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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SEV压寨公主


    宋再旖仍看着他的眼睛,不偏不躲。


    然后用一根手指推开两人此刻过近的距离,摇头说:“你想得美。”


    说完,她踮脚从沈既欲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着,一点也不留恋地转身往房间里走。


    留下身后的沈既欲扯唇笑了笑。


    ……


    宣传海报定完,片子就紧锣密鼓地拍起来了,就在学校里取的景,效率很高,剪辑好登上学校官网的速度也很快,首页排面,然后不知道怎么就被营销号刷到了,转头被搬运到了某社交平台上,男帅女美的校园组合,易燃易爆的青春期,光是站在那里就快要溢出屏幕的故事感,一夜爆火成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连带着贺庭周的名字被爆出,宋再旖的个人账号被扒出,网友各自脑补的高中纯爱故事也在网络上battle了几个回合。


    但这些宋再旖都不知情。


    因为等她听说这事的时候已经是狂欢末路,相关词条下只剩北江一中的学校简介,半点娱乐性质的话术都没,手边的面条就快要放坨,她还在滑手机,沈既欲问她在看什么。


    “哦,书迩说网上有人给我和贺庭周写了小作文。”大概是真觉得荒诞又有趣,她笑着回,看着挺没心没肺的,而后像是想起什么,又补:“聂书迩,十三班的,班花。”


    沈既欲嗯一声,“看到了吗?”


    “没,好像都被删……”她兀自说着,到这一秒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眼睛缓缓从屏幕上移开,抬头,“你看到了?”


    仍是嗯一声,没否认:“看到了,都写挺好的。”


    “然后……就全删了?”


    八点一刻,早餐店外车流不息,店内人来人往,蒸屉热气升腾,早间新闻正播着,俗世喧嚣融在烟火气里。沈既欲翘着二郎腿坐餐桌对面,听到这话也不急着答,往碗里的豆腐羹倒一勺醋,搅匀,一副吊儿郎当的样,惹得宋再旖在桌下往他小腿踢了一脚,他才给反应,也是笑:“哪儿能啊,我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是没有,可是沈家有。


    宋再旖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之前有段时间她AppleID被人恶意盗刷,连带着其他用了相同密码的社交账号也被盗,有人顶着她的账号搞事,包括但不限于骗钱,还有外校女生扬言她勾引自己男朋友,发出来的聊天记录跟真的似的,反正当时这事闹得挺大的,后来还一度被人到网上,登上了同城热搜,小三插足的八卦自古最能引起群情激愤,一场网络暴力眼看着要朝她来,但是一纸盖着国内顶尖事务所公章的律师函更快,在很多人扛着正义大旗,刚准备进来吃一吃瓜、搅一搅这趟浑水的时候,报警、立案、取证、打假,该有的流程就已经全都走了一遍,连半句解释也没给,似乎懒得参与他们这种过家家式的小打小闹,有确凿的证据就麻溜拿出来,不然一律按侵犯名誉权保留追究权利,白纸黑字是这么个意思。


    而那家律所,明显是受了沈氏集团的委托。


    然后在律师函发出的不到半小时里,网上关于她的所有不实言论也随之不见了踪影,被


    人为地删了个一干二净。


    ……


    “网上涉及到你隐私的那些,叫人删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既欲在一片嘈杂中缓缓开口,宋再旖听着,筷子挑着碗里的面条,点一记头,“哦,还有呢?”


    沈既欲知道她意思,对答如流:“还有贺庭周那份。”


    宋再旖淡淡地笑出来,“挺热心啊。”


    “那些网友写的你和他的故事确实有意思,但我没兴趣。”


    言下之意是他才懒得干预。


    宋再旖看他,眉眼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真的吗?”她问。


    沈既欲闻言慢悠悠放筷,笑着说当然,然后招手叫老板结账。老板动作利落,很快把小票拿了过来,他扫码付完钱,她也吃得差不多了,起身,两人往门外走的时候肩膀始终挨着,正好方便他斜下额头到她耳边说:


    “毕竟假的,永远真不了。”


    ……


    两人一前一后到阶梯教室,刚过八点半。


    周六的学校格外空,只有寒风萧瑟,只有竞赛班还亮着灯,进门后宋再旖找到自己常坐的那张靠窗位置,同桌比她早到,正做着上次老师留的题,听到动静抬头,和她笑嘻嘻地打一招呼,短头发,脸圆圆的,看着特别萌,但宋再旖知道她解起题来特别猛,人如其名,蔡言易,好像什么题对她来说都易如反掌。


    同样回她一句“早上好”,宋再旖拉椅子刚坐下,肩膀被人从右后方拍了拍,她还没来得及扭头,一支红笔就递了过来。


    “昨天放学前问你借的,忘了还。”贺庭周说,“谢谢。”


    “哦,没事。”


    宋再旖转身接过,与此同时看到这会儿已经在最后一排落座的沈既欲,跟个祖宗一样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他算是插班生,两周前刚跟着他们的进度开始上课,还没固定的位子,就随便找了空的地方坐。


    两人目光短暂相碰,他笑一下,她没笑,收回视线。


    竞赛培训不比平常上课,聪明脑子在绝对高强度的知识灌输下显得不足为奇,宋再旖每次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听讲,可架不住昨晚被某人诱骗去看了场电影,睡得晚,困意在看到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时酝酿到顶峰,感觉眼睛一闭就能睡过去,好不容易捱完上午半堂课,中间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她拿起外套往门外走。


    走出教室一阵凉风扑面,终于叫人清醒一点,但同时更紧地裹住外套,才没让冷风钻进领口,宋再旖径直下楼。


    教学楼底的这家连锁便利店是学校长期对外招商的,算是“独门独户”,周末不打烊,以满足那些不回家的住校生的不时之需。


    自动门感应到有人靠近,打开,伴着一句机械的“欢迎光临”,店里暖气溢出,抓着外套的手才稍稍松开一点,慢慢放下插进口袋。宋再旖走到柜台前,屈指敲了敲,收银员从电视剧里抬起一眼,问她要什么。


    “一杯美式。”


    “冰的还是热的?”收银员又问。


    她刚要答,门口再度传来声响,一开一关,冷风过境,有人进,熟悉的气息,熟悉的体温,熟悉的嗓音,就这样降临在她身后:“热的,加奶不加糖。”


    宋再旖回头,看到沈既欲那张脸,不算太意外,因为刚出门那会儿蔡言易问过一嘴她去哪,她如实说了,也知道那时沈既欲听见了,哪怕他们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


    收银员狐疑地看了看沈既欲,又看回宋再旖,“你们一起的?两杯?”


    宋再旖摇头,“一杯,他付钱。”


    沈既欲闻言低笑了声,倒是没反驳,自己去货架那边拿了罐饮料,然后一块儿刷卡付钱,收银员打完单就去咖啡机旁操作了,留两人站收银台前,沈既欲问她是不是挺困的。


    “我不困,特别精神。”宋再旖答得很快。


    沈既欲又笑。


    宋再旖问他一天到晚傻兮兮的笑什么,“不信?”


    “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宋再旖嘁他,“哄小孩儿呢。”


    沈既欲就从收银台上放着的棒棒糖桶里抽了一根,举着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孩儿,吃不吃?”


    被宋再旖嫌弃地拍手,警告地瞪一眼:“少占我便宜。”


    ……


    咖啡续上命了,回教室的一路才对沈既欲脸色好一点,而他还真在走之前买了那根棒棒糖,自己津津有味地吃上了,穿着和她同品牌但不同款的棒球服,肩宽腿长,看背影挺帅。


    宋再旖一直觉得沈既欲这人没长歪是个奇迹。


    倒不是相貌上的长歪,家里基因优秀,丑不了,而是他和他爸一样长着一张渣男脸,想泡他的女孩从初中就没断过,宋再旖旁观过一场又一场飞蛾扑火,其中不乏很多特别漂亮的女孩,别说男生,就连她看着都有点心动,可偏偏沈既欲始终无动于衷,没暧昧,没谈过,年纪轻轻的,生活作风比家门口那棵香樟树还正。


    “又在骂我呢?”


    前面沈既欲冷不丁停住,慢悠悠飘来这一句,她回过神,差点没刹住车撞上他背,沈既欲转身,一手拎着汽水罐,一手握住她肩膀帮她稳重心,宋再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是啊,骂你幼稚,幼稚死了!”


    仍是笑,手松开,两人并肩继续往教室走,沈既欲又问:“骂爽没?”


    似乎是没想到这么一问,宋再旖愣了下,嘴巴不自觉地张开“啊”了一声,但很快回:“还行。”


    “那行。”沈既欲点头,“问你个问题。”


    宋再旖别头看他,“嗯?”


    “吃不吃?”似曾相识的三个字,说着他摊开掌心,那儿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根棒棒糖,水蜜桃味的。


    “你不是只买了一根?”


    “谁说的?”


    “我看到的。”


    “结账的时候你后脑勺冲我。”


    他就这么撂一句话,字字清晰,视线也扎实放她身上,那种少年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没收着,挺唬人,可落在宋再旖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最后俩字微微上扬的尾音,带着一丝莫名的委屈和控诉,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睡醒,困疯了。


    别开目光的同时从他手上顺走那根棒棒糖,语速快,步子也跟着加快。


    “我没有,谢了。”她说。


    ……


    能选入竞赛班的都是年级里名列前茅的优等生,课间说说笑笑的少,一半在复盘上课内容,一半在预习下节课要讲的知识点,卷是真的卷,静也是真的静,以至于宋再旖咬着吸管踱进来的画面显得突兀,好在紧随其后的沈既欲同样,甚至比她还懒散点,叼着根棒棒糖,前边的宋再旖从进门就放慢了脚步,他没有,两人擦肩,他后来者居上,走在了前头,径直从讲台过,眼见着要朝原先的位置走,却在半道停住。


    而这回走在他后面的宋再旖没能幸免,咖啡杯面的液体晃荡一下,她整个人因为被迫突然停止的惯性几乎贴到他身上,眉头下意识地皱,“你怎么……”


    两人停住的档口正好在宋再旖座位旁边。


    蔡言易见状还好心地扶了一把她的腰,宋再旖低声说谢,沈既欲回头看她一眼,安抚的一眼,“抱歉,你没事吧?”


    宋再旖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回他一句没事。


    一问一答,语气比生人还生。


    教室里更静了。


    沈既欲对半个教室的注目礼视若无睹,转身,屈指敲了敲左手旁的那张桌子,“同学,能商量个事儿吗?”


    被敲桌的男生一下从观望状态被卷入其中,愣了秒,指着自己:“你问我?”


    “嗯。”


    “……哦,什么事?”


    “我坐后面有点看不清,想跟你换个位置。”


    男生又愣,似乎在消化他这话意思,又仿佛在做深层次的文字解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沈既欲也不急,咬着嘴里的糖慢慢化开,微酸,带点回甘。


    然后下一秒有人打破沉默:“那边还有空位,离讲台更近。”


    说话的是贺庭周,就坐男生旁边。


    沈既欲闻声侧目看他,四目相对,他也挺悠闲,笔在指间徐徐转着,一副热心肠为他着想的模样,而后撇头,顺着贺庭周下巴扬起的方向看过去,是正对讲台的第二排,确实更近。


    但他回:“坐那儿我得仰头,脖子酸。”


    话说到这份上,那男生哪还能拎不清状况,沈既欲就是要坐他这位子,旁的都不行,所以当即站起来,收拾着桌上自己的课本,笑道:“嗐,多大点事,我让你。”


    “啪嗒”一声,贺庭周转着的笔从指尖滑落桌面。


    沈既欲不动声色地瞥一眼,无声地笑,转头对男生说:“麻烦你了,谢谢。”


    “不客气。”


    ……


    直到换好位置,沈既欲在贺庭周旁边落座,课桌不算宽敞,两人都个高,坐在一起免不了肢体相碰,他扯唇笑一记,“贺同学,这班里我也就和你熟点,你不介意吧?”


    贺庭周有那么几秒以为自己幻听了:“和我熟点?”


    “嗯,带我去印资料的人是你,徐老师让关照我的人也是你。”


    沈既欲这句话落,前边宋再旖没忍住偏了下头,看他,看他们俩,挺复杂晦涩的一眼。


    “……”贺庭周往旁边坐一点,两人之间距离拉开,“你看起来并不需要关照。”


    “怎么不需要?这些题还挺难的。”


    又是几秒的沉默,贺庭周说:“你有听不懂的可以问我,别麻烦别人就行。”


    这话就说得有意思极了,同时想起自己曾经说过大差不差的话,所以这个“别人”的指向性有多强两人都心知肚明,沈既欲笑一笑。


    “那我现在还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贺庭周微微侧头,听着沈既欲继续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缓缓道:“明裕集团董事长贺逍的独生子,怎么会连一笔医药费都要分期还?”


    于是到此为止,前头所有的虚情也好,假意也罢,连同眼底的浅淡笑意,都在此刻碾作灰。上课铃响,大幕拉开,目光一个比一个沉,沈既欲紧接着低声又问:“贺庭周,你装什么?”


    ……


    “我装什么?”


    老师夹着一沓教案去而复返,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贺庭周就在这间隙反问,咬字挺轻,没有丝毫被拆穿被质问的窘态,然后短短半分钟,似乎已经捋完这兴师问罪的情势了,歪头,短促地笑出来:“你什么都知道,怎么就不知道我装什么?”


    沈既欲看着眼前贺庭周这副毫无攻击性的伪善模样,皱眉。


    贺庭周又说:“看来网上那些涉及我隐私的内容是你帮忙删的,谢了。”


    上午十点半的光景,薄弱太阳穿透云层,从窗户洒向桌面,沈既欲终于有种被人反将一军的实感,人生头一回,他出于人道主义好心多管了桩闲事,反倒变成别人扮演“受害者”然后美美隐身的工具,堂堂明裕太子爷,和他比起来虽然差点,但真有心要处理这些绰绰有余。


    可是贺庭周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想要叫停。


    果然,下一秒,他笑道:“哦对了,那些故事我也看到了,很精彩。”


    “你也说了是故事。”


    “但我会想办法变成现实,”贺庭周接得很快,边说边收视线,听着老师的要求把课本翻到对应页数,“毕竟事在人为,不是吗?”


    沈既欲嗤笑一声,想说什么,前桌的宋再旖倏地回头,看样子是被两人讲悄悄话的窸窣声响吵到了,听不清内容但不影响她食指抵在唇边做嘘,所以到嘴边的话不得不咽回去,这一憋就憋到下课,时钟走到十二点,教室里三三两两的同学在商量午饭吃什么,蔡言易提议一起去学校隔壁街上那家日料店,宋再旖没意见,拿着书包站起身,凳脚在地面平移。


    而沈既欲终于被赦免开口,叫住她:“同学。”


    话落,旁边正收拾东西的贺庭周顿住,靠近这一圈的几个女生也停住,宋再旖似有所感地回头,意识到沈既欲叫的是她。


    “你东西掉了。”他说。


    宋再旖顺着沈既欲示意的方向看地,可光滑瓷砖上空无一物,眉心因此蹙起,刚有种这人又想耍她的感觉,刚想问问他几个意思,紧接着就见他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挺高的个子,腿一跨就到了她面前,然后弯腰,这一起一落的动作挡住了大部分人的视线,但挡不住宋再旖的,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状似伸手在地上捡了个东西,实际上那玩意从始至终都没碰过地,一直被他攥在手里。


    直起腰的时候一递一接,他的指尖滑过她的掌心,有点凉,有点痒。


    一包巧克力就这样稳稳地到了她手上。


    宋再旖垂眼看了两秒,而后抬头,看着沈既欲,他这会儿明面上没有笑,可眼底沉沉地映着她,夹着坏,那神情她太熟悉了,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一个眼神,她扬了扬手里的巧克力,笑道:“谢谢了。”


    “不用。”


    然后宋再旖出教室的时候,一条消息同时发送到沈既欲手机上:【又是刚下课在便利店买的?】


    他回:【不是。】


    宋再旖:【?】


    耳边的喧嚣随着人散渐渐平息,沈既欲打字:【买那两根棒棒糖送的。】


    宋再旖很快回来两条消息:


    【……】


    【长鼻子大王。】


    傻子都知道这包巧克力可比那两根棒棒糖值钱多了。


    沈既欲看笑,有心逗逗她:【那你是什么?压寨公主?】


    那头不出意外地发来两字:【滚蛋。】


    唇角勾起的弧度变为实质性的一声笑,而后是手机咔嚓锁屏的声音,沈既欲把手机揣进兜里,抬额,叫住正准备离开的贺庭周。


    “我帮你一回,你请我吃顿饭过分吗?”


    ……


    贺庭周确实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沈既欲坐下来吃饭,撇开两人压根不算熟不说,中间还夹着个宋再旖,彼此那点心思都清楚,都透彻,但是话沈既欲撂了,高位也给他架上了,他要是拒绝就显得狭隘,所以贺庭周问他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


    “嗯。”


    这时候还真有富家公子哥的作风,沈既欲扯唇笑了笑,说要不也吃日料吧。


    贺庭周看他一眼,“行。”


    两人是最后离开教室的,沈既欲顺手关了灯,到店刚好剩最后一桌,又刚好是宋再旖斜对角那张,起初她还没注意,专心吃着饭,直到周围丁点窃窃私语声起,多的是来店打卡的女孩们,面露喜色,但明眼能看出不是因为美食,更趋向于一种“美色”的吸引力,于是抬眼,在扫视到左前方时扎扎实实地和沈既欲对上目光,随后,看到坐他对面的贺庭周。


    同桌也明显看到这一幕,笑着感叹一句“帅哥果然爱和帅哥玩”。


    宋再旖却对此不以为然,放筷,手摸到桌边的手机,上滑解锁,紧接着三米开外贺庭周的手机震一下,页面显示有一条来自微信的未读消息:


    【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睛。】


    没忍住笑,很轻很短促的一声,陷在用餐高峰的店里微不可闻,但沈既欲还是听见了,看他一眼,贺庭周也不在意,收放自如,低头打字:【我现在眨眼你也看不见。】


    因为他背对着她坐。


    宋再旖表示理解:【哦,那你跺跺脚?】


    贺庭周看着,玩笑开到这里,点到为止,他不知道沈既欲都干过什么,在宋再旖那里落下个强盗印象,可是看似埋汰实则亲昵的待遇也的确是姓沈的独一份儿,他比不上是事实,但不会是结局。


    思索两秒,他岔了话题回:【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推荐?】


    这就问到点上了,这家日料店宋再旖来过几次,该踩的雷都踩过了,所以先给他拍来一张她们桌上的“盛宴”,然后补充了几个菜名发过来,说这些都不错。


    感谢的话发过去后  ,贺庭周退出聊天界面,抬头扫桌上二维码进小程序点单,沈既欲因此又看他,“你点?”


    “说了我请客,有问题?”


    “没。”


    “有忌口?”


    “也没。”


    贺庭周微微点头,但紧接着的下一秒有所反应,刚低下的视线重新撂回沈既欲身上,“你不是芒果过敏?”


    沈既欲闻言消毒餐具的动作也滞了下,水壶悬在半空,被他缓缓放下,两人的记忆因着这句话被同时拉回那个傍晚,那场篮球赛,而后,他徐徐笑出来:“不是贺庭周,她说什么你都信啊?”


    这回轮到贺庭周皱眉,“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就算哪天真说了喜欢你这类话,你也千万别信,假的……”说着,沈既欲指了指自己左边胸口,“没经过这里的。”


    店里交谈聊天声此起彼伏,唯独他们这桌是静的,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久到倒出的热水渐渐冷却,在碗壁浮起一层水雾,贺庭周反问:“沈既欲,你以为你是谁?”


    沈既欲也像早知道会有这么一番儿,但不解释不辩驳,只是笑:“不信?”


    贺庭周沉默。


    “那走着瞧。”


    第15章 SEV包括沈既欲


    宋再旖吃完去结账的时候就被告知已经有人买过单了,听到这话,目光下意识地往沈既欲那桌看,随后和耳边收银员的话重叠,猜想得以验证,她拿过小票,靠在收银台前出了会神,旁边蔡言易洗完手姗姗而来,问她怎么了,她摇头说没事。


    可刚走出店门,一通电话就打到沈既欲那儿。


    他倒是沉得住气,在即将挂断的前一秒才接起,一声悠悠的“喂”从听筒传来。


    宋再旖回头还能隔着店面橱窗看见他接电话的模样,店外寒风凛冽,店里温暖如春,他的外套脱了挂在椅背,卫衣袖子捋到手肘,眼睫垂着,淡笑着,她问他现在又是在唱哪一出。


    “没唱,吃着呢。”


    “好吃吗?”


    沈既欲因此抬眼,桌对面贺庭周感受到他看过来的视线,顿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正在跟谁打电话,于是夹菜的筷慢慢放下,听着他回:“嗯,好吃,你帮着推荐的总错不了。”


    一句话落,贺庭周皱眉,他是按照宋再旖给的意见点的单没错,可他只字没和沈既欲提过这跟宋再旖有关,与此同时宋再旖也皱眉,从上午就困扰的问题愈发抓心挠肺,想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时候这样熟络、这样坦诚的,风也真挺冷的,拂面吹过,刚吃饱本该犯困的脑子开始变得活泛,因而想起一些细枝末节,思考起一些她从未想过的可能。


    沈既欲这人,向来是个不爱多管闲事的,隐私被挖帮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那帮贺庭周又是为什么呢,前段时间还特意来找她打听贺庭周的喜好,如果要说只是为了关心同学,现在看来实在有些偏差,何论这么多年,他就没和除她之外的女孩聊过多余的天,而她顶多也就落了个父母交好的朋友身份才显得特殊一点,这么想着,越想越觉得合理,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看破红尘的天才,她不迂腐,信奉人生苦短,真爱至上,管他同性异性。


    ……


    而对这一切浑然不知的沈既欲挂了电话,贺庭周问他怎么知道的。


    他笑嘻嘻地反问知道什么,贺庭周沉默不答,他才渐渐收了笑,正色回答道:“她不爱吃鱼,嫌刺多,鸡蛋也很少吃溏心的,但每次吃日料鳗鱼饭是必点的,温泉蛋也是要加的,喜欢黑松露鹅肝,不喜欢牛油果,但能接受油醋三文鱼牛油果沙拉,如果现在不是反季,她还要点个蜜桃雪芭你信不信。”


    贺庭周听着,垂眼看向自己经手点的这么一桌,都他妈撞上枪口的既视感,然后沈既欲笑了笑,下定论:“所以,你说这里面没她一份功劳你觉得我信吗?”


    连着两道关于信与不信的命题直直抛过来,贺庭周没答,也确实没想过沈既欲对宋再旖竟然了解到这个地步。


    可,那又怎样。


    现在他也知道了。


    ……


    宋再旖和同桌告别在岔路口,街对面的红绿灯亮起,她在寒风中转身,今天第二回 往学校里去了。


    不过这次目的地是体育馆。


    下午她被安排了运动会开幕式的最后一次排练,离集合时间还早,她就坐看台边玩了会手机,ins刷到底,又打开微博,说起来她也算是上过了热门的人,但激流勇退后很快被新的热点覆盖,信息时代永远不缺狂欢的话题,虚假的澎湃仍在上演,此刻正挂在热搜前一前二的分别是娱乐圈俩男星,各自剧宣,可偏偏因为是同个选秀出道,当年在节目里就因“兄弟情”被初代粉组过大热CP,眼下兜兜转转,以这种方式挨着名字,有种顶峰相见的绝配感。


    点开的实时广场也确实不负众望,CP粉嗑得醉生梦死,唯粉拆得要死要活,按理说原先的宋再旖对这些只会一笑置之,可当指尖滑过一条评论时,脑子里不由想起一些人和事,微微顿住,几秒后打开浏览器,点搜索框。


    ……


    后来的半小时里,陆陆续续有人到,宋再旖和她们打一记招呼,又低头,再到身旁风风火火坐下一个人,问她看什么呢,“叫你两声儿都不理我。”


    下意识地回一句没什么,手部跟着动作,想锁屏,可聂书迩更快,已经眼尖地看到了屏幕上的内容,压着嗓子发出一声“我靠”,一把揽住宋再旖肩膀低声逼问:“你在看耽美?你不看我发给你自个儿的同人文,你看耽美?”


    宋再旖反手要捂她嘴,聂书迩一脸“你居然看这些你不对劲”的表情盯着她,紧接着意识到两人这距离似乎挨太近太暧昧,倏地一松手,自我安慰地抚了抚手臂,宋再旖没忍住笑骂她一句神经,然后解释道:“你分享给我的那些链接都打不开了。”


    “打不开了?”


    已经知道是谁的手笔的宋再旖嗯一声,“高中宣传片下面都是这些内容,你觉得合理吗?”


    聂书迩不以为意地耸肩笑:“有什么不合理?政治老师说了,一切要从实际出发,这事要搁别人身上,那确实不好说,但问题是,主人公是你和贺庭周,对吧,你们俩高考十有八九能包揽个状元榜眼,到时候就是互帮互助携手并进的优秀典例呀。”


    “说了我和他没事。”


    “行,你和贺庭周没事,”聂书迩点头点得极为爽快,这下倒让宋再旖愣了愣,难得见她这么快松口,正琢磨她在憋什么坏,就见聂书迩猛地侧头,两人差点亲上,反应过来后各自往旁边挪了位,她快刀落下:“那你和沈既欲呢?”


    就这样峰回路转地提到了沈既欲的名字,宋再旖微微皱眉,刚要说话,聂书迩紧接着抬手一指她:“之前附中篮球赛那事我可听说了,护短护得真够行的啊,我就奇了怪了,你是不是绑了什么‘助人为乐’的系统啊?这个打抱完不平帮那个,什么时候也来帮帮我呢。”


    宋再旖剐她一眼,“你用我帮?你战斗力爆表好吧。”


    就差没把她那些光荣事迹再翻出来说一遍,聂书迩连忙叫停,同时意识到话题又被宋再旖四两拨千斤地带偏,连忙悬崖勒马:“唉,不准说我,问你呢,也别告诉我是因为你心善啊。”


    “我难道不善吗?”


    “两码的事。”聂书迩秒回,堵她。


    于是有些废话就没了说的必要,宋再旖捋头发,淡笑,“我和沈既欲要有事,大概早就有了。”


    这句话信息量稍微有点大,聂书迩沉默思索片刻,挑着重点问:“所以,你们俩认识挺久了?”


    “嗯。”


    “那你们在学校装得完全不熟?”


    沈既欲转来也将近一个月了,但这两人硬生生在明面上没一点交集。


    “有什么熟的必要么,你也说了两码事,在学校他过好他的,我管好我自己不就行了?出了学校的交情再另算咯。”


    可是当下的宋再旖不会想到,这种她自认为的平衡,会在不远的将来被她


    亲手打破。


    而聂书迩听得一愣一愣的,完了半晌才品出味来,朝宋再旖竖了个大拇指,夸她牛逼,说要向她学习,宋再旖就笑着让她省省,“你要真想学我,就少看点小说,多刷两道题吧。”


    然后撂下这句话起身,往看台下集合去了,留聂书迩在原地气笑,抓了把空气往她身上扔,“嫌我成绩差是吧?”


    宋再旖适时回头“配合”地躲了下,却没想到和一人撞肩,脚步稍顿,她侧头。


    李慕汀也停住和她对视。


    时隔大半个月的一个碰面,宋再旖知道这段时间李慕汀没再找过闻栀麻烦,日子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地过,可宋再旖倒不觉得是李慕汀醒悟了,弃恶了,因为她更趋向于一个自顾不暇的状态,非上课时间,妆画得精致,但近看眼神是空洞的,像哭过,红过,就好比,一报还一报,可饶是如此,在对视到第五秒的时候,李慕汀仍微抬下颌,缓缓扯出笑,那模样就差把“我过得很好”五个字写脸上。


    宋再旖见状无声地笑笑,不予置评地收视线,和她错身而过。


    ……


    因为今年运动会要联合校庆一起办,所以就从原本的十月末一直延后至今,枝头黄叶落了大半个秋,路面都覆了层薄霜。


    出门前沈既欲叫住着急要走的宋再旖,往她脖子上套一条围巾,但绕圈的动作不算温柔,跟套小猪似的,气得她往他身上瞪好几眼,以至于那时的注意力全被这事儿牵着走,完全没察觉她这条围巾和他那件外套同牌同色。


    而贺庭周注意到了。


    他个子也是班里数一数二的,所以站在方队最前头,和八班并排,和沈既欲中间也就隔了个八班体委。


    那时运动员进行曲放了一遍又一遍,主席台前印着“北江市第一中学建校五十周年庆暨第二十七届秋季运动会”的红色横幅在寒风中吹得簌簌作响,宣誓人员轮了几组,沈既欲感受到他的目光,侧头朝他看过来一眼,而后又很快被他们班体委转移走,那男生也是个会来事儿的,指着此刻正在主席台边候场的校舞蹈队,问沈既欲领舞的是不是你那漂亮妹妹。


    沈既欲抬眼看过去,贺庭周闻言看过去,那一圈多的是男生看过去。


    宋再旖正和队友过着最后一遍动作,一件灰色宽领毛衣,脖颈修长,看着慵懒,裴枝给她从南城求来的那条玉坠荡在锁骨窝,剔透的玉,雪白的肌。


    确实漂亮。


    他沉沉看着,声音却淡:“不是。”


    “啊?上次不是你介绍说的……”


    沈既欲偏头笑一笑,“我说什么你都信?”


    贺庭周因此皱眉,八班那些参与过篮球赛、知道多一点内情的男生因此面面相觑,但一切也都很快随着宣誓结束而戛然,眼看宋再旖打头,往操场中央走,身后是一群同样高挑的姑娘,清一色的灰衣黑裤,挺低调,但架不住外形优越,头顶暖阳照着,每个人的鼻尖、肩上都落满了细碎金光。


    她们走到各自位置刚站定,周围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喔”声,接着仿佛是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又或许仅仅因为编舞正好以此为切点,前奏流尽,欧美女嗓响起“Droptheammunitionboy”的那一秒,站在最前面的宋再旖抬手,食指轻点嘴唇,朝全场做噤声状,放下手的时候笑一下,眼尾扬着,笑得娇而傲。


    场面就适得其反了。


    低温催化的困意立马消散,主席台上的领导相视,笑没笑不知道,反正台下原本因为死板流程而兴致缺缺的学生方阵笑了,如潮的尖叫声涌起,男声混着女声,在伴奏,在助兴,好像到这一刻也有了一种参与感,寒风被女孩们飞扬的发丝割裂,阳光恰到好处地作衬,宋再旖她们选的不是一首劲歌,曲风偏抒情,可随着旋律,腰肢发力一次次做着的wave却充满了力度,排练过无数遍的舞蹈已经形成了身体记忆,每一下都干脆利落,每一下都精准卡在点上,毫不掩饰那种柔中带刚的侵略性。


    没有一秒能让人移开视线。


    包括沈既欲。


    包括贺庭周。


    前者不是第一次见她跳舞,面儿上倒是镇定,左手插在兜里,后者有情绪波动,但没显山露水,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站姿,直至歌曲过半,唱到“ifyoujust”的那一秒,刹那所有动作倏地停了,几秒的layback,周遭跟着鸦雀无声,那两秒不止是伴奏的空拍,更是在场所有男生当下心跳漏掉的那一拍,他们看着宋再旖迎光偏头,视线从高一区域缓缓扫过,偶尔猝不及防的对视,都会让一些男生不自觉红了耳根。


    然后定在高二中间,是以全年级十六个班为界,正儿八经意义上的中间,她抬手,朝目光所及处指一下,指向性那么强烈,眼底的笑意那么浓烈。


    有人立刻扭头,想看她指的是谁,可惜乌泱泱的脑袋遮住视线,几番张望都无果,紧接着伴奏分秒不差地接上了,操场上空响起女声慵懒又嘶哑的请求:


    “Saymysaymysaymynameboy


    Saymysaymysaymynameboy


    Saymysaymysaymynameboy


    Causetheresonlyonethatsaysitlikeyou……”


    每呼唤一遍,她就倒退一步,目光仍紧盯场边的同时收手,举过头顶,因而露出一截侧腰,风过无痕,明明细到感觉一阵风就能折断,可偏偏能看见她常年练舞形成的马甲线痕迹,够辣,也够帅,每个wave都压得住beat,却压不住一颗颗躁动活泛的心。


    这一回耳根渐红的人就更多了。


    包括贺庭周。


    包括沈既欲。


    第16章 SEV好戏开场了


    沈既欲记得宋再旖是六岁开始学习跳舞的。


    那时候许阿姨刚迷上摄影,关了酒吧各地采风,宋叔叔医院里又特别忙,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是他陪她去少年宫上课的。


    说是陪,但他也没闲着,顺手报了个围棋班打发时间,沈听择知道这件事后觉得他挺有出息,他以为爸爸是在夸他学围棋有出息,因此本来抱着玩票心态报的班,还真让他慢慢学出了名堂。


    从一窍不通到儿童组第五名,再到少年组第一名,颁奖仪式那天,他站在台上,接过组委会递来的奖杯,耳边全是为他而响的掌声。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赢的滋味这么好。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成长的意气风发。


    也是那天,他领完奖走出酒店,外面夜色已经浸透半边天,夕阳正从高楼大厦间一点一点下沉,他连忙赶去少年宫,结果发现偌大的教室早已空荡,只剩前排一盏灯还亮着,和正要准备离开的老师。


    他问老师宋再旖人呢。


    老师见过他几次,认得他是来接宋再旖的,看一眼钟,说:“这都几点了呀,早下课啦,你给她打个电话吧。”


    “好。”沈既欲谢过老师后转身出了教室,边往外走,边拨通宋再旖的电话。


    但是在走到电梯间的时候,慢慢停住了脚步。


    他偏头看向离电梯三米之外的安全通道,门没关实,走廊的明亮光线溜进去,同时熟悉的铃声从里面传出来。


    伸手推开那道门,不轻不重的一声响,伴着地面灰尘微微起簌,宋再旖转头看向他,眼睛还有点红,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珠。


    头发按要求盘成丸子扎在脑后,可因为长久的练习而变得松散,几缕碎发落下来,练功服外面裹着一件长款羽绒服,看似臃肿,可只有他


    知道,她有多瘦。


    那细胳膊细腿,实在经不起一点欺负。


    宋再旖吸一下鼻子,指着手机屏幕先开口:“我刚要接。”


    “嗯。”沈既欲对她这句类似解释的话不以为意,按掉通话的同时反手带上门,两人视野里的光线就这么暗下去,他低声问:“怎么不哭了?”


    转头看见是他没有惊讶,听见这话的时候却愣住了,有种幻听的错觉,宋再旖歪头看着他,“你难道不应该问我怎么哭了吗?”


    可是他却问她怎么不哭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


    “哭一定需要什么理由吗?”沈既欲走两步到她面前,她坐在楼梯台阶上,他就屈膝蹲下,两人平视,他凝视她,唇角勾着,话语间有低笑的气音,眼神却很平静,没有小时候看她哭鼻子时的那种嘲笑,有的只是一种“你想哭就哭,不丢人”的意思在。


    宋再旖又抬手用纸拭了一下眼角,确保湿润彻底干涸后,摇头道:“今天班上有个女孩因为动作老是不到位,被骂哭了,老师说……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可没有人哭是为了解决问题的。”沈既欲几乎是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的那一秒接上,没有犹豫,认真地反驳,顿两秒后又软了语气问:“你也被骂了吗?”


    “……没有。”


    “那就是最近准备比赛压力太大了?”


    他知道月底宋再旖要去参加一项芭蕾舞赛事,含金量不小,意义可想而知。


    宋再旖低下头,依旧闷声否认:“不是。”


    “哦。”沈既欲点点头,也不在乎她的嘴硬,从书包里拿出自己刚得的那座奖杯,好像还留有颁奖现场暖气的余热,塞到宋再旖怀里,“给你,沾沾喜气。”


    宋再旖一怔,看清奖杯上的日期和署名,“决赛是今天吗?你怎么没告诉我?”


    沈既欲回避她抬头看过来的视线,“这不是告诉你了吗?”


    宋再旖举起那座奖杯左看看右看看,纵然两人都是那种一生下来就拥有很多的人,可也架不住对荣誉的向往,尤其是这种不靠家里,只靠自己的。


    “可是我想去现场看你拿奖。”


    “那万一我没拿到奖呢?”


    “输不了。”


    沈既欲闻言就笑了,宋再旖也随之慢慢笑出来。


    “就这么相信我?”


    “不行吗?”


    “行。”沈既欲站起身的同时拉住宋再旖的手,把她也从台阶上拉起来,“走吧,回家吃饭。”


    “好。”


    那年后来,北江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那场大赛如期而至,宋再旖平稳发挥,不负众望地拿下了青少年组的金奖,满堂喝彩的时候,沈既欲就坐在台下,远远地望向灯光聚焦的中心。


    然后和宋再旖四目相对。


    她笑得就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


    就像现在。


    她站在队伍最前面,站在万众瞩目里,笑意盈盈看过来的那一眼,朝他指的那一下。


    红色横幅迎风飘得更欢了。


    可宋再旖没有看他很久,在下一个走位时移开了视线,中场表演也很快结束,姑娘们的朝气刚驱散一点寒冬的乏冽,就在一众意犹未尽里鞠躬退了场。


    然后就是领导致辞、升旗仪式。


    宣布运动会正式开幕是九点二十,那时旭日终于从云层里探出一点头,聊胜于无的阳光洒下来。各班体委开始张罗着第一个项目的选手前去检录,沈既欲刚准备随班退场,抬眼就撞上宋再旖的目光,隔着大半个操场熙攘的人潮,她手里抓着早上他给她带的那条围巾,后知后觉地遥看着他。


    他回以一笑。


    扯平了。


    ……


    上午的比赛以田赛为主,几个径赛的预赛为辅,跑道旁、沙坑边皆是人头攒动,宋再旖本来想在教室躲清净,但因为聂书迩报了三级跳远,作为朋友,她还是象征性地到了场,想着到时候她要是输太惨了得好好安慰,结果没想到这个平时看着不太着调的人还挺争气,一跳就跳了个第二名,旗开得胜地帮十三班积了五分。


    “恭喜啊,年级第二。”


    聂书迩接过宋再旖递来的牛奶,听到这话,忍俊不禁地戳了戳她的手臂,“呦,还给贺庭周记着仇呢?”


    “我给他记什么仇?”


    说着,宋再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罐汽水,食指勾环,拉开,无数气泡刹那倾涌,但细微的动静转瞬被不远处那道发令枪响吞没,又在广播传来的清亮女声里偃旗息鼓。


    “无论是起跑还是冲刺,你们都全力以赴,每一个弯道超越,都让我们为你们欢呼,在红色跑道上,你们就是无畏的战士。加油!高二(7)班的运动健儿们。”


    听到自己班级的加油稿,宋再旖不由抬头看过去。


    离她不到五米的塑胶跑道上正迎风掠过几道身影,零上三度的低温,他们却都穿得很单薄,甚至有一道大概是体育生,发带短裤钉鞋,装备齐全,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而紧随其后的是大步跑在第五道的男生。


    白色卫衣、黑色镜框,是贺庭周。


    聂书迩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努嘴笑道:“喏,拜他所赐,你也是年级第二。”


    ……


    风在呼啸,而贺庭周还在加速,试图超过那个体育生,眼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终点也近在咫尺,最后十米、五米、两米,操场边尖叫响彻的时候,宋再旖定睛。


    直道铺平在眼前,太阳早已升空,均匀地洒落,贺庭周就在那束光的尽头,以半臂之位率先冲了线。


    他成功反超了。


    宋再旖看着自己班上很多人围过去,场面焦灼而热烈,看着贺庭周因为整整一圈的冲刺而弯腰撑膝,胸膛的呼吸起伏就算隔着几米还是那么明显。


    “怎么会,得第一是他的本事。”她笑道。


    然后仰头喝一口汽水,可下一秒,毫无防备的酸让宋再旖笑容滞住,皱眉,放下手才发现自己开错了易拉罐。


    聂书迩也笑:“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下午400米决赛,第一会花落谁家。”


    ……


    宋再旖当然清楚聂书迩这话的意思,因为没过多久进行的高二组第三场男子400米预赛第一是沈既欲。


    这一场没有悬念也没有反转,沈既欲从一开始就遥遥领先,赢之后也只是原地缓了几秒,朝场边撂一眼,穿过人海,平静地和她对视上。


    仿佛在说,好戏开场了。


    ……


    这两人都报了400米这个项目宋再旖知道,都能进决赛也在意料之中,但要说是巧合,她不信。


    操场上一项接一项仍在热火朝天地比着,聂书迩很快被叫去领奖,宋再旖目送她离开后,一个人转身上了楼,平时熙来攘往的教学楼在运动会期间显得格外冷清,教室里也鲜见人影。


    直到走过高二(8)班。


    沈既欲就倚在后门边,半个肩膀沐浴阳光里,影子在走廊地砖上拉出斜长的一道,号码簿还在胸口别着,堪堪遮住卫衣上笑脸骷髅的印花,这衣服其实宋再旖还见过一件,白色款,只不过被她不小心弄报废了。


    但那次也不能怪她,是一个不长眼的人骑车差点撞到她,沈既欲连忙伸手拉她,她没站稳,手里的那杯杨梅汁就这样翻到了他身上,一大片深红洇开,如那天晚霞般刺眼,即使后来他及时拿去清洗,可还是留下了渍痕。


    所以眼前这件是黑色的。


    宋再旖睨着他,也不问他这副样子是在等谁,只把手里那罐汽水扔给他,沈既欲倾身接住,然后在看到罐身那圈粉色的包装时笑了:“草莓味的?”


    “嗯,我刚开错了,你要是不想喝给我。”


    嘴上说着这


    话,面上却没半点干坏事的不好意思,特别坦然,沈既欲习以为常地拉开易拉罐,“喝,渴死我了。”


    他也真没骗人,仰头直接灌了大半,额头一层薄汗被阳光照着,几滴汽水从罐口溢出,沾到他下巴,也被阳光照着,宋再旖看了几秒,嫌弃地皱眉:“……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沈既欲含糊地嗯了一声,喝爽了、喝完了才放下手,空的汽水罐直接在指间转一圈,侧身,往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掷,然后懒洋洋地笑着看回她,问:“准备回班啊?”


    宋再旖点头,“还有事?”


    沈既欲就朝她招招手。


    宋再旖懒得理,一副你爱说不说的模样,比他还潇洒地抬脚就要走,但手臂很快被人从后面拉住,她只能停下,微微偏头,挑眉看向沈既欲。


    “中午去几楼食堂吃饭?”他问。


    “干嘛?”


    “我妈在家做了狮子头,刚打包一盒叫司机送来,给你午饭吃。”


    听到狮子头三个字后,宋再旖的神色明显有了松动,眼神都变亮,“真的?”


    沈既欲点头,又好心提醒她:“忘了今天几号了?”


    宋再旖思考两秒,想起来了,今天刚好十一月十七,是沈听择的生日。


    每年他生日,要么是和裴枝出门过二人世界,美其名曰庆祝他们的恋爱纪念日,为此她收留过好几次可怜兮兮没饭吃的沈既欲,要么是裴枝亲自下厨做几个菜,一大伙人热热闹闹地在家吃,不过具体哪种,全看裴枝的心情,寿星说了不算。


    沈既欲似乎也想起一些往事了,面露笑意说:“所以今天晚上你有口福了。”


    宋再旖也笑,因着他这一句开始朝思暮想裴枝做的狮子头,想她做的蟹黄羹,后来还是沈既欲耐着性子又问了她一遍中午去几楼吃饭,思绪才被拉回,想了想答道:“二楼吧。”


    “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沈既欲也不再眷恋什么,爽快地松了手,“中午见。”


    也是到那时,到沈既欲转身进班从她视线里消失的那一秒,宋再旖才看到站在楼梯口的贺庭周,离她不到三米的距离,只因他站的位置刚刚正好被沈既欲挡住,所以她才会浑然不觉。


    想走的脚步就这样又被拖住,她仍停在八班门口的走廊上,而贺庭周同样平静地和她对视,然后笑了笑:“嫌操场冷?”


    宋再旖愣了下,“……嗯,操场上风挺大的。”


    贺庭周闻言点头,朝她走过来,步子带动身侧拎着的保温袋淅淅沥沥地响,宋再旖视线下落,但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人已经到跟前了,他胸前的号码簿早已摘下,露出身上那件简简单单、毫无设计感可言的白色卫衣,压根看不出牌子,这种衣服要是进了沈既欲的门儿,准是在角落里积灰的命。


    宋再旖自认比别人了解贺庭周多一点,知道他父母双亡,和外婆相依为命,虽然据说父母给他留了一笔遗产,不差钱,可大部分都用来给外婆治病了,也知道他有空的时候会去他妈妈生前开的那家花店待上半天,所以他校服上总是沾着一股很淡的花香,她第一次闻到的时候还很傻地问他是不是喷香水了,然后隔天他就带了一束鸢尾花给她,说自己没有喷香水。


    “我对酒精过敏。”他解释道。


    就是这样一个人,和沈既欲仿佛两个极端的反差。


    ……


    “那喝点热的。”


    回过神,贺庭周已经打开了保温袋,边说边将里面置着的奶茶拿出来,宋再旖看着他,没接,问他这是哪儿来的。


    “之前我们交的班费还剩一些,王老师又补贴了一部分让李欣雅给大家买点喝的,她就给每人订了一杯奶茶,外卖送了三次,刚到齐,他们在楼下分得差不多了,没看见你,我猜你应该是回教室了。”


    李欣雅是七班生活委员,也是李慕汀的表妹。


    “哦,这样啊,”宋再旖开玩笑地问一句:“那这里面应该不会有毒喔?”


    贺庭周也开玩笑地回:“不会,我帮你检查过了。”


    “谢谢。”


    “不客气,要帮你打开吗?”


    宋再旖摇头,捧着奶茶笑了笑:“我捂会儿手。”


    “行。”


    “那你现在也回班吗?”


    “嗯。”


    这么应着,可贺庭周当下没有动身,而是转头,透过八班窗户,看向里面懒洋洋坐着的人。


    沈既欲也正看着他。


    第17章 SEV找我


    上午的赛程进行到十二点才全部结束,阵地转移,食堂比操场还热闹,宋再旖根本听不清聂书迩在说什么,只知道她眼巴巴馋了好几天的酸汤肥牛终于吃上了,热腾腾的一锅,底下酒精炉子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白雾氤氲在两人之间,宋再旖适时提醒道:“你慢点吃,小心……”


    结果话没说完,聂书迩就痛苦地嘶了一声,明显是被烫着了,宋再旖见状把手里刚拆开的酸奶推过去,挂壁的水珠因为移动在桌面拖了一道,聂书迩这次没跟她客气地直接拿起来喝了,边喝,边皱着眉,仿佛已经用脸谴责了肥牛咬人事件一百遍。


    酸奶瓶见底的时候,宋再旖没忍住笑地问:“感觉好点没?”


    “嗯,”聂书迩用纸擦了擦唇角的奶沫,点头,“谢谢。”


    “吃这么快干嘛,我又不跟你抢。”


    聂书迩不赞同地看向她,“你不吃吗?我点的大份,两个人管够。”


    宋再旖说不用,她吃差不多了,聂书迩的目光因而落到她面前餐盘里的自选菜上,“就吃这点东西,你下午比赛能跑得动?”


    “能啊。”


    聂书迩拗不过她,只说要重新去帮她买一瓶酸奶。


    宋再旖本来仍想婉拒,但余光瞥到不远处径直朝她这儿走来的身影,话到嘴边改成:“那你帮我买瓶原味的吧,谢了。”


    聂书迩比了个OK的手势。


    她前脚离开座位,沈既欲后脚走到桌边,手里提着的保温盒被拿出来放到台面,打开,香味飘出来,宋再旖低头看了眼,抬头问他还没吃饭吗。


    “这两个都是给你的。”沈既欲回。


    “哦,但是我吃不了这么多。”


    “奶茶喝饱了?”


    宋再旖就又看他,沈既欲也八风不动地由着她看,直到身后有人出声——


    “同学,麻烦借过一下。”


    沈既欲闻言转头,就看到端着一碗面正站他身后的男生,似乎对他杵在这里占道聊天挺不满的,这事儿也确实是他理亏,所以说了句不好意思就侧身,给人让出一条路,等那男生从面前走过后,才又转向目睹着这一幕的宋再旖,示意眼下这张除她之外空无一人的餐桌,斜额笑了笑:“让我坐下说话?”


    ……


    “不好意思啊,这里有人了。”


    面前的暖炉因为酒精燃尽而慢慢冷却,桌上的水痕渐干,聂书迩长时间地去而未返,她这话听起来实在没什么信服力,两相对视到第五秒,宋再旖错开视线,再度看向他身后,招了招手。


    “闻栀,这里。”


    这一声不大不小,淹没在沸反盈天的食堂里,只够该听见的人听见。


    始料未及被点名的人像只受惊的兔子,愣在原地,视线滑过眼前比她高了整整一头的沈既欲,看向宋再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还是宋再旖又叫了她一遍。


    “这里没人,你过来坐吧。”


    这个点,食堂几乎已经座无虚席,找不到位置的只能拼桌吃饭,闻栀原本只想随便找个空一个人的桌子坐下,没想过宋再旖会注意到她,更没想过她会叫住她。


    头顶那道打量的视线也实在逼人,她握着餐盘的手攥紧了些,深吸一口气抬头,对沈既欲说道:“可以让一下吗?”


    今天第二次挡人道被嫌,沈既欲听笑了,插在口袋里的左手缓缓抽出,站直身体点头:“行。”


    像是说给闻栀听的,也像是说给宋再旖听的。


    说完后退一步,腰抵着桌沿给人腾位子,闻栀就这么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低着头,他没太看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和一小截耳垂。


    很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羞的。


    ……


    闻栀坐


    下后沈既欲就走了,没一会儿聂书迩回来了。


    看见桌边多了个姑娘不算惊讶,和闻栀笑着打了个招呼,看见宋再旖面前多了个保温盒挺惊讶,问她哪儿来的。


    “叫的外卖,特别好吃,你尝尝。”


    知道一点真相的闻栀头埋更低,吃着碗里宋再旖刚夹给她的一大块狮子头,味道确实很好。


    聂书迩听到这话就笑了:“宋再旖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那睁眼说瞎话的毛病?谁家外卖用得起Mikasa的餐具?”


    如果不是她识货,大概就真被她带沟里去了。


    见谎被拆穿,宋再旖也无话可说,“行,下次我一定改。”


    “……”聂书迩有时候真觉得那些喜欢宋再旖的男生挺悲哀的,性转一下,她活脱脱一个渣男,只要她想,鬼话都能讲得不带重复,温水煮青蛙地就把人哄骗住了,但事后决不对此负责,挺没心没肺的。


    话题后来就没再在狮子头上纠缠了。


    其实聂书迩大概能猜到一点,在她买完酸奶往回走时随意往门口瞥的那一眼里,在看到沈既欲陷于人潮的那个高挺背影里,在面前这只价值不菲的保温盒里。


    宋再旖把聂书迩买来的酸奶又转手想给闻栀,但递一半,她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收回手,那瓶酸奶在空中划过一道夭折的弧线,对上聂书迩和闻栀不解的视线,她笑一下,解释道:“脸上长痘的话,还是尽量少喝乳制品。”


    闻栀听到这话,下意识地低头,又在听到宋再旖叫她的名字后,不得已抬起。


    “闻栀,我没别的意思。”宋再旖顿了顿,组织完措辞,才继续:“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你可以去医院检查一下,因为痤疮是一种外化表现,不排除体内某些系统受损,这关系到你的健康,和美丑无关。”


    闻栀愣了愣,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外婆没有,妈妈没有,她们只会嗤她随了她爸,不中看更不中用。


    聂书迩立马在旁边笑着搭腔:“啊对,你去市一院,找宋再旖她爸,专家号随便挂。”


    宋再旖睨她一眼,倒是没驳她的话,朝闻栀点头,“如果你需要的话。”


    话音落下前边一桌男生吃完起身,高谈阔论还没停,伴着椅脚与地面摩擦,呲啦一声响,闹闹哄哄地从她们这一桌旁经过,闻栀再次作防御状地垂下脑袋,等喧嚣退去,她才重新看向宋再旖,眼神明灭,燃着一丝微弱的光,像是希望和绝望在厮杀。


    她早就认了妈妈口中那个丑小鸭一样的自己,当初进校被孤立可能也不外乎这个原因。


    毕竟谁都更愿意和长得好看的人玩。


    “真的……能治得好吗?”许久后,闻栀问。


    宋再旖当然知道她的顾虑,长痘好像是很多女孩儿青春期的潮湿,漫长而无边,在最爱美的年纪却因此自卑到抬不起头。


    “能,我就是例子。”


    ……


    长久的沉默,闻栀看着她,刚刚才有一场前车之鉴,聂书迩很难不把这话当成宋再旖哄人姑娘的谎话,同样质疑的目光看向她。


    宋再旖笑了:“怎么,不相信我啊?”


    闻栀说不是,聂书迩点头,“稀奇,你还长过痘呢?”


    这话也不怪聂书迩讲,闻栀从进校军训就知道宋再旖是她们这届的名人,长得漂亮,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仔细看她,没有化妆品的修饰,皮肤照样白,哪怕眼下因为熬夜泛起的浅浅乌青,也更像是眉骨投下的阴影,深邃而立体,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干净到完全看不出任何长过痘的痕迹。


    “怎么没长过?”宋再旖对聂书迩的调侃照单全收,仍旧笑着回:“有一阵子还挺严重的。”


    严重到,宋再旖以为她就要烂脸了,许挽乔以为谁给她的宝贝女儿下毒了,报警电话就快要拨出去,被宋砚辞按下,他二话没说地带她去了医院,查下来是因为过敏引发的炎症。那段时间后来,从西医药膏到中医煎药,宋再旖身上始终被一股药味覆盖着,精神面上虽然没什么变化,但眉眼是淡的,话本来就不多,更少了,许挽乔安慰她很快会恢复的,沈既欲也察觉到了。


    但他没有安慰她,只问她是不是害怕,怕真变不回原来。


    宋再旖说是。


    沈既欲对她如此坦诚没有逞强的回答倒是有些意外,挑眉笑笑,那时三十七度的盛夏,他刚被裴枝差遣来送东西,额角一层薄薄的汗,长得已经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就站她房间门口,垂眼俯视着她,“怕什么,真要长残了,我陪你。”


    宋再旖问他怎么陪。


    沈既欲就伸手在右脸比划了一下,“这里划个叉怎么样。”


    “疯子。”宋再旖骂他。


    沈既欲仍是笑,只是笑,可脸上眼里分明全是“真要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说到做到”的意思。


    ……


    狮子头最后虽然是被分着吃完的,但其实大部分进的是宋再旖的肚子,她其实也压根没喝那杯奶茶。把餐盘放到回收处,聂书迩被她们班同学叫走,宋再旖拜托闻栀帮她把酸奶先带回教室,闻栀没有多问地点头答应。


    十分钟后,宋再旖在楼下食堂门口等到了沈既欲。


    棉门帘掀开的时候他正偏头听旁边男生说话,两手插着兜,神情一贯的散漫,那男生宋再旖也不算陌生,叫周时胥,是八班物理课代表,两人一起帮老师改过卷子。


    还是周时胥先注意到她,几秒的反应,意识到她在看谁,蛮懂事地碰了碰沈既欲的手臂。


    沈既欲因而抬头,也看到她时皱一下眉,问她什么事,又问她等人不知道找个没风的地儿么。


    宋再旖还没来得及回答,周时胥就嬉皮笑脸地秒接上:“得嘞,我找个没风的地儿等你。”


    撂完这句后他就离开了。


    留下宋再旖和沈既欲隔着一步远的距离相对,周围依然有吃饱喝足的学生进出,偶尔有视线停留,宋再旖索性转身,往食堂附近的艺体楼走,走两步回头发现沈既欲没动,又只能折回去,拉住他的手臂。


    站定,耳根一下远离红尘般清净,风声也止息,到那时才后觉刚在外头站了十分钟真挺冷的,右手因为伸出去拽了沈既欲一路而冻得有些红,本能地想缩回袖子里,可是被沈既欲更快一步地反手握住。


    宋再旖怔住。


    他的掌心还是那么热,很快就把她的手捂暖了。


    然后他就慢慢放开了,举手之劳般的自若,从始至终没看她,直到此刻才往她身上撂一眼,淡声问:“怎么就知道我在一楼吃饭,要是我去了三楼呢?”


    宋再旖缓缓把手插进口袋,摇头,“猜的,一楼有你爱吃的排骨焖面。”


    沈既欲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宋再旖又问他吃饱了吗。


    “等半天就为了问我这个?”沈既欲倚着墙,一副我听你编的表情。


    仍是摇头,然后宋再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方的纸盒,沈既欲认得,是二楼点心窗口的。她小心地打开,递过来,里面不出意料地装着两只葡挞,看着外酥里嫩,也亏一直捂在口袋里才存留住那丝香热。


    沈既欲没动,“给我的?”


    “嗯,给你的。”宋再旖回,“我看刚出炉,挺新鲜,你也爱吃,就当谢你给我送狮子头了。”


    顿两秒,沈既欲知道她还有下文,所以没打断,垂眼看她同样被冻得泛红的鼻尖,唇也红,湿润翕张着,笑一笑继续道:“还有刚才在二楼,我不是故意没让你坐的。”


    听到这儿沈既欲也笑了。


    是他熟悉的宋再旖没错了,会扯谎但坦荡,会反思但不多,会讨好但生硬。


    “占我座那女生叫闻栀是吧?”


    宋再旖原以为沈既欲会顺着她说的问一句理由,连腹稿都打好了,却没想到他峰回路转地问这么一句,当下愣了愣,几秒后才回神答是。”


    之前就是因为她跟人动的手?”


    “……是。”


    宋再旖没什么好瞒的,沈既欲能从南城转回来,虽然没放明面上说过到底是因为什么,可她不傻,也知他肯定早就把来龙去脉摸了个透,李慕汀如今的自顾不暇多半有他的手笔。


    沈既欲接着问她手打得疼么。


    这话宋再旖复课那天在办公室外听他问过一次,那时候她没答,而现在,她看着沈既欲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疼,特别疼。”


    沈既欲同样垂眼看着她,面上没笑,可眼底含笑,过两秒朝她走近,一步,两步,两人之间原本还能站下一人的距离瞬间抽空,连冷风都过不了隙。


    “知道疼了?”他微微俯身,“以后学人出头呢,少自己动手。”


    宋再旖说那怎么办呢,她就爱干这种事。


    沈既欲终于笑出来,气音式的一声低笑,笑完,回她两个字:“找我。”


    像是一句同仇敌忾的承诺,也像是一句狼狈为奸的合谋。


    第18章 SEV迎接他的公主凯旋


    宋再旖下午要跑的是800米。


    对于运动会这种活动,她的宗旨向来是当个看客,非必要不参加,至于这次,纯粹是因为原来报名的那女生一周前特别不巧地崴了脚,班里缺人,体委找上她,好说歹说地拜托她帮个忙,救个急。


    她答应了。


    聂书迩说她真是救世主当上瘾了,“那可是800啊,给钱我都不想跑,太累了。”


    宋再旖笑她财迷也有不向钱妥协的一天。


    “我这叫贪财有道,”聂书迩哼笑一声,“千金难买我开心。”


    说完就摆手让宋再旖赶紧热身,别等会儿跑的时候肌肉拉伤,“我还想看你风风光光地赢呢。”


    “输不了。”宋再旖淡笑着回,活动着脚踝,视线扫过周围一片,都是胸口别着号码簿的女孩,在做赛前热身,准备进场,有些看着眼生,平时没有打过交道,有些她熟悉,比如蔡言易,比如李慕汀。


    聂书迩也跟着转过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道:“信我,今天这场绝对精彩。”


    ……


    事实也的确如她所说。


    一排姑娘从站上起跑线,都因为即将开始的长跑而褪去厚重外套,风吹过每个人的发梢,都引起看台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呐喊。


    沈既欲陪周时胥买饮料回来就看到这一幕。


    阳光洒落操场弯道,乌泱泱一群人站那儿,宋再旖没有挤在最里道,也没有抢在第一排,她像是游离在这场比赛之外,压根不在乎所谓先机,神情挺淡定,和中午那面完全不同地换了身衣服,灰色运动套装,袖口挽起一截,露出那条十八籽手串,微喇卫裤,一双腿修长而细直,高马尾扎在脑后,看着清爽又低调。


    可偏偏也正因为她站在最外面,遗世独立般的,反而惹人注目。


    高一那帮小屁孩七嘴八舌地拼凑着情报,想知道这个惊为天人的学姐是几班的,叫什么名字,高二同学相对来说知情一点,尤其这场比赛宋再旖和李慕汀都在,恩怨纠葛藕断丝连,所以直接略过了言语层面的议论,物以类聚地开始张罗起了下注。


    周时胥打趣地问沈既欲要不要也参与一下,他没理。


    到两分钟后发令枪响,“砰”的一声,惊动空中迁徙过境的鸟群,翅膀扑棱出一阵噪音,操场方圆十里却静了,比赛伊始,各个都噤了声,屏息探头,紧盯着跑道上瞬息万变的局势,眼见领头的人换了又换,谁都没有绝对的优势,直到半圈过后,差距才开始明显拉开,暂时处于第一的是三班体委,也是校排球队队长,身高优势,步子迈得大。


    而宋再旖那时还处在中间顺位。


    跑得不紧不慢,甚至放任身后两个人相继超过她,其中之一就是李慕汀。她今天穿得倒是挺素,泯于众人的普通学生样,宋再旖乍一眼其实没认出她,后来还是因为她在外道完成反超后回头看了宋再旖一眼,蛮有意思的一眼。聂书迩找班上同学借了张摄影证才混进场边,近距离目睹这一幕有点着急,恨铁不成钢地扯着嗓子喊:“宋再旖你干嘛呢!”


    可这句话转瞬被广播里的念稿声盖过,高二各班的加油稿在女播音员饱含感情的嗓音里轮了一遍,宋再旖都听着,偏偏还能分出心神,去比较哪个班写得更有文采,可惜比来比去千篇一律的内容还真挑不出个好坏,直到下一刻,广播里女声戛然而止,电流轻滋,紧接着一道男声取而代之,播音腔荡然无存,带点懒,带点笑地念她的名儿——


    “宋再旖,加油啊。”


    看台因此静了那么几秒,而后是一阵更喧天的躁动,不为旁的,就因为在每条以“下面是高二(X)班的来稿”为开头的广播里,这条指名道姓的插播是那么突兀,当着全校三千多人的面,听着也不太像鼓励,更像是祝福,祝她自求多福,挺欠儿的。


    广播台就设在主席台左侧,聂书迩抬头看过去,场上几个运动员都情不自禁看过去,周围一圈多的是人看过去。


    但宋再旖没看。


    因为她很清楚是谁。


    ……


    第一圈眼看就要结束,有些人开始体力不支,步子开始慢下来,而有些人却开始加速,在跑完一整圈,还剩一整圈的情况下,开始加速,当看台上很多人还没从哪个是宋再旖的巨大八卦中回过神时,就看到操场中央一道灰色身影从过弯道,开始反超,一个、两个、三个……惊奇变了调,体育竞技的魅力在此刻具象化,比赛,仿佛也在此刻正式开始。


    聂书迩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心全是白费。


    毕竟,那可是宋再旖。


    在宋再旖连续超了五个后,前边的人即使不回头看,也能意有所感身后那阵有人逼近带起的风,李慕汀明白自己就是那第六个,也想加速,也想逃离这场噩梦,但是嗓子眼的血腥味愈发重,脚步沉,当下的体力并不允许她这样做,所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再旖从身旁跑过,好像之前不慎错乱的顺序被她重新拨正了。


    而她没有回头看她,一眼都懒的,仍在不停地往前跑。


    比赛很快进行到最后一个直道,也就是最后的一百米。


    三班体委仍处于领先,那时宋再旖已经后来居上地跑到了第二的位置,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经够牛逼了,名次差不多就这样尘埃落定了,可是没想到宋再旖还能更快,聂书迩从起初的兴奋劲儿过去之后,到有些看呆,嘴不由自主地张着,加油已经喊不出了,只有呼吸跟着急促,起伏着,看着宋再旖继续迎头在追,和第一之间的距离在肉眼可见的缩短。


    最后五十米,三班体委也开始冲刺,宋再旖和她两米之差。


    聂书迩终于回过神,快速穿过大半个操场,跑到终点线前,朝宋再旖大喊加油,近乎声嘶力竭,看台上的气氛也起来了,排山倒海地各自呼喊着,闻栀因为下午在教室改了两道题,到得晚,只能坐最后风口的位子,有风灌进衣领,喉咙是冷的、涩的,掌心却是热的、潮的,没有出声,可目光始终追随着那道灰色身影。


    最后三十米。


    贺庭周写的那张加油稿被递到广播台,但这会儿宋再旖没心情听了。


    李慕汀不服输地想要超过前面的人,可到头来适得其反,冷风刮过她的脸,凛冽又刺痛,双腿如灌了铅,她已经快要看不见宋再旖的背影,只能听见广播里实时的播报,说宋再旖好像又一次反超了。


    最后十米。


    沈既欲回到操场边,仿佛要来这里迎接他的公主凯旋。


    最后五米。


    宋再旖听到全场都在为她欢呼。


    ……


    哨声吹响的


    那一刻,宋再旖稳稳地撞过终点线。


    聂书迩胸腔里那口气终于吐出,想要飞奔上前给她一个胜利的拥抱,却又在看到宋再旖转身的动作,暂时止住了脚步。


    第一已经决出,但比赛还没结束,第二第三相继冲线,宋再旖也没有急着离开,她缓了几秒后倏地调转步子,朝着此刻陆陆续续向终点冲刺的大部队,抬手一指,唇角扬起笑的同时五指张开,搭在耳廓边。


    聂书迩亲眼看着下一秒冲线的人是李慕汀。


    很明显,宋再旖这动作是对着她做的。


    而李慕汀也很明显地看到了,原本铺天盖地的疲乏在此刻凝结,心脏因为剧烈运动砰砰跳个不停,血液却僵冷,皱起眉。


    说实话她看不太懂,可也知宋再旖冲天的嘲讽意味,而这个动作落在操场边那些男生眼里却一点也不陌生,懂点篮球的更是一目了然,周时胥因而低叹一句我靠,“艾弗森的侧耳聆听。”


    “嗯。”沈既欲慢悠悠地点头。


    曾经当之无愧的费城之子,在别人都特崇拜科比乔丹的时候,他偏就迷艾弗森,同件衣服穿不了几次的人,一场球倒是反复看了好几遍,那时宋再旖就坐他旁边,也不嫌烦地写着作业,写完,才抬头看一眼,问他谁赢了。


    那场刚好是01年费城76人与密尔沃基雄鹿的东部决赛,艾弗森带伤复出,凭一己之力攻入44分,带领76人获得胜利,重回东部之巅。


    沈既欲对着电视上正做侧耳聆听手势庆祝的艾弗森斜了斜额,“还能是谁。”


    ……


    所以,她也看进去了,转头学以致用上了。


    挺厉害,挺能的。


    就这么注视她到第五秒,宋再旖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眼睛从李慕汀那儿移开,偏头,两人隔着半个跑道对视,她唇角勾起的弧度更大,无声胜有声,右手仍抬着没放下,只不过五指收拢,改为竖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又遥遥地指一下他。


    那意思分明是在回应比赛时他那句堂而皇之的广播祝福,说她听见了,然后,原封不动地复制一份还给他,祝他在等会儿的400米里决赛里别输太惨。


    沈既欲全都看明白了,低头笑了笑。


    第19章 SEV我领先你的从来都不止那五秒……


    跑完两圈说一点不累是假的,聂书迩给她准备的雪梨水就显得特别贴心,宋再旖喝了大半杯,又休息了几分钟,起身到主席台前确认成绩,签完字就听见广播里响起高二男子组400米决赛准备检录的通知,她这儿的呼吸刚平缓,操场那儿的心又揪起,聂书迩喋喋不休的话题也因此从复盘她的800米,变成接下来沈贺即将搬上台面的第一次PK,笑嘻嘻地问她觉得谁会赢。


    挺俗的一个问题,宋再旖没回答,只反问她那摄影证哪儿来的。


    “……问我们班同学借的,你也要?”


    宋再旖用行动回答了她——她回班找七班同学也借了张,负责她们班拍照的那姑娘刚好之前请教过宋再旖几次题目,听到她的请求二话不说地应下了,还主动提出要把相机给她,美其名曰做戏做全套。


    聂书迩低头看了眼自己脖子上挂着的轻飘飘的一张摄影证:“……”


    宋再旖没拒绝。


    她拿着证和相机才被放行到操场里面,刚才一来一回的折腾距离检录已经过去十五分钟,而在第十八分钟的时候,运动员跟着裁判进场。


    很奇怪,在那一长排的男生里,起跑线在背对她的方向,可宋再旖甚至无需转过来的一个正脸,就能找着沈既欲,他没换任何衣服,甚至还是那双限量版低帮板鞋,插着兜像来走秀的,没半点对比赛的重视程度,默默翻一白眼,然后在隔他三个人的地方看见贺庭周,他相对沉默,低着头,但旁边有六班男生跟他搭话,他也回。


    看着都挺放松的,紧张的全是看台那群女孩儿。


    聂书迩也特有闲心地从花坛里薅了朵野菊,趁着等比赛开始的间隙,一瓣一瓣地摘:“沈既欲,贺庭周,沈既欲,贺庭周……”


    宋再旖无语地看了她一眼,但接下来视线就没能挪动了,眼睁睁看着她摘到最后一瓣——


    “贺庭周。”她拖着调笑道:“啊、哦。”


    宋再旖收视线,也笑,“挺好的。”


    然后就低头开始摆弄相机,是一个Canon早几年发售的型号,反应度早已没那么灵敏,宋再旖等了几分钟,才把参数调好,镜头晃了晃,先是对准脚下的草皮,刚被聂书迩撕落的那些花瓣随之入镜,可风一吹,就往远处飘,飘啊,飘啊,一直飘到400米的起点。


    那里,所有人已经按裁判的指示,沿弯道弧形错落分开站好,各站一道,下午三点的阳光明媚,均匀地照在每个人肩身。


    沈既欲在相对靠里的第三道,贺庭周就在他隔壁,蛮巧。


    女生把相机交给宋再旖的时候,还交给她一个任务,那就是多帮贺庭周拍几张照片,他是七班一份子,参加比赛为班争光,于情于理该。


    宋再旖照做了。


    于是她每拍一张贺庭周,就会有一点沈既欲的身影入镜,或是垂在身侧的手,或是不经意转过来的半个侧脸,或是直接大大方方闯入镜头的眉眼,似笑非笑。


    宋再旖无话可说,选了几张留下,随后也就到了各就各位的时刻,她放下相机,对贺庭周笑着说了一句加油。


    贺庭周点头应下。


    沈既欲看她一眼,无声勾唇。


    手持发令枪的裁判紧接着喊道:“预备!”


    然后就是熟悉的一声砰——


    跑800时没因这声心颤,这会儿却悸了下,宋再旖撇头,看向同一刻冲出起点的八个人。


    上午被贺庭周反超的那体育生也在,但这次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没了优势,因为贺庭周冲在他前面,沈既欲也跑在他前面,两个人不分上下,腿都长,步子迈得都大,都没收着。


    400米其实是一项很考验人的比赛,既要短跑的爆发力,也要长跑的耐力。


    跑进直道后差距就更直观,可沈既欲和贺庭周之间近乎没有,一前一后,咬得很紧,整场比赛好像成了他们两人的角逐,因为他们变得好像没悬念,因为知道第一只会从两人中出,而至于到底是谁,又变成了最大的悬念。


    搁平时聂书迩高低得埋汰一句这两人在耍帅,可当下她没有,也是真真切切地被四周氛围感染了,也是真感受到了这两人强劲的实力了,挺激动的,转头对宋再旖说一句“有意思啊”。


    宋再旖不置可否。


    风吹起她的头发,从额前滑过,微微遮住视线,她腾左手捋一下,右手则按下快门。


    照片定格,却是那时候以半个身体暂时领先的沈既欲,最不惹眼的黑色衣服,却成了场中最耀眼的存在,迎着阳光,在向前奔跑。


    反应过来后她想删了这照片,可指尖还没碰到Delete键,聂书迩扭头问她贺庭周怎么了。


    注意力被转移,宋再旖抬眼。


    比赛已经跑到第二个弯道,沈既欲的领先位置愈发明显,贺庭周虽然还是稳居第二,虽然还是狠狠甩了第三名十几米的距离,但他的状态好像要比之前差了一点。


    透过长焦镜头却也看不出具体异样。


    宋再旖说不知道。


    话落,耳边响起更声势浩大的一阵加油声,夹杂不少女生隐而不宣的心事,气势如虹,是沈既欲开始了最后的冲刺,与此同时广播里开始放起《Wake》,不知出于谁的私心,在此刻,在这瞬都仿佛成为沈既欲的战歌,而他也不负众望地率先冲了线。


    他笑着看过来。


    ……


    可是变故也发生在那一秒。


    本该紧随其后冲线的贺庭周却在终点前直愣愣地单膝摔下,摔过终点线,幸亏他及时用手撑了地才没导致脸着地,满场欢呼戛然而止,所有人像被猛地扼住喉咙,然后是一阵倒吸,宋再旖愣一秒,没看沈既欲,把手里相机塞到聂书迩怀里,聂书迩还怔着,见状慢半拍地问她去干嘛。


    宋再旖已经往终点跑了。


    接下来的场面就有点像电影里的空镜了,立在操场周围的裁判、老师、校医全都反


    应过来了,人来人往,一张张脸从她眼前模糊地过,宋再旖很想上前帮点什么,却徒劳,根本挤不进去,直到校医当场给贺庭周简单检查了一下骨头,确认没有错位后,才让出一条道,他被校医搀扶着站起来,往医务室去。


    走之前贺庭周回头,看了眼不远处沉默注视这一切的沈既欲,又和站在操场边的宋再旖对上一眼。


    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可宋再旖还是跟着去了医务室,她把这个举动归结于朋友之间的关心,把这种担心归结于宋砚辞从小教导她的“仁慈”,就好像,她救贺庭周外婆那晚同样一路跟到了医院,守了大半夜。


    医务室里的消毒水味一如既往的浓,她向来不喜欢,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推门进去的时候校医正在帮贺庭周破皮的掌心消毒,瞧上她一眼,她立马说:“班主任叫我来的,高二七班。”


    就这样把校医想说的话全堵死,点头示意她抽椅子坐。


    宋再旖照做,然后就听见校医问贺庭周摔跤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头晕还是……”


    排除人为推他的因素,摔倒只能是自己的原因,本着对学生负责的原则,校医本来是要打电话通知家长的,让家长带他去医院做更深层的检查以防万一,但被贺庭周拒绝了。


    他说:“我腿以前受过伤,今天可能是比赛时太想赢了,用力过度扯着旧伤了,不过没大碍,静养几天就能好……抱歉老师,给你们添麻烦了。”


    校医听到他这话,默了两秒,大概是觉得这孩子有礼貌得让人心紧,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又照例询问起他以前怎么伤的。


    宋再旖也看着他。


    贺庭周淡笑,“走路上没注意被车撞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让人心惊,校医忍不住皱眉,看样子是想再问细一点,搁桌上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她看一眼,左滑挂断,可铃声很快又响第二遍,弄得她不得不出门接电话。


    而校医没能问出口的话,宋再旖问了。


    她问贺庭周那场车祸严不严重,贺庭周就笑着反问她怎么算严重。


    “在ICU住了一个月算不算?”他坐在医务室的那张窄小病床上,腿搁在一张矮凳上,校医刚给他冷敷过,膏药味淡淡,说这句话的时候笑意也淡,不达眼底。


    宋再旖说算,然后大有一副要绑他去医院的架势,“这么严重的腿伤,你还跑什么步,还跑那么快,不要命了吗?”


    话挺冲,眼神也挺燥,可除此之外还有更重的担心。


    贺庭周看在眼里,伸左手拉住宋再旖的手。


    宋再旖因而停了动作。


    “好了,我跟你开玩笑的,没那么严重,是有辆电瓶车剐了我一下。”见宋再旖没反应,他继续道:“当时摔得不巧,膝盖磕马路牙子上,轻微骨折,后来都养好了,你放心。”


    “贺庭周,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宋再旖盯着他,把手缓缓抽出。


    贺庭周点头,乖得像个认错的小孩:“嗯,下次我不说了。”


    “真的不要去医院吗?”


    “不要。”


    “那你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贺庭周张口要答,被宋再旖用手一指,“认真说。”


    贺庭周笑,“肚子饿可以吗?”


    收手,宋再旖从椅子上站起身,问他要吃什么。


    “便利店的关东煮。”


    “行。”


    宋再旖走了。


    ……


    沈既欲来了。


    贺庭周还以为是宋再旖去而复返,抬头时那句“怎么这么快”刚发出前两个音,就倏地停住,门开了又关,沈既欲的脸从背光到慢慢清晰,他在宋再旖刚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朝他笑一笑,贺庭周问他来干什么。


    “关心我?看我笑话?”他给选项。


    可沈既欲闻言只是遗憾地摇一下头,“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你的。”


    那就只能是宋再旖。


    果然下一秒沈既欲往椅背靠,对着他这个伤病员也没什么肃色,吊儿郎当地笑:“答应她的奖牌我拿到了。”


    几秒的四目相对,校医打电话的声音隐隐从走廊传来,大有越讲越激动的态势,连风声都盖过。


    “哦,恭喜。”谁知贺庭周脸色不仅没崩一点,甚至还能笑出来:“她帮我买关东煮去了,你要在这等她吗?”


    沈既欲眼里的痞气因此收了一点。


    目光也随之落到贺庭周受伤的手,碘伏氧化后颜色很沉,显得他整个人血色更淡,明明受着伤,感觉却不是那么回事,如此想着,开口要回答之际也被截了话头。


    “沈既欲。”


    贺庭周煞有其事地叫他一声名字,与此同时脸上的笑意缓缓收住,“你领先我五秒赢了又怎样?”


    沈既欲看向他。


    “至少现在宋再旖心疼我。”


    ……


    “贺庭周,你是不是故意的?”长久的审视后,沈既欲问这么一句。


    知道赢他无望,所以不惜耍这种手段,不仅让他这个第一赢得没那么风光,还成功抢走所有人的关注,占据宋再旖所有的心神。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挺狠,挺牛。


    贺庭周不答反问:“故不故意的重要吗?”


    他说过,事在人为。


    贺逍从小也教育他凡事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怎么样并不重要。


    走廊的通话声渐渐弱了,但那道门始终没被人推开,医务室还是静,挂在墙上的时钟缓慢走着。


    沈既欲换了坐姿,上半身向前倾,脱离椅背,撑着膝挨近他:“可是贺庭周,我领先你的从来都不止那五秒……”


    “我们根本就不在同一起跑线。”


    贺庭周沉沉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既欲就接着撂话:“我不介意再告诉你个事儿。”


    “什么?”


    “宋再旖初中差点谈了个男朋友,单眼皮,成绩优,长得也还行,你和他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挺像的。”


    贺庭周冷笑:“别告诉我那个人是你。”


    “不是我。”


    第20章 SEV我成全你


    那个男生叫蒲以晟,和宋再旖初中同班。


    沈既欲仍在她隔壁,偶尔一起上学,校内同框不多,知情的人也不多,蒲以晟算一个。因为当时他和宋再旖参加了同个社团,加上成绩不错,经常被老师叫去一起干活,久而久之,宋再旖跟他走得近并不奇怪。


    有次放学沈既欲照例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等宋再旖,没几分钟就看到她和蒲以晟一块儿出来,她不是话多的人,经常扮演聆听者的角色,蒲以晟像是讲到什么有趣的事笑了笑,她没笑,不过状态可以看出来是放松的。


    那也是沈既欲第一次正眼看这个男生。


    没他高,可也比一般男生要挺拔一点,看鞋子家里应该有点钱但不多,比不了他,也是单眼皮,或者准确来说是带点不明显的内双,笑起来两颗小虎牙,看着挺阳光,挺无害。


    就这么看着,沈既欲把拎在手里的书包往肩上一挎,走两步,叫了声宋再旖的名字,因而打断蒲以晟的话。


    宋再旖闻声看过来,蒲以晟也跟着看过来。


    “走了,公交快到站了。”


    蒲以晟不能说不认识他,同个年级的风云人物,还是邻班,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只问宋再旖他是谁。


    意思是,他是她的谁。


    宋再旖说哥哥。


    沈既欲听笑了,却也没反驳,只伸手接过宋再旖的书包,抬了抬下巴示意宋再旖跟蒲以晟说再见,宋再旖照做了。


    三人分别在十字路口。


    沈既欲以为宋再旖和蒲以晟的缘分本该如此,在学校里短暂相交,最后各回各家。


    哪怕间歇有关于他们俩的闲言蜚语传出来,他都没当过真,一笑置之,直到初三上半学期,


    第一次月考结束,蒲以晟破天荒地登顶年级第一。


    那时候的他,成绩虽然也好,但向来不屑这些排名,每次考试都因为大题过程潦草,跳步骤扣了不少分,年级第一势必也轮不到他。


    所有人都在说,蒲以晟向宋再旖表白了,在努力考过她后,却以一种卑微的姿态向他喜欢了很久的女孩求爱。


    简直一出人间好戏。


    还有人说,这是他们俩的赌约,宋再旖愿赌服输,答应了。


    ……


    流言就这样沸沸扬扬地传了一周,传到别的年级都有所耳闻,传到四中每个角落,最后不出意外地传到了老师耳中。


    宋再旖因此被叫到办公室。


    彼时,沈既欲正在帮班主任整理资料,上午的阳光稀薄,斜斜地从窗户照进来,照在他手上那一沓纸上,他的心思却不在那儿。


    隔着两张桌子,他听见她们班主任对她循序渐进的关怀,鉴于两人都是好学生,没有上来就一棒子打死,而是问她最近感觉如何,问她这学期有什么目标,问她身为团支书和同学关系处得怎么样。


    这话问得就很巧妙了。


    沈既欲听得懂,宋再旖亦然,她一一答了前边的问题,然后说:“李老师,班上同学都很配合我的工作,我和他们相处也很融洽。”


    无可非议的一个回答,班主任点头,“相处融洽是好事儿,但老师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同学之间相处该有的分寸得有,尤其你们现在初三,关键时候不能掉链子。当然了,老师也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拎得清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宋再旖平静地听着,没有因为前一句暗示而装傻,也没有因为后一句夸奖而喜形,她接着班主任的话说道:“李老师,我明白,也知道今天您叫我来是什么事。”


    班主任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挑眉示意她继续。


    “为了我和蒲以晟最近的一些谣言对吗?”


    这话就很明了了。


    班主任身居其位这么多年,多精明多敏锐的一个人,一下就捕捉到“谣言”两个字眼,言下之意也就无需多说,欣慰地笑一笑。


    沈既欲也听清了。


    是了,宋再旖从来都坦荡,爱恨嗔痴、喜怒哀乐全部坦荡。


    所以他信了这只是一场滑稽的谣言,接下来半年也没多关心这事儿,日子照常地悠过,宋再旖问他高中想考哪个学校,他说随便,然后反问她想考哪。


    宋再旖说一中吧,离家近点。


    他就点头,“那我也考一中,离你近点。”


    “嘁,无聊。”


    ……


    那年中考结束的第二天,正好是沈既欲的生日。


    崩了整整一年的弦终于松掉,双喜临门,少爷的生日party办得盛大又奢华,吃喝玩乐的一把好手,局从下午一直组到了凌晨,音乐响个没完,而当一切热闹归于平静的时候,月早已西沉,宋再旖站在沈既欲身旁,陪他送走最后一个朋友,沈既欲问她今天开心吗。


    宋再旖闻言愣了下,偏头看向他,“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吗,今天你生日,你开心吗?”


    沈既欲就笑,初夏季节夜风微凉,她还穿着薄款针织衫,他已经只套一件黑T,笑时胸口起伏明显,嗓音浸了些酒精的哑,回答她说开心。


    又问她想不想知道他刚刚吹蜡烛时许了什么愿。


    宋再旖说不想,“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可沈既欲后来还是说了,他说:“我希望以后每个生日你都能陪我过。”


    宋再旖注视着他。


    别墅门口那条小道的路灯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成斜长的一道,交缠拖曳在地上,月光也惨淡,可偏偏足够宋再旖看清眼前的这个人。


    原来她已经陪他过了十六个生日了。


    更久远一点的幼年印象记得不是很清楚,但自小学以来的记忆倒是深,她记着他从热衷奥特曼蛋糕到现在觉得幼稚,心里没来由有一阵“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宋再旖眼睛晶亮地笑一笑:“看我心情咯。”


    沈既欲也笑出来。


    ……


    那个暑假,课业的压力随着毕业阶段性地告一段落,他们一起出国游学,一起打游戏,一起窝在沙发上看很无聊的电视剧,蒲以晟这个人好像也随着毕业,从宋再旖的生活里慢慢淡去,像生老病死那样自然。


    盛夏来临,窗外的蝉鸣更吵了。


    那天沈既欲像往常一样去给宋再旖家送东西,结果刚巧碰上她出门,两人在小区门口打了个照面,他问她要去哪。


    “有点事。”宋再旖看一眼他手上拎的那盒美人指,淡笑:“又来当跑腿的了?”


    “嗯。”


    “我妈在家,你直接摁门铃就行。”


    “好。”


    说完两人擦肩,他目送她出小区,上了车,然后转身,继续往里走,走到宋再旖家,门铃响两声后许挽乔果然来开了门,他把美人指送进去,那时候宋再旖家还养着一只波斯猫,通体雪白,正鸠占鹊巢地趴在沙发上打盹,听见有人的动静也只是眯着看过来一眼。


    那慵懒冷漠的劲儿像极了宋再旖。


    许挽乔倒了杯凉水给沈既欲,招呼他歇会,“你妈也真是的,大热天还让孩子跑一趟。”


    “我在家闲着也没事干。”沈既欲不以为意地笑答,伸手逗着猫,随口问道:“阿姨,再旖呢,还没起床吗?”


    “她出门了,哎对,你刚进来的时候没看见她吗?你们俩前后脚。”


    “哦,没有。”


    “那可能她从西门走了,说是去参加同学的毕业宴。”


    波斯猫像是被沈既欲摸肚皮摸舒服了,那股傲娇劲也不端着了,脑袋往他腿上凑,他却突然停住动作,开玩笑地问道:“是吗,她同学我基本上也认识,她有说是谁吗?”


    许挽乔浇着花从阳台探出来一眼,“好像是叫蒲以……”


    “蒲以晟?”


    “对,是这个名字。”


    沈既欲彻底收回手,眼睫低垂,“哦,这个倒还真不认识。”


    然后话题就扯旁的上面去了,沈既欲也没坐很久,借口说还有事,就起身出了门。


    上午十点半的太阳已经很毒,沈既欲站在树荫下打了辆车,同时给班里男生发去一条消息,又等了大概五分钟的样子,车到的时候回复也跟着到。他拉开门坐进去,点开看一眼,朝前头司机说:“去富丽酒店。”


    车窗外是快要被紫外线晒熔的柏油路,车内空调却开得足,沈既欲握着手机,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发着呆。


    直到车在富丽酒店门前停下。


    LED大屏上确实滚动播放着“欢迎参加蒲以晟同学的毕业宴,席设一楼青松厅……”的字样,她们班同学也确实陆陆续续地抵达,看见他,面露打量和惊讶,但没人敢上前搭话,后来还是其中一个和他打过几场球的男生问他也来吃饭吗,沈既欲说不是,碰巧路过。


    他觉得大概是天太热,热到脑子都不清醒,自己才会出现在这。


    可转身刚要走的时候,就听见有女生在低声抱怨怎么人都快到齐了主角还没到,紧接着就有人解释说蒲以晟来消息了,意思是让大家先吃着。


    “搞什么嘛,哪有主人没到先开席的道理?”


    “唉,我刚看宋再旖到了没几分钟就接了个电话走了,好像就是蒲以晟的。”那女生说着,碰了碰旁边人的手臂,“你跟她熟,给她发个消息问问呢,什么情况?”


    “真的假的,他们俩在一块儿?”


    “谁知道?”


    ……


    脚步就这么顿住,女生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就这样入耳,沈既欲再次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上滑解锁,微信打开,置顶对话框的消息还停留在昨晚,他垂眸看着,没有点开,而是切回屏幕,径直点开了查找。


    里面联系人一栏存着宋再旖的号码,只存着她的。


    这还是当年宋再旖差点遭遇绑架,哪怕后来查明是误会一场,宋砚辞让她把共享位置开起来,他也要了一份,宋再旖起初不太愿意,说感觉很奇怪,像是在她身上装了个监视器,他说不会的,他非必要不会打开,说他只是想在她有万分之一可能遇上危险的时候,


    能第一时间找到她。


    可是现在,他背弃了前言,用这种方式窥视着她的实时位置。


    真的不在这里。


    而是在离富丽酒店五公里外的益康家园。


    ……


    益康家园是前些年城西开发用作拆迁补偿的安置房,鱼龙混杂,沈既欲下车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一个中年女人,打着电话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但不难听出是在骂人。


    到找着B4号楼,废旧纸箱堆满走道,电梯一路上行。


    靠家里背景,沈既欲要找一个人的具体住址一点都不难。那扇潘多拉的门很快出现面前,他早已记不清当时的心路历程,只记得那个兵荒马乱的午后。


    来开门的人是蒲以晟,看见他挺惊讶的,随后下意识想关门,沈既欲立马伸手挡住,开门见山地问他宋再旖是不是在这儿。蒲以晟见状也不做徒劳的阻拦,点头说是。


    “但她现在应该没工夫见你。”蒲以晟接着说一句。


    沈既欲问他什么意思。


    蒲以晟就立马反问他现在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我暂且不管,沈既欲,你现在是在质问我吗?以宋再旖哥哥的身份?”


    沈既欲闻言皱眉,因为那份连着蒲以晟家庭住址一块发过来的资料里,还附带了一些蒲以晟的过往经历,虽然不算很详尽,但也足够了,足够他辨清眼前这个人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阳光无害。


    可他还没说话,蒲以晟继续道:“算了吧沈既欲,别自欺欺人了,你压根不是她的哥哥,更不是她的谁,你们两个,其实什么关系也没有不是吗?”


    话语刺耳,沈既欲冷眼看向蒲以晟,“关你屁事。”


    “是不关我的事。”蒲以晟笑了笑,说完把搭在门上的手松开,往后退一步,至此门彻底大敞,沈既欲也没再理他,撞过他的肩膀,大步往里走。


    可是房子里哪有第三个人的身影。


    在找完第二遍仍没看见宋再旖,沈既欲猛地回身,一把攥住蒲以晟的衣领,问:“她人呢?”


    两人身高差距不是很大,但架不住沈既欲力气大,蒲以晟被拎得有些仰颈,轻微的窒息感外化成额角凸起的青筋,面上却依然笑着:“跟你说了,她现在没工夫见你。”


    沈既欲一拳挥在他脸上。


    “你对她做什么了?”


    蒲以晟被打得歪一侧头,脸颊迅速肿胀,嘴角溢出血丝,他抬手拭一下,才转过头看着沈既欲回答:“我哪舍得对她做什么?我连她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碰……”


    说着没忍住咳一声,顿两秒,接上:“不过,她的头发真的很香,我很喜欢。”


    ……


    砰——


    又是一拳。


    完全没收着力,蒲以晟被打得踉跄,脚也被茶几绊一下,整个人往后栽,可背还没挨着沙发,又被沈既欲揪着站起来,四目相对,他笑着,看着沈既欲,以及他身后那道没有关上的门。


    沈既欲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他没答,眼看拳头又将落下,一道女声打破这一切——


    “沈既欲!”


    拳头悬停在半空,沈既欲回头,就看到宋再旖拎着一盒药站在门口,无悲无喜的脸上只有紧皱着的眉能显出她此刻心情,她走进来,问他这是在干什么。


    沈既欲倏地放开蒲以晟,蒲以晟忙撑住沙发,弯腰咳嗽。


    “我干什么?”沈既欲从茶几上抽一张纸擦着自己的手,同样平静的,笑一笑回:“他偷了我的手表。”


    这下轮到蒲以晟震惊地抬头看他,“你放……”


    话没说完,他眼睁睁看着沈既欲把擦过的纸团扔进垃圾桶,右手掏手机的同时解下自己左手手腕那只机械表,往地上随手一扔,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沈既欲的电话已经拨出去了。


    客厅里有如死寂,能清楚地听见嘟声响三记,然后“咔嗒”一声被接通。


    下一秒沈既欲说:“你好,我要报警。”


    ……


    宋再旖想要制止却为时已晚,民警接到报案上门很快,了解情况后发现失窃物是一块理查德米勒,涉案金额巨大,当即立为刑事案件,并将蒲以晟带回了派出所。


    沈既欲也去了。


    直到黄昏才出来,身后还跟着沈家指派的律师,叮嘱完相关事宜就先行离开了,他远远地就看见宋再旖站在停车场,没看手机,就那么站着,晚风吹过她的头发,拂过她纤细的脚踝。


    夏季傍晚总有漫天的火烧云,鲜红如血。


    宋再旖等人走到面前,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就仿佛,她从来没有看清过。沈既欲问她饿不饿,是不是从中午就没吃饭,她就笑了,笑着不答反问:“沈既欲,鳄鱼的眼泪你还要流到什么时候?”


    沈既欲看着她。


    “我不明白今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蒲以晟家里,又是哪来的地址,你们两个平时八竿子打不着,他跟你更是无冤无仇,根本犯不着偷你的手表……”派出所的停车场不比外面车来车往,偶尔一辆车驶出,带起一阵燥热的风,她顿了顿继续道:“如果非要扯个理由,那就只能是因为我。”


    沈既欲还是不说话,但低眉看向她的眼神透露出“你说得没错”的讯号。


    “可是沈既欲,你凭什么呢?”宋再旖问,“凭什么随随便便插手我的事呢?我妈都不这么管我。”


    她没有说一句你算是我的谁,但话里话外却全是这么个意思,似曾相识的一句,从蒲以晟口中说出来他可以置若罔闻,可以气势如虹地反问一句关你屁事,可是在宋再旖这儿,他做不到。


    想说话,可看见宋再旖紧接着又抬眼,盯着他低问一句:“又凭什么随随便便毁掉别人的人生?”


    “你说我毁了蒲以晟?”


    “你没有吗?”因为想到蒲以晟那莫须有的罪名,因为知道只要沈既欲想,蒲以晟这锅就永远没法摘,情绪一下子起来,声音一下子高。


    ……


    “可是蒲以晟就没想活。”


    蝉在叫,派出所外下班高峰的车水马龙在鸣笛,比起她的歇斯底里,沈既欲撂这九个字的时候很平静。


    宋再旖顿时愣住。


    沈既欲就往前走了两步,离她更近,低下脖颈凑到她耳边问:“那盒阿司匹林是蒲以晟叫你去买的吧?”


    “……是,”宋再旖皱着眉回忆:“他说有点感冒。”


    “那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在服用地/高/辛?”


    “地/高/辛?”


    “对,”沈既欲点一下头,意在肯定她的猜测,“他有先天性心脏病。”


    宋再旖眉头蹙更紧。


    沈既欲接着慢慢说着:“地/高/辛和阿司匹林一起过量服用,导致洋地黄中毒的概率有多大,你爸比我更清楚,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问问他。”


    宋再旖呼吸很缓地听着,消化着这个消息,但没等她有所反应,沈既欲又突然转了话题:“还有之前你们班那个副班长,叫高宇轩是吧,觉得他人不错是吧,跟他出去玩还挺开心的是吧?”


    连着三个是吧的问题砸过来,宋再旖怔了下,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又补:“我跟他出去是为了完成寒假社会实践。”


    “但是他转头就把这事传成你单独约他了。”仍是在她话落的那一瞬秒接,沈既欲声音低低的,但很沉,他伸手将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捋顺,和她紧紧对视,“宋再旖你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这一句带着怨带着叹的指责,宋再旖终于回过神,抬臂拂开沈既欲触碰的手,朝他喊:“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在你眼里我就像个傻子,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可那又怎样,被人卖了也是我的事,苦头我自己吃!轮不着你沈既欲来管!轮不到你去栽赃陷害别人!”


    说完,心口因为情绪波动而起伏,眼眶不易察觉的红,她咬着牙说:“沈既欲你就是个


    疯子。”


    沈既欲听到最后两字,长达十几秒的沉默,他笑了,“是,我就是个疯子,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那我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宋再旖立马回。


    ……


    又是半分钟的相顾无言,夕阳渐渐坠至高楼间,被遮了一半光芒,沈既欲的笑容也缓缓收住,“你说什么?”


    宋再旖别头,没有再看他,情绪也不再激动,只是恳求般的,轻声说:“……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他问她是不是真这么想,宋再旖说是。


    “好。”沈既欲重新笑出来,短促的一声呵笑,像是笑她,又像是笑他自己:“我成全你。”


    ……


    所以,那天过后,大半个暑假,中考出分,志愿录取,两人都没有再见过一面,重新得到沈既欲的消息,已经是高一开学报道,一中的新生名单那么长,宋再旖站在风中看了三分钟,看了两遍,却依然没有找到沈既欲的名字,然后才知道他转学去了南城。


    真的说到做到了,成全她,离她远一点。


    而那一年冬天的时候,即使沈既欲最终撤销了对蒲以晟盗窃罪的指控,蒲以晟还是被检察院提起了诉讼,以故意杀人的罪名。因为警方在调查盗窃罪的过程中顺藤摸瓜发现,就在毕业宴的两周前,蒲以晟将自己酗酒成性又烂赌的父亲推下楼,致人当场死亡,审讯时蒲以晟对此也供认不讳,问他作案动机,他说是因为恨,是为了给他妈报仇。


    鉴于他作案时未满十六岁,并且算是防卫过当,蒲以晟最后被判了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至此,所有的恩怨情仇,都随着法庭外那一场大雪,被彻底掩埋,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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