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谁说不能当怪人呢?”……


    过了十来天,白楹便看见江长老腰上缀着那只缩小一半的法盘,法盘上挂着褐色的穗子。


    江长老笑得极为开怀,眉眼间的倦意与苦气顿时消失无影。


    他还郑重地朝白楹道谢,惹得白楹十分不好意思。


    毕竟她住在余盱峰上,还让江长老费心费力地教导,送的穗子也不是稀罕之物。


    想到此处,白楹有些后悔——早知道她就该送更为珍重的东西……但经过数月的相处后,她也清楚江长老并不会收她送的贵重之物。


    如此过了几天,白楹就收到白家送来的乾坤袋。


    其中装着许多东西:有做工精巧的花灯,灵气馥郁的果酒,还有用料讲究的月饼,时下流向的女修衣裳,还有一堆灵石……


    白楹却有些闷闷不乐。


    这些东西定是母亲见中秋节要到了,想让不在白家的她也好好过个佳节;又怕她一人在怀剑派上过得马虎,便大包小包塞入乾坤袋,然后让人带了过来。


    虽然她每月都会给母亲寄两次信,但看着这些东西,白楹恨不得现在就飞回白家,依偎在母亲身旁。


    少女幽幽叹了口气,第一次真正体会到离家的愁绪。


    但她转念一想,过完这几个月,她就不用再来怀剑派,自然也不用与母亲分离——心中的离家愁绪顿时消失了大半。


    *


    白楹邀请了江长老与晏缙一起赏月。


    三人坐在余盱峰北侧的凉亭之中,桌上摆满了白楹母亲苏如之寄来的月饼与果酒。


    凉亭宝顶四角被白楹挂上了憨态可掬的游鱼花灯,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暖的橘黄烛光。


    白楹笑着拿起一杯果酒,看向江长老:“江长老,多谢您这三个月来对我的照拂……让我学到许多。”


    “不过只是点拨一二,是你学剑的心意坚定,才能极快领悟。”江北辛欣慰道。


    白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况且她也压根没有学剑的坚定心意……


    她掩饰般轻咳一声,看向半天没有说话的晏缙:“晏缙,你不喝一杯吗?”


    晏缙伸手将酒杯拿在手中,却没有喝。


    在烛光下少年眉目显得有些柔和,他握着酒杯看向凉亭宝顶一角的游鱼花灯,突然问道:“这些都是你母亲给你准备的吗?”


    白楹唇角笑意加深:“对,是我母亲几日前让人送来的……我喜爱白亥城一家糕点铺做出的酥皮月饼,母亲怕我吃不到,就送了许多。”


    晏缙目光在少女的笑脸上停留了片刻,只因那是一副笑得极为开心的明艳模样——


    少年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自己父母的模样——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才两岁多。现在他已经完全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了,依稀只记得大致的轮廓。


    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如果还在的话,也会准备这些吗?


    白楹以为少年在发呆,伸手拍了拍晏缙肩膀:“晏缙,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没什么。”


    晏缙轻轻摇头,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轮极为明亮的圆月挂在夜空中,照在缥缈云海和亭中的三人之上。


    *


    六个月看起来长,但对白楹来说,好似一眨眼之间就过去了。


    她站在自己的院子中,只觉得半年未见的景色又熟悉又陌生。


    婢女清鹤宛如活泼的雀鸟,叽叽喳喳说道:“小姐,我知


    道你是今日回来,于是十日之前就在仔仔细细打扫院子了……你看看,是不是和半年前一样?”


    白楹微微一怔,而后笑着肯定:“……确实和半年前一模一样,清鹤你真是厉害。”


    她眸光一转,发现清鹤正目不转睛地自己。


    “怎么了,清鹤?你这么盯着我。”


    “嘿嘿……”清鹤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我只是看看小姐有何变化……”


    “那你发现了什么变化吗?”


    “……没有。”清鹤摸了摸脸颊,老老实实答道。


    白楹好笑地看着自己的婢女:“我们修士至少能活几百岁,半年岁月能留下什么痕迹。”


    清鹤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说道:“小姐,这里都交给我收拾吧,夫人现在肯定在等你过去!”


    白楹便去了她母亲苏如之的院子——


    此时已经是入冬的十一月,天气寒冷,却也十分干燥。


    苏如之正在院内自带的食房中准备白楹喜爱的菜肴,突然听见自己的婢女竺音出声喊小姐。她忙把手中的活交给厨娘来做,自己走出食房。


    昨日白楹很晚才回到白家,她也没来及仔细看看女儿是胖了还是瘦了,就赶紧让白楹去休憩了。


    此刻一看,苏如之才发现白楹和半年前并没什么变化。


    “母亲!”白楹看见苏如之,眼睛微微发亮,忙走到母亲身边将其的左手挽住。


    苏如之挣脱不得,只能笑着说道:“你这孩子,我刚在食房……小心点,莫脏了你的衣袖。”


    两人走到房内坐下。


    苏如之理了理白楹鬓边的乌发,仔细端详:“看你的气色尚好,在怀剑派过得如何?可还住得惯?”


    “过得还行,住得也习惯,母亲。”白楹笑着回道:“教授我剑法的江长老也十分和善细心,我剑法亦有所长进……不过其他修炼我也没落下,现在能操控的异火也比半年前多。”


    苏如之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好……这次在家待多久呢?肯定是要过了你生辰和新春之后再去怀剑派吧?”


    白楹听到母亲的问题,微微一怔。


    ……是了,她原本是准备在怀剑派待六个月之后就再也不去了。


    可是这次离开怀剑派之前,她既没有向江长老说自己再也不来了,也没有向晏缙和几个刚结识的怀剑派弟子辞别。


    “我……”白楹掩饰般一笑:“我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去,母亲。”


    苏如之微微叹气:“也不急,慢慢想就是……我只是怕你累,想让你多休息,但又怕耽误你修炼。”


    她轻轻摇头:“可惜我修为平平,实在是无法帮助到你……”


    “母亲!”白楹有些不满:“修炼都是自己的事,何须劳您为我操心……即使我修炼不成,那也是我悟性不够,亦或者不够努力。”


    少女靠近母亲,轻声嘟囔:“……与您修为无关。”


    听着母女的对话,站在一旁的婢女竺音忍不住捂嘴笑了笑。


    *


    白楹在白家的日子,又恢复成她十多年来过惯的生活。


    晌午之前由长老或者长辈授课,晌午的时候与母亲一起吃饭,晌午之后则是自己在院中修炼——


    一个多月之后,白楹在自己院中操纵着异火的时候,冷不丁突然想到自她回到白家后就没有出鞘过的凌沃剑。


    青色异火随着她的走神而消散在空中。


    白楹怔然片刻后,将凌沃剑从乾坤袋中拿出。她右手握住剑柄,从剑鞘中抽出银白的剑,随之而出一道清越的声响。


    她低头凝视这一把陪着自己在怀剑派度过了六个月的剑,一时间竟然拿不定主意——


    她是否还要再回怀剑派……?


    如果说去怀剑派只是因为她自己的冲动之举,那让一切返本还原的办法自然就是不再去怀剑派。


    返本还原……可她为何一定要回到原来的模样?


    一时间思绪繁杂,白楹只觉得心烦意乱。


    她下意识地轻震剑身,朝前使出一剑,院中响起一声剑鸣。


    凌沃剑的剑尖划破空气,但并未停下,而是随着主人的心意继续在空中留下许多隐约的剑影。


    “你这剑使起来,倒是有模有样。”一道男声突然响起。


    白楹收起剑,瞪向站在院子门口的白鸿淮。


    此刻白鸿淮笑了笑,细长的眼微微眯起,“……望着我的眼神怎么带了点杀意?嚯,这看着有点像剑修的眼神。”


    白楹没好气地说道:“白长老,你一声不响地站在我院门口,是特意想吓死我吗?”


    “居然不喊我名字,而是喊我白长老。”白鸿淮抬手摸了摸下巴:“……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白楹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白鸿淮,作甚?”


    白鸿淮点了点头,“这下我习惯了。”


    他走入院中,捡了一石凳坐下,神色倒是正经几分:“早上我授课的时候,看你异火不比半年前弱,甚至可以说还强上那么几分。”


    一双细长的眼带了几分笑意:“看来你这半年在怀剑派没有落下修炼白家功法,现在就算是用剑,也是有模有样……你收获颇丰啊。”


    白楹沉默片刻,之后才慢慢开口说道:“……我在怀剑派中确实有所得,过得也不错。”


    “那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模样?”白鸿淮敏锐道出。


    白楹在白鸿淮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叹了口气:“其实……我只是不知道还要不要去怀剑派。”


    “为何?”白鸿淮有些诧异:“半年前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去……现在嘛,我倒想问为什么不去?”


    白楹犹豫片刻,如实道来:“我继承了仙兽血脉力量,还去别的门派修炼……是不是有些奇怪?”


    白鸿淮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你继承的白亥仙兽力量在你那一辈中,算得上最为强横的。但你却要去怀剑派学剑……如此看来,你确实是怪人。”


    这话惹得白楹又瞪了他一眼。


    但白鸿淮却是微微一笑:“但……谁说不能当怪人呢?”


    白楹微微一怔。


    而她对面的白鸿淮却轻拂衣袖站起身来,他含笑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觉得很多事只有一条道路可走、一种做法可实行……但到现在,才发觉世间并不需要那么多条条框框,也并不用将自己限于一条路上。”


    话音刚落,白鸿淮就往院子外走去,“我还有一堆事要做呢,你慢慢想。”


    只留白楹一人坐在院子中发愣。


    虽然心绪依旧杂乱,可她觉得自己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


    三月春寒料峭的时候,苏如之又问起白楹何时去往怀剑派。


    这次少女犹豫回道:“不如……这个月月底吧。”


    但说完这话后,白楹觉得心中仿佛有块大石落下,心中也冒出千万个要去往怀剑派的理由——


    她在怀剑派上习得剑法,白家功法也没落下。


    其一,学剑确实有点意思,不同于唤出异火的感觉。


    其二,她还未曾向江长老辞别,与晏缙的关系也变好一点点了,少年现在不收她灵石也愿意和她对练。她离开怀剑派之前还认识了一位有趣的女弟子,名叫卞念薇,是游长老的五徒弟……


    如果说去往怀剑派需要理由,那么白楹已经找出许多理由了。


    于是三月月底,白楹又动身去往怀剑派了——


    这次她在家中,和父亲不过每三、四天一次的请安之时见面,除此之外父女俩也再无话可说。


    但白楹已经完全不像半年之前那样在意了。


    第42章  怀剑派禁地


    春去秋来。


    白楹已经在怀剑派中度过了四年。


    就连怀剑派掌门谷杳生也在暗自诧异——他先前以为这位白小姐只是一时兴起,不出半年便会回白家。谁能料到她居然会在怀剑派中待上如此


    久。


    每年十一月到来年三月,白楹回白家修炼,也在家中度过生辰与新春;而四月至十月,白楹则待在怀剑派中,继续学习剑法。


    剑法有所长进的同时,她还能越发纯熟地利用血脉中的力量,掌控的力量也更强大。


    在怀剑派中的时候,白楹还会偶尔与和晏缙比试——


    如果比试的时候白楹使用了异火,那么差不多能与晏缙打成平手。只不过两人都是在没有用尽全力的情况下,点到为止。


    但是如果白楹换上剑与晏缙比试的话,她一般都是惨败。


    白楹不得不承认,晏缙生来就合该练剑的。剑在他手中,就像变成了使用自如的右手一部分。


    晏缙生性散漫,倒像白楹看的话本中的侠客——不追名不逐利,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带着几分逍遥自得和令人恼怒的散漫。


    平日白楹也只见他按部就班地练剑,闲暇时接些事务堂的任务赚点灵石。


    偏偏这样性格的人,在握剑的那一刻起,便是锋利无比、人与剑合一的模样。那一双黑亮的凤眼中只映照出他手中的剑。


    今日天清气朗,在余盱峰上白楹与晏缙又比试了一场。


    比试结束后,晏缙反手将那苍剑插回剑鞘,一双凤眼却盯着白楹。


    “怎么了?”白楹疑惑地回望。


    晏缙轻轻皱眉:“今日……今日你使出的异火与往日不大一样。”


    “嗯?”白楹有些好奇:“哪里不一样?”


    “往日的异火,扑面而来的时候只让人感觉到力量。可今日,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热意。”


    他话音刚落,白楹就睁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真的?你真察觉到了?”


    晏缙点了点头,反问道:“有什么区别吗?那热意说明什么?”


    “异火能带有热意,那说明又比不带有的异火威力更大。”白楹忍不住弯起嘴角,“我们白家人中,有些人极其厉害,修炼到异火威力不仅强大,烫的更能够灼伤人魂魄与妖魔。”


    方才差点被白楹的异火灼到的晏缙:“……”


    白楹仍在喃喃自语:“难道我也会变得这么厉害的?”


    晏缙瞥她一眼,凉凉说道:“兴许是我感觉错了。”


    白楹抬头瞪他一眼,看着少年抱剑走远。


    虽然余盱峰上此刻只剩下她一人了,但白楹却有些静不下心——


    不仅是因为晏缙说她唤出的火中有一丝微弱的热意,更是因为这几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她总会在某些瞬间无端心悸。


    既然静不下心,不如去其他地方转一转。


    白楹唤出飞剑,一跃而上。


    *


    虽然看了许久的怀剑派景色,但白楹仍然不觉得腻烦,甚至能细细指出与白家周围景色的不同之处——


    怀剑派的山峰极高,大多数时候四周都只能看见雾气与云海,仿佛是要契合剑修们不被外物扰乱的心境。


    而白家则是选中了白亥城北侧较为缓和的连绵山峰,削平了几座山头之后,在其上建造了宽广的白家,距离白亥城都有不短的路程。


    所以白家四周不是雾茫茫一片,而是连绵山峰与一片密林。站在山脚乍一看去,白家倒有些像话本中远离尘世的诡异山庄。


    于是白楹过了四年都没看腻怀剑派的四周翻滚的云海。


    她站在飞剑上,不慢不快地飞着,任风吹乱背后束好的发丝,转头环顾怀剑派的景色。


    怀剑派极大,但白楹这四年也将怀剑派大部分的景色都看过了,只剩下一些她不能去的地方。


    就好比现在她右前方的那个地方——


    四座高耸入天的山峰沉默地伫立,相互之间环绕着,留出四道通天的间隙。而间隙中的浓雾是白楹用灵力也探测不透的。


    那就是怀剑派的禁地。


    白楹曾听江长老说过,三千年前怀剑派剑尊封绛曾杀过一只堕仙,后来另外一只强大的堕仙攻入怀剑派为其报仇。


    那一日怀剑派所有山峰险些尽毁。


    最终剑尊封绛将那只堕仙也斩杀了,并且将自己成为剑尊之前一直使用的佩剑留在那只堕仙尸身身上——禁地即是那只堕仙死亡的地方,亦是三千年前剑尊封绛的佩剑所在之地。


    白楹凝神望向四道间隙中离她最近的一道,不免有些好奇。


    三千年前剑尊封绛的佩剑究竟是何模样,为何要将佩剑留在那只堕仙尸身上?都三千年了,难道怀剑派禁地中的堕仙尸身还在……?


    白楹望着间隙,内心千思万想。


    但突然之间,她御剑的动作微微一顿,不由自主地侧耳听去——


    似乎有一道缥缈虚弱的声音又低又远地响起,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急切,“过来,来……来这里!”


    白楹突然感到头晕目眩,眼皮更是沉重起来……


    *


    白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好似有人在脑海中狠狠搅过。


    她撑着额头,向身旁望去,竟然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四周雾气极浓,就像化不开的白绸,但却夹杂着一丝丝如墨般的黑气。地面尽是散落的枯叶,遮挡住已经破碎斑驳的玉石。


    白楹惊疑交加,脑中更为疼痛。


    她紧皱眉头,半阖的眼中一抹青划过。


    青色异火自她身前出现,变成自上而下排列的三个拳头大小的火焰,慢慢环绕在她身边。


    但那青色火焰朝外飘去探查四周的同时,火光却有些明灭,甚至逐渐暗淡——


    因为白楹无法继续掌控。


    她只觉得此刻头不仅疼痛难忍,更是逐渐昏昏沉沉,连带着也开始忘记操控自己唤出的异火。


    甚至她似乎应该去一个地方……


    白楹眼中光彩逐渐消失,她放下撑住额头的右手,面无表情地朝着浓雾中走去。


    浓稠的白雾中夹杂的黑气越来越多,就连充满碎石的地面上的枯叶也逐渐变成为黑色枯叶。


    不知走了多久,白楹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被挡住了。


    在白楹前方百尺左右,有一块巨石。巨石之上躺着一具高约六尺的骷髅,既像人的尸首,却又充满了种种异处——


    最为诡异的是骷髅浑身为墨黑色,不停溢出一缕缕黑色雾气。


    白雾中夹杂的黑色雾气居然就是从这具尸骸中溢出。


    除此之外,还有一柄长剑斜插在黑色尸骨上。剑身插入胸骨的地方已经粉碎,碎痕逐渐向外扩展。


    那柄长剑剑身上刻有已经斑驳、难以认清的字,通身更是散发着凛冽的剑气,将巨石和尸骨环绕在其中,剑气逐步向外扩散。


    白楹正是被剑气阻挡。


    她站立在原地,双眼无神地看了一眼长剑,而后将目光移到尸骸身上,怔怔地看着墨色尸骨。


    那柄长剑轻轻震动,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剑鸣。一股威压凭空出现,带着肃杀之气朝着白楹压去!


    白楹一动不动,仍是凝望着尸骸。


    眼见那威压就要将失去意识的白楹碾成泥,一股黑气却从尸骨身上猛然凝结,挡在白楹头顶。


    “铮——”


    威压和黑雾发出宛如金石相撞的声音。


    黑色尸骸胸骨骤然多出了几条裂纹,但那股威压却也暂时偃旗息鼓,就连凛凛的剑气都被黑雾撬开了一个口。


    黑色尸骸的指骨微微颤抖,而后竟然动了起来!


    修长的指骨带起右手骨头慢慢举起,朝着白楹招了招手—


    —那动作不急不缓,从容不迫地蛊惑着它唯一的猎物。


    第43章  堕仙的黑色尸骨


    白楹又听见了那道缥缈虚弱的声音——


    “……真是有缘,三千年来竟然等到如此一个机会。”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笑了一声。


    白楹勉强睁开眼,却只看见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坐在一块巨石之上。


    她脑子还是有些混沌不清,因此说话也有些迟疑:“……你在和我说话吗?”


    “自然是和你说话。”


    “你是谁?……有缘又是什么意思?”


    “按照你们人间的说法,我们还能算远方亲戚呢,这难道不算有缘……”那声音带着几分轻快:“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我马上就要成为你了。”


    白楹有些迷茫:“什么意思?”


    那人影却没回答白楹的问题,它拉住逐渐走近的白楹手臂,自下而上看着白楹,“继承了仙兽白亥力量的白家人……可惜了,为何没能继承两种力量,不然我还能更强一点。”


    白楹只觉得拉住自己左臂的那只手又冰又凉,就像一条紧紧攥住她的毒蛇。


    她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混沌的大脑下意识地唤出一簇青色火焰——顷刻间烧在了攥住她左臂上的那股力道。


    随着异火映照在眼眸中的青色闪现,白楹突然恢复一丝神志,她看着眼前瞬间清晰的诡异黑色骷髅,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霎那间,白楹咬牙唤出更多青色异火,猛地将整个黑色骷髅包围!


    青色火焰无声地燃烧,但却只是让黑色骷髅上出现几处细微的裂缝。


    堕仙尸骨施加在白楹手腕上的力道只有瞬间颤抖,反而将她抓得更紧了。


    “别挣扎了……”那声音逐渐低沉,含着一丝巨大力量带来的、让白楹无法抗拒的煽惑:“不挣扎就不会痛苦。”


    白楹的目光落在逐渐清晰起来的人影上,一具漆黑的尸骨映入她的眼帘。


    她怔怔地与骷髅双眼的窟窿对视——


    此刻,那柄插入黑色尸骸胸骨的长剑剑身突然轻震,发出急促而低沉的剑鸣声。


    骷髅一顿,抓住白楹左臂的漆黑指骨一松。


    但它立马反应过来,反而用另外一只漆黑的手骨恶狠狠握住贯穿自己胸骨的长剑。


    一股黑色雾气自它左手溢出,缠绕在长剑之上,剑鸣声弱了下来。


    “该死的封绛……”骷髅宛如力竭般深深吐出口气,它转而松开白楹的左臂,然后将只剩黑色指骨的右手轻轻放在白楹左脸上。


    它那已经成为空洞的双眼位置紧紧盯着白楹,声音越发低沉:“来,我的……时间不多了……”


    *


    晏缙站在一处僻静的树林中——这里也是四年前唐渊找他麻烦,结果遇见白楹的地方。


    平日极少会有人来这树林,一是这里除了树和几块石之外并无什么景色,二是这峰并不高耸,时常被云海雾气裹挟,显得有些阴冷。


    但晏缙却已经习惯这处的僻静,有时他在此练剑,有时他也会坐在石块上思索剑法。


    今日他却只是靠在树林边缘的石块上,双手环抱那苍剑,微微歪着头望向云海。


    远方有人御剑飞过,背影恰好被晏缙眼角注意到。


    他望向那人,发现是个极为熟悉的女子背影——


    即使不看正面,晏缙也能认出那正是一个时辰前和他比试过的白楹。


    女子青色腰带随风飘动,就连束在背后的乌发也随风翻飞。


    看起来颇有些潇洒逍遥。


    晏缙歪着头轻轻一笑,能不潇洒逍遥吗——白楹每隔两三天就要在怀剑派四处看一看,几天不逛的话她神情都会不一样。


    晏缙也曾问过白楹,真的如此喜欢怀剑派的风景吗。


    那时白楹点点头,诚实说道:“白家周围除了山就是树——黑压压、连绵不止的密林。哪有怀剑派这种让人感觉自己站在云端的雾海,好像就要羽化成仙的飘渺景色……”


    羽化成仙的飘渺景色……


    晏缙看着涌动的云海,略一挑眉——景色再美也无用,这世间至少一半的人就算真是羽化成仙了,恐怕也舍不掉内心的私欲。


    他眼眸一转,不由自主地看向逐渐飞远的白楹背影,这时才发现白楹停在了半空中。


    她面朝的那个方向……是禁地。


    晏缙转动目光,越过白楹背影看向禁地山峰围起露出的通天间隙——


    他听师父说过,虽然那只强大的堕仙在三千年前被剑尊封绛杀死,但只要堕仙尸骨未被毁尽,就说明仍然留有残存的力量。


    于是剑尊才会将陪伴自己多年的佩剑留在禁地中,镇守堕仙尸骸。但那堕仙尸骸也会时不时躁动,企图挣脱剑尊封绛留下的镇守力量。


    禁地这几日并不太平,那尸骸有些躁动……掌门似乎也在安排更多的人手加紧巡守。


    晏缙微微凝神望去,觉得间隙中的白色浓雾似乎都在暗暗涌动……或许白楹也是被这能称得上诡异的风景所吸引,才会在半空中停留许久。


    令晏缙想不到的是,远处御剑停留在半空中的白楹竟然还在逐步靠近禁地——但他却不担心白楹误入禁地,因为只要太过于靠近禁地,便会被值守的人请离此地。


    过了片刻后,少年站起身来。


    不同于之前随意的目光,此刻他拧起眉头,双眸紧紧看着禁地方向——


    因为远方的白楹不仅没有被人请离,她的身影还越来越小,显然是越发靠近禁地……甚至都快要走入两峰之间的间隙。


    晏缙直觉不妙,他右手一挥,呆在腰间乾坤袋中的那剑随着心意冲了出去。


    少年跃上飞剑,宛如离弦之箭。


    晏缙飞速靠近禁地,他眼眸中紧紧盯着的白楹却猛然被间隙中扑出的几缕黑色雾气缠住。


    再一眨眼,黑色雾气连同白楹一起消失在了间隙中的白色浓雾中。


    晏缙心跳猛地一跳,脚下的飞剑越发迅速,在空中留下一道极浅的银色微光——


    在即将冲入间隙浓雾的时候,晏缙眼梢一扫,并未在禁地之外的四座山峰的山腰处看见值守禁地的人员。


    那么多人全不见了……怎么会无端消失?!


    晏缙屏住呼吸,往空中扔出好几张符箓。


    几张白色符箓迅速往上飞去,飞到半空就猛然炸裂,喷出红色烟雾;还有一张白色符箓在空中一旋,一阵尖锐的金石鸣击声响起,迅速向怀剑派扩散。


    信号已经发出。


    少年看着眼前的浓雾,只有瞬间的犹豫,而后他压低身形,抓着飞剑前段的剑柄,猛然冲入禁地——


    *


    四周雾气极浓,就像化不开的白绸。


    晏缙冲入禁地之后,无论向何处飞去,只有铺天盖地的雾气。


    他不得已停下飞剑,紧皱眉头站在雾中,朝着周围望去——


    只有白色雾气缓缓飘荡,地面尽是散落的枯叶,遮挡住已经破碎斑驳的玉石。


    他没找到白楹的踪迹,也没找到将白楹卷走的诡异黑雾踪迹。


    少年手持那苍剑,一双凤眼缓缓扫视着静谧的四周。


    照理来说,他应该在当时发出信号之后,等长老或者掌门的指令,而不是紧随其后冲入禁地。


    可禁地之中的尸骸躁动,白楹被诡异的黑雾拉走,禁地之外巡视的怀剑派修士们也不见踪影……他冲入雾中的时候,就连山峰之间间隙处设下的禁制都没起作用。


    一切都太过于诡异,如果只是光等的话,被黑雾拉走的白楹能活下来吗?


    晏缙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是行动了便不会后悔的人。


    少年思绪微微一顿,仿佛注意到什么,凝神侧耳倾听——


    似乎……似乎有一阵急促而低沉的剑鸣声从远处传来。但只响动几个瞬间,便再没了声息。


    即使传来的剑鸣声微弱而又短暂,晏缙也能确定自己没听错。


    而且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少年还隐约察觉到些微的剑意——因为时间久远而变得淡薄、但杀意却未曾衰弱的凛凛剑意。


    晏缙朝着剑鸣声和剑意传来的方向走去。


    此刻四周静谧得只剩下他自己克制的呼吸声和踩在地面的轻微砂砾声。


    走了没多久,晏缙发现周围的浓稠白雾中开始夹杂着黑色雾气,就连地面上的枯叶也逐渐变成为黑色枯叶,更有一丝丝剑意自前方泄出。


    他脚尖一点,快速往前跃去。


    雾气逐渐变淡,一个熟悉的背影突然映入晏缙的眼眸——那是白楹。


    但晏缙却在那一瞬间睁大双眼,握紧了手中的那苍剑。


    因为白楹不是一个人。


    她身旁有个被长剑贯穿的黑色尸骨,正躺在一块巨石之上支起上半身。一人一骷髅靠得极近,更为可怖的便是从骷髅中溢出的黑气正在钻入白楹的双眼。


    长剑……尸骨……


    只此一眼,晏缙便知道那就是剑尊封绛的佩剑,尸骨亦是堕仙尸骨——但尸骨现在准备对白楹做些什么?!


    “白楹!”晏缙喊道。


    可白楹却一动不动,仍是微微低头看着那具诡异的骷髅。但她身旁的那句骷髅倒是慢慢转头看向晏缙。


    “碍眼。”


    一道声音突然在晏缙耳边响起,似男似女,十分缥缈。


    第44章  “……你试试便知道了。……


    那堕仙尸骨在说话!


    晏缙皱起眉头,极快地拔剑出鞘。


    只是他刚准备向前攻去,就看见那骷髅轻轻一挥手。与此同时,一股黑色雾气自晏缙左边狠狠压来。


    少年有所察觉,以剑相抵,与黑色雾气狠狠撞在一起,激起一阵外扩的震动。但他丝毫不恋战,足尖蓄力,身形一旋躲开这一击的冲撞,朝着骷髅跃去。


    晏缙自上而下直视那具堕仙尸骨空洞的黑色眼眶,他凤眼一眨不眨,手中的剑已经带着几乎凝成实形的白色锋利灵力狠狠斩去。


    “铮”地一声——


    骷髅身前的黑色雾气接下了他这一击。


    晏缙也被比金石还坚硬的诡异雾气震得手臂微颤,但晏缙立刻顺着相撞带来的反力,向后撤去,躲过雾气化为利爪的一抓。


    他眼梢一扫,敏锐发现那柄贯穿尸骸的长剑剑身上的黑色雾气减淡不少。


    带着切骨之寒的剑意从缠绕着长剑的黑色雾气中挣脱——猛地降下威压!


    黑色骷髅的动作微微一顿,痛苦地弓起上半身,此时钻入白楹双眼的黑色雾气如断丝般消失无影。


    晏缙暗中准备,在剑尊封绛的佩剑重新迸发剑意的时候身形一闪。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在白楹身旁——


    在那一瞬间,晏缙感受到剑尊封绛佩剑散发出的剑意,宛如能穿透血肉的附骨冷霜。


    但少年神色不变,极快地朝着白楹手臂抓去,想要从堕仙身侧带离脸色苍白的白楹。


    只不过在他抓住白楹右臂的同时,堕仙尸骨的黑色指骨也已经牢牢攀上白楹的左臂。


    “……不准,带她走。”堕仙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挡我者,都得死……”


    少年握紧白楹的手臂,黑如鸦羽的凤眼望着堕仙,竟无一丝退缩之意!


    堕仙尸骨不再言语,它握紧黑色指骨——竟有更多的黑色雾气朝着晏缙攻去!


    黑色雾气比金石还要坚硬许多,它的每一击都与那苍剑剧烈相撞,留下花火痕迹。最后逼得晏缙不得不松开白楹手臂,双手持剑接住攻击。


    晏缙记不清自己挡下了多少次黑雾的攻击。


    他的灵力已经用了大半,虎口处溢出血滴,握住剑柄的双手在每次接住攻击的时候青筋凸起,甚至被黑色雾气划出许多露骨的伤痕。


    但每当堕仙的攻击激烈几分时,缠绕着长剑的黑色雾气就更淡几分,那股冰冷的剑意就越发漫延。


    此时晏缙内心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堕仙早已死,尸骸只不过是有着残留力量,而它用来攻击他的力量越多,束缚住剑尊佩剑的力量也就越少。


    而且他也不能再等了。


    因为软倒在巨石旁的白楹脸色越发苍白……那些黑色雾气,极有可能危及她的生命。


    眼看缠绕着长剑的黑色雾气淡得几乎透明,晏缙勉强躲开攻击自己的黑色雾气。他足尖一点向上跃起,朝着剑尊佩剑的位置落下。


    当自上而下握住剑尊佩剑的剑柄时,晏缙只感觉到冰冷——那冰冷穿透血肉,从他最先握住剑柄的双手开始向全身扩散,最后仿佛要冰冻他的魂魄。


    在霎那间,晏缙的手背结出冰,就连眼睫都挂上一层薄霜。手背受伤处与虎口处的血液都凝固冻结。


    少年只觉得自己全身越来越冷,亦越来越沉。


    *


    晏缙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场猛烈的暴风雪中,风中仿佛裹挟着无声的嘶吼。


    铺天盖地的冷雪自他前方而来,又擦过他的身边飞远。


    脚下是厚重的积雪,晏缙试着朝其他方向移动,却发现寸步难行。他好似只能被困于仿佛永无止境的风雪中,深感自身的渺小。


    待到手脚结冰,整个人被大雪几乎掩盖后,晏缙唯一能移动的也只有双眼。


    少年眼也不眨地看着眼前永不停歇的风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自雪中走来——那是个身着白衣的青年,手握着一截枯枝,仿佛是随手从雪地中拾来。


    晏缙只能看出青年身形颀长,但青年面目模糊、衣饰模糊,唯有紧紧握住枯枝的右手让他移不开目光。


    青年持着枯枝而来,平稳地在雪中走着,但却没有在雪中留下任何脚印。


    每走几步,青年便会挥一下枯枝,或慢或快,动作或大或小。


    如果有寻常百姓在此,只会说那个青年像个痴子。


    但晏缙却在青年第一次挥动枯枝的时候,就发现青年的动作更似使剑——


    每一个动作极其简单又随意,但只是轻轻握着枯枝使出来,便让晏缙心神一凛。


    而且每挥动枯枝,风雪便会跟着青年挥动的方向而变换风向。


    青年似乎就是这场暴风雪的主人。


    晏缙凝视着青年,看着青年不断挥出的招式,带着这场莫测的暴风雪不停变换——


    青年踏出最后一步,来到晏缙身前。挥舞的枯枝最后停下,直指晏缙双眼之间。


    晏缙感觉自己好似是被世间最为锋利的东西指着。


    背后泛起一阵凉的同时,晏缙内心更是有一种想要与之交手的冲动。如果不是手脚被冻住,他也想……想与这青年与之一战。


    他曾看过许多人使剑——


    师父使剑极快,游长老使剑锐利,南奉昭使剑潇洒,白楹虽然学习剑法才四年,但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威势,倒是有些符合她白家大小姐的气魄……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纵使用着一样的剑法,使出来的招式却带上了各人的影子。


    但却没有一人像眼前的青年,一招仿佛深藏若虚,又仿佛只剩下平静的杀意。


    晏缙此刻不禁有些疑惑——那他自己使剑的模样,又是如何……?


    但少年永远想不出答案,只因他自己也不知道。每次使剑的时候,他在无边无际的天地中只看见自己手中的那把剑,脑中并无多余思绪。


    青年伫立在晏缙身前,此刻突然开口,声音淡然:“……你试试便知道了。”


    仿佛在回答晏缙心中所想。


    晏缙微微一怔,只觉得青年的话顿时与自己心中所想一致——


    何不直接试试。


    晏缙只觉得禁锢住自己手脚的冰雪在逐渐融化,雪水甚至带着一丝滚烫的热度!


    ……


    禁地中刚刚闭上眼的少年眼睫上挂着薄霜,握住剑尊佩剑的右手更是冰冷僵硬。


    堕仙尸骨抬头看着被冻僵少年,不由地轻笑一声:“怀剑派弟子竟然死在封绛的佩剑手里……”


    但它突然想到自己也是死在封绛手中,便意兴索然地咽下了后面的笑声。


    黑色骷髅转头看向软倒在石块旁的白楹,声音带着一丝隐约的迫切:“时间不多了,我将在此躯体中重生……”


    它话音刚落,晏缙就猛然睁开眼!


    少年鸦羽般眼睫上的冷霜瞬间融


    化,化为清水从他眼睑流下。就连之前因为冻僵已经变得乌青的脸颊和双手都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晏缙那双充满了伤痕、正一滴滴往下淌着血水的手重新握紧封绛的佩剑,因为用力而指尖发白。


    堕仙尸骨有一瞬间的惊愕,但它立马反应过来,操纵着黑色雾气重新袭向晏缙!


    但那些黑色雾气却无论如何也近不了晏缙身旁,因为封绛的佩剑又重新溢出剑气——带着斩断山河之势的剑气几乎都要凝成实形,势如破竹地冲散比金石还坚硬的诡异雾气!


    就像过去三千年来那样冲散雾气,不停削弱尸骨中的残留力量。


    但又不仅如此,黑色尸骨立马察觉到得曾经贯穿它躯体、刺碎它胸骨的长剑在变化!


    过去三千中,这柄长剑总是冰冷的、保留着封绛淡漠又不容抵抗的杀意。


    但此时此刻,这柄剑却在变化——


    它在逐渐变热变红,从剑柄到插入巨石中的剑尖,都泛着一层红色微光。就连剑身上那些斑驳的字,都流淌着宛如金石投入岩浆熔化产生的绮丽火光。


    堕仙尸骸不可置信地望向握住长剑的怀剑派弟子。


    明明只是个普通弟子,为何能……为何能唤起这柄剑的力量?!竟然还改变了封绛佩剑中的力量!


    尸骸想运气最后的力量抵抗,但所有黑色雾气在靠近长剑的那一瞬间便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握住长剑的晏缙抬起凤眼平静地看着黑色骷髅——


    黑如墨的双眼毫无波澜,但却好似平静的海面下隐藏着蓄势待发的熔浆,暗流汹涌。


    晏缙将全身灵力注入这柄世间难寻的封绛佩剑!


    先是属于封绛的淡漠杀意从长剑中爆发,然后融入晏缙炙热剑意,齐齐化为斩断山河的力量,朝着黑色尸骸斩去!


    堕仙尸骨看着近在眼前的无边威压和杀意,只觉得悔恨——


    三千年来,好不容易等到有渊源的躯体,可以夺舍重生!为此,它打破禁地禁制,困住值守修士,而后更是花了大力气迷惑白家人,几乎将剩余力量都要用尽!


    ……最终功亏一篑。


    难道曾经为仙人、后来变为堕仙的它还是要死在封绛剑下吗?!


    仙人,堕仙……


    黑色尸骸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真相——


    其实堕仙早就死了,魂魄尽被封绛毁去。


    现在的它只是诞生于堕仙的残余力量中,依附着堕仙尸骨,被本能驱使着活下去,渴望寻得一躯体,最终以此重生。


    怀着这样的渴望,黑色尸骨在无边威压和杀意下,最终被碾碎为黑色齑粉。


    第45章  “如果将你逐出怀剑派………


    晏缙慢慢松开紧握住封绛佩剑的双手。


    此时手上伤痕累累,也不断有血滴淌下。


    但他却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体内经脉滚烫。脑海中也只有握住封绛佩剑之时,瞬间使出力量的时候,那些不同以往的感受。


    体内灵力之前都已经注入封绛佩剑,晏缙已经力竭。


    他轻喘了一口气,走到巨石旁,蹲下身体查看白楹的情况,最终发现白楹似乎只是脸色苍白,呼吸略有微弱,再无其他异样。


    “白楹……白楹!”


    随着晏缙的低声呼唤,白楹眼睫轻颤,慢慢睁开眼,但却双眼无神。


    片刻后她的目光才落于身前的人脸上,喃喃道:“……晏缙?”


    但下一瞬间白楹猛地推开身前的晏缙,朝着地面呕出一滩黑血。


    晏缙脸色微变,抬手扶住白楹。


    此时一直充斥禁地的白色浓雾,突然像被人分开似地,从中显露出一条路径。


    不过多时,有人影从浓雾的路径中走了出现——


    游长老和唐渊师父汪长老在最前面,他们两人身后还跟着几位峰主。


    不过一瞬间众人便看清此刻情景,神色均是一凛。


    汪长老更是厉声道:“你这反逆弟子,做了什么?为何剑尊佩剑变成如此模样?!”


    剑尊佩剑……?


    晏缙微微一怔,转头朝后看去,发现斜插在石块之上的长剑失去了光泽,浑身布满了裂痕,就连剑身上斑驳的字都已经生出大片的锈迹。


    与方才带着绮丽火光的模样已经大不同。


    *


    怀剑派的议事大殿内,酝酿着风雨欲来的闷沉。


    刻着繁复法阵的白玉大门紧闭着,白玉台阶上坐着掌门和几位素有威望的长老,而其他长老和所有峰主则也是站在大殿两侧。


    只有一名弟子站在殿中——


    晏缙一双有着露骨伤痕和血迹的手垂在身侧,但身形笔直,视线落于前方白玉无瑕的台阶上。


    “晏缙。”


    掌门谷杳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的晏缙,缓缓开口:“就由你来说说,发生了什么罢。”


    少年沉默片刻,缓缓抬头,声音中带着一丝疲倦:“我今日本在千海峰不远处的那座无名峰中,碰巧看见白楹朝着禁地靠近……”


    “然后我注意到她并没有被值守弟子阻拦,越发靠近禁地,后来更是看见她被一股黑色雾气缠住,拖进禁地。”


    “……然后呢?”谷杳生问道。


    “然后我跟上前去,在禁地外的通天间隙外发送信号后……我也进了禁地。”


    “叛逆弟子!禁地也是你能够去的吗?!”汪长老站在殿内左侧,厉声质问。


    晏缙一字一顿答道:“因为那股黑雾诡异,我怕白楹死在禁地。”


    “可笑!”汪长老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没有你的话,我们就救不了白楹吗——”


    “好了。”掌门谷杳生瞥了一眼汪长老,“让他说完。”


    “……”汪长老冷着脸闭上了嘴。


    晏缙说道:“我进入禁地后,听见剑鸣声、察觉到剑意,便循着那个方向去……”


    他微微一顿,沉声继续说道:“我看见巨石之上的一具黑色骸骨动了起来,自它身上溢出黑色雾气,钻入白楹双眼。”


    大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固。


    一道苍老的女声响起:“……你看见那具黑色骸骨动了起来?”


    众人纷纷望向出声的双长老——她坐在掌门身侧的椅上,虽然是三十多岁女子的模样,但已经庞眉白发,深邃的双眼平静地看着下方。


    晏缙点头。


    “你知道那骸骨是何物?”


    晏缙抬头迎着双长老的目光:“是堕仙尸骨。”


    “正是。虽然堕仙已死,但其中残留的力量三千年都未散尽……但你与那白家丫头进入禁地后还活着,堕仙尸骨成为齑粉,剑尊佩剑布满裂痕、几近碎开。”


    双长老眼神莫测:“我倒是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晏缙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黑色骸骨想要做什么,便想着最好将白楹带离……但那骸骨便开始攻击我。”


    “弟子实在难以支撑,便想着如果将全部灵力注入封绛剑尊的佩剑,是不是就能剑尊佩剑消灭那具黑色骷髅……”


    他声音平稳,寥寥几语带过堕仙尸骨招招致人死地的攻击。


    双长老倒是有些诧异,“于是你便那么做了……?将灵气注入剑尊佩剑?”


    晏缙应道:“是。”


    一时间无人说话,大殿内静得可怕。


    掌门谷杳生侧首看了一眼双长老,发现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于是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注入灵力之后,封绛剑尊的佩剑就攻击了堕仙尸骨?最终将它化为一片齑粉。”


    晏缙轻声开口:“是。”


    事实的确如此,只是晏缙没有说出是他手持长剑,将堕仙尸骨毁去。


    “这倒是解释得通……”


    掌门谷杳生抚了抚白须:“剑尊佩剑在毁去堕仙尸骨后,力量耗尽便无法再


    抵御堕仙尸骨多年累积的反噬,最终出现裂痕。”


    汪长老忙说道:“掌门!不要尽信这个反逆弟子的话……还有诸多疑点!那黑雾是从何而来,为何要将白家人抓入禁地,为何禁地的禁制失效,为何值守修士都失职……”


    双长老打断汪长老的话:“因为那堕仙骸骨等不得了……它自知这样下去只能消亡,于是想要夺舍……”


    世间人、妖有本体,身死魂灭,也无法转移自己的魂魄。


    魔无本体,惯会夺舍;而堕仙作为原为仙人的存在,会世间万千法术,自然也是会夺舍的法子。


    掌门谷杳生皱眉:“夺舍?堕仙骸骨被关在禁地中已有三千年……为何挑现在动手?”


    “昔日剑尊封绛何其厉害,一剑斩杀第一只堕仙。这第二只堕仙前来报仇——最后不也是死在怀剑派中了吗……三千年前剑尊佩剑中残留的力量何其强大,这只堕仙尸骨如何能去夺舍?”


    双长老轻叹一声:“过了如此久,佩剑中的力量减弱,这只堕仙尸骨才有机会……掌门,老身前日说禁地中的残留力量异常躁动,你是否加派了人手?”


    “加派了人手。”掌门谷杳生轻轻抚须。


    “……那倒是我们小看它了。”双长老神色淡淡,继续说道:“它既拼着全部力量去夺舍,失败之后自然只能被碾成齑粉。”


    汪长老干巴巴憋出一句:“如果要夺舍,为何会挑那白家小姐?”


    掌门谷杳生轻轻点头,颇有些认同汪长老说的话,“这么多怀剑派弟子,为何它独独选中白家人?”


    “……选咱们怀剑派的弟子?”双长老平静威严地说道:“那堕仙尸骨只有残余力量,即使夺舍成功,也不会强大……何况它夺舍成功,我们至多半柱香内就能察觉禁地有异动,之后再开启大阵。那只堕仙尸骨在夺舍的弟子体内,刚刚用尽自己的力量,而夺舍的躯体修为平平,怕是插翅难飞……”


    汪长老忙点点头:“您说得是……如果它夺舍白家人,只要伪装得好,扮成白小姐之后就有千万理由要立即离开怀剑派。”


    此刻,一直未说话的游长老却忍不住开口:“但白家小姐毕竟是仙兽血脉……白亥仙兽对付妖魔如此厉害,也在上古时候杀过那么多堕仙……”


    他紧皱眉头:“那只堕仙竟想进入白亥血脉的躯体中,难道不会反噬?”


    “那自然是无人知道堕仙夺舍仙兽血脉会不会有反噬了……至于那只堕仙到底怎么想的,我们也无从得知。”


    双长老说完这句话,就手撑额头,轻阖上眼,显然是不想再开口。


    此时大殿内一阵沉默,众人皆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掌门谷杳生轻叹一声,坐回主座。


    龙去脉他都知晓得差不多了,只待白楹醒来,说一说她的所见……以及,该如何处置晏缙……


    但怀剑派内有人却比谷杳生更急迫——


    汪长老按捺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掌门,该如何处置叛逆弟子晏缙?!他违背剑尊封绛定下的门规,擅创禁地……”


    “理应逐出怀剑派!”他的声音响彻大殿。


    此刻有一严肃面容的峰主也赞同道:“掌门,门规不可无视!”


    游长老皱眉望向左侧的汪长老,不甚赞同地开口:“晏缙他并不是成心有违门规,这样就要将他逐出门派,未免处置失当。”


    掌门谷杳生望向众人,“各位长老和峰主,阁主……又是如何思虑?”


    有位峰主说道:“这名弟子放出信号是对,但闯入禁地就是不对了。今日只能说他是侥幸逃脱堕仙尸骨的魔爪……”


    亦有长老带着一丝冷意说道:“难道我们怀剑派沦落到要靠一个弟子去对付堕仙尸骨吗?”


    也有峰主轻声问道:“……那如果我们去的时候,白家小姐已经被夺舍或者已经死了,那后果岂不是比现在坏得多?”


    另外一位长老赞同地点点头:“虽然晏缙闯入禁地……但现下的结果已经是最好。”


    “你们这话说的……”站在白玉台阶下的一位长老摇摇头:“难道这位弟子不进入禁地的话,我们就救不了白家小姐吗?”


    大殿内的众人各执一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但在大殿中间的晏缙,只是身形笔直地站着,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落在前方,轻轻握紧了衣袖之下布满血渍的双手。


    此时守卫弟子的传声突然响起:“掌门,已经给江长老传信了,他说会立刻启程赶回;另有侨长老传话来,说白家小姐醒过来了,并无大碍。”


    大殿内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晏缙听见这些话后,微微垂下眼眸——师父江北辛几日前离开怀剑派,去给师娘扫墓。而自己则在冲动之下进入禁地,如果就这样被逐出怀剑派……


    少年衣袖中的双手握得越来越紧。


    此时,掌门谷杳生站在台阶之上,也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白家小姐醒了最好,要是让世人知道白家家主之女在怀剑派中死在了堕仙手上,亦或者是在怀剑派中被堕仙残余力量夺舍……


    即使见惯风雨的谷杳生,也觉得极其难以应对这种局面。


    三千年来怀剑派再无剑尊,实力已经有所下降……要是再出了这种事,先不说白家会做出什么事,同为仙兽血脉的碧家与褚师家必定对怀剑派有诸多指责,“一宗二派三门”中的其他五个门派又会如何看待怀剑派。


    神都那边可能更是会指责怀剑派连堕仙尸骨都看守不好。


    谷杳生自认为自己作为怀剑派掌门,虽然不是百无一漏,但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让怀剑派回到天下第一。


    那时怀剑派何其厉害,就连神都的风光都盖过。


    剑尊封绛更是一剑灭堕仙,后又斩杀前来复仇的这只堕仙——


    但这只堕仙生前极其厉害,剑尊封绛担心堕仙尸骨聚集天地灵气而变成妖或者魔;又因为这只堕仙与他有仇,于是便没有将尸骨送至狱或者神都,而是留下自己的佩剑继续镇压尸骨,让它不敢再为害人间。


    那时神都也没有质疑剑尊封绛的决定。


    掌门谷杳生想让怀剑派再回到那样的时光,那么所有事情最好沿着正轨进行,不要发生任何意料之外的问题。


    *


    此刻大殿内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但对如何处置晏缙还是存在诸多分歧。


    有不少人认为晏缙应该被逐出怀剑派,因为他违反剑尊封绛定下的门规,擅创禁地。


    而也有不少人以为晏缙只是怕白家小姐性命有虞,才会进入禁地。甚至最后的结果算得上皆大欢喜,何必又要将江长老唯一的弟子逐出师门。


    眼见要将晏缙逐出师门的声音小了许多,掌门谷杳生心中略微拿定主意。


    但此时,一直阖眼养神的双长老却睁开了眼,淡淡道:“……即使这弟子是真的想要救人,一来违反剑尊封绛定下的门规闯入禁地;二来,剑尊佩剑碎裂,十有八九是因为这弟子鲁莽行事,擅自向佩剑注入灵气。三来,算得上狂妄自大,不过修炼十多年便觉得自己能对付堕仙尸骨?”


    “如若所有怀剑派弟子都像他那样想,纷纷下山去对付妖魔……只怕妖魔都要吃撑了。”


    双长老的话一落,不赞同将晏缙逐出师门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一些——


    只因双长老是怀剑派最为厉害的剑修之一,在谷杳生还不是掌门的时候,她就已经是长老。


    虽然现在一心修炼,再也不过问门派之事,但双长老在怀剑派中素有威名,仍然能够左右甚至定下门派大事。


    此时游长老微微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紧皱眉头没有出声。


    掌门谷杳生环顾众人神情——


    如果剑尊佩剑没有碎裂的话,他倒是想将大事化小,最终罚晏缙在思过崖中待上一年……可现在佩剑几近碎裂,双长老亦是想将晏缙逐出师门,他不想在此事上与双长老各执一词。


    谷杳生慢慢开口:“晏缙,你擅创禁地,如果


    将你逐出怀剑派……你可认罚?”


    晏缙眼睫半垂,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第46章  “我与他两情相悦!”……


    白楹醒过来的时候,仍然觉得头晕目眩。


    一女子看她醒来,和容悦色地问道:“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白楹撑起上半身,勉强看向这位坐在床边的女子:“……你是?”


    女子浅浅一笑:“我是悬医阁的侨长老,你来怀剑派只有四年,不识得我也正常。”


    “侨长老……失礼了。”白楹喘了口气,仍然觉得有些气力不支:“我是……我是怎么呢?”


    “你被送来的时候,我发现你体内有些浊气……但你后来吐出一些黑血后,浊气就少了许多。”


    侨长老扶着白楹靠在床上,“如果是寻常修士,排出浊气可不容易……但我没想到仙兽血脉,竟然也能驱赶体内浊气……真是神奇。”


    “浊气?”白楹一怔:“……为何我体内会有浊气?”


    侨长老蹙眉问道:“你都不记得吗?你和其他弟子在禁地中,被长老们找到。”


    “禁地?”白楹更是迷茫:“我怎么会在禁地……?”


    话音刚落,白楹脑海中就突然闪起少许的片段——


    她途径禁地,然后听见一道诡异的声音;四周情境突变白雾,她在迷雾中见到一具黑色骷髅,还用异火攻击了黑色骷髅……从黑色骷髅空洞的双眼飘出的黑色雾气钻入她的眼睛……


    后来她似乎还见到了晏缙,看见晏缙握着一把贯穿黑色尸骸的长剑;最后晏缙手上流着血,想要扶起她……


    但脑海中仅有这些模糊的片段,白楹无法完全记起所有发生的事情。


    侨长老低声微微一叹,轻轻说道:“前日禁地中的堕仙骸骨躁动……你和那名弟子似乎就因此这个原因才会出现在禁地中。”


    原来那具会动的黑色骷髅就是堕仙骸骨。


    “堕仙骸骨……?”白楹喃喃低语,她微微一怔,又立刻问道:“对了!晏缙在哪……就是那名一同与我在禁地中的弟子!”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侨长老忙安慰道:“那弟子似乎受了些伤,并不严重……但后来我还来不及医治,他便被唤去了议事大殿……”


    “他不是受伤了吗?”白楹皱起眉头,有些不解:“为什么不让他治疗,而是让他去议事大殿?”


    侨长老轻叹一口气,“我也就不瞒着了,反正你迟早会知道……怀剑派的禁地是不允许任何弟子进入的,那名弟子却违反了剑尊封绛定下的门规,闯入了禁地。”


    “掌门和众长老既要询问他事情经过,也要商议如何对这名弟子闯入禁地的处罚。”


    白楹呼吸一滞,忙问道:“……处罚?是什么处罚?”


    “我亦不知。”侨长老轻轻摇头:“但那是剑尊封绛定下的门规,而大多数违反门规的弟子都是被逐出了师门。”


    白楹神色一变,忙掀开被子,“侨长老,我要去议事大殿!”


    *


    议事大殿内一片寂静,晏缙迟迟没有说话。


    少年被逐出怀剑派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游天成长老皱着眉头望向台阶之上的双长老,他已经察觉到如果能改变双长老想法的话,此时就会有转机。


    可他一时间也想不到有何办法能改变双长老的想法。


    此刻守卫弟子突然传声:“掌门,侨长老又传话来,说白家小姐正在往议事大殿来——”


    守卫弟子的话猝然中止,仿佛被来人打断,片刻后弟子才继续说道:“白家小姐求见!”


    掌门谷杳生轻抚白须,说道:“那就请白楹进来吧。这件事还有诸多疑点,需要她补充事发经过。”


    刻着繁复法阵的白玉大门慢慢打开,白楹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脸色仍然苍白,但却比在禁地之中多了一丝血色。


    白楹俯身行了个礼:“诸位前辈。”


    说话的时候,她的双眼却紧紧盯着前方伫立的少年,只觉得那背影在这庄重威严的大殿内竟然显得有些茕茕孑立。


    掌门谷杳生和煦一笑:“白楹,今日让你受惊了……但幸好没有大碍,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


    白楹勉强一笑:“多谢掌门。”


    谷杳生问道:“白楹,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会在怀剑派禁地之中?”


    白楹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晌午之后,我离开余盱峰,想要去千海峰……但途经禁地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一道声音响起,让我去它那里……”


    她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不禁感到心有余悸,明明是仙兽血脉的白家人,自己竟轻易地被堕仙尸骨迷惑而失去神志……那堕仙尸骨中似乎暗含着极强的力量。


    白楹微微一顿,继续说道:“我暂时失去意识,醒来后在迷雾中见到一具黑色骷髅,自它身上溢出的黑色雾气还想要钻进我的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看见晏缙握着那把贯穿黑色尸骸的长剑……后来再醒来的时候,就看见晏缙在身旁想要扶起我,还有几位长老从白雾中走出来……”


    “竟然是这样……那事情经过我们大致清楚了。”谷杳生微微颔首,“白楹你受了伤,我让弟子把你送回侨长老那里。”


    一时间大殿内无人说话,就连晏缙也只是安静地站于前方。


    眼看有一位女弟子走进殿中要来扶着自己离开,白楹忙说道:“掌门!我……我已经好多了!”


    她提高音量:“幸亏在禁地中晏缙救下我……不然我不一定能够活下来。”


    此时汪长老勾起嘴角,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白小姐你这说得什么话?就算没有这名弟子,我和游长老、几位峰主也已经赶到了禁地,不会让你出事的。”


    白楹摇头:“长老,没有你这样的假设……如果晏缙没有进入禁地,我此刻到底是生是死,谁也不知道。”


    汪长老脸色微沉。


    白楹抬头看向站在白玉台阶之上的掌门谷杳生:“掌门,我更是听闻怀剑派弟子如果进入了禁地,就会被逐出门派……是这样吗?”


    谷杳生轻抚白须,颔首:“对,这是剑尊封绛三千年前定下的门规。”


    “即使那名弟子是为了救人也不行吗?”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双长老突然开口,“白家小姐,晏缙犯的错可不止进入禁地这一项。”


    她的双眼如鹰般锐利:“其一,看见你被掳进禁地,晏缙冲动跟入。如果稍有不慎,他就是白白送死。其二,他枉顾剑尊的门规,进入禁地,目无尊长。其三,他毁坏了剑尊之物。其四,他仅仅修炼十多年,如此自大,觉得自己能与堕仙抵抗,焉知会不会害死你……”


    白楹看着上方的中年女修,虽然她不知道这位女修是何人……但也曾听闻怀剑派有一名女长老,名为双星华,虽然已经不大管门派中的事务,但是根基厚重。


    这位女修双眼有神,还能在怀剑派掌门开口之前说话,那她极有可能就是双长老……从这位长老的话中不难听出,她是赞同将晏缙逐出门派。


    白楹心中一沉,还带着一丝慌乱——不能再让这位长老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她感觉晏缙被逐出师门都要变成板上钉钉的事了。


    在禁地中晏缙流着血的双手紧握剑尊佩剑的情景在白楹脑中不断浮现。


    晏缙是为了救她,才进入禁地,她怎么眼睁睁看着晏缙被逐出师门……况且江长老教导她四年,要是知道徒弟因为救她被逐出师门了,心中一定难受。


    白楹陡然打断双长老的话,“晏缙做的这些事,都是情有可原!”


    大殿内一片寂静,众长老和峰主们还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无礼,胆敢打断双长老的话。


    双长老更是皱起眉头,眼神沉沉:“……白小姐,情有可原是何意?”


    白楹深吸一口气,望着前方


    少年的笔直背影。


    她提高声音、一字一顿说道:“因为……因为我与晏缙相伴四年,早已两情相悦!他看见我被黑雾缠走,宁愿与我共同面对险境,也不愿意只等着消息!”


    大殿内的长老们都微微睁大眼,一副多年没有看见年轻人在他们眼前大胆表露心迹的模样。


    就连掌门谷杳生都以拳抵唇,轻咳一声。


    前方站得笔直的晏缙终于侧身转过头,凤眼圆睁地看着白楹。


    他在衣袖下的双手更是变得僵硬几分。


    但白楹却管不了那么多,她越说越顺:“人生在世,有些人至情至性!晏缙就是这样的人,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愿意和我一起面对!就像怀剑派六千年前的剑尊江戈嵊,在登过仙门十八重之后,为了妻女和宗门放弃成仙!”


    双长老的眉头紧锁,仿佛两座山峰在额头上隆起,“白家小姐,你在说什么胡话……就算、就算你与晏缙两情相悦,也不能闯入——”


    白楹不用听都能猜到双长老要继续说不能闯入禁地之类……但今天她一定要阻止晏缙被逐出门派!


    “不仅是两情相悦!”白楹再次截断双长老的话。


    她不顾双长老脸色沉沉,掷地有声:“我与晏缙不仅是两情相悦,更是准备定下婚约……我已经下定决心,这次之后就回去告诉父亲母亲,求他们应许我与晏缙缔结婚约……非他不嫁!”


    大殿内回荡着白楹说的最后四个字——非、他、不、嫁。


    白楹觉得说完这一句,自己的脸似乎都热了起来。


    她眼梢一扫,碰巧与晏缙对视。少年侧着身,定定望着白楹的凤眼中透露出难以置信的情绪。


    只此一眼,白楹就心虚地移开目光……


    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此时,大殿内又是一片寂静,但与之前山雨欲来的沉闷气氛却完全不一样。


    大部分长老神情中都有或多或少的震惊,毕竟他们距离拥有热烈爱慕的年少时期已经多年。


    就算是他们正值年少的徒弟,也不会向着师父诉说少年心事。


    还有比长老们年轻一些的峰主与阁主则是一脸纠结——既觉得晏缙行为违反门规,但为救心上人,似乎又情有可原。


    坐在上方的双长老紧皱眉头,暂时词穷。她年少时期就专心修炼,痴迷剑术,从未有过动情的时候,哪见过白楹这个架势。


    而掌门谷杳生却依旧轻抚白须,若有所思。


    白楹大概能猜到掌门谷杳生在想写什么——这亦就是她说出这些话的目的。


    她作为白家家主之女,如果真的与晏缙定下婚约,会有许多人好奇她未婚夫的家世背景出身。


    如果别人接下来知道白楹未婚夫是被逐出怀剑派的弟子,一定又会好奇:为何被逐出怀剑派的弟子都能作为白楹的未婚夫?他又做了些什么才会被逐出师门?


    于是今天的事情天下皆知——


    她与晏缙两情相悦,但怀剑派堕仙尸骨躁动。晏缙为了救她,进入怀剑派禁地,后来被逐出师门。


    最后众人又会谈及怀剑派看守有误,实力下降,就连三千年前已经死去的堕仙尸骨都看管不好,还能作乱掳走白家小姐……


    *


    掌门谷杳生所想,其实与白楹猜测得差不多。


    但他更多了几分顾虑——如果顺着双长老的意思,将晏缙逐出怀剑派……那么谁也没得了好处。


    怀剑派名声受损,亦是他不愿见到。


    如果留着晏缙,那么说起来就是怀剑派弟子与白家小姐缔结婚约,传出去还算美事一桩。


    况且白家作为仙兽血脉传人,实力强劲,而白楹更是家主之女……那么她道侣晏缙是怀剑派出身,白家和怀剑派关系自然更为紧密。


    到时候不管是除妖灭魔,或者是弟子们进入秘境,怀剑派都能与白家合作。


    难怪白楹在怀剑派中待了四年,原来竟然是与晏缙产生情愫……不然觉醒了仙兽血脉的白家人,又何必一直学剑。


    谷杳生心中已有决断。


    他和蔼一笑,看向白楹:“年少爱慕,极为正常……况且修炼道路漫漫,有人相伴左右亦是幸事。”


    “现在堕仙尸骨已被毁尽,剑尊佩剑亦完成了镇守尸骨的任务,无人重伤或者伤亡,也算祸中有福。不应该只看晏缙进入禁地的这件事,毕竟人生在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有生命危险而无动于衷?”


    “不过……”谷杳生抚了抚白须,“双长老说的也有理,此事晏缙又过于冲动,不如罚他在思过崖面壁四个月。”


    双长老紧皱皱眉,却没说话,但在内心不免生出一丝嘲弄——


    这掌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功夫可算一绝。闯入禁地、因为鲁莽而致使剑尊佩剑碎裂的弟子竟然只罚他在思过崖面壁四个月……


    她自然是知道这位太过世俗的掌门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不过是无利不起早……但这样的决定确实是对怀剑派最为有利的办法。


    双长老叹了口气,眉头微皱地慢慢阖上了眼。


    ……罢了,谷杳生终究是怀剑派掌门,此事就由他说了算。


    第47章  婚约


    白楹正在收拾行李。


    她比晏缙先离开议事大殿,回到余盱峰的院子后,就开始准备回白家的事情。


    一是她被堕仙迷惑这件事不算小事,需要回到白家向长辈说明,检查伤势。二是向父母说清她要与晏缙缔结婚约之事。


    在议事大殿内编得有多痛快,现在白楹就有多烦恼——


    她要如何向母亲解释自己来了怀剑派四年,就要与人缔结婚约之事……难道要向母亲说明真相?


    白楹不禁反思起来,当时还是太冲动了。


    是不是还有其他法子,比如她对掌门还有长老们说,自己这条命是晏缙救下来的,要是将晏缙逐出师门,她就在议事大殿一头撞死。


    白楹被自己这不切实际的想法逗乐。


    过了片刻后,少女收住笑意,幽幽叹了口气——


    其实当时她是看见那位德高望重的双长老在说话,言语间都是晏缙要是被逐出师门都是他咎由自取的意思……


    所以她才一时慌乱,情急之下编造起来。


    在余盱峰的四年,虽然她敬重江长老,但也能看出江长老在怀剑派中并无什么实权。就算江长老今日在的话,恐怕也是无法与那位权重望崇的双长老抗衡……


    白楹突然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她抬头望去,看见晏缙自暮色渐起的空中御剑而归。


    白楹大声喊道:“晏缙!”


    少年停留在白楹院子外的半空中,垂眸地望着白楹。过了好半天,他才轻轻落下。


    “你愣愣地呆在半空干什么……”白楹纳闷,又问道:“怎么样,不会把你逐出怀剑派吧?”


    晏缙神情依旧散漫,只是面上有着明显的倦意:“仍然是让我在思过崖面壁四个月。”


    “……那就好。”白楹长舒一口气,轻抚胸口。


    两人间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好半响,晏缙瞥白楹一眼,低声问道:“你为何那么说?”


    “那么说……?”白楹微微一怔,而后耳尖红了起来:“那我……我也想不出来其他法子。你救了我,难道要我、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逐出门派吗?”


    她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


    少年无意识地攥紧伤痕累累的双手,目光落在地面上,反而轻轻一笑:“……被逐出师门也没事。”


    “你在说什么傻话?”白楹有些不可置信,她不由得反问道:“怀剑派有你的师父,而且你用剑用得那么好……难道你要被废去修为,被逐出怀剑派?”


    白楹泄气般坐在石凳上,“就算废去的修为可以再修炼出来……那你成为散修后,去哪里参悟剑诀、习得功法?就算我想邀请你进入


    白家,但恐怕白家也没有能供你习得的剑法和功法……”


    “虽然白家与诸酉谷交好,能推荐你去诸酉谷……难道你想变成诸酉谷的医修或者毒修?”


    白楹叹了口气:“……要是我今日没有去千海峰就好了,也不会被那诡计多端的堕仙迷惑。”


    “你只不过是碰巧经过了千海峰。”晏缙低声说道:“当时我闯入禁地的时候,周围的值守弟子都消失无影……只怕那堕仙尸骨是选在那个时候动手,不管经过禁地的是谁,说不定都会被它抓进去……”


    听着这暗含着宽慰的话,白楹微微一怔,甚至越发觉得不是滋味。


    “今天你不顾闯入禁地的后果和自己性命安危,也要救我,最后还险些连累你被逐出师门……真是谢谢你了。”她低声开口,声音发闷。


    “不必多谢,是我自己想要进入禁地看看情况,你不必太过介怀。”


    晏缙微微挑眉,“至于现在的情况……要不我还是和掌门说明事情真相……”


    和掌门说明事情真相……那他会不会怒不可遏,然后继续按照双长老的意思将晏缙逐出师门吧?


    “别!”白楹赶忙摇头:“谨慎起见,就这样吧……”


    “你说的‘就这样’难道是指……?”晏缙怔然片刻,凤眼微微睁大。


    “对,就是指我们,定下……”白楹觉得那两个字堵在唇齿间,让她脸上发热,开口艰难:“……先就这样,定下婚约……”


    晏缙站在白楹身前,一时间没有开口。


    白楹反应过来,连忙继续解释:“……以后再选个合适的时机,我们就解除婚约!”


    她尴尬一笑:“并不是我们婚约定下了就不能解除。”


    晏缙眼眸一转,那双漂亮的凤眼半垂,定定看着白楹:“……眼下好像只能这么办了。等师父回来,再看看有没有周转的余地。”


    “对……就先这样吧,至少要阻止你被逐出怀剑派。”白楹忙点点头。


    只是话音刚落,白楹想到了还有另外一只可能——


    “晏缙……你,你有……”


    她刚刚平复的脸颊又热了起来,犹豫着开口:“你是不是有心仪之人?所以不方便与我定下假婚约?”


    晏缙轻轻摇头:“没有。”


    “那就好……”白楹放下心来:“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晏缙无语地看她一眼,在她对侧的石登上坐下。


    白楹右手掐诀,屋内的热茶和茶杯便飘了出来。


    斟满第一杯茶,白楹便将茶杯放在靠近晏缙一侧,而后再给自己倒上一杯后一饮而尽。


    深深地舒了口气,白楹端着茶杯双眼放空——


    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直到此时,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头仍然是隐隐作痛……或许是堕仙尸骨身上那股黑雾对她造成的影响,也有可能是堕仙尸骨迷惑她神志的时候留下的影响。


    堕仙尸骨对她造成的影响……


    白楹眨眨眼,转头看向晏缙。


    少年正端起茶杯,他露出衣袖下的右手上伤痕累累,即使之前白楹所见的血迹已经擦去,但是露骨之伤仍是清晰可见。


    “晏缙,你的手!”白楹忙开口:“悬医阁的侨长老难道没给你医治吗?!”


    晏缙神色不变,举起茶杯饮了一口。


    他放下茶杯,将右手垂于衣袖之中:“只是看着露骨,但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去议事大殿之前侨长老已经给我看过了。”


    “侨长老明明说的是她还来不及医治,你就被唤去了议事大殿……”白楹拧起眉头:“你刚刚也是从主峰的方向回来……你根本还没去医治!”


    “不碍事。”晏缙不以为意:“明日我再去悬医阁。”


    “你……”白楹微微叹气,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白玉小瓶:“这是诸酉谷张瑶长老研制出的药,对付外伤十分有效,不如今晚先用着吧。”


    “不用了……”


    只是晏缙的话还没说完,白楹就拧起眉头打断:“你不擦的话,我现在来替你来擦!”


    少年无语地看她一眼,又看石桌上的玉瓶一眼,然后认命般拿起玉瓶,“知道了……我等会就擦。”


    晏缙低下头用左手沾了些白玉瓶中的药膏,抹到自己的右手伤痕处。


    “我明日就要先回白家了……”白楹垂眸看着晏缙手上的动作,叮嘱道:“我自然会促成这桩婚约,你可别一时间想不开向掌门说了真相!”


    晏缙只觉得白楹似乎镇定的声音在说到“促成这桩婚”几个字时,倒是有几分隐藏的外强中干。


    但他没有点破,而是微微偏头低声应道:“好。”


    *


    第二日白日,白楹便在侨长老的护送之下,动身回了白家。


    第二日傍晚,江北辛才赶回怀剑派。


    晏缙看着师父风尘仆仆、紧皱眉头的样子,一直没有后悔所作所为的他却在此刻反省当时是否太过于冲动,或许还有更为妥帖的方式——


    既能让白楹没有生命危险,也能避免自己闯入禁地带来的后果。


    而且就算现在与白楹缔结婚约避免他被逐出师门,将来解除婚约之后,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会不会对女子造成不好的影响……


    江北辛听徒弟说完来龙去脉后,没有责怪晏缙。


    他带着倦意的眉眼凝视着眼前的少年,声音都有一丝沙哑:“……早知如此,前几日我就不该离开门派,余盱峰离禁地远比其他峰更近,我定能在看见信号之后立刻赶到,这样也不用你违反门规闯入禁地了……”


    “师父……”晏缙低声喃喃。


    他师父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去祭扫亡妻坟墓,年年如此,不曾落下。


    此时江北辛摇摇头,叹道:“唉……不过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了。”


    江北辛眉头的皱纹隆起更多,向下的嘴角仿佛都带了一丝苦涩。沉默片刻后,他慢慢开口:“你与白楹真是两情相悦,还只是为了避免你被逐出师门的权宜之计?”


    晏缙没有回答。


    江北辛苦笑一声:“……你们两人不必如此,拼着长老之位我也会把你留在怀剑派……”


    “师父!”晏缙抬头,咬牙低声说道:“就算我真的被逐出怀剑派,也不需要您用长老之位换取我留下。天下之大,门派众多,何处不能去……”


    江北辛将左手掌放于晏缙肩上,慢慢摇了摇头:“你如此年轻,天赋也极其出众,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况且怀剑派,流传剑法千万,更有历代剑尊与许多前辈留下的感悟。若论剑法,怀剑派是当之无愧的世间第一……”


    他看着徒弟,声音不禁带上一丝歉然:“但我知道是因为我的原因,让你在门派中过早地体会到人情冷暖……是师父的不是。”


    “错的从来不是师父。”晏缙一双黑亮的眼眸看向江北辛,只是那亮今日黯淡了几分,黑如深不见底的幽暗池水。


    江北辛长叹一声:“不止是怀剑派这样……只有是有人的地方,就是这样。你不必过度在意,更不用放在心上。世间便是这样,有汲汲营营的人,有拼尽全力也要达成自己目标的人,亦有过度恪守规则显得不近人情的人……”


    “而且依为师看……”江北辛抬手拍了拍晏缙肩膀,宽慰道:“虽然你进入禁地,但白楹没有受重伤,堕仙尸骨也已经毁灭,这样的结果已经算得上好了。”


    晏缙垂下眼眸。


    这的确是算好的结果了,堕仙尸骨已经灭,也无人因此重伤或者死亡……只是需要他与白楹缔结一桩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婚约。


    江北辛显然也与徒弟想到一块去了,他沉吟片刻,继续说道:“明日我便会找掌门和双长老说明此事……你既然与白楹无意,那便不需要委屈你们两人——”


    “不是假的。”晏缙突然笑了,轻


    轻地扬起嘴角:“……我与白楹,从来都不是缔结假的婚约,也不需要师父你去用长老之位换我留在怀剑派。”


    江北辛诧异地望去:“你与白楹……当真没有儿戏?”


    晏缙慢慢点了点头:“事实就是这样——我与白楹本来也算两情相悦,所以我看见她被堕仙尸骨抓入,情急之下也跟了进去。就算不出现堕仙尸骨作乱此事……”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缓缓垂下眼眸:“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们应该也会告诉众位长辈缔结婚约之事……”


    江北辛看着徒弟郑重的模样,内心渐渐地再无一丝一毫的怀疑。


    第48章  “就算我心意变了,解除……


    白楹躺在床上,只觉得坐立难安。


    前几日自她回到白家,险些带得人仰马翻——


    家中擅长医药的长老连同刚刚被请来的诸酉谷张瑶长老一起替她诊断、查看身体。


    母亲苏如之衣不解带地彻夜照顾她,即使长老们说她暂时没有查出什么严重的内外伤,就连白楹自己也觉得并无大碍,但苏如之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婢女清鹤则是眼泪汪汪地守在白楹床前:“小姐你脸色如此苍白,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我现在就去找长老。”


    一向笑得和狐狸般的白鸿淮也是沉着脸,细数怀剑派过错:“既然没那实力,就不要看管什么堕仙尸骨。还不如早早地将尸骨运往神都或者我们白家怛狱!还让旁人倒霉……真是空有其名!”


    就连一向淡漠的白楹父亲、白家家主白轼道,也来看望过一回躺在床上的白楹,淡淡说道:“……以后少去与堕仙有关的地方。”


    后来白楹养伤了好几天,天天被迫躺在床上。


    虽然身体闲着,但白楹脑中却在不停地思考着要如何开口,才能合理地向母亲解释她要与人缔结婚约——


    母亲自然会先问她心仪之人出自何门何派。


    他名曰晏缙,是怀剑派弟子,亦是江长老唯一的徒弟。


    然后母亲肯定会问她对方人品如何。


    她与晏缙相处四年,发现少年虽然看起来散漫,但并非庸庸碌碌之辈。况且他冲入禁地对抗堕仙尸骨,之后还救了她,或者说是至少拖到长老们到来……人品自然是没问题。


    最后母亲也不会漏掉对方家世、相貌等详细问题。


    晏缙父母双亡,是在他幼时的时候被魔所害。


    至于晏缙相貌……以白楹的眼光来说,晏缙是个介于俊朗与俊美之间的少年,完全不会让人一看生厌。


    不过对于母亲来说,最重要问题肯定晏缙是待她如何。


    待她如何……


    白楹苦思冥想,那她肯定得说温柔体贴,包容又耐心,一片赤诚,万事以她为先——毕竟话本中都是这样写的。


    但实际上,在过去与晏缙相识的的四年中她有几乎一半的时间在白家,剩下一半的时间才在余盱峰中。


    而她与晏缙之间的交集,只在江长老和游长老的剑法课上,还有两人平日里时不时的切磋。


    细细说来,两人平日相处的时间完全不算多……但现在,他们竟然要试着缔结婚约。


    白楹只觉得像梦一场。


    “哎……”


    少女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觉得理不出个头绪,最终她放弃思考,缩进海蚕丝被褥中。


    清鹤从门口探出个头来:“小姐!你怎么叹气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


    白楹从被褥中伸出右手,朝着清鹤无力地摆了手。


    *


    傍晚时候,苏如之走入白楹房内,身后跟着端着药的清鹤。


    “母亲。”白楹唤道。


    苏如之轻轻地坐在床边,温声细语:“把这个药喝了吧,冷了就就更苦了。”


    白楹点点头,撑起上半身,从清鹤手上接过碗,将温热的药水一饮而尽。


    “今日看你脸色,可比刚回来那几天好多了。”苏如之松了口气,但看着女儿仍旧没有回复红润颜色的脸,她不禁有些后怕——如果没有赶到的长老,那么白楹现在的情况会是如何……


    苏如之想都不敢想。


    白楹只觉得母亲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她忙安慰道:“母亲,其实我已经没有大碍……”


    “那药也要继续喝,长老说这药能去除体内浊气……还说如果你还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都要和他说。”


    苏如之低头将白楹的鬓边几缕发丝顺到耳后,眉头微蹙:“就算这几日身体好了,之后也在家多修养一段时间……修炼之事,不急于一时。”


    白楹微微一怔,修养一段时间……如果她这一段时间真的只在家修养,其他事情都不管的话,还不知道在怀剑派的晏缙会如何。


    ……缔结婚约之事,宜早不宜晚。


    白楹将空碗递给清鹤,她定了定神,低声开口:“母亲,其实这次堕仙尸骨躁动,将我卷入禁地的时候……有一名怀剑派弟子也曾跟着我进入禁地,甚至还抵抗堕仙尸骨,避免了我受到其他更严重的伤害。”


    苏如之微微一怔,问道:“竟然还有一名怀剑派弟子也进入了放有堕仙尸骨的禁地?那名弟子叫什么?他救了你,母亲一定会好好向他道谢……”


    “那名弟子名叫晏缙,也是这四年来一直教导我的江长老唯一的徒弟……”白楹细细说来。


    她说了自己看见晏缙如何握着剑尊的佩剑对抗堕仙尸骨,晏缙当时如何紧张地将她扶起;又说这四年间在怀剑派中,晏缙如何待她温柔耐心;又说晏缙为人可靠……


    苏如之原本仔细听着女儿的话,然后开始隐隐约约觉得不大对劲,后面越发觉得白楹的话能听出许多东西——白楹原本还是在说名叫的晏缙如何救她,后来细说她与晏缙之间的相处,更是能看出两人的关系匪浅……


    “母亲……”白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说了这么多,是时候说到重点了,她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苏如之——


    “我与晏缙朝夕相伴四年,早已经与他两情相悦……更何况他还不顾剑尊定下的门规,闯入禁地救我,女儿……女儿想要和他缔结婚约!”


    清鹤正端着白楹以往十分喜爱的糕点,抬脚跨入房内。


    她恰好听见此话,震惊地睁大眼,一只脚定在半空中,好半响没有反应。


    苏如之也愣怔片刻。


    屋内一时间安静无比,如果要是有根针掉落在地面,三人必能听见。


    就连白楹,都觉得脸颊简直要烧起来了。


    她见母亲苏如之没有反应,便一鼓作气继续问道:“母、母亲,您怎么,怎么不说话了?”


    只是太过于紧张,白楹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


    过了好半响,苏如之才回过神。


    她看着白楹,伸手轻轻握住白楹的右手,“我只是……前几日刚知道你被堕仙尸骨所伤之时,我便十分担心……今日又听见你想与心仪男子缔结婚约,一时间有些缓不过神来。”


    苏如之看着白楹,轻声说道:“虽然你也到了普通人说亲的年纪,但修士余下的岁月何其漫长……即使那名叫晏缙的少年是个好孩子,但现在你们缔结婚约,母亲只怕你日后年岁渐长,想法亦会跟着变……到时候可怎么办?”


    “我日后的想法可能会变?”白楹慢慢重复这一句话,然后心虚地垂下眼眸——


    岂止是可能会变?是一定会变!


    毕竟她与晏缙缔结婚约只不过是情急之下为了避免晏缙被逐出怀剑派。


    “不要紧……母亲。”白楹忙宽慰道:“就算我心意变了,解除婚约便是。”


    苏如之蹙眉看向女儿:“你这孩子,你当缔结婚约是闹着玩的?刚说着要缔结婚约,现在就随口说出‘接触婚约’……”


    白楹脑中警铃大作,她迅速找补:“我只是看着母亲担心,所以随口那么一说……我与晏缙两情相悦,并不只是随意缔结婚约!”


    苏如之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过了好半响,她才朝着偷偷看她脸


    色的白楹开口:“你和我细细说说晏缙那少年的情况……如果你真是心有所属,母亲也不会蛮横阻拦……”


    白楹忍不住笑道:“好,那我说给母亲听……”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


    苏如之的神情郑重起来:“就算我是你母亲,也不能一人决定此事……还得告诉你父亲,几位长老……让他们看看那个少年是不是配得上你。”


    白楹乖觉地点点头:“知道了。”


    眼看苏如之的脸色没方才严肃之后,白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她想要打破如此严肃的氛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转移话题般问道:“那……那母亲你,是和父亲认识多久后定下婚约的?”


    “我们……?”苏如之一怔,不懂女儿为何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但她没有想太多,只是当女儿对长辈们的过往好奇。


    苏如之微微侧头,带着一丝羞涩笑道:“……我和你父亲没有婚约,我们是认识第十个年头的时候,决定成亲的。”


    白楹只觉得谈起父亲,母亲脸上的笑容都明媚几分。


    她只能顺着话题继续问道:“……那母亲你和父亲是如何认识的?”


    “是你父亲突然冒出来,没头没脑地说要教我修炼功法……”苏如之垂眸回忆,唇边笑意加深:“我那时还不知道眼前这个修炼呆子居然就是白家新任家主……”


    修炼呆子……?


    白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这几个字与她父亲白轼道联系在起来,她甚至越发怀疑出现在母亲话语中的那个笨拙、一心教导母亲修炼、不擅长表露自己感情的人,是不是她父亲白轼道。


    苏如之没有注意到女儿脸上越发纳闷的神情,她陷入往事的回忆中,眉眼上隐约带有一丝丝笑意。


    第49章  孩子继承了血脉的话,姓……


    苏如之的修炼天赋十分普通,按照她父亲苏乐山的打趣话来说,当个修士就已经够呛了。


    多年前苏如之也曾悄悄松了一口气,幸亏女儿没有随她——白楹的修炼天赋比她强了许多,就连血脉中的仙兽力量也极其强横。


    但即使修炼天赋一般、领悟能力平平,苏如之依旧每日修炼——虽然从没有向他人说起,但她亦是想陪着自己的女儿、丈夫、父亲走过漫长的时间,而不是自己垂垂老矣地离开三位至亲。


    过了几日的傍晚时候,苏如之敲响了白轼道的书房。


    随后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进来。”


    苏如之轻轻推开门,看向坐在书桌后面的白轼道。


    她眉眼弯弯,在晚霞中更显柔和:“轼道,我给白楹熬了灵鱼汤,你也尝尝吧。”


    白轼道抬起头,片刻后才微微颔首,未发一语。


    但在看着来人的时候,他那双浅淡的琉璃眼眸中隐约多了几分生气——宛如一块从万年不化的冰川深处凿出来的冷霜冰石,在阳光的照耀下也显得不再那么寒冷。


    苏如之将灵鱼汤乘出一些到玉碗中,放到白轼道手边。


    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自己的夫君抬手慢慢喝那碗鱼汤。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晚风从木窗吹入,吹动了几页文书,发出沙沙的声响,却有一种静谧的融洽。


    苏如之已经习惯了白轼道的寡言,因此她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的夫君将鱼汤喝尽,然后她才起身接过玉碗,将其放入食盒内。


    “这种事,下人来做便是……”白轼道微微皱眉。


    “不过收拾一个碗,这还用得了喊其他人吗?”


    苏如之笑了笑,她将食盒放远,然后才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本边缘微微卷起的法诀书。


    “其实今日还有一事……”苏如之微微叹气:“轼道,此书中我仍然有几处不懂……可是想了好几天,还不曾领悟。”


    白轼道眼眸轻轻一转,目光就落在法诀书上,他朝着苏如之伸出右手——那右手修长有力,却异常苍白,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接过法诀书之后,白轼道快速翻阅,片刻后他轻轻启唇:“是哪几处?”


    苏如之坐回白轼道身旁的椅子上,一处又一处地指出来。


    两人肩碰肩,手臂倚着手臂,就像随处可见、世人以为的恩爱夫妻那样,丈夫沉默寡言,妻子体贴温柔。


    待白轼道将几处法诀难点都给苏如之讲清楚之后,月亮都已经挂上树梢。


    苏如之舒了口气,将法诀书收好。她一抬头,便透过木窗看见了天上的一轮明月。


    白轼道只是瞥了一眼窗外月色,然后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着之前的文书。


    苏如之微微动唇,又低又轻地问道:“你这两三个月……还是要在书房修炼吗?”


    白轼道翻阅文书的右手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平淡:“是。”


    “这样啊……”


    苏如之尽量使自己神情上不露出一丝落寞。


    她掩饰般一笑,继续说道:“昨日白璇月长老已经找过我了,问我如何想……她还说怀剑派的江长老已经递上拜贴,下个月初就要带着那位少年来白家……”


    白轼道翻阅文书的右手一顿,答道:“……那就一切麻烦白璇月长老去办吧。”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苏如之望向自己的夫君,轻轻叹气。


    白轼道抬起眼眸,注意到苏如之轻蹙的眉头,片刻后他生硬说道:“……只要白楹喜欢就好。”


    这话虽然听着像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说出的,但语气中却仍然露出了几分淡漠。


    苏如之垂下眼眸,勉强笑笑:“……也是,她喜欢就好。真心……比什么都强。”


    *


    白璇月长老是最厉害的白家人之一,有着仙门十四重的实力,她能唤出的异火在消灭妖魔的同时,更是能够灼伤妖魔魂魄。


    平日白楹也鲜少见到这位长老,因为这位长老平日不是在追杀妖魔,就是在巡视怛狱,亦或者是在闭关修炼。


    但白楹也曾听说过,白璇月长老几乎会“关心”所有白家人的亲事。


    白楹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对父亲以及一些长辈们说的,因此她面对白璇月长老的时候,紧张之余还有些心虚。


    白璇月长老满头银发,是位明丽的中年女子模样。


    此时她笑眯眯地看着白楹:“白楹,来坐我旁边……上次看见你的时候,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呢,一转眼你就长这么大了……”


    白楹束手束脚地在白璇月长老对面对下。


    白璇月长老笑了笑,一双宛如平静海面的眼眸柔和起来,“不用如此拘束……我听闻,你有了两情相悦的小伙子,还想与那个小伙子定下婚约?”


    白楹的脸微微一红,“……是的。”


    话音刚落,白璇月长老的双眼就闪着异样的光,继续说道:“我倒是知道那小伙子叫晏缙,是怀剑派江北辛江长老的徒弟,对不对?”


    “是。”白楹应道。


    “哎,老问你这些也没意思……”白璇月长老嘴角的笑容变大,眼中带着一股越发不对劲的光,“我更想知道,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相识?”白楹虽然有些不解,仍然诚实回答:“我去怀剑派之后便由江长老教授,自然就和江长老唯一的徒弟认识了。”


    “那你们又是如何两情相悦……?”


    白楹愣了愣,脸变得更红,“啊,这,这个……”


    她万万没想到,原来白璇月长老眼中的光,名叫“八卦”。


    “没事。”白璇月长老笑眯眯地说道:“你就当和我这个老人家聊聊天……白湛行的大哥白意致,就是我介绍了个好姑娘,他们才在十年前成亲了。”


    “人老咯,就爱给小辈们把把姻缘……”


    “哦……”白楹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脑中却在疯狂地回忆话本中是如何写两人相恋的。


    她不自在地握紧双手,片刻后犹豫地说道:“我与晏缙,其实相识之后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可有一次我在林中遇见有人找他麻烦,我就帮


    了他……之后我也经常请他与我切磋,作为谢礼我也曾用异火助他锻造法器。”


    “就这样一起相处了四年,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我们之间似乎相互有意。”白楹深吸一口气,朝着白璇月长老笑了笑,斟酌地说道:“他虽然是位修士,但倒是有些像我话本中见过的侠客,洒脱还有些散漫……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真情实意地“编完”这些话后,白楹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肩膀这才放松了一些。


    在她对面的白璇月长老则是微微点头,一双看尽沧桑的眼中真切地浮现笑意:“原来如此,你们这样相处下来,互有情谊也正常……不过你这年纪,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定下婚约倒是正常……作为修士,倒是早了些。”


    白楹刚放松下来的肩膀微微绷紧。


    白璇月长老柔声说道:“不用紧张,白楹……我这并不是在反对你定下婚约,毕竟我活了这么多年,体会最深的便是——”


    “不论是人还是物,对你重要的,可就要抓紧了,不然失去就在转瞬之间,以后再后悔也没用了……”


    仿佛想到了什么,白璇月长老微微叹了口气,沉吟片刻后,她又笑着说道:“那你和小伙子说了吗?以后孩子要是显现了仙兽血脉力量,都是要姓白的,而且交由白家教养。”


    白楹呼吸一滞,面上双颊通红——


    她与晏缙只是假装缔结婚约!为什么白璇月长老会说到如此远的将来……不,是压根不会发生的未来!


    她通红着脸,结结巴巴地答道:“未曾……”


    凡是显现了仙兽血脉力量的白家人,其孩子都有可能继承仙兽血脉。没有继承血脉的白家人,其后代是不会再有仙兽血脉的。


    但如果孩子继承了仙兽血脉,便像白璇月长老说的那样,孩子必定是姓白,而且是由白家教养。


    其他两家仙兽血脉,褚师家、碧家亦是如此。


    白璇月长老嗔怪地看白楹一眼,“那你可要在缔结婚约之前,与他说清楚此事……虽然都是为孩子好,觉醒仙兽血脉难道还让不懂激发仙兽血脉力量的剑修来教养吗?”


    “……是,白长老说的是。”白楹红着脸,干巴巴地应道。


    “不过……”白璇月长老笑眯眯地补充道:“江北辛长老下个月初就要带着那位小伙子来白家,我们可要商量好几天,你就乘着这个时间,好好和那名叫晏缙的小伙子谈一谈,也可以带着他在白亥城逛一逛,加深一下感情……”


    晏缙前几日的确传了信给白楹,说江长老已经决定下个月初带他前来拜访白家,商量两人之间那板上钉钉的婚约。


    白楹忙点点头,尴尬笑道:“那……那是肯定的,我一定会带着晏缙好好在白亥城看一看。”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白楹才头重脚轻地离开白璇月长老居所——


    这位白璇月长老即和善又细心,只是说的那些话让她无从招架,越发头大。听到后面,她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


    *


    等到白楹再次看见晏缙的时候,只觉得他与在怀剑派中的样子不大一样——


    少年这次背上没有负着那苍剑,一身白衣的衣领和袖口带着银白的刺绣,就连发冠都不像往常那样简素,而是换成了一顶镶有白玉的发冠。


    看起来倒是有些像贵公子的模样。


    但白楹却忍不住想笑,晏缙这幅不再是散漫、神情稳重的模样,让她很不习惯。


    江长老、白璇月长老等长辈离开后,只剩下白楹与晏缙两人站在花园中。


    察觉到这是特意给他们两人留出的空间,白楹有些尴尬,只觉得空气似乎变得又闷又热。


    她干笑一声,提议道:“不如在这花园中走一走?”


    晏缙点头:“好。”


    他注意到白楹的耳尖已经红透。


    两人开始在园子中漫无目的地走动,穿过廊子,一路沉默。


    这样走下去,何时是个头……


    白楹内心长叹,她眼梢一扫,看到前方的花榭。


    “晏缙,不如去前面的芙蓉榭坐一坐?”白楹开口提议。


    晏缙漫不经心地看去,沉默着点了点头。


    但是白楹总觉得少年点头的动作似乎有些僵硬,就连脸上的漫不经心都带着几分不自在。


    白楹在花谢中坐下,不知为何发现晏缙有些不自在之后,她自己倒是自在了一些。


    她看向少年,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已经好了,你的伤呢?”


    “也好了……喝了那么多天的药,总算把体内浊气排完了。”白楹笑了笑,突然想到离开怀剑派的时候,晏缙似乎仍然有处罚。


    她忙问到:“那你现在离开怀剑派,之后还要在思过崖上面壁四个月吗?”


    晏缙站在白楹对侧,垂下眼眸与白楹对视,“不用,只需要面壁余下的两个多月。”


    “那掌门和双长老没有再说什么吧?”


    “没有。自那之后,他们都再没有找过我。”


    “那就好……”白楹长舒一口气,她环顾左右,又低声问道:“那你……是如何对江长老说的?我之前不敢在信中问你,觉得还是当面说这些事情更为妥当。”


    “我……”晏缙有些迟疑,轻皱眉头说道:“我未曾向师父说出真相。”


    “没有说?”白楹微微一顿,思索道:“或者没有向江长老说真相反而更好……牵扯到的人少,最后就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


    她说出自己的计划:“再过几年甚至十几年,等大家都忘了堕仙尸骨躁动之事,我们就悄悄解除婚约……”


    晏缙轻轻点了点头:“这样……便是最好。”


    两人就“婚约”一事商量完毕。


    后来几天就是一些繁复而又琐碎的流程。


    白楹只记得订婚那天,她表面强装镇定,最后脸皮发烫地在订婚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白楹落笔旁,不同于她写下“白楹”两字的潇洒中带着几分潦草,亦写有锋利果断的“晏缙”两字。


    两份订婚书,一方持有一份。


    白楹,晏缙——


    自此就成为了定下婚约的两人。


    第50章  危险的剑


    四个月之后。


    晏缙一剑凌厉,划过空中使得空气似乎都微微凝固,最后直指南奉昭心口,堪堪停留在两寸的位置。


    “停,停……我输了我输了。”


    南奉昭理直气壮地开口认输——


    开玩笑,就算是被一把戳不破修士皮肤的普通铁剑直至心口,那他也担心晏缙拿不稳剑。


    世间总会有比自己强的人,但是小命终归只有一条。


    南奉昭的话音刚落,晏缙就收起铁剑,坐回到石块之上。


    瞅着晏缙神情平稳的样子,南奉昭越发好奇:“你明明只是进入思过崖面壁了几个月,为何出来之后剑法更厉害了不说,还变得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晏缙挑挑眉,转过头问道:“那里不一样?”


    南奉昭低头走近石块,似乎是在思索措辞。


    片刻后他说道:“今日的你,出剑更有压迫感。即使杀意没有外露,但剑中仿佛藏有更多的东西……以前与你比试,纵使我知道你比我强,但却从来不觉得你的剑——”


    南奉昭微微一顿,似乎在想要如何描述。


    片刻后他的双眼微微发亮,语气肯定:“危险……对,就是多了危险感。”


    “危险感?……我可没想过杀你。”


    晏缙凉凉地瞥南奉昭一眼:“就连今日的比试也是你缠着我,说什么‘三个多月不见,甚是想念你的剑法’。”


    “哎呀……”南奉昭展开扇子潇洒地摇了起来,笑着说道:“我可没说你对我的心思很危险,我是指你的剑危险,对我是这样,对其他任何人都一样。”


    危险的剑……


    晏缙一怔,想到五个多月前在禁地中自己握住剑尊佩剑的那个瞬间  ,看见了暴风雪和冰天雪地中的青年。


    那时青年仿佛知道他的所想,声音淡然地说了一句“你试试便知道了”。


    之后他醒过来,手持的剑尊佩剑也发生了剧烈变化,之后更是将堕仙尸骨几近粉碎。


    其实在那个时候,他自己握着剑的时候已经察觉到有所变化……


    但那时情况特殊,他还来不及深思,就被迫去了议事大殿、然后在思过崖度过了快一个月,之后去白家与白楹订婚,回到怀剑派之后继续在思过崖禁闭。


    他从思过崖中出来,也不过是一个月前的时候。


    原来堕仙尸骨躁动已经是五个月之前的事情,而这五个月之间更是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


    迟迟没有等待晏缙开口的南奉昭凑近晏缙,用手中的扇子朝着少年挥动了几下:“……晏缙?怎么聊着聊着你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想什么?”


    晏缙面无表情地用手背将扇子推远:“没什么。”


    “我们在谈剑,你却发起呆来……肯定是在想其他。”南奉昭眯起眼,十分八卦地问道:“是不是在想你的未婚妻,白家白楹小姐?!”


    未婚妻……白楹……未婚妻白楹……


    晏缙一听见这五个字,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放在膝盖上的手也僵硬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冷冷说道:“有事,走了。”


    “哎……别走,别走啊!”


    南奉昭在身后大喊道:“我听说你未婚妻是不是马上就要回怀剑派了……都分离这么久,你是不是想她了?”


    “……”晏缙忍无可忍,转头看向南奉昭,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闭,嘴。”


    直到回到余盱峰后,少年才觉得浑身上下的不自在减弱了不少。


    他看向白楹暂住了四年多的院子,依旧是紧闭院门的模样……随着白楹的离开,这五个月来晚上的院子从未亮起过任何烛光。


    而昨日师父江北辛告诉他,说白楹即将要回到怀剑派了,问他是否收到了白楹的信。


    晏缙自然是没有收到白楹的信,但他当时则是镇定地应道,说自己也收到了信。


    他与白楹已经缔结了婚约,为了不让师父起疑,只得说出谎言。


    但不知为何,晏缙从师父那里得知白楹要回到怀剑派的那一瞬间,却是先松了一口气——即使他很不习惯和白楹缔结了假婚约一事,但也从未产生过不想看见白楹的想法。


    *


    白楹又回到了怀剑派中。


    如果不是她母亲苏如之担心堕仙尸骨对白楹造成的伤害也许会有后续不利影响,坚持让她在家休养几个月、并且时不时请家中擅长医术的长老查看,不然她能更早回到怀剑派中。


    只因为待在白家,对于白楹来说实在是有些折磨——


    前有白鸿淮挤眉弄眼叹道:“没想到我还是个孤家寡人,晚辈都已经订婚了……”


    后有堂哥、堂姐、远房堂哥、远房堂姐在探望她的时候,不停地问白楹为何这么早订婚,未婚夫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模样,为什么会拜在怀剑派中。


    更奇怪的问题就是有个剑修未婚夫又是什么体验,未婚夫会不会成为未来剑尊等等……


    以及平日在修炼血脉力量的课时,其他白家子弟例如白湛行等人,一个个看着白楹时脸上都是欲言又止的好奇神色。


    白楹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让母亲不用再担心她的身体后,白楹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怀剑派中。


    站在飞剑上,白楹看见怀剑派内一望无际的翻涌云海,上一次见到这个景色还是五个月之前。一段时间不见,她还是有点想念呢……


    白楹往北继续飞,直到靠近怀剑派最北侧,看见那座熟悉、僻静余盱峰之时,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轻轻笑了出来。


    她御剑向下飞,然后从剑身上一跃而下,落在自己院中——就连院中的景色,也仿佛与五月之前别无二致。


    白楹眼梢一扫,突然发现院中石桌上放着一封信。她走近拿起一看,信上面写着“余盱峰的凉亭一聚”,落款上则写着江长老、晏缙。


    下一瞬间那张纸化为烟尘,消失不见。


    白楹自然是知晓,这张施有小小阵法的纸张消失是通知写下这条消息的人——她回来了,亦看见这条消息,拿起过纸张。


    白楹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忙推开房门,准备简单梳洗一番。


    毕竟她御剑多时,浑身上下多多少少会沾染点灰尘。


    *


    来到凉亭的时候,白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其中的江长老和晏缙,石桌面上摆放着一些精巧的点心。


    她快步走到凉亭前,朝着江长老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江长老,许久未见。”


    江北辛右手轻轻一挥,一股无形的力量将白楹扶起。


    “白楹,不用这么多礼。”他温和地问道:“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之前在白家的时候,我看你气色不错。不过当时事情太多,终究没有好好问你恢复得如何……”


    江长老在白家……


    白楹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就是她与晏缙订下婚约的那几天,江长老作为晏缙唯一的长辈,在白家忙得脚不沾地。


    不敢让江长老看出什么来,白楹维持面上的镇定,干笑着回道:“……已经完全好了,江长老不必担忧。”


    “那就好……”江北辛微微颔首:“那我和晏缙就可以完全放下心来。”


    他眼中浮现笑意:“只是我也与你们同在余盱峰上,居然没有发现你们……果然是人老了,也迟钝不少……”


    听出江长老是在打趣她与晏缙之间的事情,白楹只得“害羞”一笑,还未想出该说些什么,就看见一直站在江长老身后的晏缙动了动——


    他弯身拿起石桌上的茶壶,朝着江北辛的已经快空的茶杯中斟茶:“师父,请喝茶。”


    然后低头又另外倒了一杯茶,轻轻一推,那茶杯就凭空出现在白楹身前的桌面。


    晏缙神色平淡,瞧不出什么心绪,虽然也没有开口对白楹说些什么,但在他有意或者无意的行为之下,让白楹觉得尴尬的气氛也缓解了几分。


    白楹低声说道:“多谢。”


    她一路驾驭飞剑多时,用茶水润润喉正好,还不用会回答江长老的又是打趣又是含着几丝疑惑的话——就算同在余盱峰上,江长老肯定是无法发现什么的,毕竟婚约其实就是假的。


    在两人身旁的江北辛原本是回忆不出两位年轻人感情发展至此的任何苗头,但他抬头便看见徒弟抬手又给白楹斟了一杯茶,还将两盘糕点往白楹的方向推了推。


    他内心那些疑惑便烟消云散了——


    两个有缘的年轻人在怀剑派上相遇了,互相有着相同的情谊,于是便定下婚约……何尝不是美事一桩。


    江北辛唇边笑意加深,却又忍不住轻叹一声。


    要是故友晏皓与其妻能看见这一幕的话,肯定会很欣慰——晏缙长大了,修为和剑法出众,亦有了以为人品家世相貌都出众的未婚妻。


    甚至白家也并没有因为他只是怀剑派中不起眼的长老、晏缙无甚家世背景而拒绝这则婚约。


    这一对年轻人收到了几乎所有长辈的祝福。


    他当年还不如晏缙呢,只是一个从山村中出来的穷小子,侥幸拜入怀剑派,就算之后有点修为又如何?


    付菡父亲不同意两人的亲事,甚至强行给付菡定下另外一门婚约。但付菡抵抗婚约,违背父命,最终嫁给他。


    之后的日子何其幸福,说那几年简直是他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日


    子也不为过……


    江北辛想起往事,双眼带着笑意,眼角浮现细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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