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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SEV甘之如饴愿打愿挨


    临近放学的时候,天空飘了几片雪,但没等地面潮湿就停了,所有人都不以为奇的,约着该吃吃该喝喝,一点儿不想浪费运动会偷来的这点闲。


    贺庭周其实摔得并不严重,没崴脚,骨头没伤,自己也能走,但班主任考虑蛮多,觉得不放心,所以喊了班上一个和他关系不错也顺路的男生陪他下学,贺庭周拗不过,只不过走到离校两条街的地方,他就让那男生先回家了。


    然后一个人转身往名品壹号反方向的路走了。


    走到天色渐晚,路灯依稀亮起的时候,贺庭周停下,推开街边一家花店的门,两边挂着的风铃因此发出清脆声响,打着圈转个不停,他朝里头喊了声方姨。


    那时正在操作台前插花的女人闻声抬头看一眼,见是他,立刻喜上眉梢:“庭周来啦!”


    “嗯。”边应,边带上门走进,冷空气被隔绝在外,只留一室温暖和花香。贺庭周手里还拎着刚路过米粉店打包的两份牛肉粉,往桌子上搁,就听见方念萍笑呵呵地问他今儿怎么想到店里来了,他回答说:“今天学校运动会,放得早,作业不多。”


    然后叫方念萍过来一起吃晚饭,结果方念萍笑着拒绝:“庭周你先吃,这花客人晚上七点要呢,我先搞定,给人送过去。”


    说着又指一下鲜花架旁的柜子,“里边有橙汁,你自己拿了喝啊。”


    这样就直接堵了贺庭周想帮忙的话,他不再强求,径自打开那碗没有放葱姜的,热气升腾的刹那,搁在桌边的手机也叮一声响。


    是宋再旖问他到家了吗。


    贺庭周垂眼看着,放筷回:【到了。】


    可之后那头就再没发任何消息过来,好像她只是随手一问,他到或不到都不重要,也可能她被更重要的事拖住了心神,暂时没空搭理他,贺庭周这样安慰自己。


    ……


    晚上六点二十,方念萍终于把花包完,擦干净手,正准备捏捏酸痛的脖颈,抬头的那一瞬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贺庭周。


    他正低着头在写作业,背躬着,手肘抵着膝,店里的灯是出于养护鲜花考虑而特意装的暖调光,一丝一缕覆在他的肩身,宽了,也瘦了,和记忆里等比例长大的模样,和自己昔日好友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此刻认真而专注。


    以至于等她走到近前才有所反应,方念萍按住他想起身的动作,笑着打趣牛肉粉真香啊,可馋死她了,贺庭周就让她赶紧趁热吃。


    但方念萍还得先把花给客户送过去,贺庭周也还是站了起来。


    他说:“方姨我去送吧,您歇会。”


    之前寒暑假没事的时候贺庭周就老往店里跑,一些订单的处理和配送流程其实他都懂,可方念萍哪能让上了一天学的他干这个,摆手刚要拒绝,他却已经往操作台前走了,俯身看一眼花束旁边贴着的发票,问她是这束吗,顿两秒,又有些好奇地问她这是店里新进的品种吗,之前没见过。


    注意力一下被分散,方念萍笑他还挺有眼力见的,“是啊,这叫厄瓜多尔玫瑰,可贵了,从南美原产地空运过来的,昨儿刚到,那边供应商还是你妈妈当时特地去国外谈的,全北江估计也就咱一家有这么纯正的货。”


    说着的时候挺自豪,说完反应过来了,噤声看向贺庭周,见他神色没多变化,只是淡笑:“这样啊,那我路上得小心点。”


    “你真要去送?”


    “是翡禾公馆27栋这个地址对吧?”


    “……对。”


    贺庭周点头,叮嘱方念萍一句醋包和辣椒都在袋子里,伸手抱起花就要往外走,也是到那时,方念萍察觉到他掌心的创口贴,一下叫住他。


    “你手怎么了?”


    贺庭周顺着她的问话低头看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握拳,把伤口藏起来,笑一笑:“没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方念萍听到摔跤两个字,下意识瞥向贺庭周的腿,神色担忧地朝他走,贺庭周就抬没伤的左手,轻挡住方念萍的靠近,“我真没事方姨。”


    与此同时他的手机响两声。


    他趁机变被动为主动,向后捞过自己手机,滑开解锁,看着微信里那两条新消息,边看,边和方念萍道一句再见,边往门口走,还不忘腾一根手指勾起挂在门边的摩托车钥匙。


    方念萍眼睁睁看着贺庭周推门离开,随着店门缓缓关上,他的身影消失在外头茫茫寒夜,她叹了一口气。


    ……


    消息是宋再旖发来的,时隔快半个小时,关心他吃晚饭了没有,又问他明天早饭有什么想吃,她可以帮忙带,关东煮除外。


    【太没营养了。】


    ——她是这么评价的。


    贺庭周笑而不语,十一月中旬北江夜晚的温度已经跌至零下十几度,风吹过指骨,挺冷,他就在路边等红灯的间隙和宋再旖聊了一个来回。


    【我想吃什么都可以?】


    【理论上是这样的。】


    【多远的店都可以?】


    “让你点菜就点,哪儿这么多问题呀,就算是想吃一只猪我明天也给你杀来行不行啊贺庭周。”这一条是她发来的语音,一开始点播放系统默认的是扬声器,断断续续地外放在周围疾驰而过的车声和呼啸的风声里,听不太清,贺庭周索性切换成听筒模式,搁耳边,听到最后三个字,她叫他名字的那三个字,脆生生的,带着不满和笑,仿佛咬着他耳朵在说。


    她那儿的背景音也不算安静,能听到一些欢声笑语。


    但贺庭周没有多问,只是在绿灯亮起的前一秒,打字回:【一只猪就算了,你给我带个猪肉馅的包子吧。】


    按发送,然后没有再管那头回了什么,手机放回口袋,转把拧到底,骑过十字路口,穿梭过热闹街头,视野里高楼渐渐少,路面慢慢冷清的时候,也就到了翡禾公馆地处的近郊。


    方圆百里亮着灯的人家不多,稀稀落落几户,连排别墅像是黑夜中沉睡的巨兽,无声无息划分界限,阻止着一些不属于这里的人的进入,贺庭周在门卫那儿做了登记后才被放行,从北门往里,又


    花了十分钟才找到27栋。


    这家倒是灯火通明。


    贺庭周把头盔摘了,搁在车后座,最后确认一遍订单地址,然后走到门口,透过最外面那层栅栏,看见庭院里修剪得当的罗汉松,在寒冬依然常青,看见再里边些停着的几辆豪车,稍抬眼,大门两侧的全景落地窗也毫不避讳地敞着帘,能看见里面橙红的真火燃木壁炉,璀璨的水晶吊灯和走来走去的几个家佣。


    他摁了两记门铃,等了不到一分钟。


    很快有家佣小跑出来迎他,从大门到栅栏,一道门在他眼前被推开,别墅里的热闹就泄露一分,直到那一处的光景全部进了他的眼,看起来是在举行一场家庭聚会,温馨得近乎刺眼。


    曾经他也这样幸福过,现在却像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


    贺庭周自嘲地扯一下嘴角,然后等家佣到面前,他直接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让她签收一下订单,家佣闻言也不多语,应该是得到了主人的吩咐,字签得挺麻利。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任务完成得顺利,贺庭周不再停留地转身要走,可紧接着的下一秒,他听见开着门的别墅里传来一阵笑声,而后是一道听着耳熟的女声,一道十多分钟前还给他发过语音的女声。


    “Kiwi,不许再咬我的鞋带听到没有!”


    脖颈被冷风吹得有些僵冷,头回得因而麻木,贺庭周看见了那个时候因为教训狗而走到落地窗前的宋再旖。


    她还穿着白日里那身衣服,但头发没再扎着,松松散散地披在肩头,像是在自己家那般放松,左手还端着一小块提拉米苏,一人一狗,怒目对视着,场面有些滑稽。


    而到了那一秒,脑海里开始慢放起自己来送的那束花的细枝末节,后知后觉地记起那束花中间夹了一张卡片,记起上面印着的烫金字是——


    祝沈听择生日快乐。


    这栋别墅的主人姓沈,宋再旖也在这。


    所以,翡禾公馆27栋是沈既欲的家。


    ……


    这个认知像是一记闷棍敲在他头上,脚步再也不能挪动,近乎自虐地站在原地。


    一口气刚从唇间呼出,就因为极低温而迅速化成白雾,模糊了贺庭周的视野,十几米之外的景象却看得越发清晰。


    他看着宋再旖不跟那只杜宾计较了,转头朝餐桌方向去了,手里的提拉米苏没吃几口就被她丢弃在一边,对着满桌子佳肴寻觅起新欢了,挑来挑去捻了两片牛肉,吃得津津有味,没分神,没回头,自然不会看见一个站在寒夜冷风里的他。


    他看着与此同时从楼梯慢悠悠踱下来的沈既欲,一手插着兜,一手在回消息,比平时更懒散点,走到宋再旖身旁的时候也刚好回完,手机放进裤袋,特别自然地捏了一下她的脸,惹来宋再旖一记白眼,手臂上也挨了一记打,可他就这么笑了,一副甘之如饴愿打愿挨的样子。


    他看着别墅里两个女人倚着沙发背在谈笑,而沙发另一端,两个男人坐着,偶尔聊天,更多时候在注视她们。


    他看着那道厚重红木门终于在他眼前阖上,彻底隔开两个世界。


    ……


    贺庭周适时想起今天下午沈既欲离开医务室前最后撂的那句话,他说:“所以贺庭周,千万别搞不清你的身份和位置。”


    当时听不以为然,此刻却如同一剂毒药,开始在他的血液里发作,锥心蚀骨。


    ……


    在别墅里举杯的时候,贺庭周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发现微信里只有方念萍五分钟前发来的两条,问他送到了吗,以及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而他不久前发出的那条早饭想吃包子的消息又一次石沉大海,没得到任何回复。


    在空旷小道上站到第七分钟的时候,他重新编辑了一条微信发给宋再旖:【算了,我自己买吧,你别早起了,多睡会。】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22章 SEV生病的小狗


    可是第二天早上宋再旖还是给他带了包子。


    全市鼎鼎有名的那家老字号,肉馅素馅的都买了,也还热着,打包袋里挂满壁的水蒸气就和那时教室里虚浮的热闹一样,离早读开始还有三分钟,多的是人照常趁这时候补作业,她也照常从后门进,目不斜视地往自己座位走,偏在经过他桌子旁停那么一秒,抬手将东西放到他桌角,全程没有说话,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对视,自然没有惹人注意,甚至连他的同桌都浑然不觉。


    他也只能看见她的马尾在脑后轻轻晃着。


    直到老师进班,组织各排开始收作业,贺庭周作为他们那一排的组长,起身,从后往前,依次收到宋再旖旁边的时候,她把练习册、试卷摊开在桌上,一副随拿随收的样子,五秒钟内打了两个哈欠,看样子挺困的,而后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存在了,微微侧头,看他一眼,撑着下巴笑了笑。


    指尖因而麻了一下,很像昨晚在冷风中长久伫立的后遗症,可贺庭周知道不是。


    身后有同学借过,他不得已向前走一小步,宋再旖见状也配合地往位子里靠了靠,给他腾地,可两人的手背还是不经意相碰,等同学走过,她还处于头脑发昏的宕机状态,没动,而他退后一步,收回手的同时收走她的作业,低头说了句谢谢。


    ……


    早读过后,运动会继续,开到第二天,热潮分毫未减。


    操场上的加油呼喊就没停过,哪怕百米之外的教学楼依旧听得清晰,发令枪间歇响起,所有人好像都在不遗余力地挥霍青春,但这其中并不包括宋再旖,她昨天晚上在翡禾公馆待到很晚,今儿又起了个大早去排队买包子,困得不行,所以哪也没去,连帽衫一掀,蒙头在教室补了一上午觉。


    临近饭点自然醒,睁眼就看到身旁坐着的闻栀,教室里除了她没有第三个人,特别安静地做着题,一小半脸被窗边阳光照着,细看其实她的睫毛很长,五官长得也并不难看。


    闻栀意有所感她的目光,停了笔偏头,看向她,问她是不是被自己吵醒了。


    宋再旖说没有,然后伸着懒腰坐起来,揉揉脖子,过了几秒指着闻栀面前的试卷说:“这里不对,题干写了是做匀速圆周运动,向心力只改变速度的方向,不改变速度的大小,所以动能是不变的。”


    闻栀闻言又重新审一遍题,忙不迭地改正,改完,又听见宋再旖在耳边哑声问她怎么在这,没去看比赛吗。


    “嗯,我不是很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说着要当她朋友,却对她的喜恶一无所知,因此宋再旖立马接着她的话问出这么一句,手肘撑桌歪着脑袋注视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闻栀却长久地不作声。


    因为不可能被满足的期待就不应该存在,这是妈妈从小用一个个事实言传身教给她的。小学六年级那会儿班里很风靡一种进口夹心软糖,她也想尝尝,可妈妈只会以太贵了为由打发她去写作业,还说你要好好学习,这样以后长大了才可以想吃多少买多少,到了初中,同学间开始传阅一些杂志,她有时放学路过报亭会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两眼,但最后还是以被妈妈拉走告终。


    ……


    而宋再旖依然很耐心地在等着她。


    又过片刻,闻栀微微垂眼,轻声说:“我之前对琵琶挺感兴趣的,因为隔壁邻居姐姐就是少年宫教琵琶的老师,我跟她学过一段时间,不过后来她搬走了,我就没再继续学下去。”


    “那现在呢?”


    闻栀摇头,意思是没有。


    宋再旖对她的反应有些不认同,可话到嘴边变成始料未及的一个喷嚏,她下意识地扭头看两侧窗户,却发现早都关严实了,前门后门也阖着,无风也无尘,至此没多想,只当自己穿少了,想着让黎嫣下午来的时候给她捎件外套。


    但下一秒闻栀递过来两个暖手贴,“给你。”


    宋再旖看向她,四目相对,透过那层厚厚的镜片,她看见闻栀的瞳孔,看见那里面的自己,突然就觉得上个问题的答案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倘若闻栀真不想说,那她就自己找。


    ……


    下午比赛开始前,宋再旖去校门口接了黎


    嫣。


    每周四下午是联高的校本课程时间,黎嫣向来嫌无聊,刚好听说一中这几天在开运动会,就诹了个理由请假出校,打车来了这里。


    因为看过一中对附中那场篮球赛而对一中心心念念的人,觉得一中比联高有趣多了的人,从跟着宋再旖出现在操场边,就引起不少口舌的讨论,成了继聂书迩之后第二个宋再旖的“女朋友”,比宋再旖更不好惹的一张臭脸,反而看起来跟她莫名更配,闲话越传越不受控,以至于不到十分钟就传到了先前那位“正宫”那儿,聂书迩很快杀到看台,拎着两杯奶茶。


    结果一看到黎嫣人就傻了,黎嫣看见她也是愣了下,宋再旖眼瞅这局势,挑眉笑道:“呦,认识?”


    黎嫣随后也笑了,“岂止认识,差点就变成一家人了。”


    “哦?”宋再旖来了兴趣,是真没想到这两人还有这关系,开了环的可乐罐提在手里慢慢晃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黎嫣瞄一眼聂书迩,见她仍没反应,就思索两秒,言简意赅地告诉宋再旖:“她小叔上个月准备要和我姐订婚,不过两周前反悔了。”


    说完,她还补一句:“我姐你认得的哦。”


    宋再旖点头,心里不禁感叹黎嫣姐姐也是个苦情人,初恋被骗,临到联姻又被男方悔婚。


    “为什么反悔?”宋再旖问。


    “谁知道?只说不合适。”黎嫣说着这话时,目光转向聂书迩,意思是想让一直沉默的她也说两句,站在前婆家的角度。


    可聂书迩接收到讯号后也只是扯唇笑笑,说不知道,“我跟小叔不算熟,他的事我很少过问。”


    “是吗?”黎嫣听到这话倒是有些疑惑地皱眉,“那我怎么感觉订婚宴上他对你挺关……”


    但话没说完,被聂书迩打断:“黎嫣,你喝茉莉奶绿吗?”


    宋再旖别头看了她一眼。


    黎嫣跨半个城过来刚好有点渴了,就没推拒,道完谢,接过,撕开吸管包装,用力戳开塑封膜的“噗呲”一声刚好和操场上发令枪响重合,注意力一下被勾过去。


    这会儿开始的是高二4×100接力。


    八个跑道,刚好截至前八个班为一组,七班在靠外第二道,原本这个项目贺庭周也报了,但因为前一天的意外班主任说什么也不让他再上,临时换了个人。


    沈既欲也没参与。


    但比赛依然蛮有看头,无关一些人,只因为场上胜负难舍难分,那一分钟看台的话题紧紧围绕比赛,可等比赛结束,又变回了她们三个。


    天仙不常见,如今他们学校却一下降临三个,有交友圈广一点的能认出来那个穿棒球服的女生是黎嫣,也算联高有名的一号人物,脾气挺爆,光是坐在那里,就能感受到她和旁边两人气质的明显差别。


    可三人的交谈却又是那么融洽。


    宋再旖的可乐很快喝完,她随手拨了拨耳侧的碎发,随口关心起黎嫣的追人大业,哪怕是在旁观者清地悟到了陈迟颂心里头有人,也没法劝黎嫣一句回头是岸。


    在她看来感情这事,还得自己撞了南墙才能回头。


    聂书迩因这一八卦而饶有兴致地看向黎嫣,黎嫣咬着吸管的唇一下松开,眼睛仍平视着前方,一波接一波的人在看台走动,无数道目光为她停留,偏偏没有她最渴望的那道,从来没有,她似叹似苦地笑了笑,“还能怎么样,原地踏步呗。”


    她死缠烂打,他无动于衷。


    四周仍旧闹哄哄的,后面几个男生不知道说到什么笑声震耳,宋再旖拍拍黎嫣的肩膀以示安慰,这时聂书迩突然问:“值得吗?”


    她咬字难得的轻,不是用看热闹的那种心态在问,宋再旖听得出,因而侧目睨她一眼,黎嫣自然也听得出。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黎嫣摇头答:“我只知道我不甘心。”


    聂书迩听完,过两秒,抬起手里那杯奶茶,杯口微微斜向她,意在隔空朝她碰杯,如果两人前一刻还只是因为家里名存实亡的一段联姻而扯上关系,到这一刻,却好像达成了某种精神上的共识。


    宋再旖理解不了这些,就没吭声。


    但显然黎嫣没打算放过她,凭什么自己那点心事在她面前全部透明,于是问:“你昨天晚上发那条朋友圈什么意思?”


    “就文案写的那个意思,”宋再旖又拆一袋蓝莓干,朝左问聂书迩要不要,朝右问黎嫣吃不吃,“很难懂吗?”


    聂书迩没要,开始站队:“体谅一下我们差生语文不好,那我也想请问宋老师,p4那张live图最后两秒闪过的男子四百米奖牌是起到什么作用呢?承上启下?欲扬先抑?”


    黎嫣倒是接了,边吃边顺着问:“别告诉我奖牌是姓沈的。”


    聂书迩给她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黎嫣就笑,“那看来是起到欧亨利式结尾的作用。”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宋再旖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手肘搭在膝上,扶着额,“谁说你们语文差?我看挺好的,理解能力也满分。”


    聂书迩淡淡地嘁一声,又想到什么,问:“沈既欲人呢,今儿一天没看见他。”


    “你想他了?”


    “拉倒吧,全校女生对他朝思暮想都轮不到我想。”


    “那他刚转来的时候你还说对他挺有感觉。”


    宋再旖撂话也快准狠,聂书迩为此噎了下,“……见色起意人之常情好吧?再说,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你们俩有关系。”


    “我和他的关系妨碍你了?”宋再旖反问,一脸你们要追要爱请自便的意思。


    “啧,不是一码事。”


    聂书迩觉得自己跟宋再旖扯不明白,索性闭嘴,原以为这话题结束了,宋再旖却转而回答起她上面那个问题了:“沈既欲今天没比赛,就请了个假,办签证去了。”


    “又要去哪儿野了?”黎嫣问。


    “俄罗斯,他打算寒假去滑雪。”


    “今年怎么去俄罗斯了?”


    宋再旖耸肩表示“谁知道他,少爷的心思你别猜”。


    “那你去不去?”


    “不一定。”宋再旖嚼着蓝莓干,脸颊徐徐在动,一副懒得要死的样子,“看情况。”


    ……


    看沈既欲到时候给她开的条件诱不诱人。


    沈既欲是爱玩一些极限运动的祖宗,跳伞深潜攀岩都玩过,每年寒暑假总有一周的时间不在国内,且多半是很难联上的,因为他不是在海底,就是在冰川边,玩得疯,手机没空看,消息全是她代为转达的,相应的,作为回报,他请她泡温泉,请她追流星雨,请她吃最正宗的高山三文鱼。


    有一年寒假他抽风地迷上了Paintball,为此特意飞了趟纽约,宋再旖顺道跟去了,想着全程有大少爷报销,打算把她看中但国内一直没货的那条裙子买回来,结果没想到碰上当地流感爆发,她倒是幸免于难,从小到大很少生病的沈既欲反而中招了。


    前一天还在射击场不可一世的人,现在躺床上闭着眼,高烧到三十九度半,一副惨兮兮的小可怜样儿,宋再旖戳戳他手臂叹笑说沈既欲你也有今天啊,他懒得理她,她喊他起来吃药,他也不应,她就把水杯往床头一搁,威胁他说要是不吃她现在就订机票走,不会有人管他了。于是房间安静了那么几秒,沈既欲终于有了点反应,睁开眼看向她,嗓音哑得厉害,说:“行,你走吧,别管我,别待这儿。”


    不然就她这抵抗力,早晚也得被传染。


    但是宋再旖怎么可能走。


    她非但没走,还陪着沈既欲去医院挂了号输了液,国外食物大多高热量油炸,他生着病不能吃,她就跑去中超买小米买生姜,给他煮粥熬姜汤,他病了几天,她就没日没夜地守了几天,以至于后面回国的时候,许挽乔见着俩孩子,挺惊讶,挺心疼,问他们去哪挖矿了,都瘦一圈。


    宋再旖就笑一笑,回答许挽乔说矿没挖着,倒是捡着一只生病的小狗,费了不少心思照顾,所以瘦了。


    她说这话时没往沈既欲身上撂一眼,说完,才转头看他,反问他一句对吧。


    就这么被问到的沈既欲也本能地侧脸,看她,极为短暂的一个对视,他又很快地低下脖颈,摸着耳朵嗯了一声。


    第23章 SEV一包糖


    沈既欲是在运动会闭幕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出现的。


    那时全校师生都在主席台前边站着队,只有他,双手插着兜从操场口走进来,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一点也不急,甚至来之前还在校道上碰见黎嫣了,两人打完招呼,他还有闲心给人指一条路,让她去便利店坐着等,别吹感冒了。


    等到终于在高二八班方阵里站定,旁边周时胥问他现在还来干嘛,马上都放学了,沈既欲微抬下巴,朝着某个不算明晰的方向轻点两记,回他说来接人。然后周时胥就懂了,多的没问,天色渐暗一些的时候,祝贺运动会圆满落幕的横幅拉起来了,台上领导发言也接近尾声。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黎嫣终于在便利店里等到宋再旖她们放学,招手叫她名儿的声音挺高调,宋再旖说她倒是会挑地方,找了个又暖和又不会饿着自己的地方,黎嫣就摆手笑,说:“得了吧,你们学校真够大的,我转了一半差点迷路。”


    “那你……”


    “路上碰见沈既欲了,他让我来这儿的。”


    “哦。”想着这人什么时候变这么热心了,却没继续问,顺手从货架上拿一包糖,但走两步又停住,转身放回去,眼见这一幕的聂书迩问宋再旖怎么不要了,她说:“留肚子吃晚饭。”


    “一包糖能占多大地儿。”黎嫣笑着搭腔,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在见着沈既欲的时候。


    这人后一步下楼,却比她们先到校门口,像是收到了某条讯息的指示,然后照做不误,今天来学校走过场,所以连书包也直接没背,就那么站着,等着,右手懒洋洋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光线微弱,勉强映出他的眉眼,明明长着一张万花丛中过的脸,却又自带一股强烈的片叶不沾身的气场。


    而他垂在裤侧的左手正拎着一包糖,一包宋再旖刚拿过又放下、同品牌同口味的糖。


    ……


    原来是这个意思,一包糖是不占肚子,两包就另当别论了。


    聂书迩没注意这些,心思全在找晚上去哪吃饭,一会儿问宋再旖吃不吃土耳其菜,一会儿又问黎嫣火锅怎么样。


    黎嫣回过神,说:“就火锅吧,天冷吃点热的,这附近好像有一家新开的野生菌火锅味道不错,去尝尝?”


    聂书迩当然没意见,刚要问黎嫣那家店名,手指也已经预备在地图搜索框输入了,可抬头的刹那微微定住,两秒后下意识地将头侧向宋再旖那面,却发现她也正盯着不远处,眉心因为此刻看进眼内的画面而皱着,又下意识喊她一声名字,但宋再旖已经朝那走了。


    她拦不住。


    黎嫣这时察觉宋再旖的离开,问聂书迩怎么了。


    聂书迩缓缓放下手机,叹一口气,说:“救世主又去冲她的kpi了。”


    ……


    闻栀知道宋再旖有朋友下午要来一中,一起吃午饭时她的手机就不断有消息进来,但她回复频率不算高,偶然瞥到一眼的聊天界面里,对方白色聊天框占一大半,而发自她手的绿色框只有寥寥几行,也知道她基于骨子里的冷情疏离其实没有变,变的人是自己,因为她一次两次的关心而开始妄想奢求一些东西。


    午休过后没多久班上同学就说说笑笑又去操场看比赛了,宋再旖去接她朋友了,偌大教室从上午的两个人又变回只有闻栀一个人,她坐在原位把上午那张试卷写完,然后起身出教室。


    门一推开,凛冽冬风就一路贯穿走廊,往她脖子里灌,但她哪也没去,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走廊上,然后远远眺望此时格外热闹的操场,聂书迩宋再旖和她的朋友都在那儿,坐看台上,找起来并不费劲,都肤白,都漂亮,午后阳光也偏爱她们,洒落发梢,三人像是发着光。


    真美好的场景。


    闻栀看到眼睛微微发酸,同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迅速收视线,低头,哪怕明白隔了这么远,没人会知道她在看什么,在看谁,可还是不想让人有一分一毫的洞察。


    直到那脚步声停在她身后,那人叫她名字。


    闻栀转身,发现是贺庭周,他来传话说英语老师有事找,让她去办公室一趟,闻栀应下后他又问她怎么站在这里吹风,她就以试卷做久了,出来清醒一下为由回答他。


    贺庭周听着不置可否,只在临走之际转头对她说:“现在教室没人睡觉了,你可以开点窗户透气,走廊风大,还是别久待比较好。”


    然后他就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徒留闻栀手脚发僵地杵在原地,没想到贺庭周看见了,没想到自己那点呼之欲出的心思会被人窥见、看穿。


    后来英语老师找她的谈话也没怎么听进去,放学出校门时也有些心神不宁,以至于无心撞上一个人,她反应过来后立马道歉,那人却不依不饶,看模样也是学生,但明显不是一中的,那就只能是旁边技校的,嘴巴自然就不干净,也不讨理,只骂骂咧咧地质问她走路不长眼吗,差点把他手机撞飞,摔坏了她赔得起吗诸如此类的话,一边说还一边嫌弃地拍自己衣服,仿佛嫌她寒酸嫌她衣服脏破,这一刻精神凌辱比脏话更甚,更何况这还是在一中校门口,周围有不少同学来往,熟悉的,陌生的,每一寸目光停留都让闻栀无处遁形。


    她张了张嘴,刚想再次辩解自己不是故意的,就在这时,左边肩膀突然搭上一只手,力道不大,却把她吓得抖了抖,条件反射地撇头去看,就看到宋再旖半个侧脸,紧接着她身上那股淡香随晚风送至她鼻间,无形有种安抚意味。


    “她说了三遍对不起,你是耳朵不好还是听不懂?”


    宋再旖没有看闻栀,只盯着那男生,不存在谁比谁矮,目光相接,她的眼神挺锐,也很冷,没有笑,“要是前者,我建议你左拐去医院治,要是后者呢……”


    说着抬手一指校门,“现在就可以进去,一中有的是老师教你。”


    这场面这情形,男生看呆两秒后无可免俗地问她一句你是谁。


    宋再旖压根不答他,拉着闻栀就走,男生还想追上去,但没走出两步被拦住,又是一张陌生面孔,只不过这回面前的人比他高了近一个头,单肩挎着书包,眉眼淡漠地提醒他:“同学你耳机掉了。”


    男生不得已停下,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扭头看,却只看到空荡荡的盲道,哪有他耳机的踪影,再伸手一摸,耳机正安安稳稳躺在口袋里,顿时有种被耍的感觉,因而猛地瞪回来人。


    贺庭周对此照单全收,在他又想开口之前先俯身堵他的话:“行了,别没事找事。”


    七个字,平静又凌厉,男生在外面没少混,形形色色的人也没少见,到这会儿自觉气势上莫名输他一截,权衡两秒后指着贺庭周的鼻子撂一句神经病,就真的没再向前一步。


    ……


    宋再旖把人领过去的时候,聂书迩隔着一米就和闻栀打招呼,然后不等黎嫣问,主动给她介绍,“这宋再旖同桌……也是朋友。”


    黎嫣听到这话习惯性地打量闻栀,而后屈两指晃了晃和她打招呼,嘴角虽然有笑,但这时人与人之间有形的无形的阶层观念开始作祟,闻栀能感受出来,宋再旖也能,因此朝黎嫣投过去一眼,黎嫣眼里的傲气才缓缓一收。


    聂书迩在旁边看着,然后笑了笑,问闻栀吓着没,闻栀咬着唇当下没吭声,她就继续笑道:“闻栀你听我的,以后碰见这种傻逼玩意,该甩两耳光就甩,别怕,别怂,出了


    事有人能给你兜着。”


    说着肩膀碰一下宋再旖,挑眉那意思明显是问她我说的对吗,宋再旖失笑:“少把你那套以暴制暴的理念挂嘴边,成吗?”


    聂书迩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喔唷,谁以暴制暴?你还说我呢,你不是也打了李慕……”


    不过话止于此,她缓缓弱了声息,仿佛说了些不该说的,宋再旖看她,旁边沈既欲也因她这一句放了手机看她,只有闻栀仍低着头,没看她,可攥着书包带子的手愈发紧。


    黎嫣接着问宋再旖打了谁。


    她没在场,不知情,这对她来说实在是稀奇事,甚至其实当初高二很多人也都是这反应,觉得平时连喜怒都懒得摆脸上的一个人,平时对无关紧要者不会多看第二眼的一个人,居然会多管闲事,还不惜搭上自己的前途和名誉。


    挺不像她的。


    宋再旖淡笑着说没谁,而后直接把话题揭过,说吃饭去吧,揽着闻栀肩膀的手也没松,闻栀因此抬头,望向她的目光充满疑惑,宋再旖说:“一块儿吧。”


    ……


    后来聂书迩还把贺庭周也叫上了,他拦男生那一下宋再旖背对着可能没注意,但她看得清楚,说起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回轮到黎嫣开口问她这又谁,聂书迩想了想答:“我们年级第一。”


    话落,有人嗤笑了一声,挺轻,挺不屑,不过转瞬淹没在车来车往的喧嚣里。


    叫的车也很快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火锅店去。


    进点刚过六点,工作日却因新店开业而依旧火爆,服务员就给她们拼了个大桌,黎嫣请客,自然是她主导点菜,先问一圈在座的有没有忌口,聂书迩说她不怎么吃动物内脏,黎嫣有些遗憾地说行,默默把牛杂双拼删掉,沈既欲不挑,贺庭周也说都可以,视线轮到闻栀那儿,她摇头,意思是没忌口,黎嫣心里差不多就有数了,准备下单,宋再旖在这时候开口:“锅底你备注一下别放姜片吧。”


    黎嫣愣了秒抬头看她,“你不吃生姜?”


    然后询问的目光又投向沈既欲,发现他也正朝宋再旖瞥过去一眼,像是和她没差地得到了一个颠覆认知的答案,但他又很快收视线,似乎想通了,低头继续拆碗筷的包装,拎热水壶消毒。


    贺庭周打字的手部动作缓了几秒。


    而宋再旖没多解释,只点头嗯一声。


    店里虽然人多,上菜速度倒还算快,一道接一道陆陆续续地上桌,快要齐之前服务员端着六份蘸水过来,有鲜辣的有不辣的,各一半,问他们怎么分。


    闻栀因为长痘要了一碗没放小米辣的腌菜膏蘸水,聂书迩是辣椒脑袋,没客气地拿了辣的,黎嫣也拿了上面一层红油的。


    剩下一份鲜辣,两份不辣。


    贺庭周先动,可是他刚放到面前一秒,就被沈既欲起身端走,问他一句“伤口想发炎吗就吃辣”,边说,边和桌边剩下两碟没什么区别的不辣口调换,同时将那碟铺满辣椒面的蘸水往自己面前一推,再然后把终余的那份腌菜膏蘸水给宋再旖递过去。


    一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到贺庭周都怔住,还没说话就这么被沈既欲安排了,快到宋再旖十秒后才反应过来,回味琢磨着沈既欲刚对贺庭周说的那句话,缓缓侧头看他,打破一桌沉默:“你不是也不爱吃辣?再点一份呗。”


    沈既欲重新坐下了,“少吃点没事。”


    ……


    菜也在这间隙上齐了。


    乌鸡汤底煮开后沸腾着香味,里头确实没放姜片,枸杞红枣倒是放得多,服务员见这一桌围坐的男男女女年龄看着都不大,搭在椅背的除了他们脱下的外套,还有书包,揣度着该是学生,但一个两个给人感觉又很早熟,烫着菜,聊着天,有种金玉堆里养出来的松弛感,也算是独一份。


    吃菌的注意事项无需多说,沈既欲只让服务员帮忙茶壶里添点水。


    聂书迩是真饿了,下午后来她被抓去替补参加了个班级拔河,虽然两场就败,但还是费她不少力气,也不顾淑女形象地埋头吃着,但就这样还能搭上黎嫣的话题,过了会儿又抛给宋再旖,贺庭周,一桌或深或浅、或主动或被动有交情有关系的人,在整个大堂的烟火气中微妙地形成一个圈儿,谁和谁都能聊上两句,只不过闻栀相对沉默,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头脑一热地答应宋再旖来这,她现在明明应该在家淘米热菜等妈妈下班。


    低头想着,一筷牛肉放到碗中,身旁宋再旖让她多吃点,聂书迩也搭腔:“是啊,闻栀你太瘦啦,抱起来都硌骨头。”


    宋再旖扭头看她,“你抱过?”


    聂书迩就愣一下,然后挑眉笑一下,“抱过,怎样?”


    宋再旖收回筷,说不怎样你挺牛,说完想喝口水,拿起来才发现杯里已经空了,而刚要倒,旁边沈既欲已经顺手接过她的茶杯,倒水,满上,再推回她手边。


    两人对视一眼。


    他同样斜额示意她也多吃点,嘴角还斜着淡淡的笑,眼睛顺势从上到下在她身上飘了两秒,宋再旖当即明白他的意思,桌下的腿没忍住去踢他,刚发出不轻不重的一点动静,膝盖就被他一手按住,她动弹不得,宋再旖只能瞪他,对面黎嫣看过来问什么声音,她才不得已别头。


    聂书迩也听着了,咬着筷子抬眼,目露探究。


    就这档口,身后不远处突然“呲啦”一声椅脚后撤与地面摩擦的刺响,这一下直接盖过宋再旖想要打马虎眼的第一个音,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可也正是有人起身的这一下,在那桌和她们这桌之间的过道上,恰好经过一个服务员,端着满满一扎鲜榨玉米汁,还冒着热气,猝不及防地被这把向后推开的椅子撞到腰,整个人身子往左边歪,手里玻璃壶没拿住,那时宋再旖刚巧是服务员正前方的人,眼看那扎玉米汁就要朝她泼来。


    全场有两三秒的低呼倒吸,聂书迩紧张地喊一句再旖小心,宋再旖也想躲,也能感觉到手臂被沈既欲扯了下,可惜这下没能把她拉过去,她的身子跟着晃了晃,仍在即将受害的范围中,可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突然被另个方向的另一股力更重地一推,屁股离了凳面儿,整个人直接往沈既欲身上栽,他眼疾手快地托住她,将她护进怀里,而满扎玉米汁就在这陡然空出的间隙中滑过一道弧线,玻璃壶也从服务员手里脱离,砸在地上,玻璃四溅,汁水淋漓,满目狼藉。


    缓几秒,宋再旖后知后觉地回头,就看到闻栀皱着眉,推她的那只手因为没来得及收回而被烫得通红一片,白色毛衣被玉米汁染了颜色,浓稠汁液正顺着她的手臂湿哒哒地往下滴。


    手背还有道小口子,泛出丝丝血珠,看样子是被飞起的碎玻璃划伤的。


    因为自己毫无征兆起身而惹祸的那人懵了,服务员也懵了,沈既欲和贺庭周反应来得都还算快,一个去找大堂经理要碘酒纱布,一个往门外药店去买烫伤药膏,宋再旖扶闻栀往洗手间走,水龙头开到最大,对着烫伤的地方冲了又冲,却无法避免伤口,凉水刺骨,同时刺着伤口,让闻栀眉头越皱越紧,下嘴唇也咬着,但愣是一声没吭,没喊痛。


    宋再旖问她是不是很疼,闻栀说还行。


    她一向都很能忍的,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从洗手间回到桌边的时候,碘酒纱布买来了,烫伤药膏也拿来了,出了这档子事,经理作为商家难辞其咎,也急得不行,又是道歉又是提赔偿,但全浮在言语层面,翻来覆去地说,宋再旖听的烦,手上动作没停,而后猛地一抬眼,朝他甩冷冰冰的两个字:“闭嘴。”


    经理被她眼里风雨欲来的愠怒唬到,瞬间没声儿了,只能干站桌边,旁观宋再旖帮闻栀消毒,涂药,包扎,一套流程老


    练利落,所有的做完才重新看回他,那眼里明晃晃是“现在可以聊聊了”的意思。


    可没等她站起来,肩膀被沈既欲轻轻按住,他偏头让她坐着别动,然后说:“歇会,我来处理。”


    第24章 SEV我的和你的


    宋再旖点头。


    沈既欲去处理这事儿的后续了。


    他跟着经理离开的背影透出一股冲天的没完意味,不过十七岁的年龄,应对起这些却从容不迫,游刃有余,顾客的失,服务员的错,店家的责,他一一讨了说法,最后结果就是不仅帮黎嫣免了这顿请客的钱,还替闻栀要到了一沓蛮厚的医药费,连着那瓶碘酒一块儿交给她时,闻栀伸手刚要接,有人就已经先她一步替她拿了,放进她书包。


    沈既欲因为宋再旖这一举动看她,而后又徐徐转向闻栀。


    发现闻栀也正望向他。


    两人继昨天中午在食堂之后的第二个对视,这次闻栀没回避,迎着沈既欲浓烈的打量目光。


    ……


    万幸的是,闻栀伤的是左手,对生活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可是宋再旖说什么也要送她回家,闻栀拗不过。


    六人分别在店门口,沈既欲目送宋再旖和闻栀上了一辆公交车离开。


    夜幕深重,映在窗上的街景斑斓,两旁路灯都因车辆颠簸而被拉成流线,勾勒着此时穿梭在车厢里的两道人影,宋再旖刷完卡,一手拎闻栀的书包,一手拉着她,找了个后排的位子坐下,肩挨着肩,耳语着。


    公交很快驶出他的视野,沈既欲收回眼,转身要走时看见此时仍站在店外台阶上没动的贺庭周,愣了下,然后笑着问:“怎么,是要我送送你?”


    贺庭周见他看过来,也笑,然后下台阶,一级,两级,边走边说:“送我就算了,我们俩不顺路。”


    “你怎么知道不顺路?名品壹号不远。”


    这句话成功让贺庭周脚步一顿,沈既欲八风不动地注视他,可也仅仅顿一秒,贺庭周继续低头往下,“我们俩不熟。”


    沈既欲认同地耸肩笑了笑。


    “宋再旖朋友挺多的,校内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


    贺庭周慢慢从俯视到平视他,虽然下了台阶,两人之间仍有三步左右的距离,沈既欲依然无动于衷,贺庭周也不以为意,径自朝他走。


    走一步,说一句:“闻栀是一个。”


    不知出于何意而被特意提及的一个名字,由此想到今晚火锅店里发生的事,沈既欲眉心微动。


    “我算一个。”


    朋友,一个遥远又亲近的身份,她朋友成群,正数倒数,他大概都在中间的位置,进一步很辛苦,退一步舍不得。


    “还有黎嫣这种你们校外那圈儿的。”


    最后一步,彼时路口绿灯放行,车流带起一阵烟气和寒风,贺庭周终于站到沈既欲面前,说最后一句:“你也是其中之一。”


    ……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也没有很久,因为绿灯还没变红,车还在过,沈既欲笑出来,问贺庭周说完了吗,贺庭周没有回答,沈既欲就直接视作默认,点一记头后抬手,贺庭周因此警惕地看他,他笑得就更懒,“怕我打你啊?”


    然后也不等贺庭周开口,仍旧我行我素地扯住他衣领,不轻不重地掸了几下,又眯眼瞧了瞧,才满意地说:“好了,干净了。”


    贺庭周问沈既欲到底想干嘛。


    “我想干嘛。”沈既欲放下手,插回裤袋,又变回那副懒到没边的作态,“我还能干嘛,当然是替再再关照一下她的朋友啊。”


    一个替字,一声再再,一句关照,就这样无需废话地将自己置于这场情感对弈的上风,意气风发地占据主导地位,贺庭周皱起眉,而沈既欲向前俯一点身子,挨着他耳畔继续道:“我以为昨天在医务室说得已经够清楚的了,贺庭周,你当了她多久的朋友,我又认识她多久。”


    也配拉他当一丘之貉。


    繁华街头的喧嚣并没有影响两人间这几秒的绝对沉默,随后黄灯开始闪的时候,沈既欲嗤笑一声,想说贺庭周也就这点隔靴搔痒的本事,但话没出口,贺庭周先说:“是,我比不上你。”


    红灯了。


    路面的涌动渐渐平息,贺庭周看着沈既欲,薄薄一层镜片折射着周遭闪烁的点点尾灯,镜片之下他的眼膜颜色有些淡,所以弱化眼底的笑,这样极度坦然的一句,是他但又不像他会说出来的话,仿佛经过了某种洗礼然后得出的彻悟,可沈既欲直觉这并不是他此番真正的落点,因为以退为进才是贺庭周惯用的伎俩。


    果然,两秒后贺庭周峰回路转地说道:“但总有人可以。”


    沈既欲就顺势问他觉得谁可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贺庭周不答反问,如同一场哑谜,沈既欲才刚刚拿到题面,而他已经手握答案。


    沈既欲保持着盯他的状态,听到这话缓缓点头,“行,那你最好永远别让我知道,这样我全部的精力就能都放在防着你,你想追宋再旖,门都没有。”


    狠话撂完,他的手机跟着响。


    拿出来那瞬间屏幕光映着两个人的眉眼,来电显示同时映入两个人的眼帘,沈既欲笑了,直视着贺庭周右滑接通,开免提,喂一声后宋再旖的声音从那头稳稳地传过来,问他有没有看到她的校牌。


    “嗯,在我这儿。”沈既欲说刚吃饭的时候她随手摘了放桌上又不小心碰掉,被他捡着了。


    宋再旖明显松一口气,朝他说了句谢谢,扬声器里还断断续续传来她那儿公交到站的播报声,和一些衣服摩擦的细小动静,沈既欲问她到哪了,她说闵福路,还有两站。


    “注意安全。”


    “好。”


    ……


    电话挂断,宋再旖顺手点进微信,又是很多条未读消息,不记得什么时候加过的一个群里此刻热火朝天,在讨论年底去哪玩,都是一些人傻钱多没追求的富二代,说旅游无非是换个地方泡吧泡妞,她看了几行就点了退出群聊,页面一下清净,公交车也已经驶离中央商圈,车来车往人潮熙攘的喧嚣抛之耳后,心也一下静,于是想起沈既欲寒假要去俄罗斯滑雪的事儿,思索两秒,又给他发去一条消息,问他今天签证办得怎么样。


    然后往下滑,发现许挽乔十分钟前给她发来一条消息,问她对歌剧有没有兴趣,附带两张全英文门票,宋再旖扫一眼时间,是这周六,但剧目名字看都没看,她直接回说没兴趣,让许挽乔跟宋砚辞看去,结果许挽乔也直接发了个语音过来,挺不爽地跟她说宋砚辞又出差了。


    “你妈我现在跟守活寡一样。”末了,她还补这么一句。


    这趟公交不算重要路线,还是从市中心往外开,每一站下的人比上的多,到了这个时候,车内放眼已经空荡,宋再旖播着这条语音时又正巧经过一条隧道,视野很暗的情况下听觉就会敏感,所以哪怕宋再旖没有开扬声器外放,闻栀坐在她身旁,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许挽乔这号人物于闻栀而言并不陌生,在宋再旖被叫家长的那天见过,如果说宋再旖还只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娇艳裹在沾满青涩露水的花瓣下,那么,许挽乔就是一朵完完全全绽放的大丽花,美得毫不费力,脾气也辣,进门被年级主任告知叫她来是因为宋再旖动手打人,却反过头来质问年级主任宋再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干这种事,什么原因什么理由在座各位应该比她清楚,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宋再旖的问题,她这么优秀的女儿犯点小错怎么了。


    就是这样近乎无理的袒护,偏让几个校领导当场哑口无言。


    就是这样的许挽乔,让闻栀骤然


    明白了宋再旖身上那种随心所欲的淡漠劲从何而来——来自无条件偏爱的父母和可以兜底一切的家庭。


    她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命好,可她不羡慕宋再旖。


    也是那天下午,宋再旖跟她谈完,原本说着到车上等宋再旖的许挽乔去而复返,从口袋拿出一包纸巾,抽两张递给她,然后微微倾身,轻抚她的肩膀,说:“受委屈了吧孩子,别哭了。”


    宋再旖在旁边看了两秒,见她没有反应,就接过那张纸,伸手替她擦去眼泪,叹一口气,“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欺负你的是我。”


    因为她发现自己比谁都希望宋再旖过得更好。


    希望宋再旖永远无灾无恙。


    ……


    而语音播完的刹那,公交车驶出隧道,万家灯火重新洒满车厢,洒在宋再旖因为司机踩刹而微微晃动的发丝,空气里一股淡香,闻栀看着宋再旖唇角勾起,然后懒洋洋地抬手臂,举着手机放到唇边五厘米的地方,按下说话键:“……请问是哪两个人在巴黎度了快一个月的假刚回来,我才跟个留守儿童一样好不好。”


    说完松手,咻的一声,语音成功发送,宋再旖捋一下头发,与此同时沈既欲的消息回过来了,就九个字,挺符合他一贯德行:【都办好了,我的,和你的。】


    ……


    指腹在手机侧边徐徐磨着,就这么盯着这行字几秒,没笑,可眼睛比之前要亮,至少在闻栀的角度看来是这样的,屏幕也长久地亮着,在昏昧车厢里有如光源对于飞蛾的吸引力,诱使她尽量放轻自己的呼吸,不去惊扰宋再旖,然后稍稍侧头,如愿以偿地窥视到上面的内容。


    又在快要熄屏的那一秒看到宋再旖回:【我又没说要去。】


    上方那栏备注很快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十秒后,对方回复送达:【嗯,是我求你去。】


    宋再旖很轻地笑出声。


    闻栀一直觉得宋再旖笑起来特别好看,尤其两人刚变成同桌那会儿,宋再旖有时心血来潮跟她闹着玩,她躲避或是无动于衷,宋再旖都会手肘撑桌歪着头注视她笑一笑,平日波澜不惊的眉眼会弯,满身拒人千里的寒冰会化,亏得她当初还以为这是和李慕汀一样作弄得逞的笑,后来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大抵是盯她的视线忘了收敛,宋再旖意有所感地偏过头,问她怎么了,眼里唇角还有淡淡的笑,肩身覆着几缕今晚的月光,闻栀见状耳根倏烫,下意识地攥手,却也忘了自己的手伤着,当下猛地受力导致蹙眉闷哼,宋再旖听见这一细小动静立马锁了手机,放回口袋,然后握住她手腕抬起,又问她一遍怎么了。


    宋再旖的掌心很凉,是闻栀此刻唯一的感受。


    睫毛随着公交颠簸而颤一下,又随着缓缓到站而归于平静,头顶响起“曲南新村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好物品从后门下车”的播报声,闻栀把手轻轻抽出,看着宋再旖摇头说了句没事。


    两人下了车,闻栀在前面走着,宋再旖在她一步之后跟着,影子短暂相叠又分离,这附近一片都是老小区,入住的亮灯率很高,橙黄光晕照着每个晚归人回家的路,烟火气在冬日寒夜里愈显浓重。


    直到拐过第二个弯,闻栀慢慢停下脚步,转身,朝宋再旖笑着说她到了,宋再旖也就停步,仍和她隔着小半米的距离,把书包给她,让她回去后注意伤口别碰水,及时换药,闻栀说好,然后两人就这样莫名相顾无言了几秒,闻栀想说外面天冷,让宋再旖赶快回家,可宋再旖在她之前先开口,叫她名字:“闻栀。”


    闻栀的心跳莫名漏半拍。


    “今天,谢谢你。”宋再旖认真地说。


    能够像今天这样毫不犹豫奋不顾身护着她的人,除了父母,从前就只有沈既欲一个。


    现在闻栀是第二个。


    天气预报明日或将又是一场大雪,一场大幅降温,可至少今夜,此时还是月明星稀,万里无云,连寒风都没那么凛冽,吹拂过脸,闻栀很慢地眨一下被风吹涩的眼,吸一下鼻子,回道:“不用谢,你没事就好。”


    ……


    闻栀走进单元门,楼道的灯已经坏两天了,还是没人来修,她只能右手扶着墙慢慢走,到五楼的时候停下歇几秒,正好从矮窗往外看一眼,就看到那时宋再旖独自离开的背影,很薄,很瘦。


    今晚发生的所有都仿佛一场幻梦,只有左手的痛觉清晰。


    到家妈妈不出意外地发现她左手上包着的纱布,顿时紧张地问她出什么事了,她也没瞒,说是帮同学挡了一下热饮,烫的,换来妈妈沉默片刻,叹着气拉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拆开纱布,边拆边说:“你这孩子,要你瞎逞什么英雄唷,还好是左手,如果右手伤成这样,我看你明天还怎么拿笔,到时候影响了月考怎么办。”


    闻栀没吭声,由着她检查伤口,从始至终很安静的,直到重新上完药,她才动了动唇:“妈,你为什么就不能夸夸我呢?”


    夸我勇敢,夸我乐于助人,都行,总好过现在这样一句假设性的埋怨,总好过永远永远的打压和贬低。


    客厅彻底静下来。


    闻栀看着妈妈眉心皱起来,却还是低头继续说:“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你也只会让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可是我做错什么了?”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在入校之初受到莫名其妙的孤立和排挤,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要承受李慕汀那些人的言语凌辱和精神攻击,以此作为她们的消遣,供养她们的快乐。而更可悲的是,这些妈妈也知道,全都一清二楚,到头来却叫她放宽心,不用管,告诉她只要管好自己的学习就行,努力考上一个好大学就行。


    啪的一声,棉签被妈妈扔进垃圾桶,她没说话,起身往厨房走,没多久端出来一碗馄饨,搁她面前,才说:“对,你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我,全部都是我的错,是妈妈没本事,不能在你被欺负的时候给你讨一个公道。”


    “妈……”


    闻栀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当下怔住,但又被妈妈一摆手,堵回欲言又止,她深吸了口气,手往客厅墙上挂着的那张遗像一指,“你爸走得早,当初所有人都劝我别管你了,重新嫁个人去过好日子,可我不,我舍不得你,你还那么小,你口齿不清地喊我妈妈,所以我宁愿一个人养你,苦点累点没关系,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以为我忍心看到你被人欺负吗?我难道不想让她们跪下来向你道歉吗?”


    母女俩一坐一站,她越说越激动,闻栀的呼吸也愈发潮湿,唯有时钟一分一秒无声在淌,到最后话音落下,妈妈别开头,整理几秒情绪,重新指了指那碗馄饨,“等会儿要是觉得饿,就把馄饨吃了,不想吃的话就放这,明天我来收拾。”


    说完就带上门回房了。


    闻栀也没在客厅多留,端起馄饨往自己房间走,只是关上门的刹那,她就脱力般地背靠门板滑落,屁股着地,瓷砖很凉,很凉,手里那碗馄饨却还热着,皮儿有些烂,可能是在锅里焐了太久的缘故,拿汤勺的手细微颤抖,边吃,眼泪边往里头掉,哽音全被咽下,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那一缕惨淡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书桌一角。


    那儿放着两张照片。


    一张是个中年男人,正面对镜头局促笑着,眼角虽有皱纹,两鬓却还没花白,不过他这辈子早已定格,想白头也没有机会了。


    而另外一张,照片里女孩穿着校服,马尾高扎,巴掌大的脸素净却漂亮,是期中考试后宋再旖配合团委制作光荣榜拍的,如今展示期限过去,照片物归原主留作纪念,宋再旖不以为意,随手往桌上一放,被风吹落,然后被她捡了回来。


    第25章 SEV再再


    宋再旖没有再倒公交回去,出了闻栀家小区就在路边打了辆车,到家时沈既欲已经洗好澡了,坐在沙发边摊着试卷,刷着iPad,暖气也开上了,所以穿的家居服很薄,最上面纽扣解两粒,有种挺败类的斯文感,还挺新鲜,因此多看了他两秒,结果


    正好和他听见动静睨过来的那一眼对上。


    他就挑眉,嘴角也挑,笑嘻嘻地问她看什么,偏偏宋再旖最见不得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球模样,呛他一句要你管,说完往客厅走,左手腕挂着的购物袋随之淅淅沥沥地响,引来沈既欲第二个问题,问她买的什么。


    “想知道?”宋再旖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放,她站他坐,又是一记对视,她笑道:“那你求求我。”


    沈既欲秒接:“求求你。”


    宋再旖被哄满意了,大大方方地松两根手指,把袋子敞开了给他看,里头红的褐的两种水果,沈既欲问她是不是小区南门口那家生鲜店买的,她努着嘴点头。


    “一共多少?”


    “七十六。”


    沈既欲立马摆出一脸我就知道的小样,“下次带我去,打八折。”


    宋再旖也就懂了,忍住没翻白眼,笑着嗤他:“才八折,沈既欲你这行情现在下降不少啊。”


    初中那会儿,两人没少一起去水果店,沈既欲长得好,深得那些中年阿姨的喜欢,又特别会来事儿,所以每次都能连买带送一大袋。


    沈既欲因此看她,手肘撑膝,抬着头,挺认真地盯她,也不说话,搞得宋再旖心里莫名发毛,“……干什么?”


    他还是惜字如金,只抬手指了下购物袋,朝她勾手指,宋再旖鬼使神差地照做,然后注视着他接过袋子,从里面拿出几颗,放掌心掂了掂,问她怎么买这些。


    “想吃了啊。”


    “我不是问你草莓。”


    于是后知后觉看清他手里还有一颗猕猴桃,皱眉两秒,也回过神来了,啧一声,对他再一次的明知故问表示很不满,作势要把东西都拎走,被沈既欲按手止住,他笑了笑,也终于舍得站起来了,但这一下直接变成了他垂眼看她,顿时有种身高的压制感,宋再旖不由往后退一步,刚好给他让出一条去厨房的路。


    “行了,你去洗澡,我去洗草莓。”他说。


    宋再旖听他这话,也不客气,也乐得指挥他:“那你洗一半就行,剩下的我明天吃。”


    “知道了。”


    ……


    洗完澡出来,沈既欲仍在客厅沙发坐着,继续写他的作业了,水笔在指间漫不经心转着,一盘草莓也已经搁茶几上了,各个鲜红饱满,水光淋漓的,看着就很有诱人,所以宋再旖想也没想地朝沙发走,刚洗过的头发半湿不干地散着,走两步,顺着肩膀掉两滴水,停在茶几前弯腰时,又随着她俯身动作从肩头滑落,几缕蹭到沈既欲手背,湿湿凉凉的,偏偏始作俑者无知无觉,整个心思全在吃到了美味的草莓,而片刻后沈既欲动了动指骨,低声说:“先去吹头发。”


    宋再旖听见了,但没当即给反应,往嘴里又塞了一个才不情不愿地应下,起身时眼睛瞥到他手边那碟削了皮切了片的黄心猕猴桃,问他怎么样,酸不酸。


    沈既欲说很甜。


    宋再旖闻言点头,“那就好,我特意挑的这个品种。”


    “是吗,”沈既欲紧接着说,“我觉得不关品种的事。”


    他点到为止地说这么一句,然后没再多说一个字,可宋再旖也听出来了,听出他话里“甜不甜的和买的品种无关,而是和谁买的有关”这番儿意思,落地窗外月光皎洁,客厅里灯光明亮,他看向她的目光就更亮,像要往人心里看去,连呼吸都无意识一紧,这种感觉对宋再旖来说很陌生,因而不自在地别开脸,捋一下耳侧湿发,回:“哦,我先去吹头发。”


    沈既欲不置可否,只是笑。


    一直到进房间,吹风机通上电,轰隆隆的噪音盖过所有,手指拨过湿滑的发丝,才有东西可以抓住的实感,没那么虚了,一门之隔外的人和声也听不见管不着了,等头发吹到差不多干的时候,她又变回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了,抱着一沓习题册回到沙发边,抬腿踢了下沈既欲的小腿,示意他挪点位子。


    坐下后发现茶几上还多出来一杯热牛奶。


    宋再旖就斜额看沈既欲一眼,但他没看她,正跟一道数学题较着劲,这人努力起来也是真努力,不然再好的成绩都不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这道理宋再旖懂,所以很快收回视线,没有开口影响他什么,加上自个儿还有一堆作业没写,喝两口牛奶又吃了两个草莓,就点兵点将先点到物理卷子开始写。


    接下来互不干扰的时间里,两人各写各的,一室宁静,偶尔几句交流是宋再旖有道题怎么算都不对,她不得已碰了碰沈既欲的手臂,沈既欲扭头,她说:“你帮我看看这题。”


    那时两人挤在原本挺宽敞的沙发上,全因沈既欲左手边放着书包,宋再旖右手边搭着她的衣服,还堆了几个快递,能坐人的位置一下变小,就这么一递一接的动作,两人手肘碰到一块儿,宋再旖本能地要凑过去听指导,于是膝盖又挨着了。


    沈既欲看一眼卷子,再看一眼身旁的人。


    宋再旖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沈既欲就低头,回说没事,但题目看了半天,宋再旖撑着脸等半天,见他没反应,伸手拿第四个草莓,吃完,沈既欲才圈出其中一步,告诉她合力加速度错了。


    还真是。


    重新算了一遍,没什么其他问题后宋再旖翻页继续写,而沈既欲到家比她早,作业也写得比她早,到这会儿完成差不多了,笔往桌上一搁,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整个人往沙发背上靠,翘着二郎腿,失宠半天的手机在掌心转了转,上一秒优等生的苦学作风一瞬间消散,彻底恢复那个玩世不恭的大少爷模样了,惹得宋再旖别头,警告他玩可以,别影响她做作业,沈既欲就勾唇笑说哪儿能啊,手机仍保持静音状态,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紧做,好好做,别分心,宋再旖转过脸。


    可是写了没几题,她缓缓停住笔。


    刚才那么大一个人坐旁边浑然不觉,现在沈既欲抽离了,两人一个前倾,一个后靠,楚河汉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的存在感却莫名强烈起来,明明他说到做到的没发出一点声音打扰她,宋再旖却好像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拍打着她颈后那一小片皮肤,痒,偏偏能听见他打字时那丁点微乎其微的动静。


    ……


    “沈既欲。”


    于是五秒后,她出声,指腹磨着塑料笔盖。


    沈既欲回消息的右手没停,听到她叫他也没抬头,“嗯?”


    “帮我把数学讲义写了吧。”宋再旖说。


    沈既欲听到这话,打字的动作才倏地一滞,懒洋洋抬头,手机没锁,屏幕亮着,映出他似笑非笑的眉眼。


    他没立刻答应,而是问:“条件呢。”


    这种交易他们不是第一回 干,初中是惯犯,有时候是沈既欲打球组局结束晚了,作业来不及写,宋再旖就会顺手帮他写一部分,方便他第二天交差,当然她也没少让沈既欲帮她写英语卷子,她是纯懒,每次做完型阅读都特别容易犯困,不想写。


    反正就是礼尚往来,谁也不吃亏。


    宋再旖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看向他,“寒假一起去俄罗斯呗。”


    沈既欲就笑了,也盯着她,那笑带着一股很浓烈的“你可真有意思”的调调在,宋再旖也扯唇笑笑,抢在他开口前又问:“你帮不帮嘛?”


    就这五个字,用的是提问语气,听着却不是那么回事,对视三秒,沈既欲咔哒一声摁掉手机,问她:“哪张?”


    宋再旖早有准备地把讲义递过去,用笔指了下勾出来的题号,“不多不多,就这些。”


    “行。”


    然后客厅又只剩笔尖落在纸面的沙沙声,两人的肩膀又近在咫尺地抵着,宋再旖这回效率挺高,几门选科卷子写完,她端起牛奶喝了半杯,作业还没结束的人是她,这会儿悠闲捋发的人也是她,发梢水分早被吹干,柔顺蓬松,轻轻一拨,就从指缝出溜,有股清香随之散开来,沈既欲闻到了,偏头问一句:“换洗发水了?”


    又捻一颗草


    莓,宋再旖扬手递到沈既欲嘴边,意思是问他吃不吃,沈既欲摇头,她就点头:“我的那瓶用完了,等过两天休息了去买,今天暂时用的你的,没问题吧?”


    “没。”


    沈既欲说完,继续低头帮她写,宋再旖也撇额看一眼他做到哪儿了,她的字不是很娟秀的那种,小时候在少年宫练过一段时间行书,所以哪怕沈既欲在那张写着她名字的讲义上洋洋洒洒落笔,也一点都不显违和。


    就这么看了一会他做题,思绪跟着飘了一会,宋再旖问:“哦对了,沈既欲,问你个问题。”


    “你问。”


    “怎么想到去俄罗斯滑雪了?”


    不怪黎嫣对此有疑惑,她其实也挺好奇的,以往沈既欲去的都是加拿大瑞士这些滑雪胜地,用他的话说就是够烧钱的玩起来才够爽,现在却选择了滑雪不算出名的俄罗斯。


    沈既欲的注意力还在题上,仿佛到了重要步骤,听她这么问,笔没停,头没侧,先是不答反问一句“在哪滑不是滑”,然后顿了几秒,气定神闲地写完最后一步,他撂笔抬眼,缓缓接道:“主要想去摩尔曼斯克看看。”


    ……


    宋再旖没声儿了。


    花了几秒钟想起他这句话的来龙去脉,是今年年初的事,那时她在北江,沈既欲在南城,两人还处于断联状态,唯一交集是朋友圈,有时候她点完一个赞,没过多久就会接收到那个来自他同样点赞的通知,社交轨迹在那一秒微妙重叠,然后又各自销声匿迹。


    两人闹掰的事没有摆过明面,她偶尔发的一两条朋友圈沈既欲也还是会点赞,表面安然无恙,风平浪静,可是到了过年,两人难得没有同时出现在某些聚会上,立马有人问她沈既欲呢。


    这种感觉宋再旖说不上来是好还是坏,这么多年,十几年了,仿佛有她在的地方就一定有沈既欲,他们两个明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如双生地紧紧绑在一起,听许挽乔说,她出生时,裴枝还抱着两个月大的沈既欲等在产房外面。


    她回答说他留在南城了。


    裴枝是南城人,他们一家选择今年在南城团聚过年本来无可非议。


    关键是问这句话的是个女生,还是一个想泡沈既欲很久的女生,心思明显到连宋再旖都看出来了,套到话的隔天她定位就变成了离南城十几公里的一座湖畔小镇,吃喝玩乐的照片发了九宫格,沈既欲没点赞,黎嫣点了,完事还评论一句好玩吗。


    那女生过了两天才回复:还行,但我感觉不如皇后镇。


    然后在发完这条评论的半小时后更新了一条朋友圈,配文是美景美食,最爱的人在身旁,定位就是皇后镇。


    本来没什么特别,结果好巧不巧的,没过几天沈既欲就发了一张在新西兰南岛的照片,穿着冲锋衣,只身徒步在Hooker步道上,背后是一片绵延的冰川,反光墨镜里映出皑皑雪山,苍茫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寂而挺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但架不住有好事的人扯着点蛛丝就开始结网,开始杜撰故事,传来传去,还传到宋再旖这儿求证来了,问她沈既欲和那女生是不是同游的,是不是在一起了。


    宋再旖当时就回了一句:看你信不信摩尔曼斯克会结冰咯。


    乍看文不对题的回答,不懂点地理的人还真转不过弯,百度搜索之后才恍然,这他妈分明是来自学霸的降维式嘲讽,因为信或不信,摩尔斯曼克这个北极圈唯一的不冻港永远都不会结冰,信或不信,这就是一道谬论,是假的,永远都没可能成立,宋再旖就是这么个意思。


    ……


    不过,这话她当时是在一个女生群里回的,沈既欲怎么会知道。


    她懒得费脑细胞,直接问沈既欲,沈既欲也没瞒,说是周肆北转给他的。


    “哦。”宋再旖悠悠点一记头,这样就说得通了。


    沈既欲狐朋狗友一大堆,每次组局一呼百应,买单怨种却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周肆北,也是位爷,美高在读,家里有支电竞战队,刚拿下LPL的夏季总决赛冠军。


    而周肆北女朋友就在那个群里。


    当初周肆北追她追得全世界都快知道,整个儿非她不可的架势,那女孩宋再旖见过几次,脸幼,实际却比他们都大四岁,一袭白裙,一双厌世的眼睛,很迷人,也很神秘。


    因为提起这号人物了,宋再旖顺嘴问道:“周肆北现在怎么样?”


    沈既欲闻言扭头看她,没两秒嘴角又斜起来了,下巴稍扬一点角度,宋再旖秒懂他那副“想知道那你求求我”有样学样的的臭德行,没说话,抓起桌角的橡皮往他身上扔,沈既欲侧了下身,那橡皮就擦着他的下巴过,不痛不痒地砸在肩膀上,掉在地上,他笑着轻啧一声,然后弯腰捡起,反问:“你不是前两天才点赞过他的ins吗?”


    “那你不是才跟他鬼混了一个暑假?”


    宋再旖回得也快,本意是想说他们哥俩好,关系近,知道的总比社交平台展示出来的要多点,可没想到话脱口而出感觉却变了,倒像她对沈既欲的事儿多了解,多在意他似的,后悔想要找补,沈既欲已经接上话了:


    “挺关心我啊,再再。”


    太久没听他喊过的小名,如今就这么猝不及防入耳,宋再旖指尖瞬间有点麻,但脸色撑住了没崩,朝他笑一笑:“还行,彼此彼此。”


    第26章 SEV喜欢宋再旖


    沈既欲对她这一句和上一句都不置可否。


    那确实是他和周肆北在国外鬼混的一个暑假。


    南城高一下学期的课业在六月末正式结束,盛夏将近四十度的高温,烈阳当空,蝉鸣不止,沈既欲领完成绩报告单,站在校门口,时不时有几个同学从身旁经过,热络地喊他去打球去开黑,可他全都摇头婉拒,手机在掌心握到微微发烫的时候,他解锁滑开,打开订票软件,先看了看回北江的票,挺充裕,挺便宜,但是没买,转而在到达城市那栏重新输入三个字:洛杉矶。


    买下当晚最后一班飞机这个决定只用了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回公寓收拾行李用了一个小时,然后他给沈听择打了个电话,说今年暑假就不回来了,他去找周肆北。沈听择听到这个消息也没说什么旁的,只问他卡里钱够不够,他说够,沈听择说那就行,末了叮嘱他玩归玩,不该碰的别碰,少抽烟喝酒,多给裴枝打视频,别让她担心。


    沈既欲一一应下。


    临飞前坐在候机室,他点进和宋再旖的微信聊天框,两人对话还停留在蒲以晟毕业宴前一晚,她回复他的那句晚安,此后便是长达一年的空白,又点进朋友圈,发现她半小时前刚更新了一条,是她家那只波斯猫,一张照片,没有配文,露出她半截细白的胳膊,手腕上缠着VCA这季新出的银链。


    还是那副地球照转日子照过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无声地笑,给她点了个赞,然后起身登了机。


    落地洛杉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周肆北得到消息的时候挺惊喜的,嚷着昨儿夜里还梦见他特别想他,沈既欲让他闭嘴别恶心,车疾驰在公路上,周肆北笑笑,话锋一转地问他怎么来了,怎么一个人来了。


    前一句仿佛是为后一句铺垫,说着偏头看沈既欲一眼,沈既欲靠着椅背,目不斜视地叫他好好看路。


    周肆北不死心地问:“我那么漂亮那么大一个再旖妹妹呢?”


    其实严格说起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是他们三个,偏偏宋再旖沈既欲关系莫名更近,久而久之显得周肆北多余,不过他向来对这些无所谓,也不是很在意,拿杆秤都会一高一低,谁的心里还没点亲疏远近了。


    “你可以现在停车打电话问她。”


    “是吗?”


    “嗯。”


    话音落下,周肆北还真一脚踩了猛刹,声音刺耳,轮胎硬生生在地面拖出一道长痕,得亏后车反应够快才没撞上来,绕道超车时朝他


    骂了句fuck,周肆北置若罔闻,拿出手机,当着沈既欲的面翻到宋再旖号码,作势就要拨过去。


    下一秒不出意料地被沈既欲摁掉。


    “国内现在是凌晨。”他压着声说。


    周肆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手搭在方向盘上,望着道路尽头,加州那轮常年高悬的太阳即将西落,笑问:“吵架了?”


    沈既欲没说话。


    “来我这儿找情感安慰了?”


    还是沉默,周肆北重新发动车子,叹口气都随风消散,“那不好意思,你找错人了。”


    沈既欲终于有了点反应,“丁梵又拉黑你了?”


    丁梵就是周肆北情窦初开一直在追的那女孩。


    这回换周肆北沉默,沈既欲见状也不催他,从他置物台里翻出一包烟,一盒薄荷糖,搁膝盖上看两秒,放下烟拨开糖盒,往嘴里扔两粒,闻言转头时短发在风中微凌。


    因为周肆北说:“那也好过她心里有人。”


    ……


    这话沈既欲听明白了,俩意思,丁梵没拉黑他,甚至某种意义上跟周肆北开诚布公地谈过了,说她心有所属,她不喜欢他之类的屁话,可也正是因为这样门儿清,他才满不在乎地嗤笑道:“有人怎么了?那个人现在不是你又怎样?别告诉我你准备就这么算了?这不像你啊周肆北。”


    但周肆北很快接:“是个死人。”


    沈既欲笑容一滞,嚼糖的脸颊也缓缓停住。


    “她说要谈也行,但我想要的东西她没法给,让我自己决定。”


    要是活人,他周肆北多的是不管不顾去争去抢的办法,可他不知道要拿什么去和一个死人比,据说那人死在高考前,死在丁梵最“爱”他的那年。


    ……


    周肆北的课要一直上到七月中旬,这期间沈既欲就待在他公寓里哪也没去,认真把暑假作业写了,竞赛题研究了几套,楼上楼下的姑娘认识了几个,她们都很惊讶于他居然会做饭,味道还那么好,以至于三天两头打着学习的名义来敲门,沈既欲忍无可忍,叫周肆北去解决。


    周肆北听说这事后笑嘻嘻地摆手:“别啊,人家姑娘多可爱,你忍心把人拒之门外吗?”


    沈既欲面无表情地回:“那你就会被拒之门外。”


    “……”


    周肆北自认从小到大没沈既欲那么多心眼,没他贼,所以在他那儿吃的亏不少,但没道理现在到了自己地盘还要受人威胁,难得硬气了一回,结果没想到隔天下课到家却被提示密码错误,当即反应过来,气得一掌拍在门上,没一会儿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沈既欲环着手臂,斜倚在门边,左手食指还勾着一串新钥匙,叮呤咣啷地响。


    周肆北一句脏话直接脱口而出。


    当晚就去楼上楼下挨个敲了门,然后这事儿果然消停了,当然沈既欲也没问他怎么说,因为知道不会有好话,估计又是诽谤他其实是个gay之类的。


    而等周肆北放了假,两人成天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的画面更像是坐实了这一谣言,那些姑娘惋惜之余还有送上隐晦祝福的,周肆北笑到腰疼,拍一拍沈既欲的肩膀,“要不咱俩以后凑活凑活过得了。”


    “滚蛋。”


    周肆北还真滚了,骑着他那辆杜卡迪V4,油门声沿路响彻,T恤衣摆被疾风吹起,扬成一道黑线,划破延伸至公路尽头的漫天日落。沈既欲摇头失笑,转身,腿一跨上了旁边一辆川崎H2,紧随其后,两人的目的地是十五英里外的海滩。


    那时已经是八月初,沈既欲已经在洛杉矶待了整整一个月。


    LA的夏天不似国内那么燥热,迎面吹来的海风咸湿,夜幕低垂,深蓝海面被晚霞整个映红,天际仍是一片赤橙相接,沙滩上有自弹自唱的流浪歌手,沙哑歌声浸在不断翻涌的潮水里忽远忽近,游客也不少,男女老少,各个穿得清凉,金发和脚下的细软沙子同色,支着篝火,架着烧烤,喝着酒,谈着天,日子好像就得这么悠着过。


    靠近海岸线有家露天餐厅,视野好风景佳,所以早就座无虚席,但周肆北仍领着沈既欲往里走,穿过熙攘食客,停在一桌前,屈指叩两下桌面,如愿惹来白色长桌前一众人的视线,有黑瞳有碧眼,周肆北满意地勾唇角,左手顺势搭上最外面那个男生的肩膀,“Evan,人给你带来了。”


    沈既欲两手插着兜,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社交场面没什么反应,也丝毫没有局外人的尴尬,挺淡然地站着,礼貌地笑,然后斜额看向周肆北,用眼神向他要个解释。


    “我跟他说你是冲浪的一把好手,他不服,说要跟你找个机会切磋切磋。”这是周肆北的回答。


    “那你自己是什么?”


    沈既欲反问这么一句,周肆北没懂,他就直接撂:“卖朋友的一把好手。”


    周肆北笑。


    就这么一问一答的间隙,Evan已经招来服务员添了两把椅子,他们到得特别是时候,聚餐刚开始,一桌海鲜和BBQ基本还没动,坐下时周肆北指着桌边补充介绍道:“这些都是我在棒球俱乐部的老伙计。”


    有人高举双手笑着应和他。


    他就和那人击一下掌,然后话又落回Evan身上,朝着沈既欲说:“对了,他家有个私人雪场,设施雪质都不错,你会感兴趣的,只不过是在捷里。”


    沈既欲反应两秒,“捷里别尔卡?”


    “没错。”Evan适时接过话茬:“IamRussian,但外婆是北江人,十岁之前我都在国内,所以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柏时屹。”


    “个十百千万亿的那个?”


    “……Nonono,”柏时屹连忙比划几下自己名字分别对应哪个字,沈既欲看着,然后才笑一笑点头,与此同时往他脸上投去打量的一眼,眉骨鼻梁确实高,欧洲血统明显,面部轮廓却又带着亚洲人的柔和,而后一顿饭吃下来聊了一番发现两人某些精神蛮契合,冲过浪的海域重合度也蛮高,于是联系方式交换了,酒也喝上了,柏时屹说他这个朋友今天算是交上了。


    沈既欲捏着啤酒罐,不置可否地笑笑。


    酒足饭饱后一群人张罗着移步海滩,那儿比来时更热闹了,码头旁的小型游乐园开始亮起霓虹灯,66号公路终点的牌子仍伫立在蓝调暮色里,迎接每个前来打卡的人,海风回流,徐徐往岸边吹,吹着他的领口,眼前一群人围聚的场景对沈既欲来说并不陌生,每年暑假都会上演,身旁朋友或许不是这些,但永远是闹哄哄的一拨。


    可人来人往,挨着他坐的从来只有两个人。


    想着,侧头瞥一眼右手边的周肆北,那时他正跟人争论青口贝到底是红烩好吃还是白灼好吃,放话要大家评评理,整个一圈问完,两方观点支持者不相上下,周肆北将希冀的目光转向他,沈既欲喝一口酒,懒懒地笑:“我比较喜欢用白葡萄酒炖。”


    引来嘁声一片。


    沈既欲也不甚在意,将喝空的啤酒罐搁到左手边。


    那里是空的。


    可能因为他给人的感觉不是很好亲近,所以没人坐过来,也可能是原本应该坐在这个位置的人不在,反正就是空着了,在人挤人的热闹中形成一道孤寂的缺口,但再突兀也被沈既欲淡漠不惊的气场盖过。


    他又开了一罐酒,置身事外地听着他们聊天。


    在场这一圈有当地土生土长的老钱子女,也有跟周肆北一样家境优渥的留学生,口味不同,肤色不同,唯一共同点大概就是不差钱。


    物质丰富了,就爱探讨一些缥缈虚无的人性问题,所以聊什么的都有,有剖析爱情本质的,说“爱是人生的必需品,但爱情不是”,沈既欲觉得有点道理,有研究祖父悖论的,也有年纪轻轻就思考将来死法的,沈既欲没参与,因为他不想死,他得长命百岁,这样才能好好护一个人这辈子周全。


    酒再次快喝到底的时候,有人提出了一个互动,说是老师给布


    置的一项暑假作业,现在正好趁着人多,大家一起帮忙做一下,然后答案就给她当数据样本带回去写Essay。


    柏时屹问她是什么。


    她说很简单,“就三个单词,Life、Freedom和Love,大家按照重要性排个序,前提是遵从内心。”


    说完她给在场每人发了一张纸,还有笔,柏时屹见状笑说他可不白写,周肆北也搭腔,举起右手并起食指和拇指搓了搓,明晃晃“要收小费”的意思,惹得那女生抓起一把细沙往他们俩身上扬。


    沈既欲也拿到了纸和笔。


    这种类似性格分析的心理学测试他在网上刷到过,没记错的话应该还有一个排序选项——金钱,不过鉴于周围这一圈人的家境财力,金钱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被剔除在外也情有可原。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彻底收尽了。


    远处,月光洒在海面,也不知道是谁点了一首中文歌,流浪歌手咬着有些生涩的粤语发音遥遥传来,几秒后沈既欲听出居然是Beyond的《海阔天空》,身旁,周肆北笑嘻嘻地侧身躲过那抔扬沙,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撞到他手肘,笔画一斜,他扭头看向周肆北。


    周肆北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立马朝他赔笑,然后想把自己那张纸换给他重新写,但没想到就着这个顺过去的目光,刚好看到沈既欲已经写好的答案。


    他的排序原本是Freedom,Love,Life,挺客观,挺符合他要自由不要命的一贯作风,可是,这只是原本。


    因为这行排序最终被他用很长的一道横线划掉,然后龙飞凤舞地在下面写三个字——


    宋再旖。


    这他妈就很牛了。


    周肆北没忍住飙了一句脏,觉得自己兄弟是真绝。


    这摆明了的意思是,爱啊自由啊这些东西在宋再旖面前压根都排不上号。


    沈既欲知道周肆北看见了,一清二楚,但是也没半点被人偷窥的怒和恼,只懒洋洋地动一下手指,啪嗒一声,把笔帽稳稳盖上了。


    周肆北问他到底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你喜欢宋再旖吗?”


    沈既欲抬眼看向远处的灯塔,反问:“你说呢?”


    “那你打算就像现在这样,不主动不坦白,甚至把她越推越远?”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周肆北弄清沈既欲和宋再旖两人吵架的原因,不外乎一个情,一个理,从宋再旖的视角看,确实是沈既欲越俎代庖地插手她的社交,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栽赃蒲以晟,即使他真的有罪,而在沈既欲角度里,他帮宋再旖解决掉了一个本性不良的追求者,就算用点手段也无伤大雅,到头来却被以怨报德,所以谁都堵着一口气,谁都觉得自己没错,硬撑着不肯先退一步服软。


    直到眼下这个僵局。


    沈既欲听见“越推越远”四个字皱一下眉,周肆北看在眼里,而后也别头眺望海面,低低地叹:“要我说,你可千万别把一手好牌玩崩了,不然到时候找我哭都没用。”


    “没可能。”


    “你最好是。”


    那晚后来的回程路上周肆北又问他现在什么打算,“还要在我这儿赖着吗?”


    沈既欲说不急。


    然后他真就在洛杉矶过完了一整个暑假,偶尔几张照片传回国内,都要招来一群朋友轰炸式的问候,微信消息多到快要占满手机一半内存,而剩下的另一半,被相册占满。


    那些宋再旖发过又删除的照片,他全存了下来。


    隔着十六个小时的时差,他知道宋再旖暑假也没歇停,参加了为期半个月的数竞集训,和班上一个叫贺庭周的男生越走越近,那男生和蒲以晟有可悲的两分像,知道北江新开了一家法甜店,人气火爆,所以宋再旖喜欢的蜜桃蒙布朗总是售罄,知道她去了日本看花火大会,知道她家那只波斯猫走丢了,她很不开心,还知道她许了一个生日愿望——


    希望能早日找回我的小猫。


    ……


    然后沈既欲就知道,他是时候该回去了。


    因为,他想当面问问宋再旖,如果小猫找不回来的话,换小狗陪着她是不是也行?


    第27章 SEV十七岁的生日礼物


    运动会的结束意味着所有学习生活又将回到正轨,期末考试成了重中之重。


    北江的雪也开始没完没了地下。


    宋再旖嫌天天带伞很重很麻烦,所以出门前都会顺手将她那把伞塞进沈既欲书包,反正他们放学走的路是同一条,沈既欲对此照单全收,只对她提一个条件,那就是中午别在教室里啃面包了。


    “你期末想考高分想拿第一,我理解。”他说,“但该吃饭的时候就好好吃饭,一共半小时的用餐时间,你不去食堂能多做几道题?如果因为这一顿两顿的敷衍又犯胃病了怎么办?你要是真想省那么几分钟,不如把辅导闻栀的时间空出来。”


    他话说了这么长一段,理由摆得那么头头是道,还扯着她帮闻栀补习的事,宋再旖越听越不服气,“沈既欲你什么意思?说我自顾不暇还要多管闲事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再旖置若罔闻,“那你能不能盼点我好?我又不止吃面包,还有三明治,银耳粥,这些都挺有营养的啊,食堂的饭菜我还觉得太咸太油呢,吃了胃里不舒服。”


    说完,把豆浆往桌上一搁,玻璃杯底碰到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沈既欲闻言也慢慢撂了手里的筷子,“觉得食堂饭菜难吃?”


    “也不是难吃,就是味道很奇怪,反正我吃不惯。”


    “那我以后帮你带饭,想吃什么我隔夜做好或者叫家里阿姨上午烧了送学校,中午你到食堂来吃。”


    宋再旖原本都想停止这场无意义的争辩了,站起来要拿书包,结果听到这话一下回身,看着沈既欲,声音微扬:“你给我带饭就更奇怪了,你没自己的事要做吗?没必要因为我浪费这些精力,搞得我多特殊一样,再说我们俩的关系也没必要在学校弄得人尽皆知吧,不然分分钟又传出点有的没的,我可不想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接受人道主义关怀。”


    两人一站一坐,清晨的客厅似乎比深夜更静,窗外天色灰蒙,只有一丝微弱曦光从云层透出来,宋再旖这番话撂完,沈既欲默了两秒,问:“你是这么想的?”


    “不是我怎么想的,”宋再旖摊手,“这事儿就会是这样发展的你信不信。”


    “那又怎样。”沈既欲不以为意地回。


    宋再旖发现跟他说不通,索性闭嘴,抓起桌上洗好的半盒草莓往书包里放,又去储物柜里拿一瓶藜麦奶,然后才转身,回到桌边,居高临下地注视沈既欲,眼带警告:“你不准去我妈那儿告状。”


    沈既欲冷着脸不置可否。


    宋再旖一个人先走了,外面风真挺冷的,朝阳抵不过一夜冰雪消融,短短十分钟的路,她下巴缩在围巾里,手紧紧插在口袋里没拿出来也没能捂热,进教室才暖和一点,只是脸色仍不太好,闻栀见状关切问她怎么了,她说被狗咬了。


    闻栀:“?”


    可是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上午的课足够宋再旖冷静,反思了一下,沈既欲的出发点也是为她好,话说得其实无可厚非,是自己太不讲道理、不识好人心了,所以下午的体育课她自告奋勇替了手伤的闻栀去器材室拿排球。


    那时沈既欲意料之中地也在。


    背对着门,身影高挺,外套敞着链,被风吹着衣角,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搭在球车边缘,脖颈低垂,应该是在清点篮球数量。


    宋再旖抬手故意敲两下门他没回头,叫他一声名字才回头。


    看见是她有些意外,眉梢轻挑,但转眼恢复了懒散傲娇的表情管理,一言不发,只微微挪步子,给她让路,一副“你有事没事我俩不熟”的漠然样子,宋再旖看着,全看眼里,觉得有意思,但没笑,也没说话,从他身旁经


    过的时候两人擦肩,垂在身侧的手也不经意碰到他的,一触即离,然后径直走到放置排球的铁架前。


    一共五层的铁架,蓝黄相间的排球在第五层,比她头还高点的最上面,宋再旖不得已踮脚去拿,前五个拿得还算顺利,但到了第六个,手臂因为反复的高举伸直而有些酸,导致当时那一下没拿稳,排球直接从指尖滑落,眼看就要往下掉,往她脸上砸,宋再旖本能地闭眼侧头,正想着砸肩膀总好过直击面门,整个人突然被拽着向后倒退两步,撞进一个人怀里。


    重新睁开眼时,那个球已经被沈既欲稳稳接住,五指张开,掌心托着球底,手背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他也因此离她很近,身前是冰冷的铁架,身后就是他温热的胸膛,两具年轻的身体近乎相贴,宋再旖能清楚感受到沈既欲低下来的呼吸拂过自己脖颈,又烫又痒。


    “这里就你我两个人,你要是受点伤出去大家指不定又怎么议论我们。”


    他说这句话时,带着一股冲天的“别误会别多想我只是在规避麻烦”的意味,说完,手腕一甩,那个排球呈抛物线“哐当”一声落入脚边的球筐。


    然后要走,但是那侧手腕被宋再旖倏地拉住。


    脚步就这样一顿,沈既欲偏头看她,摸不清她现在又是唱的哪出,宋再旖也不在意他的审视,顺着拉他的方向绕到他面前,自顾自开口:“今天本来轮不到我拿器材,我来就是找你的,所以刚才要是真被排球砸了,我也认了。”


    沈既欲看着她。


    她低下头,伸手从大衣口袋里翻出两样东西。


    一袋面包,一串钥匙。


    “我来跟你认个错,今天早上是我的问题,拎不清你的好意,只顾着逞一时口快跟你唱反调,话也讲得有点难听,”说着宋再旖垂眸用目光示意那袋原封不动的面包,意思是你看我没吃,“中午我去二楼食堂吃的番茄鸡蛋面。”


    器材室外风声呼啸,体育老师的哨声同时吹响,听着估计是热身完毕,而这方狭仄的空间里,只有塑料包装袋被人拿走的窸窣声。


    那袋面包被沈既欲没收了。


    除此之外没表一句态,连眼神都吝啬,宋再旖继续说:“如果你生气了,觉得我这人无理取闹,那汇景湾的钥匙你也收回去,我以后就不出现在那儿给你添堵了。”


    至此她的来意全部交代完,半个字都不再多说,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任由沈既欲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目光浓烈直白到像要剖她一层皮,看看她这番悔悟几分真几分假,片刻后听见他沉声道:“宋再旖,我就问你一句。”


    “嗯?”


    “当初‘让我滚远点’这种话你都说过,我现在是不是还站你面前?”


    宋再旖当即明白他指的什么事,下意识地皱眉,苍白地辩驳:“……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既欲听着她这句,似笑非笑地一点头一耸肩,满脸写着无所谓,“行,你不是那个意思,那我的意思你懂不懂?”


    他说“懂不懂”三个字的架势让宋再旖觉得她现在要是敢回一句不懂,沈既欲真的会被她气死,所以又在脑子里仔细思索一遍他刚说的话,领悟到前后两句更深层次的含义,心口随之起伏一下,眉头徐徐舒开的刹那,朝他摊开的右手连同那把钥匙被沈既欲整个儿包进掌心。


    他的手一如既往的热。


    她抬眼看向他。


    下午两点半的阳光稀薄,器材室的门开着,风吹来几十米外操场的热闹和喧嚣,而他们两个却仿佛置身另一个时空,安静而沉默地对视,四周细尘在涌,有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也在游走,彼此手心紧握,宋再旖能感觉到两人的呼吸在相互干扰,能感觉到自己的手一点点由凉变暖,想抽开,却又莫名贪恋这一分一秒的温度,而后沈既欲也没再给她抽身的机会,就着牵她的动作直接把人拉到跟前。


    发尾受惯性在身后晃荡两下,宋再旖扶一把沈既欲的手臂才站稳,问他干什么。


    “汇景湾那套房子你觉得怎么样?”


    手仍没松,沈既欲卖关子地反问她这一句。


    宋再旖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地段好,采光好,装修好,也够大。”


    最主要客厅有一面全景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北江的夜景,是从小住别墅,最高不过三层的宋再旖一直向往的,先前宋砚辞给她买铂悦庭那套房子的时候考虑到也就平时上学就近过个夜,楼层没选高,装修没花太多工夫。


    “那你喜欢吗?”


    “喜欢啊。”


    沈既欲到这时才满意地笑出来,微微侧身低下额头,到她耳边说:“房子是你的。”


    五个字,像是一种郑重宣告,又像是议论天气好坏的随口一说,宋再旖分不清,所以在原地愣了好几秒,然后下意识地侧头,想看着沈既欲的眼睛问问到底什么意思,却忘了他正俯在她耳旁,以至于那一秒她的嘴唇完全擦着他的脸颊过,近到只差两厘米就会亲上,呼吸不再互扰,而是交缠在一起,反应过来后睫毛猛地颤动,犹如引起暴风的蝴蝶翅膀。


    沈既欲因此缓缓转过脸看她,视线从她的眉,到眼,最后落到唇上,一寸一寸,无声流连。


    宋再旖连忙从他那里抽出手,后退一步,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什么叫是我的?不是阿姨买给你上学方便的吗?”


    掌心一下落了空,沈既欲垂眼看着,随后慢条斯理地把手插回裤兜,“房产证上写的是你名字。”


    “我的名字?”


    “嗯,”沈既欲神态自若地点头,全然不管带给宋再旖内心的波澜,末了还重新绕回她上一句,纠正道:“房子不是我妈买的。”


    “你爸买的?”


    “他们俩有什么区别?”


    “那是谁买的?”


    “我。”


    宋再旖猜过旁的很多人,唯独没想到是他,“你哪来的钱?”


    沈既欲听到她问这个也来劲了,一脸算你问到点子上了的牛逼样儿,“沈鸿振给我设立的信托基金是从十二岁开始生效的,到现在每年有不低于这个数的收益。”


    说着,他抬手比了个数字。


    宋再旖点头,trustfundbaby在他们这个圈子不稀奇,很多人生来就有家族信托兜底,一辈子光鲜亮丽,一辈子衣食无忧,说起来万韶丽也在临终前给她留了一大笔,只不过得等她十八岁生效。


    “我跟我爸签了张保证书,在不干违法乱纪事情的前提下,全部收益任由我处理,挥霍也好,转存起来也行,反正利滚利赚了是我的,亏了,债也得我自己背。”


    “所以你拿这笔钱买房了?”还是送她的房子。


    沈既欲听着这句,当即就笑了,边摇头边笑,看她的眼神在“你还是太小看我”和“那也太肤浅了”之间来回切换,然后回:“我拿去投资了。”


    “……投资什么?”


    “很多,”她想知道,沈既欲就和盘托出:“股票,国债,房地产,一些朝阳行业的龙头公司,新能源产业……还有去年爆冷在纳斯达克上市的那家人工智能公司,我也分了一杯羹,汇景湾的首付就是从那儿来的。”


    说不震惊是假的,宋再旖注视着眼前的人,明明是化成灰都认得的一张脸,却好像怎么也看不透,明明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生活的参与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她却对这些毫不知情,更别提沈既欲才几岁,甚至还没成年,差不多年龄层的人连数学解析几何都还算不明白,他已经开始研究投资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往名利场里闯了,野心之大,胃口之大,宋再旖问他想干嘛。


    “不干嘛,玩玩。”沈既欲吊儿郎当地回。


    “我问你送我一套房子干嘛?”


    “给你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他答这话时没有犹豫,语气坦然,但眼里的痞气收了,宋再旖也跟着心神一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想不通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境买下这套房子给她当生日礼物的,就算是


    两人关系最紧密的以前,她可能都没法换位做到这种地步,何况那时候她因为一个外人对他说尽狠话。


    沈既欲同样睨她一眼,接着说:“你不是一直挺想看星星的吗,等放寒假去买个天文望远镜,搁阳台上,我查过了,从阳台那个角度朝东南方向看,能观测到的星星种类最多。”


    宋再旖很久都没说话。


    沈既欲见她这副心里明明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面上却还强装镇定的样子,扯唇笑一笑,想着自己离队的时间确实长了,所以好心把地儿腾给她慢慢消化,推着那筐装满篮球的球车就要往外走。


    而走到门边时,宋再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你现在还有钱吗?”


    她清楚汇景湾的房价不便宜,加上沈既欲买的是大平层高端户型,就算他再有本事,应该也要放不少血,果不其然沈既欲在听到她这句后停住,不过没回头,只侧下巴,留个背影给她,“我要说没钱了你信吗?”


    “我信。”宋再旖秒回。


    沈既欲低笑出声,“所以呢,是想借钱给我当债主,还是打算直接当我救世主?”


    “你想我变成前者还是后者?”


    宋再旖偏把选择权交给他,好像到了眼下这种景况,他要什么她都会给,不是承诺胜似承诺的一句反问,沈既欲多聪明的一个人,当然听得懂,可也正是因为听懂了,他终于回头看宋再旖一眼,唇角在明暗交界处懒洋洋地勾起。


    “我啊,还是更乐意看你开开心心当个公主。”


    撂完这句,也没给她再接话的机会,左手抬过头顶潇洒地摆了摆,“走了,放学见。”


    第28章 SEV像你


    留宋再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挺久。


    沈既欲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像投湖的石子,扎扎实实地砸进她心里,泛起涟漪,费了她大半个下午去思考,心境也因此发生了很多变化,而这种变化一直到放学后被带回汇景湾,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觉悟。


    她站在明亮的客厅里,后知后觉一些连日住着都忽略的细节。


    比如脚下地毯是她ins点赞收藏过的一个设计师品牌,比如茶几抽屉有一层专门给她放着皮筋,防止她随手乱丢又找不到,比如墙上裱框挂着的大幅装饰画其实是她小学的杰作,那么青涩那么幼稚,和周围意式轻奢的装修风格形成反差。


    宋再旖难以置信地问沈既欲这画哪儿来的。


    “你妈给我的。”


    “……”


    哦,所以许挽乔早就知情,怪不得当初那么放心让她住进来,所以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这事儿搁平时她可能会有说头,但现在,她想说的、能说的也只剩下谢谢。


    沈既欲听见这样一句饱含诚意的“谢谢”时正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滑着手机,下一秒视线从屏幕移开,抬手朝她招了招。


    宋再旖走过去。


    几乎是在靠近沙发边缘的瞬间,她看见沈既欲手机上正浏览的页面,话也脱口而出:“你要领养流浪猫?”


    沈既欲不置可否地反问:“你不喜欢?”


    宋再旖就垂眼看着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却还是要问他为什么,只三个字,像哑谜,但沈既欲懂,他点开一张曼基康的照片,白白胖胖的,说这可爱,紧接着又点开一张三花猫的照片,说这好养活。


    “像你。”他笑着补。


    一下把宋再旖的注意力转移,伸手轻推他的肩膀以表不满,结果手腕就这么被沈既欲顺势攥住,他看向她的眼睛,回答她上面那个问题:“小满不是没找回来吗?再养一只呗。”


    小满就是宋再旖养了三年但走丢的那只波斯猫。


    寻猫启事发了很多,却全部石沉大海,从满怀期待到慢慢死心,那也是宋再旖第一次尝到失去的滋味,很痛苦。


    两人仍是一站一坐的对视状态,她站着,眉眼低垂,凝视他,像是悲悯众生的神,而他只等她一句施舍的指令,冲锋还是陷阵都由她。


    好像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


    良久后宋再旖问:“沈既欲,小时候我是不是救过你的命?”


    所以才对我这么好。


    “可能吧。”


    沈既欲回得没有犹豫。


    ……


    不过养猫这事儿最后被暂时搁置了,而带饭这事儿还真被沈既欲提上日程了。


    因为接下来半个多月,宋再旖隔三差五地能在课桌抽屉里见着一个保鲜盒,对,不是每天,里面装着的也不是正餐,而是提拉米苏草莓挞双皮奶,从英式西点买到广式糖水,花样之多,导致她在最开始猜过是沈既欲的手笔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不像他的作风,更倾向于是年级里哪个男生想追她的小把戏。


    直到周五活动课结束,她陪聂书迩去便利店买完饮料回到教室,又瞥见桌肚里安静躺着一份姜撞奶,大概还热着,包装盒盖上蒙了一层水雾。


    刚好那天闻栀因为痛经请了假没去上体育课,于是她转头问闻栀有没有看到这是谁放的。


    闻栀说看到了。


    “谁?”


    “沈既欲。”


    宋再旖拧瓶盖的动作一顿,仍面朝闻栀,“……你确定?”


    闻栀怎么会不确定呢。


    那时她正坐在空荡安静的教室里,小腹仍隐隐阵痛着,嘴唇紧咬到破小口,淡淡的血腥味弥漫,额头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却由于被刘海遮住,无人察觉无人在意,课间李欣雅经过她桌旁时还嘲了句矫情,被宋再旖瞪一眼才讪讪闭嘴,而面前摊着的、刚发下来的数学月考卷成绩依旧不理想,想到宋再旖这段时间不辞辛劳地帮她补习,知道宋再旖是很想拉她一起变好一起进步,她都明白的,可是偏偏自己一点都不争气。


    一团郁气因此在心口死死堵着,她有些茫然地坐着,连笔尖在白纸上晕开一道很深的墨痕都浑然不觉,还是后门被人突然推开的声响惊醒她。


    她应激地回头,就看见出现在教室后面的男生,个高,肩宽腿长,帅得很客观的一张脸。


    除了八班的沈既欲还能是谁。


    闻栀呼吸莫名一紧,手里的笔也不由攥紧,眼见他丝毫没有走错班级的意思,仍在闲庭信步地往里进,像是回自己班那样自如,目标也很明确地朝她这儿来,右手拎着一个外卖袋子,在走动间淅淅沥沥地响。


    可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沈既欲的目标是她。


    果然,几秒后沈既欲在她右手边,那张属于宋再旖的课桌前停了步子,看一眼她,似乎对她为什么没去上活动课一点不好奇,只朝她斜了下额头,算作打招呼。


    闻栀知道这是出于他的礼貌和教养,连忙要给回应,但因为疼痛,扯出来的微笑比哭还难看。


    沈既欲对此也不甚在意,收回视线,低头,三两下拆了外卖袋子的封条,将里面的东西小心取出,手背贴住包装盒侧边,测几秒温,眉眼有细微的松动之后,他弯腰放进宋再旖课桌抽屉。


    无声无息做完这么一番儿,他往闻栀身上撂第二眼,打量着问:“身体不舒服?”


    闻栀想大概是自己脸色实在差得可怕,才会让沈既欲问出这么一句,而就在她懒于否认想要点头的时候,放在桌边的水杯忽然被人拿起。


    当时整个教室没有第三个人。


    她惊讶地张嘴,却说不出只字片语,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既欲同样一言不发地绕过教室前面的讲台,走到饮水机旁,往她早就空了的水杯里灌满热水,杯口持续升腾的热气模糊着他的侧脸,同时搅动着她的心绪。


    闻栀猜不透沈既欲做这个举动的原因是什么,索性不猜,只等他把杯子递回来的时候,说了句谢谢,他回说不客气。


    然后她以为这一切就到此为止了,以为沈既欲要功成身退了,可他非但没走,还顺势看向她桌上那张通红一片的月考卷,伸手要拿,闻栀下意识想阻止,到头来却只徒劳地抓了一把空气。


    那张试卷已经到了沈既欲手里。


    闻栀想着自己少得可怜的那点分数,顿觉羞愧,脸庞泛白又涨红,闷声对沈既欲说:“还给我。”


    但沈既欲置若罔闻,只在


    几秒后朝她看过来,眼含安抚,没有嘲笑,又在半分钟后,把卷子搁回她面前,指着其中一道大题说:“你算到这里应该是有一半步骤分的,阅卷老师没给你,你可以自己去找你们班老师要。”


    闻栀反应了一会儿,“……是吗?”


    “嗯,”沈既欲又抬手指另一题,“这个,你思路没错,但方法选复杂了。”


    闻栀更懵了,一时没吭声。


    沈既欲就接着问:“是宋再旖教你的数列求和多用裂项相消?”


    宋再旖这三个字一出来,好像立马成了闻栀的救命稻草,使她找到了面对沈既欲的唯一理由,所以猛地点一下头。


    “但其实这题直接用等比数列求和公式就行。”


    闻栀望向沈既欲。


    他也正偏头盯着她,撂这话的表情可以算得上漠然,字里行间却又恍若善解人意的老师,好心地想要让她迷途知返。


    可是,闻栀并不觉得她有什么迷途要返。


    所以最后选择了沉默以对,沈既欲见状也没再说什么,只在转身离开前对她说了一句多喝热水。


    ……


    没想到兜兜转转干这事儿的不是别人,还是沈既欲。


    宋再旖当即就想去找他,但刚从椅子上站起身,就被贺庭周叫住,说徐老师有事找,于是打算往后门的脚步调了个方向,她跟着贺庭周从前门出去。


    徐老师口中的有事找通常就是让他们提前做一遍自己新鲜出炉的竞赛讲义,测试一下难度和可操作度,方便及时调整优化,题目虽然不多,但每一道都七弯八绕,计算量也特别大,所以这一做就花了宋再旖整一节课的时间。


    她是在临放学前的那个课间回去的。


    还剩最后一节自习课,加上各班班主任都去参加每周例会了,整个年级处于无人看管的放养状态,走廊上闹哄哄的,仿佛已经在预备放学的暴动了。


    宋再旖对这番年级主任看了得跳脚的盛况见怪不怪,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慢悠悠地从高二一班向西边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贺庭周说着话。


    直到经过六班,看见前面自己班门口围满了人。


    不像往常下课的聚众打闹,而是更趋向于一种看热闹时的羊群效应,各个伸长脖子往教室里面瞅,生怕错过里面一分一秒的好戏,宋再旖被堵在两米开外看着,听着从他们嘴里断断续续漏出来的议论,很杂,混着调侃,却还是轻易捕捉到里面的某些字眼,眉头一下皱起。


    那些话贺庭周也听得一清二楚,所以下意识去看宋再旖反应,但扭头只看到她的背影,她已经拨开人墙朝七班教室去了,毫不夸张的里外三层人墙,有的被迫给她让道后心生不满,回身想发作,却在对上贺庭周警告的目光后哑了声,有的被推搡的连锁反应带到,一个两个踉跄着站不稳,眼看要往宋再旖身上反作用力,被贺庭周伸手挡开,以至于最后没人挨着宋再旖的边儿。


    而当他们俩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风暴的外圈,走近了,才发现教室里是一场单方面的讨伐。


    闻栀坐在位子上,整个教室只有她一个人坐着,以绝对弱势坐在全班的注目里,周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站着,李欣雅站着,居高临下地站在她桌旁,似笑非笑地说着话:“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拿,你不知情,好,我相信,大家也相信你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那我就只想请教你一个问题,请问我们班下午刚收齐的书本费哪去了呢?活动课前我还检查了一遍,在我书桌里完好无损,王静你看到的喔。”


    被点到名的女生立马附和:“没错,我可以作证,总共八百五十六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李欣雅接:“但活动课回来就不见了。”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七班所有人都知道活动课只有闻栀一个人请假待在教室里。


    而李欣雅说完这句话就噤了声,由着众人交头接耳,指尖搭在闻栀桌沿,有规律地轻点着,一副好整以暇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也是李欣雅比李慕汀高明很多的地方。


    嘴上说着相信,没有一上来就把她那副欲加之罪扣实在闻栀头上,表面退一步地反问,可实际问出口的每个字都是对闻栀的凌迟和折磨,每个字都在等闻栀接下来苍白无力的辩解,以此来将她推入自证的怪圈,推入越描越黑的泥潭。


    闻栀确实不出她所料地重复着那句“我不知道”和“我真的没看见”。


    如此几遍后,宋再旖听不下去想要说话,李欣雅同样准备开口,可有个人比她们都快。


    漫不经心的一道男声,从七班后门传来:“她没做过没看见的事情为什么要问她?”


    宋再旖抬头,李欣雅回头,教室里教室外那一圈的人全部都闻声望过去,就看到沈既欲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左手提着罐汽水,嘴里嚼着糖,脸颊徐徐在动,懒到没边,好像是误入这场热闹的过客,却偏要掺一脚进来,话落后有人不自觉地侧身给他让出一道空隙,不宽不窄,刚好够他从围观群众中脱身,缓步走向中心地带。


    视线扫过七班一圈人,扫过讲台旁站着的宋再旖和贺庭周,扫过闻栀,最后看向李欣雅,他边走,边笑:“这事儿我算听明白了,你作为生活委员没保管好班级收缴的钱,是你失职。”


    “那不一定,也许是失窃。”李欣雅立马回呛。


    李慕汀对沈既欲有好感,不代表她也要犯花痴,虽然她承认沈既欲是挺帅,但这个命题成立的前提不会是此刻,沈既欲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尤其他还要明晃晃地“护”着闻栀而把责任推到她身上的时候,所以对着沈既欲也没什么好脸色,相当硬气地甩话出来。


    沈既欲听到这话,佯装惊讶地挑眉,“这么严重?”


    李欣雅哼一声。


    “你有证据吗?”


    “我这不是正问着呢?”


    “你再问一万遍,她都是这答案。”沈既欲耸肩笑笑,这句话说完时已经完全走到闻栀身旁了,但人是倚在宋再旖那张桌边的,“不如来问我。”


    李欣雅皱眉,“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活动课不止她一个人在你们班教室,我也在。”


    沈既欲这话一出,整个教室连着走廊的看客先是默契地静了几秒,然后就像是旧锅炉里炸开的爆米花,各种话全都低低地往外蹦,脸上表情各异,发觉这瓜越吃越精彩了,宋再旖的眉心就没松开过,隔着半个教室,她注视沈既欲,而他没看她,目光平静地垂着,落在闻栀身上,闻栀却似乎并不在意沈既欲说了什么,本能的反应是抬头看她,至此三个人微妙地形成了一个闭环。


    李欣雅一下抓话里重点,问沈既欲怎么会在七班教室。


    沈既欲就懒懒地扬下巴,朝闻栀点了点,开口坦荡:“来给她送姜撞奶。”


    “……你给她送?”李欣雅语气里的不可思议同时代表着周围很多人的疑问。


    沈既欲没有点头,却形如点头,“她身体不舒服。”


    听着无可厚非的一个回答,从关心友爱同学的校训角度出发,可在场没有人会站在这个角度去解读,宋再旖不会,李欣雅更不会,所以几秒沉默后她意味深长地笑一笑:“没想到你对闻栀还挺关注,你们俩很熟?”


    沈既欲因此也笑,“她对我熟不熟我不清楚,反正我对她挺熟的。”


    这下连闻栀都侧头看他。


    他却仿佛没意识自己正在掀搅着怎样的骇浪,慢条斯理地接着说:“我知道她在高一入学时的军训期间被同寝女生作弄,害得好几次集合迟到,被教官罚,知道她的试卷和习题册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消失,知道有人挤走了她的奖学金名额,还以此为乐,


    知道她总是比别人干着多一倍甚至两倍的值日工作。”


    ……


    他每说一句,附近人群就有几张脸红一分,因为他们或参与或旁观过这些悄无声息的霸凌,此刻被沈既欲堂而皇之地搬上台面,就像被人戳中了痛处。


    与此同时闻栀的面色也跟着僵一分,白一分,原以为生理期的痛早被李欣雅恶意找茬带来的心理折磨盖过,可如今那些过往又被人提起,敲打着她的神经,再一次提醒她自己遭受过何等不公,指甲因而狠狠掐进掌心,痛得快要麻木。


    空气里涌动着一阵世态炎凉的悲戚,沈既欲环视在场一圈,“我转学来之前,听说一中学风紧、作业多,结果没想到大家闲成这样,一个两个成绩烂得没眼看,却不好好搞学习,搞这种下三滥的把戏,无不无聊?”


    他撂最后四个字时带着冲天的嘲讽意味,眼神也冷,似乎到这一刻不再只是关心同学那么简单了,是真真正正地为闻栀站队了,紧接着似乎还有话要说,但被人打断:“够了。”


    紧绷冷硬的两字,划破凝固的氛围,宋再旖忍到现在终于出声,她手仍插在兜里,在牵动所有人的注意后径直走到沈既欲面前,抽出来,抬起,轻轻去拂他衣领上那点似有若无的灰尘,然后低眉,“沈既欲,别说了。”


    沈既欲真的没再接半个字。


    又是一波窃窃私语,不过这回都压抑着,细如蚊呐,过五秒听见宋再旖说第三句:“不知者无罪没听说过么?”


    这次是对着李欣雅说的。


    宋再旖的视线从沈既欲转移到李欣雅脸上,看她两秒,紧接着像是想起什么,自我否定式地摇头,“不过就你语文那点水平,也情有可原。”


    有人闻言没忍住漏一声笑,李欣雅顿恼,“你……”


    “我什么?刚才挺能说的,现在结巴了?”宋再旖轻飘飘反问,而后冷笑,“再说,罪不罪的,还轮不到你一个人说了算,我们当初选你担任生活委员管理财务是对你的信任,现在你弄丢了我们大家的书本费,你一点责任没有吗,摆出这样事不关己的嘴脸给谁看?”


    比起宋再旖冷静地盘逻辑,更压人的是她撂话的气势,没了往日那些爱答不理的淡漠,是真被李欣雅的胡搅蛮缠逼出脾气来了,眼神挺冷,李欣雅毫不怀疑先前落在李慕汀脸上那个巴掌,即将重蹈覆辙在她这儿。


    所以一字不敢吭,宋再旖见她这副怂样,了无生趣地嗤一声,但话没停:“闻栀身体不舒服,请假在教室休息这件事又凭什么变成你口中的那点原罪,她没做过没看见是事实,有人证,你有什么,那张上唇挨着下唇的嘴吗?这么虚心请教,平时怎么从来没见你拿着题目去问老师,成天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里的那点歪瓜裂枣,就觉得自己牛逼死了是吧?”


    那个时候,无人在意的角落,聂书迩刚好闻着味过来看戏了,刚好走到门口,就听见宋再旖这么一番儿话,骂人不带一个脏字,就把李欣雅讽得狗血淋头,掰着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字数,挺长挺多,她颇为感慨地啧一声,然后扬手鼓了两下掌。


    “啪啪”两声儿,突然响在鸦雀无声的空间里,那么突兀那么刺耳,瞬间惹来无数目光,惹来李欣雅别头看她,眉头紧锁,惹来宋再旖侧目,两人视线一碰,相视一笑。


    但聂书迩也仅仅是来了这么一出,就拱手让宋再旖继续。


    而宋再旖把手往闻栀肩上搭,轻抚几下,帮她理好桌上明显被人翻过的狼藉,对李欣雅说最后一句:“钱丢没丢,丢哪儿了,你心里有数,如果没数的话出门左拐,去找王老师汇报,这件事该怎么解决怎么解决。”


    ……


    上课铃在她说完后分秒不差地打响,从事情发生连半个屁都没放的班长站出来打圆场了,宋再旖无声地翻白眼,翻完,视线重新看回那时正“鸠占鹊巢”,倚着自己课桌的沈既欲,他眼里有笑,有她,手里那罐汽水悠悠晃着,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就说:“沈既欲你跟我出来。”


    然后教室里外那些人目睹着宋再旖转身出门,而沈既欲很快抬脚跟上去,他转来已经快三个月了,大家多少摸透点他的性格,所以才会惊讶于那么张狂不羁的一个人会有这么言听计从的一面,跟在宋再旖身后,亦步亦趋。


    看路时自然低垂的脖颈仿佛无形中拴了绳。


    第29章 SEV别让她有误会


    这个认知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议论纷纷,只不过这些全被宋再旖遗落在耳后,听不见了,她走出教室,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旁才停下,沈既欲停在离她两步的地方,单手开了汽水罐,朝她递:“刚刚说那么多话,渴不渴?”


    宋再旖没接,她反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沈既欲的手仍悬在半空,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下午四点五十,暮色渐晚,风都凉了几度,夕阳在教学楼间斜下最后一缕,宋再旖站在明暗交界里,见他不回答,就兀自点头,深吸气,向前走的同时一把拿过他那罐汽水,里面液体因此晃出来几滴她也不在乎,挨近了沈既欲问:“为什么要在那么多人面前揭闻栀的伤疤?”


    “我是在帮她。”


    “你那不是在帮闻栀,你是把她推到了另一个风口浪尖,你懂不懂?”


    三个你字,宋再旖越咬越重,她深知今天这件事情之后,闻栀原本清净了一段日子的生活又会被搅得天翻地覆,会因此活在更多的流言中,活在和沈既欲莫名其妙的牵扯中,甚至不排除李慕汀更加变本加厉的情感报复,在她和沈既欲都鞭长莫及的地方。


    可沈既欲偏偏反过来回她三个字:“你不懂。”


    宋再旖简直要气笑,“我不懂?好,就算你有非要这么做的理由,我不懂,那姜撞奶是给我的,你为什么要撒谎?”


    她换问题了。


    所以沈既欲也换站姿了,落空的右手缓缓垂下,插进裤袋,整个人的气场同时在无形中发生变化,从被她叫出教室的那种无条件跟随状态慢慢变成了一种强势的、主导的状态,他说:“我买了两份。”


    ……


    长久的沉默,宋再旖盯着沈既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信和质疑,沈既欲不以为意,继续道:“你抽屉里那份确实是我买的没错,但别误会,同样的东西和待遇,闻栀也有一份。”


    “为什么?”


    到那时宋再旖才恍然发觉两人之间主动权的颠倒,她次次的占上风好像都是沈既欲在纵容,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收回,而之前在教室对着李欣雅输出了那么多,嗓子也真觉挺涩的,问出这三个字时喉咙发干,脑袋被穿廊风吹着,隐隐作痛。


    “你说为什么?”


    “我要你说。”


    她这么回,沈既欲就满足她:“我心疼她,我喜欢她。”


    宋再旖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反驳:“你放屁!你不是喜欢……”


    “我喜欢谁,”沈既欲好整以暇地挑眉,向前一步走,“嗯?”


    宋再旖想说贺庭周,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荒谬,想着再多的猜测都只是她一个人主观臆断,没有真凭,没有实据,底气因此一下抽离,她也被沈既欲逼得倒退,背贴到墙上,一片冰凉。


    身前却是他温热的耳语,近乎低喃:“宋再旖,你对她有保护欲,我也有,你可以帮她的,我也可以。”


    宋再旖当然清楚沈既欲有这个能耐和本事。


    “可是我和你不……”


    沈既欲摇头,示意她先别急着说,他接:“而且我会贯彻得比你更好,你信不信?”


    他话


    落那一秒,层层弯绕的走廊之下有交谈声传来,听着该是老师散会的动静,一点一点由远及近,宋再旖看着此刻堵在自己面前的沈既欲,两人近乎耳鬓厮磨,但她已经无心去想这画面要是落入老师眼里会怎样,没拿汽水的那只手抓住沈既欲的手臂,抬额瞪着他,“我不信你喜欢闻栀。”


    说不清当下的感受,她以为是生气,气沈既欲胡乱开这种玩笑,气他拿捏着闻栀的痛苦来当救赎,可风吹过额头,刺骨的冷反倒让人清醒,她开始意识如果这不是玩笑呢,正如这些天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让她觉得自己从没看透过他,她凭什么这样笃定沈既欲不会喜欢闻栀呢,谁给她的自信呢。


    那瞬间有一股莫名的悲凉发了疯地涌上心头,和那年夏天在普吉岛海水漫过口鼻的淹溺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那次沈既欲不顾一切地将她救起,所以真要算起来,小时候明明是他救过她的命。


    而这次,沈既欲选择冷眼旁观,很平静地看着她。


    耳边楼梯上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又僵持数秒,宋再旖倏地松了手。


    手臂被她紧抓又甩开,沈既欲似笑非笑地倒退两步,两人恢复正常的社交距离了。


    宋再旖擦着他的肩就要回教室,刚走出几米听见沈既欲在身后说:“你不就是想让她顺利高考么,以后多我一个,跟你一块儿给她保驾护航,不好吗?”


    就像,从小到大他们一起救助过的很多小猫小狗那样。


    虽然大多数时候沈既欲都是吊儿郎当站在旁边的那一个,可往往罐头和水是他买的,宠物医院是他送去的,好几次领养后续是他跟进的,他无声地打点着很多事。


    虽然这个比喻不恰当,但理就是这么个理。


    宋再旖明白他的意思,可即便如此,她脚步没停,回他两个字:“不好。”


    沈既欲凝视她远去的单薄背影,扯了下唇角。


    ……


    当天放学宋再旖也没有等他,沈既欲到七班门口的时候,教室里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值日生在做最后的清扫,猛地抬头看见他,愣一下,然后犹疑地问他是找人吗。


    沈既欲望向宋再旖那张早就空掉的课桌,几秒后摇头说不是,又在转身要走之际反应过来闻栀桌上还摊着书,脚步缓顿,身后紧接着传来一声他的名字,像是印证了他的想法。


    闻栀确实在等他,她说:“沈既欲我们聊一下。”


    沈既欲有些意外地挑眉。


    放学时分,白日的喧嚣和浮躁全部褪去,除去高三部偶尔还有人走动,整栋教学楼都静,所以他们俩哪也没去,就站走廊上,沈既欲懒洋洋地倚在墙边,垂眼盯着这会儿仰脖看他的闻栀。


    一米六刚出头的个子,半张脸笼在被他遮挡的光下,面无表情,或者说是木讷,下午被人欺负成那样都没见她有多大的情绪变化,之前在饭店被烫伤也是,除了皱眉再没旁的反应,沈既欲觉得这姑娘有点意思,勾着笑问她要跟他聊什么。


    得他这么问,闻栀也不废话了,直接开门见山地答:“宋再旖后来回教室情绪不太好,我不知道她把你叫出去说了什么,但我想请你找机会跟她说清楚,你没给我送任何东西,别让她有误会。”


    闻栀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宋再旖,耳廓被风吹得通红,莫名狼狈,比平时更加沉默,像是陷在某些情绪里面。


    沈既欲有片刻没说话,似乎在思索回忆她的前半句,可到头来却玩世不恭地笑问她后半句:“她误会什么?”


    “……我和你的关系。”


    “我们什么关系?”沈既欲立即反问,身子前倾,朝闻栀笑得很浑:“我喜欢你,我想追你的关系?”


    这话落下,闻栀万年陈潭般的脸庞终于炸起一圈涟漪,似是完全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同时下意识地后退,想要逃离被他压制的这种感觉,可她能逃到哪儿呢,窄长的走廊,身后就是冷硬的瓷砖。


    她只能摇头苦笑着乞求:“沈既欲,你别再跟我开这种玩笑了行不行?”


    又是开玩笑。


    沈既欲听着,嘴角的弧度一点点绷直,面上眼里的笑很快收得荡然无存,没骨头式靠墙的身体也徐徐站直,他点头,“行,那来说点正事。”


    闻栀的心脏又是狠狠一揪。


    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沈既欲陪她的插科打诨到此结束了,是意识到刚才的所有不过是铺垫,不过是为了这一刻的正题,是直觉沈既欲将要说什么,要跟她摊什么牌了。


    垂在身侧的手再次攥紧。


    果不其然,下一秒沈既欲开口叫她的名字,掷地有声的两个字,问:“那道大题的分数去要了吗?”


    “我们班数学老师下午外出参加调研活动了,不在办公室。”


    “那数列求和的题改出来了吗?”


    “嗯。”


    沈既欲就看她,眼里有着指向性很浓的“你看”两字,然后说:“宋再旖教给你的未必就是最优解。”


    好了,到了这里,那层在三番两次对视中蒙着的窗户纸彻底被撕开了,闻栀也算是幡然醒悟,下午沈既欲那些强烈的暗示究竟是什么了,他眼中自己正走的迷途又是哪条了。


    而后沈既欲继续补一句:“如果真要挑一个人喜欢,试着喜欢我应该是你当下最优的选择。”


    ……


    “是么?”可也正是想明白了,才像是有了底气般,闻栀抬头,不卑不亢地看向沈既欲,“或许你说得很对。”


    她音量不大,还有些轻飘,却字字坚定:“如果你是发自内心地想帮我,如果你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我的人,就像今天这样,我一定会喜欢上你。”


    她也不过是个最最普通的女孩儿,甚至某种程度上不如年级里那些敢于肖想沈既欲的女生,她习惯了低头走路,降低存在感,直到变成荒野里最不起眼的一棵小草,可当有光照下来的时候,她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如果沈既欲真的知晓她全部的痛苦,然后当众给她袒护,私下给她关怀,那么闻栀想她一定会无可救药地沦陷,然后成为他众多暗恋者中最安静的一个。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可惜你不是。”闻栀说。


    宋再旖是。


    沈既欲听懂了她没有言明的这半句,良久的相顾无言后,他失笑:“闻栀,你也就只敢对我这么硬气,是吧?”


    第30章 SEV我睡得比你晚


    这件事过后年级里持续议论的有两件事,一是沈既欲和闻栀的关系,二是沈既欲和宋再旖的关系,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绕不开沈既欲,这个人又轻易将自己置成了话题中心,而没过两天,月考剩下几门选科分数相继出来,排名跟着出,沈既欲又以另一种姿态站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中心。


    他凭借语数英的绝对高分击碎了宋再旖的翻身之仗,空降年级第一,同时总分在物化政的科目组合里遥遥领先。


    到那个时候,一中很多人才算终于对沈既欲的牛逼有了实感,知道他骨子里的狂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家里那点钱堆出来的,他是真的有点东西。


    毕竟学生时代,分数为王。


    叫人不服也得服。


    偏偏宋再旖不信这个邪,初中三年,沈既欲就没考进过年级前五,虽然掉不出前二十,但最高不过第八,考个试跟玩儿一样,没道理转去南城读一年多,改性了,浪子回头了,可第一也不是谁随随便便想当就当的,所以那时的本能是想去看看自己和沈既欲差在哪儿。


    笔“啪”的一声搁落桌面,惊得旁边闻栀侧头看她,但还没来得及问出那句你怎么了,宋再旖已经起身朝外走了,一路向西,经过八班门前没停,在楼层尽头那面贴着分数榜的告示栏前停住,迎着风,仰着头看。


    沈既欲的名字在她上面紧挨着,语文比她低了五分,英语一分之差,依然还是她高,但沈既欲的数学却比她高出整整十三分。


    穿廊风一阵又一阵,颈间那条围巾抵不住,眉心也松不开。


    直到身后传来易拉罐开启的“噗呲


    “声响,然后是一点一点挨近她的脚步声。


    宋再旖没动。


    等着风停了,或者准确说是被人为挡住了,熟悉的气息无孔不入地融进她的鼻息,半边肩膀有点麻。


    但仍旧没回头,没转身,背对着沈既欲听他悠悠说道:“觉得我能考第一不可思议是吗?觉得不甘心是吗?”


    宋再旖难以否认沈既欲是真懂她,所以咬着唇没吭声。


    “那你知不知道这次月考解答题我一个步骤没跳,该写的过程我没偷工,没减料,政治大题都没写这么多字。”


    沈既欲离她更近了,微微俯身,每个字都像贴着她的耳畔在说,“还有,你每天放学回家是刷题到很晚,我就闲着了吗?别忘了你好几次写到一半趴书桌睡着,第二天却是在床上醒的,你以为房间的灯是自己熄的吗?


    宋再旖呼吸骤然起伏一下,猛地回身,“是你……”


    沈既欲没有点头,却形如点头,撂六个字:“我睡得比你晚。”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有的只是比旁人多出百倍、无数个夜深人静里的努力,沈既欲深以为然。


    宋再旖盯着他的眼睛,里面仿佛有漩涡,多看一眼都要拉她共沉沦。


    沈既欲继续说:“因为我想得到的东西,就必须要得到,就算过程会很辛苦。”


    宋再旖听得出他话里有话,声音微哑地问他年级第一得到了,还想得到什么。


    “你知道的。”沈既欲答得利落。


    于是两人之间的话题似乎又绕回那个黄昏,宋再旖摇头,“沈既欲,你喜欢谁不好,为什么非要喜欢闻栀?”


    她这一句是带着默认的妥协,因为在她潜意识里是真的认为沈既欲不是那种肤浅的男生,他出生的环境早就决定了从小见过的漂亮姑娘数不胜数,却从没见他对谁上过心,现在或许真的因为怜悯而抛开长相对闻栀生出一些感情也不是无稽之谈,可她没弄清的是,那种感情根本不叫喜欢。


    但沈既欲也不去纠正她,只是漫不经心地笑,“那你觉得我应该喜欢谁?”


    宋再旖沉默不答,他就给选项:“李慕汀?”


    换来宋再旖抬额,眼底揉着浓重的倔和怨,无声胜有声,仿佛在说他要是敢喜欢李慕汀,那她会杀了他。


    沈既欲更懒淡地笑出来,继而用视线描摹过她的眉眼轮廓,这个举动他重复过数不清多少次,这张脸对他而言也早已经刻骨铭心。


    “还是说,喜欢你?”


    ……


    但给沈既欲回应的是那时突然响起的上课铃声,猝不及防,刺耳尖锐,刚好盖过宋再旖那一秒剧烈的心跳。


    她别头没再看他,后退半步,致使两人之间刚好空出一道足够撤退的路,匆匆说一句“我先回去了”,就侧身离开,发尾擦着沈既欲的肩膀过,视野里陡然放空,只剩下呼吸里还弥漫着那丝淡香。


    沈既欲无声地扯唇笑。


    回到教室喊了报告还没坐下,周时胥就戳着他的手臂问他可乐呢,沈既欲说喝完了。


    “……”前面物理老师已经准备开始讲评试卷了,周时胥只好一边翻着抽屉,一边压低声音怨怼:“哥,没你这样的,说好了帮我买的。”


    “放学赔你买两罐。”沈既欲不假思索地回。


    周时胥这才满意,“那行,说话算话啊。”


    “嗯,再骗你我是狗。”


    周时胥想笑,但被物理老师腰间别着的扩音器一声啸叫震住,皱眉捂耳朵,应激反应来得迅速又自然,是动不动就要经历这么一遭锻炼出来的。


    相比之下沈既欲没什么反应,注意力已经在研究他错的那道选择题了。


    活该他能当学霸呢,周时胥想。


    讲台上物理老师花了两分钟弄好扩音器之后清一清嗓,眼看终于要进入正题了,周时胥也终于从他那堆废纸里扒拉出来物理月考卷了,刚准备洗耳恭听,却突然听见物理老师问宋再旖同学在不在。


    不是幻听,是切切实实的“宋再旖”三个字,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午后,带着温度。


    周时胥愣了下,同时能感觉到身旁沈既欲明显的停顿,他缓缓抬头。


    教室里有那么一瞬的死寂,物理老师扬了扬手里的答题卡,哗啦啦作响,意思是在的话就上来认领,然后有前排女生回过神,轻声答说宋再旖是隔壁七班的,老师反问一句是吗,低头重新扫视,注意到姓名栏旁边被自己忽略的“高二(7)班”字样,自问自答地应一声。


    “那潘荔也是七班的哦?”她又问。


    “对。”


    “OK,咱们班物理课代表是哪位?”


    周时胥没想到还有自个儿的事,但反应给得不算慢,在大家视线齐刷刷示意过来之前举手,“老师,我是课代表。”


    物理老师就叫他上去,把教务室分错的那两张答题卡给他,嘱咐他下了课送还隔壁同学。


    原先那位物理老师因为职责变动调去带高三了,所以换了面前这位接手八班,刚来不到半个月,对班级里有哪些人,谁是谁不熟悉是件挺正常的事。


    周时胥点头说好。


    然后整节课就有看头了,宋再旖的答题卡平摊在桌上,从第一题端详到最后一题,不禁感慨这就是差距,他已经算是物理高手了,可面对着眼前这样一份字漂亮,题解得也漂亮的答卷,还是自愧不如。


    在他第三次无意识的轻叹出声时,沈既欲偏头看过来一眼。


    周时胥立马意有所感地和他对视,挑眉无声笑问他干嘛,沈既欲就移视线,朝宋再旖那张答题卡微扬下巴,斜额,什么意思不言而喻,周时胥秒懂,但手部没动作,没给他,而是埋低脑袋,和他窃窃私语:“三罐可乐。”


    “成交。”


    所以下课后那两张答题卡是沈既欲去送的。


    他到七班走廊的时候前后两扇门都还紧闭着,英语老师还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地讲着,透过窗户,他一眼看到坐在左数第三排的宋再旖,雾绒的碎发,清清冷冷的侧脸,玻璃上的水汽衬着她,就像一副只可远观的名贵水墨画,手里握着笔,看似挺认真在听讲,但只有沈既欲知道她走神估计有一会儿了。


    要说她唯一偏的科,就是英语,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对她仿佛有天生的催眠作用,英语卷子做到一半睡着不是偶然性事件,得亏了她小时候每年总有固定一段日子跟着许挽乔去港城祭祖,天然的双语环境,耳濡目染,加上记事以来就全球各国飞,英语底子差不了,词汇量大,所以应试起来还算绰绰有余。


    整层楼除了七班全放行了,来来往往很多人,都目睹着一个明晃晃等在走廊上的沈既欲,安静从容。


    直到七班前门终于打开,英语老师拿着东西走出来,而沈既欲走进去。


    里面刚因为下课浮起的喧闹又倏地因为他出现像被按下静音键,各个面面相觑,眼神来来回回交流了大半个教室,但没人发出一点儿声音,与此同时沈既欲也没一点儿不请自来的尴尬,在众目睽睽之下先找着贺庭周的位置,把潘荔的答题卡按他桌上,低声说这女孩他不认识,麻烦贺同学帮忙转交一下。


    于是贺庭周抬头看他,目光相接间,他皱眉,沈既欲无害地笑。


    这场面确实来得出乎意外,那些先入为主朝闻宋两人那桌瞄的视线收回一半,剩下没收的那一半仍不死心地盯,直觉沈既欲不会只是来找贺庭周的,毕竟他手里还捏着一张答题卡。


    所以在接下来看到沈既欲很快收手、调转脚步的时刻,教室里更静了,宋再旖从沈既欲进门就彻底醒了,困意消散,和在场其他人一样眼睁睁看着他走向贺庭周,说两句话,具体内容没听清,然后转眼的工夫就见他不负众望般地朝她这儿来了,至于他这次是奔着谁来的,是她还是闻栀,她说不准。


    不过沈既欲也压根不给她去细


    究的时间,两三步的距离,他人已经到了面前。


    所以是她。


    那么高的个子,往宋再旖桌旁一站,几乎遮了她视野里全部的光亮,同时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味道,压迫感就更甚,他抬手把答题卡放到桌上以示物归原主,说:“你的。”


    宋再旖垂眼看了看,同样回两个字:“谢谢。”


    然后就没然后了,就是这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一次对话,偏偏让人嗅出一点生拉硬扯的味道,两人间的空气里淌着阴天特有的湿汽,却又似无声擦着火。


    这回踩着上课铃离开的人是沈既欲,他留给宋再旖一个消失在门外的潇洒背影,以及,一句话。


    是她习惯性翻阅自己答题卡时,在反面答题区上方发现的,那行和自己笔迹有些相像但终归不同的字,落笔要比她更锋利一点,不长,就六个字——


    放学有雨,等我。


    ……


    一场酝酿了半天的雨果真在放学时分倾盆而下,雨珠砸在窗户上动静不小,周围不断有女生抱怨的声音,宋再旖却觉得这种大雨滂沱快要淹没全世界的感觉不赖,共死在一场大雨里,说起来还挺浪漫的。


    撑着额漫无边际地发了会呆,教室里的人结伴走了许多,闻栀倒完垃圾回来看见宋再旖还坐在位置上,有些诧异,问她怎么还没走。


    “我没带伞,想等雨小点儿再走。”


    闻栀哦一声,拿上自己的东西准备走,又在挪出两步后回过身,双手攥紧书包带子,目光踌躇地望向宋再旖,但宋再旖仿佛预知她想说什么,所以在她开口前先堵回去:“我们不顺路,你赶紧回家吧,别操心我。”


    至此闻栀无法再强求,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改口对宋再旖说了句“明天见”。


    宋再旖笑着朝她摆摆手。


    而那个时候教室里长久没走的人还有一个。


    贺庭周原本的计划是放学后去趟花店,所以早走晚走没差别,可就在刚才不小心偷听到宋再旖那句话后,他改主意了。


    他起身走到宋再旖面前,问她是在等雨变小还是等人,宋再旖闻言停了手里的笔,抬头反问他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在等人,那你当我没问,但如果不是,那我送你。”


    说完,又补一句:“我顺路。”


    宋再旖听完有些愣,有些默,注视着眼前的贺庭周,还是那双眼,那张脸,可她总觉得他好像变了,变得强势了,再也不是那个习惯用吧字结尾征求她意见的贺庭周了,意识到这点的同时,宋再旖想到沈既欲撂下的“等我”两个字,同样的强势,但心中天平因为他的迟迟没有出现和这几日的情绪积压而倾斜,所以在贺庭周耐心等她回答的第十秒,她说:“那麻烦你了。”


    ……


    两人收拾好书包,一前一后地出教室,宋再旖顺手关了灯,身后骤然暗下去,身侧更是灰青的雨幕,亮度微乎其微,只有隔壁八班映出来的光照亮走廊的路,从窗边经过时宋再旖没有避讳地偏头看一眼,就看到那时明亮教室里,正被班主任按着促膝长谈的沈既欲。


    可能是因为他初来乍到令人惊喜的成绩,也可能是因为最近的流言,反正是被留堂了,肩身覆着光,面对着班主任宠辱不惊,只偶尔点头表态,紧绷的侧脸,牙齿咬着下唇。


    宋再旖知道这是沈既欲介于焦躁和忍耐之间的小动作。


    而这一切在他余光瞥到教室外她跟着贺庭周走过时,短暂地僵住,然后很缓很慢地卸了力气。


    两人没有对视,宋再旖在他不动声色看过来的时候已经收了视线,脚步没停,八班前窗走到后门,不过三秒的距离,再往前十米就是楼梯,她径直向下,楼底是高一各班,这个点,黑灯的黑灯,关门的关门,四下寂静,只有雨声震耳。


    贺庭周停了步子让她稍等,他扯开束伞带,右手握着伞柄撑开,然后朝她那侧斜一大半,“走吧。”


    “谢谢。”


    教学楼到校门口,距离要远一点,宋再旖走在贺庭周左手边,两人的肩膀若即若离,头顶雨势不小反大,落在伞面,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地发出闷响,像极了心跳的声音和频率。


    宋再旖想说让贺庭周把她送到门口公交站台就行,剩下的路她自己能走,刚斟酌着要开口,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有人踩过由远及近的水塘,紧接着她的手腕猛地被人拉住,身体因此受惯性地向后侧,马尾甩到贺庭周的下巴,所以同时被逼停的还有贺庭周。


    两人回头,她看着昏暗雨幕里,沈既欲微喘着气,手里虽然撑着伞,但额前肩上湿了大片,像是边走边匆忙打的伞,连眼睛都湿漉漉的,刚才走廊错过的对视在此刻补上。


    他知道宋再旖看到自己给她留的言了,不然没理由待到这个点才离开,但确实没想到放学会被班主任叫住,谈了那么久的话,更不知道宋再旖为什么会出尔反尔。


    宋再旖挣开手,贺庭周问他干什么。


    沈既欲扫一眼他,又看宋再旖,她不说话,可盯着他的眼里明显也是这个意思,两人肩膀挨着,仿若一致对外的战友,而那个外人是他,画面真是滑稽又可笑,想到这,沈既欲真就笑了一声儿,笑完,问宋再旖现在是要跟贺庭周走的意思吗。


    宋再旖讨厌他这副劈头盖脸质问的语气,讨厌他用的那个“跟”字,所以回答的态度同样硬,反问和他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沈既欲很快接,混不吝地朝贺庭周挑眉示意,“他不是要送你回家么,那正好,我也要回家,拼个车呗,还能省点钱你说是不是?”


    最后那句就差把“你不是装穷吗我看你怎么说”的潜台词甩贺庭周脸上,他无声地一笑置之,摇了摇头,“我看未必,要是绕了路反而更浪费钱。”


    “那你不如先问问我住哪儿?”


    沈既欲快刀斩落般地撂这样一句话,贺庭周看着他瞳孔里闪过的光,听着耳边宋再旖紧随其后呵他一声名字:“沈既欲!”


    身体微微僵一下,他归咎于在冷雨中站立,但聪明如他,怎么会悟不出其中的警告意味,像是两人的秘密,不方便也不能对他言说,眉头皱起来的时候思考出了几个可能,至于到底是哪个,贺庭周无法确定,这种抓心挠肝的滋味他向来不喜欢。


    所以贺庭周直接顺着沈既欲问:“你住哪儿?”


    “你先别问。”


    可是脱口而出回答他的是宋再旖,她让他先别问,贺庭周闻言呼吸缓滞,他侧头看她,宋再旖却没看他,从话落那一秒眼睛就紧紧注视沈既欲,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别的原因,眼角有点红,几秒的僵局,他没再说话,沈既欲也没回答,而宋再旖深吸一口气,才慢慢转向他,指一下他手里那把伞,说:“……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先送我到公交车站吗?站这儿有点冷。”


    那时他们正站在离校门还有几米的地方,四周空旷,没一点遮风挡雨的建筑。


    贺庭周依着她,照做了。


    踏过校门那道槛,路边车流带来更多的水汽,卷着尘,裹着泥,像要将俗世的肮脏全都洗净在这个雨夜,可宋再旖深知有些浑水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净的,公交车站的巨型广告牌刚好形成一个避风港,身体稍稍回温,她抬眼望向贺庭周,说完一句谢谢,然后叫他:“贺庭周。”


    “嗯?”


    “如果我说一开始你问我那个问题的时候,其实我的答案是在等人呢?”


    “我知道。”


    贺庭周不算意外的回答却让她意外:“你知道?”


    他点头,“你不是愿意等雨变小的性格,而且这点雨困不住你,就算是没带伞,闻栀也好,聂书迩也好,我也行,随便找个人都能送你一程,但你选择在教室里等,所以我才会给你‘等人’这


    个选项,我其实有点想知道你在等谁。”


    贺庭周说了这么冗长的一段,整个人背对街边昏黄的路灯,细雨还在他身后丝丝连连地飘,他看向她的眼神幽暗,平时沉寂如潭,仿佛很难为谁哗然,现在却如同漩涡,想听她坦诚的回答,却也对她坦白成这样,宋再旖瞬间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想不通怎么身边一个两个全都开始让她感到陌生。


    “那你现在知道了。”知道她在等沈既欲。


    “嗯。”贺庭周作势收了伞,一副要陪她等车的样子。


    而沈既欲并没有跟上来。


    他去向不明,只在十分钟后给她发来一条微信,问她做好决定了吗。


    宋再旖反问他做什么决定。


    沈既欲的回复很快过来,只有一行字:


    【不希望我喜欢闻栀的话,那要不要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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