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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冰雪之下3


    ◎“晚上老实点,不要乱动。”◎


    幸亏正殿里的神像损坏了,燕昭心说。


    不然怕是要立即显灵,责罚面前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


    她攥住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强硬地按住被角,“睡觉。”


    大概是烧得说胡话了吧,又在勾引她。


    还是说她什么行为给了他错误的暗示?逼得他发着烧也要做这些违心的事。


    她叹了口气,决定不与病人计较,坐回桌边拿起卷宗继续翻看。


    虞白被裹了个严实,躺在被子里发愣。


    ……怎么回事。


    她从前不是擅长克制的人呀。


    难道是他做得还不够……


    失落片刻后,他忽地明白了。


    是因为他还在生病吧?虽然他并不介意,但……


    这算是关心吗?这是关心吧。


    他一下又心口痒痒地热了起来。


    烛光下,她捧着书看得很认真。只是她手里的书页好可怜,听起来快要被撕破了。


    似乎……心情不好。


    他想帮她解忧。


    另一只手还拢着手炉,攥得很紧。


    手很冷吗……


    他也想帮她暖手。


    正好他还没完全退烧,他很烫。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虞白迷迷糊糊睡着了,禅房里只剩下躁动的翻页声响。


    不一会,翻书的动静也慢慢平静下来,只闻窸窣雪落声。


    等燕昭看完所有文书,预备好种种事宜,再抬头时,门窗缝隙里已经透出明光。


    一整夜。


    她这才闭了闭眼,伸展了下酸痛的肩颈。


    这几年,她习惯性压缩睡眠。一闭上眼就是噩梦不断,她相信换了谁都无法贪睡。


    天快亮了,山野里响着喜鹊鸣唱。觉是不用睡了,她索性站起身,推门走出禅房。


    大雪未停,但势头已经稍稍收敛了些。放眼望去天地空茫,入目尽是无瑕洁白,单调干净。


    燕昭看着,蓦地又想起儿时贪玩的那些年。


    于是她俯身抓起一把雪。


    雪白聚在她掌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很快,化成了一汪冰凉水渍。


    多脆弱,又轻,甚至不如鸿毛。


    让她想到埋在西山的那把白骨。


    燕昭看着那一小捧雪水,久久沉默。


    她曾经以为真的找到了她的‘雪人驸马’,没想到一语成谶。甚至还没等她揽人入怀,就化了、融了,散入尘土。


    手心的潮湿变得半干,她再次俯身,又攥了一把雪。


    寒风里,她的手掌已经冰凉,这次,雪没有化。


    冷到极致,她甚至感觉到了烫。


    和昨晚那只塞进掌心的手一样烫。


    燕昭视线从雪上移开,看向身后禅房的门。莫名地,她觉得他也像雪做的人。


    一样的素白,一样的冷清。


    哪怕嘴里说着邀请的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可这念头刚一闪过,就被她毫不犹豫否定。


    不对,一点都不像。


    尤其他昨晚那副样子。


    像滚烫的炭火,像妖异的桃花,像修行拙劣但又天生诱人的妖精,唯独不像雪。


    越想,燕昭越觉得心口莫名发躁,索性一把捏碎了手中的雪球。


    银白跌落一地,融回雪中。


    不远处突然响起动静,有人推门出来。燕昭回过头,看见个隽秀青年。


    “裴小将军。”


    青年身上劲装单薄,站在雪里像棵清瘦松树。视线一撞上,话还没说,他忽地先红了脸。


    燕昭一下有些无奈。


    自上次让他检查话本的任务后,好一阵没见过他,直到现在还是这副样子。


    世家公子她也见过不少,怎么就他这般小家子气。


    但面上不显,还点了下头回应他的见礼,


    “这么早?可我记得,昨日没排你守夜。”


    “不是守夜,”裴卓明有些局促地轻咳了声,“晨练。”


    燕昭这才发现他手里背着的长剑,颔首示意他自便。


    东方渐明,晨光被风雪沉沉压着,但天还是一点点亮了。不远处雪地里响起晨练声,剑光与落雪交织,破空阵阵。


    燕昭不用看,听也能听出利落干练。武将世家裴氏的二公子,她亲自从禁军选出的人,绝非凡俗之辈。


    踏雪轻声中,她望着远方开口:“裴小将军。”


    剑势一顿,裴卓明抱拳行礼,问有何吩咐。


    “南下的车队里,有几匹战马?”


    “依照离京前殿下的吩咐,除了殿下和云女官的坐骑,另有战马十匹。”


    “好。”燕昭点点头,“你点几个人,整装预备,天明出发。”


    裴卓明微怔,“殿下是打算……”


    “看天色,这雪一两日不会停,我们不能在这干等。”


    她扫了雪地里的青年一眼,“赶到淮南需要一整天。你最好留点力气,省得路上从马背摔下来。”


    说完她就转身回房,留下裴卓明端着剑站在原地。


    片刻后,脸颊上被风雪冻出的绯红又蔓延了些。


    他刚收了剑打算去安排,就看见燕昭又回过头来。


    “对了……还有一件行李,你一并装到我的马上。”-


    不知是因为喝了汤药,还是房间里有熟悉的气息,虞白一夜睡得很沉。


    醒来他先摸自己额头,不烫了,再摸床的另半边,冰凉。


    他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


    没休息么……


    再往桌边一看,空的。


    人不在,书卷也不在。


    要不是桌角还剩半截残蜡,他都要以为没人出现过。


    他一下有些恐慌。


    虽然只是很短一段时间,但他已经对燕昭产生了明确的依赖,看不见她,周围没有她的痕迹,他就会觉得不安。


    尤其在这样陌生的地方。


    他甚至会无法自控地开始怀疑,怀疑他根本没有回到她身边,怀疑这一切都是他独自臆想的梦。


    一这样想,他感觉心脏都像是被只手攫住了,呼吸都开始紧绷。


    听见禅房外隐约有熟悉声音,虞白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起身下床,草草收拾了一下就推门出屋。


    一开门,澄净雪光耀眼。他眼前浮起短暂的模糊,周围嘈杂的声音先灌进耳中。好半晌,视线才慢慢聚焦,看清了不远处牵着高头大马的人。


    燕昭立在雪中,黑衣黑马。她换了身骑装,长发紧束在脑后,外头还是那件黑金貂裘。


    风雪凛冽,她不动如山,像神话故事里的战神。


    虞白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又半晌,才迟钝地看懂情况。


    她要提前离开,骑着马。


    这当然与他无关。


    且不说他连马背都上不去,他也清楚,他在燕昭心里根本没多少分量,远没到出入相随的地步。


    他心里刚升起的一点光亮慢慢灭了。


    仔细绑好行装后,燕昭翻身上马,接着才想起还在禅房睡着的人。天亮时她去看过一次,他睡得香沉,她都忍不住嫉妒。


    一回头,才发现他已经起来了,胡乱裹着大氅站在门边,身影都快融进雪里。


    本来正要喊他上马,可看见他脸上淡又无谓的表情,她心思一转,又有了别的主意。


    “阿玉,”她朝人扬声,“你过来。”


    少年猛地抬头,没睡醒似的愣了会,慢慢朝她走了过来。


    “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燕昭低头看着他,挑眉笑了笑:“你就别跟着我们一起了吧?”


    “就留在这里等雪停,正好慢慢养病。”


    那双眼睛一下垂了下去。


    “是。”他轻声说,“殿下路上小心。”


    燕昭默了片刻,攥住缰绳,“那我走了?”


    马下的人慢慢俯身,安静行了个拜别礼。


    没看到她想看的,燕昭有些不满地眯起了眼睛。


    接着,她一紧缰绳扬起马蹄,转身奔入雪中。


    马背上,燕昭回过头,看见他从雪地起身,还是没说话,没反应,甚至都没朝她这边看。


    难道不应该哀哀恳求她带他一起走么,她心想,昨天那个出尽百宝勾引她的人去哪了?


    她觉得很不爽。


    战马跑出一段,她再次回过视线。漫天雪白里,那道浅色人影慢慢转身,走回了禅房。


    她一下明白过来。


    是不想和她一起去啊。


    也是,这雪还要下好几日,对他来说怕是难得的清净。


    那她可不能让他如愿。


    风雪里,马蹄声渐渐远去。虞白慢吞吞往禅房走,每一步都觉得沉重。


    领子里,好凉。


    刚才燕昭猛地策马,扬起的雪劈头盖脸洒了他一身。


    可他不想抖掉。


    这雪看上去要下好几天,这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迹,他想尽量保存得久一点。


    忽然,身后响起留守侍卫的惊呼声。


    虞白茫然地转过身,看向纷纷扬扬的雪。冷风冻得他耳廓发麻,他觉得他好像起了幻听。


    他好像听见了刚远去的马蹄声。


    漫天大雪无边无际,直到银白被一点乌黑破开。


    战马直冲到他面前急停,扬蹄时带起的雪再次撒了他一身,燕昭从马背上低头看他,笑里带着点顽劣:


    “失望了吧?你得跟我一起走。”


    说着,她俯身伸手,一把将他捞上马背-


    疾驰数里过去,虞白都还如在梦中。


    耳边风声呼啸,厚重的带着蜡烛烟气的裘氅堆在他周身,像是燕昭把他裹进了怀里。


    他确实在她怀里。


    握着缰绳的手臂半围半护地拢在他腰侧,偶尔一下撞上来,有点疼。


    刚才被她揽着腰拉上马,虞白感觉他骨头都快断了,好疼。


    疼得他眼眶发酸。


    他都不记得他想象过多少次了,想象她神兵天降一样突然出现,把手伸向他,说带他走。


    六年,那么久。


    久到后来他都学会了不再期待,可他的幻想怎么就成真了。


    “怎么还哭了?”


    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气带笑,“这就受不住了?还早着呢。”


    虞白赶忙擦干眼泪,也不敢抬头,就蜷在她大氅下小声问:“有多久……到淮南?”


    燕昭轻笑了声,带着些他听不懂的戏谑。


    “一整天。所以,你自己忍着点。”


    他不明白燕昭要他忍什么,但风雪太大,他不敢再问。


    只在心里雀跃地想,真好。


    可以在她怀里待一整天。


    一行人一路急行,午间歇息片刻,继续踏雪南下。


    惨白,是天地间唯一颜色。


    白雪之下,尽是倒伏的作物、垮塌的房屋、冻死的牲畜和道旁尸骨。


    温软水乡承不住雪花之重,又被拖掩盖藏,硬是耗到眼前这样生机全无的地步。


    直到城外三十里,才依稀看见人迹足印,再往前,有逃难的百姓颤颤巍巍走在风雪里。


    有的深一脚浅一脚,踉跄前行。有的倒下了,好半天没能起来。


    燕昭朝旁边侍卫打了个手势,叫过去查探,继续朝淮南城前进。


    暮色已至,迎面刮来的风几近刺骨,夹着碎雪,打在脸上细细密密地痛。


    就快到了。


    夜幕如期降临,却看不见前方灯火。


    淮南城已经没有足够的物资照明了。


    马蹄声在黑夜里格外响亮,踏碎一路冰雪,巍峨却死寂的城门终于显形。


    城墙上,值夜守卫举起细瘦火把,光亮如豆。


    “……什么人?”


    燕昭勒停战马,手中高举一物,朗声喝破长夜风雪:


    “摄政长公主昭,奉旨亲临,印信在此——”


    “——开城门!”-


    刚一进淮南城,燕昭就带着人去忙碌了。


    此行暂住太守府,虞白坐在暂时收整出的厢房里,静静出神。


    他脑袋还有点晕,马背上颠的,冷风吹的,还有心跳太快涨的。


    在燕昭怀里待了一整天,甚至身上都还留着她的体温,他到现在都还有些飘飘然。


    然而,更多悸动来自面前摆着的行李。


    其中一份是他的,他也是现在才发现燕昭原本就打算带他一起来。


    至于为何还要说那些让他留着等雪停的话,他已经无暇思考。


    因为他的行李旁边,还摆着另外一份。


    ——燕昭的。


    片刻前,引路侍女说的话还回响在他耳边。


    太守府有事不便,暂时只有这一间厢房。


    一间厢房。


    一间。


    厢房。


    燕昭要和他一起住。


    虞白摸摸额头又摸摸脸,感觉好像又在发烧了。


    好热,还有点晕。


    很久回过神,他才想起来他应该做些准备。


    于是他赶忙起身,梳洗过又换好寝衣,放下一半床帐,坐在榻沿等待。


    过了一会,他再次起身,把炭盆搬近了些,又把桌台上的蜡烛熄灭几根。


    又等了一会,他踌躇着走到妆镜前,仔仔细细梳理头发,然后折回榻边坐下,继续等待。


    然而,蜡烛一点点短了,厢房外没有任何动静。


    虞白开始担忧。


    昨晚她就没彻夜没睡,难道今晚又要忙个通宵?


    他忍不住想找人问问,可厢房外有些嘈杂,来来往往满是脚步声,他不敢出去。


    就盯着烛火静静等着。


    困意一点点涌上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脑袋重重一晃,猛地醒来。


    还以为是她回来了,睁眼一看,才发现面前空空。


    是他差点坐着睡着了。


    窗外夜色昏黑,桌台上蜡烛已经快燃尽了。


    她怎么还没回来。


    虞白止不住忧虑,可又怕随意走动会给燕昭添麻烦,只好继续等。


    等了片刻,他忽地又想起个重要的事。


    床榻上很凉,如果她回来了,不能让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睡这样的床。


    于是他浑浑噩噩爬进被子里,努力在冰凉的床铺上伸展开肢体,暖被窝。


    可是躺下睡意更浓,他慢慢就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又猛地惊醒,看向床帐外。


    可每一次醒来,眼前都是一片空荡。


    桌上蜡烛一点点变矮,第一缕天光绽放时,蜡烛燃尽了,他也终于沉沉睡去-


    燕昭抵达淮南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太守陈廖给扣下了。


    延误灾情已是证据确凿,再加上她南下前就已经整理好的罪状,当晚就把人押进牢里。


    民心初定,太守府抄没的粮食柴火一分,又告知后头还有赈灾物资在运送,天将亮时,这座城才终于安定。


    只有太守府里还嘈杂着。


    “陈廖真没少贪,甚至藏都懒得藏。”


    燕昭望着堪比她府里华丽的摆设,“但凡往日行事收敛着点儿,也不至于罪状摆到面前,连申辩的余地都没有。”


    书云跟*在一旁,身上淋了一层薄雪。


    “只是……陈太守是徐尚书的人,这次,他会帮着求情吗?”


    “从前或许会,但这次不可能。延误灾情是大罪,谁沾上都得倒霉,徐宏进他不敢。”


    顿了顿,燕昭又说:“传信回京,让人把其余同陈廖亲近的人都仔细查查。等回京后,趁这个档口一并问罪。”


    “是。殿下,天都亮了,休息会吧?”


    书云往不远处的厢房指了指:“一应用具都备好了,殿下可以小睡片刻。”


    燕昭朝她指的地方望过去,窗内一片昏黑,没有点灯。


    她身后,侍卫衙役忙着搜集证据、查抄家产,进进出出,脚步奔忙。嘈杂声衬得那扇窗更加安静,如隔世桃源。


    回绝的话忽地顿住了。


    “阿玉是不是也在?”


    听见这个称呼,书云一怔,接着反应过来。


    “是,殿下。为着查抄陈太守罪证,太守府大多厢房都封了,暂时只腾出这一间住处,玉公子也在。”


    燕昭原本想再去城中各处粮仓查看,听见这话,突然有点想改主意。


    疲惫是真,她确实该歇一下了。


    再就是,她想看看,若是和她同床共枕,那个少年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刚到淮南城的时候,从马背上下来,他路都快走不稳了。


    被她拘着一整天,他脸红了个透,望向她的眼睛都带着些水光,快哭了。


    若是睡着睡着突然被她拽进怀里,会不会直接恼得哭出来?


    她蓦地轻笑了声,犹豫片刻,最终叹了口气。


    “算了。点几个人,去看看粮仓情况。还有招募商铺的事情……”


    披着天际第一抹亮光,两人一前一后走回雪里。


    等虞白醒来,已近晌午。


    睁开眼第一件事,他摸了摸床榻的另半边,一片冰凉。


    燕昭一直没回来。


    是一整晚没睡吗……还是在别处休息了?


    他抱着被子静静坐了会,接着起身更衣,走出厢房。


    也不敢走远,就站在院门处往外看。


    他想找人问问燕昭去哪了、问问有没有什么事是他能做的,可看不见熟悉的面孔,他不敢妄动,只好又回了厢房。


    隔着几面墙,他隐约听见外头街上的声音,不似昨夜死寂,反而有些热闹。似乎是街头支起了粥棚,还有人在发放棉衣柴火,一片喜气洋洋。


    燕昭应该一直在忙这个吧,他想。


    听见有百姓喊谢殿下恩典,他也觉得与有荣焉。


    只是忍不住揪心——两日没睡又接连奔波,该有多累。


    会不会又头疼了。


    虞白在窗边椅子上坐下,和从前在书房里陪着燕昭办公一样,静静等时间过去。


    中间有侍女来送过一次便饭,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侍女却不知情。


    他只好继续等着。


    冬日天黑得早,又下着雪,天空更是昏沉。没一会房中就暗了,他取来烛火点上,坐到榻边继续等。


    燕昭拖着一身疲惫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陌生的厢房明亮温暖,白衣少年安静地坐在床沿,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她。


    莫名地,她脑海冒出了个不合时宜的词——


    回家。


    住处有人等着,感觉像是回家。


    她被自己想法逗笑,见他红着脸要说话,她先一步抬手止住。


    “不用怕,我不碰你。”


    她半闭着眼睛往床边走,“我太累了,得睡一觉。”


    说着,她就躺下了。


    她确实累坏了,将近三天昼夜不歇,上次这么久没睡,还是给先帝守孝的时候。


    这一觉恐怕是要做噩梦,她想,估计醒来还会头疼。


    但实在太困,她一沾枕头就闭上了眼睛。


    虞白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人和衣躺下了。


    “……殿下?”


    “殿下,衣裳……”


    燕昭翻了个身,没理他。


    在雪里忙了整日,她身上挂了薄薄一层霜雪,衣摆都被积雪浸透了,要这样睡一夜,必定会着风寒的。


    可她好像已经睡沉了。


    虞白愣了一会,心口忽地跳快了几下。


    这是……要他服侍更衣的意思吗?


    他想起那日朝会后,燕昭原本打算叫他伺候更衣,他反应太慢,错过了。


    这次……


    他咬了咬唇,小心翼翼靠近。


    “殿下,我……”


    “我帮你更衣,好吗?”


    安静了好半天。


    虞白忐忑地等着,刚要再问,就听见一声含糊的,“嗯。”


    他心跳一下剧烈起来。


    帮她宽衣解带,这也太……


    而且这些之后,他还能和她共枕而眠。


    他感觉他好像已经在做梦了。


    几次深呼吸后,虞白按捺住指尖颤抖,先解开了她的束发。


    长发被霜雪打得微微潮湿,他用手指轻轻梳理,小心地铺在枕上。


    然后,衣裳……


    怕把人弄醒,他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好半晌才解下外袍,可接着他又犯了难。


    再往下就是中衣了。中衣……就不用脱了吧。


    可是……外头雪那么大,若连她中衣也浸湿了怎么办。


    他心里打起鼓来,犹豫半天,伸出了手。


    小心翼翼地在她肩上贴了贴。


    柔软衣料上带着她的体温,烫得他指腹发痒。


    干燥的,没被雪水浸透。


    他不需要帮她换中衣了。


    虞白这才舒了口气。


    放松之余,心里还莫名有点遗憾。


    他把换下的衣裳收好,蜡烛熄掉几盏,又把炭盆搬得离床榻近了些,这才放下床帐,从床尾爬进去,在燕昭身边躺下。


    白日睡得多了,他一点不困。借着微弱烛火,他终于有机会放肆地看他阔别多年的爱人。


    她看起来累极了,眼下带着重重乌青,气色也有些差。但好在眉心舒展,看样子睡得很沉。


    虞白静静看着,在心里想,她好漂亮。


    虽然在她的位置上外貌不值一提,可他就是觉得她好漂亮。


    像春日里连绵盛开的花树,或者夏末的晚霞,像阳光,像所有用来形容美好和明亮的字词。


    他视线在她脸上久久停留,看她轻扬的眉眼,看她线条凌厉的下颌,看她熟睡而舒展的唇。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因为他知道等她醒来,这样的机会就没有了。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她闭着的眼睛上。


    重逢一月有余,他却很少见过这双眼睛。


    她不让。


    每次他想看她一眼,她就会朝他投来怀疑的目光。


    虞白觉得有点委屈。


    她怎么和从前一点都不像。


    从前他害羞到极点的时候,眼前这个人总揪着他不让他躲。


    还要他一定看着她的眼睛。


    真是变了好多。


    正胡思乱想着,不料下一瞬,面前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烛火微弱,琥珀色暗成深褐色,半睁着看向他。


    虞白一瞬间觉得呼吸都停了。偷看被发现,他第一反应是背过身去装睡。


    理智迟一步追上来,才意识到这样的反应简直是不打自招。


    他懊恼地闭了闭眼,忐忑等待燕昭的责问,然而,等了很久,脑后都一片安静。


    又过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回过头,发现那双眼睛又闭上了。


    原来她根本没醒。


    睡得很香,甚至连睫毛都没有一丝抖动。


    虞白这才放心下来。


    正犹豫要不要转回去,突然,腰上一紧。


    他整个人被粗鲁地拽过去,脊背撞上滚烫体温。


    燕昭抱住了他,从背后-


    醒来的时候,燕昭愣了很久。


    天亮了。


    窗外,雪地映得天光通明。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而且彻夜无梦。


    她都已经忘了有多久没睡得这么好了,甚至感觉有些恍惚。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怀里还抱着个人。


    瘦瘦的,隔着单薄寝衣渡来体温,一低下头,脖颈近在眼前。


    她微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


    趁她睡觉投怀送抱?


    燕昭眯起眼睛,盯着怀里人的后脑勺,觉得极有可能。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执念,不遗余力地勾引她,哪怕睡着了也不放过。


    她无声地咬了咬牙,接着一把将人推开,翻身下床,披衣离开。


    床上,虞白早就醒了,一直躺着装睡,不敢动。


    听见脚步声消失在房门外,他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澄净天光落进眼底,他才敢确信那不是梦。


    燕昭抱着他……


    抱着他睡了一整夜。


    他慢慢扯高了被角,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雀跃。


    厢房外,书云等了很久,终于看见房门从里面推开。


    燕昭一边往身上披着大氅,一边大步走出来。


    “起晚了,”她解释,又问:“外头情况怎么样?那几个郡的赈灾物资快到了吗?”


    “江余郡的车队就快到了,其他几个郡的都还在后头…………”


    书云条件反射答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燕昭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多年来近身服侍,燕昭的情况她最清楚。尤其近几年,几乎每夜噩梦缠身,清晨醒来,头疼不说,还烦躁不安。


    迟疑片刻,她小心翼翼开口:“殿下昨晚……睡得很好?”


    燕昭顿了下,“确实不错。”


    可能是前两天太累的缘故,她想。


    煎熬过太多个痛苦的夜和烦躁的早晨,这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她都有些不习惯。


    只是想到那个半夜偷偷往她怀里钻的少年,她还是忍不住皱眉。


    “让人再收拾个房间,然后……”


    她刚要说让他自己单住,就看见有人急匆匆跑过来,面带喜色。


    “殿下,江余郡的车队到了!裴队长正在带人验收,让卑职来请示殿下的打算。”


    “我去看看,”燕昭大步走过去,“牵马。”-


    虞白起床后,听见外头又比昨日热闹了许多。


    直到傍晚侍女来问是否要热水沐浴,他才知道是有赈灾物资到了,淮南城里粮柴短缺的问题得到了极大缓解。


    泡在木桶里,被微烫的水流包裹着,虞白不由自主又开始乱想。


    灾情没有那么紧迫了,那今晚燕昭是不是就不用通宵忙碌。


    就还会回来睡。


    和他……一起睡。


    明明只有身体泡在热水里,他却感觉头顶都在发烫了。


    他往水里缩了缩,把半张脸浸入水中,强迫自己想点别的。


    水面上的波痕,木桶壁上的花纹,在热水里浮沉不定的泡浴药包。


    药包。


    看着纱布里的药草,他忍不住想,燕昭那么忙,他是不是可以力所能及地帮一帮。


    比如,帮人医治些冻伤砸伤的小病。


    受灾百姓那么多,医师肯定忙不过来。


    念头闪过片刻,就被他自己扼住了。


    不行。


    不行。


    他又往水下缩了缩,整个人藏进热水里。水没过头顶封锁了听觉,耳边一下只剩朦胧的水流声,像是整个世界都安全了。


    不行,他坚定地想。


    很快日暮,虞白更衣束发,点起烛灯等人回来。


    天色越来越深,他心跳也越来越快。忐忑和期待融合成悸动,一股股往他心口钻。


    太紧张,以至于他都没听见下人往隔壁浴室送热水的动静,直到刚沐浴完、头发还湿着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燕昭握着还在滴水的发尾,看见坐在床边等待的少年时,第一反应是惊讶。


    接着才想起来,白天忘了叫人给他收拾独自的房间。


    懒得让人半夜腾挪,她决定明日再安排。于是她径直朝床榻走去,在床沿大喇喇一靠。


    “会服侍吧?”


    少年一愣,脸颊瞬间烧红,“殿下是说……”


    燕昭把手中的巾帕往他怀里一塞。


    “擦头发。”


    “……哦,好。”


    看见他鹌鹑似的模样,燕昭有点想笑。


    这就要脸红,那昨晚是怎么帮她更衣的?


    她也是后来才想起这事。


    一想象他委曲求全帮她宽衣解带的画面,她就觉得有趣,只可惜当时她睡着了,没看到。


    会不会很委屈,也不知道掉泪了没。


    发尾的触碰传到头皮,带过若有似无的痒。


    他身上,那股弥久不散的苦香似乎比往日更浓,带着刚沐浴过不久的潮气,像柔软草地一样包裹了她。


    燕昭闭着眼睛躺着,感觉一整天的疲惫都消散了,甚至睡意都涌了上来。


    这在以往是几乎罕见的,每晚她都要翻覆好久才能睡着。


    半梦半醒间,她迷迷糊糊想,他做这些事功夫还真不错。


    她应该夸夸他。


    可实在太困,话到嘴边就变了样。


    “阿玉……”


    她含糊着说,阿玉,你身上好香。


    话音入耳,虞白一下子顿住了。


    耳根,刚刚才消下去的滚烫瞬间爬了回来,烧遍脸颊。


    呆了好半天,他才愣愣地道了句谢,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那他要不要先叫人备水……而且是不是该把把烛火熄掉?


    还是留下一盏,好让她看着……


    等等。


    她怎么说完那句就没后话了。


    虞白愣了片刻,接着明白过来。


    是还在担心他的身体吗。


    他一下感觉心口又热又痒,心跳快得都要爆掉了。


    犹豫片刻后,他轻声开口:“殿下……我的风寒已经好了。”


    然而等了片刻,背对着他的人一语不发。


    “……殿下?”


    “……”


    睡着了。


    早就睡着了。


    虞白大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赶忙把发尾最后一点潮湿擦干,然后熄了烛火爬到床上,脸埋进枕头。


    等滚烫过去。


    可遐思的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


    黑暗里,他清晰地听见枕边人的呼吸声,缓慢,均匀。


    他听着,不自觉开始想象,如果这样的呼吸落在他身上,会是什么感觉。


    应该是滚烫的,和她的手一样。


    于是他又忍不住开始想燕昭的手。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他感觉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抬起点脸来,想着,偷偷看她一眼。


    看一眼,说不定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就能止住了。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在被子里慢慢转身。


    然而,快他一步的,是突然落在他腰上的手。


    睡梦中,燕昭再次圈住他,一把捞进怀中。


    虞白险些惊呼出声,又赶忙捂嘴忍住。


    这样不行的,他无助地想。


    这样,他脑子里的念头更加大逆不道了-


    燕昭醒来时,看着近在眼前的人,久久无言。


    怎么回事。一而再地……


    往她怀里钻。


    她没第一时间松手,而是盯着他慢慢地看。


    寝衣领口本就宽松,睡了一夜敞开了些,露出半截脖颈。


    纤细,皓白,瘦得脊骨都突出,在后颈皮肤下顶出一个小小凸起。


    燕昭看着,莫名觉得碍眼。


    很想给他把那块脊骨按下去。


    或者找块搓石,磨平。


    他真的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想。


    那么弱,又那么胆小,脊梁却这么锋利。那么怕她,抵触她,又能固执地一次次勾引,就连夜里睡觉都不放过。


    她不喜欢矛盾的事物。矛盾等于多变,多变等于难以掌控,她无法忍受。


    她习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看了一会后,她重重咬了咬牙,一把将人推开,起身下床。


    忙过一整日,燕昭回到厢房,看见床边的人,无奈地拍了下额头。


    又忘记给他安排房间住了。


    已近半夜,她决定还是再将就一晚。


    “晚上老实点,不要乱动。”她皱眉命令,“背过身去,我要更衣了。”


    虞白人还在愣着,身体就先一步听话转身。


    跪坐在床尾,听着不远处屏风后的窸窣声,他脑袋里懵懵的。


    怎么这次不叫他服侍了,他想。


    是上次他做的不好吗?


    还有……他晚上没有乱动。


    一整晚都待在她怀里,没离开过。


    正在犹豫要不要解释,就听见屏风后的人走了出来,在床上躺下。


    “睡觉。”


    “哦……哦,好。”


    虞白从床尾退下去,熄掉蜡烛,放下床帐,爬回床上,在里侧躺好。


    旁边枕上的呼吸声很快平稳,燕昭睡着了。


    又过片刻,和往常一样,一翻身,把他揽进怀中,埋在他肩上睡得很熟。


    虞白谨遵吩咐,一动不动。


    第二日,晨光泼洒进室内,燕昭看着怀里的人,沉默了。


    直觉告诉她,他应该没有屡教不改的胆子。


    难道真不是他主动投怀送抱?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他不就是这样的人么,矛盾,固执,难琢磨。


    真不知道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和他后颈那块凸起的脊骨一样,碍眼,叫她心烦。


    日光恰好照在那一小块皮肤,白得晃眼,燕昭眯起眼睛看着,忍不住想,光用搓石恐怕不够。


    得用牙齿,最尖利的犬齿,狠狠咬一口,然后慢慢磨平。


    这次把人从怀里推出去的时候,就带了股泄愤的意味。


    院外,书云见她脸色沉郁,迟疑片刻后问是否要另外收拾厢房出来给玉公子住。燕昭本想点头,犹豫片刻又改了口。


    “再等等。”


    她有个猜想要尝试。


    忙完一日回来,看见等在床边的人,她什么都没说就上了床。


    装睡。


    闭着眼听觉敏锐,她听见他轻手轻脚地熄蜡烛,放床帐,慢慢爬回床上,躺好。


    然后就不再动弹了。


    耐心等待片刻后,燕昭睁开了眼睛。


    然后慢慢皱起了眉。


    黑暗中,旁边的人影瘦削单薄,被衾盖在他身上,山峦一般起伏。


    背对着她。


    甚至离得有点远。


    燕昭无声咬牙。


    居然真的……是她主动把人抱进怀里的吗。


    但比起追自己的责,她更想质问面前这个受害者。


    比如,为什么不把她推开。


    他不是很抗拒她吗?为什么任由她抱着,为什么不躲。


    再比如……


    她慢慢伸出手,握住他的腰。


    感受着掌下的瑟缩,她手臂稍稍使力,一点、一点地,将人拉进怀里。


    已经是第四个晚上了,虞白还是不能适应。


    体温靠近,他不自觉就开始发抖,只能咬唇强忍紊乱的呼吸。


    心跳太快,以至于他都没注意,今晚箍住他的手格外用力,更没发觉身后的人醒着,正饶有兴致看着他。


    直到黑暗中突然响起道声音,近在咫尺。


    “所以……”


    燕昭贴在他耳边,轻声问:“这几天,我们都是这样睡的,是吗?”


    【作者有话说】


    掉落红色小包包~[让我康康]


    23☆、回温1


    ◎他生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虞白愣住,第一反应就想逃。


    然而,腰上的手接着一紧,把他锁了回去。


    “跑什么?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身后,燕昭又问了一遍,语气格外慢。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吗?”


    “我把你抱在怀里。”


    呼吸随着咬字洒落,和她的体温一起将他完全笼罩。


    虞白感觉嗓子有点发干。


    好半晌才听懂她问的是什么,可刚要开口,他声音又一次卡住。


    腰侧那只手离开了。她在黑暗中无声行进,向上,再向上,拢住了他的脖颈。


    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了。


    明明她根本没用力,只是抵着他喉结轻轻摩挲,却像是有千斤重。


    指腹落下,慢慢碾过,抬起,再落下,像刽子手在摸索他的死穴,又像情人间温柔无限的抚触。


    他感觉瘫软无力,从头到脚。


    “为什么不躲?”


    燕昭见他没回答,也不急,就等着。


    黑暗中,纤细的喉结在她掌下滚动,轻轻撞在她指尖,很痒。


    “不敢,还是不想?”


    半晌他才有反应,瑟缩着摇头又点头,答得乱七八糟。


    但她大概猜到了。


    是不敢吧?


    也是。看看都害怕成什么样了,她甚至都能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


    害怕就好,燕昭想,她就喜欢看见他害怕。


    紧张,忐忑,颤抖……像掉进陷阱的小羊羔一样无助,想躲又不敢,只能闭着眼睛忍耐。


    她觉得这样的他很顺眼,比他违心勾引的样子顺眼多了。


    为免把人逼急了,她还是见好就收,躺回了远的那边。


    收回视线前,她最后看了眼他露在外面的那一小截后颈。


    粉透了,哪怕是在昏暗中也看得清清楚楚。她看着,心底突然升起了种奇异的感觉。


    有些新鲜,有些难忍,在她闭眼的前一秒尤为强烈。


    过了很久,直到睡意翻涌着笼罩,燕昭才想起来那是什么感觉。


    熟悉又陌生,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


    是依依不舍-


    次日清晨,书云照例等在院外。


    原本她还有些紧张,以为燕昭会像昨天一样面色不虞,却没想到房门推开后,走出的人神采飞扬,甚至眼角眉梢带着点笑。


    她有些犹豫:“殿下……还要给玉公子换房间吗?”


    燕昭脚步顿了下,接着继续向前,踏入薄雪。


    “先不换。”


    虞白醒来时,已是晌午。


    天快亮了他才睡着。一整夜,心底都在雀跃,还有某种陌生的悸动一起,催得他梦里也难安。


    蜷在被子里,虞白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喉结。


    被她摸过的地方。


    为什么同样是触碰,他自己碰就没有感觉。


    她的手落上去,就那么烫,像带着火,烧得他话都说不出来。


    他默默把脸埋进枕头里,等滚烫消下去。


    这一整天,虞白都处于恍惚之中。


    人坐在窗边妆台前,魂却是飘在半空的,像水上浮萍一样荡漾。一回神,看见面前铜镜,视线就不自觉往领口看。


    感官就全聚焦那一小块皮肤。


    仿佛还能感觉到温热的指腹抵在那里,揉,按,像盘珠串一样,玩他的喉结。


    才看了几秒,他就溃败地转开了眼睛。


    他的一天通常过得很快,发呆,看窗外的雪,看雪势慢慢停下,看太阳出来。


    直到斜阳一寸寸爬过他身前的桌面,他才意识到,已是傍晚了。


    天快黑了,再过几个时辰,燕昭就要回来了。


    想到即将到来的夜晚,他忽然生出几分期待。


    今晚……


    还会像昨天一样吗?


    桌下,他的手指慢慢缠在了一起,像在无声祈愿。


    他想得投入,以至于送膳侍女的脚步声都没察觉,直到余光里出现一角衣摆,他才猛地回过神。


    “抱歉,我没听见……”


    虞白伸手去接食盒,刚要道谢,声音又顿住了。


    提着食盒的手一闪,躲过了他的,咚一声放在妆台上。


    动静很重,他本能地警觉。


    顺着面前的衣摆,他视线慢慢上抬,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她板着脸,一语不发,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虞白瞬间紧张起来。


    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


    上次见到,还是张太傅府里,意外撞见那个人的时候。这次……


    他慢慢掀开盒盖,果然,一张字条出现在他眼前。


    寒意顷刻席卷。


    周遭在一瞬间扭曲,身边不再是温暖明亮的厢房,而是深不见底的水井,而他就被困在井底。


    井壁陡峭又湿滑,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会跌回同样的绝境。


    怎么这样。


    为什么……


    每次、每次,在刚以为要有好事来临的时候。


    巨大的惶恐一下攫住了他,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可忽然,翻腾的绝望里,他看见了自己。


    镜中的他自己。


    看着面前的铜镜,虞白忽地想起了什么。


    他慢慢抬起手指,放到自己颈前。


    然后,学着昨晚黑暗里那只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喉结。


    心跳突然就平静下来。


    不用怕了,他在心里说,现在他不用怕了。


    他只需要把这张纸条交给燕昭,然后听她的吩咐就好了。


    她问他什么他就说,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她不会伤害他,也不会再提防他,甚至还会像恋人一样把他抱在怀里。


    他不用怕。


    恐慌像潮水一样远去,虞白回过神,这才发现刚才他过于紧张,纸条都掉在了地上。


    他刚弯腰要捡,却先看清了上头的字。


    接着一下红了脸。


    他本该收好纸条乖乖交上去的。


    可他生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忙完一日,燕昭回到太守府时已是深夜。进了厢房,她习惯性先往床边看。


    见榻沿坐着的人一如既往安静等着,她一下就想起昨晚在她怀里那副样子,莫名就觉得心底升起了点愉悦。


    甚至在想,今晚要不要多留几盏蜡烛,好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刚走到床边,向来安静的人一反常态地主动出声:


    “殿下,”他朝她摊开手掌,“今天下午,有个脸生的侍女送来了这个。”


    燕昭接过来,看之前先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一眼。


    前任太守陈廖和徐宏进关系甚笃,后者能联络到陈廖身边的侍从也并非难事,她并不惊讶。


    让她意外的是,面前这个少年居然这么坦诚。


    明明有无数机会可以销毁,烧掉也好丢弃也罢,却选择主动交给她。


    难道一点都不怕被她质问或者责罚吗?


    她再一次在他身上感觉到了矛盾。


    燕昭展开纸条,一边看一边在床上躺下,还在身旁的位置拍了拍。


    “过来,躺着。”


    看清内容后,她忍不住想笑。


    徐宏进千里传信,交给这个少年的任务并不多。一个是要他探问她对原太守陈廖延误灾情罪的态度,第二,是要他试探她是否有罪连旁人的倾向。


    她忽然有点想打开徐宏进的脑子看一看。


    看看他到底是病急乱求医,还是当真觉得在她这里,这个少年有这么高的地位。


    竟然要他来打听这种牵涉朝政的大事。


    更有可能的,是完全不把他的性命安危放在眼里。毕竟若他没有老老实实把纸条交上来,而是真照做了,或许下一秒就会人头落地。


    燕昭正琢磨着,突然听见旁边的人出声唤她。她随口应了声,刚转过脸,视线就停住了。


    旁边,少年面朝着她侧躺,身上素白寝衣松散,勾勒出起伏又脆弱的线条。


    从肩到腰。


    他一身都素,清冷的脸和乌黑的发都全无妆点,整个人几乎纯白地呈在她面前。


    “殿下,”他轻声说,“我有件事要坦白。”


    燕昭不自觉转了过去,面对他。


    “什么事?”


    “拿到这张纸条后,我不小心把它掉在了地上。”


    他缓缓眨了下眼,眼底倒映着烛光,眨动时像有水波流转。


    “捡起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


    “是么。”


    燕昭撑着头,语气闲适:“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到了……第三条。”


    燕昭顿了下,这才想起纸条后半截还有字,刚才她没来得及看完。


    她再次打开被攥皱了的纸。


    短短几个字,她一眼就能看完。


    徐宏进让他勤加侍奉殷勤讨好,老生常谈了。可和这几个字一同跳进她脑海的,是突如其来的触碰。


    面前的人牵住了她的手,指尖慢慢塞进她掌心。


    “殿下的手,好冷。”


    他轻声说,清凌凌的眼睛一瞬不瞬,认真看着她,


    “要在我身上暖暖吗?”


    说着,他领着她的手靠近。


    燕昭看着那双眼睛,感觉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


    他力气居然有这么大吗,她有点恍惚地想,怎么她都挣不开,就被牵着往他身上贴。


    瘦削的身体意外地温暖,她又刚从外头冰天雪地回来,相比之下,他滚烫。


    不知是因为她的手太凉还是别的什么,他睫毛剧烈一颤,眼底都跟着泛起了水光,但还是紧咬着下唇,没有出声。


    不出声也没关系。


    手指足够敏锐,她能感知到他所有细微的反应。


    体温、心跳、呼吸,战栗、瑟缩、忐忑。


    回过神时,她已经反客为主,挣脱了他的牵引。


    冰凉的手毫不客气地卡住他后颈,按到她面前咫尺,然后强迫他抬起头。


    一声轻响,桌台上蜡烛跳灭了一根。


    房间一下变得昏暗,视野更加局限,她能看见的,只剩眼前方寸。


    跳动不安的喉结,精巧的下巴,再往上,微张着的唇。


    被他自己咬得殷红,带着点水光,还浮着未消的齿印。


    盯着近在咫尺的唇瓣,燕昭轻声开口,带着些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沙哑,


    “……阿玉。”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挣~不~开[菜狗]——


    本章依旧掉落小包包哦!!


    ps:为了夹子冲冲,宝们明天等我一天!!19号晚上肥厚双更!!等我[爆哭][爆哭]


    [亲亲][亲亲]


    24☆、回温2


    ◎坏了,她产生依赖了。◎


    “……什么?”


    虞白下意识追问。


    心跳太快了,他耳边一片模糊,没听清。


    可下一瞬,后颈的手微微使力,将他拽开。


    接着,声音穿透朦胧落进他耳中,带着些冰凉。


    “是什么让你以为,我想要你这样?”


    燕昭说完,自己先顿住了。


    随即涌上一股心虚。


    因为她发现,造成误会的人好像是她。


    几个呼吸的功夫,她脑海闪过无数画面。让他脱衣裳看伤的人是她,让他夜夜同床共枕的人也是她。


    掐他腰肢的,玩他喉结的,把他揽进怀里的,都是她的手。


    这么看来,误会很正常,不能怪他。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她也没有为自己道歉的习惯,就清了清嗓子,换了和缓些的语气开口,


    “总之,不用这样,我没有那个意思。明白了吗?”


    半晌,看见面前的人僵硬地点了点头,她“嗯”了声,抬手扯落床帐。


    刚要合眼,她又忽地想到什么。


    “对了,今日送信的那个侍女,还记得长什么样吗?”


    昏暗中她隐约看见,旁边的人还像刚才一样躺着,一动没动。拉拽中微微敞开的领口被他拢了起来,手指紧紧攥着,用力得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几次启唇,好久才出声,


    “……抱歉,我不记得了……”


    燕昭挑挑眉,没太在意。不记得也没关系,明日再叫人查问一下就是。


    “睡吧。”


    耳边安静下来,虞白看着她转过身,在枕上躺平,闭上眼睛,然后习惯性地拨了下头发。


    发尾从他面前扫过,近在咫尺。


    差一点点,他就可以触碰到。


    然后青丝飘落,散在软枕上,融入黑暗。


    只差一点点。


    迟钝的意识终于回笼,羞耻和悲伤慢慢爬遍他全身。


    原来一直是他自作多情吗。


    自以为是地觉得燕昭喜欢他,觉得她对他有意,觉得她会……接受他。


    就像落在眼前的发梢。


    随手拨弄的动作再随意不过,他却当了真,还傻乎乎地试图主动。


    窘迫烧得他浑身滚烫,可回想起她的话,她毫不在意的态度,他又觉得遍体生寒。


    截然相反的感受在他体内撕扯,搅得他大脑一片空白,就僵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直到耳边突然落进道声音,


    “……你哭什么?”


    燕昭*睡不着,一转头,就看见旁边的人呆呆地看着她,泪水悄无声息淌了满脸。


    听见她问,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赶忙抬手去擦,然而没用,反而越擦越多,枕上很快被打湿了一小片。


    “抱歉,殿下……”


    他直接把脸埋进手里,断断续续道歉,“我这就不哭了,我……对不起……”


    抽噎声忽然止住。


    燕昭伸出手,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单手捧着,借着床帐缝隙里漏进来的一丝烛光,看他挂满泪痕的脸。


    眼角,一滴泪颤颤巍巍坠落。


    她视线就跟着那滴泪,滑过潮湿的皮肤,滑过鼻梁上那颗精巧的痣。


    滑到鼻尖,猝然坠落,在枕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


    看着湿痕缓缓洇开,燕昭皱起了眉。


    说不清是不满还是困惑。


    哭什么,她心想。


    她不碰他,不勉强他,他难道不该开心么?


    “这样吧,”她想了想开口,“明天,我叫人另收拾个院子,你自己住。”


    省得他再误会,以为她别有所图。


    可话音刚落,她看见那双泪流不止的眼睛缓缓睁大了,满是不可置信。


    她顿了一下。


    “你想现在搬?”


    “不、不,我……”


    虞白语无伦次地摇头,条件反射想去握她的手,可刚一碰到,就想起她刚才说的,又赶忙松开。


    她不需要,她不喜欢。


    再触碰她,会被讨厌的吧。


    他不想搬走,可如果再不识趣地求她留下,会被讨厌的。


    “明天吧……明天再搬,好吗?”


    燕昭点点头,心说也是。


    外头这么冷,半夜腾挪怕要冻坏人了。


    “那就明天,”她说,“睡吧。”


    说完,她躺了回去。


    这次是真的睡了。


    黑暗里,虞白久久睁着眼睛,看着旁边枕上的人。


    最后一晚了。


    现在和公主府时不一样,她每日在外头忙,也就是住在同一处,他才有机会经常见到她。


    以后不知要多久才能见她一次了。


    而且就算白日里偶然见到,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近,更不会被她亲密地抱在怀里了。


    他突然开始讨厌自己。


    是他把这点得来不易的亲近毁掉的。


    要不是他自作多情,举动冒失惹她不快,会不会就还和之前一样。


    每天能短暂地见她一面,说几句话,在睡梦中被她抱住。


    是他把这一切毁掉了。


    刚止住的泪意一下涌了回来,虞白小心翼翼转过身,脸埋进枕头无声落泪。


    突然,腰上一沉。


    睡着了的人再次伸出手,无意识地将他揽进怀中。


    体温从身后贴近,和之前每次一样,燕昭两只手臂把他牢牢圈在怀里,埋头在他颈侧,呼吸和他的脉搏几乎没有距离。


    很霸道、很紧密的姿势。


    像拒绝分享的顽童,蛮横无理地独占她喜欢的玩具。


    他差点没忍住泣声。


    难道这不是喜欢吗,他委屈地想。


    睡着了的人只剩本能,难道本能也会有假吗?


    被子底下,他慢慢覆上圈在腰间的温热。


    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他放肆地、毫无隔阂地感受着她的温度。


    然后,一点一点掰开了她的手-


    燕昭醒来时,愣了好一会。


    几日来头一次,怀里空空,没有人。


    旁边枕上,他还睡着,整个人蜷缩在床榻最里头,离她很远。


    像是生怕被她碰到。


    她撑着头支起半身,眼角眯出了点危险的弧度。


    这是……不装了?


    从前怎么没见他这么大胆,敢从她怀里逃出去。


    知道勾引没用,这么快就变脸了?


    一时间她生出股冲动,想立即把人叫醒,让他好好解释解释。但是一想到昨晚他满脸泪的模样,就觉得还是算了。


    凶他,会哭的吧?


    今天事忙,她没空看他掉眼泪。


    书云等在外头,见燕昭出来,刚要汇报今日事项,可还没开口,就先被打断。


    “叫人再收拾间院子出来。”


    燕昭面色平平,语气没什么波动,“今天就要。”


    书云一愣,接着明白过来。


    是要让玉公子搬出去。


    可是……昨天不是还说先不换住处吗?


    但她也只是疑惑,没再追问。


    君心难测,她只负责照做。


    今日燕昭确实忙。


    各郡县调来的物资次第抵达,她带着人逐一查验,还要安排房屋修缮重建之事,规划筹备、人手安排,数不清的琐事等着过她的眼。


    天黑了,回到太守府,她又马不停蹄进了书房。


    京中送来的奏折公文已经堆了半个桌面,一封封翻阅过去,夜越来越深,她也越来越头疼。


    最近几日都睡得好,她已经很久没有头痛的感觉。但或许是今日琐事实在太多,熟悉的闷痛再次在她脑门跳跃着炸开。


    书云守在一旁,整理要发回京中的公文,听见书案后的人不停叹气,抬头朝她看过去,担忧起来。


    又头疼了。


    她犹豫片刻,从一旁匣子中取出个东西,递过去。


    “殿下……还要不要这个?”


    燕昭抬起头,看见了一抹浅蓝。


    那个久违的药香囊。


    从前她到了哪里都带着,随时需要拿来闻一闻安神,以至于书云到现在还保留着这一习惯。


    然而事实上,她自己都快忘了有多久没用过这个香囊了。


    甚至,在看见那抹浅蓝的时候,她脑海中浮现的,除了送她香囊的人模糊的轮廓,除了她那些年试图仿制却又一次次无果的失望,还多了另一道身影。


    阿玉。


    燕昭慢慢合上了折子,脑海里已经全是他瘦削的颤抖的肩,和他布满泪痕的脸。


    居然会想到他。


    想到昨晚,他眼睛湿透通红,瑟缩着可怜地看着她。


    一想到,她就觉得头更疼了。


    啪一声,燕昭丢下奏折站起身。


    “不了,我睡一觉。”她大步朝门外走,“剩下的先放着,明日再看。”


    夜已深,满庭空寂,回荡着的只有她的脚步声。


    又快又急,重重踏着积雪,烦闷之意藏都藏不住。


    回到厢房外,燕昭挥退守在外头的侍女,径直推开房门。


    视线习惯性往床沿看,却顿住了。


    空的。


    这才想起来,她一早叫人搬走了。


    燕昭在原地站了片刻,心底蓦地冒出股无名火。


    怎么这次就这么听话了?


    之前试图勾引她的时候,不是屡教不改,倔得很吗。


    她咬了咬牙,一把扯下床帐,倒头就睡。


    想着——睡一觉就好了。


    和前几天一样,睡一觉,就精神抖擞、疲累全消了。


    然而,闭着眼睛躺了很久,燕昭也没睡着。


    过去几日的好眠像雁过无痕,她再次回到了从前的状态,辗转难安。


    黑暗中,她猛地睁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前几个晚上,她睡得好,根本不是她白日太过疲惫的缘故。


    也不是因为太守府里的床褥软和。


    更不是水土合宜之类,玄而又玄的事情。


    而是因为……


    燕昭转过脸,看向旁边的枕头。


    黑暗中,软枕上空空荡荡,但她就是能想象出本该躺在那里的身影。


    瘦瘦的,背对着她,从肩到腰顶出被衾起伏,抱进怀里时轻得像羽毛。


    后颈总是袒露在她眼前,白生生的,突兀地顶起一小块脊骨。


    还有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气息。


    比药草柔和,比熏香清朗,草木香气中带着淡淡的苦,让她在梦里都安宁。


    半晌,燕昭在心底暗骂了句。


    坏了。


    她产生依赖了。


    【作者有话说】


    小声说,其实这章写得我眼泪汪汪的


    ——我的本能背叛理智,固执地爱着你——


    掉落30个小包包


    25☆、回温3


    ◎又不是没被她碰过。◎


    燕昭第一反应是不爽。


    依赖比矛盾更可怕。


    矛盾只会让事情处在失控边缘,而依赖则是把掌控权完全交出去。


    这对她来说是绝不可能的,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她重重翻了个身,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黑暗,然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就是彻夜无眠么。


    对她来说,家常便饭。


    然而这个夜晚似乎格外难捱。


    床下不远处,炭盆缓缓散发着炙热,偶尔爆出噼啪轻响。


    窗子留了道缝,檐下某处薄冰化雪,滴答有声。


    再远一点,府外街上,偶有孩童啼哭,依稀听见父母轻哄。


    很吵、很喧闹、十分漫长。


    燕昭听着,觉得心底的烦闷愈发强烈。


    脑海再次浮现昨晚的画面,那双哭得迷蒙的眼睛,微微颤抖的肩。一想到,她就不自觉开始琢磨,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会不会美梦正酣,惬意安稳?


    终于能躲开她自己待着,他应该睡得很好吧。


    那可不行。


    与她的想象相反,另一边,虞白蜷缩在柔软锦被里,久久难眠。


    明明是宽敞温暖的厢房,用具一应俱全,装潢堪称华丽。


    明明身上盖的锦被和从前一样厚,炭盆也烧着差不多的温度。


    可他就是觉得惶恐,觉得如置冰窟。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枕边冰冷,没有人。他觉得呼吸都在发涩,心脏仿佛沁了冰,跳动像挣扎。


    他攥着枕头一角,静静看着眼前黑夜。


    看着看着,脸颊发痒,是掉了泪。他抬手一点点擦净,又掉,再擦。


    只是短短几个晚上,就已经这么依赖了吗。


    不,应该要更早,早在他每天都可以坐在书房角落,从视野边沿看见她一点衣角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依赖了。


    甚至再早一些……早在他被带去荣国公府的那天,在那个八角亭里见到她的那一眼。


    在那些他一遍遍想象着被她找到、被她救走的夜晚,或是那个遥远的夏天,她的吻第一次落在他脸上的时候。


    他早就离不开她了。


    现在又要他一个人待着,他怎么能习惯?


    不知过了多久,他哭累了,浑浑噩噩闭上了眼。


    突然,黑夜里响起脚步声。


    沉稳,大步。


    他心口忽地跳快了下。


    很快又低落下来。


    脚步从院门外经过,急促地走远了,长夜再次恢复平静。


    大概是起夜的仆从吧,他闭着眼睛想。


    睡吧。


    习惯吧。


    安静中,脚步声无端折返,接着砰地一声,房门被人重重推开。


    黑影大步走近,虞白本能地坐起身,大脑空空一片。


    昏暗中,那双琥珀色是他视野里的唯一光亮,像整个世界的锚点。


    “……殿下?”


    一开口才想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痕,他赶忙抬手去擦,可来人看都没看一眼。


    直接把他拽进怀里,抱住。


    “闭嘴,”燕昭说,“睡觉。”-


    虞白是被耀眼的光照醒的。


    天光大亮,穿过窗上明瓦,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他恍恍惚惚想,昨晚好像做了梦。


    梦见燕昭突然出现,站在他床前,低头认真看着他。


    黑暗中,他只能隐约看见她的眼睛,情绪复杂,他没看清。


    那就是梦吧。


    还是……


    他猛地醒神,想看看房里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然而刚一动,腰上跟着一紧。


    脑后响起道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的慵懒,微微沙哑。


    “睡得好么?”


    虞白一下愣住。


    迟钝的感官这才传来知觉,背后的怀抱,腰上揽着的手,落在他耳畔的呼吸。


    ……不是梦。


    大脑瞬间混沌,只剩下些零星的本能,从燕昭的语气听出她想要他说不。


    于是他就恍惚地摇了摇头。


    看出他的惊惶不安,燕昭觉得慢慢弯起了眼睛。


    她就一个目的。


    来看看他是不是睡得不好。


    如果睡得好,那就搅坏他的美梦,让他睡得不好。


    她满意了。


    不枉她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叫醒管事问他把人安排在了哪儿,又踏着霜雪来找,中间还因为夜深昏暗走错了两次。


    燕昭抱着怀里那把纤细的腰,不自觉越靠越近,直到把头埋在了他肩上。


    清淡气息笼罩了她,身体里每一寸感官都觉得餍足。


    真是……


    真是坏了,她想。


    “殿下……今天不忙吗?”


    怀里的人突然出声,胸腔的震动从脊背传到她身上,微微有些痒。


    燕昭从他肩上抬起头。


    “想让我走?”


    “没、没有……不想。”


    见他这副无措的样子,燕昭满意地“嗯”了声。


    就这样从身后端详起他来。


    他看起来很紧张,整个人十分僵硬,呼吸都收敛着。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侧脸,嘴角紧紧抿着,睫毛抖个不停。


    忐忑泄露无遗。


    她看得很开心。


    “现在还早。困的话,还可以再睡。”


    她还想再看一会。


    怀里的人小幅度摇头,说不用了,不困。


    燕昭想了想,再次开口。


    “我只是想抱着,”她强调说,“没别的意思。”


    省得他再误会。


    他轻轻点头,声如蚊蚋说好。


    燕昭便不再说话了。


    然而,视线从他侧脸收回来,一垂,就看见他纤细的锁骨。


    藏在领口里,半露半掩,阴影起伏。


    稍稍一挪,又看见他敞在外面的脖颈,脊骨的凸起看起来脆弱又倔强,十分碍眼。


    她忽地懊恼不已。


    为什么要说刚才那句话?


    只是抱抱,没别的意思。


    燕昭咬了咬牙,赶在食言之前离开了。


    环着他的温度骤然撤离,等虞白回过神来,坐起身,只看见燕昭的背影,墨黑裘氅翻飞,大步走远。


    他看着,慢慢抱紧了被子,垂下眼帘。


    为什么……


    把他赶出来,又在深夜里来找他。


    她不是说不喜欢他的触碰,不需要他么。


    但为什么又这样把他抱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像爱人一样。


    被子里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但他再也不敢胡思乱想,怕又是自作多情。


    她想来,就来好了。想抱着他,他就任她抱着。


    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从最一开始就是这样。


    只是……


    她留下的痕迹好短暂,还没等他回味过来,就已经冰凉了-


    书云一早没在院外等到燕昭,反而见她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十分惊讶,见她外头大氅裹得周正,底下却只穿了身寝衣,更是有一瞬的失语。


    “殿下怎么……”她轻咳了声,换了个委婉的问法,“殿下昨晚睡得不好吗?”


    一边问,一边帮着递衣裳过去,却没想到燕昭坦诚无比,直接挑明。


    “我去找阿玉了。”


    书云顿了一下。这个话题有些暧昧,她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愣愣接了句:“……殿下辛苦了。”


    燕昭忍不住笑了声。


    她这个女官哪都好,利索衷心,但就是有点木头,从小就是。


    她没再说话,由着侍女整理衣着。面前立镜光可鉴人,她清晰地看见了她自己。


    虽然夜半才睡,但意外地没什么疲态,甚至眼角眉梢还带着点笑。


    笑……她为什么要笑?


    从前,她不是最讨厌晨起这段时间了吗。


    她蓦地开口,眼睛还看着镜子,“书云。”


    “你觉得他怎么样?”


    “殿下说谁?”书云一怔,“玉公子吗?”


    镜中人点了点头。


    “玉公子……瞧着是个很安分的人。”


    燕昭“嗯”了声,没再开口。


    在心里想,安分么。


    刚才被他圈在怀里的那会,勉强能算得上是安分。


    平时的话……


    立镜正巧照到床沿,她视线顺着望过去,一下想起前日夜里。


    抓着她的手,往他身上贴。


    她好心不勉强他,他不感念也就算了,还掉眼泪,还敢从她怀里挣脱出去,让她空着手臂睡了一整夜。


    该安分的时候不安分,让他搬走倒听话得很,还劳动她亲自去找。


    越想,她唇边笑意越淡,眉头皱得越深。


    这哪里是安分,简直是大逆不道。


    她一把从侍女手中抢过衣带,自己三两下系好,转身大步离开。


    冬日天黑得早,一忙起来更是时间飞逝。


    再回到太守府时已是四下昏黑,燕昭挥退随侍,独自一人走在僻静小道上。


    衣摆扫了一整日的积雪,每走一步,都在沉甸甸地往下坠。


    迎面吹来冷风,夹带着化雪的淡淡潮气,她莫名觉得难闻。


    就连踩在雪上的吱呀声也听着刺耳,明明入冬来已经听惯了,但这会她怎么听怎么觉得心烦。


    脑海蓦地又浮现阿玉的脸。


    这么晚了,他是不是已经睡了?


    那不行-


    对于虞白来说,换个住处其实没什么分别。不管在哪里,他的一天都差不多。


    坐在窗边,等时间过去。


    唯一的区别,就是窗外的景。


    再就是,之前还能期待着燕昭回来,现在不能了。


    日光在他眼前一点点暗淡,直到视野昏黑,他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刚要关窗休息,突然,一抹暗色衣摆从院门边闪过。


    他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门扉哐当一声巨响,要不是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他都要以为是来了贼。


    看见屋内的人还没睡,燕昭顿时觉得心情缓和了些。


    那副惊讶到不敢相信的表情……是没想到今天还会被她打搅么?


    简直是太满意了。


    她径直朝榻边走去,中途解下大氅往边上一丢,接着靠着床柱半躺下,朝人招了招手,


    “过来。”


    然而,好心情只维持了片刻。


    厢房另一头,少年半晌才动,小步小步挪过来,走到床尾就停了。


    燕昭一下皱起眉。


    离她那么远做什么?


    刚来到她身边时他就这样,让他靠近一点,像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似的。


    从前还感觉没什么,可现在,她就觉得十分碍眼。


    又不是没被她碰过。


    而且她今早都说了,只是想抱一抱而已。


    他怕什么?她堂堂长公主,还能食言不成。


    她又抬抬手:“再过来一点。”


    挪近了几寸。


    “再近一点。”


    她还够不到。


    燕昭看着他慢慢靠近,直到进了她手臂距离,猛地伸手。


    一把将人拽到怀里。


    他丝毫没预料,低低惊呼了声,第一反应就想退开,又被她按着腰锁了回来。


    原本,燕昭想告诉他这才叫‘过来’,可话到嘴边,她忽地顿住了。


    怀里的人几乎是撞进来的,支离的骨硌得她胸口都有些痛。痛觉放大感知,她从自己身上,从滚烫的血流,从指尖跳动的脉络,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件事。


    那些莫名的躁意、没来由的烦闷,她以为是不满、是碍眼、是无名火的。


    其实都不是。


    她垂下眼,看向怀里的人。


    被她圈着腰,他软软地伏在她肩上,似乎怕极了,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那股躁意又从心底升起来,但现在,她清楚那是什么了。


    是心跳加速。


    是欲.望。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里,本文的玩法已经尽数体现了(bushi)——


    最近在评论区见到宝们给的各种各样昵称,太可爱了[亲亲][亲亲]


    虞白自带花名,过几章大家就可以看到了[让我康康]


    但是看到一个小宝管公主叫哈基燕


    简直萌晕了!!!


    哈基燕:大逆不道!——*——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撒花][撒花][撒花]


    26☆、回温4


    ◎他好像……知道燕昭喜欢什么了。◎


    燕昭吞咽了下,觉得她好像该说些什么,好打破这瞬间的安静。


    “怎么……”她清了清嗓子,“怎么这么轻?最近没好好吃饭?”


    怀里的人好半晌才开口,声音带着些颤,“我……我不知道,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又没怪你。”


    她垂眼看着他瘦削的肩,声音不知何时放得很轻,像在耳语,


    “这几天自己待着,都做了些什么?和我说说。”


    “我没……什么都没做,就……待着,没出门。”


    回应的声音也一样轻,但奇怪的是,胸腔的震动却异常剧烈。


    隔着几层衣料毫无保留地传进她的,好痒。


    “没出门啊……”


    燕昭无意识重复着人后半句,视线从他肩头移到他脖颈。


    他低着头,后颈全数展露在她眼前,脊骨那块凸起就变得更明显。


    盯着看了很久,她才再次开口:


    “不无聊么?”


    肩上的脑袋摇了摇,颈后落下的一缕碎发就跟着轻轻摆动,挠那块皮肤。


    “要是实在没事做……就出去逛,省得憋坏了。”


    “但是别乱跑。现在事情忙,分不出人手来跟着你。”


    怀里的人又做了什么反应,燕昭都没再留意了。视野里只能看见那截雪白,那块突兀的脊骨。


    从前没觉得是渴望,尚且能忽略。现在清楚了,就不可能了。


    虞白趴在人怀里,感觉已经完全无法思考。


    她不是说不喜欢吗……她难道不是讨厌和他触碰吗?


    刚才他都紧张得不敢靠近。


    呼吸近在咫尺,一下下扑洒在他颈窝,灼得他大脑空白。可像是嫌他心跳还不够快似的,颈后,一点温热突然落了下来。


    指腹带着薄薄的茧,落在他后颈,重重碾了一下。


    触碰太突然,他整个人一缩,不自觉轻哼了声,“别……”


    “怎么?”燕昭轻声问,“不可以吗。”


    他无助地摇头,快要说不出话。


    没有不可以,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就是他有点快晕过去了。


    可她好像误会了他的意思,下一瞬,按在他后腰的手更重了,“为什么不行?这是拥抱的一部分。”


    她咬字极慢,“今天早上,你自己答应了的,忘了?”


    “没……没忘。”


    虞白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混乱地说可以。


    她的手指这才再次落下来,轻轻擦过,重重地碾。


    那是脊柱的顶端,是一切知觉的起始,碰一下,全身的感应都跟着醒了。可她好像还觉得不够,手掌从后滑到前,把着他脖颈悬在喉咙上半寸,


    “这里也可以吧?”


    “之前碰过的,你当时没意见。”


    虞白早就快分不清哪是哪了,依稀感觉自己点了头。


    指腹接着碾过他喉结,他被压着本能地想躲,跟过来的手就更重。


    一直磨到他眼眶都泛上泪雾。


    “这里呢?”又落在他腰侧。


    “也碰过的。”


    “可以吗?”


    她像是刚学会待人以礼一样,固执又认真地,一遍遍不厌其烦问他可不可以。


    可她的动作又和她的耐心截然相悖,越躲她越追,越挣扎,就下手越重。


    到最后,虞白感觉从头到脚都软透了,意识像被搅成浆糊,泥泞不堪。


    但同时,有个想法恍惚地浮出水面。


    模糊的、忐忑的、大胆的想法。


    他好像……


    知道燕昭喜欢什么了-


    虞白以为第二天醒来还会在燕昭怀里,但没有。


    一转身,是空荡荡的床沿,只剩一点快散尽了的余温。


    已经走了。


    他抱着被子坐起身,看见床尾还堆着的衣裳,有些愣怔。


    片刻才反应过来,是深夜她叫来了个守夜的侍女,让人去取她的寝衣来换。


    当时他还被燕昭抱在怀里,整个人都是迷糊的。


    虞白把她留下的衣裳一件件认真叠好,小心地放在桌上。


    会有人来取的吧,他想。


    或者……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门外。


    是个很好的晴天。化雪声滴滴答答响在廊下石阶,像雀鸟争鸣。


    昨天燕昭似乎说……说他可以出门?


    那……


    他给人送过去,应该是可以的吧。


    于是,来到淮南后第一次,虞白自己踏出了院门。


    凭借前日搬来时的记忆,他顺着小径往之前住的院落走。


    已经快要不记得上次见天光是什么时候,明澈阳光洒在他身上的时候,他都觉得有些恍惚。


    衣裳送到,他站在小径上发呆。


    太守府里几乎是空的。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位侍女,把衣裳交了过去。


    他以为燕昭说不派人跟着的话是在诓他,没想到好像是真的。


    或许……他是不是可以出去看看?


    不行。


    不能添麻烦。


    念头产生的一瞬间就被他自己掐灭,他迅速低下头,打算原路返回。


    然而就像冥冥之中有人在引导,小径走到岔路口,另一端,一扇角门静静等着他。


    白日不上锁,门扉闪着细细一道缝,没人守着。


    他和外面的世界只有几步之遥。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搭上了门。


    一推开,他愣住了。


    虽然从祖父口中听过从前那场雪灾,但直到现在亲眼看见,词句才终于具象。


    情况显然已经比先前好了许多,刚到淮南那晚,虽然黑夜里看不清,但他也能听见这座城的绝望。


    但生命还是在挣扎,房屋垮塌,百姓挤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是有了粮食,有柴和棉衣取暖,但缺医少药。义诊摊子在不远处排成长队,但还是有很多人面带病色,勉强硬抗。


    一瞬间,父辈的教导、少时的志向、第一次翻开医书时的憧憬,齐齐涌回他脑海。


    门外的世界里,该有他出一份力的。


    他该是医者,他该行医助人,而不是站在这里,袖手旁观。


    可是……


    迟疑片刻后,虞白闭了闭眼睛,几乎是逼着自己关上了门。


    然而,一阵孩童啼哭追入他耳中,硬生生钉住了他的脚步。


    从小就跟着父辈义诊,他一听就知道,这不是饥饿或者烦躁的哭声。必定是受伤了,而且很痛,才会哭成这样。


    而且……听起来是很小的孩子。


    虞白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冬日阳光不烈,他的影子也淡,仿佛风一吹就会溃散。


    他看着,犹豫很久,然后头也不回地朝住处走去。


    片刻后,一道暗色身影闪出角门。


    太守府外,偏僻背风处,布衣年轻人蹲在抱孩子的妇人面前,耐心帮孩童检查伤处。


    “是脚踝错位了,复位后,需要固定一段时间。”


    他利落地触诊、复位、包扎,叮嘱孩子母亲:“切记,至少一月不能受力,更不能走动跑跳,不然留下遗症,往后更容易受伤。”


    妇人半懂不懂听着,一边哄着还哭闹不止的孩子,一边迭声道谢。


    对方没有应,只说明日还来这里,复诊换药。


    “哎、哎,好!对了小哥,你……哈,人呢?”


    妇人刚要问怎么称呼,一抬头,面前已经空了。


    年轻人像影子一样突然出现,又悄无声息消失。


    要不是怀里孩子身上包扎还在,她都要以为是她白日做梦。


    躲在门后,虞白小心观察着周围。


    还好,还好。


    没人发现他,没人认出他。


    他穿着从下人房里找出的宽大褐衣,兜帽阴影几乎将他完全笼罩,但他还是紧张得快要没法呼吸。


    除了怕被发现的担心,还有种熟悉又陌生的雀跃,在他心底翻腾。


    仿佛又回到少时那一天,他在父亲指导下初次治病救人。


    他永远记得那个瞬间,心跳很快,胸腔里像是有藤蔓在生长,从骨髓到指尖都跳跃着发麻。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期待。


    那时候,他满心期待着长大,期待着以后,期待着未来。


    虞白缓缓闭上眼睛,藏在兜帽下,静静等待心跳平复。


    听见墙外孩子哭声渐消,他无声笑了笑。


    六年来第一次,他感觉到了一点存在的价值。


    再回到厢房,他已经把那身衣裳藏了起来,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可在房间里坐下后,他还是觉得久久无法平静。


    尤其当他想起昨晚那个猜测,更是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


    甚至忍不住开始期待今晚。


    今晚……


    她还会来吗?


    虽然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但天黑之后,他还是忍不住不停往窗外看。后来,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视线,他索性关上了窗,坐到更远一些的床沿。


    可即便如此,房门被人敲响时,他险些一下从床上跳起来。


    可进来的只是一个侍女。


    侍女捧着一个托盘,放在一进门的桌上。虞白有些莫名,直到听见她开口——


    “玉公子。”


    “这些是殿下的寝衣和替换衣物,劳烦公子收好。”


    他微微一怔,然后再也控制不住胸腔滋生的藤蔓。


    房门又开又合,耳边安静下来。


    望着桌上那叠衣物,他下定决心似的抿了抿唇,然后转身,回了床边。


    掀开被子,睡了。


    直到月上树梢,安静院落外才再次响起脚步声。


    看见窗里一片黑,燕昭脚步一顿。


    睡了?


    好啊。


    于是她推门的动作比之前更重,几乎可以说是撞。


    寂静中一声巨响,她一眼就看见床上的人影瑟缩了下,被她的动静吓醒。


    她顿时觉得满意得不得了。


    但接着又觉得不爽。


    她都提前叫人送衣裳过来了,等于告诉他她今晚会来。


    居然没等她,自己一个人先睡了?


    简直大逆不道。


    她气得有些想笑,径直走过去拎起件寝衣,朝床上的人招了招手。


    “过来,”她说,“帮我更衣。”


    好半晌,床上的人才坐起身,又好半晌,才磨磨蹭蹭下床过来。


    见他不情不愿地往她跟前挪,燕昭也不着急,索性朝后靠坐在桌沿,静静看着他走近。


    停在面前两步,他不动了。掐着自己手指,一副为难模样。


    “怎么了?不可以吗?”


    燕昭伸手过去,扳住人后颈微微使力,一点点把他捞到自己面前,寝衣塞进他手里。


    “之前你做过一次的。刚来到淮南那回,我睡着了,你主动帮我脱的衣裳。忘了?”


    他咬着唇摇头,那块颈骨就抵着她掌心小幅度摆动。


    “……没忘就好。”


    燕昭莫名觉得喉咙发干,依依不舍地松开,“来吧。”


    等了很久,腰上才传来一点微弱触感。


    昏暗中,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攀上她衣带。


    不知是光线太暗看不清,还是太局促不安,好半晌,他才摸索到衣带的结。


    又好久,才解开。


    燕昭靠坐在桌沿,两手在身后撑着,低头看他动作。


    笨拙,磨蹭,但……手指真好看。


    玉雕的一样,纤细,皓白。


    视线再往上,他只穿着身单薄寝衣,柔滑布料在他身上垂坠,更显得他脆弱又可怜。


    再往上,燕昭看向他的脸。


    低着头,额前碎发滑落下来,遮住了眉眼,她看不清。


    但一定已经快哭了,她笃定地想,说不定脸也红透了,那种羞愤欲死的表情。


    但这一瞬间,她只看得见他嘴唇。


    小巧精致,像花瓣一样,被他自己咬着,咬得殷红。


    燕昭看着,心说不好。


    她想食言了。


    耳边有一瞬是安静的,接着聒噪的心跳声蜂拥而至。


    她自己的心跳声。


    燕昭一把推开了他的脸。


    不能任性,她对自己说。


    他还有更大的用处,一时纵情,诸事不利,不能任性,*不能任性。


    平息片刻,她慢慢睁开了眼。


    然后才发现,她弄巧成拙了。


    只想着把他那张脸推开,却没想到,这一下恰好把他后颈送到自己眼前。


    房间昏黑,他白得分明,那块她觊觎已久的脊骨倔强地支着,顶出一小块凸起。


    怎么回事,她恍惚地想。


    昨晚被她按着磋磨半晌,今天还来碍她的眼。


    再碰一下……可以的吧。


    或者……


    脑海又浮现不久前她的想法。


    这样倔的骨头,得叼在口中重重地咬,用牙尖一点一点地磨。


    本来就没多少的克制,现在就剩一线了。


    可就在这最后一线,面前的少年突然开口:“殿下,好了吗?”


    昏暗中,虞白紧张得呼吸都快停了。


    对他来说这是一场豪赌,他就连手指尖都在麻酥酥地打颤。


    他说,极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冷淡,“我想去睡觉了。”


    说完,没等燕昭回应,推开她的手就朝床边走。


    不过也只迈出了一步。


    下一秒,他手腕被人从黑暗中精准捉住,一把拽了回去。


    他踉跄地倒退着撞入滚烫的怀抱,一同落下的还有耳边,听起来忍耐到极致显得滞涩的声音。


    “想睡觉?”


    颈后有只手落下来,沿着脊骨一节节碾过,然后倏地卡紧。


    “不行。”


    【作者有话说】


    看到评论有小宝呼吁对其颗粒度。


    对此作者想说:没关系的!!


    就算颗粒度对不齐,[消音——]也能对得齐[星星眼]——


    掉落30个小包包~~[红心]


    27☆、甘入兽口1


    ◎她说,阿玉,可能会疼。◎


    醒来的时候,枕边又是空的。


    虞白埋在被子里蜷了很久,直到想起今日要做的事,才赶紧起身梳洗。


    昨天和那个扭伤了脚的孩童约好,今日复诊换药。


    他又换上那身褐布衣裳,抱着从太守府里找到的几样药膏出了门。


    妇人早就抱着孩子在僻静处等着,看见他,脸上露出些喜色。孩童年纪小恢复快,已经大有好转,虞白给人细细换了药,叮嘱过一番后,又迅速从角门回到太守府。


    全程兜帽拉得低低的,把整张脸都藏住。


    但心跳还是快得不行。


    有怕别人发现的紧张,有帮到别人的欢喜,但更多的,因为昨夜。


    身上布衣粗糙,衣料擦过他后颈,带起一阵阵细密又痒的痛。四下无人,他慢慢抬起手,手指探.进后领,碰了碰。


    指腹下,刺痛猝然加剧,火花一样星星点点烧遍他全身。


    昨夜,昨夜。


    没点灯的房间,意识和视觉一起溃败。


    感知里只剩腰上那只手,从身后锁着他,手臂收得很紧,像要把他绞碎在怀里。


    也没放过他的呼吸,另只手卡着他脖颈,指尖找到他喉咙压着,他就算想拒绝也发不出声。


    真正入.侵的,是她的气息。


    滚烫地扑在他后颈,落在那块前一晚刚被她磋磨过的脊骨,烧灼着。


    然后说,阿玉,可能会疼。


    虞白不怕疼的。


    可为了证实他那个猜想,他还是努力挣扎了下,接着又被她更紧地捞了回去。


    紧接着,一点温热落下。


    他心跳一滞。


    是她的唇。


    柔软,轻微,带着点微不可察的潮湿,吻在那块已经感觉发软的脊骨。


    像试探,像品尝,唯独不像疼。


    愣神的下一秒,颈后她再次靠近,重重咬了下来。


    刺痛猝然炸开,虞白剧烈地颤了下,被扼着的喉咙硬是惊叫出声。那只手接着追过来,不容抗拒地覆住他下半张脸,把一切真的和假的呜.咽都堵了回去。


    雀跃比疼痛更猛烈。


    他猜对了……他赌对了,是吗?


    捂着他的掌心滚烫,他用嘴唇尝出了同样的兴奋。


    但他还是挣扎着去推她的手。


    最后一次豪赌。


    “……疼了啊。”


    燕昭克制地放开了他。


    但也只放开了一瞬。


    说,疼的话,忍着。


    然后再次衔住了他。


    还清晰的念头不多,坚持到最后的只剩一个——


    他怎么给忘了。


    她少年时不就这样?


    喜欢强取豪夺。


    思绪翻涌,虞白半晌才回过神,发现他还站在太阳底下,顿时脸颊滚烫。


    幸好附近没人。


    他有些心虚地收回手,打算回住处待着,和往常一样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间。


    但或许是心情愉悦的缘故,走在小径上,他一反常态地抬起视线,打量起周围的景。也是这才发现,原来这座府邸这么精致,哪怕冬来萧条,也有清冷的美。


    于是他一边走一边看,看枝头残雪,看道旁冬青,看假山奇树,看阳光下的一切。


    直到小径一拐,映入眼帘一汪池塘。


    他脚步忽地顿住了。


    寒天霜地,水塘意外地没有结冰。日光下池水清澈,水底,晃晃悠悠游着几条小鱼。


    池边坐着假山,半融的积雪坠入水中,一尾红鱼以为是鱼食,摆着尾巴浮上来吃。


    虞白低着头静静看着,就连衣摆被雪水浸湿也毫无察觉。良久,他缓缓启唇,自言自语般开口:


    “……小鱼。”


    “小鱼。”


    “……啊?”


    夏日午后阳光耀眼,偏僻宫苑里,两个人倚着墙根躲太阳。


    “我说你啊,”小公主捧住他的脸,“像条小鱼。”


    “哪有……我不像鱼。”


    “怎么不像?白白的,软软的。就是像。”


    说完,像为了证明似的,在他脸颊又捏又揉,左亲一口,右亲一口。


    记忆中,他好久才找回声音。明明没着风寒也没上火,但嗓子莫名发软。


    “……你说的,那是鱼肉。鱼肉……都是用来吃的。”


    “我不管。我说像就是像。”小公主蛮横得很,“小、鱼,小鱼。小——”


    “……小鱼。”


    对着空气,他接上后半句。


    啪嗒一声,水面荡开波纹。小红鱼被吓了一跳,猛一摆尾,钻入水底。


    虞白抬手一试,才发现是他的眼泪。


    她会经过这方池塘吗,他安静地想。


    她早起去忙碌的时候、她披着一身风霜晚归的时候,看见过这尾小鱼吗。


    会像他一样,驻足停留吗?


    心底最深处,他真正想问的是……她真的忘了吗。


    脸颊上,泪痕被冷风吹得冰凉,他抬手拭去,很快又覆上新的滚烫。


    明明才过去短短几年,明明她连喜好都没变。


    明明那个夏天那么热烈,他现在都还能记起风吹过脸颊的温度,怎么再一回神,风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不久前才升起的雀跃一下偃旗息鼓,虞白慢慢走回住处,换回平日打扮,再次在窗边枯坐。


    低头时衣领擦过后颈,刺痛犹在,但唤起的只剩酸楚。


    难过得出神,甚至连天黑了都没觉察,就在昏黑的房间里静静坐着。


    燕昭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少年独坐在窗前,没睡下,没点灯,也没觉察到她来,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上,还是一袭单调的白。


    昏暗中他是唯一的浅色,可他太消瘦,坐在那里,看起来快要被黑夜吞噬了。


    燕昭本来想突然开口吓一吓他,可声音刚到嘴边,莫名卡了一下。


    他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哪里都不去,什么都不做,就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


    她不是说过可以出门的么,也没拘着他。


    而且,为什么不点灯?


    总不能是心疼那点烛火钱吧,她想,又用不着他掏。


    难不成是想故意敷衍,用冷待赶走她。


    脑中几个猜想跑过一遍,燕昭觉得这个最有可能。


    那可万万不能让他如愿。


    于是燕昭迈步过去,径直把人从椅子上拎起来,自己坐下,然后直接把他拽进怀里。


    至于他的惊呼声,不管。


    “灯都不点,也不起身迎接?”


    她捉住他脸颊掐了掐,“这是大不敬,知不知道?”


    他一怔,接着就挣扎着想起身。燕昭不知道他是因为抗拒还是害怕,但也一概不管。


    “回来,没让你走。”


    她沉下声音威胁,“不然也算大不敬。”


    他果真不敢再动了。


    就乖乖坐在她腿上,任她抱着。


    真是瘦,燕昭心想,一只手就能环住他的腰。


    也真是冷淡。


    每天脸上这么素,穿得也这么素。都到了要歇下的时候,还裹得这么严实,领口高得把半截脖颈都能盖住。


    刚腹诽完,她接着又想起了什么,皱起的眉一下松了,眼睛都微微弯起来。


    不对。他是不得已才遮掩住的。


    但也无所谓。


    她清楚地知道这层冷淡底下,是怎样的狼藉。


    燕昭指尖勾住他后领,轻轻拨开一寸。


    昏暗里,他白得分明,脊骨倔强地支出一块凸起。


    但她能看见的只有斑斑嫣红。


    齿.痕。


    她留下的。


    真迷人。


    她用指尖碰了碰,发现怀里身躯微颤,就又碰了碰。


    一边描绘,一边轻声问:“今天都做什么了?”


    “在府里逛了逛……”


    “还有呢?”


    “……没了。”


    虞白紧咬着唇,本来心里就有些乱,现在更是快要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什么。


    耳后,她含糊地“嗯”了声,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手上的描摹还在继续,不轻不重,莫名让他想到从前见过的花匠,也是这样耐心地把花揉.开。


    过了好一会,她才再次出声:“对了……你家,在淮南哪里?”


    他心口一紧,顿时清醒了不少。


    “……伯阳县。”之前准备好的说辞。


    耳边又静了好久。久到他感觉呼吸都开始发颤了,才听见她再次出声: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去见见家人吗?”


    话落,虞白微微怔住。


    这样的问题……她已经是第三次问了。


    上次还没隔多久,就在南下的路上。


    这么快……就又忘了吗。


    他想自我安慰是她太忙,可这样的谎话起不到半点效用。她连他整个人都抛诸脑后了,更何况是这种,随口问过的事。


    他闭了闭眼睛,压着声音里的颤抖,“我的家人都不在了,殿下。所以……不用麻烦了。”


    感觉到手臂间的身体有些僵硬,燕昭一阵疑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问过他好几次了。


    哪一次她都没往心里去。


    她难得地尴尬了下。原本她是见他每日无聊,想着不如让他回家看看,见见家人,总比自己待着强。


    结果倒是往人心口扎刀子了。


    她轻咳了声,觉得该说点别的什么弥补一下。于是想了想再次开口:


    “朋友总有吧?从前的玩伴什么的……”


    虞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甚至有一个瞬间在想,燕昭是不是故意问他这些,故意要他难过。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妄想。


    她根本没有那么在意他,恐怕这一问也只是随口。


    既然这样……


    “其实……有一个。”


    他蓦地生出股勇气,“很久以前,有过一个友人。”


    “从前,我们很要好。有人……不让,我们就偷偷碰面。”


    “有一天,说好要见的,但我没赴约……可能,她生我的气了吧。”


    虞白竭力压着声音里的颤抖,说,


    “因为她好像把我忘了。”


    黑暗中,他心跳混乱一片。


    她会记起一点吗,他忐忑地想,记忆的某个角落,她能想起还有一个被她遗忘的人吗。


    可耳边好静。


    静了很久。


    很久。


    虞白无声地咬住了唇。


    看吧。


    她果然没听。


    巨大的寒意笼罩下来,甚至就连圈在他身后的怀抱都抵挡不住了,他感觉从里到外哪里都冷。


    可现在难道不好吗,他打着不存在的冷战想,她不记得又怎样呢,他不也一样被她抱在怀里吗?


    他就是有点……难过。


    难过她连他说的话都懒得听。


    某种程度上,他想的没错。


    燕昭确实没在听。


    若论起来,她觉得还是要怪他今晚不点灯。


    入目一片昏黑,她想看清,就要靠得很近。靠得近了,她就想起那块倔强的骨头叼在齿间时的感受。


    想起了,她就……想。


    但他昨晚挣扎得有点大声。


    燕昭醒了醒神,想先一步捂住他的声音,然而,一抬手,一片潮湿。


    她动作就顿了一下。


    想把人转过来看看,可他不知哪来了股莫名的力量,较着劲不愿转身。


    比他这几日所有的抗拒都强烈。


    但最后还是没拗过她手劲。


    黑暗中,他脸颊上水.痕醒目,一双眼睛哭得透湿,笼着泪雾看着她,好像委屈得不行。


    燕昭怔住了。


    “……你哭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为了避免…,加了很多点点,如果影响观感宝们见谅。


    (但其实我感觉这样莫名就更…)——


    前两天在评论里看到一个宝说的


    一个手拿虐文剧本,一个强取豪夺剧本


    太绝妙了!!!


    非常、非常爱看每一条评论,爱你们!![垂耳兔头]——


    掉落30个小包包~[黄心]


    28☆、甘入兽口2


    ◎拒绝只会起到反作用。◎


    燕昭并没能从他这里问出什么。


    他挣扎着说了句疼,她就轻而易举信了。不仅没再追问,还捉着他磋磨了更久。


    直到后半夜。


    黑暗里,虞白久久睁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床帐。


    旁边枕上,燕昭早已睡着了,呼吸平稳沉缓,扑洒在他后颈,滚烫,生疼。


    下口很重。


    咬到出血还不算,还贴着红肿依依不舍地磨。


    掐着他的手也重。


    越挣扎她越无礼,他甚至怀疑腰上都已经留下了指痕。


    很痛,但他又喜欢这种痛。


    这样他的眼泪就有理有据,他就可以尽情哭他的委屈。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夜,虞白低下头,看着昏暗中朦胧的影子。


    腰上,那双手还箍着他不放,他轻轻挣扎一下,就立马收得更紧。睡梦中的人手劲毫不收敛,他刚停住的泪意一下又涌上眼眶。


    她明明一点都没变。


    但又变了好多。


    比如,从前她才不会讨厌他的眼泪,故意惹哭他是她最爱做的事。


    会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用指腹轻轻地擦,如果真欺负狠了,哄人的办法是扳过他的脸,一点点吻去那些泪痕。


    蛮不讲理的小公主经常惹他哭,但从来不会放他的眼泪自己淌。


    而现在……


    一抹潮湿滑过眼尾,虞白抬手擦掉,望着黑暗,安安静静。


    现在不是从前了-


    燕昭对于一觉睡到天明这件事已经习惯,现在她甚至会眯着眼睛赖一会床。


    手臂间,纤细的身体蜷缩着,一如往常背对着她,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


    他还睡着。


    一截后颈露在领口外,最先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块倔强到碍眼的骨,而是烙在其上的红肿,甚至有几处结了血痂。


    红痕斑驳,像印章叠印章,反复昭示这是谁的杰作。


    燕昭看着满意得不行,忍了片刻,还是伸出手碰了碰。


    是真的有些过分了,指尖刚一挨上,他本能地瑟缩,一下从她怀里逃了出去。


    她看着笑了笑,没拦他。


    也到时辰了,该去忙了。可刚要起身,视线突然顿了下。


    一滴泪。


    挂在他眼角,恰好被明朗的阳光照亮。


    也是这才发现他眼尾通红,清丽的眼睛微微发肿,睫毛都还湿漉漉的。


    ……哭了一整夜?


    她有这么过分吗。


    记忆闪回,燕昭这才想起昨晚,他似乎是抽泣着不停喊疼来着。但她好像忘了说,在她这里,拒绝只会起到反作用。


    她顽劣地弯了弯眼睛,半撑着身,打量起面前的人。


    他纤细又单薄,黑发散落在枕上,有些凌乱地纠缠着,有些碎碎地贴着他皮肤,衬得他更加苍白。


    仿佛连枕席都能轻易把他淹没。


    她就撑着头静静看着。


    门外有无数人等着她,繁琐诸事足够她从早忙到晚。


    昨夜书案上堆积的公文没看完,现在估计是小山连着小山。


    但她没动,就安静地、长久地看着。


    仿佛整个世界都离她而去,眼里只看得见面前睡着的这个人,和他眼尾那点泪光。


    其实他哭起来很好看。


    眼圈被泪水沁得绯红,黑瞳被水雾打湿,亮得惊人。看过来的时候眼神就湿漉漉的,可怜又柔软。


    被这样一双眼睛流着泪看着,她会有种矛盾的冲动。


    会忍不住想立即哄他开心,又想做得更过分些,让他哭得更凶。


    还好他现在睡着,还好残泪只剩半滴。


    燕昭深深看了一眼,然后起身下床。


    走出几步,又蓦地转回来,撑着床沿俯下了身。


    半晌,她还是伸出了手,轻轻拭掉了那滴泪。


    虞白沉沉睡着,对这一切懵然不知。


    醒来时枕边已是冰凉一片,他挪过去贴着,没找到半点余温。


    昨晚流了太多眼泪,他眼睛还肿着,阳光落进眼底,止不住地酸胀。


    于是他就闭上眼睛,蜷缩着贴在床铺冷却了的那一半,像在试图拥抱已经走远了的人。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他想。


    明明在燕昭怀里待了一整夜,可贪心滋长,一整夜像是一瞬间。


    一瞬间天亮了,一瞬间她走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数着时间等、等、等。


    他抱着冰冷的被子躺了一会,然后起身梳洗,换上那身粗布衣裳出门。抱着孩子的妇人在府外角落里等他,检查,换药,一如往常。


    他知道他做的事很少,几乎微不足道。他也知道外头有更多人缺医少药,眼下他就算再尽心,能帮到的也只有面前这一个人。


    可更多的,他不敢。


    哪怕是现在,躲在围墙下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兜帽将他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他也紧张得手心发凉。


    然而,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


    给孩子换过药后,虞白刚准备离开,突然被妇人喊住。


    “小哥,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虞白动作一顿,下意识把头埋得更低。


    “……怎么了?”


    妇人没觉察他异常,抬手往不远处指了指:“那边的棚屋里,我有几个乡亲,从城外逃难来的时候伤得厉害。小哥,你能不能帮帮忙,给他们看看?”


    “我……”虞白缓缓攥住了手指,“殿下不是设立了义诊摊子么?你们可以去……”


    “去了,怎么没去?可是人太多了,大夫又少,根本轮不到我们,”妇人叹了口气,“而且听守着的侍卫说,从外地调运的药材一直还没到,就算轮到我们,也没药可用啊。”


    她误会了虞白的沉默,从怀里翻找半晌,掏出钱袋递过去:“不是要你白帮忙,我这里有一点钱,乡亲那也有一些……”


    虞白摇了摇头,兜帽下,他紧紧咬着嘴唇。


    他不是为了这个而犹豫。


    他犹豫的是……


    他抬起头,看向妇人怀里的孩童。一双圆眼睛亮晶晶地和他对视,带着点好奇,澄澈无比。


    视线移动,他又看向妇人抱着孩子的手。


    这显然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承担养育孩童操持家庭的重担,被冷风吹得通红,冻伤狰狞可怖。


    这一双手撑着一个家,而在她指着的棚屋里,正有不知多少双手正在寒风里等待着,等待医药,等待治疗。


    他要去吗……


    虞白低头沉默着,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犹豫、忐忑、紧张,种种情绪在心中翻涌。


    就这一次,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这里不是京城,不会有人认出他。街上四处忙乱,没人会注意他。


    燕昭也会一直忙到晚上才回来。


    而且……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甚至可能都不会发现他不在。


    “那……”


    他下了巨大的决心,声音却比风还轻:“……带我去吧。”


    虞白把兜帽拉到最低,跟着人朝不远处的棚屋走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以为会在外奔忙到深夜的人,此时正走在回太守府的路上。


    “这是内城民宅修缮的规划,殿下过目……还有这个,这是城南的……”


    原太守被革职查办,淮南长史暂时代职。几日来,他忙得不可开交,就连走路都不得歇息,见缝插针给人汇报公务。


    “我看看,”燕昭接过来,“先前不是说城南的排水渠老化淤堵吗?怎么修建方案里没有提?”


    长史讪笑:“殿下,城南房屋老旧,被冰雪压垮得最多,重建已是大工程,若再翻新水渠,造价极大不说,也更费时间人力……”


    “不行。治标不治本,迟早还会再出问题。”


    燕昭合上卷宗握进手里,面色沉沉。


    长史的担忧不无道理。


    城中各处繁忙,本地大小官员连带随她南下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太守府里的下人都被她派了出去。若要按她的想法来,莫说财力物力,就连人手都不够。


    她皱眉沉思着,走过临时搭建的棚屋时,脚步突然一顿。


    视线慢慢转过去,若有所思。


    这里住着的,一半是房屋垮塌无家可归的百姓,一半是从城外逃难而来的灾民,十几人挤在一间,拥挤嘈杂。


    “我想到了,”燕昭朝旁边的长史出声,“走,书房议事。”


    她大步流星朝太守府走去,思绪却有短暂的飘忽。


    ……书房。


    提到书房,她不自觉就想起从前在京中公主府时,书房窗边那个静静陪坐的少年。


    不如把他叫来。


    反正他整日独自待在房中,也没别的事做。


    念头出现一瞬,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今日有外人在场,她不想把他给别人看。


    虞白根本不知道他在被发现的边缘走了一遭。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暗,他更衣洗漱,疲惫地倒在榻上。


    身体的劳累只是其一。缺少医药,他只能用他在太守府里找到的几样药物和一个针包,若不是自小就跟着父亲祖父外出义诊,多有历练,怕是真要束手无策。


    更多的,是贯彻始终的紧张。


    紧绷了一天的精神在踏进房门后骤然放松,疲倦如潮涌至,他连坐直身的力气都没了。


    伏在枕上,他看向自己的手。


    医者的手,当洁净、果断、稳。


    可眼前这双手,十指微微颤抖着,满手的冷汗。


    他害怕,甚至恐慌。


    这双手,刚才治病救人了。


    这是死罪。


    晚风灌进窗缝,桌上烛火剧烈一跳,满室颤抖。困意和影绰一起笼罩了他,他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低。


    不行,虞白浑浑噩噩想,不能睡。


    他要等燕昭回来……


    他喜欢看着她一把推开门,大步闯进来,那双琥珀似的眼睛微微眯起,像瞄准猎物一样锁定他。


    可困倦还是超出了他的掌控。


    不知第几次试图强打精神的时候,睡意彻底席卷。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安然好睡。


    而是漆黑阴冷的大牢。


    【作者有话说】


    呼呼要开始一点点揭秘啦!~


    掉落三十小包包~[红心]


    29☆、甘入兽口3


    ◎若有违背,斩立决。◎


    黑暗。


    仿若实质的黑暗。


    暗到哪怕只看一眼,阴森潮气和血腥就往人鼻孔里钻。


    漆黑里,一道白影浅得格格不入。


    衣裳素白,人也雪白,十岁出头的年纪,脚腕还没枷锁粗。


    少年抱着膝盖蜷缩着,躲在黑暗的最角落。暴雨漏进牢房,浸湿了他的衣摆,惊雷轰然一闪,他也跟着瑟缩。


    远处油灯勉强照亮他的脸,惶恐,困惑,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一动,镣铐哗啦一响,他出声问,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他试探着靠近牢房门,又被严厉地呵了回去,他小心翼翼说口渴,一桶污水兜头泼下来,身上的白彻底脏成灰色。


    昏暗里没有时间,没人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身上的透湿半干,他在墙角跪下,对着高处那扇狭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窗,一遍一遍,生涩地、虔诚地祈祷。


    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无事。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无事。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无事。


    于混沌中,虞白静静看着自己。


    无声地说,没用的。


    就算把头磕破,把声音求哑,也没有用的。


    六年前,他已经用一整夜的时间试过了。


    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少时父亲的教导,说医道求诸技,神佛不可依。


    是。


    不可依。


    打破黑暗的是由远而近的提灯,灯光火红,牢门推开时一声怪响,像哀鸣。


    狱卒后面跟着的人穿着官服,面容已经在记忆里模糊,虞白只记得他的声音,冰冷、严肃,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悲悯,


    “虞氏的孩子,对吧?”


    他摊开手中卷轴,一字一字地念。


    圣旨明黄,是这场噩梦的裁决,和往后噩梦的开端。


    他念,虞氏庸医误国,欺君罔上,罪无可恕。


    他念,为正典型,以儆效尤,朕决意处以极刑。其成年者一律斩首,余者罚为奴籍,入教坊司,永不得行医。


    最后一句,他念,若有违背,斩立决。


    角落里,形容狼狈的少年愣着,像没听懂。


    火光影绰,他脸色惨白。灯影颤栗,他也在抖,抖得镣铐哗啦作响,又吓得他惊惶更甚。


    虞白最清楚他为什么呆愣。


    记忆的最后还是在太医院,还是父亲提着药箱去给陛下请脉的背影。脑子里想的还是傍晚的约定,他正准备起身。


    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怎么突然,他和家人的名字,就写在圣旨上了。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前,才十岁出头的他更听不懂。


    甚至狱卒伸手去抓他的时候,他恍惚地问,你们带我去哪。


    他问,声音像破碎的纸,


    “那我父亲呢?还有祖父……”


    虞白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很想捂住他的嘴,让他别问了,或者堵住自己耳朵,一个字也不听。


    可他哪个都做不到。


    梦和记忆重叠,数不清的第无数次,大笑声在他耳边回响——


    “小子,你傻啊?”


    狱卒一把拎起他,“斩首你听不懂啊?都死啦,早就死透啦!……”


    眼前一切猝然扭曲,火光远去,周遭陷入更深更暗的黑。


    他从那晚就怕黑。可还没来得及惊恐,下一瞬,面前又骤然明亮,亮得衣裳都成了徒劳,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打量他,嬉笑着评判他,仿佛在看一块肉。


    尖笑、责骂、诅咒,惶恐涌至的瞬间他又沉入水底,寒意粘稠地钻进骨髓,拖着他下坠、下坠、下坠。


    坠落的尽头却是火海,火舌就要将他吞噬,他绝望地挣扎却无力,烈焰在焚身前消失,他又掉进下一重折磨。


    像那一晚,像每一晚。


    他想喊,想醒来,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失重感接二连三,他困在僵死的躯壳里,已经无法分辨这是梦还是真实。


    直到眼前浮现一抹亮色。


    一双眼睛。


    明朗的琥珀色,在黑暗里神光奕奕,半垂着看着他。


    虞白松了一口气,恐慌这才散去。


    是梦。


    从前他就常做这样的梦,梦见她突然出现,救他逃脱囹圄,他太熟悉了。


    心跳一下变得平缓。


    接着,他像过往每次梦里一样,伸手抱住面前的影子。


    往往,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抱着的人会消失,他会回到现实,继续他醒不来的噩梦。


    然而,今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脸颊一热,有只手覆了上来,卡住他下颌,用力很重。


    “这么主动?”


    声音落进耳中,虞白蓦地一怔。


    ……谁在说话。


    什么……主动?


    感知迟钝地苏醒,最先感觉到的是手臂间的温度,温热,真实,肌理有些紧绷。


    视野后一步清晰,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光线昏暗,琥珀色暗成深褐,微微眯着,瞄准猎物一般锁定了他。


    虞白猛然惊醒,这才发现他整个人贴在燕昭身上,手臂还紧紧缠绕着她脖颈。


    不是梦……不是梦。


    意识到的下一瞬,他感觉心脏都提了起来。


    上次主动的后果还历历在目,他立即想退开,然而刚一动,腰上的手就跟着收紧,把他锁了回去。


    “干什么?”


    她语气晦暗不明,像在轻笑又像愠怒,“醒了就想跑,你是抱错人了?”


    燕昭感觉有股火直往脑门烧,气不打一处来。


    在书房忙到深夜,和温吞拘谨的淮南长史就房屋重建事宜商讨到口干舌燥,又靠酽茶顶着精神批复京中发来的公文。


    忙到最后,她感觉眼睛都花了。


    结果,披着寒星过来,这家伙居然先她一步睡了。


    照常理,她应该毫不犹豫地把他折腾醒的。


    猛地撞开门把他吓醒,或者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冻醒,总之不能任他好睡。


    但今晚,鬼使神差地,她放轻了脚步,就连更衣的动静都不自觉收敛。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醒了。


    在她躺下的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迷离地、混沌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贴了上来。


    燕昭早就发现他很好抱。


    纤细里带着些柔软,整个人就像一块润泽的玉,哪怕卷着被子睡熟了,身上也是温温凉凉,不燥不闷正好。


    还有他身上弥久不散的那股气息,对于她来说几乎蛊人。


    但她亲自动手把人捞进怀里是一回事,他主动贴上来又是另一回事。


    那双手臂轻柔地缠上来的时候,睡意朦胧的眼睛半睁着看着她的时候,温凉轻微的呼吸靠近的时候。


    她明晰地感觉到了胸口升起的欲望。


    比猎杀时更难忍,比玩乐时还绵长,像火星落上干草,心底瞬间燎原。


    一直到这,她都心情很好。


    可他一醒来就要躲开,又是想干什么?


    大逆不道。


    是想到什么了,她在心底暗骂,还是把她当成谁了?


    脸色惨白得像纸,脊背都还在打颤,是因为发现是她,才怕成这样的吗。


    “嗯?”燕昭又重复了遍,“说啊。”


    “怎么回事?”


    虞白脑子里一团乱麻,大梦的混沌还没消散,现在更是空白一片,只能感觉到紧挨着的温度。


    贴得太近了……寝衣单薄,起不到半点隔离作用。


    体温烫得很直接。


    “我……”


    他不自觉吞咽了下,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做梦了。”


    “是吗。”


    “梦见了谁?”


    “梦见了……”


    清醒及时追上来,虞白猛地咬住。


    不能说。


    他不想、不想再回到那样的黑暗里了。


    可那清醒又只有半分,只够他紧抿着唇,再没余力去想更其他说辞。


    更何况,离得太近了,几乎呼吸交织。落在他唇角的气息滚烫,一下一下烧灼他的意识。


    脑袋都发晕了。


    但耳边落进一声“哦”,似乎是懂了。


    “梦见了你那个友人*,对吧?”


    燕昭猜的。接着,看见面前的人一愣,环在她脖颈上的手都跟着变得僵硬,就知道猜对了。


    下一秒,心里那股无名火更盛。


    昨晚他说的话,她也不是完全没听。


    只是后来才回过神,记起他微微发颤的声音,哽咽地说什么失约,忘记。


    想起的当时,她还动过一瞬的恻隐,还觉得阿玉真是可怜,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从前日子辛苦,如今也提心吊胆。


    但现在,她只觉得他可恶。


    “真没想到,阿玉,你还挺重感情。”


    “人家都把你忘了,你还心心念念想着,还把我认成她?”


    “没有,没有……我……”


    她声音太严厉,虞白几乎无法思考,条件反射就想否定。然而,不等他说完,掐在他脸颊的手一下收得更紧。


    燕昭扼住他后半句,一字一顿开口:“说谎。”


    她说,强迫他仰着脸,阿玉,我很生气。


    虞白心口一紧。


    她说生气,他脑子里就只剩这两个字。


    “对不起……”他磕磕绊绊出声,“殿下恕罪,我不是有意……”


    “要你道歉了吗?”


    “那……”


    他本就迟滞的思绪彻底停摆,脸颊被燕昭捏得变形,声音也像呜咽。


    “那……那我该怎么做……”


    近在咫尺的地方,燕昭弯了弯眼睛,像是终于等到满意的回答。


    “该怎么做?”


    她指腹在他脸颊缓缓摩挲,没急着下指令。


    看着他惊慌得快要落泪的表情,燕昭这才觉得那口气顺畅了些。


    真是大逆不道,她想。


    忤逆犯上,冒犯无礼,大不敬,就该直接拿了他的脑袋。


    不过,看在天太晚的份上,先放他一马吧。


    但也不能让他太好受。


    “……继续抱着。”


    她接上命令的后半句,“你不是把我认成别人才主动贴上来的吗?”


    “那就给我抱一晚上。”


    “好好认清楚了,你抱的到底是谁。”


    话落,面前的人缓缓睁大了眼睛。


    “真的吗?”


    (作话有虞白变猫无脑萌小剧场)


    【作者有话说】


    一觉醒来虞白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猫。


    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猫。


    小,白流浪猫。


    白猫处于流浪猫地位底层,到哪都会被它猫凶神恶煞,虞白猫喵嘤嘤嘤满街躲着跑,试图找到燕昭。


    终于在跋涉半座城,淋了三场雨,饿了五天肚子之后,找到了!


    燕昭:啧,猫。


    (拔腿就走)


    虞白猫惊恐,虞白猫追上去,试图倒地挽留。


    燕昭:怎么碰瓷。


    (灵巧闪)


    虞白猫无语,虞白猫蹭蹭。


    燕昭:……


    :生虱子了吧。


    :来人呐,传兽医。


    虞白猫:……喵嘤。


    大门口七进七出后,长公主府多了只小白猫。


    侍从大惊,侍从欣慰。


    很久没见殿下养过猫了!


    但很快燕昭遇见新的问题。


    :这猫怎么老蹭我?


    :哪都蹭。哪,都,蹭。


    长公主府召开育猫大会,然长公主曾不喜见猫,故众人无一懂得。一番探讨后有人灵机一动:是发.情了吧!


    燕昭:哦这样啊。


    :那绝育不就行了。


    :来人呐……


    虞白猫:!!


    于是当晚,燕昭正要抱猫就寝之时,只闻榻上砰地一声,小白猫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个人。


    一个,除了月光再无寸缕的,人。


    还有没来得及变回去的猫尾巴。


    久久对视之后,燕昭倾身靠近:


    蹭啊,怎么不蹭了?


    虞白试图解释,虞白哑口无言。


    ——尾巴、尾巴不能摸呜——


    第一次写这样的小剧场,感觉像自己给自己写同人,好微妙。


    但好爽!宝们如果喜欢请让我知道!


    还是掉落三十个小包包~~[撒花]


    30☆、掌中玉1


    ◎像在吻她的脉搏。◎


    燕昭才不管他什么真的假的。


    说一整夜,就是一整夜。


    甚至睡梦中有意识地睁开眼,检查他有没有照做。


    预料之外。


    没有偷偷逃开,没有委屈羞恼地掉泪,甚至没有辗转难眠。


    就乖乖地贴在她身前,手臂搂着她,睡得香沉安然。呼吸格外平稳绵长,眉眼也舒展着,像是沉溺在美梦。


    真要说起来,贴得有些过于近了,脸都快埋进她颈窝。


    看起来,很……


    ……依赖。


    依赖。


    燕昭在舌尖品着这个词,接着觉得好笑。


    外人不知情,她自己还能不清楚?对他,她恶劣又无礼,除非是他傻了才会依赖。


    昏暗里,她一个人醒着,脸上从意外到困惑到嘲讽,又慢慢锁紧了眉。


    不会是又把她当成那个友人了吧。


    于是她手上猛地收紧。


    “阿玉。”


    她掐着他腰上软肉重重一捏,问,阿玉,你抱着谁?


    无意识的呜咽一下撞进她耳朵,接着那双眼睛悠悠睁开,视线半晌才对焦。


    “殿下……”


    “……没认错啊。还行。”燕昭满意地点了下头,“睡吧。”


    他顺从地闭上眼睛。


    呼吸刚恢复平稳,又唔一声乱了。


    燕昭再次掐住他的腰,“你抱着谁?”


    “抱着……殿下。”


    “好。”


    又过片刻,再演一回。


    燕昭是不惧无眠的,她可以这样折腾一整夜。


    可她没料到的是他的反应。


    被她反复闹醒,一次又一次,居然没有半分不耐烦。


    不仅没有不耐烦,还一次比一次抱得更紧,不厌其烦回答她的质问。


    含着睡意的声音微哑,一遍遍重复,殿下,殿下,抱着殿下。


    她有些意外。


    更有些……


    古怪的感觉。


    说不上来。


    很……陌生。


    直到感觉唇角酸胀,燕昭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是她在笑。


    她腾出一只手,慢慢扳起近在咫尺那张脸。


    另一只被他的腰占了,就只能用视线触摸。


    眉,眼,鼻,唇。


    浓睡醺得唇色鲜艳,在她眼前无知无觉地舒展,让她想起她揉碎过的每一片花瓣。


    燕昭垂眼看着,再一次问:“阿玉。”


    “你抱着谁?”


    面前的人不知第几次醒来,含烟笼水地望着她。


    “……殿下。”


    燕昭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靠这么近了?都看不清了。


    感官退化得迅速,倏忽只剩半点嗅觉,温热气息落在唇角,是软的。


    ……什么软的。她意识突然清醒了一秒,人闻不到软,得用尝的。


    她又垂眼看过去。


    尝一口吧。


    突然,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念,眼前那双唇瓣动了动,吐出含糊的两个字:


    “……殿下。”


    燕昭一愣。


    接着感觉怒气直冲脑门。


    合着这句回答,已经成了梦话?


    梦话能有几分真。


    她立即想把人摇醒质问,可还没动,她的手先被拨开了。


    少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双臂环得更紧。


    下颌,鼻尖,呼吸,越来越软的温热在颈侧蹭着,直到整张脸都埋进她颈窝,这才舒了口气,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安心的巢。


    然后,声音闷闷地,再次唤了句殿下。


    燕昭正要用力的手莫名泄了劲。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都还没打上棉花,棉花就自己贴上来了。


    温热又紧密地贴在她颈侧,像在吻她的脉搏。


    良久,她轻“嗯”了声,“好。”


    “就这么睡吧。”


    血流躁动地涌遍全身,就连骨髓都感觉到了柔软。


    也算尝到了吧。


    那就再放他一马-


    灾区重建的难题解决得很顺利。


    劳力不足,就从滞留的灾民里招募,应召者不仅有柴粮报酬,来年亦可多免一成赋税。半上午就已全部招齐,民宅和水渠同步动工,月内便能完成。


    可燕昭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长史在一旁逐项汇报,她一边听着,一边朝远处看。


    看见劳工忙得热火朝天,手臂在空中交错,她就想到另一双手臂。


    纤细的,柔顺地环在她肩上。


    看见街口粥棚架起了锅,热水煮沸白烟袅袅,她就想起那双眼睛。


    在怀里近在咫尺,黑眸像笼着烟雾,迷离地半睁着望向她。


    天空有片云停留,在地上投下浅淡的影,燕昭就想到他眼下那圈淡青。


    被她反复叫醒不知多少次,折腾整夜,醒来时人都是懵的。


    说要他抱着一整晚,就真的一整晚没动弹。手臂僵得发麻,碰一下就瑟缩着喊疼。


    燕昭看着、回想着,突然毫无征兆地皱眉,发出一声不耐的“啧”。


    旁边长史吓得一哆嗦。


    “没你的事,接着说。”燕昭朝他摆摆手,然后继续边听边想。


    想——不对。


    那家伙不会还在勾引她吧。


    不然怎么直到现在,她还在不由自主地回想。


    紧接着她又觉得,应该不会。


    前几日她拒绝得很明确,但凡他有脑子就能听懂。


    想到这,她就又“啧”了声。


    好像,不该拒绝得那么明确。


    长史两股战战。


    尤其当他耳边落进一声轻咳,燕昭叫他把刚才的再说一遍时,他腿一软,险些就给跪下了。


    ……也没出什么岔子呀!


    长史不知道的是,稍后他还要讲第三遍。


    燕昭还是没听。


    她在想——正在做什么呢,那个被她拘着相拥整晚的人。


    在羞恼吗,会不会偷偷掉眼泪?


    平时碰他一下都那么抗拒,要是想起昨晚,他会不会打一桶热水哭着反复擦洗?


    说实话,她还挺想看的。


    总不能还在睡吧,都快到正午了。


    然而她哪个都没猜对。


    甚至,人都不在太守府里。


    街头一角,虞白一身粗布衣裳乔装,穿梭在灾民聚集的棚屋间,脚步轻轻。


    看见延病未治的,他能帮得上的,就走过去。


    一梦醒来,他反而不害怕了。


    先帝的判词说虞氏重罪,不得行医,但托那位徐大人的福,他现在已经和虞氏没有关系了。


    ‘虞白’早就死了,尸骨都该成灰了。


    他就是一个烟花之地出身的小倌,和前辈学了点皮毛,自发助人,无可非议。


    另一边,燕昭忙完外头的事,马不停蹄地回了书房。


    京中每隔几日便发来一批折子密信,她阅完批复后,再快马加鞭送回去。也正是因为她盯得紧密,小半月来,朝中尚算平稳,无人妄动。


    燕昭在书桌后坐下,还没提笔,就先看向跟进来的书云。


    “去找个人,把阿玉叫来。”


    许久没让他书房随侍了,不知他还坐不坐得住。


    她得检查检查。


    书云应声出去,片刻后回来,开始整理桌上的各类文书。


    奏折一堆,密报一堆,另有一封信件她没敢拆开,扫过一眼便双手递到燕昭跟前。


    “殿下……陛下也来了信。”


    燕昭刚展开一封内廷密报,眼前读到的称谓同时也在耳边响起,视线不自觉就滞了下。


    一抬眸,看清书云手里捧着的,又忍不住想笑。


    绫锦裱糊,黄绸装饰。


    一封简信而已,搞这么大阵仗,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


    她接过,却不急着拆开,先读了内廷传来的密信,再比着燕祯的来信一一对照。发现没什么出入,眉宇这才松开。


    南巡的这段时日,燕祯每日如旧,一切平常。


    平心而论,她这个弟弟很听话乖觉。要他做的、要他听的他都顺从,最多也只是抱怨几句。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般上心地教导扶持。


    密信递到烛台上烧了,燕昭闲靠在椅背,这才认真读起幼帝的信。


    不过半月,字迹就有不小进步,一笔一划端端正正。


    只不过字里行间还是透着稚气,她几乎能透过笔墨听到他的哭闹。


    整张纸全是控诉,说师傅讲学太枯燥,说宫里内侍规矩太严,还说她留在京中的副手竟敢以她的名义管束他,简直大逆不道。


    末了,他若无其事地问了句,年节已近,姐姐何时回京。


    燕昭合上信,叹了口气。


    “快到年下了。”


    书云在一旁整理卷宗,闻言略一思索:“是了,今日腊月二十,再过十日就是除夕了。殿下……要赶在那之前回京吗?”


    燕昭没急着答,垂眸沉思。


    要赶在年前回去吗。


    这边还有不少事务未尽,现在离开,赈灾事业半途而废。


    但……


    若不回去的话,阿祯就要自己一个人过年了。


    年节大小琐事那么多,虽然都有礼官操持,但也不知他一个人能不能撑得住。


    他还那么小。


    燕昭沉默半晌,重又坐直,翻开新的一本折子。


    犹疑不定的事推后再议,她一贯的风格。


    然而,刚看过两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阿玉呢?”


    已经过去很久了。


    太守府没有那么大,他的住处离书房也不远。这么长时间,走个来回都绰绰有余了。


    燕昭慢慢眯起点眼睛。


    是下人怠慢了……还是他溜出去了?


    虽然说过允许他自由出入,但外头人多又嘈杂,她倒真有点好奇他会去哪。


    她搁下笔正要叫人,书房门就从外面敲响。


    “殿下,玉公子到了。”


    侍女轻手轻脚推开门,后面跟着道浅色人影,低着头,鹌鹑似的。


    燕昭疑虑打消,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书云自觉退了出去,书房门开了又合,安静下来。


    脚步声轻轻,少年低着头,声音也闷闷的:“没做什么……就在太守府里逛了逛。”


    “险些迷了路,所以……才来晚了。”


    燕昭“哦”了声,没再追问,拾起笔继续看奏折。


    “过来,磨墨。”


    虞白心里慌得不行。


    空气,好静。


    燕昭要他过去。


    他一步步挪近,手脚冰凉。


    刚从外头回来就听见有人找他,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就被带了过来。


    应该……没人发现他出去的事吧。


    虽然刚刚还想着那又何妨,但真到这一步,才发现他完全做不到不心慌。


    尤其面对燕昭。


    恐怕她只问一句,他就要绷不住全招了。


    燕昭眼睛看着奏折,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耳中全是旁边毫无章法的研磨声,乱七八糟,一下一下扰她心神。


    她终于忍不住抬头,可刚一看清,视线就顿住了。


    握着墨锭的手指纤细修长,皓白被墨黑衬着,漂亮得触目惊心。


    但她看的不是这个。


    打圈研磨的手颤栗着,轻一下,重一下。砚池里浓墨满溢,被他的动作搅得四处飞溅,桌上,手上,他身上。


    偏偏他又穿了一身白。


    看着他身上手上的狼藉,她分神一瞬回想。


    从前,她觉得他穿浅色像什么来着……哦,对。


    像一块画布,素白无瑕,甚至多看一眼都像亵渎。


    现在好了。


    他已经先把自己弄脏了。


    “阿玉,”她突兀地开口,笑意带着点顽劣,“你看看你自己。”


    虞白一愣,视线这才对焦。


    看清自己弄出的狼藉,他“啊”了声,整个人一下紧绷,“殿下恕罪……我、我这就去找人清理……”


    “不行,”燕昭笑眯眯打断他,哄骗的话张口就来,“这可是歙州墨,一枚价值千金,清理掉岂不太浪费?”


    “那……”


    虞白他本来就心虚,现在更是大脑一片空,就握着半截墨锭僵在那里,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那我应该……怎么做……”


    “过来。”


    燕昭放下手中笔,朝椅背上一靠,朝他伸出手。


    虞白感觉他肢体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甚至记不清是他主动靠进燕昭怀里,还是被她粗暴地拉过去抱在腿上。


    距离一下拉得极近,她近在咫尺的眼睛笑着,笑意清浅,他越看越觉得她已经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但还若无其事地看他说谎,她之前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他是不是应该主动坦白……这样,她应该能少生些气。


    就要开口的下一秒,他看见燕昭伸出了手,指尖在桌上那滩墨汁里蘸了蘸。


    “来,”她说,“脸抬起来。”


    【作者有话说】


    每一组标题都是一段剧情的总结[菜狗]


    据说更新后的app可以看到评论的作者回复了!宝们试试[星星眼]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和大家在评论聊天!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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