关闭阵法,看着眼前雾气凝结而成的幻影重新化为一阵白雾,回到比武场四周的白雾内。
然后白楹面带疑惑地看向比武场的入口,喃喃自语:“晏缙怎么还没来……”
今日她与晏缙约好在无影峰上与幻影比试,可现在早就过了约好的时辰,而晏缙的人却还未出现。
正在犹豫是否要回余盱峰找晏缙之时,白楹突然看见一人影自比武场的入口走进——
那是一身白衣的晏缙。
白楹原想拿出气势问晏缙为何迟到这么久,可当她看清少年的脸色之时,原本就不多的怒火瞬间消失 。
只因晏缙虽然一身穿戴与往常无异,那苍剑也好好负在身后。但他面无表情,神色疲惫。
白楹靠近晏缙,这时才看清晏缙一双凤眼也蒙上了一层带着倦意的黑沉。
她皱起眉头,有些担忧:“晏缙,你怎么看起来……如此疲乏不堪?”
晏缙摇了摇头:“……只是昨夜打坐之时不慎睡了一小会儿。”
“睡了一小会儿……?”白楹不大信:“睡了一会儿为何看起来这么累……到底是什么事,你告诉我。”
晏缙沉默片刻后,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只是做了个梦。”
“睡着的时候做梦了……?那做的是什么梦?”
晏缙抬起一双凤眼望向前方比武场的白雾,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一个很可怕的梦。今日是我来晚了,我向你赔不是。”
一个很可怕的梦?
梦自然是假的,晏缙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但即使知道,噩梦居然能让晏缙如此疲惫……
白楹忽然不想执著到底是什么梦引出晏缙少见的疲态……这样费心费神的梦,倒不如早些忘掉。
她眼眸微转,转而说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我方才打散了三只幻影……你猜猜它们是什么境界的修为?”
晏缙微微启唇,正要作答,却察觉到比武场之外的上空有十多人在霎那间飞过——那些人略过无影峰上空的速度极快,就连其气息,都是极为高深凛冽。
白楹神色微微一变,显然也是察觉到这绝对不是弟子能造成的动静。
她隔空拿出放于阵法之中的怀剑派令牌,比武场四周的雾气在瞬间散去。
两人朝着上空望去——
只看见远方有数十位修士的背影,他们穿着绣有金边的白衣,极快地朝着主峰飞去。
白楹脱口而出:“……神都的法袍?”
她之前与凝之神女交谈的时候,从神女身旁的女修身上看见的法袍就与方才那些人的法袍大差不差。
不知为何,晏缙在听见白楹的话之后,脸色都变得凝重几分。
两人自然是没了心思再切磋。
御剑飞回余盱峰的路上,白楹仍觉得有些不安——
为何神都的人又来怀剑派,之前和他们一起行动的四位长老呢?为何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难道是还未剿灭魔神一魂?此次前来又是要怀剑派派出更多的人吗?
但她也听白鸿淮说过,在过去神都联手各门各派的四百年内,通过这只魔神之魂留下隐蔽的踪迹,最终只寻到过它三次。
在这三次中,魔神之魂使用各种诡谲之术逃跑两次,还有一次,它眼见前来的修士并不是追捕它的力量中最强的那一部分,便将所有寻到它的修士杀死了。
由此可见,难的是如何准确寻到诡诈、惯会伪装的魔神一魂,如果寻到魔神一魂的是所有门派中的强大修士,那它恐怕就算再次逃跑也要脱掉一层皮。
但如果神都的人不是来要求增加人手……那他们到底为何前来……?
*
神都之人的前来让怀剑派中的气氛无端严肃了几分。
但白楹早在几日前就已经与卞念薇有约,因此她不得不前去卞念薇所在的、游长老所执掌的的鹿潭峰。
两人论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休憩。
这时卞念薇抬头张望四周,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白楹失笑:“怎么呢?又要和我说哪些山上山下的罕见八卦呢?”
“这次不是。”卞念薇压低声音:“昨日神都来人,你是知道的吧?”
白楹点点头:“我甚至在无影峰上看见他们的背影了。”
“那你还察觉到什么了吗?”
白楹微微蹙眉,不大确定:“他们修为高深,周身气息凛冽,似乎……”
“似乎来者不善,对不对!”卞念薇接道,下一刻她忙压低自己略高的音调:“昨日神都来人之后,我师父就被掌门召去……到今日也还没回来呢。”
“游长老今日都还没回来……?”
不知为何,白楹觉得自己的心无端猛跳了几下。
“不止……几乎所有长老与峰主都被唤去了。”
卞念薇没有注意到白楹的脸色微变,她仍然专注自己的猜想中:“你说神都的人为什么又来怀剑派……难道是追丢了魔神之魂的踪迹?又要让各门各派再派出一些修士吗……”
卞念薇继续猜测:“不对……也许是因为还有其他大妖、大魔的踪迹,所以要另外组建修士力量。”
她微微摇头,语调深沉地继续推测:“难道是……橿巫谷有异动,又有魔神的魂魄逃出?”
“别,可别了。”白楹勉强笑道:“你这猜想越来越可怕了……橿巫谷中镇压了魔神的百魂前魄,可千万不能有任何异动。”
卞念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说的也是……魔神魂魄对世间百害而无一利,还是永远呆在橿巫谷中更好。”
之后两人不再言语,而是再次切磋起来。
但白楹总是觉得自己内心有一些忐忑不定,但又说不清为何而来。
直至正午,她才准备离开鹿潭峰。
卞念薇悄悄告诉白楹,她方才听别人所说,神都的那些人今日清早便离开了。
白楹微微一怔,倒是更为疑惑不解。
神都的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们清早离开,而游长老却还未回鹿潭峰,说明怀剑派的长老们仍然还在主峰……
究竟所为何事?
第66章 噩梦
白楹顶着正午时分最为猛烈的日光,御剑飞回余盱峰。
照理说她应该休憩一番后,再去修炼血脉中的力量,使自己对异火的掌控越发精妙。
但不知怎么地,白楹却在快到自己院子的时候微微一转,方向便掉了个头,朝着晏缙的院子飞去。
她远远地就看见晏缙院子的门是开着的——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晏缙只要在各自的院中,就会打开院门。这样的话另外一个人只要想来,看见院门开着便可随意进入。
白楹这次自然也是“不请自来”。
她抬脚跨进院门,一眼便看见了晏缙坐在院中——他正低头擦拭着佩剑,虽然面无表情,可动作却透露出一股心不在焉。
白楹甚至隐约觉得晏缙眉目间似乎藏着别的心绪。
“你今日怎么哪里也没去,专心在院子中擦剑呢?”
晏缙动作微微一顿,反手将剑归鞘,然后才抬头看向白楹:“我也不是每日都要去别处……偶尔在院子擦剑也不错。”
白楹暗暗想到,说是擦剑……明明是发呆。
她走到廊下坐下,半响后才轻轻开口:“我听卞念薇说,那些神都的人今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怀剑派……”
但她与晏缙其实并不在意神都的人离不离开怀剑派……他们两人真正在意的是——
“也不知道江长老他们跟着剿灭魔神一魂,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说,会不会下个月就回来了?”
白楹枕着自己的右臂,歪着头看廊上的瓦片,轻轻问道。
晏缙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擦拭佩剑的一块方布,低声应道:“那样最好。”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风吹动院内树叶沙沙作响,树叶落影在地面晃动。
突然之间,一道剑光落在余盱峰上空,然后又猛地向下一游,最终蓝色的剑光渐渐,散去化为站立在院门旁的人影。
白楹惊讶地支起上半身,望了过去——站在晏缙院门旁是一身白衣的游天成游长老。
不同于教授剑法课时的沉稳耐心,游长老此时紧皱眉头面容严肃,一双眼沉甸甸地看向晏缙。
看见到白楹也在院内时,游长老神色不变,只是低声吩咐道:“白楹,你先回去吧……有些事我要告诉晏缙。”
有些只能告诉晏缙的事……?
不知为何,白楹一听见游长
老的话,只觉得内心那一股惴惴不安之感突然又冒了出来。
但面对游长老那肃穆的面容,她也只能迟疑地答道:“是……”
只是白楹刚起身,就听见晏缙的声音响起:“游长老,您要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事?”
“……是有关你师父江长老的事。”
“既然是有关我师父,那么……”晏缙站起身,仍是镇定地开口:“我能知晓的事,白楹应该也能知晓。”
“……”
“请您说罢。”
游长老这才想起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是已经定下婚约的两人,甚至白楹被江北辛教导了八年之久,也能算得是江北辛的半个徒弟。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也罢……白楹迟早也是会知道的。”
游长老望着晏缙一双黑沉的凤眼,缓缓开口:“你师父江长老……在剿灭魔神之魂时,陨落了……”
白楹头脑中如雷轰一身,她险些站立不住。
待脑海中那阵头晕目眩的感觉消失之后,她却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晏缙。
少年伫立在原地,身形笔直。他失去血色的苍白脸上,一双凤眼深如幽潭,黑沉透不过半点光芒。
“我师父……”晏缙慢慢开口:“您说我师父,江北辛他……他怎么了?”
游长老长叹一声,沉重地摇了摇头:“江长老他们遇见了魔神一魂……但还未等其他泽霄宗、神都之人赶到,魔神一魂突然发难。”
“江长老他们不敌……”
游长老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活下来的修士,说是江长老冒进,才反而被魔神发现,最终害人害己……现在还使得神都他们追寻百年的魔神一魂反而再次逃跑。”
“即使……即使江长老已经陨落,神都那边的人也说要问他的罪名。”
短短的几句话,让白楹如坠冰窖。
江长老已经陨落……活下来的修士说是江长老冒进……神都要问罪……
白楹脑中的嗡鸣声更甚,就连腿脚都有些发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她无意识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心中更是一阵阵的钝痛与茫然,不知道是先问江长老陨落的消息是不是传错了;还是问活下来的修士是不是在凭空污蔑;还是要质问神都为何要向因魔神之魂而陨落的人问罪……
种种疑问化为她心头的几座大山,险些压得她喘不过气。
站在院中的游长老脸上也露出一些疲态。
他缓缓说道:“我与江长老之交虽然淡如水,但我亦会拼尽全力还他一个清白……只是此事牵扯过大,当时江长老所在的修士队伍中也没有其他三位怀剑派长老,只有神都之人……”
“到底是谁泄露行迹,引的魔神发现他们……也许不能只听那些活下来的修士片面之词,况且……”
白楹突然想起江长老出行之前的那一晚,她急忙抬头说道:“江长老、江长老说他与神都的相司长是旧日好友,游长老你问问那位相司长,他是否知道什么……说不定,说不定是神都之人!为了推卸责任,才会污蔑江长老。”
游长老摇了摇头:“一切尚未尘埃落定,谁也不知道真相……你们两人近日就待在余盱峰中,不要四处走动。”
话音刚落,游长老站立在原地,一挥长袖化为剑光而去。
只有白楹与晏缙的院中突然静了下来,悄无声息。就连拂过的微风,都带着一丝彻骨的冷意。
白楹忽然回过神,她双唇微微颤抖:“哪里搞错了?江长老怎么会……”
无论如何,她也说不出“陨落”两字。
晏缙身形微微一动。
白楹望过去,发现少年正将那苍剑负于背后,然后转身走入他自己的屋内。
不过几个瞬间,晏缙就一边从屋内走出来,一边将几件法器放入腰上的乾坤袋内。
眼见少年即将御剑而去,白楹下意识掐诀来到晏缙身旁。
她猛地抓住晏缙的右臂,“晏缙……你要去哪里?!”
晏缙一双凤眼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人看不清下面的汹涌暗流。他的声音却又轻又缓:“我去找我师父。”
……去找江长老?!
白楹心中茫然:“你……要去哪里找江长老?”
江长老他是随着神都之人去剿灭魔神一魂才会……想到这里,白楹心中一痛,但下个瞬间她就立刻反应过来晏缙话中的含义——
“你……”白楹脸色一白:“你要去找魔神一魂?!”
少年不躲不闪,迎着白楹的目光,直接回道:“是。”
“你疯了!”白楹将晏缙的右臂抓得更紧,“四百年来那么多修为深厚的修士都没能杀掉魔神一魂,你……!”
晏缙举起左手试着掰开白楹的五指,他垂下眼眸望着白楹,一字一顿说道:“我不信师父陨落了。”
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就算师父真的陨落了,那我也要替师父报仇。”
“即使……拼上我这一条命。”
白楹内心蓦地一酸,她抬头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你想替江长老报仇……难道我就不想吗?如若有一成的胜算,我也会与你一同前去!”
听到白楹说出“一同前去”之时,晏缙的眼眸微微一闪。
“但现在……”
白楹声音带上些咽哽:“所有事情不清不楚,就连我们现在去找魔神一魂,也只不过是送死罢了!”
送死……
晏缙却突然轻轻一笑,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无异于送死。
少年眼睫微颤,一双握紧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发青,“可我师父待我如子,我如若不拼上这条命去替我师父报仇……”
如果他不替师父报仇,怎么对得起师父的养育之恩,怎么对得起他们之间如父如子的情谊。
如果他不替师父报仇,还有谁能替师父报仇……
一阵悲凉涌上白楹的心头,她怔怔地望着面前少年眼眸,这才看清其中的真切恨意。
白楹此时此刻才生出一种不真实、极其荒谬的感觉——
为何会变成这样?
短短三个月,她和晏缙就再也见不到江长老。
甚至江长老都变成别人口中的罪人……
正午的阳光落在两人身上,但却无一人能感受到其中的热意。
内心转过万千思绪,但白楹最终只是更加用力抓紧晏缙的右臂,“你都知道现在去,无异于送死……那为何还去?!”
她眼尾发红,一双眼眸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年:“我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但只要我们活着,就能洗刷江长老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罪名,将来也能灭去那只魔神一魂。”
“但你现在这么一走……”
白楹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如果真碰见了魔神一魂,不过是将命送到它手上,就算……”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就算你死了,现在的情况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两人在院中对峙良久。
晏缙一双眼睫无力地垂下,眼眸无神地看向地面。
“……你,你说得对。”
他的声音突然轻轻响起。
话音刚落,晏缙就好似完全想通一般,歇了身上的力道,然后抬起头看向白楹,声音轻飘飘地——
“你说得对,我现在还不能死。”
前日夜晚打坐所见师父去世的噩梦,让当时的他心神不宁……可现在噩梦竟然在此时此刻成真。
晏缙那双昔日里黑亮、平稳的凤眼中,逐渐只剩下一腔平静和其下真切恨意——
就算是死,就算是去无间炼狱,他也得带上害了师父的罪魁祸首,不管那只魔神之魂有多狡诈诡谲,犯下多少罪恶还逃之夭夭,现在藏匿地多么天衣无缝……
他一定不会放过罪魁祸首。
第67章 “谁不知道啊,江北辛害……
游长老所说的尘埃未定,却在半个月后由神都定下了结论——
怀剑派长老江北辛随着神都之人剿灭魔神一魂的时候,他行事不周、麻痹大意,留下踪迹,最终引得魔神一魂前来。
不仅害死自己,也害死了其他几位神都修士。
此事一传开,不仅怀剑派面上无光,就连怀剑派的一些弟子都认为江北辛是咎由自取,惹得怀剑派跟着丢脸。
白楹满腔怒火,甚至都想去神都质问——
江长老无数次被怀剑派派去剿灭大妖大魔,从未失手;况且江长老虽然为人温吞,但行事周密,决不会是在剿灭魔神一魂这样大事上突然出错的人。
神都怎么
就敢肯定是江长老引来魔神?难道不会是他们自己的人行事不周,才引来魔神,害得江长老陨落,最后反而倒打一耙?
白楹心里生出极大的怨气。
而且神都联手各大门派、三家仙兽血脉传人四百年,都未曾抓到魔神之魂……这难道不能说明神都之人拿着仙器也毫无作为?!
不如将几件仙器分给其他出力出人的门派与三家,倒好过看着这些神都的人趾高气昂,反倒来向已经陨落的江长老问罪。
就连如梦如幻的都城都是仙人留下,这群神都修士只不过是坐收渔利,拿着世间无双的仙器,因此才会成为世间强大独一份的力量。
如此无耻的神都……
但即使愤怒,白楹却不知道她到底可以做些什么——
江长老在何处陨落,他们一行人一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魔神之魂又如何发现他们,如何杀害江长老与另外的修士?
白楹通通不知道这些疑问的答案,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洗刷江长老身上的污名……
更别提魔神死后化为的百魂千魄,都是继承了魔神上万年的力量。而能从橿巫谷中逃出的魔神魂魄,又何其厉害。
她又要修炼多少年才能与晏缙杀死这只魔神之魂呢?
内心的一腔怒火烧得越旺,白楹脑子里就越发茫然——
她究竟如何做,才能洗刷江长老身上不该有的污名,才能杀死那只魔神之魂。
况且游长老虽然让她与晏缙不要四处走动,但却反而有些怀剑派弟子会特意御剑飞至怀剑派的最北边,亦是余盱峰附近。
他们面露憎恶地望着余盱峰,嘴里却只敢轻声嘟囔:“害人害己……活该。”
一副好似家中人被魔神之魂杀害、因此恨上江北辛耽误了剿灭魔神之魂的模样。
站在余盱峰峰头的白楹第一次听见这话的时候,脑中“翁”的一声。再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唤出青色异火,掀翻那几人的飞剑。
看着那几人狼狈地唤回飞剑,从山腰巍颤颤地飞回云海之上,白楹第一次露出自己最为凶恶的表情,咬牙说道:“滚!”
那几名弟子显然也是知道白楹,因此对青色异火毫不惊讶。
倒是有两人梗着脖子,“你凭什么攻击我们?!莫要以为你是白家人,掌门就不会处罚你了!”
白楹怒极反笑,“你们嘴里不干不净,被我打了又如何?……将来就是因为这张破嘴,你们死了也不奇怪!”
“你……!”其中一人脸涨得通红:“神都都是说江北辛害人害己,我们说他‘活该’怎么呢?!”
“也不知道你们是怀剑派的弟子,还是神都养在怀剑派的狗?!”
白楹鄙夷地瞪向他们:“吃里扒外的东西……况且神都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你敢质疑神都?”另外一个人指着白楹:“等我们向神都告发……”
“你尽管去,难道我还会怕了不成?”白楹冷笑一声。
那几位弟子面目扭曲,更为憎恨地望着白楹:“果然是什么人教出什么样的弟子……”
白楹收起脸上的冷笑,定定望着那几位弟子:“江长老随神都的人剿灭魔神一魂,不幸陨落……你们反而不怪神都几百年拿着仙器都未曾找到魔神一魂,不怪魔神之魂行迹诡谲、心狠手辣。”
“只知道肆意侮辱自己门派的长老……”
白楹握紧右手,一簇青色异火猛然在她手心燃烧,“要是怀剑派都是你们这样的弟子,我看几万年都不会有人能拔出瞻方仙剑了!”
那几名弟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更有两人拔出了佩剑——显然是不知如何还口,想要动用武力。
“你们在此处做什么?!”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
众人望去,发现一道剑光猛地出现在上空百尺之处,不过眨眼间就飞至半空中。
蓝光散去,化为眉头紧皱的游长老,他面容肃穆地望着那几名弟子:“掌门早已下令,不得再说此事……你们又是到余盱峰,又是出言不逊……”
其中一人急忙辩解道:“游长老,我们只是有感而发!”
另外一人又急忙附和:“正是!我们得知魔神之魂并未被剿灭……所以,所以一时激动之下……”
游长老眉头皱得更紧:“我记得……你们两人是楚州人士吧?那只魔神之魂并没有在楚州作过乱,也与你们两人没有瓜葛。”
为首的两人脸色一白。
游长老双眼沉沉地望着这几人:“你们不是为天下苍生有感而发,更不是为天下苍生激动……倒是来指责一位为了剿灭神魔之魂而陨落的长老……”
他声音更为严肃,带着一股冷意:“去责罚堂领罚,受十鞭后,在思过崖面壁一年。”
那几人的脸色齐齐发白,更有人跪下求饶:“游长老,我只是被王峰带着来了的……”
“不必再做无用之事……”游长老微微阖眼,“待我再睁眼时,你们还未去领罚的话,一年变为十年。”
白楹看着那几人全然不复之前自以为是的虚假正理模样,皆是脸色苍白、两股颤颤地御使飞剑离去。
她转身朝着游长老行了一礼。
“如若以后还有这样恬不知耻的弟子,既不顾掌门之令,又要口吐狂言……你只管动手便是。”游长老嘱咐道:“我也会即刻赶到,再让这些弟子闭关思过一年。”
“多谢游长老。”
“唉……”游长老长叹一声:“有何可谢……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神都下了如此结论。”
他无奈地摇摇头:“这世道,世人皆以力量为尊。千年来除了泽霄宗之外,其他二派三门的力量有所衰退,就连仙兽血脉之首的姬家,都再无传人……神都有着数量不少的仙器,一门独大是必然。”
就连他,也是与江长老有十多年的淡然交情,才能断定江北辛不是那种冒进、顾虑不全之人。
但人死如灯灭,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游长老沉吟片刻,继续问道:“晏缙进来如何?”
白楹微微一怔。
晏缙……他……
十多天来,晏缙他不眠不休地站在站在江长老房中,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一新一旧两座牌位。
新的木牌位为江长老,旧的为江长老之妻付菡。
*
后来再也无弟子来到余盱峰大放厥词、说一些对江长老不敬的话。
但当白楹去其他峰之时,觉得似乎总是有一些弟子暗暗望向她,其中更是不乏一些零碎的字眼微弱地传到她耳中——
“快看……就是余盱峰……”
“自己丢了性命……”
“唉……不知多少无辜之人又会被……”
“如果没有他,现在魔神之魂早就……”
“害人……”
“……害己……”
这些类似的话白楹已经听过许多次了——
第一次的时候她在余盱峰上怒火中烧,第二次的时候她面对那些隐去称呼、藏头去尾的话只能暗自压下怒火,第三次的时候她只觉得愤怒中夹杂着疲惫之感,第四次的时候她觉得内心麻木无力……
她到底要如何去证明江长老的清白?
甚至白鸿淮首次写信传递给她,委婉建议她结束在怀剑派上的修剑生活,回到白家。
但白楹内心却有一万个不同意——
她不能在江长老尸骨未寒、污名未被洗刷之前,就这样离开余盱峰。
她也不能留晏缙一人在这偌大的怀剑派,让他一人承受其他人冰冷刺骨的流言蜚语。
白楹拒绝过一次后,白鸿淮就再也不曾提起此事,只是让白楹安心待在怀剑派中。
*
怀剑派掌门谷杳生站于大殿之中,他面无表情,微微阖眼。
大殿内还有另外一人,站在掌门身侧不远处——正是双星华双长老。
双长老眉头紧皱:“无论如何,修炼之人当以除妖灭魔、最终剿灭魔神百魂千魄为己任……江北辛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实在是门派的罪人……”
谷
杳生不发一言。
双长老双眼逐渐凌厉:“即使人已死……那也要收回他长老之位,再将余盱峰另择峰主。至于他徒弟……”
“……”
谷杳生疲惫地睁开眼:“神都已经定下结论,说是江北辛泄露踪迹引来魔神之魂——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经无用。”
他转身面朝双长老:“神都那边对怀剑派的成见越来越大……但白家新任家主近日却提出以后双方弟子可以一起寻访新发现的秘境,亦可一同追杀妖与魔,这对白家与我们,都是好事一件……”
谷杳生摇了摇头:“您现在转头就来处置晏缙,处置白楹的未婚夫,难道真想看着怀剑派与白家交恶……您这是让怀剑派断了一臂,再自断一臂?”
双长老猝不及防被谷杳生如此反问,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她才语气沉沉地开口:“可白家、碧家、褚师家才是现在的仙兽血脉传人,这三家惯会一起对抗神都……难道白家还能真心与我们怀剑派携手?”
谷杳生叹道:“双长老……只要一时的合作是有益的,那还管什么真心不真心……您也清楚神都一家独大不是什么好事,面对六派和三家,神都都能提出一起进入由六派和三家发现的秘境……”
他眼中浮现一丝嘲弄:“面对那些小门小派发现的秘境,神都可是勒令只能让神都之人首先进入……等他们去过了之后,那秘境中还能剩什么。”
双长老闻言,面容越发冷峻。对如此强横的神都,她其实也是无甚好感。
神都强横,曾在两千年前提出,如果谁发现了新的秘境——那必须由神都率先进入。
众人意见颇大。
但是神都却振振有词,说他们要看秘境有多危险,是否有妖魔潜伏在其中……那时候的六派和四家仙兽血脉均不同意,神都反而改口说与他们可以一起进入。
于是后来便这样延续下来了。
几百年前,姬家血脉因为魔神三魂的报复几近凋零之后,剩下三家仙兽血脉或许是因为唇亡齿寒,从那之后那三家关系越来越近。再发现秘境之后,三家完全不管神都,直接自己进入。
面对三家仙兽血脉的行为,神都亦不能拿他们如何。
现在面对一宗二派三门,神都倒是不会强硬要求最强的泽霄宗平分秘境,剩下的二派三门这么多年反倒是一直被要求平分。
想到这里,双长老都忍不住觉得神都的行事实在是令人厌烦——他们仗着仙人留下的都城与仙器,就以世间第一自居,行事越发霸道。
只余江北辛此事……
双长老念头一转,也觉得掌门所说颇有道理。神都都已经朝着已经陨落的怀剑派长老问罪,那他们怀剑派何必还要学神都再去问罪江北辛。
只是可惜了这次并未剿灭魔神一魂……未来不知还有多少人要因魔神一魂丧命。
双长老沉沉地叹了口气。
站在双长老一旁的掌门谷杳生抬起双眼,望向殿外的翻滚云海——
致使剿灭魔神一魂行动失败这顶罪过已经死死地压在怀剑派头上……令怀剑派面对神都之时,更是少了几分底气。
他在有生之年,是否还能让怀剑派重新成为六派之首……是否还能让怀剑派成为天下最强的力量?
第68章 “我与你一同灭了那只魔……
江长老是陨落在剿灭途中,不见遗骨。
且他陨落后还被神都问罪,成为百年剿灭魔神一魂行动中的罪人,若是怀剑派替江长老建立一座衣冠冢都好似是背着天下人“逾规越矩”。
因此怀剑派并无任何动作。
当时白楹得知江长老连衣冠冢都不会有的时候,怔楞了许久。她身旁的晏缙垂下眼眸,一双眼空洞地望着地面,其中颜色晦暗难明。
但不过十天之后,南奉昭轮值守山弟子之时,白楹与晏缙便乘机悄无声息地离开怀剑派。两人在怀剑派附近寻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替江长老建造了一座衣冠冢。
白楹站在山顶放眼望去,只见层峦叠嶂,山峰连绵不绝,远方的山顶更是笼罩在一片茫茫云海之中,云雾如同波涛般翻滚。
江长老……一定会喜欢这里的风景。
白楹转身看向她与晏缙方才用坚硬朴实的山石建造而起的坟墓,“江长老,我和晏缙一定会替您报仇,迟早会杀死那只魔神之魂。”
“……以慰您在天之灵。”
晏缙一言不发,持剑在石碑上刻下“江北辛之墓”,然后缓缓朝着自己师父的衣冠冢跪下祭拜。
*
进入深秋之后,怀剑派中气候已经带上一丝冷意。
只有半个月就要到十一月,届时白楹也要启程返回白家,因此她这几日颇有些犹豫不定——
江长老陨落四个月,而直到近来的一个月,门派中的流言蜚语才少了许多。
如果她动身回白家,那么到时候只有晏缙一个人在余盱峰上……在这偌大的怀剑派中,他已经失去了如父般的师父,还可能面对有一些只知随波逐流弟子的恶言相向。
白楹心中极不是滋味。
但如若让她留在怀剑派中,一直陪着晏缙,白楹也不愿这样——
要替江长老报仇,唯一能够倚靠就是手中的力量……她自知面对魔神之魂的话,自己的力量太过于弱小。
如果她只顾在怀剑派中陪着晏缙,如何能让自己掌控的异火逐步修炼变强?
因此白楹依旧准备照着原本的计划,十一月回到白家。
但在十月的最后几日,她与晏缙一起上游长老的剑法课之时,仍然听见有弟子恨恨地低声说道:“害人……害己。”
白楹自然是知道这些藏头去尾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紧皱眉头,朝着那名弟子狠狠瞪去。
那名弟子显然是没想到在他自己“义正言辞”的话下,晏缙身旁的那名女子还敢瞪着他。
虽然好像是什么白家人……可他是绝不会怕的!
因此那名弟子看着白楹的眼神反而带上一丝嚣张,仿佛在用眼睛对白楹说“瞪什么瞪”。
“……”白楹忍了又忍,才忍住在游长老的课上用一把异火把这肥头大耳的弟子烧成烤猪的冲动。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晏缙,怕他被这些不怀好意的言辞所伤——但是少年只是持剑伫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凤目黑得透不出一丝光。
也不知晏缙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那个弟子的话。
还没等白楹想清楚,她就看见晏缙轻轻抬腿,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弟子。
不过片刻,晏缙就已经站在那名弟子面前,他单手握着剑,只是一双眼眸微微向下转动,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脸色开始发白的肥头胖耳弟子。
“你……”那名弟子色厉内荏地开口:“你想干什么?!”
晏缙慢慢启唇,声音带着多日未曾开口后的一丝沙哑:“这位同门……我只不过是想你论剑罢了。”
“论、论剑?”那名弟子说话都有些结巴。
晏缙神色不变:“游长老的剑法课上,可选人论剑……你要是怕了,也可以拒绝我。”
那名弟子脸色红白交加,显然是想拒绝拔出过瞻方仙剑的弟子论剑要求,但晏缙“怕了”两字说出口后,他却是再也拉不下脸面拒绝。
那名弟子梗着脖子应道:“行……行啊!我难道我还会怕了不成。”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比武场上。
那名弟子依照礼节,咬着牙说道:
“请多指教。”
晏缙亦用他沙哑的声音冰冷回道:“请多指教。”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肥头胖耳弟子就急忙拔出剑,双眼紧紧地盯着晏缙,戒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攻势。
晏缙拔出剑后却一动不动,而作为他对手的弟子脸色却是越发苍白,一副既想攻击晏缙却又害怕自己被看出招式反而失败的模样。
一阵微风吹过众弟子所在的山峰。
站在比武场旁的白楹却感觉风在吹过她身旁之时,有刹那的停顿——
就在这个瞬间,晏缙持剑而上!
磅礴的凛冽灵气如同山石猛地迸裂,随着那苍剑朝着对面的弟子压下!
那名肥头胖耳弟子毫无抵抗能力,一瞬间就被眼前剑光带着的磅礴灵力吓软了脚倒在地面,就连手中的剑都被他松开。
晏缙的剑猝然停在那弟子面上半尺不到的地方。
周围弟子都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就连被动静吸引而来的游长老都含笑点了点头,夸起于晏缙剑法惊人的进步。
只有白楹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曾与晏缙比试过多次,也见过晏缙与南奉昭比试……初来怀剑派的八年前,她也见过晏缙使剑攻击曾对江长老不敬的唐渊。
但没有一次……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
晏缙眼中不再是澄澈清明一片,亦不是只映出他自己手中剑的模样……而是黑沉沉,像一滩幽深池水,只映出那名肥头胖耳弟子咎由自取的丑陋模样。
在一刹那间白楹的心猛地一跳,她瞬间反应过来——
晏缙这是动了杀意!
他的眼中不再是手中的剑、亦不是绝妙的剑法……而是真切燃烧的恨意与隐藏在黑沉眼眸之下的杀气。
“晏缙!”白楹大喊出声,其声音之大,引得身侧的弟子们纷纷侧目相看,就连游长老也看过来。
白楹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她继续开口,声音却更加响亮:“晏缙!晏缙……”
在众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白楹的三声“晏缙”呼喊引得站在台上的少年眼睫微微一凝。
就在软倒在地的弟子脸色越来越白之时,晏缙移开剑锋,缓缓将剑插回,转身离去。
眼看晏缙收回剑,白楹忍不住低头松了口气。
她一边拍着胸口,一边抬起头,这时才注意到所有弟子仍然望着自己——
白楹尴尬一笑,小声地开口,试图补全自己的话:“我是说……晏缙的剑法挺不错的……我要多学习研习……”
众弟子:“……”
*
白楹跟在晏缙身后,回到余盱峰,又跟着晏缙走入他的院子——少年也不会像以往那样,略一挑眉地望着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现在的晏缙只是沉默地任由白楹跟着,他跨入院子中,解下背后的佩剑放于石桌上。
这时他才微微偏头,侧身看向白楹,低声问道:“怎么了?”
看着晏缙面无表情的样子,白楹只得叹了口气:“你……你方才,是不是动了杀心?”
晏缙沉默半响,才应道:“是。”
白楹心中一紧:“虽然那名弟子面目可憎,但他——”
“我知道。”晏缙轻声打断白楹的话,接道:“他只是面目可憎,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少年转过身体,露出整个脸庞。
他朝着白楹笑笑:“我方才……只是差点失控。”
看着晏缙的笑容,白楹微微恍惚,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八年多前少年的懒散一笑——
但那时的笑容,不仅懒散,还带有些漫不经心的应付。
而此时此刻,他的笑容好像既是对自己的无奈,又仿佛包含了许多其他东西。
白楹只觉得自己心头蓦然漫上一阵说不清的酸楚。
她慢慢开口:“那你可要……控制好你自己。”
“下次不会了。”晏缙点了点头,眉眼都和缓了些。
白楹轻声叮嘱道:“我就要回白家了……我不在怀剑派的时候,你也好好过。”
她仔细说着自己的计划:“我在家中自然会加紧修炼,让自己能掌控的异火越发强大……迟早有一天,我与你能一同灭了那只魔神之魂。”
晏缙微微一怔,那双凤眼中只映出白楹的身影。
片刻后他低低应道:“好……”
*
十一月初,白楹回到了白家。
坐立在连绵山脉山顶的白家山庄,四周茂密的树林都已经泛黄,深林中都已经铺上一层厚厚的树叶,有些地方更是一日都覆着薄薄的霜雪。
白楹回到白家后就去祭拜了母亲的坟。
她一袭素衣,跪在苏如之坟前,正低着头点燃两柱香。青色的火从手掌心中蹿出,点燃两柱香。
“母亲……这次是我不对。”
白楹抬手将两柱香插在墓碑之前,她垂眸看着墓碑旁的白玉石上刻着花团锦簇的半雪花团。
“我原是想九月就回白家看母亲的……但江长老七月陨落,我……实在是不能离开。”
白楹喃喃道:“江长老突然陨落,神都问罪,让江长老几乎都成为世间的罪人了……怀剑派中一些弟子都觉得是江长老的错,更别说天下人是怎么传江长老的。”
“江长老他教导我八年,温和耐心,对我也极好……怎么江长老随着神都之人剿灭魔神一魂之时陨落,反倒全是江长老的错……”
白楹恍惚间抬起头,眼尾突然扫见了一座气势宏伟、威压甚重的山峰。
那就是白家后山禁地。
白楹这时才突然想到,父亲在白家后山禁地闭关,她与父亲,已经整整四年未见。
而她的母亲,已在四年前随着灵气重归天地……就连耐心教导她的江长老,都已经死在魔神一魂手上,不见遗骨。但即使无人收敛江长老的遗骨,只怕现在也已经如她母亲一样,随着灵气重归天地。
天地之大,但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却越来越多。
白楹的眼角红了起来。
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片刻后对着墓碑勉强笑道:“我没事,母亲……只是方才有些伤心罢了……”
“不过母亲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活着,好好修炼,将来成为白家厉害的长老……”
“更会与晏缙一起,将那只魔神之魂杀死,替江长老报仇。”
*
春天来临的时候,白楹又回到怀剑派中了。
余盱峰现在是由游长老兼任峰主,就连晏缙与白楹,也是暂时由游长老来教导剑法。
除此之外,再也无人在白楹与晏缙身边说些模糊、意有所指的话语,晏缙也好似恢复成江长老没有陨落之前的模样。
甚至白楹有时候都觉得有些恍惚。
好像江长老并没有真正陨落,他只是随着神都之人去剿灭魔神一魂,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会回到怀剑派……
但偌大余盱峰只有她与晏缙两人,再也无江长老气息的院子,一些弟子眼神中躲闪的忌惮与厌恶,又都在提醒着白楹——
江长老已经陨落在剿灭魔神一魂的途中。
更何况晏缙好像只是面容上的平静,白楹现在很少能看懂那双眼眸中想着什么……
那双凤目有时乌黑得像化不开的浓墨,甚至眼睛的主人晏缙再也没露出过他们初见时懒散的模样。
晏缙日日都在练剑。
他剑法出落得越发厉害——一剑带着令人颤栗的威力,让游长老极为欣赏。
但白楹却隐约觉得晏缙的剑似乎再无往日纯粹。
第69章 迷茫
刚入夏的时候,晏缙准备离开怀剑派去替他师娘扫墓。
白楹不顾晏缙拒绝,硬生生将几个长辈送给她的防护法宝塞给晏缙。
“不管你去哪里,多拿些法器准没错。”
白楹不满地望着晏缙:“又不是送给你,你拒绝什么……只是借你用罢了,快拿着。”
晏缙见拗不过白楹,只得将法宝一一放入被外衣遮住的腰间乾坤袋。
之后白楹更是细细说明如何催动这些法宝。
眼见晏缙收拾的差不多,即将乘着正午时分动身,白楹才犹豫着问出口:“你之前只说江长老的妻子是葬在神都附近……可究竟是葬在哪里?”
晏缙收拾的动作缓了下来,他神色极淡地开口:“师娘葬在仙门十八重外的山海川上。”
仙门十八重……山海川……?
白楹惊
讶地睁大了眼。
神都附近,有一座名叫山海川的山——
神都有仙人留下的都城与几柄天下皆知的仙器之外,还负责看守仙人们留下的仙门,因为仙门内共有十八重,所以一般又称仙门为仙门十八重。
仙门十八重二十年开放一次,乃是唯一可以检验修士真正修为的地方,据说只要过了第十八重,就可以得道升仙,飞升至蓬莱。
虽然有许多人在仙门十八重中所悟良多,之后的修炼更是突飞猛进……
但并不是说仙门十八重中就没有危险,也曾有许多修士陨落在仙门十八重的各重秘境中。
而陨落在仙门十八重中的修士,除非是出自名门大派或者修仙世家的修士,一般会有长辈或者长老坚持接回这些修士的尸骨,而其他修士一般是葬在仙门十八重北侧的山海川上。
江长老的妻子,葬在山海川上……那就是说她是陨落在仙门十八重内。
白楹心中顿时又沉又闷。
晏缙看白楹模样,就知道她内心所想。
少年轻轻开口:“你不用太过于介怀,修士都知道进入仙门十八重后存在的危险……就连师父都说,师娘当初是想清楚了再进入仙门的。”
“无论何种后果,师娘都接受。”
白楹抬头勉强一笑:“这倒是……我们修士……”
修士修行一路绝不简单——
倘若进阶顺利倒还好,如若面临如果修为停滞、寿命将至的境况,想要进入仙门十八重获得让自己可以进阶的领悟,也是有命丧于此的危险。
如若心结过深,更有可能吸引魔物前来,乘着修士心神脆弱之时,占据修士身体,成为被魔物控制的躯体。
许多修士,就在迈上修炼这一条路的时候,就有了身死的准备。
但白楹却忍不住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她不禁低声说道:“要是,要是当初你师娘有‘舍生草’就好了……不过这种仙草世间罕见……”
白楹苦笑一声,不再多想。
而在另外一端的晏缙却眼眸一凝,半响后才轻轻开口:“是啊……要是有舍生草就好了。”
但他的声音中也无端透出几分涩然。
*
既然晏缙是去神都与仙门十八重附近的山海川,那么除去路上可能会遇见妖与魔外,倒是没有其余危险。
但是他回来的时候,倒是比预定时间迟了半天。
白楹有些担心:“路上是碰见什么了吗?为何比计划中晚了半天?”
“并没有碰见什么意外之事。”晏缙轻轻摇头,他将乾坤袋放于柜上,然后将白楹的法器归还于她。
白楹接过装有法器的乾坤袋,抬手倒了一杯热茶推向晏缙。
晏缙接过热茶,片刻后他才慢慢开口:“只是碰见了一年前来过怀剑派的那位神女,耽误了一会儿……”
白楹微微一怔,脑海中回忆起一张美丽苍白的脸,“凝之……?”
“对,就是那位名叫凝之的神女。”
晏缙右手摩挲着茶杯,目光无意识地落于杯中碧绿色的茶水微微荡起的涟漪上。
在去年四位长老随着神都之人离开怀剑派之时,送别江长老的晏缙在那时曾与凝之神女有过一面之缘。
“你与她在去年见过一面,她记得你倒是没什么……”
白楹倒是觉得不奇怪:“而且凝之神女住在神都,你去的也是神都附近的山海川……你们两人碰巧遇见,也是极为正常的。”
晏缙低声回道:“确实十分巧合……只是我没料想到她不仅认出我来,还将我唤住。”
白楹有些好奇:“她唤住你是为何?”
“……只是闲谈几句。”
“闲谈……?”白楹越发好奇。
晏缙轻轻皱眉,“她说没能从魔神之魂的手上救下师父性命,她很遗憾难受。”
白楹神色一凝,忙问道:“江长老那队修士中,原来凝之也在吗?”
“她说自己在……仙器只能指出魔神之魂的大致位置,于是后来修士们分成几只力量探查之时,她就与我师父在同一支队伍。”
“那她……那她还知道些什么吗?!”
晏缙摇头:“她说事发之时,她只是在阵法之中守着仙器,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楹失望地叹了口气。
晏缙微微垂下眼眸,半响后却轻轻说道:“那位神女……好似有着极为严重的病。”
白楹微微一怔,回忆起一年多前她与神女凝之的一面之缘。
她微微点头:“似乎是这样的。凝之神女说她自出生之时就带有难以根除的病,从她开始修炼后身上带着的病根也越发顽固,并且极难治愈……甚至在九死一生之境都难以找到解救的良药。”
“原来如此……”
晏缙轻声回道,眼眸微转。
*
七月的时候,就是江长老陨落一年的时候。
因此,今年晏缙与白楹两人依旧是悄悄离开怀剑派,祭拜的则是去年两人为江长老搭建的衣冠冢。
一年的时间眨眼而过,白楹站在依旧郁郁葱葱的山顶,只觉得景色与去年也别无二致,但却已经物是人非。
没过多久,就是中秋佳节。白楹与晏缙在白日里就将余盱峰北侧的凉亭装扮一番,四角也都早早地挂上了彩灯。
可直到夜幕降临,明月高悬,白楹一人在凉亭中坐了许久,也没等到晏缙。
一边猜测晏缙是否有事耽误了,她一边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果酒,轻轻尝了一口。
这酒是白楹自己在怀剑派山下最近的城池中所买,滋味却完全不如之前江长老给她的那壶果酒……
可惜,她再也喝不到江长老准备的酒了。
白楹抬头望向明月,此时一道熟悉的气息由远而近,落在了凉亭之外。
她转头望去,发现是来迟许久的晏缙。
“你怎么现在才来……?”白楹有些不满,问出的话却忍不住带上几分关切,“是游长老找你有事吗?”
“……不是。”晏缙朝着白楹满是歉意地一笑:“都是我的不是,我该早点来的。”
白楹轻声嘟囔道:“行吧,我就不计较了。”
晏缙在白楹对侧坐下,乖觉地将白楹递来的果酒一饮而尽后。
看着对面的人握住酒杯、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白楹却先按耐不住,她好奇地问道:“那你晚来这么久,究竟是什么事情耽误了你?”
“……”
晏缙却没有立刻回答白楹的问题,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但却不喝,只是握住酒杯。
他垂眸望着映在酒杯中的明月倒影,“……我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信……?”白楹越发好奇:“是谁寄来的?还将你耽误这么久……”
晏缙侧头看向白楹,抬起酒杯抵住他自己的唇,“一封莫名其妙的信罢了……没什么稀奇。”
说完这句话后,晏缙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半仰着头静静地望着那一轮明月,一言不发。
见晏缙不愿再说,白楹也不继续询问。她轻轻抬起右手放在冰凉的石桌上,用手背撑着下巴,望着夜空中的皓月。
即使有四周的虫鸟叫声,凉亭之中的氛围却另有几分静谧。
但不知怎么的,白楹却想叹气——她与晏缙两个人度过这种佳节,未免有些孤寂……就连入口的果酒、糕点都无往日那样香甜。
白楹咽下叹息,一边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边望向明月。
只不过她眼梢一扫,却发现坐在她对侧的晏缙望着月亮之时,虽然是双眼一眨不眨的模样,却似乎有几分心不在焉。
不知为何,白楹隐隐约约察觉到——
似乎是那封莫名其妙的信,让晏缙整夜心不在焉。
*
九月中旬的时候,白楹准备提前返回白家。
以往都是十一月至来年三月的五个月中,她会回白家。
但这次,白楹想花更多时间在家中跟着长老们修炼异火——
她越发清楚自己使剑天赋平平,而血脉中显现的仙兽白亥力量却在白家整个同辈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
如果不是发生了江长老这件事,她可能还是这样慢悠悠地在怀剑派上学习剑法,一年中五个月回到白家修炼……
但现在,她却有了一种紧迫感——她得变强,得在那只魔神之魂彻底消失踪迹之前、更得在那只魔神之魂
害了更多人之前,杀死它。
如果没有力量的话,一切只是空谈罢了。
甚至在某个将来她也许不会再来怀剑派,只待在白家专心修炼……到那个时候,晏缙一定是支持她的。
第70章 神女凝之
白鸿淮坐在桌后抬头问白楹:“你怎么提前一个多月回家了?”
看着白鸿淮有气无力的模样,以及他桌上两侧摆放的一大堆文书,白楹差点笑出声来。
她轻咳一声,忍住笑意:“没什么……只是想在家中多修炼一段时间罢了。”
白鸿淮放下笔,揉了揉额头,突然问道:“……那你将来还要再去怀剑派吗?”
虽然他是这么问的,但是一双细长的眼中满是洞察,仿佛已经知晓白楹的答案。
“还是要去的。”白楹果然没有丝毫犹豫。
白鸿淮却轻笑一声:“你既然提前回到白家,那就是知道在家中修炼最为适合你……既然如此,还为何再去怀剑派?”
他挑了挑眉:“为了你未婚夫晏缙?”
白楹呼吸都慢了一拍,半响后才轻声回道:“对。”
但当她抬头看见白鸿淮略带戏谑的目光,不禁耳尖一红,“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只是觉得,江长老才去世一年多,我不能让晏缙一人在怀剑派上。”
白楹声音越来越低:“虽然现在我会回怀剑派,但将来有朝一日……我应该会离开怀剑派。”
白鸿淮轻叹一声:“你说你当初为何坚持要去怀剑派学剑,现在让自己进退两难。”
白楹睁大双眼:“当初不是白长老,不,家主你说可以当个‘怪人’,还说世上并不是只有一条道路可走,也不是只有一种做法可实行吗?!”
“你这姑娘……”白鸿淮摇了摇头,用看“朽木”的目光看着白楹:“我并不是说学剑之事让你进退两难。我是说——”
“正是你去怀剑派学剑,让你认识了许多人。还让你有了割舍不下的人,甚至让你背负上江北辛的性命之仇……”
白楹心中一紧,面上勉强一笑:“什么背负江长老的性命之仇……我……”
“你敢说你不是这样想的?”那双狐狸眼露出看尽沧桑的了然。
“……什么都瞒不过你。”白楹收起假笑,有些泄气:“虽然我知道我是白家人……可我也想替江长老报仇,只是我……”
白楹心中有些茫然,她怕白鸿淮说她为何要替白家之外的人报什么仇,又怕白鸿淮说她在痴人做梦,竟然妄图杀死一只魔神之魂。
但白鸿淮却没说这些,他只是将笔搁置于笔架上,“不管是你,还是晏缙,都莫将江北辛的陨落之仇揽到自己身上。”
白鸿淮站起身轻拂衣袖,定定看向白楹:“先不说你是白家人,单就灭去魔神一魂之事,完全不是几人能够完成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白楹有些不同意,“但江长老对我有教导之恩……”
白鸿淮从桌后走上前,一双狐狸眼中此刻却露出几分凉意:“虽是教导之恩,但江北辛不过是接下他们掌门扔过来的烫手山芋……你莫要为此事送了性命。”
白楹想要反驳白鸿淮,她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在白鸿淮看来,江长老不过只是教导了她几年剑法,更何况杀死江长老的是那只在世间为害五百年之久的魔神一魂……
就算她和晏缙加起来,也无法消灭。
但白鸿淮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白楹觉得内心十分失落,好似面前是永远看不见出口的迷雾。
看着眼前少女垂下眉眼的模样,白鸿淮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只是随口说说,没强行要求你们年轻人改变决定……”
他轻轻拍了拍白楹肩膀:“我只是让你惜命……你自己的命,对你自己来说,最为重要。”
白楹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跟在白鸿淮身后走出书房。
回到自己的院子后,白楹抬头望着空中的那一轮满月,有些怔然——
其实她方才说了谎,不止是因为江长老才去世一年多,她不放心晏缙一人在怀剑派中……
更是因为她想与晏缙在一起。
她想与晏缙在一起,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此后白楹在家中修炼刻苦,就这样过了六个多月。
*
秋去春来,白楹再从白家返回怀剑派之时,就是她在怀剑派上度过的第九个年头。
准确来说,到半年左右之后的夏末之时,就已经是整整十年。
白楹刚回到怀剑派没两天,便被卞念薇急忙忙地约在鹿潭峰相见。她应约来到鹿潭峰,却看见卞念薇皱着眉头、一副十分纠结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呢?”白楹好笑地看着卞念薇。
卞念薇有些紧张地抬手摸了摸脸颊,她张了张嘴,可好半天只说了一个字后便开始叹气,“你……唉。”
“你这幅模样……”白楹越发好奇,她晃了晃卞念薇的肩膀:“你到底要说什么,别吞吞吐吐了。”
卞念薇却先反问道:“你说说你离开怀剑派几个月了?”
“你不是知道的吗?”白楹有些纳闷,但还是回答道:“六个多月。”
卞念薇露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对!六个多月!就是在这六个月中……晏缙他,有些不对劲!”
白楹神色一变,种种不好的猜想瞬间划过她脑中,她忙问道:“晏缙怎么了……?我昨日刚到怀剑派,见他还好好的!”
明明是在自己的房内,卞念薇却依旧压低声音:“晏缙在这半年内,离开怀剑派好几次了……虽然每次都是接了事务堂的任务才走,但是……”
白楹紧张地眨了眨眼,等卞念薇接下来的话。
“但是我二师兄,却在神都看见晏缙了!”卞念薇一字一顿地说道。
“……”白楹眼眸一转,松了口气:“那或许是他接的任务要在神都完成呢?”
卞念薇慢慢摇了摇头:“我又问了我四师兄南奉昭,他说那次晏缙的任务完全不需要去神都,甚至都不用去神都所在的西向。”
“但这……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白楹猜测道:“若他接了任务完成之后,见时间充裕,或许也会想着去仙人留下的神都一睹风采。”
卞念薇却不大同意:“但一般会去其他地方看看的话,肯定只会顺手而为,不会特意去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地方看看吧……”
卞念薇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
可如若晏缙不是顺便去神都,其实白楹也想不出为何晏缙会去神都。
晏缙……神都……
白楹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一个人……
一个她只见过一面,也曾听晏缙提起过的一个人——神女凝之。
可下一瞬间,白楹却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匪夷所思……她为何会将晏缙与神女凝之联系起来?
至于脑中突然冒出的认为晏缙去神都是为了见神女凝之的这种猜想,更是可笑。
“……白楹,我说了那么多猜测,你怎么没一点反应?”卞念薇嘟起嘴,有些不满:“晏缙为什么会去神都,连你这个未婚妻都不知道……你们感情如此之好,难道你就不奇怪吗?”
……未婚妻。
听到这三个字,白楹都有瞬间的恍然。
要不是卞念薇提醒,她都差点忘了自己与晏缙已经订婚五年多……原来在别人眼中,她与晏缙感情的居然颇好。
毕竟两人一起出入余盱峰,一起练剑,一起上剑法课,每日都会相伴一些时辰……在众人眼里,如果这都不算感情好,那什么才算感情好呢?
白楹这才意识到,除开婚约这一件事,原来她竟把其他事一件一件地牢记——
甚至还有那一晚月下两人呼吸几近交叠之事,一直放在心中。
“咦……白楹,你为何脸红了?”卞念薇眨了眨眼,凑近白楹:“不会是因为我说你与晏缙感情好,所以你就脸红了吧?”
“……不是!”
白楹开口否认,连连摆手,几乎是从鹿潭峰中落荒而逃。
在回余盱峰的路上,白楹那颗跳动过快的心才逐渐恢复平缓,她轻抚胸口舒了一口气。
平静下来后,白楹却忍不住想起卞念薇最初的那个问题。但直到回到余盱峰的院子中,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晏缙会去神都的原因。
白楹心不在焉地跨入自己的院子,坐在院中石凳上,以手托腮,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石头缝中新冒出的几簇野草。
晏缙会去神都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如果卞念薇的二师兄都恰巧在神都中看见过一次晏缙,那是不是说明晏缙已经去过神都很多次了?
一个个疑问逐渐浮现在白楹脑海中。
此时,一阵轻稳的脚步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白楹抬头望去,看见一身玄衣的晏缙从院外走了进来。
“方才还在想你什么时候回余盱峰……”晏缙轻轻一笑,凤眼弯成柔和的弧度。
白楹有瞬间的晃神。
只因为在她对面笑着的晏缙,似乎已经看不见九年前两人初见之时那个漫不经心、言语暗含挑衅的少年模样了……她与晏缙,竟然已相识九年。
那她为何不直接问出心中所想……?
晏缙一定会回答她的。
白楹望向那双柔和的凤眼,“晏缙,我不在怀剑派的这段时间中……你去过神都吗?”
晏缙眉眼弧度不变分毫,他亦没有丝毫犹豫,“去过。”
“难怪白湛行说他在神都看见你了。”白楹随口说了个谎,她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我还说一定是他看错了……原来是我冤枉他了。”
她凝眸看向晏缙,“是不是因为从事务堂接的事情,需要你去神都附近?”
晏缙微微摇头:“不是,我只是去见一位朋友。”
“朋友……”白楹微微一怔,脑中瞬间浮起之前的荒谬想法,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的那位朋友,是凝之神女吗?”
晏缙定定地望着白楹,半响后他才轻轻开口:“……是。”
“原来如此……”白楹勉强笑了笑,觉得胸口处开始弥漫上一股陌生的心绪,让她突然就失去了继续再问的兴致。
好似没有看见白楹脸上的抗拒,晏缙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也是与凝之神女相识了才知道……原来,能缓解甚至根除凝之神女病根的仙药就在孽火狱中。”
他走到白楹对面坐下,一双凤眼遥望天边飘动的云雾,“也不知,孽火狱中是何光景?”
孽火狱……?
白楹一怔,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神女凝之一年多前所说在九死一生之境都难以找到解救她自己病根的良药——
原来那九死一生的地方,竟然就是孽火狱?
孽火狱是一片火海般岩浆之下的深渊。
它原是仙境,万年前仙魔在此交战。战火引得仙境坠落,最终变为一片火海,世人称之为孽火狱。
孽火狱一百年才会活跃一次,一次足足半年。
在这半年中孽火狱的入口处能够灼伤修士神魂的岩浆火焰不再是紧紧闭合的模样,而是留出不小的间隙,足够修士进出。
照理来说,谁会进入火海岩浆的烈狱?
但架不住孽火狱曾经是仙境,到现在其中还长有世人难求的仙草灵药,可医死人肉白骨。
因此依旧有修士在孽火狱活跃的当月,进入其中妄图得到仙草灵药。
孽火狱中能有什么光景……不过是一片火海罢了。
不知是因为晏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白楹最终只是兴致缺缺地应道:“孽火狱中能是什么光景,铺天盖地灼伤人神魂的孽火乱飞罢了。”
晏缙笑了笑,却不再说话。
他自怀中拿出一个木盒放在白楹身旁的石桌上,然后轻轻地将木盒推向白楹。
白楹注意到桌上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木盒,但她没有开口询问,反而转过头看着院子中一角的树木。
晏缙轻轻挑了挑眉,依旧是笑着的模样,“怎么不理我了?你就不好奇盒中是什么吗?”
“不好奇。”白楹硬邦邦地回道。
看着眼前少女概不理会的样子,晏缙唇边的笑意淡去,眉目都带上几分苦恼。
“原本是想送给你的……”他轻轻叹了口气:“看样子只能我自己把这些都种下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活。”
种下……成活……?
白楹终于忍不住回头。
她面无表情,皱眉看着被修长手指压住的木盒,“什么能不能成活……你那木盒里面难道是种子?”
“正是。”
晏缙轻笑一声,木盒盖随着他移开手指而凭空翻开。
浅浅的盒中,放着十几枚雪白带绒的种子。
“……这是?”
晏缙垂眸,慢慢解释道:“我此前离开怀剑派之时,途径乐山。乐山中养育灵花千百种,皆与其他地方不大一样,其中半雪花更是十分有名……我有幸寻得乐山山庄的庄主予我一些半雪花种子。”
他抬头对白楹一笑:“你说过喜欢半雪花,我便想着将这些半雪花种子送你。”
白楹微微一怔,许久之前晏缙确实问过她喜欢何种花卉——
但她其实对花卉并无十分浓厚的兴趣,只是因为她母亲苏如之喜欢半雪花,所以带着她也有些喜欢半雪花罢了。
所以她当时,确实是对晏缙说自己有些喜欢半雪花……
可白楹没想到晏缙会在此时突然送给她乐山颇负盛名的半雪花种子。即使面上仍然毫无表情,但她心中先前那些不知为何出现的不快却已经消散大半。
白楹抬手停在木盒上方,指尖轻轻触碰种子外面的白绒。
她轻声嘟囔:“但我也不怎么会种植灵花。”
晏缙微微挑眉,“没事,你学剑都如此快,学如何种植灵花岂不是易如反掌。”
“就算你这么夸我……”
白楹瞅着晏缙,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待我把如何种植灵花学得差不多了,我就试试这些半雪花种子。”
她忽然有些怀疑:“总不会都被我种死吧……”
晏缙也忍不住弯起凤眼:“应该不至于。”
白楹信心更足了,她指着院中空出来的一块,“将来我要在哪里种一些……即使我不在怀剑派上的时候,晏缙你可要帮我照料这些半雪花。”
她想了想,立刻更正了自己的说法:“倒不如你现在就和我一起学、一起种,免得我不在怀剑派上的时候,你慌手慌脚,说不定就把花养没了。”
但这次,晏缙却迟迟没有回答。
白楹纳闷地望过去:“怎么呢?难道你不愿意学吗?”
晏缙半响后才轻声回答:“我也怕我把花给种死了,帮不上你的忙。”
白楹眼眸一转,想出另外法子:“……那不如我学会了,再来将经验传授给你,你照着我的法子,自然可以照顾好这些花。”
但晏缙只是静静伫立着,朝着白楹微微弯了弯眉眼。【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