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过往祁聿无亲无戚、无友无朋,孑然世……
回宫各方准备齐整,夜都暗了有会儿。
待她忙完,独自挑把灯去更鼓房。
今日天好,莹色铺了目之所及,脚踏着感觉都稳实。
门前褪了职袍,窝屋里席地驾火煮着竹茹水。
祁聿指腹木棍将轻轻火抽下,火星子‘嘭’声便朝上飘飞,将人眼底灼得厉害。
她嗓子闷着难言咕噜半响磨嗓,“李卜山死了。”
怕人没听清,她复述遍:“害你我天人永隔的李卜山死了。”
“以后”
祁聿眼眶陡然晕片红,腮帮子咬紧:“以后我不来了,怕你骂我。我往下要做天理难容之事。事成刘栩一死,我就送你出宫。”
这座皇城与祁聿有关的她要亲手抹除,叫人一干二净地离去。
京城这块烂地他从未踏足过。
她脖子缩缩,怕有人从后敲她后脑勺。
祁聿要真能骂她两句倒好虽然不能,但她知道自己行的事,祁聿活不活着都会骂她,还会抽她,她就不来气人了。
她抬手将额角顶顶,刘栩怎么将她逼成如此不是人的境地。
胸腔噎着气叫人一阵痛。
“我都安排好了,会有人给你葬回老家。”
“那个日后你当家里没我这号人,本来你入宫的名册也没写我。”
她看过,祁聿入宫登记的名册上写着满门尽丧。他无亲无戚、无友无朋,孑然世间。
小棍前端燃起火,她心绪茫白,说不上难过,也不知如何叙难过。
她对难过这道心绪,在祁聿死在怀中时一并停驻在那年那刻。
嗓子不忍,话滞喉中半响还是缓缓出口:“咱们此生最后一遭见了我有愧你的教养期盼。”
“这几年厚着脸皮无耻地晃你面前叫你怒不能言,别怪我啊,以后不会了。”
她连职袍都不敢穿进门,日后所行罪大恶极的事,也不好叫祁聿这般金尊玉贵的人知晓。
她在祁聿身前自愧弗如。
为人,她认贼作父、肆权陷人杀孽深重,无仁无义。
为奴,她马备双鞍,巧事二主尽行迷魂招,无忠无信。
为臣,她权法轻挥、摇唇鼓舌、乱法滋事,无德无耻。
一路行来自负多少罪条她数算得清,自己罄竹难书、死不足惜。
笼着袖子将翻泡的竹茹水从火堆上提下,搁一旁等凉。
趁这会儿空当她贪念此处的再叙几句,手上小木棍还在地上乱画。
她心脏发紧,实在有愧。
“我跟你一起参加那场童考,给你卷子批写‘尚可’的那位陆詹事还记得么我对不起他,你以后别怪我啊。我明知而为实在无法,刘栩权太高太高,我蜉蝣之身撼动不了,如此昏招实在该死。”
“就连他最后留下的小儿子我也没护好,每回瞧见他,我实在亏心得很。他现在”
想到陆斜,祁乐颈子实在无力,额心垂到膝头。
“我将人害得不浅”
陆斜此刻掺拌进心绪里,太过复杂她理不清。
人在膝头闷会儿,巧然作了笑话出嗓:“他喜欢你祁聿,他说他喜欢你。”
然后所有心绪归拢到浑身某处感官特别集中的地方,叫她好一阵难受,但她却形容不出是哪种。
司礼监几人各司其职整顿好内廷上下,陆斜看着祁聿带着一行人出经厂,朝宫门方向去。
他慢慢凑近独自整理此行人事归档记录的庚合。
“祁聿如今这般身份不用亲自去北安门值日吧。”
庚合察着手上最后摞文书,眼皮都没抬。
“他肯定去更鼓房往日住过的值房里了。往日有难办的事他在更鼓房睡半日一日就好了,这回杀了李卜山,回宫肯定会去那处。”
更鼓房可是监内行了错事贬斥之处,祁聿那样周全的人,还到那里行过差?这个有些说不通。
他佯笑嗓,却仔细盘看庚合:“祁聿还有行错事遭贬?这不应该吧。”
庚合拨翻文书的动作慢下来。
“你也该能想到他因谁才会遭贬,就祁聿那吃人的鬼性子,虽长得好看,可谁有本事招惹他。”
陆斜眼底匀层戾色,却还松着腔。
“总要有说头吧”
他们人事册子是要记这种东西,但刘栩权下的笔墨不可信。
庚合不明陆斜意思,深看他眼。
“你非要将祁聿十年前污糟事全扒出来做什么。”
为保以后陆斜不缠着他问祁聿,他搁下手上东西。
“十年前他就一个冷宫洒扫的小宦,阖宫上下根本无人知晓他。被李卜山偶然一回行差路过不小心撞见,但那时老祖宗又不好男子,贸然送人自然不行,李卜山就将老祖宗引去瞧。”
“冷宫那会儿老祖宗还掩着身份与祁聿相处过半个月,后不知祁聿做了什么就被贬去更鼓房。”
“祁聿那模样一时声名大噪,宫里才知有这么位风灵神秀的人在内廷,无论男女皆排着队去宫门前去瞧他。”
话到这里庚合自己都顿了嗓,因为那时祁聿噩梦便开始了。
陆斜听得蹙眉,却不挂脸。
鬼要这种声名大噪。
庚合也替祁聿觉得惋惜、甚至难堪,但还是用种事不关己的声音平静地述。
“长得好看,轻薄他的人多不胜数。不过老祖宗顶在上头,大家只能摸摸抱抱逗逗,实质性的没人敢。”
“随后老祖宗又去见过人几回,两人处的不太好,老祖宗还叫人难为过他。后来老祖宗长久没碰过人,忍不下就将祁聿绑了。”
“再后来的上回跟你说了,祁聿尽是苦日子,不晓得你老抓着他问什么。”
祁聿说完 ,庚合不合时宜替祁聿感慨句:“宫里虽说都是苦命人,苦成他那样的也不多。”
如今的祁聿也就是外强中干瞧着风光,老祖宗这回李卜山也没了,兼执罔了太长时间,眼见祁聿没多少好日子。
庚合只求祁聿那时别生恨‘血洗’了内廷。
他疯起来自己都杀,是个凶戾无度的人。
庚合嘴里的每个字都是祁聿那些年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
多不胜数的轻薄
为难过
绑了
刘栩翻天的权势,一声令下的为难那该是多难。
更鼓房乃有罪内官司其事,每夜五人轮流于玄武门楼打更。例一更一人上楼,不许携灯,且日日风雨无阻。
祁聿受贬过去,诸多长官迎着老祖宗心意刻意折腾,大概会叫他一人守整夜。除去常守整夜,白日是不是还要被人叫醒去其它门晨昏启闭,关防出入?
那这两道地址相隔甚远,掐算时辰用跑都会迟,廷内迟了行差便受板子。
陆斜能想到的为难便是这,可刘栩变态,必然不会如他想的轻易。
他想不出祁聿十三那年过的有多凄惨。
陆斜心绪一沉再沉,“啧,你这个要我帮忙么。”
其实自己身子已然动不了了。
庚合支开手:“你日后别缠着我再问他就是帮忙。别问他了,你问谁都别问他了,我不忍张口。”
不忍张口。
那就是庚合还知道祁聿更多细节。
他其实也不敢问,自己没祁聿那样好的承受力。祁聿熬过来的一路他却听都不敢听
“不问了,那我能散值么庚随堂?”
这是什么话,同为随堂,问他下不下值不太合适。
庚合目不斜视手上工作:“你忙完就回去,明日别忘了一早去内阁取票拟,耽搁了早议你麻烦就大了。”
陆斜讨好笑出声:“多谢提醒。”
“那我先回去了。”
庚合瞧人转身后才拧蹙眉心,陆斜是如何听完祁聿那些还无动于衷能笑的?有点狼心狗肺了。
不过与他无关。
祁聿只要没一日在他面前亲口说与陆斜分断,他还是要将人作‘父子’看,将两人捆绑在一处盘算。
陆斜屏退六位随身人,自己单手支盏灯笼独自朝更鼓房去。
这块值房挺多,但十年前的位置一股邪风突然将他灯笼刮熄,想着去前头路旁灯台借火。
巧然瞧见左手边废弃院子冒盏火光,比烛火明亮,他提着想进门搭借,步子顿在院子外。
祁聿一身素衣坐台阶上,旁边是着着下等职服的唐素,二人悠闲并肩。
“秉祁聿?”
陆斜:?
唐素叫祁聿什么?他都被贬了,喊声秉笔都僭越,此刻该唤人祁督主才是。
直接叫祁聿是怎么回事。
祁聿怡然笑出声:“竟这么些年第一次听你这样叫,还挺好听,你再叫声?”
陆斜听他轻松笑意,脑袋抵墙上。
唐素是个什么很贴心上的人么,听声像是还挺喜欢他的。
唐素浑身僵直:“不敢。”
他都恨不得给人跪下。
瞧人紧张,她拍把唐素胳膊。
祁聿抬起小陶罐喝口竹茹水,眼睛从陶罐边沿瞥身旁:“这里苦不苦。”
苦的。
唐素脸上这么写的,但他死鸭子嘴硬:“尚可。”
祁聿磨磨牙:“我原以为将你放此处苦一苦你你会回来”
眼底朝院外漆黑一扫,她将嗓子里跟唐素有关的那位宫妃的话咽下,月黑风高夜她怕隔墙有耳。
唐素也知晓不能提,肩胛愧疚地佝下。
“负了您的期望,是奴婢有罪。”
祁聿摇头,又啜口清苦的竹茹水。
“你觉得好便是好,有什么罪。我是想你回来,但你的人生是你的,我岂能横插一手替你抉什么。”
“你今日来的好,免了我去找你。我往后不会来了,我也不想旁人来,明日你带人将这间屋子封了。”
“日后你得了空闲,帮我在这间院子里坐一坐。”
唐素愣着扭颈:“是。”
还是唐素好,要是这样吩咐陆斜,可能他会多问句为什么。
“你日后帮我晒些竹茹,送来司礼监。”
唐素听明白意思动嗓一笑:“好。”
祁聿是想给他明赏,顺而给他在宫内撑道腰,即便不在一处行差,祁聿还是想照顾一二他。
想到祁聿身旁的人,唐素僭越启唇。
“祁”看着祁聿一眼,他敛口,“奴婢觉着陆斜不太是个好人,明明都走了还回来为奴为婢,必有所图且心智坚着,您小心些他。”
听到此话的陆斜直觉无语,这个唐素对他怎么一直有意见,四年前也是。
“他是好人是坏人都无所谓,只是有点用罢了,并存不悖。日后用完就恩缘两清。”
“当年救他实属意外,我并不晓得他是谁。只是瞧着那张背像我当年,不想老祖宗再沾染次罢了。”
“你我面前不用提这等无关紧要之人。”
第82章 运气这个内廷我只有你了。
回宫头次早议,祁聿进门看见陈诉在桌上,指尖刚抽了张文书铺陈在身前。
不禁诧异:“你这么有本事,回来了?”
陈诉温静安然执笔,照往常誊抄折子。
他一笔而下飘若游浮云,矫如惊龙,笔势委婉含蓄,有如行云流水,神韵来自空无又归于虚旷。
字体灵秀无人比拟。
祁聿笑着坐陈诉对面,招手叫人将自己那部分文书呈上来。
摁着嗓里笑意:“还是说老祖宗只是留了你这双手在司礼监?”
毕竟这笔字皇爷都看惯了,猛地换成她的也不像话,大概率皇爷也不愿意。
陈诉从未断过笔的字猛地刹住,可见肩胛绷住。
凶戾眸色翻恨而至,咬牙切齿:“托你的福。”
祁聿看着人将她的乘盘放置手旁,取最上一张时抿唇。
“钟首辅跟皇爷可看不下我这笔字”
“你今明两日病一病,司礼监就要惹一头烂,做什么乖乖听老祖宗的话,惧他作甚。”
明明装病就能重新回来,就是回来方式委屈人,陈诉未必咽的下这种委屈。
她掀眸:“我要是你我就装病。”
哪怕只是个随堂,也要参加朝议,反正日后是能升,而且也能插手‘秉笔’事务,何必在乎个名头。
偌大宫廷起起伏伏也是正常。
看祁聿指尖一挑翻张文书至手。
陈诉压眸冷哼:“本提督自是与你不同,你祁聿能忍辱含垢我不能。”
瞧祁聿提笑的唇角陈诉一阵不适,如此戳他还笑什么。
“是啊,你不能,我能。”
指腹一挑,拨开一页。
她也不想忍辱,可她不能又不行怎么办呢,她没陈诉命好。
闻祁聿寒声嵌着难,陈诉嗓子软下来,同他这般口舌作什么。
“听闻你封了那间屋子?”
往日要是谁随意进那个院子,祁聿还会责人跪,怎么无故就封了,他这又是要来哪一出。
她头也不抬,扫着文书,挑拣明日该往内阁送的要务。
“日后就是我与老祖宗二人间的事,好与不好都那般,就不用再去了。”
不用再去叨唠人。
陈诉在廷内时间比她长,也是自己凭本事撞进老祖宗眼里,给他提进司礼监的。
她便翻页便哼哼问:“你说我斗得赢老祖宗么。”
敢在司礼监论老祖宗死活的唯有祁聿一人。
眼下内廷得罪老祖宗不一定死,但祁聿变色,老祖宗不得不就范。
陈诉腕下滞慢一笔,继续往下写。仔细思量,若给祁聿时间,他未尝不可,大概率共伤。
“你是宫内数年未有的变局,我不知道。”
祁聿掀眸瞧眼陈诉,勾起闲散玩味地笑。
“你可真敢说。”
敢不言老祖宗必赢,陈诉胆子比她大,毕竟自己有偏私而他没有。
两人一直忙到天微亮,到了快早膳时辰,陈诉收了东西人回了自己该处事的殿。
听着刘栩步驾,祁聿转身朝门外看着人往进走。
待刘栩真正要提步上阶她才动身去门外亲迎。
刘栩看人敷衍动作重重哼一嗓,“你怎么不干脆坐到我进门。”
说着抬手将祁聿推自己前面先进门,虽九月没完全褪暑,但这个时候早晨已然开始起凉了,祁聿衣裳没着够,还是少出屋子,受了风便不好了。
祁聿懒懒松肩,胸腔冒出声。
“我累了半个多时辰,您若非想我去门前候,往后我日日去经厂门前可好。”
又不是不能做。
刘栩一坐,祁聿慢半分神才知晓要给人斟茶。
斟她就做不来,她钩自己方才用过的壶,随意从桌上摸个碗给他草草倾上一碗。
端起来呈都懒得动,指腹轻轻将盏抵到刘栩面前。
抱怨道:“你是不是太精贵了些,日后我都要这样做?这不是你掌家的活计么。”
今日去门前迎、倒茶,明日作什么,后日又作什么
刘栩掌家看祁聿做得如此敷衍,近一步就想拦老祖宗用这杯凉茶。
刘栩先一步挡开人动作。
看祁聿眉眼两丝疲累:“偶尔宽慰我时做做,不用日日,你累着也不好。我哪里精贵,你才精贵。”
陆斜在门外听到这话脊梁都僵了,横眉垂愠。
祁聿说他才精贵,刘栩算什么,值得祁聿如此言辞判他。
呸。
进门随着庚合、许之乘行礼,抬看到祁聿那张背,霎时想起昨夜祁聿那几段话,心里陡然梗塞。
祁聿眼底,他可是无关紧要之人
早膳跟早议陆斜全恍着神过,也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过度量看祁聿,怕无辜招些祸。
直到庭院中分领本月任务,他满怀期盼郑重从中抽了张,拨开签气息陡然撞了把心尖,有些难掩激动地颤了腕子。
祁聿督看内官分派行差腰牌,到北镇抚司那枚时,瞧见双修长纤白的漂亮指节,一下抬头。
陆斜此刻迎上她目光,轻轻抿了丝笑意,然后捏过行差腰牌转身离开了队伍。
祁聿:
陆斜这是作弊了么,宫内外无数个去处,就叫他抽到了镇抚司听记
她略略挑眉,那就看下个月他还能不能有这种运气。
上午宫内事务行的差不多,刚踏上东厂阶梯,门前一内官跑下来报。
“督主,陆随堂候了有段时间,说镇抚司有道案、有几张原委在我们处,要调档卷。”
镇抚司听记的案多少与东厂会沾些关系,知道陆斜会来,是没想到能来这么快。
祁聿吩咐:“取给他,叫人赶紧回去听审,别耽搁了镇抚司的事。日后他来不必朝我报,要什么都给他。”
门槛才跨,从旁蹿出道身影贴到肩旁。
“你不亲审就令人签发给我?东厂的印这么好拿?”
陆斜这是在说什么,说她办事不严谨么。
耳朵听着陆斜嗓子一拐:“还是因为是我,所以不用审查?”
他矜傲得意从音下剥落而出,同她分外亲昵
他怎么这么会给自己贴金?陆斜哪儿来的脸。
怎么到了她的地盘陆斜装也不装了,方才在经厂陆斜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垂头丧气视线都不敢朝她瞥一丝。
祁聿横挑身旁眼,只见陆斜笑得开心,周身轻盈得都要飘上天了。
“万一我行错差事怎么办,日后我会等祁督主亲签了再走。卷宗室在何处,这个月要常见,不妨领我去认个路。”
陆斜停在院中等祁聿给他指路。
祁聿看人如此熟稔地行差,眉梢略不痛快。
以为回来了能少见,各司其职别妨碍她,不料天不随人愿,总有位尽给她找麻烦。
陆斜见身旁没动静,也随他并在一处。
知晓自己将人逼紧了,一时也生出些无措。
这里人多,很多话不能说。他嗓子涌涌又瘪闷下去,胸腔漠然扯出了声难受。
祁聿横眉,冷腔扔下话。
“错了打。”
“案子为大。”
“来人,带陆随堂去卷宗房。”
陆斜听他果决的三句话,心头一阵凉,他们当真是‘无关紧要’。
一旁内官躬身请路,他望着祁聿背影不动。
“老祖宗叫我查的首辅案我有些眉头了,祁督主可愿意帮儿子分解下,究竟是不是这人混账行的泼天死罪。”
是谁陆斜心里没数么。
怎么,又想以自身性命胁她?是吃准她受此桎梏,且他这话怨恨很深。
祁聿似懂非懂顿下步子回头,两人不过隔了大半丈,却有种遥远之姿。
然后她亲眼看着陆斜一步、一步踏近,不容她退让半毫的那种步步紧逼。
往日陆斜会塌肩与她平视,今日失礼地挺直肩胛垂眸看她。
“帖是烧了,你我情谊也烧了?帮儿子听听也不愿?这个内廷我只有你了。”
本想叫他爱如何报如何报,可陆斜一句只有她
祁聿心口好一阵莽撞跳动,失了自我那种怪状。
嗓子噎了下凉:“你,跟我进去。”
陆斜眼下萦着委屈跟得逞,祁聿看在眼里却又无法点破他无耻无赖模样。
跟在祁聿身后,踩了一路祁聿的步子。
他每一步都走得好生秀气目光瞧着眼下,祁聿隽秀有质自然风流透衣袍而出,是很精巧舒展玲珑的一张背。
腰上革带一束,盈盈可握的一把好身骨展露无遗。
自己当年能有他这般好看?
这等背影世上还能有第二张么怎么会。
想到祁聿当年救的不是他,是自己。祁聿予他独一无二的特殊便再也留存不住,陆斜真觉得自己在祁聿眼中毫无存在。
他总是看不见陆斜,也从未有过陆斜。
祁聿推开间侧室示意他先进去,陆斜头皮一阵发麻、浑身惊惧了下便抬腿进门。
随后听祁聿朝外吩咐:“将镇抚司三个月内的卷宗全取来,我一道一道讲给陆随堂听。”
陆斜:
好嘛,祁聿半日给他讲完,除非镇抚司跟东厂有联办的新案,不然往后他还是‘来不了’。
就非要做得如此决绝?
他究竟是如何恶心到祁聿了,上次他明明相处有礼不曾逾越。
还是祁聿当真厌恶断袖?
门阖上,室内光被挤出大半,剩下一半光透过窗纸落两人身上。
祁聿一步踏入陆斜视野里,音色清质:“杀了刘栩,你杀了他还能活生生站我面前,我可以看看你。”
除此,她没空看与刘栩之外的人事物。
这话本是想叫陆斜清醒点。
不料陆斜脱口:“我知道,我会的,我可以。”
就是要些时间他也不希望祁聿过得如此受制。
陆斜指腹悄悄搓摩袖口,眼底沉色也是第一回 这么实,祁聿看得起了阵不太舒服的感觉。
陆斜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话便是个断句的气声传回去,陆斜顷刻间便能尸首分离。
出神间陆斜伸出食指,抵住她眉心。
“刘栩一条烂命不值你用自己换,你记住,不值得。”
他不配。
祁聿瞪大眼睛看着陆斜。
唇间颤了颤。
第83章 斥骂她得给陆斜布的局扳一扳。
程崔出任回来听闻祁聿在诏狱里,加之今日司礼监缺任全都补齐,几步跨到后头狱房。
看祁聿席地坐牢房地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拨干草。
他出言打听内廷局势:“是新上任的谁竟教你躲我这处了。”
这回司礼监内部又要暗流涌动,新上了一位秉笔、两位随堂,都不是简单人物。
程崔总瞧几人,也就祁聿熟悉些,办事雷厉风行、手段勉强不龌龊,他能称句‘喜欢’。
陆斜是现下
司礼监年纪最小,可与他相处两日几个照面,人没祁聿随和圆滑,有几分似祁聿顽笑,却比祁聿行事锋锐,
眼下相处时日尚短,还理不清陆斜奸恶,但绝不算好相与的。
祁聿食指无意识蹭蹭额心,满是叹息启唇。
“我就想来清静清静,怎么用躲一字。”
她用躲?
想到陆斜,祁聿狞眉,指腹又狠狠顶顶:“有件事我没办好,心里烦。”
祁聿肩胛松劲,眼睑半合不合,敛着倦意。一身赤炼随之淡色。
程崔惊愕:“还有你没办好的事儿?那真是奇了。留用午膳不用,我着人给你加菜。”
然后程崔就当人一定会留下用膳,续问,“温酒不温,饮两杯去去烦。”
虽还是九月,但祁聿已经要开始用热酒了。
这规矩是司礼监那位老祖宗早几年给各处知的声,朝内外都晓得。九月为坎,各司招待这位大神不能用冷饮,祁聿吃了回去咳是要下板子的。
祁聿摇头朝后仰躺进草堆里。
“不用,我冥思会儿就走。”
程崔瞧那张身子单薄得直往草里掉,翩然轻盈,好看却颓弱无骨的吓人。
她望着不齐整的墙体犯愣。
等西厂真正落地至少三个来月至年初才能彻底定谳。
本想将浙江布政司监督的大珰调回来任秉笔,没想到刘栩将蒙古战场边的监君内臣,坐营的大太监赵氏合给调回来了。
这要是与陆斜争西厂,陆斜资历危矣,他只胜在陆詹事十数年为朝廷尽忠的为人上。
要再去殿下那边替陆斜拨拨局,她得给陆斜布的局扳一扳,不能将嫁衣披到旁人身上。
顶着眉心撑坐起身。
“开门,我东厂有件事要办。”
祁聿动身这是要走。
“才躺下就要走?”
嘴下客气,程崔招手叫人赶紧开锁。
祁聿是个恶人,不锁门他躺不自在,还是怕死。
锁刚落门还没扶开,祁聿一掌推开。
程崔抬掌抵得快,不然要弹他脑门上了,程崔横眉:祁聿什么案子这么急
他眼一扫,人都要走尽这一廊了。
抬脚将身旁人一踹:“还不赶紧跟上去送祁厂督出门。”
祁聿阔出诏狱穿堂往镇抚司外走,刚过容堂听闻前厅一声叱骂。
高声厉声:“你个狺狺狂吠畜牲、赘阉遗丑之流,怎会是作出‘十六谏’的陆之枢之子,佞宦不死何为!你辱没陆家四代清门。”
祁聿:
之枢是陆詹事的表字,能这般唤的定当是往日好友。
陆斜何辜,无故遭父亲亲友如何谩骂。
赘阉遗丑,骂陆斜是阉人儿子,这给清门之后的陆斜该多难听。
心底陡然冒把火,烧顶得嗓子疼。
不等带路的内官给她打帘,她先一步抬手拨开门帘:“声儿真燥,镇抚司容谁放肆。”
陆斜看着眼前人周身气戾、本要出嗓,听闻身后一清声,忙绷起颈子上的青筋,酸鼻赤目。
胳膊不会儿被只素手将他拨把,肩侧冒出个仪表瑰杰之姿。
“哼,本督道是谁在骂,原来是督察院左佥都御史贺大人。”
祁聿看着眼前人朝后退半步,抿唇提步。
“想必你是来镇抚司察上月京郊占民地那道案的,怎么来了便冲撞皇爷留在此处的心腹,大人可真不长眼。”
陆斜目光惊落到祁聿身上。
祁聿说的是人冲撞他,不是他与人随意起争执。连事故因由都不晓,直接站他身前与人起论。
方才激荡在胸肺间的委屈跟气愤无复孑遗,他将缩给祁聿看委屈的肩缓缓抻直。
再将陆斜朝身后结实护把:“大人六十有三还不明事理,是到了该辞官还乡的年纪,不若本督替你着笔书一封可好?”
她抬起自己右手示人,“本督一笔很是难求,你今日跪我面前还要看我心情可不可。”
本还想往前几步,袖子被人一扯。扭头看见陆斜眼底委屈,心口漫上一股气。
她朝后倾嗓,细声哄一哄陆斜:“乖,你去后堂喝口茶。”
日后她打骂是她打骂,旁人不行,这种仗着完身不将宦官当人的更不行。
也不知这位骂了陆斜几句,将人委屈成这模样。再瞧眼他水雾弥漫的眸子,祁聿咬牙。
又叫他避听,祁聿不想让他听些难过。还特意软了腔哄他,如此细致照顾他受了。
走前刻意留下一嗓呜咽,再撩拨下祁聿此刻予他的心弦。
祁聿刚转回的正身,被陆斜余腔再度扯扭了颈,这是要哭?
望着陆斜可怜兮兮脊梁,憨大个人,又是司礼监随堂、陛下点的御前之人,叫人如此口头欺负,还如此不禁人欺。
面前大人正要开嗓,她先张口堵人嘴。
“襟裾马牛、衣冠狗彘、奸宦、无根畜牲都是我,我帮你先说了,可有旁的要说?”
左佥都御史瞧祁聿腰上那枚玉,加之祁聿自己将狠话都先说尽了,他徒然张口无声落下。
陆斜刚掀帘的手顿在半空,僵着肩胛半张背狠狠转身。
哪怕对方是正四品都察院司法官,也不必言辞退让到这些词上。明明祁聿出门前替他说的不是这些,怎么轮到自己竟
陆斜深深狞动神色,恶沉把难受。
祁聿招手叫人上茶,她贴身内官给贺大人奉茶,对方不抬手。
就紧着神色盯她。
她端盏茶刮去浮沫,气定神闲:“怎么大人见了本督不张口,是知道陆斜为人良善,又是你不正经的‘晚辈’,故而言些鬼语欺负他。”
啜口茶,“他小你一品,本督不出来,你是否还想用官阶压他一压?”
祁聿说他不是陆斜正经晚辈,也是在说这位不是他正经的长辈,今日行径拿乔欺人于言官而言拿官阶压人,是骂他人品不端正、行为无耻。
倒是字字不脏,对言官来说还挺难听。
头遭见祁聿与言官对嘴。
还挺新鲜。
陆斜伫立帘后,将祁聿装眼底瞧着。
那人立眉竖眼瞪视祁聿,长得一派妖艳,不男不女。
万目睚眦:“果真是摇唇鼓舌好手,天生奴颜惯会迷蒙圣听你们这群阉人误君害国,乃本朝蠹蛀。”
他手一挥,将拒接的茶掀翻在地。一身周正衣袍瞧着盛气凌人。
脆碎茶汤溅她脚前她自若从碗盖上飞眼出去,不紧不慢清嗓。
“你们都察院照是一群谄谀之臣,说是法司,暑热大旱之时你们各个潜身缩首、苟图衣食。”
“本督与内阁拟引河灌溉民田、凿井牵水、修建避暑草亭之时你在做什么。”
字字松脆:“我个阉人该发的旨发了,该拨的银两拨了,该监的人派了。你个皓首匹夫、苍髯老贼在室内纳凉吧。此刻与我说阉人误君害国?你瞧清究竟是谁误了君、害了国?”
“不是你们这帮啮噬百姓的腐儒?本督的东厂随时能调册,叫你看看你们这群大儒是如何建树家国的。胥吏舞弊、贪官横行,操弄政治,贺大人可要移步一观?”
左佥都御史贺大人脚下蹒跚,心口急涌,一道闷腥冲顶上去,叫他一阵头晕目眩。
这些他替同僚辩不了。清官有,脏官更甚自上而下,若真要剐改,除去廷内这群阉宦,朝内也得剜肉。
她说罢一饮到底,将碗递于旁人。”
陆斜你骂不得,谁不知他是无辜成了这番模样。陆詹事当年大冤,朝廷皆知,大人身为唤得一声表字的好友,怎么不替好友跪谏诉冤?怎么没照朋友之义救下他的遗孤。”
一身仁义礼智信倒是分毫没用在该用之处,尽在嘴上与人斗锋上。
“他如今在司礼监有些事不得不行,非他之恶、之奸,你于法司官员、亦是长辈、或为陆詹事挚友,都不该评述他半个字。”
“廷内阉人大人随意张口斥骂,本督亦是,但大人可有言他一二字资格?”
祁聿行词并不尖锐,道理却杀人的很。
左佥都御史脚下一阵踉跄朝后仰跌,祁聿冷冷看着,哼嗓朝后面容堂转身。
这人是陆詹事好友,约莫家里没出事前陆斜是见过这位‘长辈’,以致她不敢尽骂,怕搅了陆斜于人那片良心。
陆斜看那道肩有要转之势,忙轻身轻步回后堂最远那道椅子里。
进门看见陆斜耷拉脑袋窝缩椅子里,比她还高的人此刻颓得不成样子。
她走近,指尖推推陆斜肩胛。
“守法、求言、纳谏、去谗佞、却贡献、勤民、励忠节、报功、警戒、弭灾异、屏异端、评古、恤刑、赏罚、宽赋、恩泽。你爹前前后后七年间作出的十六谏,真的很了不起。”
“我书案有套首印,至今珍藏不舍开封,要我背于你听么?”
阉人遭骂在衢州已然习惯了,入宫祁聿看不见的地方自己也不是没被人骂过。
可此刻听祁聿这样说,他鼻头是真酸了。
因为这些谏言许多官员看都懒得看全,祁聿竟然全会背。还用这等东西哄他这辈子都没想过那些端正枯乏的官谏能哄人。
陆斜哽了下嗓,心下憾然:“你要是能做我爹的门生,定会是他来日的接班人。我两位哥哥比你不如,没假意抬你,当真的。”
四年前他都是这么觉得。
太子登位,他爹一定会进内阁,祁聿若真是他爹的学生。就他这般博学行事,朝廷高位少不了一席。
祁聿太可惜了,他这么些年遇着唯一位最可惜的人才。
祁聿听他声音闷颓轻晃,蹲下身,头遭心甘情愿仰头看陆斜。
“当真?”
她很认真的等陆斜回答这一问。
眼下祁聿毫无姿态蹲他身前,这种屈尊哪里像廷内的掌权人。
祁聿一身赤红盘金的职袍落在地上,散在他膝上、脚面。
陆斜听出他言辞认真,望着祁聿眼睛,狠狠点头:“当真。你屈于内廷太可惜了。”
陆斜抬手想碰碰他,却又不知落手在何处,就这样垂颈看着塞满眼底的人。
她由心地灿然一笑。
祁聿,听到没,陆詹事的儿子说你会是陆大人来日的接班人。
看着陆斜想动无处安放的动作,她拍拍他膝头。
“陆斜,你在司礼监任职、乃皇爷心腹,朝内同级只有畏你的份、以下叫他们滚,以上——你找我。”
“别像今日这般软糯由着人说你。你是顶好的人,天下若无人知我知,你要学会替自己辩两句。”
“不痛快打出去,闯了祸找我。”
第84章 龌龊我难过,祁聿,我好难过。……
陆斜看着蹲服身前的人,掌下有道力跃跃促动,想将人强行拿手里,再荒唐点他想僭越地拥一下。可扫着祁聿霞姿月韵之状,他悄悄收了力。
就喉咙滚阵热:“我慢慢学着,往后你再提点我。”
他们时日无尽。
姿态倒是摆得低,可她丝毫不觉陆斜瞳中神色弱势。
“你来镇抚司该是忙的,我有事就先回去了。那位老匹”想那是陆斜父亲好友,她硬生将话咬断,“贺大人该走了。”
“你别将他的话放心上。”
她起身,站至一半悬身不动。
祁聿神色慌张闪动,喉咙急急促阵慌,抬手推推陆斜膝头。
话在嗓子里来回滚动:“你,踩着我衣裳了。”
膝头绵软一触,陆斜这时将感官挪至脚下,眸底登然掐紧。
干笑:“不好意思。”
陆斜脚没动,只抬手钩住她衣袍从地上拎起,两只手在衣袍边寻自己踩的印。
纤劲指节抓着她衣摆来回寻,赤艳织金在骨节分明的指下来回捏握,看得祁聿一阵心悸。
因为没明显灰尘,陆斜只能将衣摆一大片都拍抖起来。
腰上牵动的物什祁聿一时张不开口,怕陆斜认识。
他在京城去过哪些地方,她一清二楚
本就受桎起不了身,不料陆斜脚下动作朝前一碾,她被牵得差点顺势跪下。
她再矮一截在陆斜面前,周身气息扼得惊急。
陆斜瞧他颈上缓缓积晕的淡色,绷紧的肩胛线条突衣裳至眼下,紧促紊乱的气息种种都验证他脚下踩的是什么。
他抿紧唇,心口倏地破个大口开始漏风,吹得脑仁里起冻。
祁聿颤着唇角,张口哑声。眼睫垂敛看不清神色,但能看见人颤得厉害。
他将手中祁聿衣摆搁膝头,明知故问轻轻声:“干爹怎么不起身?半蹲着是方便我给你抖尘?这该辛劳你,不好。”
抬手扣住祁聿腕子,强行将人往起扶。
祁聿翻手将他腕子匆匆摁下,“你,你”
她伸手将陆斜一只膝头抵住,“这只脚,抬起来。”
余剩下的话颤着颤着就重新掉回胸腔,脊梁跟着慌出半身湿。
陆斜彻底确定祁聿如今还受着此道淫。辱,周身气息顿时大散。
狗。日。的刘栩!
抓着祁聿衣摆的手攒紧,被祁聿摁拿的手不敢有动作。
闭着眼仰头狠窜几口气,晓得平复不下。
不敢张口问,怕损了祁聿脸面。
脚慢慢挪开。
腰上力道一松,祁聿本能摁住腰间站起身,扯走陆斜手上自己衣摆,抖拍两把。
如无其事,声线紧稳:“明早经厂见。”
芝兰身影速步翩翩渐失眼中。
陆斜随手抓紧桌角,整个手背青色爆起在素瓷的皮肤下,像随时会从皮肤下炸开。
待院中听到‘祁公公慢走’,陆斜再也扼不住心口闷气,翻手一把将手下桌子掀了。
祁聿是怎么能做到这样受辱还处变不惊、仿若无事的。
程崔听到动静一眼远瞧,不禁吃惊。
常人从桌角最多将四平八稳桌子一把掀翻,一角受力掀翻那都不易。
他能将桌子掀脆成几块,地上散落一片从榫卯接处断裂的木块残骸他惊陆斜有点功夫底子。
身旁人想去容堂收拾,刚要上前。
程崔抬手将人挡住:“别主动管这帮阉人的事。不叫人,不去。”
现在司礼监人刚补满,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这两人是虽是‘父子’关系,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竟叫陆斜动这般大的气。
陆斜周身戾气锋芒不掩,坐那里半响,气息杂乱粗重。
人当真是气得不轻。
起身前陆斜突然瞧见一堆木楔里有枚完全不属于这里的絮绵,他弯腰,指腹捏起在眼前浅浅看眼,便收进掌心。
起身往外去,到了前堂提声吩咐:“套车,回家。”
程崔这才叫人去收拾,听到陆斜厉声,他不禁敛眉。
不回宫回家?陆斜今日不休沐。
程崔一下想到,哦,他家中有位美妇,忙里偷闲回去看两眼也正常。
一人从外进门朝程崔耳报,他越听越觉得怪。
复述:“你说督察院贺大人,是陆斜叫人以镇抚司名义请来的?”
京郊占民地案子与司礼监毫无关系,这是镇抚司与都察院的案子,陆斜请这一遭作什么。听闻那位贺大人还是陆斜亲父的挚友,方才前堂都要骂起来了。
陆斜这在行什么事?
他看眼地上将收拾好的地板。
沉声:“日后这位来了镇抚司多注意些。”
感觉为人偏狭。
祁聿回宫路上,车里紧紧抓着膝头衣裳,布料下她悄悄攒死
那两条链子。
脑袋失力地挂颈上,靠在软枕上。眼底无焦地看着前方,瞳上茫白空洞。
以后不能蹲在人前,方才差点出了大事。
该死的陆斜,在她面前一副软死的性子,被人骂怎么不知道拿出揭发衢州刺史、跪呈御前的模样真叫人操心。
大晌午,她回宫一头直接扎进文书房,将白日值班许之乘赶出去。
“晚上我值夜,正巧来了懒得走,你回去休息我替你了。”
许之乘看着合紧的门:
看眼祁聿随身掌家:“他怎么了。”
这人躬身回话:“在镇抚司里与督察院左佥都御史贺大人骂起来了。”
许之乘看眼门,祁聿这模样不像是只对骂,应该还有旁的。
方才脸阴沉的祁聿骂不赢?
“他不应该将人噎吐血才对么,他骂输了?”
能将祁聿对骂气到挂脸,这是位神人。
许之乘乐呵一笑,问:“贺大人骂了哪几句,竟将咱们司礼监的宝贝气了个好歹。”
一会儿老祖宗知晓了,怕得携着好吃好喝好玩的来哄人。
这位只躬身没说话。
这事一会儿便会传老祖宗九耳里,他不在这里碍眼,早走好过晚走。
许之乘冲门前守值的人:“那我回了,有事叫我换值。”
陆斜到家门前一晃拐到最大的优童馆,一袋钱叫了三位。
磨着牙无耻将自己从李卜山嘴里只言片语,早前那夜瞧的,今日踩着的大致形容了遍,手上那半粒黄豆大小的絮棉搁桌上。
“什么款式,没钥匙怎么打开答出的赏。”
陆斜看着桌上那粒絮绵,眼底浸满赤色。
若不是祁聿捂住腰间起身,他听到细弱几近无声的铃响,陆斜都不知道无耻变态竟能如此无下限。
祁聿值宿到夜半,突然听到外头叩门。
一半此刻敲门,约莫是陛下此刻要调什么册。她趿拉鞋踩着就下地,衣裳都来不及披。
出去开门一看是陆斜的掌家,今儿御前陆斜不值夜,调册也不是这人。
想到陆斜白日受辱,她狞色:“他出事了?”
支吾:“我们随堂饮酒大醉,闹得厉害都劝不住,吵着那块各位掌事们休息,还请您想个法子。”
这人脸上尬色掺急,不像有假。
祁聿都不用看自己头顶牌匾,‘嗤’声。
“大半夜犯什么浑,明日大家不上职?一棍子打晕就行了,醒了怪罪叫他找我!”
这里是文书房,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
离了少一本册子转身就是板子,若是机要文件掉半条命都有可能。
神经!翻手就要阖门,手拨到一半她又顿住。
眉心蹙着厌烦:“打之前给他灌完醒酒汤,别明日起了头疼。”
门这回才真的合上。
脚下好似被粘着走不畅快,踟蹰几步,回去在案上提笔打算斥陆斜一封。
笔才落,陡然嗅到室内一阵酒气这不是文书房有的味道,有人进来了。
祁聿左袖落下把刃警惕,右手不动声色继续动笔,以自己钓人。
当酒气越来越重,祁聿靠着气味分辨来者方位。
那方向浑噩声:“三更天你怎么不睡,写什么呢。”
祁聿:
在熟识声音中她死死愣住,气息一下从胸腔里散尽。甩了笔,几步朝着发声地方去。
文书房都是文册不能燃灯,黢黑一片看不清人,但她值了数年,步步阔出去方向不会有错。
照着脑中与陆斜的认知,抬手精准捂住那张嘴。
她真是惊心:“你怎么进来的?门外院子里值夜的人有六人。”
他没身份,且院中把守严密,文书房正门进不来。想到他之前惯爱翻窗、动静还轻,祁聿脑子浑噩一晕。
微微仰头,凑近轻声厉喝:“你又是从哪里翻进来的。知不知道宫里墙上有弓箭手巡查,瞧见可疑立杀,你怕死不怕。”
宫里也不是头日进了,这他不会不知情吧。陆斜怎么尽作混账事!
祁聿比他矮,以致扬着颈子同他说话,这干热扑他一脸,脖子里灌得也是好痒,还有些说不明的舒服。
他嗓子不住哼声‘愉悦的难受’,抬手握住祁聿腕子。
想将自己嘴打开,细声嘟囔:“你抓着我,我都说不了话。”
声音虽粘连在一块,但她听清楚了。
祁聿看他勉力睁着湿漉漉眼睛,陆斜眼底浑水搅得好深、也很软。
陆斜的手一碰她,烫得祁聿有些失神,抬手就去够他额头:“你怎么像是起热了。”
陆斜眯眼望着一支纤腕越过眼底,他身子整个往下一坠,颈子疲。软撑着摇摇欲坠整个人。
他将祁聿的手摁到自己额心:“我病了?不会吧,没感觉,你看看。”
看清凑近的脸,陆斜眼眶彻底酸了,“你我”
祁聿宸宇之貌,世间数一无二瑰姿之人被人如此龌龊对待,还是因为他他多年不知便罢,如今知晓了,也不能立即帮人破局。
陆斜胸腔整个扯动,重重呜咽着声。
另一只手将人环进怀里:“我难过,祁聿,我好难过。”
脑袋往祁聿颈侧砸去,狠狠塌肩拢这人。
“我是不是很没用。”
祁聿恍然间一愣,忘了将人甩出去,也没给一巴掌或踹一脚,就嗓子黏住忘了推拒人。
陆斜这是哭了?
第85章 轻狂你今夜故意醉酒借着难过轻薄我来……
祁聿凝思片刻抬手要拎开陆斜,却在他环腰死扣的力道、掺着耳边呜咽中缓缓落手。
抚在他佝偻塌颤的肩头:“长得比我还高,被人骂几句哭什么哭。”
因缘陆斜那张背先入的心,她嵌了再也长不大十四岁的祁聿,故而总觉得陆斜心里顿在那个年纪,哭闹都是可以的。
她便无奈放软声哄:“怎么会是你没用,主要那位是你‘长辈’,咱们陆斜礼顺人情只会自己难过。”
再想哄的话她也不知如何张口,只好掌心轻抚以此慰藉。
若今日陆斜不在后堂,改换是她一人峙战。她能当场将那位骂得吐血,再不济她踹上两脚,这种触怒文官之罪回宫跪跪便罢。
科道两衙的言官骂也无妨,她在朝外人嘴里本就该千刀万剐。
陆斜就亏在有良心上,是他骨子家教良好,成不了自己这番无耻模样。
咱们陆斜祁聿如此亲昵唤他倒叫人好生意外。
陆斜听他这样说带呢腔扯抹笑,还好今日有贺大人一事替他遮一遮不然他为祁聿难过,不能明言的情况下,都不知如何寻借口为人疏发心绪。
他臂膀一收,将人狠狠揉怀里。
祁聿怎么‘小小’一个?他一臂便将人拢了个全儿。
想祁聿每时身上穿戴那等,陆斜臂膀无识收紧。
这人为什么从来不会难过,这样不好。
他好想在祁聿耳边跟人说:可以难过,别熬着。
可他终究没个叫人靠得住的立场说话,祁聿位置比他高、廷内行走的比他时间久。祁聿什么都比他强。
掌下实实将人贴紧,在祁聿温柔抚慰他肩头的动作下,陆斜觉着自己更像在祁聿怀里
陆斜脑子混沌一思位置便弃了胡思乱想,谁拥谁都是抱一块,不必分得如此细,难得的是祁聿容他放肆。
脑袋得寸进尺在祁聿颈侧拱了拱,蹭到祁聿颈侧肌肤时,陆斜由心哼笑。
祁聿身上好软。
压着气息偷偷地狠狠嗅一鼻,祁聿身上满是清墨的香气,萦股极其难闻到的木质香。
混沾在他周身,正合祁聿冷清荧月性子。
酒重坠人思绪,他舒卷着眸子。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重夜里怀中煦和,感官相差游离交。融下,陆斜分外贪念起这道来之不易的相处。
文书房值夜不可能叫秉笔椅子上坐一夜,必然有榻。
那室内的榻呢,也不知他今日耍泼能不能蹭半夜。
感知陆斜是真醉了,人颠颠晃晃摇在肩上,她几遭都怕陆斜身子歪出去带着人摔地上。
“陆斜,你酒气好重,这是喝了多少。”
嘴上携着埋怨,余光朝窗外一瞧,要不了几个时辰便要开门换值。
室内酒气难说散尽,心里已然给陆斜开始想天亮的托辞。
“你还能站么,能不能原
路返回?”
她刚出声,陆斜膝头一软,人顺着身上就往下掉。
祁聿捞人捞地慌手慌脚,一把牵住陆斜腰上革带想将人拽正。
静谧空中耳畔轻轻擦过铜制锁扣音色,陆斜周身重量朝后直接跌,她被人扣着腰,脚受着力道就往前颠
她将人衣裳扯了。
他才不原路返回!
陆斜脑袋故意往下踉跄想叫祁聿托接,不料酒叫身上麻了,浅浅跌的动作力道没控好。
照是祁聿动作快握他腰带,可在进门前想着必然会有拉扯,他早悄摸散了带。
往日祁聿总骂他无耻,要祁聿扯散了他衣裳,他倒看祁聿‘无耻’回会是何模样
眼下陆斜不防自己真有些醉,身上疲软失了大半的力。
现在硬摔地上真将自己‘摔晕’,筹算的此夜还如何度下去。
脚下蹬力将祁聿撑把,可祁聿倾来的重量、兼自己此刻力道散弱,一把没完全将人撑直,还带着祁聿朝一旁偏撞。
屋内黑漆漆一片他看不清,适时松手将祁聿护站稳,让自己跌撞出去。
柜子将肩背一撞,室内重重‘嘭’声响,他嗓子朝胸腔内闷哼声疼,肩头倏起了痛。
身前转眼就蹲道不清不楚的影:“你蠢货。”
祁聿娇骂声音让人忘了疼,他只顾抬眸去寻眼前人。
门外一声厉喝:“公公,可有事!”
陆斜两耳被柔软指腹掩紧。
祁聿冲外大声:“无事,撞了下柜子,退开。”
掩着他耳祁聿这声还震得慌,但他心细如发地顾着自己陆斜胸腔又卷着笑。
当两耳指尖抽开划了道他侧颌,痒得陆斜将头拧了拧身子,轻轻哼呢一嗓。
祁聿听陆斜这个动静,整个脊梁神经都麻了。
重重於了口浊。
陆斜撑地想坐直些,在地面抓到了自己盘带。
另一头牵着的是祁聿,他提手将掌下盘带牵直,叫祁聿往自己身上跌近几寸
猛地凑近的气息叫人一阵愉悦,他哼着腔:“怎么你骂人也好听,你再骂我两句。”
祁聿心口噎得慌。
陆斜这是什么鬼毛病。
但他音下少了呜咽,她也算放下半颗心。
陆斜舒悦靠柜子上,这么平视瞧着祁聿。虽看不太清,却能将这张模糊不清的五官在脑中嵌实。
祁聿的一颦一举自己全知晓。
譬如此刻肯定是在拧眉,觉得他有病。
祁聿拧眉,手上革带朝他脸上一砸。
跟着寒声冷斥:“你有病吧,酒品不好能不能别喝,一醉酒瞎闹。”
今夜闹得护城河皆知,现在又跑文书房乱作胡为,被人发现摁地上能将他打个半死。
陆斜自顾自磨着笑,骂得好听。
祁聿脱手瞬间凌厉风朝面上来他都懒得躲,革带抽了他额角也不疼。陆斜故意抬起后脑撞下柜门。
‘咚’一声才起,一只手就扶上他后脑。
陆斜略微眯眼,就见祁聿挺直了背将他整个人罩在柜门前这姿势真挺霸道,跟强将他摁角落欲行不轨般。
他磨牙笑笑,畅快地捉住伸来的腕子,朝自己方才撞的位置放去。
“这里,是这里撞了。”
陆斜还故作强调怨怪:“你打我前能不能出个声,我任你打的,但这样忽然来下没轻没重我头晕,想吐。”
陆斜醉气绵软的嗓子曳着无赖朝她手臂一贴。
指腹被他后脑压在柜子上,腕子被陆斜指节锁着,小臂还被人无赖依着。
一溜的动作叫祁聿分明的清楚,陆斜这是在故意占她便宜。
祁聿吞咽口,提眉准备起身不管陆斜这套无赖品行。
陆斜预知她动作,抬腿直接踩在她铺落地面的衣裳上,将人钉在此情此地。
“你打我、还撞了我的头,揉都不揉一下就又要将我甩下?你好薄情。”
陆斜乐着倾身到她耳侧,顽笑道:“你当真好薄情。”
酒气绵劲熏人,祁聿跟着醉了神。
陆斜把她腕子捉着直接摁自己肩上,指腹穿插过祁聿指节、带着祁聿手给自己揉起来。
“我这里该青了,疼得厉害。”
这动作就像是她单手环着陆斜的颈,加之耳旁落的笑,祁聿气息一下滞涩于内。
“你今夜故意醉酒借着难过轻薄我来了?”
指腹间交叠着陆斜削纤有力的指腹,她能清晰感知到陆斜手上力度
不等眼前浓影回复,她压声冷哼。
“陆斜,你找错对象了。你要当真喜欢阉人,我手下别的不多,就阉人多,马上点个端秀的到你房里如何。”
“乖,松手,活罪难饶的法子我多得去了。例如将你一层层扒了挂门外树上,你看可行?”
祁聿嘴上威逼松手并与他生了疏离,陆斜也不好将人迫紧。
毕竟祁聿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断袖,他也没本事直接将人折了。
祁聿后半句的处置于大部分阉人来说都致命,听得陆斜好一阵不适。
祁聿敢说到这里,他正好想与祁聿算一道亏欠,他们早便纠缠不休,祁聿不认也得认。
陆斜脑袋趁着酒醉往后仰靠在柜门上,松散着嗓钉杀祁聿独予他的一道良心。
“我不是没被人扒过,四年前为了去刑部见你,边呈月将我扒的一。丝。不。挂。”
“你知不知晓?”
她知道。
祁聿心沉进无限深渊之中,整个胸腔陡然被一击重伤。
掌下寻个安慰似的空抓把,她心悸之下神思几乎溃散。
“你,蠢。”明明能有旁的法子进门,只需花些时间。
咬牙骂完后,祁聿喉咙闷了阵酸,抬手贴住陆斜额头。
“忘掉,你忘掉那些。”
祁聿这是心疼舍不得,陆斜抿唇,更近一尺下颚蹭蹭祁聿腕子,他衣裳绵软布料划过肌肤。
陆斜倾嗓:“声音别颤祁聿,我心甘情愿的。”
四年前是,现在也是,只是他如今没什么好机会叫祁聿明白。
剐杀祁聿机会不多,陆斜继续张口:“再回那时,我还愿”
一只手死死捂住他口,不叫他往下说。
陆斜以下犯上脑子浑然本能,唇角轻轻吻了下他掌心。
祁聿掌心倏地一烫,惯性反应便是抬手要抽他。
陆斜仰眸看着迟迟落不下的手,哼声满足地笑。
“祁聿,你只要对我容忍一分,我便要趁着这一分为所欲为。”
随后他湮了笑意,愧疚淹嗓。
“恩,我是无耻丢了陆家教养,但你让我丢吧。我有病、我疯了,我乱了人伦喜欢你。我都明白,这样的我万万该死,可还是喜欢。”
“对不起。”
祁聿体内掀起阵不可述的急风暴雨,飙举电至,怒涛叫她久久不能言。
唯一能说的话卡在嗓子口不敢说出来,她不能因为陆斜坏了自己多年部署。
“你畜牲。”
最后也只有这三个字颤抖出嗓批陆斜了一语。
陆斜干干脆脆应下,还狠狠点头,这话说得太对了。
“我是畜牲。”
此番沉重杀人心思点到为止便能叫祁聿深深记住。
脚下将祁聿衣裳往自己拖踩一道力,等祁聿朝自己倾把陡然压在自己面前。
陆斜以顽笑宽舒祁聿:“但今夜是干爹主动解我盘带,是你脱儿子衣裳,此夜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干爹也无耻得很呐。”
祁聿掌心猝然一握,她不是故意的,鬼晓得一扯就掉。
让陆斜这个放赖抓住,日后这话就断不尽了。
趁着祁聿眼下心绪偏他,陆斜又无赖的往前,脑袋砸他肩上。
“你再无耻些,我不敢不从。虽然其中行事我不知晓,但有你带着咳。”
他没法再往下说,这里到了祁聿能容忍的最后底线。
祁聿动气之前,陆斜麻溜抬起头,牵着祁聿腕子先给自己两巴掌。
室内‘啪啪’两声清脆果断,随后他脑袋朝柜门一磕、笑出声来。
祁聿:
陆斜当真病得不轻,合该一顿好打好骂。
陆斜看眼前浓黑中寒光凌冽,甚至祁聿杀意扼他颈喉。
但他无脸无皮哼笑:“醉了就是好,你容我的度都宽些。我大抵要晕了,你一会儿发气打我下手不必顾着,照死里捶。”
“因为——下次我还敢。”
然后祁聿腕子上被固的力道陡然松掉,陆斜朝一旁地板说倒便倒。
祁聿看着人模糊成一团,完全看不清
陆斜酒品是真差劲,她见过最差的一个。
今夜荒唐又要命。
陆斜这种畸形的喜欢她不能理解。
反倒刘栩那种就比陆斜纯粹得多,因为刘栩就是以皮相生慕、生理本能、心理变态所起、引申的一种得不到的执妄。
可陆斜不是,他是不在乎性别、不在乎世俗礼教、不在乎伦理的一种赤诚真心。
甚至宫内所有人都知道祁聿过往,他明明知晓也从未口谈过。
陆斜从一个礼教清门养成的人,却为‘他’失了骨子里的教谕庭训。
祁聿从未遇见这般棘手的问题。
第86章 哦吼祁聿真是于上于下……
祁聿直挺挺跪经厂院正中,钩着笔批看文书。
破晓时分陈诉誊抄完折子出门,路过院中时他顿停在祁聿身前,嗅到薄薄层酒气。
祁聿面色不算好,醉酒兼一夜未眠使他沉容灰颓,周身孤色嵌上弱气,赭罗色素缎斗篷这天就披上了。
陈诉冷嗤,就没见宫里哪个奴婢跪惩还能披衣裳的。
真真是老祖宗心尖上,万般例外全归了他,这是李卜山数十年都未有过的殊权。
他不明意味哼笑:“都察院那位贺大人到底怎么你们父子俩了,昨儿他在护城河发疯都报到我这里了,你又在文书房饮酒。”
这二人隔着半座皇城对饮呢。
“不至于监里眼前没了敌手,你就如此放肆吧。”
文书房值夜是杜绝饮酒,这是随时为陛下取拿文书的值差。若酒醉耽搁了公务,便是秉笔也是去半条命的罚。
祁聿此遭乃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她瞧着文书上晕薄的人影,缓缓仰颈。
“这与我又不是什么大错,惩一惩就过去了,我与你们不同。至于陆斜他是他,我是我。”
文书房饮酒于祁聿而言确实不是大罪,因为他再荒唐也有老祖宗护着。
陈诉看祁聿眼底嵌满厌恶絮烦,他声音分外凉薄。
“能不能别拿缴了帖的前缘说事,我同人拜次帖就要黏我一辈子?怪晦气。”
话下厌弃延伸至他身上,陈诉看祁聿不痛快地抬手撵他走。
趯台陆斜为维护祁聿性命御前持器伤他,而祁聿为了从他手上救人,还私刑了李卜山。
现在说晦气?怎么言不顾行呢。
这种遮掩倒是有意思。
陈诉敛声笑提步错身出门,两步后他在祁聿肩头位置又停下身子,“我若是”
祁聿晓得他要说什么,启声先斩陈诉心中意思,一边闲适拨翻下一页。
“人之情多矫,世之俗多伪,你弄死他都行。赶紧议你的事去,你不忙?”
同在宫中总有你求我一道,我讨你一道的繁缠关系,今日相恶明日可亲。
祁聿这话怪像两人之前有所求的互相关系,此刻了算结净陆斜便又无足轻重,他们没达成一番长期关系。
陈诉将人往眼底笼收番,掐眸细细打量。
还是将两人看作一体与他有益。
一道朱红织金卷云职袍从陈诉骐驎衣色边缘擦进视线,她未见人却先扬声朗色:“翁父怎来得如此早。”
顺着话起身,一把讨好地轻轻扶刘栩小臂。
除非必要,能不受罪就不受罪,这是活着的宗旨。
刚要斥声祁聿昨夜文书房荒诞,胳膊被人轻拖在手上,刘栩嗓中话倒溜进嗓。
可这等大事不责不行,还好祁聿知道先跪做个样子给大家看。
“再有下次”
祁聿笑着举起折子,假模假样起誓:“错不犯两次。”
散漫腔调看似玩世不恭,祁聿却是真能这辈子不犯二次。
刘栩想推人手,看他晨光下煦和明朗的恣性,情不自禁将祁聿动作往身旁扯近半步。
“再有下次你找人换值,滚回来喝!”
“天往下便要凉了,偶尔饮两杯活活身子也无不可,我给你备些。”
陈诉实在听不下去,一个御前行差的秉笔、东厂提督素日饮酒,耽搁了差事算谁的过。
祁聿自然不会错,那谁去对接事务便是谁的错。
老祖宗真要将祁聿惯得廷内朝外都恨上么,果然钝刀子磨杀才狠,可祁聿又岂是好哄的。
这一对当真是势不两立不死不休,精彩得很呐。
陈诉朝老祖宗屈个退礼,得了老祖宗示意他倒退着出人群视线,这才扭身出门。
短短与队末陆斜对视,两人眼底互有深邃。
陆斜目色短暂从陈诉身上挪开后,忙朝前头祁聿方向搁。
昨夜那些他不光记得,连祁聿留他身上的每分力道都清晰。
陆斜身旁冷不丁一嗓提声:“今晨我去文书房与祁秉笔换值瞧陆随堂也在,两人共一身酒气也是巧。”
“陆随堂递去的两张正巧就合了文书房的数,请问昨儿何时取的。”
陆斜心下一紧,横眉。
说话这人正是李卜山继了随堂后,亲自选提给老祖宗贴身的人,现在他又赴李卜山之径也做了随堂。
听闻这人在刘栩面前挑唆不是头遭了。
陆斜对眼将人松松剜眼。
“昨儿我失态闹得太狠,贴身掌家越了规矩去文书房。干祁秉笔递了两张罚我抄,我屋里抄了半夜一早送去,恰巧遇着闫随堂提前上值。”
文书房院中守卫五更正时(凌晨四点)换值,祁聿叫醒他塞了两张折子,叫他附近绕一圈回来还了,便有行完差的名头大大方方回护城河。
那边尽是各监掌事,撞上棘手的人难说清。
还好他走得早,才晃进文书房门就撞见闫宽提早上值,三人会逢其适。
知道闫宽不善,此刻刁难并不意外。
刘栩目光在身旁祁聿跟院门口陆斜两人来回一遭,轻巧落祁聿手上,等着此事往下。
祁聿仿若没听见那头的话,支手叫人将地上乘盘文书收捡收捡。
新任秉笔赵氏合不知何时从屋内出来,正给老祖宗见礼。
祁聿抬眼便看见这人,果真历经战场的人物。
虽也是阉人,但眼下一股血性健壮是宫里这么多人中独一份,好似此刻他也腰上挎刀。她不禁多落人两眼。
每回见,好似都能从这人身上见着种战场上悲壮。
祁聿想象不到坐营指挥大军的太监是何等风姿,与敌军面对面对阵又是何等酷戾畅快。
唇角难掩向往。
刘栩瞧他望直了的目光,“怎么。”
她难得抬手朝赵氏合平礼:“在想战场,我也想督军,日后若有机会”
刘栩压黑的神色才气,她嗓子顿时散声。
“知道知道,我在宫里陪您,我不监军,不去。哪儿也不去。”
这话定下刘栩脸色方好些。
“你也没本事出去。”
皇城祁聿能出,但京城祁聿出不去。
赵氏合听二人仿若‘调情’似的话白了脸。
他宫外监军七年,司礼监内人事还是常听的。那时文笺论过祁聿,此人年纪虽轻却是个阴狠毒辣人物。
这几日回来瞧见人,相处与文字不符,但他更信文字。
祁聿眼底杀性埋得再好,也太利太寒太狠了些。
他抬手一个平礼还回去。
祁聿半分‘娇嗔’叫那头吵声视线全聚过去,闫宽看老祖宗眼底的人,缄默住口。
祁聿朝人眼皮略掀,微微牵唇。
下颚牵着刘栩目色朝屋内示意:“翁父落座吧,我饿死了。”
陆斜心底翻个白眼。
祁聿真是于上于下都玩弄,好一份薄情心。
他还不如跟闫宽当场对峙今晨的‘巧合’,也不想瞧着祁聿跟刘栩此番亲昵。
宫里每日几近相同,过得枯燥乏味又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月中一日早议散了,陆斜瞧见刘栩带着祁聿跟赵氏合、赶来的陈诉一道上了议事厅二楼。
几位随堂不约而同目送他们上楼,随后又各做各的事不敢朝上打听。
能上二楼之事,乃朝廷大变局。
一场议事四
个时辰才散,下楼天色晕重。
祁聿饿得肚子疼,几步先寻到刘栩位置上端碟点心,狼吞虎咽地全然没仪态。
陈诉看眼人便道了离出了经厂,赵氏合也不在此处驻步,赶着去文书房上值。
祁聿嗓子哽着了咽一声,一盏茶逢时递到手旁,她接过手便仰了半杯。
刘栩见人糙样拧眉又舒着目:“我叫人给你备了碗面,吃了再去御前。”
“嗯,一会儿您赶紧回去休息,今儿议了一日。明早这事内阁就该知晓了,随后朝廷定要闹起来,多得是您的烦忧。”
祁聿顺口气又捏块软糕往嘴里送,鼓囊着嘴:“他们不会允的,可皇爷这回意思西厂是要落定,往下数月是要动荡了。”
刘栩见他手上盏子快空到底,提着壶给他再倾半杯。
祁聿受得很是自然,不像往日李卜山还在光景,能叫祁聿与他退避三舍、半寸挨不得。
垂眸瞧着祁聿那截接茶的雪白腕子,一日议事的疲累顿时弥散。
她再仰头半杯,余光瞧着刘栩手往她腰上抬,左手落刃旋身就将刃顶向刘栩心口。
刘栩反应也快,脚下速退一步,正巧让她刃尖悬其胸口前,连衣裳也没划破。
她后腰倚着桌,指尖薄刃悬空跳动下。
室内烛火给寒刃罩层暖色,也灭不掉利器上的森森尖冷。
“翁父别得寸进尺,做什么眼下相处不享,非要求索无厌。你当我还如十年前那般好欺?”
祁聿垂颈啜口,左手缓缓放下,薄刃也慢慢从袖口收尽,两人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刘栩神色在他隽秀收刃动作下缓成无奈。
祁聿余下没说的狠话才是留给他的薄面,他明白自己非分之想再进半毫,也会将祁聿逆骨激起来同他生死相抵往下局面不堪看,不如这般。
喉中氲了份堵。
指尖玉壶提起示意,祁聿指腹抓紧盏子,胸腔起伏阵,重新伸臂至刘栩面前。
“是我孟浪教你不痛快了。”
刘栩腕子一斜,给她又倾了半盏。
祁聿:
这等‘服软’她还是不适,虽刘栩对她已经是一容再容,在她面前剥了大半压人权势,算得上辞尊居卑哄着。
可她从未觉得自己‘尊’过,‘他’只不过是刘栩眼下乐意戏耍的趣儿罢了。
当茶水满杯,祁聿端到唇边却咽不下,甚至连方才吃下去的糕点也觉得噎得慌,胸口丝丝缕缕地胀涩起来。
又尝试饮一口,发觉还是难咽。
腕子一坠茶碗便搁桌子上,“时辰不早,我去御前换值了。”
祁聿从屋子另一端绕行。
刘栩:“你还未用膳,上值便要到明日辰初(早上七点),饿。面马上送来了,你”
“不饿。”
祁聿背影落下这声后便踩着烛光出门,步子越走越快,半分未停。
刘栩手上茶壶放桌面,看着祁聿搁下的茶水,半响端起一口饮尽。
这回西厂倒也好,正巧与祁聿手上权柄撞一撞,该择个有意思的人出来。
第87章 滚开两人间这样滚来滚去何不是种情趣……
出了灯火通明的经厂大门,眼底尽是绵延无尽极浓抹不开的黑,脚下宫道无止。
月莹巧斜到宫墙上,这抹红深得叫人记不起白日鲜亮。
西厂这事她得再捋些思绪,虽四年前开始谋划至今未出过纰漏,可总得防着意料之外。
时局总是瞬息万变的,做局难,扶局也难,要精准落到无误处一口气也歇不得。
走出段路祁聿朝身旁招手。
吩咐:“今日我要想事,可能听陛下吩咐会慢些神,你一会儿帮我留心着圣意。”
“好,那我一会儿与庚合换值,殿内帮你留意。”
祁聿听见身后侧方动静猛地回头,这才发现脚下是陆斜照着路。
也不知人何时到自己身旁的,竟然毫无察觉。
她敛眸看陆斜掌下灯笼。
“你是想提前探二楼的议事内容?”
多知能多助祁聿一二,他自然想知是什么事能叫祁聿议四个时辰。
可不待他应声,祁聿先出声斩钉截铁地拒了。
“该知晓时你自会知晓,别在宫里瞎打听。”
一想宫内外往下的情景,瞧见一旁宫道,她叫身后人止步,单单将陆斜拖进去。
进去抬脚直接踹掉陆斜手上灯笼。
两眼一黑后他颈侧一把力,生将他拽弯了腰。
随之下颚贴近一道不太清晰的肌肤感,耳下流燥。
祁聿以什么姿势凑近,陆斜脑中一清二楚。
他腰腹登时绷紧、气息倒扼忘了吐纳。
“陛下要开西厂,掌事落定前你我少见。你去争,我背后助你。”
祁聿压低的声几乎在喉咙便咽一半音量,陆斜耳垂燥把湿热,胸腔颤颤促使他咬住舌尖。
指腹忽然不轻不重摁了下他突出的锁骨,感官一触叫陆斜反呕不禁吐了口颤。
眼中漆黑几微莹月轻覆,眸子微侧便瞧见祁聿这段雪颈与自己几乎呈交。缠之相。
耳畔落酥:“陆斜,你想不想、去不去。”
字字诚恳组成的问句,陆斜却清晰感觉祁聿在蛊惑他。
祁聿分明在说:陆斜,你想的,你要去。
这人怎么仗着自己心悦,就如此将他做剑横指。
即便用他作刃,何必引惑,不会直接吩咐他么。
他抬手握住祁聿腰带,将人拖近半分,颈侧仿佛缠得更紧。
陆斜心中狂跳,稳着声线:“你再问一次,我答你。”
若是往日两人间难得相近,陆斜为了在她面前多讨份亲昵,都会用旧时盟帖交情称呼,突然换成‘我’这样自主意识强的称呼。
祁聿本能往后撤步。
陆斜牢牢抓住祁聿要退的身姿。
略抬眸子将人笼住:“我不会像刘栩样迫你,只是求个你多看我眼的机会。你明晓得张口我便会做,干嘛要问我意思,教来日我想赖你哄我也赖不成。”
“我拿命与陈诉、赵氏合争,前朝内廷都会与我难堪,给我个甜头吧祁聿。”
其实这段话与要挟没太多区别。
只要对方不愿,他单方面逼近就是‘迫’,这话说出来陆斜自己都愧心。
可他真想与祁聿靠近些,再靠近些。也妄想祁聿愿意同他靠近些,再靠近些。
但其间分寸总难拿,自己近一分就叫祁聿惧一分。
他未曾被人善待过,不信人才是本能。
月色下辩清陆斜此刻温煦眉眼,玉质般的朗朗少年眼中只有她。
他想逼近又心怯绞在一起的妄念,小心翼翼又炙烈纯。浓,十分灼目。
甜头她不敢给。
陆斜太会得寸进尺,跟条蛇样会缠人。
祁聿
抬手掐住腰上的手,怎么陆斜老喜欢扯她盘带。这都多少回了,动作一次都不换,比刘栩还无礼。
抬颈望着眼前人,她有一分畏怯陆斜眼中烧灼。
“人者多欲,其性尚私。陆斜,你不是不会像刘栩那样迫我,是你没本事像刘栩那样迫我。你占着我唯一儿子的名头,大逆不道行径你可数得清?”
“我时间紧迫与你谈论正事,你是轻重、好歹不分。”
祁聿眉心阴一块,他想抬手抚平,却不敢有举动,因为祁聿不喜。
指尖平白搐动又坠下,只敢悄摸钩紧半分祁聿的革带。
“我心里你数万万物之上,我一向分得清。”
这话祁聿胸腔猛地撞出大声,肢体本能想退。
陆斜晓得他怕听这种话,掌下提力将人轻轻松松固住。
“你叫我去争必然安排稳妥了,我是你行事中的既定一环。”
“让我做什么直言便是,作什么用对老祖宗那套引诱路子叫我为你所用,我一片心意让你这样糟蹋,你可恶。” ?
祁聿一下攒眉,微微怒了刹那。
她送陆斜青云路,怎么还叫人怨上她了,还成了她可恶?这是什么逻辑。
陆斜抓住她不还嘴,更进一步叙自己谬言。
“你总想我是因‘正途’去行事,故而回回清楚告知我你不是断袖,次次订正你我之间、世俗下所谓伦理。”
陆斜哼声,轻轻一嗓将祁聿心口闯了声烈的,因为她直觉陆斜往下会有怨怼。
“祁聿,其实从来不是我爱慕观不正常,是你从未遇见过正确的爱慕。我心悦你是我的事,你是无拘的,你有选择权。”
他松开手,叫人自由来去。
祁聿眼中陆斜身影陡然后退,模糊进墙倾下来的阴暗中。
“譬如此刻你厌我,叫我滚就是。”
反正他滚了还会再凑近,触怒了再滚一回就是,来来回回滚也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间这样滚来滚去何不是种情趣。
往日她能当陆斜喝酒全是醉言,现在她该如何为陆斜觅求托词。
一阵风拂来,叫她哑了声、颤了心。
正声:“我说的是国局震荡。”
“我眼中”
陆斜肺腑一片真情,刚张嘴祁聿赶紧断他话:“你赶紧滚吧,与你说不通。”
满脑子情情爱爱没点家国心,行幺就是宠得时局不分,陆詹事当真生了个风流纨绔。
今夜要是朝外晓得陛下即将开西厂,指不定多少人缩一块想法子叫此政策行不下去,天不亮午门前就能跪满直谏的官员。
如今天下就陆斜还有心思同她剖白情谊,真是倒反天罡。
“欸,儿子滚了。明儿早议见。”
陆斜笑着从墙下阴影走出一步,抬手递她个沁出油的牛皮纸包。
“我在膳房给你取了张肉饼,专程趁热给你送来,还有两刻才换值,你吃了再去。”
祁聿看着陆斜褪去阴影缓缓渡上月光,整个人忽然发起光,明媚到柔软。
她垂到陆斜指尖犹疑着抬不抬手。
陆斜当祁聿不吃外食,怕意外。
他三两下打开往肉饼上咬一口,重新递出去:“没毒,我哪有胆子害你、也舍不”
“闭嘴。”
抬手抽了陆斜手上饼就往外走。
陆斜笑嘻嘻在祁聿话落下时,大点声叫音追出去:“得。”
祁聿指腹抓紧饼,很想转身扔他一脸。
但一想回回扇他,陆斜不怨不怒还娇嗔的模样,她强摁住自己动作。
怕手上肉饼砸出去,陆斜能捡起来当她赏的给一口不落吃了。
“这个无耻之徒!”
踩过门槛,她掌家瞧着身影忙递了盏灯至脚下。
没听清秉笔吩咐,他缩缩脖子大着胆子颤嗓:“秉笔说什么?”
她阔的步子差点跌了。
清嗓:“一会儿去护城河给陆斜传个令,让他跪着将司礼监规矩背遍,错一条抄一百遍,叫人督着。”
“特与他说声,日后宫里再瞎打听二十板子。”
宫里人受刑大家都自觉,叫人督着那是将受惩者定为无信奸人,是份羞辱。
陆斜随堂高位更不必督,这个令就是直接剥人脸面。
陆斜出门听到这话拧眉,看看,祁聿就是对他公权私用的恶人。
屈指顶顶眉心,胸腔震股收不住地笑。
祁聿声音又大些,清晰传到他耳中。
“去衣打。”
陆斜笑意凝在唇边,蹙额挑眉。
祁聿怎么老惦记人前脱他衣裳,这毛病得改!就不能人后他一人观不可么?
宫中耳目众多,他若真想在墙下与祁聿再多处得安全些,不免要做些叫他不痛快的戏。
一腔忿又携几分不甘:“是,干爹。”
宫道回响的这声‘干爹’不情不愿毫无情分可言,还阴阳怪气。
祁聿晓得不是陆斜本心,但这声听得阴阳刺耳、分外真情实感。
她不是合戏地停步,是真停下身子扭头看人。
这种声只有两种,要么陆斜演技卓绝,要么情真意切。当她将陆斜归为第一种时,第二个念头便是陆斜还演了哪些
今夜御前上值应该是往后数月里最安宁的一日了。
从陆斜身上抽剥思绪开始想往下大概事件走向,脚下照着余光往前走。
到侧殿门前,她将手上肉饼递给掌家:“你吃”
这是陆斜专程给她带的,祁聿嗓子一拐:“算了,你帮我收起来,明日热热再吃。”
掌家接过沾油的纸包顿住神,半响冒句话。
“秉笔,这个纸包不能热着吃吧?”
祁聿扭头,什么纸包。
然后看见她贴身掌家手上只剩个油纸包,里头没饼,只有些许芝麻粒。
她先往地上看,颈子随着往后寻:“我的饼路上掉了?怎么不喊我一声。”
掌家惊悚瞪眼,嘴唇哆哆嗦嗦:“您,吃了啊。”
“您一路边走边吃,不记得了?”
他抬手逾越规矩地指自己唇角,示意祁聿摸摸。
祁聿懵住,吃了?她吃了?
抬手摸下唇角,指腹糊层油,还带下来两粒芝麻。
祁聿:
自己什么时候吃的,那可是陆斜咬过的,怪脏。
她从袖中摸方帕子镇定擦嘴:“那没事了。”
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吃的,她连味儿都不记得。
第88章 跪谏翁父,皇爷面前您还想宣淫?……
刘栩换任进门,瞧见祁聿靠寝殿隔扇门下锦垫坐着一动不动。
半暗烛火里,祁聿掐紧眉心思索模样哪像个奴婢。不瞧那身内官衣裳,一派华容气度没浸透谄媚奴相,坐在地上才显得另类。
刘栩满目是他,蹑手蹑脚轻声走进去。
凡此种情况,都是换值的主事喊祁聿下休,无人敢随意扰他思绪。
他走近轻轻抬手落人肩上,晓得祁聿重思下神思反应慢,手眷念非常地抚着。
可掌下嵌满的实感叫人起阵心痒,刘栩贪心地将人轻轻捏把,祁聿还未有反应,他指腹张开将人整个肩头狠狠握实。
祁聿顺着感官落目,视线再抬到刘栩脸上,后脑仰抵着门板。
“翁父,皇爷面前您还想宣淫?”
祁聿仰头,延颈修项皓质呈露,这般好看的颈子不能拿着把玩实乃憾事。
数年前祁聿颈子生的比这更细弱,日日绛皓驳色,犹如雪地红梅,不知多好看。
刘栩温养的神色短暂明灭,却没松开动作,反用拇指将她肩头狠狠刮蹭,张手牢牢攥握。
“现下四更天,你扰主子试试。”
这力度叫她浑身战栗,她看刘栩眼中膨胀的欲望汹涌,肩上力道侵占性霸道。
刘栩竟敢御前犯禁作死。
祁聿哼嗓一笑:“你猜今日我袖中有,还是无。”
一道隔门里头便是陛下,御面前执刃以谋逆判枭首,他磕破头看能不能救下祁聿。
他不知道祁聿袖中有没有,但此刻祁聿拿命胁他。
刘栩顿时收手站直,喝声:“你该下值了,回去休息。”
祁聿撑着地起身,挥手打把肩头褶皱。
面色平常:“翁父辛苦。”
朝外错身,刘栩刚抬手,她迅速闪躲手臂生怕被人拿住。
他鼻息一重,沉声:“现下起了露寒,给你带的衣裳在外头,记得穿。”
“嗯。”
刘栩顺着他步子追望着人出门,掌心握紧,感官回溯,祁聿好似还在自己手中残存。
滋味美妙,只是可惜
回去也就只能睡一个时辰便得去议事。
她索性直接去经厂,打算直
接议事厅二楼那张榻小憩,方便一会儿早议。
进门看见陈诉誊抄,祁聿脚下顿了步:“你怎么比往常来早这么久。”
他们彼此间值日时辰大致是互相知晓的,她给自己倒碗茶,“候我呢?”
有什么话想同她说?
陈诉笔下这张正好誊完,轻轻放一旁晾墨。
“你是个什么人物要我候你。”
祁聿眼睛从杯沿扫看出去,陈诉这话是当真的?
她咕噜一口,“我不是人物,那上去睡会儿。你慢慢写,一会儿我批。”
陈诉指腹掐紧,笔一下捏歪了。
是啊,他只能誊抄,而祁聿能在折子上用朱笔留墨。
祁聿又嘴上杀他。
他扭颈看向祁聿。
“你怎么一点也不慌,是觉得自己掌了东厂,权柄握稳予你就大安?你知晓翁父与我跟赵氏合私说了什么。”
祁聿上楼步子没停,完全没好奇的意思。
“此事必行,你与赵氏合谁登位都与我无关,老祖宗能说的就是你们谁有本事叫我服软就为谁引荐呗。我不怕,你们尽管下手,我若松嗓那是我没本事。”
“你誊抄完走时喊我声,谢谢。”
陈诉看着祁聿上楼身影嗓子静默。
祁聿无所畏忌,是因为跟他对招点到即止等于无所作为。往死里下手,一时还没什么能伤他如此狠的法子。
祁聿见招拆招太快,人证物证前后不足的情况下只会被反咬一口,一击杀不死祁聿的,只会被反杀。
这人从未心软留过手,回回斩草除根。
他不是单纯靠老祖宗床榻关系走进经厂大门的摆件,祁聿是实打实靠本事上的桌。
但多得是不想认他这般少年英才,故而背后总论他就是个爬床玩意,内廷年纪越大、越无成的越骂他。
宫门大开后启动西厂这事议到朝上,所有大臣跪言收回成命。
建成帝坚持开西厂,满朝上下哭谏,陛下心烦直接散了朝。
内阁六位大学士跟着就去云台跪谏。
三刻后六科廊二百二十四名官员聚集在左顺门跪谏。京城其余科道两衙官员聚众在文华门前共谏。
两队禁军围了左顺门附近,锦衣卫也跟着出动将文华门围了。
整个朝廷一时因此闹得满宫风雨。
前朝官员跪谏闹得厉害,除去老祖宗在御前贴身伺候,司礼监余下人都在桌面上想对策。
闫宽、庚合、许之乘带东厂的人去了三回,屁用不顶,言语未果。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必然不会同意开西厂。
左顺门一内官匆匆忙忙来报。
“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宫门高喝,[国家养士百十年,伏节死义正在此日。西厂不能开,请陛下收回成命],要抢地死谏,被一众官员拉住。”
陈诉身为提督大太监,往日坐镇十数年东厂,此刻也在桌上镇事。
他拂碗茶,余光冷瞧吊儿郎当的祁聿。
“这报陛下了?”
“报了。”
“陛下怎么说。”
“再遣人劝散。”
从早上闹到傍晚,可陛下一丝软意也没有。
陈诉看眼祁聿,眼下司礼监掌了刑权的是他,该祁聿动了。
祁聿瞧向门外跪着的内官,声腔懒惫:“都闹一日了,能打吗。”
陈诉、赵氏合一同缄默:
还是祁聿敢想,大臣们群跪朝天谏言,他敢想如此昏招。
门外人跪下磕头:“奴婢未曾听到陛下言此。”
唯有熟晓律法的许之乘攒眉:“这么多人你怎么动手,用什么打,打谁,打多少。”
说的是,宫门前几百人,怎么动手,动谁。
这是谁也动不得的局面。
桌上所有人看祁聿。
陆斜遥桌看祁聿一派风轻云淡之姿,却掐紧眉心,眼下宫门前局势怎么好动,祁聿怎么能轻轻松松说出‘打’?
祁聿若敢动手,自己跟着就要下狱。
还有,眼下君心是刑还是不刑就要妄动,真是大胆。
祁聿挑眉,扭看许之乘:“本朝律法卷二职律计第十三条,其中一句怎么说的来着,太长我记不清。”
许之乘脸色一变。
“在朝官员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者,皆斩,妻子为奴,财产入官。”
祁聿笑笑,满目明媚。
“看,律法写的清清楚楚,他们聚众伏阙谏议,乱法滋事坏典要君,事关国体更关天威,此乃死罪。那我去了。”
信手掀袍角下桌。
许之乘忙喝口茶润嗓。
不是律法清清楚楚,是陛下需要这句,祁聿需要这句,朝廷也需要这句。
陈诉、赵氏合不会说话,因为开西厂与他们有百分百利,不会随意妄言坏自己前途。
有律法又如何,二百多位重臣怎么动手。
今日祁聿是职责在身,非行不可。
这事他行的好百官记恨,行的不好陛下责处,祁聿里外不是东西,不过内官就是替陛下作死的,他没得选。
陆斜桌下揪住衣裳。
祁聿行事太极端,这样过于遭人恨,余生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么。
祁聿出门,东厂令牌扔自己掌家手上。
“找程指挥使再调两队锦衣卫到左顺门,东厂刑官全叫上,厂里所有麻绳、板子、布兜全带上。今日有多少家伙什,打多少张嘴。文华门排下一轮。”
陈诉听到祁聿这句直接笑出声,只觉心里痛快。
“娘的,就祁聿胆子冲天。”
赵氏合倏然敛气,他头次见着长得秀里秀气的美人,时局中下手如此凶狠的。
那种生死不顾的模样简直与模样不符,真真是合了他看祁聿的那些墨字。
陆斜脑子一混,祁聿中间稍微行得偏差,科道两衙死参不说,今日共谏的同僚全要参他,这简直就是用命在给陛下行事。
一丝丝圣心度的不对,他必然是要用命去平众怒。
他心里慌得出了一身冷汗。
祁聿说叫他去争、给他铺路,这样的局面祁聿是算到过的吧?今日能处理好的吧?
他不能贸然去拦问祁聿,因为人前他们已然缴帖、他还触怒过祁聿,现下他没有身份光明正大站到祁聿面前。
陆斜长长吐口气,掐紧掌心。
司礼监四位随堂,祁聿方才全支使了个遍唯独不喊他,是知道那些官员里过半数都认识他爹,怕他被人骂的还不了口,这样小心翼翼护着他。
他抬手掐住额角,知道朝臣不愿开西厂会闹起来。
朝廷官员闹成这样开国也没几遭,祁聿也没个先例参考
半个时辰后,刘栩听人来报,祁聿带东厂的人宫门前打了为首的五十七人,每人二十杖,布兜当场将六人摔晕过去。
刘栩点头,跪着朝建成帝呈报。
建成帝听得头疼:“人散了没。”
刘栩磕头:“那就叫祁聿再放刁一会儿,他能处理。”
行个政而已,开个西厂,怎么就要闹成如今这个阵仗。
建成帝晓得祁聿行事张狂无忌却极有有尺度,重嗓:“叫他去,今夜宫门朕要清明,要睡得着。”
刘栩叩头,“那奴婢去给祁聿传话。”
得建成帝示意,他起身出门,报信内官凑近:“叫祁聿再打。”
今日祁聿动都动了,若失手出了事那他就要帮祁聿收拾残局。
刘栩示意人附耳:“本座要见着断气。”
这内官心中巨颤。
祁秉笔叫他们装模做样动手,摔晕六位都是计算好的,摔得其实也都不重,回去卧榻休息几日便好。
掌印却
他气息凝住,照听吩咐地问:“几位?”
“祁聿翻不了身的数。”
他要朝内外局势将祁聿往他身边推近些,要祁聿求着他谋生。
第89章 惩戒你叫我多年爱恨不得,就想……
祁聿有违君口谕擅自打死五名朝廷命官,左顺门前一阵涌闹,斥骂血泪冲天。
云台几位大学士赶来时,一群文官围着祁聿要打,闫肃清拨开人一把拎
起祁聿衣领将人扔出去。
要不是禁军跟锦衣卫镇着局势,不知会闹成如何模样。
宫门前闹得实在难看、没规矩。
刘栩带着陛下口谕来时看祁聿左右脸上巴掌印,帽也不知滚哪里去了,衣裳被拉扯得全无样子。
神色明灭间站定宣话。
现在死的死、伤的伤,甚至陛下贴身秉笔也被打了,如同半打在陛下脸上,他们怎么都跪谏不下去,只能散。
祁聿违律杖死了官员,无论如何也轻纵不得,当场叫禁军将人上锁送进诏狱问罪。
铁索扣住脖子那瞬她颈子一坠,连同脊梁都弯两分。腥锈浓味刺进鼻腔,她看眼陆陆续续散回的官员抿紧唇。
双腕双足锁上,铁链寒声响彻周身,整挂大锁扯坠的她颈子、双臂疼。
颈后转眼就被铁刮得疼,本想抬手扯起点衣领隔一隔。
抬手瞬间腕锁剐下她袖口衣裳,半截手臂露出,刮红一片,手使力还未抬到肩头便觉得胳膊酸痛。
今日是谁下令给她上实刑的,还是灌了铅砂那种磨人的刑具,这是趁着机会整她。
这一路走去诏狱,她腿得废,若半路再冒个泄愤的‘刺杀’,大几十斤挂身上这是闪躲不开的
祁聿吐口气,倒是多年不曾这样狼狈了,目光浅浅落到远处刘栩身上。
十有八。九是他了,旁人这样明目张胆出手她事后不会好饶。
陈诉、赵氏合不会蠢得在刑拘上为难她,尤其眼下竞选西厂厂督她有一言之力的情况下。
跟着禁军往诏狱走,忽然想到一物没交,祁聿抬手动作费劲,被迫垂下动弹不得。
她冲身旁押送的禁军:“我东厂腰牌摘了给老祖宗送去,多谢。”
身旁人应声刚伸手,一只织金袖口的手抓住禁军腕子,将人甩到一边。
“剥你几日权做做样子罢了,不必摘,你收进袖中便可。”
刘栩瞧他脸上指痕,鬓角微散的发,领口被人扯拽过凌乱成一片,眼下毫无仪状。
他攒眉抬手捏祁聿下颚,祁聿闪躲后思量再三,又将下颚乖巧放回刘栩指腹间。
刘栩抬眸掐人,指腹钳住他脸颊拖近:“谁打的。”
脸都肿起来了,这下手是真狠,鬓角处还叫指甲划了道红痕。
十年前祁聿众目睽睽下恶骂他,诸多动气瞬间鞭子、杖都用过,也不曾将人脸如此打过。
刘栩拇指想蹭,刚触到面颊祁聿便搐闪一下,这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反射性排斥。此刻刘栩也不顾他闪躲,拇指将赤红指印边缘轻轻抚触。
“不知道。”
刘栩皱眉,“人都打你脸上了,你说不知道?你眼睛呢,瞎了不成。” :
祁聿眸底晦深一股浓色:“有人借我的手要杀朝臣,这‘巴掌’我一时没看清是谁打的,等两日我就知晓了。”
打在脸上的巴掌不值得记恨,推着事件闹成这样的那只手才该捉出来。
刘栩哼声,拿住人后指腹惯性动作蹭抚起来。
因是祁聿,他动作幅度不敢无忌,卡在祁聿抗拒内,不然这些甜头他都没有。
“那你捉背后之人,我替你报这道,今日左是有人死,再死两人也无不可。”
她掀眸,人命在刘栩嘴里当真不值钱。
脸上火辣辣的疼淹了不少刘栩指腹的触感,面颊麻得快无感了。
她望向刘栩,就这么看着。
“你是怀疑我?”
今日刘栩指下摸的痛快,声音愉悦起些爽音。
祁聿终究不适拧开颈子,刘栩也没追着人占便宜,祁聿今日这事办得好,陛下心里宽了不少。
她望着刘栩垂下的手,定声:“不会是你,你怕我恨你。”
要是刘栩不会只杀五人,至少杀个十来位直接叫她赔上这条命,然后悄摸将她保下来,余剩下的刘栩想如何折腾便如何折腾。
可今日不是这样。
“陈你多年的情,日后你走了,我随你而去,咱们一起不得好死。”
她脚下踹了下平地,佯装的松散却未灭掉话里沉重。
刘栩听他这话一时迷愣住,反应后由心的畅快。
他们虽是阉人,除去为人奸恶,这种不信不立在司礼监规矩下每个人都贯彻的深透。
祁聿说话一向为真,可刘栩还是想多絮句,再求祁聿一句准话。
“你说的。”
眼底死死罩住人。
她郑重点头:“自然,我从未虚言,你日后等我便知,看我下不下去陪你。”
祁聿转身朝诏狱去,刘栩并肩跟上送他一程,铁锁拖动的声音随着落下寒的夜更刺耳。
这个刑具不过才戴一盏茶,她颈后就磨得生疼,感觉要破皮了。两臂坠挂得肩胛、手肘关节起疼,不过几步膝盖也有些酸涩。
她扭头:“翁父叫人上的刑换一换?这个难受。”
刘栩听着他的话笑出一声,下颚往前路一指。
“下道路给你松开,你叫我多年爱恨不得,就想惩一惩你。”
祁聿:
刘栩还是有病。
“那就下条路。”
天际扫下灰蓝橙黄晕上墨色,刘栩抬手接盏灯照祁聿脚下。
大锁声音沉闷,整条宫道都是铁链剐蹭地板的铮铮寒声,听得分外骨颤。
刚到刘栩指定位置,她直接蹲地上,双手直接带着铁索垂地上,脑袋坠放膝头,望将颈子撑一撑。
二指粗的铁链挂身上走这么远算是酷刑了,换个武将来也走不了太远。
声音跟着四肢发软打颤:“快快撤了,这不是人戴的东西。”
刘栩示意禁军开锁。
东西撤下,她顿时觉得闷胀的胸口都舒散不少,张唇狠狠喘两口顺气,顺便骂刘栩几句神经变态。
她‘尽职尽责’,刘栩以权谋私治她做乐子。
一只革靴踢踢她鞋:“起来。”
祁聿刚想说再蹲会儿,她小腿当真在发软。想起什么,她抖着胳膊撑着地、再缓缓吃力撑着膝头摇晃着站起身
刘栩要牵他的手伸出去,想了想朝后伸,一件薄软披风落掌心。
他顺势披祁聿肩上,一手扯住两根衣带:“就说有机会给你系,可让我帮你?”
祁聿余光看一旁禁军手上捧着刚取下来的铁锁,缄默不出声。
如果刘栩今日就是为了给她披件衣裳,早与她直白说声,她能将颈子递出去叫刘栩系。大可不必启刑叫她这样认清‘形式’,她一向是识时务的。
刘栩掌下故意扯动,她腿脚软着无力朝前一步。
狠狠一脚踩刘栩鞋面上止停住身形后,掀眸瞪人。
他看祁聿瞳中凶戾吃人,刘栩嗓子闷了声舒畅,灯笼递与旁人,两手给他好好盘系个漂亮的结。
“去诏狱住几日,吃住程崔办不到的递话回来,我遣人给你送。”
她自己有的是钱、有的是本事给自己置办。
“我好养活,不必来回如此辛苦镇抚司衙门,每日文书递份给我就行。”
祁聿抚把腰间:“这腰牌您不收,明日儿子许是要从东厂调些人去诏狱问话。”
今日打死人的这几位刑官,她当场已经锁了羁在东厂,明日要拖进诏狱问是谁下的令,敢越了她的口令擅动杀心,叫她无故背几条人命。
刘栩不依不舍松开手、站退一步,叫祁聿痛快痛快,不想人违心这样靠近,时刻绷着心神。
他恨不得提着灯笼描祁聿多年不曾见的狼狈模样。
“你如何行事自有分寸,问我做什么。我只想管你吃住,尽快回来,别贪外头自在。”
刘栩还晓得外头自在。
她不痛不痒‘嗯’声:“翁父回吧,我去了。”
她去诏狱犹如‘回家’,比秉笔直房住得更自在。,不用提防宫内人心、不会被主屋刘栩搅扰。
诏狱都是同她一样的‘死人’,不会生事。
祁聿话敬着尊卑,行却大逆不道直接转身翩然离去。
每回他面前
的转身都格外利索,颇显决绝。衣袂被风掀起,削得祁聿背影更隽秀。
刘栩目送人离宫,才微微侧颚,身后立马有人上前一步听吩咐。
他眼下略起阴鸷:“今日给祁聿传话的内官呢。”
“那位下值喝了酒,脚滑跌护城河里淹死了。”
刘栩点头,将手中灯递出去,这盏灯立马不高不低正落他脚前的路面上。
她到镇抚司程崔摆着一桌膳盖着没动,像是在候她。
前脚进门,桌上便撤了盖、开始盛饭,她人坐下饭也到面前。
盯着碗里的米:“这是宫里送来的?”
程崔不可能有胭脂米,这米一年进贡也就才三百来斤,宫里贵人都不够吃,怎么可能流得出来。
程崔瞥眼他碗里,冷声:“宫里老祖宗给你备的,掐算着时辰送来。”
看祁聿脸上巴掌印此刻都於紫了,鬓角血印也显现出来。
哪位文官手劲这么大
是饿得慌,她动筷吃菜,旁边有人给她盛汤。
镇抚司确实都是粗人,这汤都不知道盛多少分,满得不好端碗,要跟狗样垂颈喝她突然悟过神。
“你是觉得我今日杀错了人?”
她声音才出,程崔就阴阳啜气:“怎么会。”
指腹捏住勺柄,在火腿煨出的鸡汤里搅动。
祁聿声音平稳寡淡,素得清冷:“天下都有资格说我滥杀无辜、奸恶该剐,唯独你程崔不能。”
“今日不是我去左顺门便是你去,咱俩心知肚明自己在替陛下行什么差。”
都是给陛下顶口祸的,怎么程崔还觉得她恶了?
祁聿嗓子冷漠:“我若真想杀人,今日那帮言官朝我动手,我直接躲禁军身后便是。他们打到禁军身上那是‘逼宫’,动手的全都赤族。打我确是天经地义,为民除害。”
那群疯子叫着‘为忠良报仇’对她一顿揍。她不能拔刃伤人,也不敢往禁军身后藏。要顾着文官们清正体面,亦要叫陛下‘清明大义’,为恶的只能是她。
知不知道她为了叫言官打到自己身上,叫他们‘不占理’,平息这场‘闹剧’多受罪。
祁聿松手扔了勺子,嗓子闷闷。
“程指挥使今日不该朝我道声谢?不然挨打挨骂就是你,届时你家中父母妹妹出门遭不遭人骂怕是往下三个月开不了你家府门。”
“我替你全家顶了灾祸,程指挥使。”
祁聿声音吊儿郎当全无怨责。
说得是,今日祁聿不去就是他去,照君心这样收场最好不过。但那五人还是不该死。
“多谢公公。”
第90章 私伤你是想趁我病看我身子?
陆斜带着吃食跟外伤药进诏狱。
里头还是四年前那般血腥浓臭,人皮馊人骨霉还有密不透风的闷燥,所有侵蚀性的感官只往身上贴裹,叫人实难喘气,整条脊背越走越直不起。
他不明白祁聿为什么会喜欢来这里小憩。
引路衙役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看得陆斜觉得里头不对劲。
几步朝诏狱里阔,越往深走一道斥骂越清晰。
“昨日我朝佼佼国士倾力而行,不及内相几句佞言妄累圣德,我等虽悍不畏死却不敢忤逆上意。史笔如铁,西厂一开必使天下人于水火倒悬之境。公公秽乱宫闱起身,一副虺蜴心、豺狼性,来日报应不爽自有天道轮回,公公万万珍重。”
此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言如锋刃削人,其中几句挺难听。
什么叫祁聿秽乱宫闱起身?他又如何是虺蜴心、豺狼性了。
对象要不是司礼监秉笔,这位恐怕不会如此收着骂,约莫能将祁姓宗祖都掘出来,口诛笔伐尽斩于舌下。
陆斜听不见祁聿扬声分辨,心底莫名泛起慌,掌下食篮捏紧。
这不合他性子。
速步拐上这条道,那名官员闻声瞥见陆斜,挺番脊梁收声。
拎正声腔,不情不愿:“还望公公莫要记恨昨日在下莽撞,当时实在气急干了糊涂事,公公雅量。”
随后嗤‘哼’便转身朝外走。
知道昨日左顺门前闹得无比难看,祁聿被打。但官员给狱中宦官道歉的古往今来头一遭,简直闻所未闻,祁聿可谓开了先河。
两位错身都想为难对方,可掂算时下情局与彼此身份,陆斜没动手,对方没动口,和平错身。
他急急几步过去,昏暗交影中穿看木栏。
一抹格格不入鲜亮钉进眸底,陆斜宽舒口气。祁聿入狱未褪职袍,那他言行都照秉笔原本的来,无人能过度放肆。
再走近几步,祁聿身上挂着铁索蜷缩在角落,头巾也没完全束住散落碎发,衣裳皱的不成样子,一身狼狈万状。
祁聿脑袋埋在衣袖深处,浑身恹恹无力般松软无依,唯一段拉伸的颈子独独雪色精妙。
陆斜扭头看向一旁镇抚司衙役,声压极沉:“他身上为什么有刑具,你们敢对他用刑?”
这是怎么敢的。
带路的衙役直接跪下,伏地颤声。
“镇抚司哪敢。这锁本就是昨日陛下下的刑,有人来才穿,不然陛下那边说不过去。”
“今日有旨,叫昨日动手的大人来向公公‘致歉’,结果哪知他们隔两刻(半小时)便来一人,这才导致一直脱不下来。”
陛下贴身内相被人宫门前围殴,与天子脸面说不过去。
所谓致歉,只不过是陛下叫文官故意做样子平衡几方好看罢了。但他们两刻来一人,这分明是故意卡着时辰叫祁聿褪不了刑。
“开门。”
他在门外都这么大声说话了,祁聿头也不抬,甚至气息他都听不真切,身上恐是有伤。
要不是带路衙役还在下锁,跟里头那道烂熟于心的身姿,他都觉得是不是带错了牢房。
陆斜等开门等的心焦,锁动响刹那他抬脚踹开人,一掌狠狠甩开门几步冲进去。
手贴人瞬间陆斜掌下力道失措,直接将祁聿拿住。
语下惊慌失措:“你身上起热怎么不喊人。”
他扭头朝牢房外人影高声斥喝,“去请医。”
牢室被陆斜急语震了震。
耳边一道重声炸得她耳朵疼,想睁眼来着。
昨儿挂的锁虽才走了一条宫道,却叫她当晚四肢就酸软无力、发软打颤,后半夜又起热。
现下周身四处都重得很,她不太想动。
知晓陆斜来了,索性继续蜷着,此人与她无害。
陆斜与她心痴的近乎无脑,挺好。
祁聿衣裳都快烧手了,轻轻一晃祁聿完全失力掉他怀里,陆斜愣着将人顺手揽紧。
铁索声铮铮刺耳,来回荡了牢房两圈,陆斜听得恍堕寒窖。上回他听到这种铁索声是自己身上,这回是自己怀里
祁聿额头砸他锁骨上,烫的陆斜骨头熔了些许。
他嗓子急涌,手颤着握住祁聿肩头,轻轻缓声:“祁聿,你还好吗。”
怀里如同抱了个火球,陆斜周身都被他高热的身子牵暖一片。
这刑具果真如衙役说的只是做样子,他轻手将锁从祁聿双腕褪尽扔地上。
看到祁聿一腕侧血红刮痕,陆斜又忍下好一股气,眸底不忍颤了又颤。
“你疼不疼。”
祁聿蹙眉都懒得答话,陆斜在说什么废话。
垂眸,怀里祁聿面颊浮肿,两道掌印清晰,着重下力的地方已经於紫,周
围青黄於痕斑驳。鬓角结了层薄薄的血痂,沾了两丝鬓发。
脸上全无血色,就瓷素肌色里深透出高热的燥红。
明明是不正常的病态,柔弱无骨的照旧看得人窒息。
陆斜一身气在周身四处翻滚嚣叫,却无处可发,最终凝成飓风狂狼朝头淹没,猛地拍散他神智。
胸腔肩胛不住战栗,一忍再忍下,他压死情绪重着嗓轻唤。
“祁聿,你醒醒,你我带你先出去,你病得厉害。”
再无人照看祁聿能病死在狱里。他死了,昨日动手的官员陛下揪不揪责、如何揪责,老祖宗能放过那群人?
祁聿一个平诸方事的幌子,真有个好歹天平失衡,满朝进退步数受限,还如何场面上好看。
镇抚司到底在做什么,叫人病成这番模样还不唤人来诊脉。
陆斜单膝撑地要起,手臂被不轻不重的外力扯了扯。
“陛下没下旨,我过两日就能出去,做个样子罢了,你抗旨,猖狂”
祁聿未睁眼,就掐了掐眉心,睫毛随着吐字颤得没完。
气若游丝的声跟转瞬能断魂样,字字听得陆斜揪心,生怕下个字续不上来。
陆斜如此将人抱紧,才发觉祁聿也不过如此,外厉内荏罢了。
病得他都能随意摆弄了,还要等旨意,还在替陛下行局周全。
下狱是给文官、天下看,文官来致歉也是替陛下挽尊,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做样子,又何必做得如此真切。
他抱着祁聿起身直接朝外,祁聿嘴里‘别,别’他充耳不闻。
出门陆斜站定,往廊里众人扫眼。
“找个身形跟祁秉笔身形差不多的蹲那儿,再有来致歉的大人一律不见,说受不起,统统打发了。非要进门的,喊我去迎,咱们司礼监秉笔乃皇爷贴身内臣身份贵重,他们更受不起。”
祁聿:
陆斜如此行事是从哪里学的,简直胆大妄为。
他抱着人往镇抚司后头的轮宿直房去,一边朝旁吩咐。
“哪间近日打扫过,立马铺层新的。方才喊得是镇抚司专用医师,他治外伤在行,现在去街上请位退热厉害的来,再叫个人回宫里”
祁聿再扯把陆斜衣袖,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孱弱样子她清楚,仰着颈往上凑,生怕陆斜听不见。
陆斜虚瞧眼,两臂将人掂高,塌颈直接叫祁聿附他耳旁。
抱起高度没掌握好,也可能是塌肩太狠,祁聿唇峰一下磕他耳垂上。
炽得人感官离体,一道瘙痒直灌心口,陆斜咽下声胸腔深处泛起的闷响。
祁聿唇角一痒,神思懵了下,张口:“别报回宫里,不用报。”
他正要说祁聿这样子太严重,祁聿又仰头够着他耳朵。
“我我身上有私伤,不方便报给老祖宗知晓,你暂时别喊太医。”
能喊她昨晚就喊了。
怕陆斜不听,祁聿勉励睁开眼。
看见陆斜侧耳偏向她,余光神色也尽数落来,一双澄澈的瞳仁中满是她。
祁聿一下敛唇,不得不言下她张口:“我不用请医,你叫他们熬两碗退热的就行,剩下的,给我找些竹茹煮一煮。”
陆斜听到这里目光才彻底正眼的将祁聿笼住。
所以他回宫至今已然好几个月了,这道私伤竟然还没能好全,这到底是伤的多重。且祁聿明白自己高热是疮疡引起的,他全明白。
不能叫刘栩知晓,怕是有更深缘故。
“好,那先医次再请宫里的,不请老祖宗那边往后说不清。”
祁聿病成这样,老祖宗不会收不到消息。
出诏狱一抹刺眼的光才刺眼上,陆斜肩头一侧,正好替她遮住。
祁聿倦怠掀眸,陆斜每步很稳,一点颠簸晃震也没有。
这么多年她第二次靠人胸口,上次是祁聿,听着那道心跳愈发淡弱直至听不到。
今日这道心跳声舒张有力,让人分外踏实。
她周身关节都酸软的涩疼绵软,眼下先医病才能往下丈量算计。陆斜臂膀宽健,窝得勉强算舒适。
陆斜再不来他就要求程崔了,还行,人来得算及时。
陆斜将她放到床上,祁聿吃力往被子里钻,翻身瞬间肩头被人按住。
陆斜看着祁聿后背赤红职袍掌有块心大小泅干的血迹:“你是如何伤到后背的。”
文臣不可能随身携有利刃捅他一下吧。
衣裳无损,这血迹从内沁出来,这便是祁聿隐伤的部位么,怎么会伤到这种地方的。
看他颈后也有片刑具磨的血红瘀伤。
祁聿昨日到底多遭罪,光看见的就几处,衣裳下没看见的呢。
陆斜体内搅得实在难受又说不出,只能咬牙硬吞。怎么自己不能替他受这些。
她浑身绷住,气息陡然断在脏腑中。
那是昨儿闫肃清一把将她扔出去,后背撞左顺门门槛上,封穴转移脉象的金针往深处又刺深几分,后半夜因此开始起热。
可她不能张嘴与陆斜讲。
高热下晕眩无力,她撑着绵软胳膊掀开被子往身上盖,要遮住。
虚嗓:“不关你事,我也没事,熬个退热的药我吃了睡一觉就好了。”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过来的。
祁聿嗓子声音听着都觉得声儿有燥气,人烧的厉害。
陆斜卡住她肩头:“血能沁出来必然伤的不轻,你不叫看医,那儿子给你上药。”
他非要看看是什么伤、如何形成的,能叫祁聿瞒好几个月之久。
手顺着肩头直接摸到祁聿领口盘扣上。
她惶惶伸手摁住,扭颈仰头,看着陆斜那副认真模样。
祁聿掐紧眉心:“你别称我儿子,每回这样就要得寸进尺。你是想趁我病看我身子?”
“当真不怕老祖宗知道你脱我衣裳弄死你,他可是九年没脱成我这件。”
转身压住后背伤时惊得陆斜提口气。
祁聿神色深凝,并不显任何痛感。
孱弱病态叫祁聿一派素清情致出骨,这张脸实在杀人。加这话下赤。裸,陆斜登时红了脸,怵着松开指尖。
“你当我是什么登徒子,我是给你看伤,怎么就扯到脱你衣裳,我看你跟看我自己有什么区别。”
都是男的,他根本没这种混账想法。
指节却还染着祁聿手上的炙热,叫他呼吸跟着也升温一二。
虚心又看眼祁聿,病气虚弱下的他尤有玉倾山颓的美感,鬓角散乱的狼狈照是别样风情。
往下那张颈子削细流畅线条隐匿在领口布料中,这道肌色延伸被遮挡住他陡然起了阵惋惜。
浑思到此处,陆斜抬手给自己一巴掌,然后慌慌背过身。
“我,我发誓没肖想你那些。”
陆斜脸上神情她不瞎就看得分明,什么心思也不用遮掩,她这般容易被糊弄早死不知多少回。
祁聿指腹狠狠捏两下领口玉扣,脑袋往被子里缩缩。
“你去刑部调个女死囚来,就因丈夫烂赌当了孩子,两人为赎孩子争执间失手杀死丈夫那位,叫秀娘,让她给我上药。”
陆斜一听他还挑上了女子,还有名有人家入狱因缘,这必是深度关注过那道案子了。
扭头脱口:“你要个姑娘上药也不让我给你上药?我也不是没给你上过药。”
他凭什么不如死囚了。
祁聿费力瞪他:“那你再瞎一次。”
嗓子烧了半响,现在说话都扯得喉咙都疼。
陆斜看他露被子外的半张脸,“你”
这不是无理取闹么,祁聿多精贵的身子,上回药还得瞎次眼。
陡然想起祁聿早年在刘栩手下被折腾过,指不定身上有伤痕不想叫外人知。
他嗓子一下淤塞收住声,满是愧色抬手给祁聿掖好被子。
细哼哼:“知道了,儿子这就派人去将这名女子请来。”
瞧祁聿脸上真肿的厉害,他伸手将祁聿下颚捏住,左右看看双颊。
“脉真不诊诊么,大街上请来的给点钱封口就行。”
祁聿身上便是有私伤,可宫里没出过什么私案,这伤又能如何,钳制不了性命的还是身子得为重。
陆斜这样捏她下颌与刘栩不同,陆斜是单纯看伤,刘栩是看人。就无所谓,并不太排斥。
祁聿闭上眼略微松神:“我只信死人能封口。”
背后的伤被人知晓,她必死无疑。
自己肯定是不能死,那就只能死旁人,可随意坑害无辜她也不愿,找个死囚是最好的。
他心知祁聿这话也就出口的凶狠。
陆斜坐他床边,“一会儿给你上药的死囚呢,你也弄死?”
话才出口,陆斜登时就愣住了。
祁聿找死囚给他上药,可不是上完就弄死
这到底是什么伤?
他徐徐压身凑近,指腹轻轻拨祁聿下颚,一阵温润虽搅了他思绪。
可陆斜强定两分心神:“干爹,你这私伤可真有秘密,真就是连儿子也不能知晓?”
下颚被人挑逗一下,她刚正眼想发火,就看见陆斜放大逼近的脸。【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