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掌中玉2
◎“自己洗干净。”◎
指尖触到凉意的时候,燕昭有一瞬的清醒。
这是在白天。这是在书房。
随时可能有人会来。
怀里的人身体紧绷着,紧张抵触不言而喻。
眼圈淡青,睫毛的阴影都挡不住。
身上,更是狼藉。
一身白衣墨痕点点,手指也沾满了墨,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就不知所措地举着。
有些……可怜。
燕昭罕见地升起了点良心。
她闭了闭眼睛,转脸想找块湿帕擦手,可视线刚一错,就又被慢慢牵了回来。
一滴突兀的墨色。
在他脸上。
那颗痣。
落在鼻梁旁边,墨黑一点,精巧玲珑。
他眼睛垂着,睫毛在眼下投了扑朔的影,小痣就藏在光影里,欲遮欲掩。
片刻前的想法再度浮上她脑海,然后狠狠划掉。
无瑕?他不是。
素白上生了这样浓烈的一点黑,他天生就带了瑕疵。
迷人的、恶劣的瑕疵,还生在这样显眼的位置。
就连眨眼的动作都像在说——弄脏我吧,别顾忌了。
她抬指碾了上去。
一点微凉落在鼻侧,虞白下意识瑟缩,又被人掐着腰定回原处。
“别动。”
燕昭看起来满意,眼睛都弯着,又伸手去蘸了一滴墨。
“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
他其实睡得很好。每次醒来都能看见近在眼前的人,他在梦里都没敢想过。
只是大脑一片空白,他快要无法思考了。
脸颊上濡湿微凉,和近在咫尺的体温一起,混乱地烧灼着他的神智。
不是没有这样近接触过,昨晚他们更紧密地相贴。但这是在白天,她的眼睛这样清楚,这样近。
明亮地、专注地看着他,笑得像饱餐过的兽一样餍足。
又一点湿痕落下,这次是他的鼻尖。
视野边沿,他看见自己鼻尖挂上一抹浓烈墨色。
燕昭退远了半寸,仔仔细细欣赏他的表情。
从第一笔落下,他就像是被定住一样,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她甚至怀疑他连呼吸都忘了。
耳根倒是先泛起绯红,绯色热腾腾地烧到脸颊,更显得整个人浓墨重彩。
“别愣着呀,”她笑着,伸手又蘸一滴墨,“不如,再跟我讲讲你那个友人吧。”
“你们怎么认识的?”
话落,她指腹从他下颏刮过。
下巴尖削,被湿亮的墨痕衬得更脆弱。
他条件反射抿了下唇,声音也有些发涩,“就……偶然遇见……”
燕昭“哦”了声,又蘸一滴在指尖。
“上次你说什么来着……约好见面,但你失约了?那你们约着去做什么?”
指腹带着潮湿,碾过他咽喉。
纤细的喉结像是很怕痒,上下剧烈一跳,顶撞她指尖。
“约好……”
“约好……见面,她说要……送我玉佩……”
仿佛嗓音都被墨汁浸透了,哑哑的,碎碎的,像吸满了墨的笔锋,入耳生痒。
“玉佩吗……”
燕昭重复了句,又伸手去蘸墨汁。
玉佩是有情的礼物,怪不得他念念不忘。
原来是这种“友人”。
她不自觉眯了眯眼睛,指腹再碾下去时就也重了几分。
已经说不出是在画布上作画、还是在桃花上泼洒了。
他整张脸红透,嘴唇咬着,唇瓣和眼底都湿得晶莹。偶尔抬眼,羽毛似的扫过她,又仓皇躲开,水光全藏进睫毛底下。
墨痕。
全身都是凌乱的墨痕。
身上,手上,脸上。
他咬咬唇,下颏的墨痕就跟着颤栗。忐忑吞咽的时候,喉结上的黑就也在瑟缩。
真漂亮。
这么漂亮一张脸,怎么会有人遗忘。
薄情寡义,燕昭心想,薄情寡义,有眼无珠,真是可恶。
更可恶的是面前这个人,还眼巴巴记着。
她心里莫名生出一股火。
“继续啊,”她重重刮了一滴墨在指尖,扳过怀里人躲闪的脸,“后来呢?”
“后来……”虞白磕磕绊绊答话,接着声音一顿。
清醒回笼,他猛地紧张起来。他刚才都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说漏了什么?
理智只有半分,大脑还没转得过来,唇上忽地一凉。
接着,浓郁墨香绽开。
他怔住了。
落笔的人自己也愣了下。
好……软。
她这是抹在了哪里。
燕昭抬眼想去看,先对上的却是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些错愕,湿漉漉的,倒映着她的影子。
视线再往下,鼻尖,脸颊,最后是他的嘴唇。
气色很浅的一双唇,薄厚恰到好处,花瓣一样舒展。
正正印着一点墨痕。
墨黑突兀,她的欲念昭然若揭。
一瞬,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檐上残冰化雪,水珠摔在石台,一声碎响聒噪。
虞白第一反应就想去舔,下颏接着一紧,被燕昭一把掐住。
“别舔。”她眼睛慢慢弯起,笑里带着点坏,“有毒,所以,不能舔。”
“……哦,”虞白愣愣地点头,“好……”
他已经完全不能思考,甚至没想过每日使用的墨怎么可能有毒。燕昭说别动,他就不动了,嘴唇微微张着,任由墨汁潮湿。
指腹再次落下来,轻轻揉在他唇上。
似乎还说了句什么,但他耳边一片朦胧,几乎快要听不清了。
只剩下恍惚的嗅觉,闻到浓郁的墨,还有燕昭身上熏的淡淡沉香,笼罩着他无孔不入。
视觉,看见她近在咫尺的眼睛,盈着浅浅笑意,倒映着一道影子,呆愣、无措、满脸绯红。
触觉,指腹带着薄薄的茧,体温贯穿墨的凉,毫无阻滞地烫着他下唇。
魂魄都快被烧穿了。
直到有道声音穿透混沌,清脆,急促,是敲门声。
书房外有人急事求见。
他听见燕昭“嗯”了声,手指很慢很慢地离开了他,
“什么事?在外面说。”
“西四街上有人闹事,有几个人被砸伤。守着的侍卫已经将人扣下,怀疑是受人挑唆安排。”
燕昭又“嗯”了声,好久才轻叹了口气,抽出锦帕蘸了茶水,轻轻擦去怀里人唇上的浓黑。
外面静了片刻,没等到更多回应,试探着再次出声:“殿下……要过去看看吗?”
“好,”燕昭把手中湿帕换了个面,“我这就过去。”
墨痕本就没有干透,留在唇上尤其好擦。只是他唇瓣被她揉得殷红,墨黑褪去后,惊艳格外鲜明。
燕昭垂着眼睛看着,轻声开口,“我要去忙了。”
怀里的人好半晌才回过神,愣愣地点头。
可谁也没动。
门外又催。
“你自己……你自己洗干净,别的地方。”
又点头。
看起来表情有些迟钝,燕昭甚至怀疑他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反正,她也没太听懂书房外的人在说什么。
什么医师、闹事,零星几个词落进她耳中,但她脑海一直只有一个想法在环绕。
真的,好软-
几处施粥棚有人带头闹事,捉到背后指挥的,惩戒定罪;义诊摊子药物不足,百姓渐生不满,她又好一通安抚。
半晌忙下来已近入夜,等燕昭再在书房坐下,天已经黑透了。
提笔前她先往桌角看了眼。
白日里留下的墨汁狼藉已经被清理过了,砚台周围干干净净,仿佛都是她的一场梦。
可她还牢牢记得那个少年被她箍在怀里时的模样,呆呆愣愣任人揉捏,脸上被她蘸着墨画花了也没有半点反应。
像是可以对他做一切。
她眯起眼睛,试图克制自己的心猿意马,但书云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见她盯着砚台,以为她需要墨,就主动走过去开始研磨。
燕昭恍惚觉得,今晚这个公没法办了。
“殿下,”她边磨墨边说,“当初南下途中,殿下与四郡商定联合赈灾,其中江余、平宁的物资车队最早到了,长陵郡也没什么问题,只差芜洲……”
“偏偏芜洲郡承担的任务又最重,除了粮和柴,还有不少药草。今日有人闹事,也不乏缺医少药的缘故。”
她顿了顿,“殿下,要不要派人往芜洲方向接应?万一是运送途中出了什么麻烦……”
“芜洲?”
借着这个话题,燕昭定下心神,随即脑海跑过几个名字,把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不用。左不过这两日就能到,他们不敢延误太久。不过……等车队抵达的时候,记得通知我,我亲自验收。”
书云点点头,接着又听见燕昭开口,
“还有一样,去把淮南郡下属县镇的卷宗和地方志找来。”
“县镇?”她一愣,“淮南郡下属八县两镇,殿下要那些来做什么?”
“我得去一趟。虽然前些时日地方上奏报说情况尚可控,但我总觉得不妥。再者……”
燕昭觉得手里空,随手抓来一支细笔,攥着笔杆轻轻摩挲,
“安人心、除民害,还有灾后的新政新税,不亲眼看看根本不行。”
书云有些惊讶:“殿下想了解情况,派人去巡视就是了,若亲自去,那是否太……”
她想说太辛苦,可一对上燕昭视线,话音又一顿。
天色已暗,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仍然熠熠生辉,瞧不出半点疲态。
某一瞬间,她甚至恍惚以为看见了少时的小公主,耗不尽的精力、使不完的劲儿,还有藏也不藏的坏心。
似乎有什么变了。
燕昭不知她所想,随手翻了翻案上的奏折,叹了口气。
“不过这么一来,年前必定是回不了京了。你去太守府的私库里挑几样好的,到时随着公文一同送回京给阿祯。他头回独自过年,难免心中不安。”
书云点头应是,刚想问那些卷宗是否今晚要,就看见桌案后的人丢下了笔,起身要走。
“殿下要去哪儿?”
门边燕昭回过身,迎着灯火冲她一笑,“我去睡觉。”
门扉开了又合,直到烛台上跳动的火苗都静了,书云还站在原地沉思。
殿下确实是变了,变了不少。
眼下才刚亥时半,若是从前,灯油还得再换两轮。
但最近……
她好像喜欢上了睡眠-
虞白渐渐明白,为什么小时候的燕昭总爱破格逾矩了。
犯禁的紧张感令人上瘾。
尤其心跳骤然加速又缓缓平复的时候,心口那种难以言明的酥痒感,让他觉得仿佛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他也逐渐摸清了燕昭的日程。
晌午她都在外头忙,不到午后不会回来。于是他就在燕昭离开后溜出去给人义诊,赶在午膳前回来,回到房间静静坐着。
几日平安无事。
这一日,虞白惯常早早出门,低头垂目走在街边,尽量不引起过多注意。
然而,今日似乎有什么与往常不同。
寒风中排队领救济的百姓个个面带喜色,似乎有什么好事发生。
他不自觉精神紧绷,果然,转过一条街口,一队新开进城的马车赫然入目。
马车上堆着一箱箱货物,车轮上还挂着一路奔波的泥雪。侍卫提着刀守在一旁,朝好奇打量的百姓高喊:
“都散开,别聚在这里!等殿下检查过后自然会发到你们手里!都散开了!……”
听见燕昭要来,虞白心里一紧,立即就想离开。
可此时掉头必定会引人注目,他只好把本就宽大的兜帽拉得更低,装作路过的百姓,低头前行。
行走间,只言片语落进他耳中,什么“芜洲”“物资”“等了很久”。
值守的侍卫们也难掩兴奋,肉眼可见这批赈灾物资丰厚,整座城所有人都渴盼已久,如今终于运到,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虞白听着,步速丝毫未减。虽然是比之前大胆了不少,出入街头巷尾行医助人,但多的他不敢理会。
只是担心燕昭是不是又要忙了,是不是又要很久才能见她一次了。
贴着路沿走过一段后,车队到了末尾,箱子上个个蒙着油毡。虞白不经意朝油毡底下瞥了眼,视线一顿。
是药材。
相比起粮食和柴,这几车药物显得没那么要紧,所有人的注意都不在这里。旁边那几个老先生看着也像是临时征调来的,边查验边登记,手忙脚乱。
没人留意到他。
虞白小心地走过去,跟在一位老先生身后,视线悄悄扫过一口口箱子。
防风、荆芥、苍术、麻黄。不少人风寒湿邪,这都是对症的药。视线继续移动,有一小箱艾草,还有……
那是……连翘?
他慢慢挪过去,眯起眼睛细看。
连翘清热解毒,灾民挤在棚屋里易生疫疠,用这个预防很合适。只是眼前这几箱……
他把兜帽往下拉了拉,拢紧披风离开,只留下轻飘飘一句:
“那车连翘,好像有问题。”
李义正一样样记着药材数量。
缺医少药犹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这车药材,如今好容易等到了。他埋头记得认真,等停笔才回过神来:
“……什么连翘?”
他左看右看,旁边没有人。
对面同样在查验的大夫头也不抬:“连翘?连翘在后头那车。”
李义“哦”了一声走过去,发现已经登记过,便准备朝下一车走,然而视线一错,又猛地顿住。
然后,他凝神靠近,拂开表层,拈起一枚细看细闻。
片刻后他大惊,朝不远处的护卫喊:“不对!这车药材有问题!”
远些的胡同口,一抹衣角这才离开。
消息层层传上去,燕昭很快赶了过来。
“药材有问题?怎么回事?”
李义满脸忧色:“回殿下,是这车连翘,以次充好。上头一层尚还可用,底下的大半受潮,甚至有的已经发了霉……”
燕昭抓起一把查看,示意他继续。
“殿下,连翘清热解毒,透邪外出,主治疫疠。眼下城中有殿下治理,一切太平,可若是哪日不慎闹起疫病……”
李义吞了口唾沫,“若真闹起疫病,药材无用,那可是……那可是会殃及一城的灾难啊!”
燕昭丢下手中的药材,抬手招呼不远处的侍卫过来,又瞥了李义一眼,问:
“是你发现的?”
李义又惊又慌,大脑空白,听见追问,他刚要答“是”,接着又意识到不对。
似乎……不是他发现的。
似乎有个年轻的声音,轻飘飘的,经过他身后时丢下了句,连翘有问题。
他正竭力回想,旁边,燕昭却当他默认了。
“赏。”
又向侍卫:“这批物资全部扣下,逐一查验,随车运送立即押入大牢。书云,即刻传信过去,问责芜洲。”
几人洪声应是,匆匆离去。
李义愣在原地哑言许久,忽地大惊。
…*…不会是闹鬼了吧!
直到夜深,太守府书房还亮着,气氛严肃。
尤其当有人来报说,有一车作物种子也同样出现以次充好的问题时,空气几乎凝滞。
“……倒是聪明。”
良久,燕昭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书云明白她意思,随即接话:“出问题的两车,连翘是调来备着以防疫病的,作物种子也要等雪化后才会陆续播种,都不像粮食、柴火一样急需急用。若今日没能及时发现……”
若今日没能发现,等经手的人多了,责任便再难追查。恐怕最终也只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问责文书发出去了吗?”
“下午就发出去了,快马加鞭,”书云皱眉,“只不过,芜洲太守在任多年,从先帝那会就踏实本分,从没出过任何差错。怎么这一回……”
“太守是老实。但芜洲还有什么人,难道你忘了?”
燕昭打断她,顿了片刻,又问:“回京的驿员出发了吗?”
“还没有,驿员明日才启程。”
“那,顺便让他把这边的消息带回去。记着,务必传进徐宏进耳中。”
燕昭眯了眯眼睛,手指在桌面一下下叩着,“不过……消息内容得改改。”
“就说——‘长公主闻言震怒,大失所望,严辞问责芜洲太守’。”
这话显然与她刚说过的相悖,但书云一下明白了。
“臣这就去安排。还有一事,”
她捧来一个绫锦匣子,分量沉甸甸的,“先前殿下嘱咐,要准备些礼物带回京送给陛下。臣拣选了一些,殿下要看看吗?”
燕昭扫了一眼,还没看就先皱眉。
“光送这些,阿祯必然不买账。先放着吧,改日我写封简信,一并寄回去。”
她拍拍手边一摞地方卷宗,示意今晚还有得忙,
“你去安排吧。还有,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出发,去丹兴县。”-
消息控制得及时,物资有误一事并未在城中掀起波澜,虞白也若无其事照常出门。
沿着窄街小巷,他走到了城南。这里聚着的多是老人孩子,不少人本就一身病痛,现在更是难捱。
虞白正给一位老伯针灸缓解关节肿痛,忙碌间,听见不远处城门骤响。门轴转动响声震耳,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又踏着泥雪奔远。
老伯好奇地支起半边身子:“什么人呐?天寒地冻的还出城去?哦哟!好像是……”
“别动,老伯,不然会有损伤的。”虞白把人拉回来,又拈起一根银针,找准穴位刺进去。
快些忙完,早些回去,他想,说不定她今天又要捉弄他呢,他有点期待。
马蹄声渐远。
一行人一路奔驰,抵达丹兴时已近中午。
丹兴人口不多,常年耕种稳定,再加上丹兴县令去岁新官上任,正是勤谨的时候,受灾情影响的程度竟要比淮南城里轻得多。
但尽管如此,一番议事下来,再加实地探查,事务忙完也已近傍晚了。
“殿下,”书云抱着裘氅给燕昭披上,“天快黑了,咱们还回吗?”
燕昭远眺了眼,暮色与雪色交织,天际腾起淡淡灰紫。
回太守府吗……还是,在丹兴过夜。
要是不回去的话,她心想,阿玉是不是就能睡个惬意的、难得的好觉?
【作者有话说】
哈基燕:薄情寡义(阿嚏)有眼无珠(阿嚏)可恶(阿嚏)
:……——*
:谁骂我!——
这孩子打小就有主见,醋只吃自己的,骂也只挨自己的——
作者非相关专业,一切医药信息来源网络,如有误差烦请指出——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亲亲]
32☆、掌中玉3
◎他的呜咽很好听。◎
过了晌午,虞白就回了府,回到住处静静坐着。
他的每一天都是这么过的。
等着时间过去,等着夜晚到来,等着燕昭推开他房门,视线落在他身上。
只是今天,等到夜深,门外也还是一片安静。
他点上灯,等了一会,换过寝衣,又等了一会,终于按耐不住,披上大氅出门去问,才得知她一早就出了城。
深夜空寂,虞白站在空荡荡的房间,好半晌,才熄掉烛火。
黑暗洒落下来,他解下裘氅,搭在一旁,又慢慢走到榻边,躺上冰凉。
今晚,她应该是不回来了吧。
细算起来,他有两天没见到她了。
昨晚他等到夜深,也没等到人从书房回来,迷迷糊糊倒在枕上睡着了。
睡得太沉,就连燕昭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要不是早晨醒来时枕边还留着半分余温,他都要以为她又忙了个通宵。
两天。
依赖真可怕,虞白心想。
不过短短两天,他就觉得心里空透了。
他往床榻另一侧,燕昭睡过的那边,慢慢挪近了些。
犹觉不足,就又挪近了些。
可一直到脸颊贴上她的枕头,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他还是觉得心口难安。
她已经缺席他的世界太多年。
久旱的土地,再猛烈的暴雨浇上去,也会被瞬间饮干。
这点气息不够。再多,再剧烈,再彻底,也不够。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手指攥着枕头一角,试图进入睡眠。
然而,睡意尚未至,一阵脚步声先落进他耳中。
稳健阔步,由远而近,很急,带着些兴奋。
虞白还以为是做了梦,恍惚着坐了起来,下一秒,又被人推着倒回榻上。
来人裘氅都没脱,带着长途夜奔的凛冽寒意,冰凉的手一把掐住他脸颊。
“好啊你。果然不等我,只顾自己好睡?”
昏暗里,那双琥珀瞳笑得顽劣,闪烁着一路寒风也没冻住的明光。
燕昭捏着他的脸,笑说:
“太不懂事了,阿玉,该罚。”-
燕昭把冰凉的手往他衣领里塞,直到暖透了才放他接着睡。
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每天从县里回来已经很晚,踏进房门就看见少年等她等得昏昏沉沉。
不敢再提前睡,但又实在困得厉害,眼神都开始涣散,被她冰手贴上去的时候又猛地惊醒。
有一日,她回来已是半夜,蜡烛都快燃尽了。
昏暗烛光下,那道浅色身影伏在桌上沉沉睡着,燕昭静静看着,看了很久。
然后再次把冻透了的手塞进他领子里。
她在外头奔忙半日,这家伙却在屋里安稳地烤着炭盆,实在太不公平。
让他付出点体温是应该的,她心安理得。
纤细的身体在她掌下瑟缩,那副想逃又不敢的样子,她觉得愉悦得不行。
尤其,被寒意激到的那一下,他不受控的呜咽很好听。
像落进水里的羽毛,湿漉漉的,又轻,被水波推着荡高,从耳廓一路荡进心脏。
掌心,手背,这样的羽毛她一晚上可以听四次。
很可惜,只有两只手。
指尖最后一点冰凉散尽的时候,她恶劣地想,得找些别的冰凉来帮忙。
这一日,燕昭难得回来得早,但也是片刻不得闲。
京中送来的奏折又堆成了新的一座小山,她刚下马就进了书房,在炭盆上随便烤了烤手,接着坐到了书案后。
几本过去,桌面上空出一块,一个绫锦匣子跃入她眼帘。
燕昭凝眸片刻,很快想了起来。
是准备送回京给阿祯的礼物。
前几日她打算写封简信一并带过去,这才压着没有发。
一想起她这个幼弟,燕昭不自觉皱眉,又忍不住叹气。
燕祯和她虽为异母所生,但先皇后早年薨逝,先帝又无力教养,从很久以前,就是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先帝驾崩后,阿祯成了她仅剩的亲人,血脉架在两人之间,她每每想起都会有些心软。
但同时……
燕昭搁下笔,从手边公文堆里翻了翻,找出一封密信。手书密密麻麻整页,记录着燕祯近日来的日常,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从早到晚,纤悉无遗。
燕祯身边,全是她的人。
保护,教养,还是监视?
她自己都说不上来。
燕昭叹了口气,把密信递到烛台上烧了,这才打开那个装满礼物的匣子。
分量不轻。金玉礼品琳琅满目,丰厚得宜。她拨弄着看了看,打算过两日再采买些淮南特有的玩意,起码能多安抚他几日。
这样想着,她正要合上盖子,视线却突然被一抹莹润勾住。
一枚玉佩。
上好的羊脂玉,玉质细腻透亮,润白胜雪。好玉无需精工,这块玉只请大家雕了寥寥几笔,云纹如水流动其上。
看着手中这块玉,燕昭思绪有一瞬飘忽,没来由地想起另一枚玉。
就在这里,在这张书桌后。
那枚玉被她掐在手里,肆意描绘墨痕。
谁说玉要全无瑕疵才好看。在她看来,白玉点墨,漂亮得惊人。
只是一想起他,她就不自觉想到他那个所谓的“友人”,想到他说起那块错过了的玉佩时,眼底湿漉漉地泛着泪,伤心遗憾溢于言表。
一想到,燕昭就觉得心烦。
怪不得他身上从来都干干净净的,首饰珠玉也叫人送去不少,除了赴宴以外没见他戴过。
敢情是在给别人留位子?
简直……
她手指慢慢收紧,玉佩整个攥进掌中。
公务理得差不多了,她可以去做些别的了。可刚起身,动作就被一阵敲门声留住。
是裴卓明。
一看见他,燕昭就猜出他要说什么。来往两地传信任务紧要,更兼涉密,故驿员一职由公主府侍卫亲任。裴卓明统领府卫,相关诸事都是先报给他,再由他向上禀报。
果然,开口正如她所料。
“殿下,上次您吩咐的都已办妥。消息一传回京,徐尚书那边就有了动静,”
裴卓明上前两步,递来一卷密信,“这是底下人拦截的。”
“给谁的?”
“芜洲别驾,徐文斌。”
燕昭抬手接过,脸上没什么情绪。
徐文斌,徐宏进兄弟之子,他的堂侄。先帝最后一年,徐宏进亲自举荐其上任,彼时燕昭空有摄政之名,只能任之。两年过去,她一直没什么机会收拾,这次倒是时来运转。
“没被发觉吧?”
“没有,下头的人直接在驿站掉了包。”
燕昭点了点头,把密信捏在指间端详片刻,而后轻轻拆开。
“他要徐文斌将责任尽快撇清,必要时推给芜洲太守,”她轻笑了声,“芜洲那边怎么说?”
裴卓明垂首敛目,一板一眼答:“芜洲太守昨日回信,称深知事关重大,罪责难免,恳请殿下允他先自查此事。”
“好,”燕昭将信纸慢慢折回原样,“让他查吧,看他能查出些什么。这封信依样送去徐文斌手中,切勿打草惊蛇,但……”
“给芜洲太守那边透个口风。若他是个聪明人,这官位兴许还能保得住。”
裴卓明接过密信,颔首应是,却没急着离开。
他少有踟蹰,燕昭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还有什么事?”
沉默片刻,裴卓明开口,
“回殿下,卑职还有一个发现,想要禀报。”
他顿了下,今夜第一次抬眸,看了燕昭一眼。
“是有关玉公子的。”-
夜已深。
穹顶浮云游走,月光断断续续洒落空庭。
走在昏暗里,燕昭回想着片刻前听到的话,神情晦暗不明。
脚步放得很轻,手中攥着玉佩的动作却极重。指腹抵着白玉凸起一下下刮过,像是和上头的精雕过不去,要把它生生磨平。
从书房出来她没披大氅,只穿着一身玄青袍服,暗色几乎融入黑夜。
常在夜里走这条路了,每次都是不同的心情。
顽劣、兴奋、期待或愉悦。
今晚又不同。
很熟悉了,熟悉到哪怕伸手不见五指,她也快步流星。
风吹透外袍微冷,但就快到了。前头小道尽头转弯,绕过一座假山就是了。
可刚迈出几步,她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
假山后,池塘边,静静蹲着一个白影。
她正要找的人。
在……
喂鱼。
全神贯注,甚至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层云散去,月光倾洒下来,在他身上笼了一层纱。
少年低着头,几缕碎发滑落,只露出一截雪白的下巴和淡色的唇。鱼食被他拈在指尖,撒得很慢、很认真,看起来无比虔诚。
仿佛夜晚都因他而安静。
燕昭顿在原地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干脆朝身后树干一倚,抱臂看他喂鱼。
直到近几日,虞白才发现这池红鱼无人照料。
太守府众人都被临时派了活计,这一池小鱼无人顾及,半月来个个饿得消瘦,看起来实在可怜。
于是他每天除了偷偷出门义诊和等燕昭回来之外,又多了一样事可做。
他从掌心拈了一小撮鱼食,慢慢撒下去。鱼食在水面散开,红鱼摆尾而上,大口吞吃。
虞白其实很羡慕它们。
无知无觉,无忧无虑。晴天就浮上水面,阴天就游曳水底,生欲以外,再无悲苦。
但他又有点可怜它们。
被人遗落在偏僻一角,看似摇头摆尾游了很久,其实从未离开过这方池塘。
他也是一样。
一直徘徊在认识她的那年夏天。
当年一见如惊雷暴雨,到现在他都还在回味她敲出的涟漪。只是美梦如昙花一现,盛夏也转瞬即逝,他再怎么挣扎着去追,也都无济于事了。
打湿他的人早已把他忘在脑后,那年雨季早就结束了。
红鱼不知他情绪,兀自抢食,虞白垂着眼睛看着,突然觉得他应该学一学这几条鱼。
那些他珍之重之的回忆,她忘了,那他也别留恋了。错过的约定,她印象全无,那就干脆当做从未有过好了。
像这些鱼一样,眼前有什么,就吃什么好了。
掌心最后的鱼食撒入水中,他抬起空了的手,指背按在眼角,酸楚尽数压了回去。
刚要起身,突然,“扑通”一声,有什么重重砸进水面。
水花兜头泼了他一身,他吓得惊呼出声,一下跌坐在地。
鱼群缩回了水底,池面只剩水波激荡。池水溢出来打湿了他衣摆,冰凉,但他现在已经完全顾不上。
假山对面,树下闲闲倚着道人影,几乎和青松黑夜融一色。见他反应,树下的人轻笑了声,比风还轻。
“吓成这样?”
燕昭抬步朝他走来,月色微弱,琥珀色的眼瞳暗成黄褐,比平时更深沉。
她步步走近,暗影慢慢笼过来,说不出的压迫感。虞白才刚狼狈地站起身,被她这样盯着,又不自觉后退。
一步,又一步,直到脊背砰地撞上假山。
“……殿下。”
他不自觉吞咽了下。
本能地,他觉得燕昭今晚很反常,但又说不出哪里反常。
他心跳一下慌乱起来。
身前的人却像是觉察不到异样,还在逼近,直到近在咫尺。视野边沿,虞白看见她抬起了手,下一秒,指腹落上他脸颊。
他已经紧张至极,整个人都跟着一颤。
却只是擦去了他颊侧溅上的一滴水。
动作很轻,甚至温柔,反衬得他的反应像是心虚。
但已经来不及藏了。
距离太近,他的惊慌全被她收入眼底。
“这么胆小?”
燕昭嗤笑了声,垂眼打量着他,“还是,心里有鬼?”
虞白心口一紧。
“没有……”他极力想要躲开她视线,“只是没想到……没想到殿下会在这里。”
“这样啊。”
燕昭不置可否地应了声,接着,她手腕一转,松松地拢住他下颌。
“这么晚还来喂鱼,还挺有闲情逸致。”
她声音里带着点笑,“来,和我说说,今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指腹沿着他下颌摩挲,体温灼得他心口直突。喉咙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发滞,声音也有些断续。
“就……在府里逛了逛,没做别的。”
“哦。逛了哪些地方?”
“逛了……府里的花园,还有后院的游廊……”
“是么。”
池边安静了一瞬,激荡的池水也慢慢归于平静。
下一秒,燕昭手指猛地使力,一下扳高了他的脸。
动作毫无征兆,掌下他的身体瞬间绷紧,让她没来由地想起从前某次狩猎见到的,只是被箭矢指着就慌张到僵直的小兽。
月光洒在他脸上,照亮一片消瘦的白,还有被他自己咬得齿痕斑斑的唇,鲜艳湿润。
她垂着眼睛,专注地看着他,直到他紧张得像是快要碎了,才慢慢开口。
“可我怎么听说,你每天都乔装打扮,趁我不在的时候往外跑?”
【作者有话说】
鱼:马甲忽闪忽闪的,有点冷(裹紧)——
《公主食用(鱼)手册》有记载:
众所周知,一鱼两面,吃完一面翻过来,再吃另一面。
所以所有吃法…画画呀…冰冰凉呀…都会吃好几次![星星眼]——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亲亲]
33☆、掌中玉4
◎强硬地撬开了他的唇。◎
“是有关玉公子的。”
裴卓明垂着眼睛,“近来卑职发现,玉公子每日都会外出,并且身边没有带人。”
燕昭“哦”了声,不太意外,“没事。他整日待着无趣,我和他说过可以出去逛逛。”
书案对面,青年抬眼打量了下她脸色,再次开口:
“只是……玉公子每次都乔装打扮,穿一身布衣,卑职看着,不像寻常闲逛。”
燕昭刚翻开奏折的手一顿。
“继续,”她声音淡淡,“他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出入各处棚屋,走街串巷,淮南城各处几乎都去过,至于做了什么……”
裴卓明皱了下眉,“卑职有差事在身,没能紧跟细看,殿下恕罪。”
话音落下,书房陷入安静。
沉默持续了太久,裴卓明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书案后的人。
烛火暖黄,落在她身上像鎏了一层金。摄政几年,年轻女子身上早褪了青涩,看起来俨然已是成熟的掌权者,威严端方,喜怒大多被很好地掩藏。
但他已经端详了她很久,几乎对她每一分微小的神情变动了如指掌。
正如现在,她微微眯着眼睛,琥珀似的眼眸被眉宇掩得暗沉——这代表她心有不满。
十分不满。
裴卓明默默收回视线,开口打破安静。
“殿下,需要卑职先把人扣下么?”
“不用。”
燕昭慢条斯理合上手中奏折,放回原位,“这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青年退出书房,转身步入黑暗。
黑暗。
昏暗衬得那截苍白更可怜,燕昭眯着眼睛看着他因紧张而轻轻颤抖的嘴唇,手上就又施了几分力。
“说话。”
“究竟什么事,值得你一次一次地往外跑?”
声音迟了几拍才落入虞白耳中,听懂的一瞬,恐慌像瓢泼大雨一样兜头笼罩。
她知道了……知道了哪些?
知道了他给人义诊的事吗?还是……
他的身份?
视野都因为惶恐而模糊了,他看不清燕昭的表情,可显然不是高兴。
一瞬间,他全身冰凉。
欺骗,隐瞒,样样死罪。
阴冷潮湿从尾椎一路往上钻,拖着他下坠、下坠,仿佛已经被丢进大牢里。
“我……”
“让我猜猜。”
面前的人等没了耐心,卡在他下颌的手向下一滑,威胁般拢住了他脖颈,
“你是在找人?”
虞白一愣。
过于意外,甚至喉间溢出了声困惑的“嗯”。
大脑在这一瞬间飞转,轻扬的尾调被他硬生生压了下来,疑问就变成了承认。
“……对。”
“找……找人。”
他一下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发现,只是误会了。
那就好。
反正她一直不在乎这个,每次问起都像是没听。
“是么。”
落进耳中的声线平平,像之前每次随口一问,“你想找谁?”
“找我的……友人。”
见她没什么反应,虞白赶忙补了句,“殿下恕罪,我以后再也不……唔……”
拢在他脖颈上的手猛然收紧。
燕昭指节使力,毫不留情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掌心滚烫,和她声音里的平静判若两人,
“真没想到啊,阿玉。
“你还挺重情义。”
呼吸骤然被剥夺,虞白一下慌了神,“我没……”
怎么回事……她不是从来不在乎这些吗?之前每次提起,她不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吗……
怎么好像更生气了?
后脑磕在假山石生疼,但他已经无暇顾及,本能地想去抓她的手,却被她制住按在一旁。
“你没什么?难道不是吗?”
很近的地方,燕昭凝眸盯着他,“哭着说被人忘了的是你,日复一日满城找人的也是你。”
“到底是那个朋友对你当真恩重如山,还是要你待在我身边就这么委屈?”
血液上涌冲过耳膜,窒息的嗡鸣里他几乎什么也听不清,只能徒劳地摇头,“不是……不是,殿下,我……”
喉咙被压得胀痛,刚开口他就剧烈呛咳,甚至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燕昭半垂着眼睛,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
纤细的喉结抵着她掌心乱撞,仿佛下一瞬就要破碎,眼尾都沁出了难受的泪,看起来好不可怜。
罪有应得,她想。
可接着,她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手。
他好像怕极了,哪怕终于获得空气也不敢大口呼吸,就颤栗着靠在假山上,细碎的喘气声像呜咽。
那点稀薄的月光早不知哪里去了,入目一片昏暗,暗到她必须要俯得很近,才能看清面前的人。
脸颊红透了。是因为羞恼,紧张,还是窒息?
嘴唇也是艳红的,微微颤抖着,像盛开在风里的花瓣。
但细枝末节都与她无关。
一想到这,她就觉得心里有股火烧起来,烧得她从骨髓到指尖都发烫。
“不如我帮你一把好了,”
她端高他的脸,咬字很慢,“你这朋友叫什么名,长什么样?告诉我,我亲自给你找。”
少年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惊慌中回神,气息还错乱着,一句“不用”说得混乱不堪。
“怎么不用?怕我会害你的宝贝友人?”
她轻笑了声,抬手抚上他的唇。
上一秒还急促的呼吸忽地停顿。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瞬间变成了山石的一部分。
除了嘴唇。
她指腹碾过,他嘴唇就跟着颤栗,是他全身上下仅剩的反应。
“既然这样,”她说,“那就由你来受着吧。”
话落,她指节使力,强硬地撬开了他的唇。
虞白呜了一声睁大了眼睛,想抿唇,但已经晚了一步。指节挟着冬夜的寒意长驱直入,压住了他舌尖。
指腹是粗粝的,带着常年骑射留下的茧。
他记得她这块茧,小时候动辄磨破,没少帮着包扎过。
他也清楚地记得她的手指。
从前每次递给他,要么是要他包扎换药,要么是藏了虫子吓唬他,要么是给他带了从御花园里偷来的花。
可现在。
现在。
她在玩他的唇舌。
他顿时心跳快得发晕,胸腔在这一瞬饱胀欲裂。
柔软和滚烫,听上去毫不相干的词,竟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燕昭觉得很神奇。
他瘦得一把骨,人也倔得厉害,唇舌竟然这么软,她也觉得神奇。
他在她指尖呜咽,但没用,只会抵得更深。
两根,三根,他口腔都被撑满了,唇角溢出了一丝晶莹。眼泪簌簌地落,不知是难受还是难堪,舌尖努力想把她推开,却因为过于湿软,而显得像是在回应。
真迷人,燕昭心想,也真可恨。
从小到大,她都不是一个重物欲的人。不感兴趣的东西,随手丢了或任意挥霍,她都全无所谓。
金银珠玉,权势地位,她都不在乎,若不是失权会死,这个摄政之位也上不了她的心。
可现在,他最脆弱的地方被她捉在指尖,她却觉得还不够。
他掉了泪,不够,他呜咽着求饶,不够,唇舌被她搞得一塌糊涂,不够。
他该哭得更凶,求饶声该更可怜,盛放得应该更靡艳。
一朵漂亮的花,她可以忽略,可以无视,也可以放他随水飘零。
但只要她想摘,就该是她的。
直到他好像真的快要受不了了,燕昭才抽回手指,又把满手水色重重蹭回他脸上。
整个人彻底变得狼狈,唇边湿着,脸颊湿着,眼尾也湿着,满脸的水和泪。呼吸终于顺畅,他轻喘声几乎破碎,嘴唇微张,带着嫣红可怜地颤。
欣赏够了,她才威胁似的开口,“以后……”
“以后不会了,殿下,再也不会了,”
他抢先一步出声,声音还哑着微微颤抖,“我以后再也不……再也不偷偷出去了,我知错了……”
燕昭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睛。认错这么快,看来是真的很怕她刚才那样。
很好,找到了惩罚他的新方法。
“态度不错,”她说,“但很可惜,我已经不信你了。”
“我说过的话你忘了?我最讨厌背叛。欺骗,也是背叛的一种。”
“阿玉,你真的让我很生气。”
虞白还没回过神来,就再次愣在原地。
意识还混乱着,耳边的话他都有些听不懂,但本能地感觉到了冰凉。
脸颊的湿痕被冷风吹得冰凉,身后抵着他的山石冰凉,燕昭睨着他的眼神,暗色沉沉,似乎也是冰凉。
刚才还滚烫的心跳再度慌乱,他一下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知觉虚浮地飘荡着,不安地蜷缩。
“殿下……”他不安地开口,抬手想去找她的袖角。
却被毫不留情抽离。
指尖落空,他胸口也蓦地一空,冷风猝然灌入,恐慌瞬间席卷全身。
“殿下是要……”
想到某种最冰凉的可能,他声音再次发颤,“是要……赶我走吗?”
“赶你走?”
心跳轰鸣间,他听见燕昭轻笑了声。
“哪有这样的好事。”
燕昭再次托住了他的脸,强行与他对视,
“没有我的允许,你一步也别想离开。哪也别想去,也别想着自己清清静静待着。”
“从明日起,我去哪你去哪,寸步不能离。听明白了吗?”
她轻轻晃了晃他的脸,接着又笑着说了句什么。
听不明白的,虞白恍惚地想。
大脑一团乱七八糟,翻来覆去只留下两个字。
好事。
直到燕昭一如往日紧箍着他睡下,他亢奋的心跳在深夜里迟钝地宁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是什么。
——正巧,明天要去伯阳,你的家乡啊。
她说,阿玉,我带你回家看看。
望着眼前的黑暗,虞白再一次陷入混乱。
……坏了。
伯阳。家乡。
假的。
……坏了。
【作者有话说】
代错数,算对题,怎么不算一种默契呢[奶茶]——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34☆、掌中玉5
◎“有人……别在这里……”◎
整夜,虞白都陷在一种巨大的恐慌之中。
……伯阳。
当初被吩咐这么说的时候,谁也没想过真有一日会来,除了一个地名,他没有更多信息。
燕昭但凡多问一句,他立马就露馅。
继续编造吗……
可昨晚的欺瞒已经让她生气了,若再说谎,一旦发现了,他都不敢想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坦白的话……那还不如自己主动走去大牢里。
几乎没有解法。
这种恐慌到了次日不减反增,一路上,车轮每次颠簸,他心跳就更乱几分。直到马车停下,侍卫在外头报伯阳到了,他的忐忑冲至顶峰。
然而,燕昭理了理袖口,挑帘下了车。
看都没看他一眼。
两难自解,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
也是同一时间,他心情跌至冰凉谷底。
是他想多了。
他以为燕昭会提防他,质疑他,用一些问题来试探他,但实际上,她根本没那么在意他。
至于她昨晚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可能只是气他隐瞒吧?是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车帘厚重,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车厢外的世界有些模糊,依稀听见伯阳县令带着人来迎接,热情地说一些“殿下亲临,不胜欢喜”之类的话,接着又听见燕昭叫人起身,声音平静,甚至有点陌生。
人声渐渐远去,车厢里陷入寂静。
虞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
好长一段时间,他除了呼吸一动不动。很久,他才缓缓眨了下眼睛,眼底干涩,一眨就酸得难受,本能地沁出泪来,一滴砸在他手背。
他静静擦掉,继续等。
晌午,午后,时间一点点过去。
投在车厢地毯上的光束很快西斜,天色暗了,可人还是没有回来。
渐渐地他又开始紧张,担心燕昭是不是把他给忘了,还是这又是她的什么惩罚。
直到他心跳从一种惶恐变成另一种惶恐,耳边才落进熟悉的脚步声,接着他眼前猛然一亮,车帘被人一把掀开。
晚霞漫天,燕昭披着一肩灿金,眼神冷淡地看着他,
“下车。”
虞白愣愣地依言照做。
冷风钻进领口,他不自觉缩了一下,止不住地忐忑。
“……殿下,”他咬了咬唇开口,“不回淮南吗?已经……快要天黑了。”
他不想在这个所谓的‘家乡’多待哪怕一刻,生怕燕昭心血来潮问他句什么。
燕昭看着他走近,脸上没什么表情,“回啊。这就回。”
说着,她伸手向旁边,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
斜阳被挡住一小片,虞白回过头,视野被一匹漆黑战马占据。
它像一座突然出现的小山,马头比他人还高,站稳时轻打了个响鼻,宽大的马蹄一下一下点着地面。
燕昭越过他,抬手抚了抚战马额头,接着手腕一绕缰绳,翻身跃上马背。
“坐马车多枯燥,”她说,在马背上低头看向他,“来,我带你骑马回去。”
说着,也不管他应不应,俯身一把将他拽了上去。
虞白手忙脚乱地扶住重心,刚坐稳,又怕和燕昭贴得太近惹她烦,又赶忙挪了挪身子避开。
接着才觉察到身后的眼神,带着些冷意,睨着他刻意隔开的那点空隙。
“我、我是怕冒犯到殿下……”
听着他的解释,燕昭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你随意。”
斜阳灿烂,少年一身白衣,被霞光染上一层艳色。
被她握着缰绳的手环着,他像是依偎在她怀里。
本该是暧昧旖旎的画面,可他整个人紧绷着,尽可能地离远,好不煞风景。
燕昭看着,一点一点眯起了眼睛。
一整日,她都烦得不行。
心里有股无名火*,看公务烦,坐车赶路烦,和人说话时更烦。伯阳县县令不知她心中恼怒,还以为是政务上出了什么问题,硬生生在大冬天汗湿了几层衣衫。
但现在,她想到了一个绝妙解法。
“来,看着路。”
她抬手捉住人下巴,强硬地扳着他目视前方,“你不是想找人么?今天我有大把时间,可以陪你慢慢找。”
说着,燕昭轻轻一抖缰绳,身下战马迈开四蹄,沿着县城主街慢悠悠走起来。
“若这里找不到,回到城里继续找。若还找不到,接下来几日我都不忙,我可以带你找遍淮南每一个地方。”
她在人脸颊拍了拍,力道很轻,惩戒意味却十足,
“好好找找。这不是你和你那个友人一起长大的地方么?前面那么多人,你朝思暮想的说不定就在里面。”
声音就近在咫尺响在他耳边,虞白还没太听明白,就先感觉耳廓烫了起来。
长公主出巡,道旁一干人等都要行礼跪拜,坐在高头大马上,他只能看见一片后脑勺,就算他真的要辨认,也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他也完全无暇去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感觉呼吸都变得僵硬了,迎面吹来的风仿佛都是热的,烧得他脸颊一片滚烫。
像在游街。
这也太……羞耻。
“……殿下,其实不用……”虞白刚回头想推拒,卡在他下颌的手就重重一捏,掰着他转了回去。
“不用什么?”
脑后,燕昭声音沉沉,气息温热地一下一下扑在他耳根,“我这是在帮你。你日复一日四处奔走,找人找得那么辛苦,我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我这是体贴,你不能拒绝。我也不想听你拒绝。所以……”
掐在他脸颊的手松开了,接着,她命令说,“张嘴。”
指腹顶上他嘴唇,虞白意识有一瞬的停滞。唇上,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薄茧,瞬间把他拽回昨晚。
昨晚那样……
“不行……”他徒劳地摇着头,“有人……别在这里……”
被这么多人看着,他觉得他真的会昏过去的。
可刚一说完,他就后悔了。
怎么给忘了。
拒绝她,只会让她更兴奋。
下一秒,一点冷硬抵住他嘴唇,不容抗拒地塞进他口中。
“好好含住了,”耳边的声音说,“若掉出来摔坏了,判你死罪。”
“好了,还有正事要做。来,看那个姑娘,看上去和你差不多大,是她吗?不是?旁边的呢?也不是?你看仔细些,要不要我慢一点?”
她根本没指,他也完全无暇去看。马速被她“体贴”地放到最慢,一切好像只是为了让他发抖。
呼吸离得很近,就洒落在他颈侧,但虞白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意识里只剩被塞进口中的东西。
是什么……
好凉。
但又像块炭火,从唇舌烧得他浑身都在烫。
马蹄一下下颠簸,慢条斯理。道旁行人跪了一地,没人敢抬头,就算抬头,也不知道他口中的秘密。
他一个人的酷刑。
可燕昭犹嫌不足,卡着他下巴的手捏了捏,轻声笑,“找啊。怎么把眼睛闭上了?睁开。”
“之前不是殷勤得很吗?每天我前脚刚离开,你后脚就出门。现在怎么不找了?”
虞白胡乱摇着头,想为自己开解,但嘴巴被塞着,只能呜咽。燕昭根本不听,握着缰绳的手换了个姿势,从身后揽住他的腰。
“不过我有点好奇,这个朋友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的?是救了你的命,还是欠了你的钱?”
“你被徐宏进带走的时候,她去找你了吗?你受那一身伤的时候,她心疼过你吗?还有,你这么瘦,”
环在腰上的手紧了紧,力道很重,他整个人都跟着一缩。
“阿玉,你挨饿的时候,她管过你吗?”
“还是说,她随口一句许你玉佩,你就当真了?那都是玩笑话,哄人的,你怎么还真信了。”
虞白原本还在挣扎,听到最后一句,突然泄了力气。
夜风吹过耳边,冷得他听觉都模糊,字不像字,像刀。
玩笑……什么玩笑?
原来是这样的吗……都是她的玩笑话。
所以她才会把他抛却脑后了,才会对他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怪不得。
道旁有个好奇的孩童抬起头,看见马背上姿势怪异的人,眼睛诧异地睁大,但他已经再顾不上羞耻。
是他天真,是他太幼稚。一句说笑他当救命稻草,巴望着记了那么久,愚蠢至极。
怀里的人安静了好久,燕昭扳着他下巴转过来,才发现他已经掉了泪。
嘴里被塞着东西,他脸颊都微微鼓着,不知是因为羞恼还是什么,浮着淡淡的红。眼泪淌了他满脸,额前碎发散落了,糊在颊侧,整个人狼狈得不像话。
唯独那双眼睛。
湿透了,含着满满一圈泪,像被暴雨打湿的柳叶。
透过泪雾,他眼神湿漉漉地看着她,看起来委屈又可怜,像是被欺负狠了。但这次,她清楚且满意地知道是谁干的。
这才觉得心口那股气顺了。
燕昭松开了制着他下颌的手,慢慢蹭去他的泪。入夜风冷了,眼泪也是凉的,刚擦过,新的一行滚落。
“会骑马么?”她突然问。
还没从刚才的恍惚里回神,虞白就听见这句毫无瓜葛的问话,一时愣住。
“不会?那握着缰绳总会吧。它很温驯,不会乱跑。”
身后的人把缰绳交到他手里,皮革柔软,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他下意识就接过握住,马蹄一颠,又一行泪跌落。
“给你几个建议,阿玉,”燕昭接着就抬手给擦了,顺着绕到他颈后,细细系起绳结。
“第一,多吃点饭。你实在太瘦了,抱着硌得我难受。”
“第二,尽早学会骑马,如果你实在不愿和我同乘一骑的话。”
“坐那么远,若跑快了会坠马的,很危险。”
说完,燕昭坐直了身子,视线再次看向他。
“第三,”她说,“收我的玉佩。”
虞白一直含在口中的被她拽了出来,接着,她松开了手,却没听见摔碎的声音。
后颈坠着一沉,他愣愣地低下头,看见一抹玉色。
羊脂玉莹润剔透,寥寥几笔雕着云纹,还带着他的湿润,比月光还晶莹。
他失神地看着胸前的玉佩,就连缰绳从他手中抽走也没察觉。身下的马骤然加速,他重心一歪撞进燕昭怀里,也顾不上坐正了。
什么保持距离、怕惹她烦,统统顾不上了。
马蹄颠簸,挂在他颈上的玉佩也跟着颠簸,他伸手护住,拢在掌心里。
玉佩。
六年前她许诺给他的,玉佩。
晚霞慢慢熄灭了,他却想起那个午后。
想起燕昭的手,还不像现在这样修长有力,茧和伤疤也还没有现在多。纤细的、白净的手,捧着他递过去的香囊,轻轻地捏,放在鼻前细细地闻。
“虞小公子,你知不知道送香囊的含义啊?”
“定情信物哦。
“嗯……收了虞小公子的香囊,回赠点什么好呢?玉佩怎么样?本公主亲手雕一个……雕个小鱼怎么样?我知道你喜欢。本公主送的,你不许不喜欢。
“但我不太会啊,可能要你等一等。明日我就去找……”
视野渐渐模糊,虞白抬手擦去,很快再次模糊。
真是……等了好久。
可是……
这次,也只是她的一句玩笑吗。
她亲手给他戴上的玉佩,也会像她亲口许下的承诺一样,转头就散吗。
眼前的模糊彻底擦不尽了,连带着耳边也朦胧,耳边燕昭依稀说了句什么,没听清。
战马疾驰,夜风呼啸刮过,白玉捧在手里很快冰凉,心口好似也漏进了风,从胸腔到四肢百骸冷透了。
突然,冰冷上覆了一点温热。
燕昭握住他的手,牵着他环上她的腰。
“坐稳了,”她声音里含着点笑,“要是从马上摔下去,可就不止是歇几日的事了。”
她抖了下大氅罩住他,风止住,体温从四面八方包围。
温热里,虞白流着泪想,她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
想认识他,就直接凑上来亲吻,说要他坐稳,就直接按着他抱她的腰。
他不想这样。
他不想抱着她,他不想靠近,不想看见她了。
那种闯进他世界然后头也不回离开的感觉,他不想再体验一遍了。
身下马蹄又一颠,他终于忍不住,无声恸哭-
回到太守府已经是深夜。
下马时怀里的人已经困得迷离,但还是没被她放过。她拎着他脖子上戴着的玉佩左看右看,直到玉石晾得冰凉才塞回领口,激得他一阵瑟缩,这才放他去睡。
然后燕昭披上大氅离开,去书房。
县区巡查告一段落,她要尽快写信回京,把新政新税的事宜和朝中自己人通个气,好作铺垫。
整日奔波,她却丝毫不觉得累,反而心情异常地好。月光明澈,她脚步都比平日轻快。
小径一转,她看见了那座假山。
夜晚池塘安静,悄然映着半轮月,燕昭一下就回想起昨晚,不自觉顿了脚步,朝池塘边走去。
很晚了,锦鲤都躲在池底不动,只有一条消瘦的小红鱼浮在水面,长尾有一搭没一搭地摆。
她在池边蹲身,伸手试了试水。
冬夜里池水冰凉,碰一下都刺骨,没什么趣味。她刚要起身,却看见那条小鱼尾巴一摇,朝她游过来。
轻轻地、试探性地,用嘴巴碰了碰她的指尖。
燕昭有些无奈。
是把她的手当成鱼食了吗。
倒是不怕生,她想,不过也真无聊。
什么喂鱼、赏鱼,太安静或者太温柔的事,她都没兴趣。
她直接掬起一捧水,把鱼捞了出来。
红鱼很小,只有她半掌大,乍然离开池水,它焦躁不安地挣扎。
燕昭这才觉出趣味,弯弯眼睛笑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她唇角慢慢顿住了。
鲜红在她掌心翻涌,像血。
很……熟悉。
鱼鳞湿滑,很快挣脱了她的手,一头扎进水里,潜入池底消失不见。
手心空了,她的视线却一直没移开。
沾了冰水又吹冷风,她手掌冻得微红,掌心却浮起一抹突兀的苍白。
那道疤。
狰狞的,横亘手掌的疤痕。留下的时间太久,已经成为习惯,平时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一瞬间,猩红画面从眼前交替闪过,像惊雷,像暴雨,她仿佛看见有什么在她掌心碎成两截,割破皮肉,鲜血汩汩。
可画面太快又太碎,她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时候……为了谁?
她不记得了。
从崩裂到愈合,疼痛或刺痒,她都全无印象,像是在看别人的伤痕。
“书……”
燕昭习惯性开口,一抬头才想起今晚她没叫人跟着。
要是书云在就好了,她想。书云记性最好,细枝末节她都记得。
可惜了。
她又看了眼自己掌心,沉默片刻,擦干水渍。
既然忘了……
就算了吧。
太多人和事离她而去,就像那条拼命挣扎的鱼,她抓不住的。
【作者有话说】
可怜小鱼闷头硬啃虐文剧本——
回答一下在评论区比较常见的几个问题:
掉马之前会吃吗?
必吃的,近几章花式慢食,后面大吃特吃
掉马之前除了伪强取豪夺还有一种吃法(保密),掉马之后又是另一种吃法(同保密)
真正做到一鱼三吃!![垂耳兔头]
会掉马吗?会记起来吗?
那当然,不过先把前两种吃法吃完[让我康康]
会甜宠吗?
即将开始(哈基燕单方面版)——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彩虹屁]
35☆、心头砂1
◎“来,张嘴。”◎
虞白实在太困,没等到燕昭回来就先睡着了。
马背上颠簸半日,他睡得很沉,再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枕边,空的。
天光大亮,旁边那一半床榻冰凉,他裹紧被子也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温度。
眼底睡意都还没散,就先暗了下来。
燕昭又去忙了吗。
明明那晚,她误会之后很生气,掐着他的脸命令说以后要他寸步不离。
看来,大概……
也是她的玩笑话吧。
他慢慢把脸埋进被子里。
几乎没在早晨见过她。每次从睡梦中醒来,旁边的枕榻都是一片冰凉。就算他刻意提着心醒着神,也只能看见她大步离去的背影。
像是每天都被抛弃了一次。
脖颈有什么沉甸甸坠着,他抬手去摸索,才想起是那块姗姗来迟的玉佩。
贴身戴了一晚,玉石被他体温染烫,握在指间时,有种安心的错觉。
错觉。
直到把玉坠上每一道云纹都用指尖读遍了,虞白才抱着被子坐起身。刚要下床,一抬头,却对上一道视线。
悠闲的、带着点戏谑的、不知观察了他多久的。
燕昭坐在窗边,撑着头好整以暇看着他。
应该是已经起身很久了,她穿戴整齐,乌发高束脑后,又被晨曦镀上丝丝缕缕的金。手里还握着卷书,似乎正在认真研读第一页。
逆着光,她脸上神情朦胧不清,虞白只能看见她肩上绣着的龙纹。
金银线折射明光,刺得他眼底酸疼。
“殿下……”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嗓音还有些刚睡醒的哑,“殿下是在等我吗?”
话音落下,他猛地醒神。
不对,不对……他这是说了什么自作多情的话?
胸口刚腾起的那半分热意瞬间褪了,他抱着被子的手一下攥了起来,局促又忐忑,“抱歉,我……”
“对。”
燕昭合上手中书册,纸页碰撞轻轻“啪”了一声,落在耳中格外响,“等你。”
“真是叫我好等,怎么睡了这么久,很累?”
她起身朝他走过来,眼睫微微弯着笑,“不过是骑了半日的马,阿玉,你也太不经折腾了。”
虞白愣愣看着她走近,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说什么……
等他?
等……
头绪还没理清,他心跳先一步快起来。
可紧接着,他忽地又想到什么,一下陷入紧张。
燕昭一直等他睡醒……不会真的要像昨日说的那样,带着他逛遍整个淮南郡,找一个不存在的“友人”吧?
别的倒还无所谓,可是在淮南城里……
先前他抱着侥幸心理四处义诊,几乎走遍了大街小巷,若是被见过他的人认出来,那就真的完了。
他的谎言已经被戳破过一次,若被她发现更多谎话,一定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可还没等他找出个解法,额头就猛地一痛。
燕昭屈指在他额前“咚”地一敲,“你在想什么?”
“城中还有事务未尽,我得去看看,你跟着。”
她微眯眼睛,半怀疑半质问的语气,一边说还一边点他脑门,“你不会真想让我带你去找人吧?还没睡醒?”
“我那是逗你的。说笑而已,你想都不要想。”
虞白被她点得脑袋直晃,眼神却慢慢暗了下来。
“我……没想。”
他绕过她起身下床,“那,我去更衣梳洗,殿下稍候。”
燕昭看着他冷冷淡淡地别开脸,去了屏风后头,也不生气,反而笑意更盛。
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性子,甚至觉得有点趣味。
倔又不是很倔,顺从也不是真顺从。挣扎起来也没什么杀伤力,就算铆足了劲,也只像小兽轻轻地挠。
不破皮,不见血,只会留下一道又热又痒的红。
感觉很不错。
心情好,她决定由他别扭。只是片刻后,看见他一身素白地从屏风后出来,她忍不住又皱起眉。
平心而论,他穿白色是漂亮的,很漂亮。
他整个人寡淡得几乎没有颜色,再穿一身白,衬得月光白雪都污浊。但现在再看这一身,怎么看怎么碍眼。
太素了。素得像是在追忆什么人,她不可避免就想起他为别人流泪的模样。
她从小就顽劣。若是在静谧月夜失眠,就一定要闹出些动静惊醒沉睡的宫人,若见到一片皑皑无瑕的雪地,就一定要冲上去踩个乱七八糟。
现在也没变。
看着面前的人一身寡淡,她无法忍受。
燕昭直接把人拽到妆镜前,揽到自己怀里坐下。
窗外明光落在他脸上,素净得几乎透明,像最适宜的画布。
但看着妆奁里的瓶瓶罐罐,她一下有些头大。
都是什么……看不懂。
她无暇也无需懂这些。平日里她只在大节庆时施妆粉,也从来用不着她动手。
现在好了。
仿佛回到了儿时第一次踏进书房那天,无助。
踌躇半晌,她从一溜描金彩罐里挑了个大的。可还没打开,就听见怀里的人小声开口,
“这个……不是用在脸上的。”
“……”燕昭“哦”了声,放下,又拿起个淡彩瓷瓶。
怀里的少年又一躲。“这个也不是……”
燕昭抬眉瞭他一眼,不信。
拔开瓶塞一看,才发现是发油。
原来不是在唬她啊。
“殿下不必为我做这些。”
他声音淡淡的,垂着眼睛不看她,“外头事忙,还是早点动身吧。”
说完顿了顿,又补,“若是麻烦,也不必带着我,我不会再出去了。”
燕昭不听他这些,直接把妆奁盒子推到他面前。
“自己挑一个。”
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快到年下了,打扮得太素不好,该添点颜色显得喜气。
虞白看了她一眼,又垂眼看面前的妆奁。
精巧的匣子里,妆粉珠饰琳琅满目,描金错彩,全是欢喜又美满的颜色。
他看着,心里却说不出的难过。
这又是要做什么。
一时兴起的玩乐,还是心血来潮的兴致?她那么爱说笑,现在也是在说笑吗。
他低落得很,随手指了一个,就又一次躲开了视线。
耳边却听得清楚。
听见燕昭推开盒盖,轻轻“啊”了一声,“是胭脂啊。”
“这个我认得。”
“来,张嘴。”
比起命令,更像是通知。
话音刚落,指腹就落在他唇上,温热里掺着一丝芬芳的凉。
“可别动啊,”燕昭半威胁地开口,带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若是把脸涂花了,出去就要丢人了。”
指尖本该是敏锐的。
箭翎几分轻重,或刀刃薄厚偏差,她一入手就探得分明。
但现在,她莫名觉得感知有些钝了。
软的到底是胭脂,还是他的嘴唇?分不太清。
水红一点点绽放,白纸终于有了艳色。
他本来就精致,眉眼鼻唇都像天工雕琢,只是苍白。现在添上一点红,仿佛玉璧生灵,漂亮得惊心动魄。
她盯着看了很久,视线才从他唇上离开,又向上。
少年垂着眼睛,黑眸被睫毛遮得严实。觉察到她的注视,他眼睫闪了闪,“殿下……还没好么?”
“没有。”
燕昭弯了弯眼睛,抽出软帕抖开,“我不太擅长这些。所以……”
刚涂好的绯红,被她一下擦了个干净。
“重来。”
有很多胭脂。
艳红,浅红,石榴红桃花粉,她一样样试,擦了又涂。
手里的软帕红成一片,手下,他脸颊也终于烧成绯红。
与寡素再无关联。
燕昭这才满意了,又取过几枚花钿,在他脸上比划。
虞白就只能任她比划。
逃不开。几次想挣扎,都被她扳着下巴拽回来。
离得太近了,他几乎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看向他的眼神又那么专注,认真得像……
像是在乎。
窗外阳光明媚,他心里却凉得厉害。
做不到的。他根本硬不下心,控制不了自己。
不管再来多少次,还是会重蹈覆辙。只要那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他就还是会沦陷,会不记教训地沉沦。
然后就会再次走上老路,被丢开,被遗忘,弃如敝履。
可他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失魂落魄,直到跟在燕昭后头出了府,虞白也还是有些恍惚。不知道要去哪里,公务上的事她从来不和他说,他就只能跟着。
隐约听见有人说起年节将至,他才意识到已经快过年了。一转眼,南下已经将近一月了。
比起刚到的时候,这座城的变化不止半点。垮塌的房屋重又起来,无家可归的百姓吃饱穿暖,虽然距离彻底恢复还有一段,但早已不是月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甚至不知从哪找来了没受潮的爆竹,长街另一头,两个小童捂着耳朵放炮仗,笑闹声隔着整条街都能听得到。
虞白听着,感觉心口空落落的地方莫名被填满了些。
这都是她连日来辛苦的结果。
她有多忙他是知道的。
早出晚归宵衣旰食,就算偶尔得闲,书房里也还有成堆的公文等着她。他去过几次太守府的书房,奏折卷宗快要把桌面淹没了,来往京城和淮南的驿员仍然日日不停。
莫名地,他有些释怀了。
她这么忙,政务时局大事小事数不尽。
忘记其中一些也是正常的吧。
他再次回过头,看向长街另一端。
爆竹点亮,火光跳跃一闪,闷响朦朦胧胧传进他耳中。
只可惜这是在白天,本就转瞬即逝的光火更是短到只有一刹。
这样的惊艳,哪怕只有一刹,也是好的吧。
虞白慢慢收回视线,心情自己就安宁了下来。
可这样的安宁也只持续了一刹。
下一秒,视野里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先生,坐在义诊摊子后头,忙得不可开交。
李义。
那日虞白偶然发现芜洲送来的物资以次充好,就是偷偷提醒了这位李义李大夫。
他还以为他做得全无痕迹,可谁知李义只是当时忙得糊涂,没几日就回过了神,到处找那日提醒了他的年轻人。
心脏一下提到嗓子眼,他赶忙低下头,可身前的人就在这时停下了脚步,他紧张太过没察觉,一头撞了上去。
燕昭正和书云商议着除夕的安排,步子一慢,脊背就被人撞了下。一转身,跟在后头的人慌乱地退了一步,看起来心虚得不行。
“怎么了?看见熟人了?”
“没有……”他幅度很小地摇头,“我只是、只是不小心,殿下不用管我。”
声音都虚得发颤。燕昭听着,慢慢眯起了眼睛,视线环视一圈,又落回面前人身上。
他低着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睫毛,蝶翼一样扑簌簌颤栗。
她端详了片刻,等着他的紧张绷到极致,然后伸手,一下抬高了他的脸。
日光明亮,他脸颊透着淡粉,只是不知有几分是出于羞恼,几分是她亲手搽上的胭脂。
真是漂亮。
但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够,看了又看,最后朝他领口伸出手。
勾出那枚玉佩,明晃晃地垂在衣襟外头,这才终于满意。
“好了。书云,刚才说……”
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了,虞白小心翼翼地往不远处的义诊摊子看了眼,见那位老先生正忙着给人把脉,没认出他,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也是。
今日燕昭在他脸上好一顿描画,恐怕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认得出来。李大夫只依稀见过他一次,不会这么敏锐的。
虞白长长松了口气,一回神见燕昭已经走远了,赶忙抬步追上。
然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童声。
“哥哥——”
声音无比熟悉,在反应过来之前,虞白就先习惯性回头看去。
街边,脚踝绑着夹板的孩童兴奋地挥手,单脚蹦跳着朝他这边过来。
“哥哥你看——我的脚快好了!”
(作话虞白猫2.0(免费的)
【作者有话说】
「变猫小剧场2.0」
宜安街,长公主府,书房。
燕昭独坐书案后,手握一纸皱眉沉思,呼吸间仿佛风起云涌,世事颠覆。
然而面前那张纸上赫然写着:
【测一测你家猫猫的智商吧!】
良久,抬头看向面前的猫,伸出手:
来,爪给我。
她要测试一些东西。
小白猫坐得端庄,两只爪齐齐并着,毛绒绒尾巴从身后绕过来,圈在爪…爪腕上。
听到指令,猫左爪想伸,右爪也想伸,失去平衡,一头栽进她怀里。
燕昭:……
好像已经没必要测了哈。
一,猫爪在上原则。
燕昭把虞白猫抱在怀里,按住猫爪。猫爪必须在上,知道把爪抽出来的猫就是聪明猫。
她看虞白猫,虞白猫看她。
接着猫爪在她掌心勾了勾,肉垫软软的。
燕昭:……
二,猫讨厌水原则。
燕昭伸长手臂拿来茶杯,猫爪泡进去。猫讨厌水,知道抽回爪子舔干的猫就是聪明猫。
她看虞白猫,虞白猫看她。
然后主动把另一只也挤了进去。
燕昭:……
三,猫不让吸原则。
燕昭把虞白猫放在桌上,软软一滩。猫肚脆弱,知道把人推开的猫就是聪明猫。
虞白猫看她,她看虞白猫,然后,埋——
没动。没躲。没用爪挡她的脸,没喵喵叫,甚至摊得更开了。
燕昭:……
四,猫视前方原则。
根本没成功。
小白猫只要一背对她,就喵呜呜一直叫,四只爪在半空不停地挠。
燕昭只好把猫转回来,抱回平时惯用的姿势。
——躺在怀里,托着脊背,小猫脑袋和小猫肚子都朝着她。
燕昭挠挠猫,燕昭叹口气。
完了。
傻的。
虞白猫窝在臂弯里,尾巴左右扫了扫。
很喜欢这个姿势,很好。
能一直看见她——
什么原则啊测试啊都是汁编的,小剧场一切为了萌,没有任何猫猫受到伤害!
虞白猫的小剧场大概还有个3.0,交代一下设定(怎么小剧场都有设定了啊喂),然后就是昭昭猫小剧场!暴脾气三花昭哼哼哼[三花猫头]——
还是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36☆、心头砂2
◎不愿意给她表情,就让他自己失控。◎
随行侍卫反应极快,还没等孩童靠近,就刷一声齐齐拔刀,一下围出了个人墙。
紧接着,一个妇人惊慌失措追过来,一把捂住孩子的嘴,拽着扑通一声跪下。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孩子、孩子不懂事,绝不是有意惊驾……”
妇人显然怕极了,按着孩子一起不停叩首。
“无妨,童言无忌。”
燕昭无意计较,抬抬手让人起身,“脚上还有伤?书云,叫人带去那边看看。”
说罢,她没再留意,继续向前。
侍卫快行几步开道,以免再有冲撞。
一行人走远,惊魂未定的妇人才堪堪舒了口气。
不料,刚松开手,怀里孩子就再次出声:“娘,我才没认错,刚才那个……”
“嘘!”她一把捂回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你还说、还说!是想连带着为娘一起掉脑袋吗?那是殿下的人,怎么可能……”
说着说着,她声音慢慢弱了下来。
刚才,殿下身后那个年轻人……
虽然有侍卫挡着,但她短暂地看清了一眼。
眉眼、身量、气度,那的确就是……
同一个人。
她猛一哆嗦,抓着孩子的手更紧了:“听娘的!你就是看错了!以后再不许提这事,要再敢提,你看我不……”
说着她就瞪出个凶狠的表情来,吓得孩童一缩,立即闭紧嘴巴表示不敢了。
不管那个年轻人是有什么苦衷还是秘密,都不是她一个小老百姓能掺和的,闲事少管的道理她明白。不光她自己,回去还要好好叮嘱亲眷,一个字都不要往外说。
另一边,燕昭全没把这事放心上。她忙着和书云议事,走出好远一段,才想起后头还跟着人。
一回身,少年不远不近跟着,低着头,安静得像不存在。
她朝书云摆摆手,示意她去安排自己刚吩咐的事,接着朝身后的人走去。
“阿玉。”
燕昭微微低下头,“想什么呢?”
一路上,他都情绪不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燕昭看着满意得很。
今日出门是为督查几处修缮情况,原本该坐马车的。但莫名的,她挥退了已经备好的车,选择步行。
现在她觉得这个决定真是做对了。
“我……”虞白声音顿了顿,“我有些累了。殿下,我可以先回吗?”
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绞着,刚才的事有惊无险,却只让他更紧张了。
天气晴好,街上的人也多,随时可能有人认出他来,他已经快无法呼吸了。
面前,燕昭靠近一步,他胸口跟着更紧一分。
“不行。”
她笑眯眯的,说出的话却像判刑,“前段时间你日日往外跑,体力不是好得很么?怎么和我一起,就动不动喊累?”
说着,她伸手过来,握住他胸前挂着的玉佩拽了一把。
细绳勒着他脖颈,他被拽得一个踉跄,跌撞几步上前,险些冲进人怀里。
“累也给我忍着。”
燕昭几乎把所有修缮点都转了个遍,以至于负责监工的淮南长史心虚得不行,还以为他的工作出了什么问题。
回到太守府已是午后,和过去每天一样,她马不停蹄进了书房,处理堆积的公务。
不过两日拖延,奏折卷宗就堆成了新的一座山,占去大半桌面。
但燕昭丝毫没觉得烦。
书房里,淡淡药香迷人。炭盆烘着,却毫无躁意,反而像是置身森林。
朱笔批过几行,她抬眼看向旁边。
书案边上摆了把椅子,白衣少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低头敛眉,看起来安分得很。
在外头待了大半日,他脸上胭脂颜色淡了,又透出了素淡的白。燕昭静静看了会,刚要开口,书房门就被人敲响。
只得收回视线,望向来人。
得了允准,裴卓明走进书房,脚步都刻意敛到无声。他手中捏着枚竹管,开口之前,先朝书桌边上看了眼。
“殿下,有信件到了。”
他绕到桌案另一侧,没有人的那边,“还请殿下亲观。”
手里的东西很快被取走,但没听见竹管拆开的声音。
先响起的反而是一声呼唤,很轻,像是怕惊到什么人。
“阿玉。阿玉?你先回吧。”
下一道声响隔了半晌。
书案另一头的人淡淡答了句“是”,起身时椅子蹭过地面,拉出一截刺耳噪音。
接着书房门开合,走了。
裴卓明这才抬起一点视线,打量书案后的人。
他看见的叫他意外。
没有生气。没有皱眉。没有因为那个少年冷淡的态度不满,也没有斥责他弄出的噪音。
甚至若有似无地笑着,眼睫弯弯,仿佛她手里装着密信的竹管不是竹管*,而是什么稀世奇珍。
“芜洲的信?”
问话落进耳中,裴卓明这才回神。
“是。快马加鞭,路上没经第二人之手。”
燕昭展开信纸,逐字浏览,片刻后轻笑了声,缓缓颔首。
“好。芜洲太守还不算太傻,能明白我意思,也愿意配合检举徐文斌的事。”
裴卓明垂着眼睛,燕昭没问他,他就不说话。
“后日就是腊八了?”
“是。”
空气又静了几息。
“安排下去,元日启程。”
燕昭把密信递到烛台上,又盯着它烧成灰烬。
“大部队原路返回,你带一队轻骑跟着我,走九江道直抵芜洲郡。”
裴卓明很快明白了她意思。这是要打芜洲那边一个措手不及,以快取下在赈灾物资中动手脚的徐文斌。
他垂首应是,正要退下,忽又想起一事。
“殿下。”
燕昭抬眉,“还有事?”
裴卓明抿了抿唇,轻声开口,
“玉公子……跟着车队走么?”
桌角烛火一跳,火舌窸窣,他听见燕昭轻笑了声。
“不。”
书案后的人眼睫微弯,琥珀色眼瞳神光熠熠,“他跟我的马。”-
书房门在身后关上,切断光影。
裴卓明垂眸沉默了会,一抬头,看见外间站着个人,正安静地整理着公文。
他微微颔首:“云女官。”
“裴小将军。”书云循声回头,“殿下有吩咐?”
裴卓明摇摇头,看见她手中理好的一沓奏折,问:“这些是要发回京的?给我吧。”
书云沉甸甸地递过去,裴卓明手中很快满了,但桌上也只是清空了一半。
“再叫个人来吧,”她叹口气,“殿下最近真是辛苦了。”
往常这种闲话,裴卓明一概充耳不闻。
与他无关的事不多听不多说,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但今天,他莫名就接了话。
“是……着实辛苦。”
“对呀。铁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不过比起从前,倒也好了许多。”
裴卓明轻轻“嗯”了声,“是和从前不同了。”
就比如从前,那位玉公子私自外出的事,她必定是要重罚的。妄行擅动形同背叛,这一类事从无容忍。
可现在……
书云没看他,低头理着几页手札,一边理一边轻叹。
“以前殿下是真不把身子当回事,行事也捉摸不透,整夜整夜地熬,要么就是深夜打马去……那时候为这事吃了多少弹劾,现在想起来都还心惊。不过现在好多了。”
她忙完手里的,朝裴卓明颔首示意,“我还有些年节的事要安排,就先走了。”
裴卓明也回一礼,沉默地垂下眼帘。
现在好了么?
可他怎么觉得更捉摸不透了。
灯油添过几回,等燕昭再抬起头,已是深夜。
搁下笔靠上椅背,她伸展了下僵痛的肩,视线习惯性就落向一旁。
书案边上,那把圈椅空着,没有她想看到的人影。
她突然就有些坐不住了。
公务是永远处理不完的,她想,不如去看看那家伙睡下了没。
若没睡,正好。
若睡了,就把他折腾醒,也正好。
于是她毫不犹豫起身,走出几步又折返,从卷宗底下翻出一个匣子。
白日里,长史送来了年节贺礼,丰厚异常。别的都还没什么,只有这一匣青白玉棋子被她留下了。
倒不是她有多爱下棋。从小被逼着拆棋打谱,以至于现在看见这些就心烦。
而且……
玉质冰凉,拿来对弈多无趣。
明明有更好的用处。
燕昭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转身离开。
瘦月稀薄,无处不寂静,昏暗里,脚步偶尔踩上残雪,一声轻响似鸟鸣。
一转一停,她来到那间僻静小院。院子里静悄悄的,窗后昏黑一片,没有点灯。
果然已经睡了。
燕昭无声勾了勾唇,眼底笑意顽劣,几步上前一把推开门。
然而下一秒,她视线顿住。
榻上空着,没人。
视野里一片死寂,仿佛连月光都被隔绝,只剩漆黑。
呼吸有一瞬发紧。
接着,像是直觉感应到什么,她回过头,朝窗边看去,轻笑出声。
少年坐在窗下,伏案睡得正香。
房间昏暗,他衣裳莹白,像月光本身。
燕昭朝他走过去,脚步都不自觉放轻。
窗外微光漏进来,恰好落在他侧脸,照亮一线消瘦。
应该是真的累了,她想,不然也不会趴着就睡着。
不过……为什么是在这里?
记忆慢慢清晰,她这才想起来,之前有几次她晚归,他也趴在这张桌上打盹。
只是她从来没有多留意。
沉默片刻,燕昭若有所思抬头,看向他身前的窗。
平平无奇。明瓦虽能透些光,但实在模糊,根本赏不了什么景。
更何况现在是冬天,万物萧瑟。
从他的位置望出去,能看见的,只有她刚走过的院门。
就像是在……
等她。
想法浮现一刹,燕昭就自嘲地笑了声。等她?等她做什么。
等她把他从梦中惊醒,还是等着被她折腾?怎么可能。
她心里有数得很。
她收回视线低下头,再次端详面前熟睡着的人。
卸了妆粉,他苍白得有些透明。碎发盖住了他小半张脸,只露出半一截消瘦下颌,气色浅淡的唇微张着,气息温热平稳。
多漂亮一张脸。
对着她的时候,却只会摆出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
很精致、很柔软的一双唇,说出来的话又都那么扫兴。
刚伸出的手就在半空攥住了。
原本是想帮他拂开滑落的额发,乌黑细碎地挡着他的脸颊,碍眼得很。
现在她却觉得,他这个人比那缕碎发碍眼得多。
手腕一转,她手掌覆上那截脆弱的苍白,猛地捂紧。
睡梦中的人“唔”一声惊醒,条件反射地推她的手,又被一把钳住手腕制住。
昏暗里,他瑟缩得厉害,连落在她掌心的呼吸都是抖的。一双眼睛好半晌才聚焦,仓皇地看向她。
燕昭弯了弯唇做回应。
这样才对。
嘴巴不会说话就堵上,不愿意给她表情,就让他自己失控。
她满意得很。
直到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一丝晶莹。
“……”
“你哭什么?”
手掌松开,少年被她拽了起来,眼里还含着泪。燕昭碰到了他的手,冰凉。
他……
“害怕?”
燕昭刚想笑他,都不记得被她半夜叫醒多少次了,怎么还没适应。
可接着,她又从记忆的角落找出了一些碎片。
他一直是这样。
每晚,她不管不顾地把人从睡梦中拽出来的时候,他都是这样。
瘦削的肩膀止不住颤抖,眼睛里盈满惊恐,直到看清,才稍稍安宁。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她用来叫醒他的那只手太冰,现在想来,那分明就是害怕。
只是她之前从来都没多留意。
燕昭默了一瞬,在旁边坐下,又把人拉进自己怀里。
“你在害怕什么?”
梦魇般的嗡鸣还没散尽,声音落进耳中,虞白好半晌才听清。
原本想醒着等人回来,可白天在外头跑了一整日,实在太累,他趴在桌上就睡着了,直到刚才被她惊醒。
溃乱的心跳还没平静,听见燕昭问的,他又觉得胸口发酸。
又是这种表情。认真,专注,好像她真的在乎。
她真的会在乎吗?
她……会听吗。
“……没什么。就是……”
“以前经常这样,半夜被人拽出去,挨打。”
【作者有话说】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37☆、心头砂3
◎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燕昭听着,眸光微闪了闪。
和她预想的差不多,但真听他说了,又有些意外。
“……我还以为徐宏进很重视你。”
毕竟奇货可居,她在心里想。
可不知为何,这半句带着点调笑意味的评价,她没能说出口。
怀里的人转开了脸,声音淡淡,“不是的。”
“徐大人他……不管这些。那些人……也不是管事,是和我一样的人。”
燕昭沉默片刻,明白了。
常有的事,不止花楼南馆,哪里都一样。不满现状又爬不出去,恨意不敢往上头使,只能拼了命地朝同类撕咬。
手臂间身体消瘦,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他的紧绷,哪怕腰侧最柔软的地方,握在手里也没多少肉。
她突然就有些好奇。
这么一捏就碎的一个人,是怎么流落到那种地方的?
又是怎么撑下来的。
“你……”她声音莫名发滞,“你就不知道反抗么?”
“反抗过的。”
少年转回脸来,平静地看着她,手指拨开前额一片碎发。
“唯一一次见血……后来,就不反抗了。”
燕昭顺着他指尖去看,月光微弱,那点淡粉却格外清晰。
他身上不易留痕,她是知道的。后颈上,前些时候她一口一口盖下的印章,才没几日就愈合得快看不见了。
只有这一道。
她视线在那道疤痕停留了会,又向下,看见一片湿润。
什么时候哭了,她都不知道。
实在太安静了,就连眼泪都悄然无声。
没有抽噎,没有抱怨,甚至表情都没怎么变,就静静地看着她,晶莹先后划过两颊。
有只手捧住了他的脸,慢慢擦去泪水。
她的。
潮湿的轨迹很快就乱了,他从可怜变得狼狈,水痕满脸。
嘴唇沾了泪水,下巴上也挂着泪珠,就连鼻侧那颗痣也被打湿,看起来湿得发软。
燕昭感觉视线都快不受自己控制了。
好半晌,她才堪堪眨了下眼睛,轻声开口,
“叫什么名字?”
怀里的人一怔,像是没听懂。
“那些欺负你的,叫什么名字?”她说,“等回了京,我把他们给你找来,你随意报仇。”
这回他真的愣住了,就连眼泪都停了。
好久,久到燕昭快要忍不住催促,才看见他慢慢摇了摇头。
“不用了,殿下。那些人活不了多久的。”
燕昭轻轻“噢”了声,半晌,又问:“那,在什么地方,还记得么?”
他慢慢垂下眼睛,再次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进出都蒙着眼,所以……抱歉。”
燕昭听着,心里有了几分猜想。
怕人记住路,那大概就在京中。若是被关在偏远乡郊,荒山野岭全都一个样,不太有必要这样防着。
“那你看见过什么吗?或者听见过什么?”
少年垂眸思索片刻,再次摇头。
“很安静,对不起……”
明明是想要帮他,但怎么又成了他道歉。燕昭感觉声音在喉咙哽了下,刚要开口,又被他轻声打断。
“不过,有几次,听见过马蹄声,晚上被人……叫起来的时候。”
燕昭“哦”了声,又把刚才的猜测否掉。京城严禁纵马,那就对不上了。
难道是在城外近郊?依稀记得京郊有几处马场,她想着回头叫人去查一查。
一回神,正对上怀里的人含着泪的眼睛。
黑眸被泪水洗得透亮,长睫还湿着,像暴雨后无力垂落的蝶翼。
原本眼泪已经止住了,可不知为什么,一对上她视线,他眼睫蓦地一颤,又滚落一串湿痕。
潮湿砸在她手上,滚烫,烫得她觉得那块肌肤都跟着皱缩。
“好了……哭什么?”
燕昭抬手一下下擦净他的泪,“以后没人欺负你了。”
声音轻得甚至温柔,虞白听着,指尖却在手心掐得更紧。
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身体里那股扑上去抱住她大哭一场的冲动。
明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明明回忆起来像是从遥远的视角看别人,嗡鸣和温热已经模糊得快要记不清。
但一被这双眼睛看着……
一被她认真、专注地看着。
才发现那些暗影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被积蓄在堤坝的另一侧。
她轻轻一碰,崩泄如洪。
但他冷淡地转开了脸。
身子也小幅度地挣了挣,“殿下,可以去休息了么?我困了。”
话音还没落,环在他腰上的手就一把将他捞了回去,抱紧。
“困了?天还早呢。”
燕昭对窗外的漆黑视而不见,“再待一会。”
虞白如愿以偿,再没有别的意见,就连眼泪都不再掉了。
可紧接着,他听见黑暗里绽开一阵碎响。
玉石碰撞,像冰棱落成雨,在安静的夜晚格外明显。
更明显的,是燕昭带着顽劣笑意的声音,
“或者,我帮你醒醒神?”
下一秒,一点冰凉贴上他领口,毫无征兆滑了进来。
半点没防备,他一声轻叫溢出喉咙,又被人抵着唇按住。
燕昭比了个“嘘”的口型,“别出声。”
“这么晚了,大家都睡了,把人吵醒可不好。”
虞白听着,大脑有一秒的迟钝。
……不是她自己刚说“天还早”的吗?
紧接着,他就顾不得想了。
又一点冰凉贴上领口,不打招呼地滑进去,落到不知哪处。
是什么……
寝衣太宽松了……没有阻隔。
他被冰得轻轻吸气,耳边,是燕昭毫不收敛的笑。
“还想不想睡了?啊……我看你还有点困。”
又一冰。
“对了,马上就要过年了。”
她一本正经地,仿佛做下这一切的人不是她,“仪仗会在淮南待到除夕。头一回在外头过年,规矩也少些,阿玉,你想怎么过?”
她和声说着,手里也半点没停。
“想要什么礼物,或者想去什么地方……都告诉我。”
虞白抿着唇忍着声音,呼吸都在发抖。
白玉冰凉,划过哪里,哪里就一阵颤栗。最终又都撞在一处,玉石错乱轻响,把他每一分破绽都放大,无处遁形。
好半晌他才匀过了气,刚要开口,就被燕昭打断,
“不许说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
他意识混沌得厉害,颤栗在身上接二连三绽放,莫名就让他想起白日里,街头那几个孩童放的爆竹。
“我……想和殿下一起放焰火……”
“可以吗……”
燕昭趁他说话,又往他后领塞了枚玉棋子,冰得他尾音都变了调。
轻轻的一声“嗯”,带着点喘,像羽毛在挠。
真好听。
“可以。”她弯着眼睛笑,“想要什么样的?”
见怀里的人正要开口,她又拈起一枚。
昏暗里,他脸颊红透了,眼泪早已止住,潮湿被热意蒸腾。
她看着,松开手指,又听见一声求饶似的“嗯”。
他已经在尽力忍耐了,她听得出来,也能看得出,他忍得很艰难。
“我可以帮你,”她指尖捏着棋子,抵在他颈后慢慢碾过。
白玉冰凉,衬得另一枚玉发烫。
“但你不是怕被捂着嘴吗?刚答应过你的,以后没人欺负你,我也不能。”
“所以,你还是自己忍忍吧。”
又落。
像是听不出自相矛盾似的,她笑得十分坦荡。
一边哄骗,一边刨根问底,“想要什么样的焰火,怎么不说?没听清啊。没事。我还可以再问一遍。”
反正,棋子玲珑,她抓了很大、很大一把-
年味赶着就来了,燕昭却变得比前些日子更忙。
眼看着要回京,淮南一应赈灾事务都得妥善收尾,否则前功尽弃。
事多,也是真看出他体弱,她没再硬让人跟着,而是自己带着亲卫在外奔忙。
再加上还有回京路上的事要安排,几日来她几乎住在了书房,只能腾出些更衣梳洗的时间。
两处卧房都备着她的衣物用具,明明有个近的,她偏爱去更远些的那个小院。
只是有一点她心有不满,十分不满。
榻上那个少年睡得真踏实,她的脚步声次次都没法把人吵醒。
连轴转了几日,今晚,燕昭心里那股不忿攀至顶峰。
尤其是发现他身子本本分分躺在里侧,手却攥着她那半边枕头的时候。
这和鸠占鹊巢有什么区别?
独自好睡就算了,连她的那份也要霸占,实在是大逆不道。
昏暗里,她撑着床沿俯身。
睡着的人无知无觉,呼吸匀长,脸颊都透着绯红。
她伸手捏了重重一把。
少年呜地轻哼了声,像是醒了,眼睛却没睁。
也不像没醒。
就闭着眼,温热又轻缓地,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
她一下就顿住了。
力道半点没收敛,指腹下肌肤都被她捏得发红。被人从睡梦中闹醒,也是堪比上刑的折腾。
剥夺睡眠,那可是对重刑犯才用的手段。
但他的反应,却是轻轻蹭她的手心。
“……嗯,”燕昭莫名就收了力,“睡吧。”
他的酣睡突然就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毕竟,他睡着的时候,比平时那副冷淡别扭的样子顺眼多了。
今夜无月,眼前昏黑一片,不知何时,她就已经靠得很近。
近得她都能感觉到熟睡的温热,体温带着淡淡苦香,像柔软的手臂一样缠上来。
近得呼吸交织。
近得,哪怕视野昏暗不清,她也能在心底描出眼前的每一寸。
无意识舒展的眉,贴在她手心微微变形的脸颊,酣梦里偶尔颤栗的睫毛。
还有,嘴唇。
像花瓣,她清楚地记得有多软。
很想……
突然,面前的人睁开了眼睛。
黑眸陷在睡与醒的交界,潋滟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困倦,半睁着迷蒙地看着她。
然后抬起脸,毫不迟疑、毫不停顿地,仿佛在做什么理所当然又稀松平常的事一般,
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这次换他来主动——
五一快乐!假期汁哪也不去就泡江里,猛猛囤稿我囤囤囤囤囤
呃、不认识囤这个字了、、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38☆、心头砂4
◎满口都是她的味道。◎
一下,又一下。
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什么欲念。
就像花枝在风里无知觉地倒向赏花人,他半睁着眼睛,用自己的嘴唇轻轻碰她的嘴唇。
燕昭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定在原地,回过神时,已经不由自主往前追了下。
接着心底腾地冒起一股火。
一小半是因为刚才那下追寻的窘迫。
大半则是因为,她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再次躺回了枕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又睡着了。
或者说,根本没醒。
“你……”
她抬手就想去掐他的脸,可手腕半道就被截住。
沉在睡梦中的人不仅无理地凑上来挨她的唇,还牵住了她的手,牵到怀里抱着,掌心贴在脸上。
甚至还轻舒了口气,神情堪称安详。
“……”燕昭无声咬牙。
那种被棉花缠上的愤懑感又来了。
但很快,心口那股气就自己顺了。
天快亮了,诸事只剩一点收尾。下午,最多傍晚,她就可以闲下来了。
她眼睛弯弯地眯起,一点点掰开他攀着自己的手。
不知道在睡梦里做了什么,是吧?
没关系。
等她回来,等今天晚上,她就可以一五一十地、仔仔细细地,亲口告诉他。
她抓起一旁的裘氅,大步踏回深夜-
虞白知道临近年关这几日燕昭会很忙,只是没想到会忙到这种地步。
之前再怎么连轴转,夜里也都会回来,半梦半醒的时候也能见上一眼。现在,每天睁开眼,床榻另一半都是平平整整的,根本没人回来过。
今日就是除夕了。
太守府里也跟着应景,枝头檐下挂上了红灯笼,还没点灯,就已经喜气浓浓。
他看着,心里却紧张得不行。
那晚她说的,陪他一起放焰火的事,还记得吗。
虽然当时她点头得干脆,但……
满口答应又忘个干净的事,她不是第一次做了。
还是先不要期待的好。
简单梳洗过后他又一次在窗前坐下,和过往每天一样,等待。
然而刚一抬起视线,就看见窗外院门边闪过一抹衣摆。
是太守府的侍女。
“玉公子,这些是殿下叫送来的。”
房门开了又合,很快又安静了。虞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面前就多出一个油纸包。
不用打开,他也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淡淡硫磺味弥漫在鼻尖,有些刺鼻,是焰火。
……她记得。
她不是随口一说。
刚才那个侍女还说了句什么?好像……说殿下还要设宴嘉赏几位官员,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虞白捧着沉甸甸的油纸包,莫名眼眶发酸。
晚一点也没关系的。再晚,他也可以等。
他只是有点恍惚。
从前,他最害怕过年。不止过年,中秋,元宵,每逢节庆,他都惶惶不安。
那都是送“礼”的好时候。
提心吊胆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而现在,他安稳地待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等着燕昭回来和他一起放焰火,和他一起过年。
赶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虞白把油纸包珍重地放好,边沿一小片褶皱也被他仔仔细细抚平。
这就足够了。他已经很满足,再没有别的任何想要的了。
时辰还早,他视线不自觉看向一旁的妆奁,想起那日燕昭帮他上妆的事。
她好像很喜欢。虽然没有说,但那天她看向他时,眼里分明带着惊艳。
他是不是应该打扮打扮……还有这身衣裳,是否太素了些。
于是,很久以来头一次,他没再枯坐着空空等待。
衣裳换过一套又一套,鲜艳的,素净的。首饰珠玉在身上比划,简单的,繁复的。最后,他又在铜镜前坐下。
燕昭似乎喜欢捏他的脸。他从妆粉里挑了个最细的,只扑了薄薄一层。
那天她没给他描眉,或许是不喜欢,他就把眉黛搁去一边。
她花了很长时间涂口脂,可见最在意这个。几罐胭脂被他摆开一排,逐一往唇上试。
浅的气色太差,艳的过于风尘。虞白涂了擦擦了涂,好半晌才选出适宜的颜色,又觉得形状不够精巧,就再次擦掉细细重描。
等终于搁下笔刷时,天都暗了。
镜中,他看着自己仔细妆点了大半日的脸,又莫名有些忐忑。
会不会太浓艳了……
她会喜欢吗?
脂粉香气腻甜,会不会惹她讨厌……
正纠结着,突然,鼻尖嗅到一缕酒气。
什么时候……
不对,不对。
好像,这股酒气已经存在很久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的铜镜。
倒影边缘,一角玄色衣袍不知何时出现,窗外夕阳余晖斜斜洒落其上,四爪金龙亮得刺眼。
身后,有人轻笑了声。
“才发现?”
虞白一惊,刚要起身,肩上忽地一沉。
镜中龙纹靠近,燕昭把他按坐回去,声音里带着笑意,“急什么。画了这么久,不先让我看看?”
说着,她伸手,从身后拢住他下巴。
却不是转身,而是抬头。
燕昭径直扳高了他的脸,垂下视线,一寸寸端详。
还什么都没说,虞白就已经感觉脸上发热了。
脖颈被伸展到极致,他呼吸都有些滞涩,好半晌,他才艰难地发出声音,
“……殿下。”
“嗯。”燕昭指腹在他下颌沿摩挲着,“很漂亮。”
“但是……”
她微皱起眉,声音听起来有些苦恼,“但是,好像蹭上了点脏东西。”
虞白轻轻“啊”了声,条件反射就想去照镜子,下巴上的手随即一紧,又把他扳了回去。
“没事。”
倒置的视野里,燕昭笑眯眯的,“我帮你。”
话落同时,一点温热也跟着落下。
精心描了半天的唇脂,被她一下毁了个彻底。
但虞白根本无暇心疼,也顾不上管是不是真有什么脏东西了。
唇上,好烫。
被他对着镜子折腾了一天,双唇本来就微微发肿,现在更是敏感得不行。
几乎能感觉到她每一圈指纹间的温度。
他难受地蹙起眉,忍不住想吞咽,但拢着他下巴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滑到了他颈前,一动,喉结就撞上她掌心。
更烫了。
燕昭垂着眼睛,静静看着身前的少年。
很软。也很乖,任她摆布。
仿佛唇瓣是他的死穴,一碰到,就动弹不得。
但仅限醒着的时候。
清醒时这样一双脆弱胆小的嘴唇,睡着的时候竟敢主动凑上来吻她,真是意想不到。
更意想不到的是,居然沾了就跑,把她一个人晾在那里。
柔软的唇被她按得微微变形,口脂早就花了,殷红的不知道是胭脂还是他。
“阿玉。”
燕昭抬起一寸指尖,“昨晚睡得好吗?”
“还……还好。”
“有没有做什么梦?”
他唇瓣轻轻颤着,呼吸也颤,温热地扑在她指尖,“我……”
“……不记得了……”
“是么。”燕昭意味不明地应了声,似笑非笑,“那看来的确睡得不错。”
“好了,擦干净了。但是,我的手被你弄脏了。”
她把手指抬到他眼前给他看,问,阿玉,怎么办。
暮色昏暗,虞白感觉视野都有些模糊了,只能看见眼前她的手,指腹绯红,一片狼藉。
那他呢。他是不是比这更狼藉?
“对不起……”他含糊地道歉,“我……我去拿帕子……”
“那太麻烦了,不必。”
燕昭捏捏他脸颊,“来,张嘴。”
这下,模糊的不止眼前了。
仿佛周遭一切都离他远去,只剩她突然探进来的指尖。
还有她的声音,朦胧的,在头顶响起。
“是什么味道,阿玉?”
“这妆奁都是太守府的人准备的,说是样样上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糊弄我。听说,上好的胭脂都是甜的。”
燕昭一字一顿问,随着咬字,手指探得更深,
“所以,甜吗?”
虞白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嘴巴被堵着,他本来也说不出话。
不知何时他已经被拉着站起来,又被按着转过身,靠坐在桌沿。
身后,铜镜冰凉地抵着他后腰,身前,饮了酒的人体温高热,只是靠近,就已经烫得他发晕。
就连呼吸都快忘了,更别说去尝什么味道。
满口都是她的味道。
和他几近溃败的模样相反,燕昭冷静得出奇。
甚至还游刃有余笑着,打量,或者说是观察他的反应。
指下唇舌软得可怜,别说回应,就连承受都艰难。
更别提要他主动。
他不可能主动。在她这,他只会拒绝,除了那几次违心的勾引。
要是他知道昨晚神志不清的时候做了什么,又会是什么反应?
想想就觉得精彩。
虞白回过神的时候,燕昭已经拿了软帕在擦手,慢条斯理。
对上他视线,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下,修长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很干净,做得很好。”
好半晌,虞白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本就红热的脸颊一下烧得滚烫。
这是……在夸他吗。
那他是不是该道谢。
唇上隐约还带着点温度,他低头抿了抿,突然想起燕昭之前说的话。
“殿下……为什么问昨晚?昨晚,殿下回来过吗?”
他忽地有些心虚,“我……是做了什么事吗?”
问他有没有做梦……
上次他半梦半醒抱住她,她好像很生气。
难道这次又……
怕什么来什么,迎着他的目光,燕昭慢慢颔首。
“你想知道?”
虞白一下屏住了呼吸,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还是该先道歉。
明明她眼睛笑着,看起来没有生气,但他莫名更紧张了。
“我……”
“可是,还有人在等我。”
燕昭打断他,倾身靠近撑在桌沿,几乎像是拥抱的姿势,“书云她们要守岁,请过好几次了,我得过去。”
他做的事太过分,三言两语说不完。
面前,他愣愣地“哦”了声,神情忐忑,“那……殿下先去忙吧。”
“你想自己待着?想得美。”
燕昭抄起桌角的油纸包,掂了掂,塞进他怀里。
物资匮乏,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找来这些。
“你不是想让我陪你放焰火么?有得必有失,阿玉,你也得付出点什么才行。”
昏暗里,她找到他纤细的手腕,攥住。
“走吧,陪我一起过年。”-
街头,裴卓明刚结束一轮巡逻,握着佩刀走在回太守府的路上。
明日启程,他不敢有半分懈怠,亲自值守。
耳边是热闹的。修缮或重建好的民居里,百姓欢庆新岁,说笑声此起彼伏,汇成安泰的雏形。
没人料想这个年还过得成。灾后一切捉襟见肘,光是吃用上就紧巴巴的,没有年味。
是燕昭早早和京中敲定,又运来一批。也不白送,打着皇商赈灾的名义低价卖了,若有实在买不起的,再想办法接济。
“不过年没有盼头,大包大揽没有骨头”,当时她这样说。
她说得没错。刚才他听见一间宅子里,滞留城中的农户已经在商议明年改换稻麦复种,干劲十足。
这个点子也是她提的。
她一直都是这样。
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对什么都游刃有余。
除了涉及到那个人的时候。
太守府快到了,他把佩刀挂回腰间,却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他。
“裴大人……?是裴大人吗?”
裴卓明循声回头,看清之后,握着刀柄的手松了松。
“李大夫。”
他认得这位老先生,先前芜洲送来的药材出问题,是他及时发现立了大功。
“李大夫,什么事?”
李义听说长公主仪仗明日启程,年夜饭吃到一半从家里跑出来。
这个年,是他李家过得最欢喜的一年。平安熬过寒灾不说,光是得长公主嘉赏一事,就足以给他们家世代增光。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功劳是冒领的。
只可惜,他几乎找遍了淮南城,也没找到那日提醒他的年轻人。
当时他也只是模糊地扫了一眼,描述起来都吃力。
他至今心虚,不仅愧对那个好眼力的年轻人,长公主这边,他更是良心难安。
人还可以慢慢找,但长公主明日就要回京了。
“草民……”
李义吞咽了一口,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敢交代实情。
“草民感念殿下辛劳,想回报殿下,但也没什么好的,就想到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物,油纸包裹,双手捧着递过去,“这本手记,原是出自名医之手,我一个民间大夫,留着有些暴殄天物了。”
“我就想着……若能转交殿下,带回京给太医院众前辈研习,也算是物尽其用。”
这是他能拿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了。
心里的愧疚,但愿能稍稍弥补。
裴卓明见惯不怪,不止今日,数日前就有百姓提着篮子抱着包袱要送东西。
规矩是一分不拿,他也吩咐队里的人尽数推拒。只是百姓送的大多是一些简单吃食、手工用具,送书的倒是头一回。
他有些意外,鬼使神差就接了。
薄薄一本纸册,纸页泛黄,除了扉页一字落款,再无其他装饰。
裴卓明却猛*地拧起了眉。
“哪来的。”
“我问你是哪来的?”
李义被他陡然严厉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我……草民……前些年的时候,淮南也闹了场寒灾,这位前辈云游经过,留下来义诊,临走前遗落了这个……”
“还有别的么?”
“没有了,没有了……”李义颤颤巍巍,“裴、裴大人,这里头没有别的什么,就是些医案,和、和那位前辈抄录的古籍,如有不妥,草民就……”
话未说完,就看见面前的青年转身离开了。
黑夜里,他背影紧绷,带着股肃杀之气,仿佛手里拿的不是本手记,而是什么严肃至极的罪证。
李义呆在原地,感觉喉咙像是被冷风攫住。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裴卓明刚踏进太守府大门,旁边就有下属迎上来。
今晚他带着队里的几个老人值守,这些年纪小的养精蓄锐准备明日赶路,也可以好好过个年,他们都很感激。
迎上来的这个叫高敏,他一脸喜气,一看就是准备了一肚子的吉祥话。可还没开口,视线先触及裴卓明手中拿着的,表情一下凝住。
“裴哥,你怎么……你怎么有这个?”
高敏压低了声音,“这些……当年不是全烧了吗?”
裴卓明低头看着手中纸册,一时无言。
昏暗中,扉页白纸黑字分明,写着一个瘦长的“虞”字。
是。出于法度,他该把它烧了。
风吹纸页颤抖,那个瘦字也颤抖。但裴卓明看着,脑海浮现的却是另一道颀长身影。
出于私心,他也想把它烧了。
裴卓明沉默地垂着眼睛,片刻,按紧封面,遮住了那个字。
“殿下在哪?”
高敏一愣,“哥,你不会是要……”
“在哪。”
【作者有话说】
尽量肥厚中…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39☆、心头砂5
◎“……小鱼。”◎
暖阁里热闹非常,炭盆烧得很热,甜栗蜜薯还没煨好,就已经香气扑鼻。
小炉上温着的酒不知已经添了第几遍,见燕昭又给自己倒了杯,书云在一旁忍不住担忧。
“殿下……别喝了吧。下午宴上就饮了酒,明日还要赶路,若是宿醉,可又要……”
书云想说“头疼”,可一想到最近许久没听她抱怨这事,反而有些不敢提了。
燕昭抬眉瞭她一眼,端起酒盏在鼻前过了过,又伸长了手臂让她闻。
“很淡,真的很淡,不碍事的。”
刚要举杯,她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身后一直安静的少年。
“阿玉。”
他抬眼看过来,灯火映着,一双黑眸水亮。
“尝尝吗?”燕昭晃晃手腕,“甜的。”
听见这话,他忙不迭摇头,眼睛都微微睁大。
“不、不用了,我……不喝酒。”
燕昭挑了挑眉,酒杯收回自己唇边。
视线却没移开。
唇上胭脂被她糟蹋得一塌糊涂,身上倒还整齐。
穿得与之前不同,她刚才都没发现。
还是一身素色,烛火光亮落在他身上,白得莹润。衣裳浅,人也浅,脖颈上那枚玉佩落在胸前,几乎融为一色。
除了一处。
腰上,他挂了串红玉珠链。
素白衬得红玉浓郁,暖光照着,明晃晃地勾她眼神。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那么瘦,腰细细的一把,什么都挂不住,一动就快要掉下来。
颜色也太艳,刺得她眼睛都痒。
但是……
燕昭很慢地转开视线,杯中酒一饮而尽。
但是,发抖的时候应该会很好看。
刚才他说什么来着……不喝酒?反应那么激烈,想必酒量相当之差。
那她可得试试。
改天。或者晚点。
她从小炉上拎了酒壶又要倒,暖阁门被人敲响了。
坐得近的女官去开门,隐约听见叫裴小将军。
燕昭抬了下眼又瞥开,温热薄酒倒进杯里,甜香四溢。
秋日果子酿的酒,喝下去不太醉,只觉得迷离。
刚递到唇边,开门的女官回来了。
“殿下。”
“裴小将军有事求见。”
燕昭动作一顿,脑海先把次日种种安排跑了一遍,随即起身。
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正对上身后朝她投来的目光。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眼底带着点不安。
“阿玉,帮我看着酒。”
她折返回去,俯身把酒盏塞进他手里,“我一会就回来。”
比起里头,暖阁外冷得突兀。
一出来,燕昭才发现酒壶还拎在手里忘了放。她轻笑了声,换了尾指勾着,问面前的青年:
“什么事?不都已经定好了么,哪里有纰漏?”
裴卓明垂着眼睛,摇头。
“返程事宜卑职已经再三确认,殿下放心。”
说完,他沉默片刻,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是这个,还请殿下过目。”
燕昭抬手,接过来之前先笑着扫了他一眼。
“什么了不得的?不过一本……”
裴卓明没听见“书”字,取而代之一阵沉寂。
安静中,翻页声很慢,一下,一下,像风在回溯。
许久,她才开口,声音淡淡的,很轻,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哪来的?”
裴卓明一一转述。
“只这一本么。”
“是。”
他听见燕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又缓缓吐出。
“我知道了。”
没看他,手上翻页也没停,“好了,你先下去吧。都早些休息,明日……”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裴卓明抬眸,昏暗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垂着,一眨不眨,睫毛却又在微颤。
顺着视线,他看向那本手记正翻开的一页。
纸页泛黄,肆意笔迹凌乱。边角,挤着几行小字,字迹稚嫩,显然出自少年人之手。
视野忽地一空。
面前的人一言不发离开,抬头时,只看见一个背影。脚步很快,甚至仓促,他很少见到她这样的匆忙,除了涉及到那个人的时候。
“……殿下。”
她没回头-
暖阁坐落在太守府一角,小径走出去,左右两个岔道。
其中一条燕昭很熟了,最近这段日子频频往返,哪怕深夜里也熟悉无比,但她停也不停地踏上另一条岔路。
走得很快,迎面有凌冽寒风吹来,又从她耳畔向后倒流。
太守府里最华贵的一间院子,却因为被空置太久,冷暗得像是与人世隔离。有守夜的侍女跟上来,似乎在问热水或是别的什么,她点头又摇头,摆手打发下去。
脚步慢了,可耳边风声还在鼓噪,眼前一切都像慢动作。
推门,点灯,打开刚收拾好的箱笼。一层层翻开,衣物,用具,箱笼最底下的暗层。
一个木匣。
老旧的、边角脱漆的木匣,和面前的箱笼以及周围的一切比起来,朴素得堪称简陋。
但捧起来的时候,她用的是两只手。
燕昭在桌边坐下,嫌手边酒壶碍事,就揭了盖子一口饮尽,怕烛台歪了走水,就推到最远。
或许是因为光线暗了,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她心跳得很快,快得手指都微微颤抖。
昏暗里,机关转动一声轻响,匣盖弹开,被她试图锁住的时光扑面而来。
一样、一样,都已经被反复摩挲过无数遍。若是往常,她一定会再虚虚轻抚一遍,给快要消逝的过往再添一层毛边。
但不是现在。
现在,她顾不上看,一样一样动作轻轻往外取,直到匣子最底下,仔细叠好的一块绸布。
雪白上模糊地写着几个字,她慢慢展开,摆在摊开的手记边上。清瘦字体有些歪斜,笔画末尾习惯性拉长,带着些稚嫩的飘逸。
同一个人的笔迹。
燕昭蓦地轻笑了声。
多神奇。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被下旨烧了个干净,那天她在宣政殿外求了整日,直到中暑昏过去,也没能留下半点。
现在,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她眼前。
笑意尽了,她才把手记翻回扉页,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看。
第十六页,大字写着几行药材药性,小字在边上标注:
「此物极苦」
第二十四页,满纸医案潦草,小字在底下写:
「祖父字略丑」
第四十一页,抄录了几行古籍,用词晦涩,小字歪歪扭扭:
「绝非人言也」
又翻一页,小字带着点苦闷:
「难道这医非学不」
最末一笔猛地一歪,应该是是乱写乱画的行为被抓了个现行,正在挨教训。
燕昭看着,一下笑出声来。
她实在有些想象不出来,小时候那么恭谨拘束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胡闹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这样肆意无保留地说话?
在祖父的手记上胡乱写画,挨手板子了吗?
可笑着笑着,她唇角一颤,缓缓僵住。
她想象不出来。
写下这几行字时他的表情,她想象不出来。
被祖父责罚时他的模样,她想象不出来。
想在脑海描绘那个影子,却只有一片空白。白骨的白,苍白的白,无措无力的白,像茫茫大雾前后左右笼罩,一片空白。
燕昭慢慢闭了闭眼睛,合上纸册,摸索着把面前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匣中。
不能再看了,也不能再碰了。
他留下的痕迹少得吝啬,最先收走的就是她的记忆。现在,就连这些辅以回忆的凭证都已经老化,干枯发黄。
下次再打开的时候,会不会只剩一匣齑粉?
那他就真的不存在了。
她撑着桌沿站起来,酒意恍恍惚惚上涌,灯火都是重影的,有些醉了。
一回头,屏风后不知何时多了个浴桶,她眯着眼睛看着,才想起刚才有侍女来过,送了热水,又被她全赶走。
刚才……多久之前?不记得了。浴桶里冒着的白汽已经微弱,水都凉了。
正好,燕昭想,正好,她现在需要一点凉的。
温凉包裹身体的一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攥着个柔软的东西。
密织经纬抗住了时光,再入手仍然柔滑。她摊开绸布举在眼前,再次慢慢读上面的字。
清瘦的字体,末尾轻轻拉长的笔迹,又因为写在柔滑面料上,而有些狼狈的歪斜。
醉意朦胧的视野里,墨黑被晕成一团,好久,她才看清。
「我心昭昭至死不」
末尾一字空缺,画上了一条鱼。
简笔鱼画得又胖又笨,燕昭看着觉得滑稽,在昏暗里轻笑了声。
“……小鱼。”
她慢慢攥紧了绸布,手腕搭在浴桶外,把自己整个浸入水中。
温水漫过头顶,五感隔绝,耳边只剩沉闷水声,像血在流。
“要写的呀。定情信物嘛,都是要立字为证的。香囊?只有香囊可不够。虞小公子不肯写,是不是糊弄本公主?”
“好,现在就写。你看,多巧,我正好带了炭笔绸布。提前准备好的?不是,当然不是。本公主说了凑巧!”
“我、心、昭、昭……哎呀。我看一眼怎么了?最后不还是要送给我?怎么脸红啦。真好看。”
“小鱼,你怕死吗?不怕?我不信。那等我死了,我就让你陪葬。不对,不行。你那么爱哭,把我的陵寝哭塌了怎么办?”
“你?想得美。没有本公主的允许,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就纳一堆男宠带到你坟前,让你死都不安宁。”
“但是,这里,我改改……不为什么呀。书房里的师傅总说要避谶、避谶,这样应该可以的吧?画一条……”
水声哗然褪去,燕昭睁开眼,直视空茫茫的黑暗。
“小鱼。”
“我还……”
“……没允许你死呢。”
暖阁里热闹得截然相反。
一群女官们都很年轻,连续忙碌半月终于闲下来,豪情壮志说要通宵守夜。喝着温酒,分享着滚烫的蜜薯和甜栗,行酒令从一开始的字字斟酌,到最后胡言乱语。
虞白待在暖阁一角,和谁也说不上话,热情递来的酒也全都摇头拒绝。唯一一次喝酒的后果还历历在目,他再也不想露出那样的一面。
怀里抱着那包烟火,他不敢离暖炉太近,就把蒲团拖到安静的角落。
笑闹声都离他很远,身体被寒意慢慢攫住,从脚踝开始一点点发凉。
眼里,只能看见面前不远的酒杯。
酒液已经冷透了。
她出去很久了。
暖阁里蓦地爆发一阵笑声,杯中酒也跟着泛起波纹。
她说让他看着的。
虞白盯着波纹,直到震颤慢慢消散。
她会回来喝的。
笑声从热烈到困倦,喧闹逐渐变得朦胧。
众人终究还是没撑住,连轴转了半个多月,好不容易得闲,困得一个比一个快。再者,次日还要启程返京,没人想出纰漏。
暖阁里渐渐安静下来,等虞白回过神来抬头,只剩两三个女官,正在收拾酒具。
对上他视线,几人有些惊讶,像是才发现他似的。
“玉公子怎么还在?”一个眼熟他的开口招呼,“都子时了,公子早些歇息吧。”
他迟钝地张了张唇,缄默整晚,他嗓音都有些发干。
“我……在等殿下回来。”
女官一愣,“殿下早就回房了呀。”
虞白微微怔住。
话音落进耳中有些模糊,还没等他听懂,就先响起自己的声音,轻轻问了句,是吗。
“是啊,早就走了。或许临时有急事吧,常有的。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女官说完,转身去忙了。
他愣在原处,许久,垂下眼睛,看面前的那杯酒。
有片灰尘落进去了,不能喝了。
不用等了。
他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跪坐整晚,他双膝酸软得厉害,一挪动就踉跄。
旁边有人伸手要扶,他退了下躲开,先说多谢,又说抱歉,然后一步步慢吞吞走出暖阁。
深夜寒冷,风吹在身上像挟着刀刃。他抬起头,入目一片空茫黑暗。
……看吧。
他不该期待的。
浅色的影沿着小径走远,黑夜归于平静。
又过许久,遥遥亮起两盏提灯。
太守府守夜的侍女拎着灯笼走过来,在岔道转弯,又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殿下明日就要回京了。”其中一个说。
“是呢,咱们也总算得闲了,”另一个轻声接话,“不过……还真有些不习惯。”
远远望见亮着微弱灯影的厢房,两人身形微顿。
“殿下今晚回来住了?”
“看样子是。但怎么没人服侍?好像,殿下今晚还饮了酒……”声音带着点担忧,“独自一人待着,能行吗?”
“要不……去看看,若实在不妥,就通报给那位随侍殿下的云女官。”
灯笼里烛火轻晃着,脚步轻轻靠近,又在门外定住。
黑暗里,她们听见带着醉意的呼唤,含糊,执着,一遍遍重复。
“……殿下在叫谁?”
“小鱼……什么小鱼?”
两人对视一眼。
“是那位玉公子吧?”
“应该就是玉公子了。”
“快去传。”
【作者有话说】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可怜]
40☆、溺水1
◎他泣声哀告说,别停。◎
虞白走到门前,犹豫片刻,先吹熄了手中提灯。
灯灭,他眼中的黯淡变得更明显。
刚回到房中就被叫过来,他身上的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换。精心挑选的装饰在他视野边缘晃,一步一轻响,像在笑他可怜。
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存在。
他沉默很久,才推开房门。
扑面而来淡淡酒气,水渍从屏风后一直延伸到里间,淋漓满地,无人清理。
他垂着眼睛,有些委屈。
叫他来做杂务吗。
太守府里那么多侍女下人,哪个不比他做得好。
……也是。都这么晚了,除了值夜的应该都歇下了,谁会像他一样傻等。
他沿着水迹一路走进去,拾起随意丢在地上的衣袍,合上大敞着的箱笼盖,扶正歪了的酒壶。
然后才看见伏倒在榻上的人。
看清了,他心口就又涌上一股委屈。
寝衣是胡乱披裹的,有一半垂在地上,还在滴水的头发也垂在地上。
随意,甚至可以说是狼狈。
酒气浓郁,燕昭醉得昏昏沉沉,就这样浑身湿透地睡着了。
她怎么这样。
怎么不留人服侍?
这样湿着睡觉,明日起来得风寒怎么办。醉成这样,也不找人煮醒酒汤,整夜宿醉,明天头疼怎么办?
还是说,她这些年都是这样过的?日夜不休地忙,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才折腾到生病。
可回想起来,她好像一直以来就都是这样。
明明几乎至高无上,却总把自己搞得到处是伤,习武骑射、摸爬滚打,一双手几乎没有不挂红的时候。
他越想,越觉得眼眶发酸。
被冷落整晚的难过和见她不在意身体的埋怨一齐上涌,视野都有些模糊。
厢房里有些冷,他抹了抹眼睛,先搬来炭盆到床边,又抱了厚的毯子给人盖上。
长发湿得滴水,他小心翼翼拎起发尾拧干,接着在榻下跪坐,细细擦拭起来。
可醉酒又睡着的人比平时更顽劣。
没擦两下,她就转过身要往榻里去,又被他轻手轻脚拉回来。
但很快又翻身向里。
不知第几次发梢从手中溜走后,虞白有些无奈地出声,“殿下……别动。”
原本他说这句,是抱着近乎许愿的心情。
毕竟之前,从他嘴里说的和拒绝沾边的话,她一概不听。
可没想到,一听见他的声音,燕昭一下就不动了,躺好了任他擦拭头发,意外地配合。
——但也只配合了一小会。
片刻,她又动了,但这次不是向里,而是朝外,闭着眼睛挪到榻沿,摸索着抓他的手。
虞白躲不开,只好由她抓着,姿势别扭地继续。
好不容易把头发擦到半干,他半边身子都麻了。放下帕子后他缓了半晌,准备起身出去找人熬醒酒汤。
醉成这样若不醒酒,明天一定会难受的。
可刚站起身,他衣袖一紧,险些被拽了个趔趄。
“……殿下,”虞白轻声开口,“松一松……”
没撒手。
明明睡得那么沉,对他的靠近和接触没有半点反应,但手上的力气却又堪称固执,快要把他的衣袖拽破。
“殿下……”
“我要去找人煮醒酒汤。”
虞白再次蹲下了身,俯在床沿轻声开口。
还是没反应。
燕昭攥着他的袖角,像是在跟谁较劲,怎么也不放开。
他有些无奈了,只好去掰她的手。
衣料柔滑,很快成功从她指尖流走,昏暗中,她空了的手蜷了蜷,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
重复了几遍,虞白才听清。
她说,别走。
他蓦地感觉胸口一酸。
“我不走……我只是去一趟厨房。”
“殿下,我不走,好吗?”
这次换他重复了好几遍。见她闭着眼睛点头,他这才放心起身。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她的固执。
刚迈出一步,脚腕一紧。
垂在榻沿的手一把攥住了他,虞白毫无防备,被拽着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连带着旁边的小桌都被他撞得移位。
黑夜很静,桌角擦过地面的噪声异常明显,还有什么东西歪倒的声音。
他愣住了。
撞在地上的膝盖很疼,但不是因为这个。脚腕上那只手还攥着,很烫,但也不是因为这个。
他顾不上,都顾不上。
桌上烛台倒了,蜡油淹灭火苗,眼前彻底昏暗,只有一块雪白分明。
熟悉的质地,熟悉的色泽,仿佛昨天还被他捧在手里,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描写。
虞白慢慢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拾起了那块绸布。
炭笔扛住了岁月,字迹仍然清楚,但看在他眼里,却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半晌,他若有所觉抬头,看向桌上翻倒了的木匣。
棕褐色。
干枯了的草花散落一片,白色花瓣缩成皱巴巴的小点,但他只是看着,就能回想起鼻尖那股辛香。
铁锈色。
包扎过伤口的手帕上,还留着洗不掉的血痕。那次她受伤在手背,好久才止住血,费了他一条簇新的帕子。
浅蓝色。
他亲手绣的香囊,刺绣那么拙劣,他甚至还记得在哪一处他刺破了指腹,哪一处他勾错了针脚,拆了缝缝了拆多少遍。
小小的香囊承受了太多次摩挲,边角都有些脱线,变得半透明。
但这意味着什么,虞白突然有些看不懂。
身后隐约响起一声呼唤,他也有些听不懂,唯一能做的,是顺着声音转过身,看向伏在榻上的人。
意识从这一瞬起与身体隔离。
视野晃了一下,是他朝床边靠近,膝上忽地一僵,是磕在了脚踏边沿。
掌心一热,是牵住了那只空垂着的手。
眼前出现了陌生的指尖,微颤着、缓慢地捧住面前人的脸。
还听见陌生的声音问,殿下,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陌生的、颤栗的声线祈求一般追问,殿下,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想听。
嗡鸣。
炽风一样的嗡鸣,蝉鸣一样的嗡鸣,轰烈锐响在他耳边奔涌,嘴唇在昏暗里张合,一遍遍重复着那两个字。
意识轰然回笼,安静里是他险些没忍住的泣声。
“怎么哭了……”
有只手托住他的脸。
燕昭摸索着贴上他的脸颊,比记忆中还要烫的温度,“还是这么爱哭啊……小鱼。”
幻想了六年的呼唤终于真实地响在他耳边,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一下砸落下来。
他想去牵那只温热的手,手指却是颤的,好几下才抓住。又想说话,喉咙也是颤的,几次哽咽,才终于开口。
“殿下……”
“为什么……”
她还记得。
“我就在这……”
她明明一样难忘。
她明明一样难忘,可他就在她面前,她为什么不认得?
太多混乱的、困惑的、不敢相信的东西冲入他脑海,成千上万句想说的话全部滞在喉间,最后只溢出一声几乎崩碎的哽咽,
“……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啊……”
“殿下……”
一点温热落在他眼角。
“小鱼……别哭了。”
温热又蹭过他脸颊。
“怎么擦不尽啊……”
指腹离开,更软的温热贴上来。
燕昭托着他捧高了脸,像从前每次惹哭了又哄不好的时候一样,用嘴唇轻轻吻去他的眼泪。
一下、一下,几乎虔诚地安抚泪水流淌的每一寸。
但闭着眼睛。
固执地、紧紧地闭着眼睛,像是被骗太多次再也不肯相信,一次也没有睁开过。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的温热。
从干燥到湿润,从眼尾到脸颊到泪水汇聚的唇角,他终于忍不住,哭着吻了回去。
虔诚仅限单方面。
有了他的参与,安抚一下变了味道。
黑暗升温,空气狭窄,温热烧成滚烫。柔软中短暂地混入一瞬坚硬,是他的脊背撞上床榻,但接着他又仰头,索求更多的柔软。
哭得气短,虞白很快有些缺氧,但还是一个劲索吻。平日蛮横无理的爱人在这时温柔得不行,放开他让他喘气,他却停也不停地再次贴上去。
胸腔都在胀痛,没关系。眼泪落进唇间苦咸,也没关系。
空气里甜香的酒味太浓,他想他或许也醉了,那就当这是个醉酒的梦。
身体一点点向下。
梦里不需要有远见。
醉酒的梦里,就应当涸泽而渔。
由上探来的手一把攥紧他头发。
……醉酒的梦。
燕昭迷迷糊糊想。
醉酒的梦里,出现什么都不稀奇。
但为什么会是……
一条鱼。
假山下池塘里那条,不怕生地含她的手的小鱼。
是多久没人喂养了,她在梦里浑浑噩噩,还是因为太过瘦小,抢不到食?
不然怎么就这么贪吃。
小鱼缠着她讨食,一刻不停地啜饮吞吃。饱餐得愉悦,鱼尾逆着水流摇曳拍打,池水满溢,一片狼藉。
溺水好几次了,恍惚不停沉浮。
最后只好和那晚戏鱼一样,把那一尾艳色捉住。
一样,又不太一样。
很烫。
但他好像才是被灼到的那个,在触碰的一瞬间僵直。
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池水泡得湿软,颤栗着粘人到极致,但又似乎因为离水而缺氧,呜咽着又抖又挣扎。
一声呼痛破碎,她有一瞬的清醒。
……怎么在欺负一条鱼。
不行,她想,更何况是这样一条小小的可怜的鱼。
可刚要留情的手却突然被捉住。
碎乱水声中她仿佛听到有谁在说话,泣声像哀告又像请求,说,别停。
颤抖的手指圈着她的手腕一送。
由此陷落水底。
池水皱乱至微明,晨昏之间半明半暗的薄光里,有双脚从榻沿垂落,四下探了探,像是第一次承重。
可踩上地面的第一下,纤细脚踝还是不堪重负般晃了晃。
有点……腿软。
还有点口渴。
感知和羞赧都后知后觉,虞白趴在床边缓了会才起身,可刚一动就牵扯到哪里,又轻轻“嘶”了声。
有点疼。
但又不像疼。
全身上下都在雀跃,仿佛连胸腔都被占满,心跳都是饱胀的。
他就再次回到床边,蜷进人怀里趴了一会。
但也只能很短的一会。
还有很多清理的事要做。
酸软,潮湿,自己,她。
一边清理,一边心口酥酥麻麻地想,等她醒来,该怎么告诉她呢。
换新的寝衣。
——殿下,是我。
画面一浮现,他就立马摇头。
不行,不行有点怪。像在叩门做客。
换干燥的枕席。
——殿下,我还活着。
不对,不对,更怪了。
像志怪故事和悬疑命案的集合。
理再次乱了的头发。
——殿下,我……
他手指突然顿住了。
微弱光线里,虞白慢慢俯身靠近,看向燕昭额前,被碎发遮掩的几点绯红。
新的,错落凌乱,弯的,月牙一样。
很熟悉,月余前才刚见过。
……指尖掐过皮肤的印痕。
思绪终于从酸软中脱身,艰难地开始梳理。
今晚,她显然是在试图回忆。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
刚回到她身边那天,她叫他抬头的那一眼,毫无征兆发作的头痛。
有没有可能,当时她就在记起他的边缘?
而当她试图在记忆里寻找他的时候……
滚烫的余波已经消退,他抬手抚上那片浅淡印痕,指腹冰凉。
当一切与他有关的时候,她会痛苦。
虞白慢慢俯下了身,尽管哪里都还酸痛,但还是靠近了仔细端详面前的人。
一边端详,一边回想——
紧锁的眉头,眼下的淡青,绷了太久而不自觉微颤的额角。
重逢时她的模样,居然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了。
现在,哪怕沉沉睡着,眉心也是舒展的,眼睫没有丝毫颤动。
近来每一天,她都是这样舒展又愉悦的。
阿玉会让她开心。
虞白只会让她痛苦。
他想让她开心。
那他就是阿玉。
但很可惜,阿玉不能留下。
最后一点皱乱抚平后,他悄无声息起身,朝外走去。
脚步在门边顿住,他再一次回头,借着天际绽放的第一缕明光,看向床榻上熟睡的人,还有桌上恢复了原样的木匣。
然后踏入清晨。
安静中,阳光缓缓爬动。
爬过窗棱,爬过青砖,爬过榻沿,爬上精绣龙纹的袍角。
燕昭看了眼室外天光,又看了眼身前正给她抚衣襟的女官,有些恍惚。
抚到袖口,她顺着看向自己的手,又一阵恍惚。
“……昨晚谁服侍的?”
一个女官答话:“殿下,昨晚您把人都打发走了,没叫陪着。”
燕昭“哦”了一声。
“那你们玩到了什么时候?”
“暖阁里很早就散了,怕今日起迟了耽误事。”
“那……”
燕昭再次开口,带着难得的欲言又止。
旁边的人却听懂了,“殿下是说玉公子吗?他倒是留得很晚,回房的时候都快子时了。”
她又“哦”了声,不再说话。衣装整理到腰上,她随着动作转过身,由女官整理衣带。
看见平整的床铺,她更恍惚了。
……怎么回事啊。
这样的恍惚一直持续到出城的马车上。
路旁热闹非常,百姓夹道相送,告别这位解救他们于危难中的长公主。新年元日,冬阳明媚,最难捱的时刻已经度过,等待他们的是即将到来的春天。
马车外一片喜气,马车里,空气却有些凝滞。
燕昭坐在车厢里侧,面朝着挑开的车帘,许久才转回视线,朝车厢另一边的少年看了眼。
然后若无其事收回。
然后又看了一眼。
“睡得不好?”
眼下一圈乌青。
他垂着眼睛开口:“没有,殿下。就……收拾东西,晚了些。”
“着凉了?”
声音有点哑。
“……没有。”
气氛好微妙。
“听说你在暖阁待到很晚。都玩什么了?”
“没有玩。就……一直在等殿下回去。”
燕昭轻轻“噢”了声,“我忘了。烟火还留着吗?改日吧。”
他点点头。
车厢里再次陷入微妙的安静。
“还做什么了?回去之后……”
“睡了。”答完他又顿了下,“休息了,殿下。”
“……噢。”
安静中,她的视线从他眼下淡青离开,慢慢向下。
这张脸。
她还记得这张脸上湿漉漉一片,挂满了泪水,入目晶莹。
……应该就是泪水,尝起来是咸的。
再往下,这张嘴。
这张嘴很不听话,让他缓缓他不听,让他噤声,他也不听。
身上,裘氅在坐下时散开一线,露出被衣带束得纤细的腰。
今日他装扮素净,一身浅色轻盈,腰上什么装饰都没有。
但看在她眼里,那圈鲜艳的红玉腰链还在。
从冰凉到滚烫,赤红越来越浓郁,最后和他的身体一起颤栗,在黑暗中划出艳丽的弧线。
她视线走到底又回去,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别开了脸。
不开心了?因为她的爽约吗。
她都还没说什么呢。
她再次打量起坐在车厢另一边的人,带着某种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荒谬到甚至有点好笑的心情。
好。
好得很。
居然做了他的春梦。
【作者有话说】
鱼一招鱼型走位避开甜宠路线,回到强取豪夺剧本。
ps:「侍女」和「女官」是两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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