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绿茶捞子毕业礼


    第二周, 时雪青去bookstore取走了定好的绶带。第三周,时雪青结束了所有课程。


    第四周,属于时雪青的毕业典礼, 终于要到了。


    毕业典礼在周六举行。周三, 时雪青就接到邢钧的电话:“我今晚到M城。”


    “不是说,要周五才过来么?”


    “周四周五没什么重要的事, 向公司请了假。”


    时雪青看着自己空了许多的公寓。大多数的衣服都被放进了易于运输的纸箱里。不方便带走的部分家具,已经被他送进了当地的储藏仓库。他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又松开:“我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可能需要住酒店。”


    “住酒店也行, 好久没住了。”


    时雪青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的头发。在结束电话前,他说:“你把航班时间发给我, 我来接机。”


    “哟i,这么热情啊?”邢钧说,“行,我把截图发给你。”


    热情不热情的, 也是最后一次了。


    时雪青对着镜子收拾自己的外貌。白皮肤,中长发, 柳叶眼,耳垂上有精致的钻石耳钉,这副样貌好像和三年前一样,从来没变过。他从浴室里出去,恰好同学发来消息:“图上的这几个东西,有人要么?”


    “还在,你能下周来拿的话,我把吹风机送你,戴森的。”


    “哇, 吹风机直接送?你之后是不留美了么,要回国?”


    不是要回国。时雪青说:“毕业后去实习两个月,然后,去欧洲。”


    “欧洲?恭喜啊,那边买奢侈品可便宜了。”


    L大的offer静静躺在邮箱里。追逐梦想的机会,一生只有这一次。时雪青也对那个同学说:“祝你明年升学顺利。”


    从公寓里出来,过去熟悉的街道再过不久,也会成为过去。时雪青心里有点惆怅的感慨。他没直接去车库取车,而是烧烤区旁站了一会儿。M城的春天生机勃勃,大鹅在路上惬意地走,完全没有离别该有的萧索气息。


    或许,这才是毕业季被设置在暮春的原因吧。让人觉得一切都有个新的开始。时雪青和搭话的同学聊了两次,又回答了一次毕业后去哪里。而后,他看见远远踌躇着的眼镜哥,转身进了车库。


    这些日子,眼镜哥曾经试图向他道歉过。时雪青对此的态度一直是不回应、不接受。


    马上就要毕业,任何事情,也不需要再有发展的可能了。


    时雪青提前一个小时到达机场。他坐在出口的长椅上,一直在想自己的心事。直到远远看见邢钧出来,他才站起身。


    “今天这么漂亮?钻石耳钉都戴上了。”邢钧伸手弹了弹他的耳垂。


    时雪青低头笑:“你好不容易来M城最后一次,当然要打扮得漂亮一点。”


    他声音软,邢钧心情也好。两个人好久没见面,今年都太忙,也没怎么上床。时雪青跟着邢钧去酒店,发现又是邢钧以前爱住的那一间。


    还是落地窗,浴缸,对着大湖的窗景。到晚上湖上升起雾,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他听见邢钧在身后说:“今晚怎么住?”


    时雪青回头,他撩了撩头发,又对邢钧笑:“这几天,我都住这里吧。”


    邢钧明显有点惊喜。可他压抑着没说话。到头来,时雪青先去浴室里洗澡。洗着洗着,他听见邢钧在外面敲门。


    “一起洗么?节省时间。”


    “一起吧。”


    他们站着在淋浴间里来了一次。时雪青被邢钧掐着腰也站不住,两只手在玻璃上支撑身体,不断地抓挠。


    时雪青喘不过气来,全身血液都在脑袋里沸腾。玻璃邦邦作响,邢钧问他:“怎么这么激动?”


    “嗯……”


    “怎么样,我退步没有?”


    时雪青低头去咬邢钧捂着他的嘴的手指,从喘气的间隙里吐出几句话:“没有……”


    尾音颤颤的,真可爱。


    邢钧用力地捏了时雪青两把,直到时雪青又叫了一声。他把时雪青抱着搬出浴室,到了床上,想把时雪青翻到正面,看看时雪青的脸。


    时雪青却主动趴了下来,只用漂亮的蝴蝶骨对着他。


    “别翻我,就这样吧。”时雪青断断续续地说。


    时雪青雪白的皮肤变得粉红,就连腰窝里也盛着晶莹的汗水。邢钧捏了一把时雪青的后颈,说:“想看看你的脸。”


    时雪青把手臂垫在脸下,继续坚持:“后面来舒服。”


    时雪青好难得有这样的需求。邢钧记得时雪青以前不喜欢从后面来,他觉得从后面来不好控制节奏,肚子不舒服。时雪青更喜欢面对面抱着,被弄疼了还能咬邢钧的肩膀。


    但天大地大,毕业生最大。邢钧说:“行。就听你的。”


    说着,他拍了拍时雪青的脑袋。


    好久没弄,时雪青脑袋都陷在与床头之间做缓冲的枕头里了。邢钧能感觉到时雪青今天特别烫,嘴巴里发出的声音却很压抑,活像是不好意思了,又回到了刚开始关系时的状态。


    时雪青像是被欺负的小羊,羊毛都被坏人弄得乱七八糟的。邢钧打算抱时雪青去浴缸里洗个澡。


    没想到时雪青先捉住他的手臂:“邢哥,继续吧。”


    “嗯?”


    “我还想要……”


    酒店坚固的大床大概也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接近寿终正寝的时候。时雪青埋在枕头里,觉得天地变成了风暴,让他分不清自己今天在哪年哪日。直到邢钧把他翻了过来。


    “呃!”


    邢钧的脸一下子推近到他的面前,时雪青挣扎着要转头,又被他掐住下巴。就在这纠缠之间,他听见邢钧说:“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


    “怎么了,弄痛你了?”


    一时间好似昨日重现,邢钧的面容在视野里,模糊成过去的模样。


    “不痛……不痛的。”时雪青含着眼泪,带着哭腔,“邢哥……你继续……邢哥……”


    “对我……再坏一点……”


    时雪青主动得有点过头了。邢钧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时雪青下一刻把嘴唇送了上来。他伸出舌头,小猫舔水般,去舔吻邢钧的唇缝。


    “呜……呜呜……”


    也许是哭声,被按在了唇齿交缠之间。邢钧也不再忍耐了。时雪青绷着身体,好像接受良好。


    隔着皮肤,他听见时雪青剧烈的心跳声。片刻后,时雪青如感慨一般地,虚弱地说:“要是明天永远不会来,就好了。”


    “你周四周五有事吗?”


    时雪青摇摇头。他已经没什么力气,此刻却又伸手,往邢钧身上蹭。


    “没有事,可以一直陪你。”时雪青说。


    或许,这种行为也可以被称之为毕业炮吧。邢钧本来也不是爱禁欲的性格,之前半年由于关系尴尬,每次也进行得很克制。这次,他也算是全部发泄了出来,彻底玩爽了。


    等到星期五下午,邢钧又把时雪青抱去洗澡。他坐在浴缸里,让时雪青窝在自己身上。时雪青有点睁不开眼,他被邢钧搓着头发,有点有气无力地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的浴缸里玩么。”


    “给你戴脚链那次?”


    “不是,是搬了新公寓,我们本来在岛台上做,你非要我来酒店的那次。”时雪青闭着眼,喃喃道,“其实那个时候,我有点恨你。”


    “……”邢钧搓他头发的手停了停,他听着时雪青继续说:“可是我又有什么立场这么说呢。做工作嘛,总会有点委屈的。更何况,钱还这么多。你没有爱野战的癖好就很不错了,我肯定受不了在草地上做,草里一定有小虫子。”


    “……以后不会了。”邢钧只吐出这句话,“你相信我。”


    “如果我给你做秘书,你会让我白天去你的办公室,在你的办公桌上做吗?那里会有监控么?”


    “……不会。你已经拿到所有offer了吧,打算去哪里读研?”


    时雪青用头蹭了蹭邢钧,过去,他从来没告诉邢钧,自己最终选择了哪所学校。邢钧看着他的侧脸,下定决心道:“时雪青,我要和你认真说清楚。”


    “嗯。”


    “从今以后,我想和你发展的,不是包养关系,而是正常的恋爱关系。你想在哪里做,就在哪里做。你不想和我做,也可以直接说。”邢钧认真地承诺,“不仅是恋爱,还有以后结婚,对我说不,都是你的权力。”


    “……”时雪青把头埋在邢钧的手臂里,他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多么熟悉,多么紧密,“不说了,明天一早毕业典礼呢。”


    “嗯,不说了。明天我送你过去。是不是有同学说你闲话了?到时候,你就说,我是你的男朋友。”


    水温降低。他把时雪青从浴缸里抱出来,用毛巾擦干净放回床上。时雪青一个人在床上时,是一种蜷缩的姿态。邢钧看着他,不记得以前时雪青是不是也经常是这种睡觉的姿态。


    他只记得在纽约时,时雪青睡觉的姿势四仰八叉的。他总是半夜被时雪青一巴掌打醒,恼火转头,看见时雪青在安全感十足地呼呼大睡。


    他打算去自己擦下头发,身后又传来时雪青的声音:“邢钧……我最近老是做梦。”


    “什么梦?”


    “一个是梦见,我毕业了,去夏威夷玩,在那家酒店的餐厅里遇见了你。你说这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然后,你开始追我,我们很快就在一起了。”时雪青说,“还有一个,是梦见我还在公寓的电梯里,去邢薇的端午派对,我对你一见钟情。”


    邢钧怔了怔。他听见时雪青说:“都说梦是潜意识的反应,你说,我会不会其实很喜欢你啊?说不定,我还有点爱你。如果能像梦里那样开始的话,我们一定会在一起很久。和现在这样,不一样。”


    邢钧把毛巾放下了。他坐到床边,握住时雪青的手:“梦都是假的,我们能拥有的,只有现在。”


    “……嗯。”


    “我们以后,也可以好好生活……你马上就知道了。”邢钧说着说着,又抿住了唇。


    他最终说:“时雪青,那你在现实里,有没有一点,爱我?”


    明明一切安排,都在明日。可他骤然间打破计划,有点不甘心,还有点急切,


    想要今天,就得到一个回答。


    “……谁知道呢?”时雪青轻声说,“谁知道呢。”


    第二天一早,邢钧看着时雪青把毕业服穿上。黑袍之上,蓝色绶带上“C&J”的字样非常显眼。他给时雪青整理了一下帽子,又用梳子,给时雪青梳头。


    时雪青的头发很柔顺。邢钧不知道,那些说是丝质毛的猫是不是也就是这种触感。他摸着时雪青的头发,心想自己总算是把这只流浪的小猫,养到了毕业。


    举行毕业典礼的体育馆外很早就封路了。邢钧对时雪青说:“我去停车。你自己去那边集合吧。”


    “嗯。外人本来也进不去。”时雪青说,“毕业典礼见。”


    “毕业典礼见。”


    时雪青好像看见邢钧对自己笑了笑。那笑里隐约间,带了点未曾宣之于口的得意。他脑袋乱糟糟的,只往集合地走,一路上还遇见了几个认识的同学。


    他没和那些同学说太多话,脑袋里,全是自己的事。


    爱邢钧吗?


    有没有一点,爱过邢钧呢?


    有专门的摄影师拍摄毕业照。时雪青在毕业的人群里看见了Nello和Willian。两个人欢呼着拉着时雪青一块去拍。时雪青拍完,却看见两个人表情古怪。


    Nello说:“你看起来好不开心。”


    很不开心是吗。时雪青揉了揉自己的脸。Willian很快安慰:“没事,大不了以后穿着毕业服,再拍一张。”


    来时雪青的毕业典礼的,还有很多人。艾弗先生,虞珩,Ava,吕艺萌和邢薇她们,都说了要来。时雪青甚至在场地里还看见了巴黎世家哥。巴黎世家哥依旧是一身巴黎世家,今天还戴了副遮住眼睛的墨镜,天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


    时雪青对他们那边挥挥手,他们便对时雪青举起手来欢呼。


    邢钧不在这群人之中。


    其实也是。他和邢钧还没有公开关系,一个同学的哥哥,跑来他的毕业典礼做什么。


    时雪青又想到了那个“爱不爱”的问题。爱不爱呢,到底爱不爱呢。


    大概,是不算爱的吧。否则,怎么连毕业典礼,也没有来参加的理由。时雪青正恍恍惚惚地晃着神,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马上到你了。”


    马上,是上台从校长手里领取学位证书的环节。台下有搭设好的摄影机跟拍,每一段视频,都会被标上学生的名字,放在学校的官方网站上。尽管除了学生本人,也没有谁会去看。


    四年的学习和几十万的学费,就汇聚成这短短的四十五秒。时雪青看见前一个人上台。女孩跑上去,对着镜头摆了个舞蹈姿势,然后才从校长手中领过学位证书。很多人都会趁这个时间整活,最后纪念一下自己的学生时代,也获得一阵善意的哄笑。


    即使,只有四十五秒。


    终于要轮到时雪青上台了。他向着等候区走,走得很慢,眼睛看向观众席。观众席上有许多人,白人,拉丁人,黑人,亚裔,他不认识的不熟悉的许多人。每一个人都是他即将前往的花花世界的一部分,每一个人都和他没有关系。


    只是目光,在滑过某一寸时,骤然间顿住。


    “他怎么停住了?”有人说。


    “去催催他。”


    在热闹的音乐声中,被冰封的时雪青终于动了。他犹如被解冻一般地,慢慢地上台。


    摄像头,欢呼声,鼓点声,鲜花的香气。他如同每一个毕业生一样,走向身着长袍的校长。白头发的老头对他微笑,把厚厚的毕业证书递给了他。


    “Congratulations。”校长说。


    Congratulations.


    时雪青却流下了眼泪。


    远远的看台之上,举着雪青和雪蓝色灯牌的,最显眼的位置。他看见时雪蓝在灯牌下,笑里带泪。


    在她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人。他没有和时雪青的同学们在一起,也没有和他的妹妹在一起。


    是邢钧。


    邢钧举着灯牌的另一端,对他微笑。


    掌声,彩带,还有口哨。台下永不停止的摄像机,记录下了这忠诚的45秒。他们都在等着时雪青完成他这段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性仪式。他们都在等着时雪青从台上下去。


    时雪青就在这一刻,无法自制地大哭起来。五月的太阳明晃晃地,将他眼前的一切都照成一片空白。证书的边缘太尖锐,握在手里,好像下一刻就能划破他的掌心。


    于是鲜血会滴出,过去与现在会交融。


    于是一个问题有了答案。


    没错,或许他真的爱过邢钧,也或许,就在现在,他才第一次地,爱上了这个举着灯牌的男人。


    哪怕,只有这45秒。


    第122章 绿茶捞子旧金山


    “雪蓝好不容易来美国一趟。这周, 你带她到处逛逛。”邢钧说。


    体育场上人来人往。时雪青摸了摸时雪蓝柔软的头发:“你怎么过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和邢哥说,想给你一个惊喜。”时雪蓝说, “我在学校请了一周的假。今天刚飞到美国。”


    在这对兄妹说话的时候, 邢钧已经自觉地退到了一边。时雪青问时雪蓝:“你想在哪里逛逛?”


    “唔,M大, 黄石公园,旧金山……我回国的飞机是从旧金山起飞。纽约会不会太远了?”


    “没关系。下次来, 我们一起去纽约。”


    时雪青决定了一个从M大,到黄石公园, 到旧金山的行程,也算是顺路。他叫住正准备离开的邢钧:“邢钧。”


    忽然被连名带姓一叫, 邢钧停下脚步。他听见时雪青说:“邢钧,谢谢你。”


    还怪郑重的。时雪蓝这时说:“哥,咱们俩拍张合照吧?”


    她把手机给邢钧。时雪青穿着学士服的兄妹合照就这样存在了相册里。邢钧拍完照片,又准备走, 时雪蓝又道:“邢钧哥哥,你不和我哥一起拍一张吗。”


    “……”


    邢钧不喜欢拍照。这点时雪青是知道的。但邢钧这次说:“拍一张吧。”


    “……好。”


    邢钧就这样走到了自己身边。时雪青手心出汗。他看着时雪蓝为他们取景, 嘴里说着“不要那么紧张,都笑一下”。


    手腕忽然被抓了一下。他转头,看见邢钧说:“对我笑一下吧。”


    时雪青有点仓促地笑了。


    这个仓促的笑容被永久定格在了这张照片上。时雪蓝越看越觉得满意。她把照片传给了邢钧,时雪青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时雪蓝想在学校的餐厅里吃晚饭。时雪青带她过去,不免离开了邢钧的视野。邢钧一个人在体育场上站着,决定先回酒店去休息。


    肩膀却被拍了一下。


    他一回头,看见邢薇正复杂地看着他。邢薇说:“哥,你怎么跑过来了。刚刚艺萌说看见你了, 我都不敢认。”


    “过来参加毕业典礼。”


    “来这里除了参加毕业典礼,还能干什么……我是说,你找的那个男朋友,该不会……”


    邢薇看着时雪青离开的方向,觉得地球在震动。邢钧却毫不避讳地点头:“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


    “这周末,我要向他求婚。你可别说漏嘴了。”


    “……”


    不提邢薇这边是如何天塌地陷,时雪青在食堂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了一双筷子。


    美国食堂也没什么好吃的东西。他坐在时雪蓝对面,看着她盘子里的汉堡,心里总想问问,在邢钧嘴里,他们是什么关系。


    但最终,直到汉堡吃完,他也没问出口。


    ……


    M大没什么好逛的,时雪蓝却很喜欢。大概也是因为这里是她哥哥生活过的地方。只是时雪青有心想要向她隐瞒自己的经济状况,有些时刻,就变得有些艰难。


    譬如他公寓里的许多东西,就明显不是一个正当赚钱的留学生该有的东西。好在邢钧送佛送到西,给时雪蓝订了酒店。时雪青才得以没让时雪蓝看见自己的鸟笼床。


    出发去黄石公园那天,时雪青才松了口气。他带时雪蓝去看火山,看全池,看白色台阶和old faithful的喷发。5月的黄石公园还很冷,湖面都结冰了,开车回小屋时,还下起了冰雹。


    时雪青其实是有点害怕的。毕竟美国国家公园都是些鸟不拉屎的地方,信号都没有。从公园里开出来后,他问时雪蓝:“刚刚害怕吗。”


    “有哥哥在,就不害怕。”时雪蓝摇头。


    转眼间,就是最后两天了。他们俩刚在SFO落地,外面就有邢钧来接。


    邢钧住在湾区,终于有了作为东道主加入这场旅行的理由。他站在机场里,笑得特别礼貌:“这几天带你们到处逛逛。雪蓝,你想逛哪里?”


    “唔……斯坦福和伯克利吧!”


    “有志气啊。等你高中毕业了,你也努力来斯坦福读书,好不好?”


    ……又开始劝学了。时雪青连忙对时雪蓝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申请这些东西都是玄学,你好好成长就行了。”


    时雪蓝点点头。她去盥洗室,邢钧忽然在旁边说了一句:“你看我们像不像严父慈母?”


    “……”时雪青抓着箱子的手紧了紧,“别说这种玩笑话……”


    邢钧笑而不语,眉梢眼角,居然带着点志在必得的志得意满。


    两所学校隔着一个多小时车程。时雪青花了一天带着时雪蓝逛了逛。第二天下午的飞机,早上他只来得及带时雪蓝远远地看了看金门大桥,又去旧金山市政厅走了一趟。


    市政厅里恰好有人在举行婚礼。时雪蓝看了一眼,说:“在这里举行婚礼,好漂亮啊。”


    邢钧也问时雪青:“你喜欢这里吗?”


    “……”


    时雪青一直沉默。直到下午三点,他把时雪蓝送上飞机。眼见着来了美国一个星期的小鸟,又随着飞机飞回了中国。他转身对邢钧说:“邢钧,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邢钧隐约觉得气氛不太对劲,可他还是说:“正好,我知道旧金山城里有家不错的咖啡馆,我们过去谈谈。”


    “嗯,好。”


    旧金山是一座波澜起伏的城市,在许多年前,它曾是淘金者的圣地。如今除去那些吸大麻的流浪汉,也算风景优美。时雪青在邢钧说的那家咖啡馆里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里的视野确实很不错。远远地,顺着一条路看过去,可以看见蓝色的海湾,还有红色的金门大桥。


    他点了一杯咖啡,原本想用自己的卡来付,但邢钧先抢先一步刷了。时雪青也不再纠结在这种小事上,他要谈的事情,比这更重要。


    盯着咖啡波澜不惊的液面,时雪青说:“其实……这件事,我想说很久了。”


    “我也有件事想说很久了。你要不要先听我说?”


    “先听我说吧。”时雪青很固执,“我拿到L大的offer了。在英国伦敦。”


    “……”


    邢钧喝了一口咖啡。时雪青能看出他手腕的不平静。片刻后,邢钧说:“R大和N大的,你拿到了吗?”


    “你说的是在东海岸的那两所吗?拿到了。但我觉得,L大更适合我,也更有国际声誉。我的最终选择,是L大。”


    邢钧把杯子放下了。他说:“L大也不错。从旧金山飞到伦敦,也不远,十几个小时。”


    “11个小时,也不算近了,几乎要跨越小半个地球。”时雪青说,“邢钧,我一直想和你说……”


    “在说着个话之前,你要不要先看看这些文件?我一直放在手机里。”邢钧突然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看看吧。”


    他把手机递给时雪青,看见时雪青没动,又说:“你看看吧。”


    上一句,是激动,这一句,是祈求。


    时雪青把手机接过去了。手机上一页一页,都是邢钧给时雪青准备的结婚合同。公司,股权,财产划分……时雪青看不懂很多东西,但他看见邢钧给自己送了几套房子,还有很多很多钱。


    “你上次和我说,你不知道未来四十年,我们该是什么关系。一个55岁的老头包养一个50岁的老头很可笑。在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邢钧说,“我一直很恐惧长期的亲密关系,也很恐惧婚姻。这些东西,从来没有给我带来过幸福。但为了你,我愿意克服这些障碍。”


    “……”


    “我猜,除了钱之外,你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吧?和你在一起这两年,我看见你为我哭了好多次。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为了我哭了。”邢钧说,“这份结婚协议,是诚挚的、真诚的。从今天起,过去两年,我们都只是在谈恋爱。在恋爱过程中,一方给另一方赠送财产,再正常不过。有了这份婚姻关系,我们的未来,也可以长长久久。”


    “……”


    “你想去L大读研,想去纽约工作,都可以。我们是一对爱人了,做事就该有商有量。其实旧金山也有很多文艺演出,有许多你会感兴趣的公司。我已经查过了,等你毕业后,我可以把你推荐给他们。”


    “……”


    “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些合同吗。如果你没办法作出决定,可以之后,再告诉我答案……”


    但是,千万别现在就拒绝我。


    时雪青低头看着那些合同。白纸黑字,数目整齐。他看着那些数字和产业,想或许这些东西,就是邢钧能拿出来的,最大的真心了吧?


    他甚至在这里面看见了一套曼哈顿的高级公寓。邢钧就连他在纽约工作的住所,都给他买好了。


    庞大的心意,就这样放在小小的手机里。他把手机的屏幕关上,将它慢慢地推向邢钧。邢钧看着他,眼神从期待,变得不解。


    也许不解之后,会是失望。


    “我知道……你很爱我。或许,你爱我,胜过你爱你人生中遇见的任何一个人。”时雪青说,“但是,我受不住这些。”


    所有准备好的、巧舌如簧的话语,在此刻变成了一句茫然。邢钧好半天,只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我曾经在想,我是矫情么?是贪得无厌么?明明最开始被你包养时,我是很开心的。可从某一天开始,开心变成了不开心。后来我才明白,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看见了你对我的用心。原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一场单纯的钱色交易,所以,我才会不开心。”时雪青低低地说,“或许,我其实一直都喜欢你,所以,我才会过得那么痛苦。”


    “我说过,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是之间那种关系……”


    “人生活的惯性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去除的么?只是开口说说,我们的相处模式就会发生改变么?我还是会不敢拒绝你的一些索求,你也不可能停止对我的志向指手画脚。当你说你尊重我的选择时,你并没有把我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在尊重,你是觉得,你在包容我。因为你觉得,无论我怎么做,你都可以为我托底。这就是我们未来的互相尊重。”


    “……”


    “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你一开始见到的那个,没有钱,持续不了自己的学业,却贪婪地爱着奢侈品的、无法自立的人。在我眼里……”


    “你到底在说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邢钧有点急了,“那些文件,你再看看呢?你再看看……”


    时雪青却抬起了那双平静无波的眼。


    “或许我只该和你说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日后别人问起我们是怎么开始的,你第一时间,会怎么想?你会不会觉得,是你在包容我,是你为我牺牲了很多?”


    “……”


    “第二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对你的投资决策,对你的生活决定,对你想要在哪个城市发展……有了意见,你会认真考虑我的建议,觉得它们有用,还是会觉得,这都是我在闹情绪问题?”


    “……”


    长久的沉默后,时雪青自嘲地笑笑。他拿起咖啡抿了一口,轻声道:“你看啊,你也答不上来。”


    “……”


    “不是因为你回答不了,而是因为,你清楚,你会怎么想。”


    “……时雪青。”邢钧说,“或许我们在未来也会有一些摩擦,但那只是生活里的,很小的部分。你为什么,非得如此在意那些阴暗的部分呢。”


    为什么呢?


    晚上七点,是落日时分。从窗户往外看去,远远的,有太阳落在海湾之上。整个金门大桥,都被染成一片灿烂美好的橙红色。


    或许每个来旧金山追逐梦想的淘金者,都曾见过这一片橙红。


    “你知道吗?我的同学说,硅谷是一个充满了梦想家的地方,人人都想着要创业。要拥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他们要创业不是为了梦想。”邢钧反驳,“你如果多在硅谷住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他们想要的,都是钱……”


    时雪青只是笑了笑。


    那一笑,几乎让邢钧把后面的话都吞了回去。他看见时雪青坐在他对面,近乎是温柔的,轻声地对他说:“邢钧。”


    又是一次,连名带姓。


    邢钧意识到,时雪青几乎很少叫他的大名。那些连名带姓的时刻太少,几乎叫他总结不出他们的共通点。譬如此刻,譬如一周前,在酒店里。


    “我希望以后,我们再坐在这家咖啡店里时,我与你谈论的,是我的梦想。”时雪青说。


    而你会看见,我是一名梦想家。


    他掏出自己的皮夹。那是一枚旧皮夹,在被邢钧包养之前,他因为上面YSL的标,用了它四年,而现在,它又被他拿到了手里。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20美金的现金,把它压在了咖啡杯下。


    “邢钧,你喜欢我过我,我也真心地喜欢你。我不想要这份美好,在未来变得面目全非。我给你准备了两个礼物,分手后,它们会被寄到你的地址去。你记得在家签收。我们之前约定过,交易到毕业为止,现在,我已经毕业了。”


    “……”


    “你以后要好好生活,脾气不要这么急。其实你心很好。如果你说话能温柔点,会有更多人喜欢你。”


    时雪青从座椅上站起来,或许是因为对这一刻已经计划很久,他居然有种解离般的平静。可他刚起身,手腕就被邢钧按住。


    邢钧沉沉地看着他:“时雪青。”


    “……”


    “你就这么走了?你不怕我从中作梗,阻碍你的路吗?”邢钧说,“我不接受这些理由,我……”


    柔软的手指,放在他的手上。


    “你不会的。”时雪青说,“我知道你不会的。因为,你喜欢我。”


    邢钧还想再说话。可一颗豆大的东西,砸在了他的手上。邢钧一怔。


    那到底是眼泪,还是室内的雨。


    手指不自觉地松开。时雪青低着头收拾东西,转身离开咖啡厅。压在杯子下的,是今天咖啡的价格。


    他没有让邢钧请自己喝咖啡。


    走出两步,再跨过这片向上走的街道,就能打车了。他行了两步,觉得未来一片空旷,却又一片自由。再走两步时,他听见追出来的声音。


    有人大跨步跑到他的身后,喘着气,却又在那里停住。


    时雪青没有停住,半晌,他听见那人在身后恶狠狠地说:“时雪青,我等着你。”


    “……”


    “我等着你没钱穷死,再回来找我。”邢钧说,“我就在硅谷工作。现在在,五年后在,未来十年,二十年都在。家我也不会搬的。我就等着你穷困潦倒,再来找我那天!”


    时雪青用手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出租车来了,他俯身进入。直到车辆逆着华灯的流动,驶向城外时,时雪青才从食指上看见。


    在那里,有一手的眼泪。


    第123章 绿茶捞子三年后


    邢钧又病了。这次疾病来势汹汹。他周末发起高烧, 周一下属发现他没来公司也没来请假,上门查看,才联合陈凡把他送进医院里。


    医生需要紧急联系人。邢薇得知情况, 刚放假就打飞的跑来硅谷。她还没进病房, 就听见里面传来陈凡的声音:“行,我不管你。等你妹妹来了, 让她和你说。”


    “我哥怎么了?”邢薇抓住刚出门的陈凡问。


    “脾气又臭又硬——你自己看吧。”陈凡很难得这么忿忿,看来也是被邢钧惹恼了。


    邢薇跑进病房。富人的病房和普通人的不一样, 尤其是在美国这样有钱就可以增配的地方,邢钧的养病环境堪称宁静奢华。可床上的病人显然不识好歹。见邢薇来了, 他说:“你把我的电脑拿过来,然后让公司的几个经理过来开个会。”


    “我的妈呀, 你干什么呢,生病还不肯好好躺着?”邢薇大惊,“哥你怎么回事,这次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她转头转脑:“对了, 小时呢?”


    她这话不说则已,一说, 让邢钧阴沉了起来:“他滚蛋了。”


    “啊……啊?”邢薇震惊,“你不是要和他结婚吗?又把他赶走了?邢钧你怎么回事,说话做事一阵一阵的。快和我说说什么情况,我好确定以后该怎么和他相处……”


    “你还管起我来了,对我指手画脚?邢薇,这儿的事和你没关系。”


    邢薇静了一会儿,跳脚起来:“好啊你,我大老远地跑过来探病,你和我说这种话?邢钧你这人说话做事真牛逼, 什么时雪青滚蛋了,是你把他气走了吧!你是个傻逼吧,对全世界开炮、喷射毒液!难怪没人喜欢你!”


    邢薇跑出去了。她在走廊上徘徊了一会儿,最终咬咬牙,还是回病房了。回去后,她看见邢钧在病床上半阖着眼,像是快死了一样,又心软了:“生病最需要照顾的时候都这样,你平时什么样,我都不好说你。”


    “……”


    “你以后说话做事温柔点,行不行?陈凡都被你气走了。他是你在硅谷最好的朋友了吧。你改改你的嘴吧,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我都懒得再回来理你。”


    “……改又有什么用,反正时雪青,都走了。”


    好一会儿,她听见邢钧这样说。强势惯了的人,这句话里,居然如此虚弱。


    “你看不到即刻的用处,就不打算改了是吗。你什么时候能改改只做有用的事情的性格。”邢薇叹了口气,“我不问你了。大概也猜到怎么一回事了。他把你甩了,是吧。”


    “……”


    “我听人说小时把他公寓里的东西都卖光搬光了,要去伦敦读书。我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妙,以你的性格,怎么会让你的男朋友去国外读书。哪怕只是去纽约读书,估计你都不太乐意。”


    “……”


    “你休息吧,我不指责失恋的人。以后你说不定能遇见更合适的。”


    “……没有更合适的了。”她转身时,听见邢钧嘶哑的声音,“你说的那几句话,时雪青也和我说过。他说,让我以后温柔点。”


    “那你怎么不照做呢。”


    “再温柔,他也看不见了。”


    邢薇走了。邢钧把自己一个人埋在了黑暗里。他想着时雪青的离开,想着时雪青走之前说的那几句话。


    微信里,属于时雪青的对话框再也没有弹出过。属于时雪青的ins,也没有发过新的消息。时雪青走得干干脆脆,只带走了这几年赚的钱。


    时雪青不要他了,他又改变去给谁看。


    几天后,邢钧出院。他回到他价值千万美元的宅邸里,一个人坐着,什么也不去干。他觉得自己的脾气和时雪青在时比起来,变得更臭了。属于他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傅瑞延给他发消息:“小青回国了。和他继父热战中,大概很快就有好消息了。你要来看看么。”


    来看什么呢,邢钧只说:“你好好帮他打吧。”


    他回到沙发上,想好好睡一觉,就像每次出差回来,想要睡一觉恢复身体那样。屋外却传来了门铃声。邢钧透过可视门铃往外看,是UPS的快递员。


    “UPS快递,您有快递必须签收。”


    快递员也不识相。邢钧本来想让他扔掉快递走人,忽然想起,有人说过,会给他一个包裹。


    他跌跌撞撞跑出门去,签收,拿走盒子,一气呵成。盒子不算重,放在手里轻飘飘的。


    邢钧在客厅里拆盒子。最顶上是一串公寓钥匙,旁边还有张便利贴:“我把我的东西拿走了,这是公寓的钥匙。公寓七月到期,剩下的家具,如果你还有需要,就把它们拿走吧。”


    他把那张便签纸揉皱了,扔到旁边,又往下继续拆。钥匙下面是一个小盒子,里面又是一把钥匙。旁边,又是一张便签纸。


    “从今年1月开始,你给我打的那些没有名目的钱,都在这里面了。既然去年12月就说过要分手,我就不该拿这些无功不受禄的钱。”


    “今年4月金价低点,我把它们都换成了黄金。到现在,应该涨了一些吧。我没把它们铸造成雕塑之类的。就让它们以最本质的模样,还给你吧。”


    “……”


    邢钧又把那张便签纸揉成一团,扔掉了。


    时雪青人都走了,却大费周折,给他寄来这么一堆没用的东西,居然还要他本人签收。邢钧真想把这个盒子、连同里面的两枚钥匙一起扔掉。便签纸上的每个字,也好似嘲讽。


    可盒子底部空空荡荡地响了一声。在那里,居然还有一枚盒子。


    最后一枚盒子里又该是什么呢?他给时雪青租的公寓,时雪青还回来了。他辗转反侧时给时雪青打的那些没有名目的赠与,也被时雪青还回来了。最后一枚盒子里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让他高兴的东西,时雪青带走了所有他从交易里能得到的东西,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还给了他。


    可他还是拆开了那个最后的盒子,麻木地、机械地、仿佛在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躺在盒子里的,是一柄长长的蜡烛。


    没有便利贴,没有说明。它与他从前于邢薇手中要来的那枚香薰蜡烛何其相似。蜡烛身上也刻着密密麻麻的音符,只是比邢薇那枚的体积更大一些,刻的音符,也要更多一些。


    他曾经用过音乐软件模拟过邢薇那枚蜡烛上的音乐。《致爱丽丝》,贝多芬写给自己有好感的姑娘的乐曲。


    时雪青的飞机已经飞越美国领空,前往太平洋彼岸的中国。再过不久,那架飞机又会飞跃另一片天空,前往大西洋的另一端。邢钧却还是坐在了电脑前,他麻木不仁,按图索骥地在软件上输入一个个音符。


    一问一答,绵延不断。


    一个声调的曲调始终追随着另一个声部,不断重复,不断延续,却始终未曾相遇,仿佛日复一日,有人在等待另一个人的回答。


    价值千万美元的宅邸第一次变得如此空旷。邢钧慢慢地趴在桌子上,在电子模拟音中,他忽然觉得很累。


    睡一觉吧,或许第二天醒来,他就会接到一条短信。时雪青放暑假了,从M大来湾区,他会开着汽车,去旧金山机场接他。金门大桥的落日很漂亮,他们可以开着敞篷车,在这座如波浪线一般的城市里行走,翻阅一个个坡道,在上坡的尽头,看见直冲海洋的长街。


    又或者一觉醒来,他会在网上看见时雪青的消息。本世纪最伟大的舞台设计师学成归美,在洛杉矶或盐湖城,准备下一场奥运会的开幕式。运动员们总会需要一个赞助商,他会带着他公司的横幅,找到一个和时雪青见面的机会。


    可最终一觉醒来时,湾区正值落日。湾区的夏天没有雨水,远远望去,山峦枯黄的草木起伏,好似金渐层的背脊。


    在那片灿烂的毛茸茸里,Canon in D走到了尽头。他弓下身,从地上捡起两个被揉皱的纸团。


    如今,他又多了两个要被收藏起来的便利贴。两年前有一个,两年后又多了两个。三张便利贴被他展开,被两枚香薰蜡烛一起压在雕像之上。


    就像很多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很多剧情,从来没被推进过。


    ……


    太阳落山时,邢钧推开了那座公寓的大门。


    恰逢橙红太阳悬在巨大的落地窗之间,邢薇站在他身后说:“小时已经搬走了吧?他还记得把这些家具用布罩子罩起来,大概,是觉得它们很贵,想把它们留给你。”


    “……”


    “虽然以他的性格,他肯定知道,你是会把它们丢掉的。”邢薇说,“哥,我就陪你走到这里了,你自己进去逛吧。”


    大门被关闭。邢钧一个人背靠着公寓大门,慢慢地蹲了下来。


    原来离别是一座空荡的公寓的模样。家具在,热水壶不在,窗户在,说话的声音却不在。鸟笼床和意大利手工的沙发还在那里,它们的主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也再也没有一年,能让他们回到少年时。


    等到今年七月,新的住户搬入,墙壁被挂上新的画作,岛台被放上新的马克杯,属于时雪青的痕迹,就彻底地不在了。


    邢钧一个人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彻底下落,夜晚为顶层公寓镀上薄薄的冰。他低着头,用一只手挡住眼睛。


    再也没有人会在晚上十一点,顶着一脸演出后的油彩来敲门。


    他手指摸索着,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工作伙伴、合作者的联系方式在微信里整齐排布。在过去一周里,他联系了几个投资人,签订了几项合同,如今,他要联系的,又多了一个人。


    “喂。”


    “怎么想起来联系我了?”


    “你在伦敦L大附近,有一套还不错的房子是吗。”邢钧说,“你能想办法,帮我把它租给一个人吗。按照800镑的价格,其他部分,我来付。”


    “800镑?这个价格租不起那套房子的一个厕所。什么情况?”


    “没有,我就是看见他在找房子……他这个人……我想要他住得好一点。而且你那套房子周围,很安全。”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很快,那人无奈地说:“让他相信自己捡了漏这件事,也得有个限度。你要我用什么理由来降价、好把它租给他?”


    “……不知道。你随便找个理由吧,需要人看着房子,需要人照顾花……”


    幽暗无人的室内,呼吸加重的声音会更加明显。


    “对了,别说是因为闹虫子。他讨厌蚂蚁,害怕虫子。”


    邢钧说。


    想了想,他又说:“如果有虫子的话,麻烦帮他找个靠谱的除虫队,钱我来付。”


    搬家公司又开始入驻这座公寓。这次,他们带着一辆巨大的卡车。他们会把公寓里的所有家具运走,并最终,将它们运往湾区。


    邢钧站在走廊的角落里,看着最后一只沙发,也被工人们搬了下去。有其他公寓的学生过来探头探脑,讨论那堆被拆成一堆的零件是什么。


    没有人能看出来,它曾是一张鸟笼床。


    手臂在这时被碰了一下。邢钧忽然间有种不切实际的希冀,他转头,看见的却是邢薇。


    “东西,都搬完了?”


    “……嗯,搬完了。”


    “你不会再也不敢来M城了吧?明年,我的毕业典礼,你身为哥哥可是要来的。”邢薇开着玩笑,发现自己的哥哥的脸上没有笑意。她嘀咕了两句,又提起了手里的纸袋:“给你。”


    “什么东西?”


    “小时之前卖给我的,他的包。这是你送给他的吧?现在,我把它还给你。我想他过得挺不容易的,最近打听了很久我才知道,他家里当年断供的事情,是真的。”邢薇说,“你别生他的气,我把包还给你了。你有机会,再把它送他一次。”


    “……”


    “你这个人啊,嘴真的好臭,很难给人安全感。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我一定不会放心地觉得,我们会相处一辈子。可是哥哥,爱人和爱人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如果没有爱,两个人就真的一直是陌生人了。”


    “……这个包,不是你爱豆最喜欢的包么。你把它还给我,你怎么办。”邢钧慢慢地说。


    “追星哪有家人重要呢?”邢薇扬起脸来笑笑,“也许等某一天你们和好了,你们再把这个包给我,就行了——哥哥,硅谷到伦敦,也并不远啊。”


    “……”


    硅谷到伦敦,也并不远。


    邢钧接过这枚包,把它提在了手心里。


    原来,时雪青从来不是什么钱、什么奢侈品都想要。


    2029年8月,时雪青抵达伦敦,在L大开始新一阶段的学习。


    2029年12月,时雪青归国,他与继父之间的纠纷案件,再次开庭审理。


    2030年2月,官司大获全胜。时琉与继父解除婚姻关系,时雪青获得了母亲和妹妹的监护权。其余财产官司,还在进行中。


    2030年5月,时雪青拿回了属于他家的财产。继父因财产侵占、投毒等多项罪名入狱。


    2030年6月,私人侦探挖出时雪青父亲周锦文当年的车祸与继父有关——虽因意外致死,却也罪责难逃。


    2030年8月,继父罪加一等。时雪蓝获高中赴新读书名额,前往新加坡度过高中生涯、


    2030年9月,时雪青参与人生中第一个大项目,新锐歌手Robert Simpsons伦敦演唱会的舞台设计。演唱会后,他开始为大量音乐剧与演唱会设计舞台。


    2030年12月,时雪青受舞台设计大师Charles Taylor欣赏,加入其团队工作。


    2031年7月,时雪蓝斩获IMO金奖。


    2031年8月,时雪蓝赴牛津大学攻读数学学士。


    2031年12月,时雪青随团队参与设计展览开幕式。


    2032年4月,时雪青负责舞台设计的音乐剧提名奥利弗最佳灯光设计。


    2032年5月,时雪青从L大毕业。


    2032年9月,时雪青提着行李箱,走出自己居住了两年之久的公寓。他有一个项目,得去法国出一趟长差。房东对此很不舍,强调他随时回伦敦,都可以再住回这座公寓。


    给出的理由是,时雪青把花园照顾得很好。


    时雪青想了想,也同意了。800镑的房租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不是一个大数额。临去法国前,他去找了时雪蓝一趟。时雪蓝在牛津读书读得很好,她想要在本科毕业后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并申请牛津提供的罗德学者项目。


    这对年轻靓丽的兄妹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尽管时雪蓝一如既往地不爱打扮。时雪青嘱咐她好好读书,好好照顾自己,随后,踏上了前往巴黎的航班。


    与此同时,另一个在机场默默守候的身影,也再度踏上了回到美国的孤独旅程。


    他来回伦敦的旅程,积累到了第56次。


    从旧金山去一趟伦敦,需要走够5351英里的飞行距离。56次,是299,656英里。


    原来走过的所有捷径,都要通过一趟一趟的孤独旅程来偿还。


    2033年,毕业后的时雪青完成了两个大项目。他的导师兼合作者Charles Taylor是个慷慨的人,艾弗先生的亲戚Louise也是个善良的人。他们不遗余力地为他提供各种各样的展现自己的工作机会。


    时雪青为近年来最炙手可热的新锐时尚品牌saint leroy完成了春季秀场的设计工作。2033年5月,他参与的音乐剧工作荣获莫里哀视觉和声音设计奖。


    2033年7月,他在法国的工作告一段落,受知名乐队邀请,飞往澳大利亚进行新一轮的工作。2033年9月,时雪青返回伦敦,和他的导师一起为博览会展馆进行设计工作。


    2033年11月,时雪青前往巴黎学习充电。


    转眼间,已经过去三年。12月,巴黎下起鹅毛大雪。时雪青穿着羽绒服走在街头,被冻得哆哆嗦嗦。


    他去路边咖啡店随便买了一杯咖啡和几个马卡龙,回到酒店的房间里。在巴黎的交流会告一段落,时雪青忙了一年,觉得接下来这一个月,终于可以躺平了。


    圣诞节快到了,处处都是张灯结彩的好气氛。时雪青原本想要打开窗帘看雪,忽然间一阵闪光。


    眉头一皱,果然是狗仔在朝着他的房间里偷拍。时雪青不是明星,但他合作的其他人是。前段时间歌手Robert爆出了婚内出轨传闻,曾被标杆为真爱的同性婚姻,记者们只知道出轨对象是个亚裔,开始不遗余力地挖掘他身边的可疑人士。


    年纪轻轻,成绩斐然,却又容貌昳丽的时雪青很容易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成为了“五号可能人士”。参与大项目又荣获奖项,很快有人觉得这背后一定有黑幕。圈外人看不懂设计的价值很正常,时雪青不想和他们纠缠,但也怕人言可畏。


    有过大学时的经历,时雪青最清楚什么是人言。


    时雪青又把窗帘拉上了。法国的狗仔没有道德,时雪青只是被卷进了别的明星的绯闻里,也被拿出来评头论足。


    艺术再美妙,也离不开名利场。


    时雪青独自在沙发里躺下了。他皱着眉头很不悦,却也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联系Robert,让他管好狗仔的道理。一夜爆火的Robert也算是他在舞美事业上的贵人,给了他第一个展示自我的舞台。而且管狗仔,怎么管?


    谁能管住流言蜚语与看客的热情。


    娱乐网站上还在聊Robert和他22年竹马之间轰轰烈烈的婚变。这对以“相识于微末”与世纪求婚闻名的夫夫的消息,散播得到处都是。时雪青再也没心情上网了,决定闭上眼,听点轻音乐。


    直到一则新闻被转发到了群聊里。很熟悉的公司名。


    在德累斯顿人工智能交流大会上大放异彩。


    “花费六年时间突破的关键技术。别的大公司没做出来,他们做出来了。“”有人把它转发到群里,“真是华人之光啊。”


    时雪青隔了好久,才点开那条新闻。新闻标题下,是总裁拿着话筒的照片。


    他放大那张照片,一直看。


    在他看照片时,群里已经激烈地讨论了起来:“拿CEO的形象当成公司名片?这人太喜欢出风头了,不符合中庸之道。”


    “UNXS也就是吹得厉害。它那个东西,大学实验室也能做。”


    “听说他们的核心技术都是收购来的。还有官司纠纷,当代爱迪生罢了,还真信他们是什么华人之光啊。”


    “别说他们前段日子还要和巨硬打官司。哈,在外国佬的地盘上和他们作对?”


    原来不止娱乐圈是名利场,技术圈也是。时雪青有点被恶心到,他关掉群聊。另一个模特群里,也有人在聊这件事。


    “这人长得好帅,有老婆了么?”


    “怎么,你还想嫁到美国去啊?”


    “我就八卦一句,你嘴这么臭。”


    时雪青放下手机,想去洗个澡。手机震了震,有个做模特的女生给他发消息:“Cyan,你圣诞节定好去哪里了么?”


    “还没有,可能就在巴黎休息吧。”时雪青说。


    巴黎到处都是狗仔,时雪青没什么出去逛街的想法,大概就窝酒店了。名叫陈玥的女生说:“我和Chloe他们讨论假期去哪里玩来着,原本是说,去德国逛逛……”


    德国。


    两个字一下子触动了敏感的神经。陈玥又说:“但Chloe说她今年去过了。法德边境上有个小镇挺有意思的,说是圣诞节特别漂亮。是全国有名的圣诞小镇。”


    “斯特拉斯堡,你想去逛逛么?”


    第124章 绿茶捞子收礼物


    出发当天, 时雪青总算知道了陈玥约来的另一名男性同行人的身份。竟然是几个月不见的傅瑞延。


    “瑞延哥,你怎么来法国了?”


    “陈玥是我大学校友,怎么, 不欢迎我?”傅瑞延开玩笑似地笑。


    时雪青连忙摇头:“哪能呢, 我只是以为,你圣诞节都在纽约过。”


    “哈哈, 在纽约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一个人过圣诞节有什么意思?不如过来找你们玩。”傅瑞延说。


    时雪青能明显听出对方话里的暗示。他有点尴尬,顺便瞥了一下傅瑞延的表情。


    Robert婚变的事情闹得是大, 但不关注这个圈子的人,大概也不会知道他这个新闻里的边缘人物。这两天, 有人终于挖出了那个出轨对象,是个姓竹村的日本人。来骚扰时雪青的狗仔们, 终于也消停了。


    果然,傅瑞延对此一无所知。时雪青松了一口气之余推着行李箱上火车。陈玥在和其他几个女生叽叽喳喳,时雪青也不好一直不和傅瑞延说话:“我不知道你和陈玥的关系,还挺熟悉的。”


    “我是因为知道你圣诞节在法国, 才飞到法国来玩的。”傅瑞延一句话打破了时雪青想要尽力维持的和谐气氛,“然后, 加入了陈玥组织的这次旅行。”


    “……”


    “排除异地的因素,你觉得我怎么样?”傅瑞延说了一句,又微笑,“好了,别一脸受到压力的表情,你就当我在开玩笑。”


    怎么可能只把这些话当作开玩笑。


    从两年前官司打完后开始,傅瑞延就在尝试追求时雪青。他这个人追人的手法不会给人太大压力,却也有种温软的不由分说。时雪青忙碌强硬时,他退, 时雪青稍有软化时,他进。


    就连时雪蓝,都记住了时雪青有这样一个追求者。有次吃饭时说起未来的定居计划,时雪蓝说自己没想过要在英国定居。说着说着,她来了一句:“哥哥,你未来有在纽约居住的打算吗?”


    时雪青不想给人留下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傅瑞延态度绅士而妥帖。下火车时,陈玥的朋友开玩笑:“瑞延哥,你怎么帮Cyan拿东西,不帮我们几位女士拿东西啊。”


    “瑞延哥单身到三十岁了,你让让他。”陈玥用手肘锤了对方一把,两个女孩笑成一团。


    傅瑞延坦然,时雪青却有些尴尬。他们在酒店放下行李,陈玥随后说想要去城市里到处逛逛。与时雪青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小声说:“Cyan。”


    “嗯?”


    “Charles不是希望能争取到那个IMF的项目么。我听说傅瑞延给IMF的高管做法律顾问。你去问问他,说不定他能帮你把那个项目拿下咯。”她说,“都怪Robert,为了避嫌,他朋友主管的那个项目原本都谈好了,最后却没能给你。你要是能拿下IMF,Charles一定会很高兴。”


    “……”


    陈玥对时雪青友善地笑了笑,挽着其他几个女孩子的手,钻进附近的集市去了。时雪青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无言。


    “你来过斯特拉斯堡么?”


    “没有来过……你来过吗?”


    “我也没有。一起逛逛吧。”


    两个人漫无目的,一路走到河边,时雪青想着陈玥的话,越发坐立难安。


    他知道Charles对那个项目的执着,也知道Charles无数次暗示过他,他老了,对团队的管理越发力不从心,想要从他的徒弟里培养一个接班人。


    论才华,论年纪轻轻就能抵达的实力,时雪青无疑是非常亮眼的。


    可一个亚洲人,一个半路转行的新人,论资历,论资源,都很难服众。


    尤其是资源。艺术,是人脉的游戏。


    傅瑞延说:“还是人少的地方,比较舒服,不是吗?最近工作上有什么烦心事吗?”


    时雪青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说出IMF的事。他说:“瑞延哥,我很感谢你在我家打官司时,对我的帮助。如果没有你的话。只靠我的力量,我很难把我继父绳之以法。现在雪蓝上了大学,妈妈在疗养院里的状况也越来越好。我很感激你。我把你当成很重要的哥哥来看待。”


    “哈哈,哥哥?我已经有一个弟弟了。”


    “……”


    时雪青走了两步,IMF的项目和傅瑞延的喜欢在脑海里转来转去。忽然间,他意识到他身边的这条河不是普通的河流,而是莱茵河。河的另一岸,是另一个国家。


    德国。


    乘坐D号线,穿过莱茵河,就可以到达德国的凯尔。在那座小镇之后,还有沉默的黑森林,绵延的山峦与雪。


    还有数百英里之外的德累斯顿。


    比起伦敦和旧金山,德累斯顿和斯特拉斯堡也并不远。脑袋乱糟糟之际,时雪青听见傅瑞延说:“Cyan,还喜欢那个人吗?”


    时雪青猝然转头。傅瑞延见他骤然惶惶的模样,立刻说:“不好意思,我失言了。”


    “……”


    “我只是在想,你们已经分开四年了。这四年,你们也没有要复合的痕迹。我认为我这时候追求你,也称不上是不道德。况且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不是吗?既然你不愿意走回头路,走向前的路,不也不错吗?”


    傅瑞延将随身携带的盒子交给时雪青。时雪青低头看见logo,下意识地要拒绝。


    “肖邦快乐钻石。你今年生日没有邀请我来,就当是你今年的生日,加今年跨年的礼物。”傅瑞延说,“也不是什么贵东西,别拒绝我这点小心意——我知道,我们现在都很有钱。”


    “……”


    “我们最需要的,也不是钱。不是吗?”


    时雪青收下那枚价值三万刀的手表,说:“瑞延哥,我会回赠你礼物的……”


    傅瑞延道:“我希望你也能明白我的心意。一直以来,我追求高质量的亲密关系,不肯轻易开始感情。所以,我才单身至今。前天小玥问我,要不要给我和你开双人间,我拒绝了。我希望,你能主动地走向我。”


    双人间?


    时雪青一时无言。傅瑞延又说:“晚上还要看大教堂的灯光演出,不是吗?咱们都收拾收拾表情,别让别人觉得我们看起来不对劲。”


    他伸手,殷切邀请时雪青和自己一起打车回市中心。时雪青摇了摇头道:“对不起……你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一个人?现在是节日期间,可没有那么安全。”


    “嗯。一个人。”


    傅瑞延欲言又止,最终打车走了。时雪青一个人坐在莱茵河畔的长椅上。他把那枚手表藏进了羽绒服的内袋里,独自看着细小的雪,落在冰冷的河水里。


    又拿出自己的手机,搜索陈玥的profile。


    他和陈玥是在saint leroy的时装秀上认识的。说实话,很多人会更关注模特和时装设计师,很少有人会来和舞美设计师结交。陈玥非常热情,时雪青一时以为,自己在工作后,又交到了新朋友。


    搜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搜到了。陈玥和傅瑞延不仅是大学同学,她的父亲,还在靠着傅瑞延的父亲做生意。


    陈玥知道他是Charles的徒弟,Charles和几个时尚大师的关系都很好,时雪青年纪轻轻斩获大奖,也前途无量。陈玥在巴黎当模特,靠她父亲打钱过奢侈生活,和时雪青比起来,傅瑞延的父亲更前途无量。


    而且陈玥说了,傅瑞延和IMF的高层熟识。时雪青和傅瑞延在一起,时雪青也前途无量。


    时雪青对着手机笑了笑。手机映照出年轻成功的艺术家的脸。他想起前些日子,他还收到本科学校那边的电话,恭喜他拿到了大奖。


    他们问他,愿不愿意接受一个毕业生采访。时雪青也看见校友群里在分享他的得奖新闻,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以他的校友身份为自己贴金。好像没有任何人记得,他大一时,被人嘲笑穿fake的事。


    人一成功,好像周围都是好人。


    所有人都在恭维时雪青。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是所有人眼中漂亮有趣的新朋友。


    当然,他一旦落坠,他就不是这些人的朋友了。时雪青的手机弹出新消息。Robert合作多年的化妆师站出来谴责Robert的行为,声称自己和他再也不是朋友。


    虽然Robert有私德问题,但时雪青记得几年前化妆师的母亲罹患脑瘤,Robert主动给化妆师打了十几万英镑呢。


    时雪青在莱茵河畔坐着坐着,低头看手机上的热闹消息。他的ins上有很多粉丝,前几天分享马卡龙的照片获得了很多赞,现在还不断有新的赞弹出来。


    还有人在给他发私信:“亲爱的,我差点以为那个人是你。真对不起!Robert和竹村真是一对杂种!”


    那个人一周前取关拉黑了他,今天又关注了回来。


    那堆马卡龙也没什么好看的。原来只要挂着金光闪闪的头衔,不用附庸风雅讨好别人,也可以获得无条件的偏爱。年少时曾梦寐以求的东西,好像在长大后突然获得了。


    虽然获得时才察觉到,好多东西,都假假的。


    时雪青没拉黑那个人。这种事来来去去都是自由,他只是让自己不再记得任何一个经常点赞的id。他决定打车回酒店,把手表放进保险柜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来去自由。时雪青告诉自己,要学会接受来去自由。


    无论在艺术界,还是在科技界。反正不好的评论寥寥几十条,都被他删了。在这场娱乐风波里,他只是风暴边缘的一只小虾米。


    至少目前为止,他前途无量。


    明年2月,他就满25岁了。在登上出租车时,时雪青想到自己居然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四分之一。


    只是与此同时,他还想到一件事。


    明年还有一个人,年满30。


    在他打车离开后,一个身影也登上了前往法国的火车。他身边的合作者乐滋滋地说:“Jensen,事情忙完了,我诚挚地邀请您来我的家乡看看。它的圣诞集市很出名,有很多可爱的小熊。你可以先逛逛这里,再去巴黎。”


    “或许来不及。我去巴黎一趟,然后就得坐飞机回美国了。”


    “天哪,谁会选择去巴黎过圣诞节?博物馆和艺术中心都关了,我发誓你在那里只能看见满街的流浪汉和扒手。巴黎人在过圣诞时,也会往外面跑呢。”Jacques说着,感觉邢钧的脸色不太好看,“还是说,你和其他人约好了在那里见面?”


    邢钧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黑色的树木穿行而过,留在眼中的,只有遥远的荒原,与不知道是烟雾,还是雪的一些东西。


    “没有在那里约人。”


    也没有人在那里等我。


    Jacques没想过自己能说服邢钧。这个男人比他见过的每个人都要固执强硬,为了不把专利拱手让给大公司,不惜豪掷千金,建立完全独立的研究团队,与之来战。


    好在如今,这场战争取得了阶段性的优秀成果。邢钧成功以玩牌人的身份,留在了政治与科技的牌桌上。为此Jacques不禁想到一句话,有些人生来就是不会低头的,因为他们知道,低头之日,便是死期。


    另一家在同时面临诱惑,却接下了大公司橄榄枝的小公司,已经被软性蚕食到渣都不剩。


    斯特拉斯堡站抵达。Jacques下车时,发现邢钧也拿起了行李。他有些错愕,邢钧说:“我想到邢薇今年升职了。她在纽约投行工作,压力大。我给她买个小熊回去,让她开心点。”


    “哈。”


    这里也没有什么限定小熊。他看着邢钧在集市买了个普通的jellycat,不禁失笑:“你这下可算是白来了。在美国,不也能网购这个吗?”


    “不算白来,也是一份心意吧。至少让她知道,我出差在外,也有挂念她。”


    “这么感性?和你的形象很不一样啊。”


    邢钧笑了笑:“这还是一个人教给我的。”


    “你妹妹?”Jacques转头,发现邢钧突然不笑了。


    “不是。”邢钧提起纸袋,淡淡地说,“认识的人。”


    张灯结彩的小镇很热闹。Jacques问邢钧:“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一个晚上,明天就走。”


    “晚上教堂有灯光秀,很出名,你记得去看。”Jacques笑嘻嘻的,“我女朋友在召唤我——回见?”


    “回见。”


    邢钧站在角落里打开手机,让助理帮自己订一个酒店。订酒店需要时间,邢钧手机界面停滞好久,打开一个账号。


    这段时间,他忙得太狠。商场波谲云诡,当然没空关注什么娱乐新闻。邢钧几年前就不爱用社媒,现在年近三十,更不爱用了。他打开ins,一般只看一个账号。


    Cyan_S的头像在一年前,换成了一盏聚光灯,Cyan_S在两年前,变成了公开账号。一个月没有翻看,所有的post依旧岁月静好。邢钧还能看见Cyan一个月前入住丽兹酒店,很不经意地说自己住着香奈儿住过的房间。


    别人问他去干什么,他回复:受邀参与培训。


    其实交流培训中心统一安排有酒店。Cyan却总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贵东西。而且他现在手头有钱了,对华而不实的追求更加理所应当。邢钧看见没有人再说Cyan虚荣。Cyan漂亮,有品味,有故事,能为所有昂贵奢侈的享受讲出一段故事。


    而且,Cyan拿过大奖。名画宝石,是名流艺术品理所当然的装饰。有了这些名声和奖项,即使展示出的东西只是一块石头,也有人为它赋魅。


    譬如前几天发的马卡龙底下,也有人说,这些马卡龙是不是pierre herme家的。那可是甜品界的爱马仕。


    即使点心旁边没有纸袋,没有logo。


    邢钧不知道这马卡龙是pierre herme的还是路边甜品店里的。他只是想,抵达巴黎时,可以远远地去看一眼丽兹酒店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再去pierre herme买一盒马卡龙。


    说不定在离开时,还能看见慢悠悠地走向甜品店的时雪青。在年底眼神交汇前,和他擦肩而过。


    这样的旅程,好像也很合适。


    邢钧在工作之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什么力气。他没去看Jacques推荐的灯光秀,在教堂灯光闪烁时,又看了一眼报道里莫里哀奖的得奖名单。灯光设计奖得主的名字,很显眼,也越来越陌生。


    长椅周围很热闹,在嘈杂的人声里孤独,总比一个人在酒店里熬着更好。


    平安夜,他一直在这里等着,直到深夜。


    邢钧打了一辆车回酒店。明明什么事都没干,他却觉得自己很累了,在车上闭目养神。


    车在路口处堵了一会儿,周围乱哄哄的,大概是游客玩得差不多,也在往回走。


    忽然间,他好像听见有人叫了一声。


    身体先于意识睁开眼。他打开窗,往外面看,却只看见人潮汹涌。


    司机说:“怎么了?”


    是幻觉吧。他怎么会觉得,听见了时雪青的声音。


    时雪青在巴黎的名流圈里,和他的生活,相隔甚远。


    “没什么。”邢钧说,“听错了。回酒店吧。”


    Cyan是欧洲艺术圈里的名人,邢钧却是北美科技界里愈发闻名遐迩的暴君。两个人只会平行,没有交集。


    被赞美拥趸着的Cyan,怎么会想见一个被他甩过的邢钧。


    人群里,有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搀了一把。旁边几个女孩发出善意的哄笑声。一个女孩说:“不是吧,西班牙公主喜欢你为走秀设置的装置这件事,让你这么惊讶?”


    被搀扶的人有点尴尬:“我刚刚……以为自己看见熟人了。”


    “隔那么远还能认出来?谁啊?不会是哪个大富豪或者大设计师吧?”


    “……不是。”那个人说,“我肯定是看错了。”


    他垂下头,听着几个人讨论那些陌生或熟悉的,名人巨富们的名字,想着自己刚才居然出现了幻觉。就在这时,他听见女孩的声音。


    “Cyan,我觉得你也有潜力。你早晚,也能成为那些顶级人士中的一个。”


    女孩看着他,笑眼盈盈。


    邢钧对发生在身后的一切风波毫不知情。他去酒店前台办手续,酒店大厅里,也到处都是游客。再有钱的临时起意者好像也和普通的游客没什么两样。前台对他说:“您需要的房型,刚好就剩这一个。”


    “看来我是个幸运儿。”邢钧嘴上这么说,心里觉得不是。


    刷了房卡上楼,世界终于安静了。邢钧进入套房里打算洗个澡,却发现抽屉里没有吹风机。


    法国人已经粗枝大叶到这种程度了吗。邢钧皱眉不爽,给前台打了个电话。前台两次承诺会送吹风机上楼,两次之后,门口依旧没有动静。


    邢钧终于不忍了。他随便套了件外套,打算自己下楼找人。他刚推开门,安全锁还没解开,就听见外面走路的声音。


    还有敲门声。


    有人在敲他对面房间的门。邢钧本来想直接出去,直到下一句话,让他全身的血液冻结。


    “瑞延哥?你现在方便吗?”


    “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找我?”


    “想了想我觉得,还是想和你聊聊。我们进去聊吧,要说的东西,有点多。”


    吱呀一声,是隔壁房门关上的声音。邢钧站在自己的房门背后,浑身犹如被冻僵,一动不动。


    第125章 狠辣富哥找绿茶


    时雪青在傅瑞延的房间里坐下。深夜前来, 他打扮得很整齐,手链耳钉,一应俱全。


    “你要喝点什么吗?”傅瑞延说, “茶, 或者酒?需要的话,可以让前台送点饮料上来。”


    “什么酒都可以吗?”


    “Bingo。”傅瑞延笑, “只要有钱,想找什么都很轻松。我们有自己的绿色通道。当然, 是我请。”


    “不用麻烦了,我就是开个玩笑。”时雪青笑笑, “瑞延哥,我不是来喝茶的。我是想和你谈谈。”


    他把手中的盒子递了出去。傅瑞延笑容浅了一些:“小青, 你这么和我见外,就没意思了啊。”


    “瑞延哥,我是真心地把你当朋友。但我也知道,你在送出这件礼物时, 心里想的,不只是友谊。”时雪青说, “所以,即使它对于如今的我们来说,都不算太贵重,我也依旧不能把它收下。你我可以用三万刀来衡量这枚手表的价值,但你我都知道,这枚手表,不只是一枚手表。”


    “……”傅瑞延沉默许久,说,“小青你想得太多了。你可以这样想, 如果其他人送你同样的手表,你会考虑他想要的回报吗?我的一点心意也要被如此细细考量,你是否有些对我过于苛责了呢?”


    时雪青不说话,傅瑞延盯着那手表,又叹了口气:“或许,还有一个问题,在我的心里憋了好久。我一直觉得,你这样抗拒我,是因为我和你,是通过他认识的。”


    “……”


    不用说,也知道这个“他”是谁。时雪青沉默半晌,苦笑一声:“看来我和他……都白保密了。”


    傅瑞延顿了一下,笑道:“你们谈过恋爱这件事,我总不可能看不出来。”


    其实不是谈恋爱。但时雪青没可能问傅瑞延,他这先是对时雪青和那个人“恋爱”的了然,还是也对知晓“包养”的隐瞒。时雪青看着他,只想,欠下来的债的隐患,总是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爆发。


    就连Robort自己出轨的事,都能给与他无甚亲密关系的舞美设计师,带来无妄之灾。


    “这几年除我之外,同样在追求你的人,也不少。可你对每个人都没有兴趣。”傅瑞延说,“你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或者说,你现在,对下一任伴侣的期待,是什么样的呢?”


    时雪青依旧沉默。傅瑞延又说:“不用急。我们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吧,就当是老朋友之间的畅谈局,好不容易见上这一面。”


    傅瑞延转身去倒茶了。时雪青看着他的背影,想到陈玥刚刚和他说,傅瑞延可是一名顶尖的律师。


    “他都陪你坐火车啦。有他在,什么事情不好办?这也不是谁靠着谁的问题。你认识的明星、导演、艺术家……不也是一大堆?你不也能把你的人脉,介绍给他么。”


    “顶层的人际关系就是资源置换。我是把你当自己人啦,才和你推心置腹。谈恋爱这种事有感觉就能上,对互相都有好处,不喜欢了再换就行了。又有谁是要谈一世一生的?你喜欢的香奈儿女士,都谈了好多个男朋友呢,个个都对她有帮助。这是很光明正大的事。”


    “而且,你们两个都挺般配的。长相,能力,各自拥有的资源……对了。”


    “刚刚你在街上看见什么了,怎么突然尖叫?”


    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刚在德国完成演讲的硅谷企业家出现在一座法国的小镇里?


    时雪青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在做梦。


    傅瑞延把茶放在他面前了。时雪青哆嗦了一下,骤然间回到现实。傅瑞延有喝茶的习惯,出来玩也要带着茶叶。他拥有的,当然不是什么坏东西。


    茶汤颜色很漂亮。有格调的生活逐渐成为了他生活里的理所应当。时雪青喝了一口,听见傅瑞延说:“你想过要和他复合吗。”


    时雪青端着茶杯,半晌,他摇摇头。


    “那……为什么……?”


    “你问的,是哪个为什么?”


    “为什么不复合,和为什么……没考虑过和下一任开始。”


    傅瑞延询问得很小心,时雪青也回答得很缓慢。


    “不复合是因为……没办法。没办法回去,没办法复合,没办法委屈自己。”时雪青说,“至于新的开始。”


    他顿了顿,居然对傅瑞延笑了:“瑞延哥,你相信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没有物欲交换的关系吗?”


    “无论是直白的,还是包装得体面的?”


    他唇边在笑,傅瑞延却觉得,时雪青眼底含着泪。


    ……


    一小时四十五分钟。时雪青在傅瑞延的房间里,待了这么久。


    第四十五分钟时,服务生带着吹风机,姗姗来迟地上楼。她惊诧地发现邢钧居然站在门口。这下她总算慌了,顾客站在门口等吹风机,这是被气成什么样。


    邢钧却回答得很简短:“把吹风机放下,你走吧。”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为您补偿一张楼顶酒吧的代金券可以吗?除此之外,还有餐吧的消费额度……”


    “走,我说了让你走了,别挡着我的视线。”


    服务生:……


    服务生快步走了。临走前她回头望了望,这客人是在看什么,走廊上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


    听说有些东方人会法术,这个客人不会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服务生下楼后一时震悚,开始翻阅酒店有没有死亡记录,并把这个八卦说给刚来换班的酒保同事听。


    邢钧还在盯着傅瑞延的房门看。时雪青,时雪青进去已经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该两个小时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或许,是在等时雪青出来。


    又或许,时雪青今晚,都不会出来。


    湿淋淋的头发被风吹干了。浴袍也由潮湿变得干燥。邢钧站在门口想,傅瑞延还是他介绍给时雪青认识的呢。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追求过时雪青。在L大,在工作场合,都不乏拿着各种借口靠近时雪青的男女。


    其实在M大也有,George,派对王,闫敬……George是美国人。派对王是纨绔子弟。闫敬倒是留在硅谷工作了,帮助他爸在硅谷设立了分公司。


    邢钧还记得自己在电梯里第一次看见闫敬时,那种自信而轻蔑的感觉。在他眼里,这些人如此平庸,如何能抢得走被狮子标记过的时雪青。


    想到自己以前的想法,邢钧心里居然有一点薄薄凉凉的好笑。


    原来他以前,这么自信啊。


    也许,他只是比那些人,下手更早一点。


    从他身边离开后,时雪青没有接受那些人的追求。时雪青太忙了。初出茅庐的设计师不容易,要快速建立自己的名声。他全世界飞,满足师父的要求,偶有空闲时间,也被拿去看时雪蓝。


    邢钧总是看见时雪青一个人。就像他也总是一个人见过时雪青,又独自一人,回到家中。


    他有种感觉,像是时雪青只是在另一个房间里生活着。他们还是在合租,只是公寓是这个世界。时雪青在墙壁的另一边吃饭睡觉,他听着他拖动椅子的声音,就有种解离般的平静。


    可现在,公寓的墙被砸塌了。


    时雪青会和别人分享一个吻,会在别人的枕边醒来。时雪青会吃别人做的早餐,对别人笑,用好脾气去包容另一个人的骄傲与不安。


    更有甚者,有一天,时雪青还会做和他没有做过的事。比如穿着白色或黑色的西装,和另一个人一起走进某座教堂。


    时雪青说过,他看见过他的校友在M大的教堂里举行婚礼,他觉得那种场景很美。他很羡慕。


    没有公寓了。另一座房间里的时间开始流动,时雪青走出了公寓。


    身体冰冰凉凉的。邢钧在门边站了很久。好一会儿,他盯着地毯,开始自嘲。


    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呢。早在四年前,他就应该接受这种未来,不是吗。


    时雪青会成为别人的男朋友,没有傅瑞延,也会有其他人。


    或许他原本就不该在斯特拉斯堡这站下车。于是在那之后,他还可以怀着幻想,把清洁工进屋打扫的灯光当成是时雪青的灯光,在跨年前站在丽兹酒店楼下,吃一颗时雪青吃过的马卡龙。


    邢钧关上门。他觉得自己该睡一觉了,也许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在这一刻,又是吱呀一声。


    隔壁的门,开了。


    “早点睡。”傅瑞延温和地说,“明天见。”


    “嗯。明天见。”


    邢钧躲在门背后。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做这种事。时雪青从傅瑞延的房间里出来,披着一件羽绒服。


    他的毛衣与长裤,都完好。耳钉和手链,都整齐。


    时雪青在走廊上停了一会儿,而后低着头,走向角落里的电梯。邢钧看着他的背影,骤然间被冲动俘获。


    他披着羽绒服匆匆冲出,电梯的数字却开始不断跳动。一层,两层……电梯最终停在顶楼。


    “……”


    于是另一部电梯的数字也开始跳动。酒店楼顶是个卖酒的bar,半夜两点,非常热闹。邢钧在bar钻来钻去,没有看见时雪青。


    他向酒保打听:“你有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长发亚裔男性吗?他长得很漂亮,应该很显眼。”


    “我不记得有见过那位客人。”酒保想了想,忽然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邢钧说:“我和他是一起来旅游的朋友。刚刚在房间里吵了一架。他年前刚失业,我怕他想不开。你知道的,现在亚裔在欧洲找工作很困难……”


    撒谎,托辞,竟然能一气呵成。邢钧声音很平静,心脏却抖得很厉害。他看见酒保露出同情眼神,片刻后说,“那边有个安全通道,可以上天台。有时候有客人会从那里上去看风景。”


    “谢谢。这是你的小费。”


    邢钧用一张美金贿赂信息提供者。他顺着楼梯往上爬。圣诞小城的夜景很漂亮。天台却是空荡荡的一片,除了箱子,没有人影。


    邢钧转了好几圈,没有看见时雪青。


    羽绒服被风吹得乎乎作响。邢钧在天台上站了一会儿,开始苦笑。


    或许,人生就是这么没有缘分。


    很难得的,他也会有这样宿命论的想法。


    他向楼梯口走去。可在转身的一瞬间,他看见前面几座箱子的上面,好像有个漆黑的东西。


    远远看过去,似乎是一个人影。


    那一刻,脚步又比思考先动了。


    “喂!你!”他压着嗓子,又急,又害怕把上面的人吓到,“不怕摔下来吗!”


    上面的人无动于衷。邢钧皱着眉头往上爬:“我来接你!别乱动!”


    他伸手向上,去接骑虎难下的那人,背后却被光柱晃了晃。


    正在他疑惑之际,一段急促的奔跑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大喊的声音。


    “喂!”熟悉的声音让他僵硬当场,“你在那里干什么!你不要想不开!”


    “……”


    “圣诞节是幸福的时刻,你现在下来,好吗?至少,活到过年吧!”


    借着手电筒的光,邢钧往上看。几个箱子之上放着的,不是人类。


    竟然是一捆黑色的塑料布。


    第126章 狠辣富哥躲箱子


    时雪青来天台上透气。


    他找了个角落蹲着, 靠着黑色的毛衣,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箱子。


    傅瑞延还是很绅士,在聊了那么多之后, 还表示自己很有耐心, 一点都不介意。


    他越是这么说,时雪青越是觉得不舒服。


    两年毕业时光, 已经足够让他明白,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一个人愿意为你付出, 必然是对你有所求。


    傅瑞延说:“我对感情质量的要求很高。绝不肯将就。所以,不可能随便。”


    “否则, 我也不可能母胎单身到现在。对此,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对感情质量的要求很高, 是什么样的质量,什么样的要求呢。单身到现在,又是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幻想中的理想恋人形象呢。


    傅瑞延说:“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纯洁, 刻苦,努力, 身世凄惨却自强不息。”


    又说:“你在我眼里非常完美。”


    完美?纯洁?时雪青总算明白,他被邢钧包养的事情,傅瑞延确实不知道。


    邢钧和他,都把这件事情瞒得很好。傅瑞延又说:“……其实我一直在期待一个和我一样的,都在这段感情之前,毫无经历的人。”


    “但你之前的感情经历,我也想好,不会介意。因为是通过他,我才认识你。”


    傅瑞延这样的, 在勾心斗角里工作的人,居然会把爱情寄托在这样的幻想里。时雪青知道他喜欢的,大概是一个叠加了多重滤镜的,与自己有关的幻想。


    可谁的感情不曾有过一厢情愿的幻想呢?甚至,只要不让他知道邢钧和自己的真实关系,他大概会一直这样幻想下去吧。


    时雪青在天台上对自己摇摇头。他很小的时候看过张爱玲的书,现在才终于知道了里面一句话的用法。


    “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


    对纯洁幻想的渴求,何尝不是一种交易里的求购。所以生活里,其实处处都是捞和给。


    时雪青觉得自己很幽默,很有意思。


    他觉得自己想得很清楚了,也明白了傅瑞延想要什么。他拒绝了傅瑞延,没打算和对方在一起,却也意识到,他的确可以通过傅瑞延的这份渴望,反过来从他的手里“捞”点什么。


    而且,只要他补偿几个客户,几条人脉,这就不算捞了。哪怕不补偿也无所谓,毕竟现在,他和傅瑞延在旁人眼里,是一个等级的人。


    一个等级的,交易员。


    时雪青一下子觉得好没意思。原来利益交换,是这样的。


    不过在准备下楼梯时,他发现了一个更没意思的人。一个在平安夜准备跳楼的人。


    他举着手机电筒,又往前走了两步:“喂?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黑暗中,那个背影顿了顿,随即如慌不择路般地,钻到了一个箱子后面。


    箱子靠近大楼边缘,时雪青以为它摇摇欲坠,看得心惊胆战。满脑袋伤春悲秋的心思也没了,时雪青又走近几步。他一走近,那人更往箱子后钻了。


    这下更容易完蛋了。时雪青试着安慰他:“我不过去了,你就待在那里,可以吗?”


    “……”


    箱子后总算没声音了。时雪青上个楼居然还能遇见这种事。他一下子又有了能量感,还多了一点信念感。


    人生总是坎坷,能活下去就很不错了。他时雪青纠结着人和人之间是不是总是捞来捞去的关系,还能挽自杀者于狂澜。


    因为这骤生的使命感,他对那人说:“介意让我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么?”


    “……”


    “好吧,我知道对于陌生人来说,很多事情很难启齿。”时雪青觉得自己好像文艺片里的哲学家,“但有的事情,也许向陌生人倾诉,会比向熟人倾诉更好。毕竟两个陌生人从第二天开始,就不会再见面了。”


    “……”


    “你可以像发送一枚漂流瓶一样,把心里的话放在我这里。然后,漂流瓶漂走了,你也可以活到明年春天。”时雪青说,“这总比在冬天跳楼要好得多。冬天很冷吧?跳下去时,能感觉到的温暖,也只有自己的血。”


    慢慢的,有一点亮光从箱子的角落里被递出来。时雪青走过去时,那人的手像是被烫了似的收回去,只有一枚手机被放在旁边。


    手机是去年的最新款。时雪青去年也换了手机。


    他的旧手机陪他五年了,去年终于开始卡顿。时雪青没必要自己去换pro max。他的合作方在吃饭时听见这件事,大方地让助理送了他一只新的。


    旧的那枚时雪青没丢掉,而是藏在了家里。


    被递出的手机也很新,只套了最简单的保护罩。记事本应用里显示一个单词:“谢谢。”


    英文,不是法语。对面大概是来斯特拉斯堡旅游的游客吧。


    时雪青用英语说:“不用谢,我也有过艰难的时候。”


    那枚手机又被收了回去,而后,又被递出来。


    小心的一句英文。


    “这几年吗?”


    “这几年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时候了。”时雪青说,“以前还有更糟的时候。”


    记事本上又多了一行字:“介意和我说说吗?”


    能激起自杀者的好奇心,也算是功德无量。时雪青坐在箱子的另一边,觉得自己今天也可以放一个漂流瓶。


    有些话没办法和傅瑞延说,更没办法和陈玥说。算来算去,学生时代认识的许多朋友,生疏了,工作后认识的朋友,又有各自的立场。


    说给时雪蓝,又是给她徒增烦恼。


    而且,告诉谁,都有在日后,被泄露“名人隐私”的风险。


    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Robert和竹村。


    “几年前,还在读书的时候……没有钱,过得很苦,差点就没学上了。”时雪青靠在箱子上,打算和陌生人聊聊,“我当时在美国,是留学生。还有三年才能毕业,却没有了学费。我想过能不能回国,但我中学都没在国内上过,又要怎么参加高考。我觉得一旦回去,就会变成连中学毕业证书都没有的……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了。”


    “……”


    “我读的那个高中,气氛很不好,有钱的人只和有钱的人一起玩,没钱的人会被嘲笑。上了大学,明明在学校就读的中国人就那么一百多个,可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他们又是旅游,又是出海,又是去看演唱会。”


    “你明明和他们在同一个教室里,做着同样的事,你却也知道,没有谁想要一辈子都认识你,四年的时光明明也不算短。我看小红书上,有很多在大学里认识的室友,最终成为了一生的朋友。可同样是四年,在国外留学,却像是summer camp一样。没有人会一辈子陪着你。”


    手机又被递了出来:“你很孤独。”


    “也许吧!那时候我很忙,为了生活费,每天都在打工。那时候欺负我的老板,经常吹他以前在九龙城区的生活,后来我去香港出差,都绕着那边走。”时雪青说,“我有时候做梦都梦见,我没有书读了。”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喃喃:“我那时候还想要很多钱,很多很多钱,我想戴着珠宝,穿着华服,戴着名表,看上去比谁都漂亮。情人桥你知道吗?我在网上刷到,要三十万刀。表盘上的两个小人,要在午夜零点时才会相遇五分钟。那时候我想,我哪怕这辈子能有五分钟戴上它呢?五分钟就够了,我一定会拍很多很多照片。”


    “我还喜欢一款burberry的披肩。要3000刀,太贵了,我一直想买。后来有钱时,它已经下架,买不到了。”


    “那时候我想,要交到朋友,要被人关注,就一定要有价值。有上市公司老总爸爸是价值,有厅级干部妈妈是价值,在法国富商和日本艺术家怀里出生也是价值。我长得漂亮,穿着华服,他们崇拜我,关注我,也是价值。”


    记事本上多了一行字:“后来,有钱起来了么?真好。”


    “嗯。不过一开始,不是我赚的,是另一个人给我花的。”时雪青说,“那个人一开始见面时,说话很难听。后来,他是给我花了最多钱的人。”


    这次,那个人拿回了手机,却久久没有再打下一行字。时雪青说:“那个人很护短,很多疑,很傲慢,脾气有时候很暴躁,说话很难听。”


    “……”


    哒哒哒,像是一句话被删掉的声音。很久之后,手机被递出来:“他很坏。”


    “嗯。但我知道他有时候,说的不是真心话。他太笨了,我自己赚钱后才知道,谁会给不爱的人花那么多钱呢?还要把一半公司都给他。他觉得我笨,他才笨,我知道我要是留下来,还能捞更多的钱走。”时雪青说着,擦了擦眼睛,“他说我没办法在社会上立足,分手时还祝我破产,我要记一辈子。”


    “……”


    “好吧,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嘴臭罢了。他这个人说话就是这个样子,我觉得我走后,他肯定在偷偷地哭。”


    记事本说:“所以,他很喜欢你。”


    “嗯,至少以前,是吧。”


    不只是以前。握着手机的人想。他轻轻打字:“他看见你现在的模样,一定觉得你很厉害。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哈哈,或许吧,我也拿到了一点小成就。”时雪青说。


    邢钧听得出时雪青说“小成就”的语气,带着点想炫耀又故作谦逊的骄傲。他垂着头,唇角努力地勾了勾,眼睛的重量,却戴着嘴角向下。


    “所以,苦尽甘来了,你现在不需要钱和资助了,不是么?”


    “谁会嫌弃钱多。等我有更多钱了,我还想开一家美术馆。买最贵的艺术作品,到时候,我要穿着池兰倚手作的高定,邀请所有上流圈子的人。过来看展。”时雪青说,“我还要邀请所有知名艺术家过来办展,Chiharu,Ruth,Iris……”


    他报菜名似的,说着那些他熟悉的、不熟悉的当代艺术家。箱子的另一侧,一直有轻轻的哒哒声。


    他以为是雪落地的声音,不知道有人正在把那些名字,一个个记下。


    时雪青说了很久,说累了。他靠在箱子上,想着明天一早,落在这里的雪就化掉了。他也会回到别人的眼睛里,去做最成功的天才舞美设计师。他会住香奈儿长居的酒店,买迪奥喝过的葡萄酒,没有人会知道,他曾在四年前的旧金山,被前金主诅咒过,要穷一辈子。


    也没有人知道,曾有个人拿出一半身家,设下一辈子的信托,只为买回一个20岁的他。


    越说,眼眶越热。时雪青想,那是他在人生里做过的第一次交易,它差点断绝了他的很多可能,慷慨地给予他一个糖果陷阱。他费尽心力,跌跌撞撞地从泥沼里爬了出来,终于实现了梦想的第一场胜利。


    可在那之后,每一天的人生,都在叫他习惯这世界处处都是交易。


    他爬得很高,拿到很多钱,拥有很多名气了,可他也很累了。他多想一觉醒来就拿下IMF,多想再进一步,如鱼得水,像Charles一样青史留名。可他也知道,世界上没有白吃的馅饼,想要实现梦想,就要完成交易。


    可他也很累,想在没有交易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你现在好点了吗?”时雪青问箱子后的人,他努力不让鼻子抽抽,发出声音,“我有点困了,要不要一起下楼?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睡一觉。”


    “或者。”他又说,“你不想让我看见你的模样的话,我会闭上眼睛的。你先下楼,我再下去。”


    由己及人,时雪青觉得,自己也不喜欢被陌生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他在箱子后等了好久,直到手机又被推了出来。这次,上面居然有很长的一段话。


    “我想再听听……你那个很坏的前任的事情。我也有个前任,我来这里,或许也是为了他。”


    “你那个前任,现在过得怎么样,你还知道么?”


    “他……他现在过得挺好的,比以前有钱。前几天,我还在新闻上看见他了呢。”时雪青说,“我身边的几个女孩子还挺喜欢他的。夸他长得帅,想继承他的财产。”


    “但你现在也很有钱了,不是么?”


    “嗯。很有钱了,所以,我不需要他的钱了。”


    “那你在没钱的时候,喜欢过他么?”


    时雪青沉默了。好一会儿,记事本又说:“对不起,你就当我没说过。”


    “没事。也不是什么很隐私的问题。我想,虽然那个人嘴臭还脾气差,骄傲自大,自说自话,但我还是很喜欢过他的吧?漂泊在海外,能有一个人在那些时候陪过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次,手机被拿回去了更久。时雪青听见删删改改的声音,很久之后,手机才被慢慢地、慢慢地推了出来。


    “那,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要和他复合?哪怕一次?”


    “如果,那个人也一直想着你的话。”


    时雪青盯着那行字很久。


    他想到陈玥的撮合,想到傅瑞延的追求,想到那座在M大的小公寓,又想到了硅谷的那座满是监控的宅邸。


    而后,是在旧金山爬坡。在邢钧走后,他骤然回头,看见的那轮海上的落日。


    追逐落日是很痛苦,是很累。在梦想主义的末法时代,梦想本身,就是一种落日。


    可他说。


    “……没有,一次,都没想过。”


    第127章 狠辣富哥换西装


    手机又被推了出来。


    这次却是飞来的, 几乎是被扔来的,直直地摔在箱子上。


    生怕时雪青不能看见似的。


    这是在干什么。时雪青手忙脚乱地接过手机,免得它被摔碎了。备忘录上是乱七八糟的几段话:“为什么没想过?”


    “你现在很讨厌他吗?”


    “还是说, 你有别的喜欢的人了?”


    这人的话怎么变得这么多。难道他是被女朋友甩了, 才跑到这里来闹自杀?


    时雪青觉得这人八成有点问题。他有点后悔自己招惹到大麻烦。箱子后那人不会是个地雷男吧。


    他决定赶紧把这个人安抚下来,信口道:“我提的分手, 我又跑去回头,那我成什么了。他那个人记仇又小气, 绝对会把我踩到泥里,嘲笑我没有他, 就什么都干不成。”


    “而且,离开他之后, 我才知道自己能做得这么好。前几年做毕业项目时,我被几个同学坑了,被发配去最差的项目组。我得罪的那个同学是个英国天龙人,当时所有人都劝我说没办法了, 托个关系找人换组吧。我没找关系,硬是撑着把项目做完做好了。要不是这样, 我还遇不到我现在事业上的师父呢。”


    “那时候我想,原来贵人运就是这样的,是要靠自己赚来的。我自己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人生在世就该拿得起放得下,总是沉湎过去,没意思。”时雪青劝说,“有的时候,你想他也没用。说不定他在你想他的时候,早就喜欢上了别的……”


    别的, 人呢。


    潇洒地说完了前半句,后半句却难以启齿了起来。时雪青匆忙掩去自己的滞涩,他说:“总之,你听我一句劝吧,人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


    箱子后面好久没有回应。时雪青好不容易因倾诉而平静下来了的心情,又变得乱糟糟的。


    让他乱糟糟的,是梦想之外的,俗俗的东西。


    三年后的圣诞节,会不会也有谁和邢钧一起出去旅游,也给邢钧送了一块表?


    他把傅瑞延送他的表退回去了,那邢钧呢?


    邢钧也很累吧。只是一个和邢钧无关的群聊里,就有那么多人对邢钧面对的困难幸灾乐祸呢。


    明明都是华人,却不为邢钧的成就骄傲,反而在私底下逼逼赖赖。时雪青知道,邢钧不仅在和美国高校的实验室合作,还一直都在为国内高校的实验室提供研究机会。


    无论是不是出于对成本的考虑,邢钧在行为上,对很多人,明明都是有好处的。


    时雪青发现,他好像还是很佩服邢钧。无论过了多少年。


    越是不该想的东西,越是往脑袋里钻。时雪青有点恨自己多管闲事了,他抓着脑袋,看见手机又被推了出来:“所以,你过去了?过去这个坎了?”


    又说:“和你一起旅游的朋友,是你现在喜欢的人吗?”


    时雪青看着手机皱眉,骤然间,他有种隐私被冒犯的感觉。


    “你有点冒犯人了!”时雪青说着,觉得哪里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忽然间,一个侧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时雪青周身一颤,随即喊道:“等下,你是谁啊?”


    这句话不是法语或英语,而是中文。


    半晌,箱子那边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时雪青急急跑去,余光看见一个黑影从另一侧出来,向着楼梯间狂奔。


    “别跑……别给我跑!”时雪青大怒,“我看见你了!”


    他追下安全楼梯,却只看见顶楼酒吧里人头攒动。时雪青扒拉了两圈没找到人。那一刻,他居然有点恍惚。


    难道真的是幻觉?哪能那么巧,在异国他乡旅游,就能遇见与自己分手多年的“金主”呢?


    或许躲在箱子后的,真的只是个同在异乡的失意之人。再说谁被人追着,会不跑啊。


    时雪青心事重重,在吧台旁边坐了一会儿。他生得漂亮,没多久,就有好几个人过来搭讪。时雪青谢绝了这些请酒的好意,他盯着酒杯,忽地想,他当初和邢钧的第一次,也是喝酒误事。


    这时候就更不该喝酒了。但坐着位置,也不好意思。时雪青本想点杯柠檬水之类的,酒保却拿着杯子过来了。


    “你好?”酒保上下打量他,看得时雪青莫名其妙的,“刚刚你朋友向我打听你去哪儿了。”


    陈玥还是傅瑞延?大晚上的,又来找他?时雪青正在疑惑,就就听见酒保说:“现在经济不景气,失业很常见。坚强一点。”


    “……”


    时雪青欲言又止,好一会儿,他说:“我那个朋友……长什么样?”


    酒保:“高大,挺帅的,就是穿得不怎么样,酒店浴袍外面裹着一件黑色羽绒服。”


    “……”


    “要来点酒吗?我请你。我叫Pierre。”


    “金汤力,谢谢。”时雪青干巴巴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Pierre,我能再要一杯吗?”


    “好的,一杯什么?”


    “……”时雪青看一眼涌动的人群,“蓝色夏威夷。”


    两杯酒下肚,时雪青又要了几杯。喝着喝着,时雪青又爬到天台上去了。


    好一会儿没上来,原本被他踩出一片空白的地方又积了薄薄一层雪。


    他看着那雪,忽然在被愚弄的愤怒中叫了一声,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箱子。


    “啊!”


    酒精在血管里跳动,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好极了。时雪青又踹了第二脚、第三脚……直到他发现,箱子下面,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捡起来,是一枚手机。


    有傻逼把手机掉在这里了。时雪青看着手机冷笑一声,有他好看的。


    风吹得有点冷,时雪青拿着手机又下楼。电梯刚到达他居住的楼层,他就看见自己的房间门口有个人。


    西装革履,没披羽绒服。时雪青看过那身西装,是前几天新闻报道上那个人穿的。他做模特的朋友说那身西装是在萨维尔街定制的,又吐槽说好难得有硅谷的华人技术公司企业家愿意在西装上下这种功夫。


    剪裁确实很好,衬托得人很修长。而且人笔直地站着,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那个人也和报道里的模样一模一样。


    时雪青冷冷地看着他,如同没看见对方似的,掏出房卡。


    “别在这儿挡路!”时雪青发现刷不了卡,嚷嚷。


    邢钧低头看见时雪青正把房卡往门板上刷。这可不是他挡路的问题。他隔了一会儿,说:“时雪青……”


    顿了顿,闻见自己身上刚喷上的古龙水味,邢钧觉得自己自信了点:“好不容易又见面,你有空时,我们聊聊吧。”


    “我现在看起来很闲吗?”时雪青说,他还在刷卡,感觉邢钧在阻拦他进屋,“你让开!”


    邢钧:……


    他身体往旁边侧了侧。时雪青还在和失控的门卡系统搏斗,手腕却被人轻轻地抓住了。


    麦色手指落在手腕上,时雪青颤了颤,被酒精泡过的神经末梢非常敏锐。他抬头看了邢钧一眼,手腕却被牵着往另一个方向去。


    刷门禁的正确位置。


    “滴”的一声,房门总算开了。邢钧说:“路……路给你让出来了。”


    时雪青:……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邢钧说,“我让前台给你送点茶上来吧。不过,法国人的服务有点慢,可能送上来时,你都睡着了。”


    “……”


    “本来想找你聊聊的,但你好像不太清醒。明早,你想聊的话,如果有空……我傍晚时搜了下这里的brunch。也有卖抹茶的店。看评价,还不错。”


    时雪青仰起脑袋看他,眼底被酒精熏得红红的。邢钧被这种眼神看得笨嘴拙舌,他低声说:“明天早上,你要是愿意,给我打电话。你应该……还没删我的微信吧?”


    “打个屁!”时雪青说。


    邢钧顿了顿,自嘲道:“没事,你不想打,也可以……”


    “你刚刚就是这么西装革履的,缩在箱子背后当跟踪狂的吗?”时雪青突然说。


    邢钧:“我刚刚,呃,没穿西装。”


    “所以你还跑回去,换了身衣服才出来?你还喷了古龙水是吧?”时雪青醉醺醺地讥讽他,“我还以为你装可怜,打探了别人的隐私就跑路呢。”


    邢钧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可他们的争吵声明显打扰到了隔壁房间,有人开了门缝,在往外面看。


    如果,他们还是普通朋友,又或者是在会议上见过一面的合作者,他都可以提出,进去帮时雪青换个衣服,倒点热水,照顾时雪青睡着了,再自己回去。可他和时雪青之间就不行。


    他不是时雪青的朋友。


    “我没有……好吧,我有。但这里面,有误会。”


    “什么误会?大名鼎鼎的邢总圣诞节不在美国过,跑来斯特拉斯堡的一个小酒店里,爬到顶楼,当着前男友的面假装要跳楼?”时雪青大概是喝醉了,话也很多,气冲冲的,完全没有平时好脾气的模样,“这是偶然,还是你把我当成傻逼啊。把我玩得像个傻逼一样团团转,你得意不得意?”


    邢钧又是好久没话说。他觉得这里面有很多误会,但很多东西也都是事实。而他也确实在因为那句“不想复合”方寸大乱,问时雪青一堆连珠炮问题,听见时雪青爆出中文后,慌张跑路了。


    时雪青怎么那么聪明,怎么发现他是他了。邢钧好一会儿,最后低声说:“你叫我前男友了。”


    “……”


    这回时雪青没话说了。越来越多的门缝被打开,时雪青忽然意识到,傅瑞延和陈玥他们的房间也在不远处,说不定,他们也会听到。


    那怎么行!他现在可是新锐天才舞台设计师,和大明星谈笑风生,炫富都只在小号炫,大号只谈艺术的有钱人。时雪青急了,说:“你出去。”


    邢钧又往后走了一步,但指着自己的脚:“我没进门。”


    “……”时雪青瞪了邢钧一眼,把门关了。


    邢钧在满走廊的目光中,又在时雪青的门前蹲下了。他脑袋里乱糟糟的,想着刚刚在时雪青房间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又想到在箱子后面,听见时雪青说的那些话。


    他这些年,已经经历了太多沉默的日子。他知道自己不懂时雪青,就像他不知道雪青色是紫色。他在欧美之间来回,不知道该和谁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两年时间,时雪青给他留下的一切东西,便是一堆照片,一段毕业录像,一些堆在仓库里的家具,一段几个小时的睡觉录音。


    还有合照,虽然,只有在毕业典礼上的那一张。


    他总觉得时雪青看起来蓬蓬松松的,好像一只蓬松的小猫。可小猫原来瘦不拉几的,蓬松起来的毛的部分,都是填充的金币。那些金币被时雪青藏在毛里带走,却在时雪青和妹妹一起生活的小屋里从毛毛里掉落,于是时雪青又变成了瘦瘦的一条。


    曾经以为很简单的时雪青,最终却变成了一个谜。


    他在门口蹲了很久,忽然想到时雪青离开的第一年的跨年,他去找了很多朋友,打破了自己不爱玩形式主义的原则,办了一个跨年派对。在别人的热闹中,他好像觉得自己也很热闹。他再看ins,时雪青正在中国,和时雪蓝一起跨年。


    于是嘴里的香槟,一下子没有了滋味。


    第二年的跨年,他一个人去冰川徒步。那天晚上很巧合地,他在森林的小屋里看见了极光。时雪青今天的ins是和L大的同学们一起度过,桌子上有火锅,还有可乐雪碧。


    他一个人躺在小屋里,看着那些照片,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死了也很好。


    那时他还是不明白时雪青。直到第三年跨年时,他一个人去LA。没有去办事,没有去工作,他一个人在brentwood的别墅里,用家庭影院看完了lalaland。


    在最后的音乐响起时,他在柜子深处翻出了那个被时雪青还回去的蓝色花瓶。他就说,怎么在时雪青的公寓里,他从来没有看见那个花瓶被用过。


    在Seb和Mia的旋律里,原来就像过期的矢车菊被扔进垃圾桶里,当初哼过的歌也一语成谶。


    他于是想起在旧金山最后谈分手时,他对时雪青冷冷地说,你不怕我阻碍你的事业吗。


    时雪青哭着说:“我知道你不会的。”


    时雪青对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不会这么做,邢钧,你其实是个好人。”


    邢钧知道自己一直不是个好人。他想在别墅的沙发上睡一觉。说不定明天醒来,他就会看见短信,副卡上又多了十几条消费记录,蓝色限量版花瓶放在桌上,时雪青在超市里买了新鲜的花。时雪青抱着花,提前下了车,正把脸埋在花里,于暖风中笑着回家。


    而他会在家里等着,一直等。


    直到时雪青推开门,他一定会给时雪青一个永不逃避的拥抱。


    慢慢地,邢钧蹲在房间门口,时间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想再过几天,就是离开时雪青之后的第四个跨年了。


    许愿果然没有用。他许愿想和时雪青年年一起跨年,可最终,只实现了一次。


    过来看热闹的人,也渐渐走了。没有谁想要看一个男人蹲在另一个男人的门口,就像是没有故事的故事。邢钧觉得自己或许也该离开,可他站不起来。


    直到很久之后,他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邢钧抬起头,他看见时雪青已经洗了澡,正穿着浴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时雪青的脸还是红红的,酒醒了一点,但不太多。他呼出的气体还带着酒味。


    “进来。”


    他听见时雪青说。


    邢钧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这是回忆带来的幻觉。


    第128章 狠辣富哥翻旧账


    好久没有进时雪青的房间, 邢钧想看看,时雪青如今的房间什么样。可当他真正进入此处后,却低着头, 有些不敢乱看。


    “自己找个地方坐。”时雪青回头, 看见邢钧还在房间里站着。他顺手把搭在沙发上的大衣扔到了旁边,给邢钧挪了个位置出来。


    邢钧总算坐下了。他听见时雪青问他:“你来斯特拉斯堡干什么?”


    “……出差。”


    “出差?你不是在德累斯顿参加会议么。”时雪青睨他, “怎么,会议开着开着, 从东德跑到西德,又跑到法国来了?”


    “去海德堡大学参观了一下他们的实验室。然后, 本来想坐火车去巴黎的。”


    “坐火车?邢总买不起机票了吗?”时雪青忿忿,“还有, 你去巴黎……”


    他本来想说你去巴黎干什么,大脑却骤然意识到,去巴黎的理由,或许和他相关。


    这是真的, 还是假的?时雪青一下子不敢说话了。邢钧却没放过沉默无言的时雪青,他说:“飞机太快了, 我也想看看,法国是什么样的。”


    “……沿着轨道,能看到什么。”


    “至少,能路过很多座城市吧。我觉得来法国工作和出差的人,应该也去很多城市玩过。”


    “……”


    时雪青想,他是在ins上发过自己的旅游合集,其中也包括在法国境内的。难道,邢钧这是背着他,想把他在法国走过的路, 再走一遍?


    如果不是喝醉了酒,谁敢做这么大胆的猜想。时雪青说:“那怎么,在斯特拉斯堡下车了?”


    “和我一起的同事在这站下车。他说这里的圣诞集市有很多小熊,我想给邢薇买一个。”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出门在外还要给人买当地纪念品了。”


    “邢薇一年前毕业了,她在哥大读硕,现在在曼哈顿的一家投行工作,工作压力很大。”


    “……”


    其实毕业后,时雪青已经很久不怎么和邢薇联系了。他还是会和吕艺萌她们偶尔聊聊天,可和邢薇,似乎两个人都保持着一种谨慎的距离。


    他和邢钧的关系,大概是被邢薇发现了吧。


    所以,原来真的都是巧合啊。时雪青觉得自己有那么一刻还以为邢钧是跟踪着自己来斯特拉斯堡的。


    世界上哪有这么变态的事。而且,邢钧不要面子么。


    “你说我以前出门在外,没有给人买过当地纪念品,是错的。”邢钧突然说,“我以前买过一次,在扬州。”


    “扬州……”


    不用问,时雪青也心知肚明,邢钧扯的,是哪一次。


    时雪青又不说话了。他想到自己之前那句话,暴露了他看见邢钧新闻的事实。说得好像他在分开后,还一直在关注邢钧似的。邢钧在斯特拉斯堡和他遇见,却是由于偶然。


    “我看了你参与灯光设计的音乐剧。”


    “啊……啊?已经巡演到美国了?”时雪青说了句脑袋不清醒的话。


    “没有。我来欧洲看的。你得了好多奖,我觉得,你实至名归。”邢钧说,“我加的华人群里,很多人都在分享你的新闻。”


    “……我这么厉害啊。”


    “嗯。”


    两个人再度陷入沉默。时雪青忽然很想问问,邢钧现在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对自己的每个作品怎么看,对自己的事业发展怎么想。


    他没想过再和邢钧在一起,可他就是很想知道,邢钧如何看待他。


    不是艺术圈内人自吹自擂的看待,也不是利益相关人委婉功利的考量。


    “你现在也挺厉害的。我在华人群里,看见了你去德累斯顿开会的新闻……你现在不讨厌拍照了啊,我看见每次,你都是正装上阵。”


    “其实也可以让下属去,但我……”


    “但?”


    迎着时雪青的眼睛,邢钧低声说:“但我去,更容易让人看见吧。”


    “哦,让公司老板,也成为塑造品牌形象的一环?”


    “……”


    两个人说了一堆不痛不痒的话。邢钧想,这样的话,两个好久不曾见面的老同学也可以说。


    他想和时雪青说,自己来了欧洲56次,这次是第57次。他想说,自己在ins上看见时雪青在吃马卡龙了,那枚马卡龙好不好吃,他去巴黎,原本也是想要过去吃。


    除此之外,他还想说,时雪青最近一个月发ins的频率好像降低了。奢侈品和收藏品也不再晒了,到底是发生什么了呢。


    在过去可以直接问出的话,现在说出口,都像是一众彰显着“纠缠不休”的骚扰。


    时雪青已经觉得他很坏了。他不想让时雪青讨厌。


    “一周后,就要跨年了。你有什么安排吗?一直在这里玩?”邢钧问。


    “还要再逛几个小镇。跨年那天,回伦敦吧,我和雪蓝一起过。”时雪青说,“你呢?”


    “……我去纽约,找邢薇。”


    时雪青点点头。他们都有自己的家要回,那一刻,他有点失神。邢钧问:“除了时雪蓝,还有人和你一起跨年吗?”


    “什么意思?”


    “同学聚会,之类的。我看见你前年跨年,是和同学们一起过的。还在屋子里煮了火锅。”


    “你……”时雪青又想到邢钧蹲在箱子后那件事,有点恼了,他对邢钧的行为毫无预测,邢钧却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似的,“你打探这个干什么?难道你跨年,不是和一群人一起过的?”


    “我大前年是办了聚会,前年没有,我一个人去冰川徒步了。晚上住在森林里的小屋里。它有很大的落地玻璃,可以看窗外的雪。”邢钧说,“我去年也是一个人过的。我在brentwood的别墅里一个人看电影,看的是lalaland。”


    “那你今年,总算能和邢薇一起过了。她应该会有很多朋友吧,你还可以再认识一点新人……”


    “我在别墅里找到那个蓝色花瓶了,你没有带走,为什么?我都把它塞到你的行李箱里了。”


    五年前的事情好像前缘旧梦。邢钧乍一提出,时雪青甚至一时没想起那个花瓶是什么。邢钧抿了抿嘴唇说:“那个限量的,蓝色的,邢薇买的。”


    “你在质问我吗?我为什么要把它收下?它是邢薇买的,我把它放在那里呢,如果放在我的公寓里,我总不能保证,没有任何人来我公寓,发现那枚花瓶……”


    “不是这么回事。限量一百多个,还有一个被你买到了,又能怎么样?你就是不想把它带走,没有别的理由。”


    时雪青终于静了,随后,他说:“对,我是不想把它带走。我们在那座别墅里钱色交易一个月,你用一个花瓶就想表示,你对我有点真心,还要我接受。你太狡猾,太卑鄙了。”


    “……”


    “……而且。”说这句话时,时雪青垂下了睫毛,“太不公平了。”


    你在四年后,拿这个东西质问我,太不公平了。


    邢钧觉得脑袋发晕。意识到这件事,和亲口听见时雪青说这件事,是两回事。三年半过去,时雪青的眉眼比起21岁时又长开了不少,温温润润的柳叶眼也有了点沾雪的凉意,他想起自己之前听倪宥闻说,时雪青长开了会更漂亮。


    那也是那个夏天,在那座别墅发生的事。原来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奠定了终局。时雪青说:“我还要问你,你跑到天台上去,在那里拿着手机装哑巴是什么意思?你问我那么多隐私问题,自己的事情一句话不说。你还向酒保打听我了,对不对?”


    “我没有。”


    “你有,你还说,我失业了!你要来找我!”时雪青拔高了声音,“你才失业了呢!洛杉矶博览会开幕式演出你知道吗!等我忙完在法国的培训,我就去洛杉矶准备这个。我是唯一一个受邀的、还没满25岁的华人!然后,还有在好莱坞的想拍歌舞剧的导演联系我呢,我还得去好莱坞一趟,还有几个住比弗利的歌手想见我一面!还有美国的品牌HKS你知道吗?他们邀请我去设计秀场,我活多得干都干不完!”


    “我不可能失业,你破产了!我都不会失业!我会一直向上走,前途无量,一直……”


    时雪青大声嚷嚷。他也忘了这座酒店的隔音并不好,隔壁房间肯定听见他的大吼了。邢钧连忙承认:“是,我向酒保打听过了。”


    “你还跟踪我!”


    “我没有跟踪你!我住在这里,房间里没电吹风,想要下楼去拿,推开门,我就看见你进傅瑞延的房间!”邢钧压抑地说,“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你进了他的房间一小时四十五分钟,我看着手机,一分钟一分钟地数下去的。等你出来了,我才跟上你!”


    “我进傅瑞延的房间又怎么了?我们没关系了,我想进谁的房间就进谁的房间!别说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就算只有半个小时,十五分钟,我想和谁有关系,就和谁有关系!”


    “只有十五分钟也行?这么没本事的男的,你也能接受?”邢钧恼了。


    “你以为你一开始的技术很好吗!”


    时雪青一句话掷地有声。邢钧一下子没话说了,但很快,他说:“我后来技术变好了!”


    “……”


    “后来一直都很好。你不记得了吗?你还一直缠着我,又不是我一个人在舒服。”


    时雪青一下子没话说了。好一会儿,他把浴袍拢了一下,冷淡地说:“四年前的事了,我怎么还会记得?”


    “三年半!”邢钧纠正他,“到明年6月,才算四年!”


    “……”


    时雪青彻底不说话了。邢钧心想好完蛋,他怎么回事呢,和时雪青好不容易又见一面,却吵了起来。


    但也没办法了。时间走过一个小时,眼看着,已经凌晨四点了。邢钧只能站起来,轻声说:“你先睡吧。”


    “……”


    “明天,你还在斯特拉斯堡的话,我再来找你。太晚了,我们说话都不过脑子。”


    他刚向外走一步,就听见时雪青冷冷地说:“给我滚回来。”


    “……”


    “你不是说你技术很好吗?再让我试一下。”时雪青说,“我想不起来了。”


    第129章 绿茶捞子喵嗷嗷


    时雪青坐在沙发上, 还好浴袍的褶皱,遮掩了他的失态。他看着邢钧一步步向他走来。


    呼吸都变得炽热了起来。顺着脊椎骨一路往上的,是曾经熟悉的刺激。24岁正是血气方刚, 时雪青好久没有性生活, 自然想起了十九、二十岁时,和邢钧一起在酒店里胡闹的感觉。


    他看着邢钧在他身边蹲下, 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被酒熏红的眼睛看见的, 是邢钧凌厉英俊的眉目线条。


    可邢钧只说:“三年半不见了,你就想, 和我做这个?”


    “以前天天想着做这个的,不是你吗?”


    “……”


    “怎么你想可以, 我想就不行?”


    或许是醉酒后情绪失控。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时雪青心头。他又想起邢钧把他从新公寓拉出来,一到酒店,就把他推到浴缸里去做。他还想起邢钧给他戴项圈,让他趴着, 他哭得声音都哑了,邢钧也只是捏着他的后颈, 说不想停。


    邢钧想要什么样,就能什么样是么?如今他想什么样,邢钧却装起来了。


    还有Charles对他说,想要他争取IMF的项目。陈玥对他说,希望他能考虑和傅瑞延的交往。傅瑞延对他说,想要知道,他现在对邢钧,是什么感觉。


    还有Robert的朋友对他说,你设计的方案很好, 比所有人的都好。但Robert的事情在风口浪尖……所以我们不能要。


    你做得很好,但我们不能要。


    最后,是Louise对他说,恭喜你拿到莫里哀奖,你还很年轻。你想要成为青史留名的艺术家,而不是昙花一现的艺术家么?


    那会有很多诱惑,很多险阻的。


    你要努力哦!


    像是被无数的雨水打湿,时雪青又想让邢钧滚了。这次,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邢钧了。手指推了一下邢钧的肩膀,没什么力气。邢钧的手指却勾住他的浴袍腰带,把它解开了。


    这下好了,什么都被看到了。一股凉意让时雪青把头偏了过去。好一会儿,他沙哑地说:“装什么,我看你也想要。”


    下巴被捏住,再然后,邢钧的嘴唇贴了上来。时雪青浑身一颤,他用力咬了一口对方的嘴唇,血腥味就在即刻散开。


    时雪青慌了,他没想到对方没躲,于是捂住嘴唇向后靠。


    “别做没用的东西!”他外强中干地、凶巴巴地说。


    邢钧没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把血液擦干净。时雪青偏着头时眼神颤颤的,根本不看他的眼睛。


    “……我帮你吧。”好一会儿,他听见邢钧说。


    帮什么。时雪青用余光瞥回来,他看见邢钧又半跪了下来,深色手指捏住了他的膝盖。在湿濡的触感传来前,时雪青根本没想到邢钧会给他做这种事。


    “你……”他的声音很快破碎,“呃!”


    时雪青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邢钧按住膝盖,固定在了沙发上。风吹在小腹上的感觉很凉,邢钧按着他的手却很热。时雪青的负隅顽抗没有支撑很久,他的腰很快软了下来,上身也往后躺在了垫子之间。


    “呜……呜呜……”时雪青捂着自己的脸,嘴里吹出的热气一次次地打在手心里。从膝盖到腰部,他的所有关节动弹不得,小腿偶有颤动,也被禁锢在了邢钧的身体和沙发之间。


    “啊!”


    天旋地转中,他无处安放的视线终于又看见了邢钧的脸。


    邢钧半跪着,眼睛却始终看着他。


    那双眼睛如鹰隼,如沉默地、等待着捕猎的饿狼。时雪青就在那一刻彻底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完全瘫软在了沙发上。


    好像终于被泡在了晚香玉的花香中似的,时雪青觉得自己又软又热。他目光模糊地看着邢钧站起来。邢钧没有拿纸去接什么东西,而是擦了擦唇角。


    “……”


    “帮完了。”邢钧说,“明天,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邢钧再次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好像有很多意思,譬如,邢钧也希望他忘掉这件事,譬如,邢钧希望这件事,不要改变他们目前的关系。


    他甚至看见邢钧向他伸出了手,好像在离开前,想要摸一摸他的头。


    最终,邢钧把手放下了。


    房门被关上。凌晨四点半,时雪青的房间里终于没其他人了。他在沙发上软了一会儿,最终爬回床上,疲惫地睡着了。


    无论如何,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


    陈玥琢磨着自己撮合傅瑞延和时雪青的事。第二天一早在餐厅里,她看其他几个人不在,问傅瑞延:“你和Cyan,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他把手表还给我了。”


    “啊?他是觉得手表太贵重了,还是你根本没机会啊?”


    傅瑞延给自己泡了个麦片粥。陈玥看着他,觉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大臣急。她纳闷说:“到底怎么回事呢?你们两个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是不来电呢?”


    “大概……因为他的前男友吧。”傅瑞延说。


    “都前男友了。哪怕是有现男友,不合适的也可以分呢。”陈玥说完,补了一句,“我忘了,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时雪青一直没出现在餐厅里,陈玥给他打了个电话。第一通没人接,第二通亦然,就在她准备上楼找人时,时雪青打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昨天睡太晚了,刚醒。”


    “马上餐厅到关闭时间了。怎么说,我给你带点吃的上来?”


    “不用了。我还有点困,今天的行程,就不去了。”


    “没事,议会大厦也没什么好看的。晚上一起吃饭?”


    “看情况吧。”


    陈玥挂掉电话,她问傅瑞延:“你昨天,是不是把Cyan得罪了啊?”


    “可能真是没睡好吧。”她拿酸奶的朋友回来,“我今天出门时听见有人说,昨天有两个男的在走廊上吵架,声音可大了。还好他们后来进屋去吵了,就没声了。”


    “哦?我都没听到。我睡得太沉了。”陈玥问傅瑞延,“瑞延哥,你听见了吗?我记得你睡眠不太好。”


    傅瑞延笑笑,把自己的手擦干净。


    “没有。”他说。


    ……


    时间一分一秒,在房间里流逝。时雪青躺在床上,呆呆地想着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发生的一切,玄幻得像个梦一样。他又看见了邢钧,又喝了酒,还和邢钧发生了亲密关系。


    听说有些艺术家在精神出问题后,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时雪青一直觉得自己的精神很好,可难道现在,他也出现幻觉了。


    直到起床,在桌子上发现一枚不属于自己的手机后,他才知道不是。


    邢钧真的来斯特拉斯堡了,而且,还和他酒后乱来。时雪青如被寒风吹了一下似的,浑身都在抖。


    勉力维持的,向上的光鲜生活,不想被人知道的糟糕的过去。就像塔罗牌里的高塔一样的,破坏,摧毁,突如其来的改变。


    Robert的事情,是小小的风波。IMF的项目,是小小的困难。


    邢钧的到来,却给了他一种如今的一切,都将翻天覆地的趋势。


    他把手机翻过来。手机的屏保,是一只胖乎乎的长毛金渐层。时雪青看了那只猫很久。


    又意识到,屏幕还锁着。时雪青颤了颤,他想起很久之前,邢钧让他过来录面容id,让他也能解锁自己的手机。


    时雪青用更久的时间梳头,打理外表,就像这四年每天会做的那样,又换了件大衣,揽镜自照。


    他要看起来比平日里,还要精致,还要高尚。


    他去楼下前台。


    “住客里,有一名叫Jensen Xing的先生吗?或者,Jun Xing。”


    “很抱歉先生,我们不能提供客人隐私的。”


    那邢钧是怎么找到他的房门的。可见在这世上人不仅得有钱,还得有势。时雪青说:“我捡到他的手机了。如果他还住这里的话,你给他打个电话,让他记得来取手机。”


    他回房间里去,睡了一觉起来,又开始洗漱,再次整理自己的着装和发型。


    梳着头发,时雪青又一次想着三年前离开邢钧后的种种。在他说出分手后,邢钧离开得也很干脆。


    三年时间,没有一条短信,没有一句问候。


    “……”


    不是都想好了,离开邢钧之后,一定要活出个漂亮模样吗?


    时雪青在黑色毛衣外套上复古的千鸟格大衣。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有点弱气,眉眼间残余着被梦想和圈子摧残过后的,颓废的气息。


    上了一年班,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时雪青决定买条香奈儿的羊毛围巾,用大logo衬一衬自己的神气。


    时雪青逛了一圈商场,终于找到一条可搭配的黑色围巾。美衣美人配美景,时雪青决定一个人去景区逛逛。


    小法国一直是斯特拉斯堡最负盛名的景区。据说,这里也坐落着《哈尔的移动城堡》的原型屋。时雪青沿着运河,拿着相机,对着木桁架房屋和巴洛克风格的砂岩建筑一顿猛拍。拍着拍着,他觉得自己又多了一点布景的灵感。


    做艺术真是好啊,出来旅游都可以说是为了工作。时雪青顺便找了个咖啡馆,把相片导出来,发了条ins。


    风景发的大号。


    时雪青有一个大号和一个小号。大号对外社交,小号用来炫富。成为网络红人后,人多眼杂,总看见有人说经常发奢侈品很低级,不是老钱风范。时雪青不得不开了个小号来发东西。


    后来出了Robert的事,他发ins的频率更是明显降低了。


    时雪青又切到小号,拍了拍自己的香奈儿围巾。他就是喜欢发这些自己买的东西。大号发不了,就发小号吧。


    小号没什么人关注,毕竟时雪青没有告诉认识的人自己的小号,也没有在小号上露脸。


    他在咖啡厅里来回切换大号小号,大号短时间内已经大几百赞了,小号却只有可怜兮兮的十几个。


    ——要不然抛弃ins,去用小红书好了。时雪青怏怏的,觉得自己不太会起号。


    时雪青又在街边小店里订了点手工艺品,觉得以后布景说不定能用到。他心情稍稍平静,手上做的每件事都让他有种活在此刻的实感。


    总算,他能忘记伦敦,忘记巴黎,忘记Charles,陈玥和傅瑞延。外面都是王八蛋,只有卡里的钱是真实的。时雪青终于有活在乌托邦的感觉,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惬意平静,身体轻飘飘的。


    傍晚,他又爬上大教堂的观景台,准备在那里拍摄落日。


    或许是因为圣诞节游客实在是太多了。时雪青挤来挤去,也没有凑到合适的拍摄点上。好不容易轮到他,又有两个游客强行挤了过来,在那里拍照出片。


    眼看落日的时间就要结束了,那两个情侣游客还在那里摆姿势,丝毫不退。时雪青在发生冲突和退后之间选择了纠结,就在他终于要忍不住上前时,另一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你们两个人在这里拍了很久了,也该轮到我朋友了吧。他在这里等了你们十多分钟了。”


    那对情侣游客原本张嘴就要骂人,可看见说话的那人人高马大,抱着手臂,表情很不好惹,那男的便怂了,和自己的女友说了两句什么,他们便狼狈地跑了。


    时雪青猝然转头。


    一时间,天崩地裂,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相似的人与相似的落日,时雪青在那一刻又看见了高塔。


    坍塌,火花,闪电,变化。


    喉咙里没有一句话可以说,只有手指轻轻地颤。邢钧却冲着那边点了点下巴:“快去。”


    第130章 绿茶捞子圣诞节


    观景台人头攒动, 空出的位置,很快就会被新的人头顶上。


    任何想拍照的摄影师在此刻,都来不及纠结。


    邢钧看着时雪青如他想象中那样, 匆匆抱着相机顶上空位。24岁的年轻人对着远处一阵猛拍, 纤长背影美好。


    邢钧也就不计较他只是向自己匆忙地看了一眼,甚至招呼都没打的事实。


    此刻天气晴朗, 夕阳落在积雪的屋檐上。一眼望过去,这座融合了法国与德国风格的小镇好似童话中的城镇。邢钧跟了时雪青一天, 总算有了可休息的时候。他靠在旁边,等待时雪青把照片拍完。


    脊背被目光锁定, 时雪青如坐针毡。就在此刻,他听见旁边有人用中文赞叹:“这里景色真漂亮啊。”


    “你要来一张么?”


    “拍拍拍, 难得的落日时分。”


    说话的,是两个穿着大衣的中国女生。大概是在法国留学的学生,趁着假期来这里玩的。


    两个女孩在落日下拍来拍去。时雪青用余光偷偷看她们。那一刻,他居然想起很久之前, 在地球另一边的日落里,也有人在天文台, 给他拍过一张照的。


    好不容易才用一天行程压下去的失控感又翻涌起来了。时雪青匆匆把脑袋转了回去。身后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要帮你们拍个合照么?”


    “哎,要要要。帅哥你人真好。”女孩欢喜地说。


    要帮你拍照么。时雪青简直不知道邢钧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他说话,怎么会这么不合时宜。


    他刻意地不去看那边,只听见两个女孩讨论摆姿势的声音,还有快门的声音。从前时雪青只觉得一个人的时候,老是会多想。譬如大学时一个人回到公寓,譬如如今,一个人坐在莱茵河畔时。


    可现在被这么多人簇拥着, 四处都是世界各地的游客,他却还是在这不适合用来多想的好地点想起了一座天文台。很久之前,邢钧也带他去那里拍过照的。


    虽然是在与倪宥闻的那顿饭之后。


    耳畔就在此刻传来邢钧的声音:“你要拍吗?”


    邢钧这是在干什么。好像他是好心的邢钧刚认识的、出来独自旅游的陌生人一样。


    “……不用了。”


    时雪青匆忙摇头。


    那戴着粉围巾女孩却开口了:“帅哥你让他帮忙拍呗。他拍照水平好高!男生很少有能把照片拍得这么好的。拍照帅哥,你怎么这么会拍啊?”


    是啊,邢钧怎么这么会拍啊。时雪青脑袋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想到了正确答案。


    ……是他自己一点点教出来的。


    在洛杉矶。


    时雪青一时间坐立难安。他只想从这里赶紧离开,却被人群挡住去路。两个女孩还在不断催促他:“太阳还有十分钟就要落山了!”


    “哎呀!位置被人占了!”


    “那就不拍了……”时雪青还没说完,就看见占位置的人,只是路过。


    “……”


    再拒绝,就显得很古怪了。时雪青磨磨蹭蹭地把手机递了出来,听见邢钧说:“不用相机吗?”


    “……不用。麻烦你随便,拍拍吧。”


    雪景,落日,教堂,千鸟格大衣和黑色的香奈儿围巾,一切都漂亮得如此相得益彰。时雪青对着镜头,却只是僵硬地勾起唇角。他眼神飘忽,看所有地方,就是不看镜头。


    “哎!笑一笑啊!笑一笑好看点!”粉围巾女孩恨铁不成钢,“白长那么好看了。”


    “没事,现在这样也挺好看的。”邢钧说,“人像摄影三大要素,模特好看,模特好看,模特好看。”


    两个女生笑成一团。时雪青还在盯着自己的手机壳看,好像能从上面看出一朵花一样,以免眼神往邢钧身上偏移一丝一毫。


    忽然,眼神瞥到邢钧的唇角。时雪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突然间,涨得通红。


    取回手机时,他低着头,极为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手指却被邢钧握了一下,时雪青居然不自觉地,小声地“啊”了一声。


    他匆忙抬眼,却恰好对上邢钧的视线。时雪青如被烫,邢钧却抓住那匆忙的一刻:“可以也帮我拍一张吗?”


    “……”


    “拍一张和夕阳的合影。这里的风景很漂亮。”


    戴粉色围巾的女生下意识地开口说“我来帮你吧”,她身边穿黑色长靴的女孩,却用力地抓了抓她的袖子。


    一时间,粉色围巾女生也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在这片微妙的寂静之中,时雪青微张着嘴,没有回应。邢钧则始终伸着手,抓着他自己的手机。


    他始终,没有放下。


    终于,穿黑色长靴的女孩如不经意般地开口:“还有最后两分钟,太阳马上要落山了。”


    天气预报说,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是下雪天。能拍到有夕阳的雪景的驶离,只有今天。


    时雪青终于把手机从邢钧手里抽了回去。他以为邢钧抓得很紧,抽走的时候,却没用什么力气。


    “……你快过去吧。我给你拍。”


    邢钧真的走过去了,靠在时雪青方才靠过的地方。邢钧穿了件深灰色的毛衣,外面披着的深黑色的羊毛大衣裁剪有力度,非常挺拔。


    乍一眼看过去,挺像模特。难怪群里那些人说,邢钧拿脸当公司信任度名片。


    镜头里,四年前和四年后的邢钧,好像也没什么大区别。他的五官变得锐利了一点,从前放平眉头也遮掩不住的戾气,也终于被一种陷于沉默的森严所取代。


    时雪青把他的腿放进下面的格子里,头放在上面。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就是这么教邢钧做的。


    这么做,可以让邢钧的腿看起来更长。


    在太阳沉底前,他给邢钧拍了好几张照片,每一张都认认真真。递出手机时手指相碰,彼此都是一顿,随即,便是无言。


    只有外面的看客还能说话。粉围巾女孩说:“帅哥,照片拍得怎么样啊?”


    邢钧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挺好的。”


    时雪青却很难受。他发现邢钧眉骨上多了一道不明显的疤,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掉了一点眉毛。大概挺新鲜的。


    越是想,越是觉得难受。用了一整个白天重拾的平静,在此刻又荡然无存了。


    邢钧没放过他:“一起吃个晚饭么?”


    “吃什么?”时雪青条件反射似地问。


    “一家米其林一星,我订了位置。”


    “……”


    时雪青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好像也是这么对话。饭点快到时,邢钧从电脑前起来,让沙发上哦时雪青一起出门吃完饭。时雪青这才才用手臂抱住邢钧,黏黏糊糊地问对方一起吃什么。


    “米其林。”邢钧每次都这么说。他知道时雪青喜欢吃好的。


    “所以,两位帅哥,你们认识啊?”粉围巾女孩探头探脑,一脸浪费感情的遗憾,“那你们刚才装陌生人干什么?”


    时雪青跟着邢钧下观景台,心事重重。邢钧问他:“在教堂里还有想拍的东西么?”


    “没有……不,有。”时雪青说,“你要是等不及,就自己先去吃吧。


    “那等你拍完了,再走吧。”


    时雪青站得离邢钧远了一点:“你不介意啊?”


    邢钧说:“不介意。”


    有邢钧在,根本没办法好好拍照。尤其在意识到邢钧的目光好几次落在自己的脊背上时。


    好几次对焦失败后,时雪青异常焦躁。可即使如此,他手指也机械地按着快门,给自己找事情干。


    于是磨磨蹭蹭离开教堂时,天已经黑了。12月25日,街道人流如织,时雪青说:“这时候去,大概找不到座位了吧。换一家也行。”


    “不用换,一定有。”


    邢钧这是在说什么。时雪青听说那家餐厅挺热门的。陈玥提前一周都没订到位置。可进入餐厅后,靠窗的地方,居然真的有张空桌。


    “先说好,今天这顿我请。”邢钧说,“就当是你帮我把手机找回来的谢礼。”


    “没必要,AA吧。”时雪青把相机放在旁边,“我现在能赚钱了……今年赚了很多。”


    顿了顿,时雪青又说:“一大部分是理财收入。至于我的工作,我才刚入行。等过几年,我还能赚得更多……”


    “你对陌生人和普通朋友,也会选择拒绝谢礼吗?我那部手机里有很多重要资料,还有来不及同步的照片。你帮我把它找回来,是帮了我大忙。我不请你吃顿饭,实在说不过去。”


    “……”


    “如果你拒绝我了,我只能想办法送别的礼物,把这份人情还回来。时雪青,我不太喜欢欠别人人情的。我会一直想着这件事。”


    灯光下,时雪青的睫毛颤了颤。好一会儿,他说:“行吧。”


    “嗯,好。”


    “但我现在,真的赚得挺多的。尤其是给明星干活时,他们给钱可痛快了。”时雪青又突兀地说,“不靠着家产,我也能活得很好。”


    邢钧说:“我知道。”


    他真的知道吗?时雪青想着想着,又有点不舒服。


    不过这时候,时雪青也没想说什么煞风景的话。所有菜看起来都不错。烛台的火焰一亮,餐厅的整个氛围就上来了。时雪青把想说的东西吞了回去,低头吃菜。


    “我在网上看见这家店,也在Gault & Miller的评选里拿到了高分。法国的东西,比美国的好吃多了。湾区最近开了几家新的中餐厅,全是预制菜。”邢钧说。


    “……啊。什么样的预制菜啊。”


    “你之前在英国读书时,吃得怎么样?在英国伦敦,有什么美食推荐么?”


    “我想想……其实搜小红书更靠谱一点。我忙起来的时候,就吃一点三文治。”


    “最近欧洲的气候很差,好多地方,都在下大暴雪。”


    “嗯……是吗,我没注意到。”


    隔靴搔痒的好几个问题。越聊,越尴尬。


    时雪青隐隐约约有些焦躁。甚至可以说,有一点害怕。烛光对面,邢钧的面庞熟悉又陌生。好几年不见,上一次和这张脸最近时,是邢钧在口他之前,试图和他接吻。


    他骤然间,有种脊背炸起的,不知道前方是什么的害怕。


    “邢钧,你今天白天都在干什么?”


    “嗯?”


    时雪青骤然间,居然有点急了:“你都在干什么啊,是什么时候开始跟上我的。你是不是跟踪我一天了,你到底想……”


    一颗圣女果被夹到了他的盘子里。邢钧说:“我们先吃饭,好吗?”


    “为什么得先吃饭?”


    “因为我觉得,我们很可能又会吵起来。”邢钧顿了顿,又看向时雪青的眼睛,“今天是圣诞节。”


    “圣诞节又怎么了。你开始信耶稣基督了是吗。”


    “其实这家店早就订满了。我托人找到在这家店吃饭的几桌客人。他们的预约分别属于不同的时间段。我给了他们一笔钱,请求他们放弃预约。然后,我让我们拿到了这张从头到尾空着的桌子。”


    “……”


    “我想,至少在这张桌子上,我们好好吃饭,可以吗?我们也吃不了多久,最多一个小时吧。一个小时的和平,可以吗?”


    时雪青沉默片刻,抿住唇。


    他忽地明白了一件事,方才拍照时,邢钧说,想拍多久都可以。他有点逃避心理似的,故意拍了很久照片,邢钧带他来餐厅时,这里却还有位置。那时时雪青还在想,今天有够“幸运”的。


    原来不是幸运。


    原来这家餐厅里的这张空桌子,始终都只在等待一个人。


    “如果我一直不答应和你过来吃饭,你会怎么做?”


    上菜时,时雪青轻轻说。


    邢钧停顿片刻,说:“在闭店前,自己过来吃吧。”


    “你自己,一个人过来吃?”


    “总不能让一张桌子,在圣诞节空一晚上吧。”邢钧说,“那它也太可怜了。”


    时雪青不语。他盯着酒杯,许久之后,发现邢钧也久久没动筷子,于是问邢钧:“你怎么不吃。”


    “你还没拍照。”邢钧又说。


    那一刻,脑内又有很多场景闪过。也许是邢钧一个人带着耳机赴约,在M城请他吃的第一顿omakase。也许是邢钧在夏威夷的餐吧,指着桌子问他还要不要拍照。


    还有邢钧带着他去落日餐厅,桌子对面坐着倪宥闻和Mia。他和倪宥闻谈天说地,用欣赏花瓶的眼神,看着他和Mia忙来忙去,给桌子上的精致美食拍照。


    盘中一道菜,还开始给其他菜拍照了。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交易。那时他做不了能拒绝人、能审视人的交易手,只能做一盘被吃的菜。


    其实,只做菜也可以。如果他和邢钧从头到尾,都是交易关系,这件事,便不滑稽。


    不过是两个人的你情我愿,钱色交易的心安理得。


    直到邢钧开始写结婚协议,直到他一次次辗转反侧,心安理得,变成了如鲠在喉。


    菜和吃菜的人之间,也有过美丽时光。没有耐心的邢钧总会等着时雪青给食物拍完照片,总会主动帮时雪青调整餐盘的位置,总会在时雪青美美出片后故意嗤笑几声,而后再动筷子。


    现在,几年过去,邢钧又提起,他要在餐前拍照。


    时雪青故作随意:“我现在不爱拍了。”


    其实,时雪青当然是在撒谎。从ins到朋友圈,还漫山遍野地保留着他打卡高级餐厅并拍照的痕迹。


    可面对邢钧,他突然间有了种与之对抗的自尊心。


    他不想让邢钧觉得,他和过去一模一样。


    “哦,那我拍吧。”邢钧说,“你等我一下,我先拍一张。”


    “……”


    时雪青坐在椅子上,看着邢钧给上来的每一道菜拍照,挑选角度和灯光,就连甜点也不放过。


    米其林餐厅的佳肴不怎么好吃,在嘴里一股涩味。时雪青脑袋一片并非自愿为之的空白。他只是不停地想,邢钧拍照的目的是什么呢?


    邢钧以前最喜欢说,做什么都要有计划,要有对自己有好处的目的。那邢钧拍照的目的,是什么呢?


    越是去想,越是想到一个不可能的答案,越是恐慌。比答案更让时雪青恐慌的是,他居然会自己想到这个答案。


    自己。这答案到底是邢钧的,还是他的?


    他看着邢钧拍完照,面色如常地吃饭。忽然觉得自己和邢钧是两个磁极,一旦接触,就会剧烈碰撞,粉身碎骨。


    偏偏这时,还有人认出了他。


    “是Cyan时吗?”


    向他搭话的,是坐在隔壁桌的,穿着马丁靴的男生。时雪青愣了一下,突然间血从头凉到脚底板。他看着男生的嘴巴一张一合:“我很喜欢你的舞台设计……”


    “请问这位是?”


    “我是他的朋友。”邢钧说。


    血好像又回来了。时雪青痛苦又茫然地发现,他在想什么。


    虽然是邢钧在请他吃这顿饭,可他已经不是被邢钧包养的大学生了。


    他是设计师了。


    男生问候两句就离开。时雪青又吃了一会儿,邢钧看出他骤然间心情不好,也不追问,只说:“你现在很有名吗?”


    “一般。毕竟是幕后人员。”


    时雪青托辞去盥洗室,想要摆脱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可很快,他听见有人在和其他人打电话。


    “我看见Cyan时了,对,就是五号对象……吓我一跳,从我那个角度看过去,和他吃饭的那个男的穿的黑色大衣,好像Robert经常穿的那件。我还以为是Robert呢。”


    “走过去八卦了一下……Cyan好漂亮,脾气好好。对了,那个男的还挺帅的,我偷偷拍了一张照。”


    “有点好奇,他和Cyan是什么关系?好想扒一扒,要不然我从追星,换成追设计师吧?哈哈哈。”


    下一句话,又如一盆冷水一样浇了下来。


    “UNXS的总裁?!这两个没关系的人,是怎么认识的啊?你说会不会,他们有那种关系啊?Cyan这几年声名鹊起那么快,不会背后有那个什么……”


    男孩八卦一通,刚转身,却悚然一惊。


    “呃,Cyan……”他试图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手机给我。”时雪青冷冷地。


    “……”


    “手机给我,我不想说第二次。”时雪青说,“快点,我脾气不好。”


    ……


    时雪青一言不发地回到桌边。邢钧见时雪青回来,说:“airdrop开一下?”


    “?”


    “我把拍好的照片传给你。”邢钧说,“一人一份。”


    “……”


    时雪青拿出手机开隔空投送。邢钧却拿着手机走了过来:“我忘了,头对头碰一下,就能投送了。”


    他用自己手机的头,碰了碰时雪青的手机。


    五颜六色的震动后,传输完成了。几十张照片就这样流入了时雪青的相册里。


    与此同时暴露的还有一点。


    ——没有多余的窗口跳出来,他没有删掉邢钧的联系方式。


    邢钧站在时雪青身侧,唇角勾了一下:“服务生回来了。”


    “……”


    “我们走吧。”邢钧笑了笑,“今天是圣诞节,谢谢你陪我吃饭。”


    时雪青压抑着低着头,没有看他。


    餐厅的门上挂着风铃,一推门,风铃叮叮当当地响,天上又飘起了小雪。邢钧说:“你明天什么打算?”


    “……”


    “如果有什么想去打卡的餐厅,可以带我一个吗?我一个人在这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邢钧。”时雪青就在此刻骤然停下脚步,“我们把话说清楚可以吗?”


    “什么说清楚?”


    “你想干什么,你来做什么,说清楚可以吗?”时雪青脚下焦躁地在雪地上踩来踩去,“我想不通你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来做什么。昨天,你躲在箱子背后,偷听我说话。今天,你突然地出现,跟了我一天,请我吃晚饭,还故意提起那么多以前的事情……你想干什么呢?你就当是我没有你聪明吧,所以,你作为那个聪明人,能不能行行好,把你的目的说清楚可以吗?”


    邢钧也停下脚步。他看着时雪青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像是很急地在喘气。呼吸的白雾蒸腾起来,两个人在陌生小镇的街头,沉默不语。


    “想要追求你,不可以吗?”


    好一会儿,邢钧说。


    时雪青好像更激动了。他嘴巴里吐出更多白气,肩膀也在抖。


    片刻后,他说:“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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