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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那天计获让计英给念念另找个爹爹的话, 计英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只是思索着沉默了。


    两日后,计获计英一行启程去了金陵。


    金陵离着太平府并不算太远, 没过多久便到了。


    马车缓缓驶入这座皇城,周遭的一切繁盛映入了眼帘。


    小忘念在马车里扒着窗户往外看, 车水马龙的景象接二连三地闯进他眼帘, 吆喝声从他耳边漫过。


    计英抱紧了他翘着脚的小胖腿,“再往外面探, 你就要掉出去了!”


    忘念嬉皮笑脸地在计英脸庞蹭了蹭, 小声道, “娘亲,外面好多小摊摊, 咱们下去玩吗?我给娘亲买好吃的, 好不好?”


    说到最后又带了奶娃娃的腔调, 计英又觉好笑,又觉心软,但是还是板起来教训他。


    “花言巧语。而且你是个女娇娥吗?嗲声嗲气的。”


    小忘念歪了脑袋,“可是娘亲不也扮成男子吗?我也可以扮成小女娃。”


    计英好笑得不行,点了点小人儿的圆脑袋。


    “你扮女娃娃,是要穿女孩子的花衣裳吗?”


    她这么问, 忘念还真就好生想了想。


    “女娃娃的衣裳漂亮,有百褶裙,比我的好看。”


    计英一听,笑得前仰后合, 捏了捏他肥嘟嘟的小脸, 将他搂进了怀里。


    “你这话要是说给旁的小娃娃听, 他们估计要笑话你了, 傻孩子。”


    计英抱着他看了会外面的街景,很快到了落脚的地方,计获已经在等着母子两个。


    这次来金陵少说也要半月,若是瑞平郡王这座别院,选中了计英来做造园师,那么至少也要在此住上一年半载的。


    计获典下的这院子当然没有在太平府的宅院大,忘念摇头晃脑地逛了一圈就没了兴致。


    于是,他坐在计获的门口石阶上托着腮等着。


    计获出门差点被他绊倒。


    “我门口怎么长出来一个小肉球?”


    肉球抬头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当着外人的面,肉球叫他三伯,“三伯忙完了吗?念念等着你带我上街玩。”


    他三伯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


    “还有这个安排,我怎么不晓得?”


    小肉球不解释,小身子一扭顺势抱上他的腿,“好不好呀?三伯最疼我了!”


    计获一向顶不住他的攻势,很快举手投降了。


    等计英忙完,天色渐晚了,他便抱了肉球,找了肉球的娘。


    “忙了半日了,要不要带着孩子出去转转?”


    计英翻了个白眼,点了点儿子的额头,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靛蓝色长袍,重新束了发戴了冠,将脸上的妆容也重新整理了一遍,这才出了门去。


    兄妹两个带着孩子又买又吃转了半天,两个大人都累了,孩子还异常兴奋。


    计获指了个花茶摊子,叫了计英歇歇脚。


    “那个猴孩子怕不是孙猴子变得,浑身都是劲儿,一点都不怕累。”


    计英笑看了念念一眼。


    “我从前只怕他是个身子不好的,如今看来,是太好了。”


    有个沿街溜达卖酥饼的小摊,酥饼香的不得了,计英让小厮买了给念念,这小娃吃着饼才消停了几分。


    “真香!”


    两人在旁喝茶,计英叮嘱忘年不要乱跑,忘年就站在小摊旁边的酒楼石阶上,同那迎来送往的酒楼小二一道,看着街上的热闹。


    他看得开心,从前在太平府可没有这般的热闹,也没有这么多花样,更没有这么多穿漂亮衣裳的人。


    念念看得目不暇接,直到感觉到旁边有人看他,才转过了小脑袋。


    那是个比他还矮一点的小孩,是个小女孩,穿着桃红色的锦缎百褶裙,头上扎着两个小鬏鬏,鬏鬏上面簪着桃花,映得她脸蛋粉嘟嘟的。


    小女孩歪着脑袋打量他,忘念被她一错不错地盯着,竟然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这么漂亮的像瓷娃娃一样的小妹妹,和村里的小女娃都不一样,他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女孩,他该说什么呢?


    他努力在脑中搜索语言的时候,酒楼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俯身径直将小女孩抱了起来。


    忘念还没来得及张口,漂亮妹妹就被抱去了前面的马车。


    忘念只能干看着漂亮妹妹就要离开了。


    他噘了嘴,跳下石阶跑到了计英身边。


    计英见他一副委屈模样,疑惑地问他,“怎么了?哪里不高兴了?”


    忘念嘟着嘴,“孩儿方才看到一个漂亮妹妹,还没来得及说话,妹妹就走了。”


    “哈?”


    计英和计获对了个好笑的眼神。


    计获问他,“哪个漂亮妹妹?”


    念念抬手指了过去,指到了马车前面。


    “喏,就是那个。”


    兄妹两个都看了过去。


    两人除了看到了漂亮的小女孩,更看到了将小女孩抱在怀里的男人。


    计获和计英皆是一愣。


    那男人不知是否感应到了有人再看他,目光向四周扫视了过来。


    计英被那目光一扫,下意识转过了脸去。


    男人什么都没有看到,抱着女孩上了马车,离开了。


    忘念在旁不敢出声,眨巴着眼睛,小心扯了扯计英的衣裳。


    “那人是坏人吗?”


    计获把他抱了过来,“不是坏人。”


    他看向远去的马车上面的姓,上面赫然刻着一个字,“陆”。


    “那是兴远伯府的马车,方才那人是兴远伯世子,陆楷。”


    忘念听不懂了,不明所以地在计获和计英之间打转。


    计获看着马车驶离了这条街道,叫了计英,“他走了。”


    计英松了口气。


    计获摇头,“别这么紧张,我们又不是打没准备的仗,他认不出来你的。”


    计英不免想到了她放火逃离宋家那次,叶师兄也替她装扮了一番,但不管是宋远洲还是陆楷,都认出了她来。


    她问计获,“我这扮相真的行吗?”


    计获说行,“若是我乍一眼看到你,是不会把你同我秀气俏丽的妹妹联想在一起的。”


    计英笑了一声,“看来我这扮相挺丑。”


    “怎么会?”计获摇头,“只是不像个女子罢了。”


    忘念探出小脑袋,也点了点头。


    计获坐得靠近了计英几分,在她耳边道,“别担心,陆楷认不出来你的,而且万一他认出来,我也觉得不会怎样。陆楷此人颇为正派,又是瑞平郡王的女婿。”


    计获说着,压低了声音。


    “虽然他这个女婿做得并不久。葵阳县主难产死了,起初瑞平郡王怨陆楷,闭门不见,后来还是看在留下的那个女娃娃的份上心软了 除了这两点,陆楷当年,不是也帮过你吗?不要紧张,没什么的。”


    兴远伯府的事情计英知道一些。


    她离开那年的年底,陆楷娶了葵阳县主,葵阳县主没多久便怀了身孕,只可惜在生产那道关没迈过去,撇下孩子撒手人寰了。


    计英想想这些就觉得心酸,她看向窝在计获怀里的小人儿忘念。


    那女娃的娘亲死了,还有父亲,若是她死了,念念岂不是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计英想着,心里怕的紧,伸手将儿子抱到了自己怀中。


    忘念很乖,小身子依偎在计英怀里。


    计获看着这母子,不由地又想到了兴远伯世子陆楷。


    当年他闯了宋家救人,引来了官府的查寻,关键时刻便是陆楷领兵至此。


    那时候,他以为陆楷会发现端倪,可陆楷却走了,走得让他意外。


    是不是,陆楷在给他们机会呢?


    就像英英第一次逃跑,陆楷把她带上车那样?


    计获想到这些,心里模模糊糊很久的念头升了起来。


    他们家念念缺个爹爹,那陆楷的女娃娃又缺了个娘亲,陆楷和英英两人


    念头刚一至,就被计英叫住了。


    “哥哥不要乱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明日瑞平郡王府上宴请江南造园师,这才是要紧的事。”


    她说着,抱着孩子起了身。


    “回家吧。”


    *


    翌日去瑞平郡王府之前,计获又嘱咐了计英。


    “你不要怕,上次你叶师兄来了,不也没认出来吗?那宋家的宋溪同你能有叶师兄熟络?旁人就更不用说了。把心放宽。”


    计英点点头,应下了。


    计获又想起一桩事。


    “对了,我之前听了一桩不知是真是假的事情。说是瑞平郡王那宅院很大,要请两位造园师一起来造,但有个说法,说是其中一人已经定了。是谁却不知道,也不知真的假的。”


    计英意外地挑眉。


    “是在今次的宾客里面吗?”


    计获说不清楚,“说可能是宫里点了名的人,这几年宫里的建造事宜都是工部来办,没听说有什么造园师拔尖出挑啊 ”


    计获捉摸不透,“咱们听了些小道消息没个准头,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用,你今日去了宴请,约莫就知道了是不是有这么个人了。”


    他说完把忘念抱到了自己怀里。


    “你去吧,我们爷俩在府衙大街的巷口茶馆等你。”


    忘念也点着小脑袋,奶着声,“茶馆等你。”


    计英笑着替他拉了拉衣襟,又叮嘱了小人儿一遍不要乱跑,转身去了瑞平郡王府。


    不想,她刚到郡王府门口,就遇见了一个让她不安的人。


    兴远伯世子陆楷。


    计英原本起了魏从新的名字,后来再次离开宋家,干脆彻底换了名字,换成了魏凡星。


    她想和过去斩断,连同中间夹杂着的和陆楷的过往。


    眼下,她站在郡王府门口,避无可避。


    而陆楷抱着女儿刚下了马车,转身就看了过来。


    计英感受得到陆楷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细微的停顿,那目光就掠了过去。


    计英大松了口气。


    她正要低着头避开陆楷之后再往里面走。


    谁想正此时,前面的陆楷将女儿交给了奶娘,突然回了头,同她拱手行礼开了口。


    “阁下是太平府的造园名师魏先生吧?在下兴远伯府陆楷。”


    ☆、第72章 第 72 章


    “阁下是太平府的造园名师魏先生吧?在下兴远伯府陆楷。”


    计英是真没想到, 陆楷会主动同她打招呼。


    她连忙提起了精神躬身回了礼。


    “世子太客气了,在下不敢当。”


    陆楷不论是年纪还是地位都在魏凡星之上,他受了计英这礼。


    “先生这些年的名气, 陆某如雷贯耳,不然郡王今日也不会邀先生前来了。”


    他说着, 做了个邀约的姿势,“先生与陆某一道进园吧。”


    计英哪里想到陆楷给她这样的面子,当下也没办法拒绝, 客气着跟在陆楷身旁, 进了瑞平郡王府。


    来的都是造园名师,宴请设在了北面的大花园里。


    陆楷是郡王女婿, 对王府还算熟络, 计英跟着他往前,听他同她说些闲话。


    “ 先生给扬州那家做的园子,陆某有幸去过一次。先生在其中叠了许多奇石, 似天梯一般的模样,好似沿着奇石梯上去就能登仙一样, 真是看得人心中都飘渺起来。”


    计英真没想到,陆楷还真的去过她做的园子。


    那奇石天梯是她某一日梦中看到的,她看到就记了下来,恰逢园子的主人喜欢奇石, 计英便做了那天梯。


    许多人觉得奇怪,意象不是常见之物, 但那老园主说好,因为他老人家修道多年。


    眼下陆楷也觉得好, 计英不由地抬头向他看了过去。


    陆楷身材高挺, 计英穿了特制的高底鞋子, 还需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但看到他眼睛的一瞬,计英心下快跳了一拍——


    在陆楷眼中,她仿佛看到了熟悉的神情。


    陆楷,同她熟悉?


    或者说,陆楷同魏凡星熟悉?


    计英有些错乱,她的妆容早已不是从前那拙劣的模样,陆楷是怎么认出来的?


    计英沉了口气,觉得应该探他一探,只是还没开口,陆楷别开了目光,继续引着他向前走去。


    “正如字如其人,想来对于造园师来说,造出的园子或多或少有些自己的心境在里面。”


    陆楷低头一笑。


    “魏先生造的园子,陆某甚是喜欢,那种洒脱就如同登仙的缥缈,陆某在这尘世中太久,倒是渴望这样的东西。”


    计英听住了,脚下也迟疑了一步。


    如果陆楷不知道她是谁,就凭他去过她造的园子,就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会否交浅言深?


    思绪未落,陆楷回头看了她一眼,笑叹了一声。


    “交浅言深了,先生勿怪。”


    若说计英方才已经有几分怀疑陆楷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陆楷后面这一句感叹,又把她的怀疑压了下去。


    她摆手说没什么,“世子能同在下在那奇石天梯上有些许共鸣,是在下的荣幸。”


    她这么说,陆楷定定看了她一眼。


    “先生太客气了。”


    说完这句,两人之间陷入了安静之中。


    计英在这安静里有些微的尴尬。


    陆楷的表现太奇怪了,他到底有没有认出来她呢?


    她琢磨不透,却在眼尾处看到了一个人。


    是叶世星。


    叶世星偷偷跟她打了个招呼,又转了身。


    恰逢瑞平郡王家的管事前来寻陆楷有事,两人别了去。


    计英朝着叶世星处走了过去,叶世星也走了过来。


    师兄妹两人假模假式地行礼。


    明面上,两人还是有些关联的,魏凡星姓魏,干脆就说了是从前计家家主夫人的娘家亲戚,以便往来。


    而叶世星是计青柏的弟子。


    两人认识本也是常事。


    两人靠近交谈。


    外人看来一副半熟不熟的模样,实则却说着旁人听不见的熟络言语。


    “你怎么同那陆世子一道走了?他没认出来你吧?”


    计英也在疑惑这个问题,“不知道。”


    “啊?”叶世星吓了一跳,“你怀疑他认出来了?那他没有点破?”


    计英被叶世星这么一说,忽然觉得灵台一片清明。


    陆楷认出来或者没有认出,对她来说重要的不就是不点破的结果吗?


    只要他不点破,认出不认出,有什么关系?


    计英想明白了,再看还迷惑的叶世星,笑着叫了他一声。


    “叶先生,别琢磨了,快开宴了。”


    有人过来了,师兄妹两人假模假式地客气分开。


    计英继续往里面走,有些造园师还是从前的老面孔,也有一些新面孔,但并没有人头来奇怪的目光,无非有些人听说了魏凡星的名头,探寻地看向她。


    计英纷纷点头示意,在这些人中淡然自若。


    此刻,她就是魏凡星,不是计英。


    计英站在一处太湖石小花坛旁吹了会风,有人从前面拐角处路过。


    计英抬头看了过去。


    是宋溪。


    她穿着月白色的衣裙,在一众男造园师里甚是出挑。


    不少人看着她低声议论。


    江南女造园师不是没有,多专于花木,似寻常匠人。


    但坐到家主之位,在园林界有惊艳作品的女造园师,明面上,就宋溪一人。


    她独自站在廊下,计英全然看不到从前宋溪身上的瑟缩之气了。


    正这时,宋溪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转头看了过去。


    计英没有避闪,越是躲闪越容易被宋溪怀疑。


    计英沉了气息,当先跟宋溪点头示意了一下。


    宋溪似乎没想到,但又转眼猜到了她的身份,也同她点头示意。


    两人似寻常同僚一般点过头,便没有了别的交集。


    宋溪向走廊另一边走去了,计英的心往下落定了下来。


    宋溪没有认出来她。


    计英安心地在院子里转了转,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谈论计获听到的小道消息。


    消息都谈论到了这里,看来还真有几分可能了。


    若真是宫里指派的人,那么是谁呢?


    谈论的人不知道,计英也不知道


    很快,宾客来的差不多,瑞平郡王便到了。


    王爷先说了些客气的场面话,然后中算说到了要处。


    “各位都是造园名家,本王能请到各位齐聚此地,是王府的荣幸。不过造园一事,更看重符合园主之志,希望能有与本王观景心境一致之人,来建造别院,也不负圣上赐地的恩情。”


    他说到这,众人都看了过去,瑞平郡王也是略微一顿。


    “本王已有一位人选,但别院广大,还需要一位先生襄助。”


    这话一说,小道消息立刻变成了官方公布。


    瑞平郡王果然已经有了人选了,真的是宫里点了名的人吗?


    众人不免嘀嘀咕咕起来。


    若是再他们中选两人,多半会选一位大家,再选一位不那么出众的在某方面有专长的造园师辅助。


    所有人都有机会。


    但眼下只选一人,是要选什么人来与那位内定的造园师一起做事呢?


    答案估计只有瑞平郡王知道。


    有造园师忍不住道,“王爷情趣高雅,不知怎么才能与王爷观景之心一致呢?”


    瑞平郡王低笑了一声。


    “高雅谈不上,不过我有一个办法,大家听听如何 ”


    瑞平郡王说他的办法很简单,首先邀请大家去他府中一座园子看上一看,那园子他十分看好。


    之后,每人画一幅别院建造的园林图,若能画成他心中的样子,这个人便能胜任别院的修建工程。


    皇上赐地,瑞平郡王建造别院,以后若是皇上一时兴起去了别院游玩落脚,甚至小住几日,那么建造别院的造园师,一旦得了皇上满意点头,必然声名鹊起。


    众人不免兴致盎然,径直便跟着瑞平郡王去了那座令他满意的园子。


    计英走在人群中间,听到周围的造园师议论着,什么样的园子能令郡王满意,在座的各位都是江南造园的名家,那园子还能让这些名家惊艳?


    别不是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造园师,把郡王给哄住了吧?


    众人议论纷纷,“那园子约莫就是已定下的那人造的吧?”


    “那可正好,咱们看看他什么路数,什么本领。”


    “说不定就是个会哄人的草包。”


    计英不置一词,只是随着众人一道,去了郡王说的园子。


    但是刚进园门,议论的声音就瞬间静了下来。


    计英站的靠后,看不清楚,待叶世星退出一个位置让她近到前面瞧了一眼,计英定在了原地。


    这是一座很奇怪的院子,进门便是古木参天,林木森森,一眼只能看到林子里的露出的一角房檐,不然不免让人怀疑里面还有没有房舍。


    有人嘟哝一句,“故弄玄虚。”


    “可不是吗?好生生的宅院种这么许多古树,岂不是遮天蔽日?除非别有用途。”


    更有人直接摇了头,“能有什么用途,连家庙都不会这般吧?所用技法过于极端,像是初学小儿。”


    众人都不看好,但有郡王在前,都不好大声讲出来。


    他们在羊肠小道里继续往里走去,走着走着两边出现了景色。


    竹林中隐约可见高耸的竹子围起来的苗圃,苗圃中间有置了石桌石椅,让人一眼看过去,仿佛能想到有人在摇头背书的样子。


    而另一边引了一条小溪弯曲经过,中间扩出一片池塘,飞檐小亭架于水上,是个读书听雨的好地方。


    议论的人们仿佛想到了什么,把接下来没说完的话都咽回去了。


    这不是什么故弄玄虚的地方,当真是别有用处,因为当众人行至中间,看到明亮的房舍里坐着的三个读书的学生,便了悟了过来。


    瑞平郡王眉眼含笑。


    “是我那三个不成器的小孙子,整日里闹腾不好生进学,来了这里才收了心。”


    原来此处是学堂。


    学堂前面茂林修竹,后面地带宽阔,园尾还有一座小假山,山上置了亭子,能从亭子瞧到院外景象。


    若说前面的设计过于让人专注收心,也有牢狱的意思在里面,那么后面的假山凉亭便让人视野开阔,有了登高望远的自由。


    说着闲话的人全都闭了嘴,再看细处景致,更都面面相觑。


    这院子看似故弄玄虚,实则还真是内有乾坤。


    计英则站到了那假山凉亭的入口处。


    她向上望去,恍惚间仿佛与记忆中的景象重叠。


    是歌风山房里的假山凉亭。


    一阵风吹来清凉。


    更像了。


    ☆、第73章 第 73 章


    更像了。


    这假山和凉亭的走势和位置, 在计英眼中与五年前的歌风山房重合。


    她晃了一晃,直到有人谈起花木,才又把视线转向了一旁。


    有两位专于花木的造园师在假山下面走动, 品评着小花园里的花草。


    “难道那位内定的造园师,也同咱们一般是花木上的行家里手?瞧这几株花,我也只是偶尔见过一回, 在江南地界甚是罕见,居然栽在了此处, 倒也十分合宜。”


    另一位也道是, 点着那几株罕见的花木说着话。


    计英顺着他们指点的手看过去, 目光落在了那几株花上。


    这一眼便看住了。


    耳边不知为何响起了从前的声音。


    有一个人, 在她耳边教她这些罕见花木栽种之术,说到稀奇的地方,还能讲上一二典故。


    计英将那几株花认了个一清二楚。


    有人说她技法上有些宋家的印记,可能就好比这些花, 她也在经手的院子里用过的


    计英不远不近地看着那些花,花木的排布不紧不慢, 有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在里面。


    她不知为何把目光转向了旁处, 慢慢转着身子打量整座学堂。


    温暖的春光洒在学堂的屋檐上, 锃亮瓦光。


    暖融融的感觉把人包围, 是属于学堂里少年的热度。


    计英再去看那假山和凉亭,心中和歌风山房重合的感官消散了几分。


    属于记忆中歌风山房的是冬的寒冷, 而这里是春的温暖,并不相同。


    但她却感到有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计英看过去,是宋溪。


    不过宋溪也没有多说什么, 又同她点了个头, 离开了。


    前园开始有人问及郡王喜好方面的事情, 计英跟着听了一阵子。


    显然瑞平郡王不是热衷园林的人,不过他选来做样板的园子着实水平高超,下面有不少造园师有些犹疑。


    就算是要一主一次,也不能太过跟不上那位内定造园师的水平。


    不过瑞平郡王始终没有透漏,内定的人是谁。


    不一会开了席,席过,又到了散场的时候。


    众人都领了那差事,十天之后奉上一副别院建造的园林画。


    计英出园的时候,又遇到了陆楷。


    陆楷开口一句,让计英有些讶异。


    他道,“我有一座别院想要翻修,以便时常带着小女过去住几日。魏先生可有时间替陆某翻修?”


    他说着,看向计英,“同人和建一座园子,不若先生自己一人单挑一个。”


    计英怔了怔。


    她看向陆楷,陆楷任她打量。


    若说陆楷完全不知道她是谁,那么说这些话,实在太奇怪了。


    陆楷是让她放弃瑞平郡王的别院,转而接受他的别院吗?


    可不管陆楷有没有认出来她,她都不准备接下这桩事。


    倒也不光是想借此机会在园林界站稳脚跟,而是不想和陆楷有太多牵扯。


    她道,“世子爷客气了,在下家里还有些琐碎事项,未必能在金陵城过多逗留,世子爷不若另请高明。”


    她婉拒了。


    陆楷也没有太多意外。


    陆楷表达了可惜,计英再次推却,两人客客气气地离了去。


    陆楷比起五年前瘦了几分,眉眼越发深邃。


    他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幽幽叹了一声。


    计英自然没有听到,去了同计获约定的茶馆之后,便回了落脚的院子。


    之后几日,计英都在家中绘图。


    念念先是缠着计获在金陵城大街小巷逛了几日。


    今日,小人儿实在是累趴下了,日上三竿才起了身,午间吃了一顿,这会儿又睡着了。


    计英画了绘图,过去看了他一眼。


    一会工夫就睡得七横八竖的,被子也踢到了一边,一个人缩在被角里。


    计英叹着气给他重新盖了被子,小人儿却在梦里蜷缩成了一个团子。


    计英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念念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她在一旁,转过了身来,缩进了她的手臂下面。


    但是孩子还没醒,反而小眉头皱着。


    计英叫了他一声,“忘念?念念?”


    小人儿没醒,计英摸了摸他的脖颈,竟然出了一身虚汗。


    计英直接连人带被子,一并抱进了怀里,轻轻拍着他。


    “念念醒醒,娘在这儿呢,快醒醒!”


    计英连拍了好几下,小人儿总算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紧紧绷着小脸,又在看到计英的一瞬,一下哭了出来。


    “娘亲 ”


    计英连忙抱紧了他,摸着他的小脸。


    “怎么了?做噩梦了?梦到了什么同娘亲说说?”


    忘念在她怀里蹭着,气鼓鼓地道。


    “梦见打架了。”


    计英不免笑了一声,低头看他小脸。


    “瞧这小模样,莫不是没能打过?”


    忘念攥紧了小拳头。


    “不是!”他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计英,“没打完就醒了。”


    计英用帕子替他擦了擦脖颈的汗。


    “那为什么同人打架呢?”


    小人儿抿了小嘴巴,不肯说了。


    计英歪着头看他,“怎么了?不能同娘说?”


    忘念没回应,转身钻进了计英怀里,窝在那蹭来蹭去。


    计英也不强问他。


    过了一阵,小脑袋探了出来。


    忘念仰着头问计英,“娘亲,你说爹爹,还会回来吗?”


    计英看着他,突然晓得了他为什么梦里同人打架。


    忘念以前同人家耍玩,没有因此打过架,那是因为,计英偶尔会换上女装,故意去那些小孩聚集的地方寻忘念,那些孩子都以为忘念有父亲也有母亲。


    可是那次的事情之后,孩子心里已经明白了。


    假的到底是假的。


    计英看着儿子,看着他眼睛里含着泪,不免想到了那日计获的话。


    是不是该给忘念另找一个爹爹了?


    她摸着小人儿的脑袋。


    “会的。”


    *


    隔了几天,计英交上了园林图。


    又过了几日,瑞平郡王府邸,一众造园师再次齐聚。


    众人议论纷纷到底谁会拿到那个建造别院的名额。


    叶世星趁人不注意挤到了计英身边,问计英园林图画的如何,有没有信心。


    叶世星眼下虽然是计氏一族挑大梁的人,但他到底不是计家人,而且技艺算不上精湛,来这瑞平郡王府并没有报什么希望。


    他道,“似我这般,拿不拿得到修建别院的名额不重要,重要的是,交上去的园林画定然是要引得旁人都来看的,是个扬名的机会,我可费了一番功夫呢。”


    计英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


    “师兄是不是请了厚朴帮你润色,请了茯苓姐帮你装裱?”


    叶世星眨巴眨巴眼睛看她,“你怎么知道?”


    计英用手指头都能想出来。


    那人走了之后,大概过了两年,厚朴年纪稍长,茯苓就带着他离开了宋宅,在宋家附近开了一个书画铺子。


    姐弟俩都有手艺在身,宋家也能帮扶一二,靠手艺过日子并不难。


    叶世星因着计英的关系,与那姐弟两个有了往来,每次去太平府,也会提及姐弟两个的事情。


    计英看了他一眼,“茯苓姐近来好吗?厚朴呢?师兄有没有经常过去照看一下?”


    “那自然的。那铺子和后面的小院,就他们姐弟两个住,怎么让人放心 ”


    叶世星张口答了这话,说着说着又好像察觉到了不对劲,闭起了嘴巴,又换了个话题。


    “那什么 忘念这几日在金陵还好吗?我给他带了木头小人。”


    叶世星这些年给忘念做了不少小东西,忘念都喜欢得不得了。


    计英要替忘念谢他,话到嘴边看了叶世星一眼,打了个转。


    “他近来不太玩那些木头小人了,师兄不若给厚朴,厚朴喜欢在木头上作画,他见了必然欢喜。”


    计英这么说,叶世星更不自在了。


    他看向计英,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感觉。


    他早已过了正常男子娶妻的年岁,心里无非还一直留着当年的念头。


    可是他眼前的师妹,有了孩子也换了男装,她离他越来越远了。


    她距离他最近的时候,是当年从宋家假死脱身,藏在计家旧园地宫的那些日子。


    地宫阴暗,但叶世星心里是亮的。


    可是他终究没能抓住机会。


    而她落脚太平府,他留守苏州城,一西一东,一年也见不了几次


    她今日这般说,让他把给忘念的东西给厚朴,叶世星怎么不知道这是何意?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眼前却不由地晃过昨日来之前,茯苓给他送画的模样……


    他更是彻底闭了嘴。


    师兄妹停了话语,瑞平郡王恰好来了。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过去,瑞平郡王笑盈盈地说了两句场面话,然后并不过多废话地直接说起来别院修建的人选。


    “本王将诸位的画全都看了一遍,觉得有一个人最与本王志趣相投。”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希望那个机会是属于自己的。


    计英也一样。


    安静中,瑞平郡王笑着开了口。


    “是太平府的魏凡星魏先生。”


    所有的目光都集聚到了计英身上,计英甚至感觉得到日头的光亮也独独向她身上洒下一份加倍的光。


    计英抬头看向了瑞平郡王,瑞平郡王笑着同她点头。


    “那本王的别院,就托给魏先生了。”


    计英呆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应了声。


    人群在一静之后,又迅速议论了起来。


    魏凡星虽然是后起之秀,但这两年的势头比一些老造园师还要强劲。


    如果说内定的那人是主造园师的话,那么魏凡星多半是辅助位置。


    什么人能选择如此势头强劲的人一同做事呢?


    就不怕被魏凡星盖住风头?


    几位老造园师相互对了个眼神,连他们,多半也不会选择魏凡星一同做事的。


    那么内定那人,到底是何等水准?


    园子里低声议论不绝于耳,还有人想要看一看魏凡星画的别院园林画是什么模样。


    不过瑞平郡王没有提及,此事也不好说了。


    宋溪一直安静地站在人群里,她看着瑞平郡王请了魏凡星近前说话,转身向后面走去。


    这片花园的假山后面有个月亮门,穿过月亮门是一座待客用的二层小楼。


    宋溪自木梯上到了二层。


    二层的房间正对着花园,一览无余。


    有人在窗下看画。


    画卷铺开,上面亭台楼阁山水花木跃在眼前。


    但宋溪更在意眼前看画的男人。


    男人穿着广袖银白色锦袍,戴了白玉小冠,宽肩细腰,身形高挑。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起男人的广袖。


    宋溪见状微微蹙眉,环视房间一周,眉头皱的更紧了。


    “怎么没带件披风过来?风大别着凉。”


    那男人闻言,低笑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了宋溪。


    他眉眼如刻,鼻梁笔挺,唇角微微勾起。


    “我可不似从前那般病弱吹不得风,姐姐怎么忘了?”


    ☆、第74章 第 74 章


    “姐姐怎么忘了?”


    宋远洲侧过了身, 同宋溪说着话。


    他眉目清朗,面色红润,比起从前瘦弱的身形, 如今显得精壮许多。


    宋溪恍惚着,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是的,我弟弟浴火重生了,做姐姐的, 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道,“我现在还后怕,当年要是老太医没能及时赶来,你会如何?”


    彼时,宋家上下已经开始准备白事的用品。


    距离上一任家主宋毅去世,仅仅三年,所有的白色帷幔和麻布孝衣还没有因为放置而损坏。


    宋溪的心跌到了谷底。


    她守在宋远洲床前。


    宋远洲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宋川的药方换了七八个,不过是短暂地为他续命罢了。


    宋川整个人都快要疯魔了, 不是在改方子煮药, 就是做到宋远洲床前给他喂药。


    宋远洲短暂醒来的时候,拉住了宋川的手。


    “川哥, 算了,我已经没救了,这样活下去只是折磨你和姐姐,不用救我了。”


    看着面带死色的宋远洲,宋川一下把药碗砸在了地上。


    “就真的没用了吗?!”


    宋远洲安抚地看着他, 又看向了自己哭干了眼泪的姐姐。


    “姐姐日后做家主, 必然会有人不服气, 我手上有个没做完的园子,姐姐把它做完,用你的名,也能在园林界稍作喘息。之后,就要看姐姐自己做的园子了 我相信你,川哥也会帮你的 至于那王培腾,我已经留下了要挟他的把柄,他不会怎样,姐姐不用理会 ”


    他说着咳喘着,黑血吐了出来。


    宋溪扑在他床前为他擦拭,他说不用了。


    他目光渐渐转向了计家旧园的方向。


    “我走之后,还请姐姐照拂计家。计家对宋家有大恩,而我对计家却有太多恶行 如果有来生,我会去还我的罪孽,但是现在还请姐姐帮助计家,让宋家,为计家东山再起让路 ”


    他说到了末尾,话音落了下去,但宋溪还是听见了。


    他说,“计家东山再起,她会很希望看到吧 ”


    这话说完,剩余的若游丝的气息,已经不能再支撑他说下去了。


    宋川按住他的脉搏,眼泪从眼眶里砸下来。


    宋溪怔怔着,看着宋远洲的眼睛慢慢地闭上。


    他们以为,这个弟弟再也醒不过来了,就这么带着无尽的悔恨与世长辞。


    可他们都没有想到。


    许久不曾露面的老太医,居然恰巧游方到了苏州。


    可是宋远洲的情况,连老太医都不能保证,“难能活命了。”


    但家庙里供奉的老尼姑说,“已死求活,或可活命。”


    于是宋家仍旧按照宋远洲已死办了丧事,而老太医带走了宋远洲,隐居深山治病


    宋溪看着自己的弟弟,真的就这么好端端站在眼前,眼中的泪有些收不住。


    宋远洲递了帕子给她。


    宋溪接了过来拭了泪。


    “远洲,你回来了,我也终于不用做这个家主了。”


    宋远洲看着姐姐低笑了一声,“姐姐是不想再担家主之责了?”


    宋溪重叹了口气。


    “我都不能想象,你那几年,是怎么拖着那等身体,总揽一家之主的大小事务。我着实是累了。”


    宋远洲揽了她的肩。


    “这些年姐姐辛苦了,姐姐比我做家主做得好,若是我还做着家主,计家人恐怕是不肯同宋家有一点关系的。眼下宋家还能在旁相帮,我心里稍稍宽慰一点。”


    宋溪闻言,抬头看住了他,忽的问,“远洲,你还想找她吗?”


    二层的小楼里静了一静,随后又裹进来一阵春风。


    宋远洲没有回答。


    他只是转身看向了窗下摆着的这幅画。


    这是一幅崭新的园林图。


    宋溪看过去,“是魏凡星画的?”


    宋远洲点点头,“王爷不善园林建筑,挑出了三四幅画拿给我。这副魏凡星的重山别院,我以为甚好。”


    宋溪也把目光落到了图上。


    图上假山重重,乍一看有些尖利绕眼,再一看,却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妙处在里头。


    山石之间不乏绿意环绕,红粉点缀,自成一体。


    宋溪目露赞赏,“都说魏凡星既有计家风采,又有宋家技法,这么看来,是有些像的。这人实在不知从而来,只有一说,说是同计青柏的夫人同出一族。”


    宋远洲并没就此评判,只是琢磨着念了声,“魏 ”


    他又把目光投向了那幅画,投向了落款魏凡星的字上面。


    这时,小楼上来了人。


    “王爷请两位赴宴。”


    宋溪看向了宋远洲,宋远洲微笑着撩了一袍,大步向下走去。


    *


    计英眼皮跳个不停,尤其在瑞平郡王说,即将让那位内定的造园师露面的时候,她心里莫名升起一阵紧张。


    众人都期待极了,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接下这别院的建造,还选择了魏凡星作为搭档。


    假山旁有了脚步声,有管事出了声,“王爷,先生来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向假山旁看去。


    只见那假山柳树边的小道上,有人转了过来。


    就在看到那人的一瞬,花园里忽的哄闹开了。


    而计英看到了银白色锦袍的男人走过来,看到那张让她熟悉又陌生的脸,看到那眸中淡淡的目光。


    她脑中一声轰响,之后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了。


    宋远洲。


    他没有死。


    园中哄闹的不行。


    有人向后闪开,以为见到了鬼,也有人向前走去,想看看到底是人是鬼。


    只有计英定定站在原地,心头一下快过一下。


    是宋远洲,是他,真的是他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花园里的一众造园师才消停了几分。


    叶世星面色发白地用一棵树挡住了自己的身形,低声叫了计英。


    “你没事吧?”


    计英晃了晃,“没事。”


    “眼下怎么办?他会不会认出来你?”叶世星着急地问着计英,“要不,寻个借口先走?”


    计英道不成,“那岂不是更引他注意?”


    “可是郡王选了你们两人做搭档,一会宴席开始,必然要给你们两人引荐的!”


    叶世星这话,让计英甚至看到了自己和宋远洲坐下一起就席的场景。


    何其怪异?!


    可她要是真的立刻寻借口离开了,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罢了。


    倒不如大大方方以魏凡星的身份见面。


    宋远洲未必能认出来她。


    计英心思定了一遍又一遍。


    宋远洲死而复生的事情太过震撼,他也不得不解释了两句。


    计英听着,这才晓得他是归于深山养病,以死求生,如今病已经好了,自然又回来了。


    他没提为何成了内定的造园师,也没提为何有一说他是宫里点了名的。


    计英看着他的模样,看到他从前瘦削的脸庞和羸弱的身形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正常男儿一般健硕的身姿。


    他开口解释着,言语和缓,从前舌尖暗含的凌厉也散了去,就像那日计英在他建造的学堂里见到的景象。


    她念及此,计英心下一阵翻涌,静下来又是复杂的滋味。


    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这个人他不认识,而她只是那个横空出世的太平府魏凡星。


    宋远洲简单几句说完了他这些年的过往,眸色染上了一层郁色。


    他是重新活了过来。


    可他心里那一块血肉模糊的地方,从来不曾愈合。


    宋远洲目光在众人身上慢慢扫过,落到了站在一丛花树前的人身上。


    那人目色淡淡,宋远洲看住了他。


    计英感受到他的目光,心跳急剧加速起来。


    但她不能露出分毫,她不能让宋远洲有一点怀疑。


    不知过了多久,宋远洲的目光从她身上掠了过去。


    计英松了口气。


    但接下来一起吃饭,又该怎么办?


    她不由地后悔那日没能接下陆楷的邀约。


    好歹,两权相害取其轻


    计英将诸天神佛在心里默默求了一遍。


    可瑞平郡王还是看向了她,要请她过去同宋远洲一道就席。


    谁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又管事带了个人过来。


    瑞平郡王看见那人便去到了一旁。


    计英隐隐约约看到那人同瑞平郡王说了什么,待郡王再回来的时候,竟然还没开席就离了宴席。


    瑞平郡王离去的迅速,众人各有猜测。


    接着便有一些人提出离去了,计英见状,一点也不犹疑,立刻也寻了个由头离开了去。


    她仿佛感应到了宋远洲落在她后背的目光,她挺直脊背,跟着离去的人一道走了。


    今日,计获和忘念也在府衙大街上的茶馆等她,计英离了王府就去寻了那一大一小。


    而宋远洲一直看向她离开的方向。


    宋溪上前问她,“魏凡星怎么了?你眼熟吗?”


    宋远洲说不是,魏凡星的长相他一点都不眼熟,但整个人给他的感觉,却意外的熟悉。


    宋远洲默然。


    之后,宋远洲离开了瑞平郡王府,没有回下榻的地方,而是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夹在人群里行走。


    黄普在他身边,“二爷,您看那是谁?”


    宋远洲看过去,竟然是抱着女儿的陆楷。


    陆楷也看见了他。


    前些日,两人就已经见过了,陆楷并没太多意外,将怀中女娃放下,走过来与他寒暄。


    宋远洲亦是。


    两人因着一人相见,经过了这么多事,而那人又不知所终,两人总有些尴尬。


    就在尴尬安静的时候,突然有个搭讪的奶声冒了出来。


    不是对着两个无话可说的大人,而是对着陆楷手边的漂亮女娃娃。


    “妹妹你好,妹妹还记得我吗?咱们在酒楼门口见过。”


    这小奶声一出,宋远洲和陆楷都看了过去——


    一个四岁的奶娃娃,抱着两只小胖手,正在学着大人作揖。


    ☆、第75章 第 75 章


    一个四岁的奶娃娃, 抱着两只小胖手,正在学着大人作揖。


    他歪着圆圆的脑袋问小女娃,“妹妹记得我吗?”


    小女娃看了他一眼,奶声奶气里透着几分高冷。


    “不记得。”


    魏忘念小娃娃噎住了, 啥呆在那里, 像一只呆头鹅。


    陆楷好笑地看着前来搭讪自己闺女, 又看向被闺女晾在了一边的小男孩, 弯腰笑着问他。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忘念脑袋懵了,被漂亮妹妹的高冷冻得不转了,听见陆楷说话才回了神。


    他又赶紧同陆楷行了礼。


    “伯伯好,上次没跟妹妹说话, 忘念很不好意思。娘亲 爹爹常教我有礼貌,所以我才过来的。”


    他说的有理有据,就是在娘亲还是爹爹的问题上含混了一下。


    陆楷看着这小人儿, 年纪不大,说话倒是十分流利。


    不免问他, “你爹爹呢?”


    “我爹爹和三伯吃茶, 我来和妹妹说话。”


    他说着,见漂亮妹妹扭过头, 根本不搭理他, 他小嘴噘了噘,小声解释。


    “我不是拍花子, 也不是采花大盗。”


    这话三岁的小女孩根本听不懂。


    但陆楷哈哈大笑了起来。


    在一旁一直看着这孩子的宋远洲,也忍不住低笑了两声。


    他越发看住了那孩子。


    若是方才他见着娃娃,总觉得有些眼熟, 他是定然没见过这娃娃的, 怀疑见过孩子的爹娘。


    而眼下, 奶娃娃委屈地噘了小嘴,这一幕熟悉地简直要从宋远洲脑海里跳了出来。


    那个红衣小姑娘小的时候,若是不乐,就会这般噘嘴,他见过的。


    宋远洲心下快跳了几分,当着陆楷的面又不好直接问。


    幸而陆楷家中还有事,没有耽搁下去,同宋远洲说了两句就走了。


    陆楷把女儿一并抱走了,人潮涌动的街上,只剩下宋远洲和一个圆头圆脑的奶娃娃,大眼瞪着小眼。


    男人高高的,娃娃在他身前就像一个小木墩。


    他打量着娃娃,娃娃歪仰着头也看着他。


    宋远洲不知怎么心下一片柔软,他柔声问那娃娃。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爹爹呢?”


    他最想问的是,娃娃的娘亲叫什么名字,可惜话到嘴边,问不出口。


    娃娃哪里知道他许多心思,便一本正经道。


    “这位伯伯,我叫魏忘念,我爹爹是魏凡星。”


    话一出口,宋远洲着实怔了一下。


    竟然是魏凡星的儿子?


    但他再一想,好像也没那么奇怪。


    魏凡星同计家人相貌上,确有三四分相似。


    宋远洲不知是失望还是怎样,抬手摸了摸娃娃的脑袋。


    “你爹爹有你这样的乖娃娃,很开心吧?”


    宋远洲说这话,莫名地带着几分怅然。


    那人走了,他便不会再娶,也不会有孩子了。


    娃娃只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可我娘 我爹,经常说我不乖乱跑。”


    宋远洲又笑了起来,手下禁不住捏了捏他肥嘟嘟的小脸。


    “那你就不要乱跑了,快回去找你爹爹 ”


    他还没说完,小娃哎呀了一声。


    宋远洲问他,“怎么了?”


    他指着宋远洲身后,“伯伯,那个好香的饼饼车来了。”


    宋远洲看去,原来是个酥饼摊子小车,在街道上走动着卖饼。


    宋远洲见小娃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但手里空空根本没钱,眼看着饼饼车就要走了。


    宋远洲好笑的不行,干脆拿了两文钱出来,给了小娃。


    “去买吧。”


    小娃眼睛瞬间睁得好大。


    “我买了饼饼,找爹爹,还钱给伯伯。”


    小娃一急,话都说不稳妥了。


    宋远洲看着他拿着两文钱,蹬着小胖腿去追了饼饼车,很快地买了两只酥饼过来。


    他一过来,就将其中一个举的高高的给宋远洲。


    “伯伯吃。”


    宋远洲摆了手,“你吃吧,伯伯不吃。”


    小娃愣了愣,忽的道,“我找爹爹还钱!”


    小娃说完,一溜烟朝着身后的茶馆跑了过去。


    宋远洲只怕他跑这么快,磕倒在地上,于是跟着揪心了一路。


    可小娃虽然看着胖嘟嘟的,但十分灵巧,很快跑进来茶馆。


    宋远洲不免松了口气,又笑了笑


    计英还在和计获低声说着今日的事。


    计获听闻宋远洲出现了,脸色青白了一时。


    “真是他?!这怎么可能?!他竟然没死?!”


    计英让他压压声音,然后叹了口气,“没有人能想到。”


    “那忘念怎么办?!”计获激动起来,“他说什么别想把孩子带走,这是我们计家的孩子!”


    计英鼻头一酸,转头去看忘念,谁想到看了个空。


    她心下一慌,就见忘念从门外跑了进来。


    “爹爹,三伯,孩儿得快还钱!”


    小人儿拿着酥饼,着急忙慌地把话说了,计英和计获才明白,原来跟路人借了钱。


    计英连忙起了身。


    “怎么能随便赊人家的钱呢?”


    她一边教育着娃娃,一边带着他出去寻人还钱,谁知道到了街上,忘念寻了一圈,也没寻到那人的身影。


    “明明在这的,怎么走了?”


    人走了,忘念也说不清借钱的人姓甚名谁。


    计英没办法了,把他抱起来又教训了一顿。


    “切不可再随便借旁人的钱,尤其陌生人。这次的伯伯是个好心人,若下次是个拍花子呢?!”


    小人儿不敢出声了,乖乖窝在计英怀里听训。


    *


    傍晚下了场雨,晚间闷闷热热的,房中开始有了蚊虫。


    计英坐在忘念床前替他放了两个驱虫的香囊。


    小娃儿睡得香甜。


    有人撑了伞过来寻她,是计获。


    兄妹两个坐在床前小桌下说话。


    外面的雨淅沥沥下的周遭寂静,小桌上爆了烛花,计英抬手剪掉了一段蜡芯。


    她问计获,“能不能把这别院的差事推了?让我同那人一道造园一年半载,我只怕我装扮得再严密,他也会发现。”


    计获原本也是主张计英推掉这桩差事,但是下晌他去瑞平郡王府上探了口风,回来便脸色难看。


    他说恐怕不行。


    “这事原本也不是不能推,你不晓得,今日出了变故。”


    “变故?”计英想到了什么,“哥哥难道说的是王爷突然离开的事情?”


    计获点头,顺着窗户往外看了两眼,见前后无人,才低声同计英道。


    “当时王爷离开,是因为宫里的事。”


    “宫里?”


    计英讶然,计获附到她耳边。


    “皇上突然晕倒了。”


    计英吓了一大跳。


    对外,龙椅上的皇帝身子一向不错,就连两年前太子病逝,皇上都挺了过来,眼下怎么会突然晕倒?


    计获也不清楚内里,但能猜到几分。


    “太子是皇上唯一的儿子,太子病逝对皇上多大打击,果真没有病根?而且,更要紧的是,皇上除了太子,没有别的皇子了。”


    这是桩最大的事。


    换句话说,太子一死,后继无人,国本动摇。


    皇上年纪虽然不算大,也还有再有皇子的可能,但两年来一直无出,朝臣催促,邻国窥视,皇上心里真的不着急?


    皇上原本两个皇子,大皇子幼年夭折,小皇子又体格不健,太子做的颤颤巍巍,到底还是死了。


    五年前,皇上就已经有了准备,这才把瑞平郡王一家从西北调回了金陵。


    不是没有过继瑞平郡王之子的准备。


    瑞平郡王承袭其父瑞王禀性,温和守正,和皇帝是堂兄弟关系,血脉上也算亲近。


    皇上选择瑞平郡王,也有另一层意思。


    若是皇上之后一直无出,万一那天薨逝,皇位按照顺序,只怕要落进厉王手中。


    就血脉来讲,厉王是皇上皇叔,按照顺序而言,厉王一脉也在瑞王前面。


    可是厉王人如其名,尤其太子死后,厉王一脉按压不住地张扬。


    皇上可不甘心皇位落进他手中。


    这些计英都知道,她不明白的是,这和她推了这桩差事,有什么关系?


    计获自然明白她的疑惑,声音越发低了。


    “那个御赐的建别院的地,恐怕内有乾坤,我听王爷的意思,原本只宋远洲一人就够了,眼下皇上身子不好,这是便需得稳妥起见,找自己的人来做。”


    计英和计获的情况,瑞平郡王一清二楚,他们是切切实实的郡王自己的人手。


    计英沉默了。


    这事果然是推不了了。


    他们家就是厉王打压才败落的,他们只能追随瑞平郡王,甚至鼎力相助。


    但和宋远洲的事,又怎么办呢?


    计英看向背后呼呼睡着的小儿。


    “如果我被他发现了,念念也跑不了的,我可以不跟他回去,念念呢?”


    宋家嫡枝没有继承人。


    如果有一个,那就是忘念。


    话说到这,外面的雨下得大了几分。


    外面的雨声稀里哗啦作响,衬得房中越发静的压抑。


    计获攥紧了手,“大不了,你就露面好了,我们同他摊牌,你不可能跟他走,孩子更不可能给他,大不了我把孩子临时送走。”


    计英心头一酸。


    床上的小人儿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不安的气氛,梦里叫了一声“爹爹”。


    计英应了一声。


    他又安心睡了。


    但计英恍惚想到了什么。


    她突然转身问计获。


    “哥哥,若是我就以计英的身份让他看到会如何?”


    “还能如何?他八成要缠你!”


    “那若是我嫁了人呢?”


    计获迷惑了一下,旋即想到了什么,忽的明白过来。


    “你说是 ”


    计英忽的笑起来。


    “不若就让我嫁给魏凡星好了!我嫁了人,他还能痴缠吗?!”


    外面雨声更紧了,又春雷从天空掠过。


    计获不由地笑出了声。


    “这个办法,可真妙极了!”


    ☆、第76章 第 76 章


    “这个办法, 可真妙极了!”


    计获眼睛都亮了起来。


    外面雨声正紧,房主烛火轻摇。


    计获看着计英。


    “英英,你我都想不到宋远洲会死而复生, 哥哥不会再让他欺负你。”


    计英微微垂了垂头, 目光从身后的小儿身上扫过。


    “我就怕忘念会离开我, 忘念到底是他 ”


    “不, 忘念是我们计家的孩子, 同他没什么关系。”计获沉了一气。


    “瑞平王府的事情,我们不能不答应, 到底郡王府有恩与我。不过, 王爷也稍稍了解我们与宋家的关系,我听王爷意思, 会你我保密。你想的那个办法甚好, 若是宋远洲纠缠, 便用你那办法,看他还能如何?!”


    计英郑重地点了点头。


    烛火噌得亮了一下,映的计英眸光一晃


    夜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翌日天亮了,雨也停了, 阳光从云层后面射出来, 把撅着屁股的小人儿晒醒了。


    忘念自己穿好了小裤小褂,下了床, 去了书房寻他娘亲。


    计英见他揉着眼睛来了,抱了他在身上,“看你这两日累的, 今日就不要去街上闲逛了, 好生在家识几个字。”


    忘念闻言连忙摇了头。


    “不行, 娘亲。”


    计英挑眉,“为何不行?你不能总不识字,那岂不就成了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你不嫌害臊呀?”


    可她没想到忘念又摇了头。


    “娘说的不对。”


    “为何不对?”计英没明白小人儿脑袋里想什么。


    谁想小人儿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道,“那个伯伯借了孩儿两文钱,孩儿要还他的。娘亲不是说,要欠债还钱吗?”


    计英可就笑了。


    但是茫茫人海,去哪找那位借钱的伯伯呢?


    计英摸摸他的小脑袋,“那你就把两文钱挂在身上吧,以后见了那伯伯,千万别忘了叫住人家,还钱道谢哦。”


    忘念睁着大眼睛,“孩儿记住了!”


    忘念当真带着两文钱出去转了一圈,果然是没有看到什么伯伯的,下晌就在家中,跟着计英好生认了几个字。


    他坐在那里认字的样子专注极了,全然没有平日里的顽皮。


    只是日光照进窗棂,落在他的小脸上,小人儿的样子看得计英一晃。


    这一瞬,忘念的模样,像极了曾经那个男人坐在书案前画图的样子。


    专注而仔细的神情,还带着些许的思索。


    计英看得心下慌乱了几分,直到忘念转身叫起了娘亲,她才回过神来。


    “娘亲,你在看什么?孩儿念得不对吗?”


    计英深吸了口气吐出来,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你念得对,是娘晃了神了。”


    “娘亲为什么慌神?”


    计英没有回答。


    她只是想,她不能再恍惚,尤其不能在那人脸前恍惚。


    她不想再过在歌风山房的日子,而忘念她更不可能送走。


    如果他纠缠,那么她就用那个办法。


    *


    两日之后,瑞平郡王请了两人吃饭。


    这两人便是建造别院的造园师宋远洲和魏凡星。


    计英扮成了魏凡星的样子赴宴,她反复检查了自己的装扮没有任何问题,又在心里多次默念不必紧张,这才去赴了宴。


    瑞平郡王请了多人作陪,计英和宋远洲并没有坐在一处,这令她稍稍放下了几分心,而宋远洲更没有过多注意她,两人就像刚认识的寻常同僚一般,客气着。


    饭食过半,计英才真正放下心,把筷子放到了她素日喜欢吃的碧螺虾仁上面。


    谁想到,筷子刚下,几乎是与此同时,另一双筷子也落了下来。


    不经意间,两双筷子竟然碰到了一处。


    计英抬头看去,一下撞到了最不想遇上的那人的眼眸中。


    她心下扑通一跳,但在那人的目光下,她必得重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


    她客气又略带抱歉地同宋远洲点了点头,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在少年成名的宋家前任家主宋远洲面前,魏凡星只是个后辈。


    计英扮了多年的魏凡星,当下也把规矩做到了最稳妥处。


    宋远洲看着她的筷子离开了那盘碧螺虾仁,心下莫名失落了一下。


    魏凡星并不像计英,可不知为何,他总能把魏凡星联想到一起。


    尤其方才那一瞬,魏凡星的筷子也伸向了碧螺虾仁,宋远洲真的在想,魏凡星会不会就是计英呢?


    可魏凡星同他客气地笑着,让了出来。


    接下来的饭菜吃的索然无味,魏凡星也没有在计英最爱的几道菜上面停留过多。


    淡淡的失望笼罩在宋远洲心头


    宾客离去,瑞平郡王将两人叫到了书房。


    瑞平郡王并没有什么废话,宋远洲和计英两人,一人是皇上钦定的人选,另一人是瑞平郡王自己的人手。


    郡王一上来就把此事的利害关系摆了出来。


    “这明面上是我的别院,实际上,还在圣上手中,你二人为圣上做事,务必要兢兢业业,不能出半点差错。”


    对外,瑞平郡王将建造别院的事体操办的热闹,掩人耳目。


    对内,宋远洲和计英的要务便是要将这别院同山的另一边的皇家别院打通。


    为皇家造地道,又是何等的隐秘之事?


    计英听瑞平郡王说道后面,额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她不免看向宋远洲,只见他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因为涉及皇家而紧张起来,脸色依然淡淡的,甚至还有薄薄的愁绪。


    计英默然,她不知道宋远洲为何如此淡定如常,却也在他淡定的神情下,稳住了心神。


    没多久,瑞平郡王便说完了。


    “两位先生,可明白?”


    此事,两人不敢怠慢,具说明白,瑞平郡王便道劳烦了。


    他转向了宋远洲,“宋先生这两年为宫里办事,想来其中细处已经十分清楚,这园子还请宋先生多上心。宫里对先生是十二分的看重,也全赖先生这三年带着病不辞劳苦地办事,此番但凡有难办之处,找本王便是 ”


    瑞平郡王特特同宋远洲多说了几句。


    计英在旁听着,不免讶然。


    她这才晓得,宋远洲这三年竟然都为宫中办事,做的就是疏通皇家别院的地道。


    而三年前,他的病还没有好,身体也不似如今


    计英不免看向了他的脸庞。


    那眉眼深邃中多了几分宽和,鼻梁笔挺着带了些许坚毅,双唇抿着,更添严谨。


    病容去了,脸上增添了风霜下的沉稳。


    计英看着,从前的画面在眼前不停地晃过,瑞平郡王说完话,留下图纸走了,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直到宋远洲开口同她说话,她才一个激灵,回了神。


    “先生这副园林图画的极好,以宋某所见,就用先生这幅图作为主体即可,别院名也暂定重山别院,魏先生以为如何?”


    计英愣了一下。


    “宋先生才是主造园师,魏某不敢争功。”


    宋远洲笑笑,他道没什么,“魏先生这副园林画,宋某也是极其看重的。而恰有重山遮蔽,在这院中令做用途,正正合宜。”


    他都这么说了,计英也不便再说什么。


    两人自计英做的园林图说了起来。


    两人说起别院的建造事宜,竟然没有太多相左的意见,偶有一二,竟也相互认可。


    计英在这莫名的默契中,感到万分尴尬,曾经在宋远洲处听到的一切,在潜移默化中,她都用到了自己的笔尖。


    她不由地看向了花园里的一丛花草。


    花草旁有长长的注释,她作图细致,常常在旁标注细处若干。


    就在那注释处,她将花园里的花木列了出来。


    计英看着那些花木的名称,心下一跳。


    就在这个时候,宋远洲也把目光落到了那注释的花草处。


    只一眼,他就看住了。


    计英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口。


    那天,她跟着瑞平郡王去了宋远洲做的学堂,在学堂的后面花园里,她看到了罕见的花木。


    有人津津乐道,说这些花木当真罕见,哪有几个人会用。


    可是宋远洲用了。


    而就在这别院的园林图上,计英也用了那些罕见的花木。


    她甚至,一笔一划地将名称注释到了一旁。


    计英手下紧攥着,出了汗。


    宋远洲在她注释的名称上来来回回的看着。


    这字迹或有几分陌生,可是花木的名称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实在无法忽略。


    他蓦地抬头看向了计英。


    在他的目光下,计英几乎知道了他要说的话。


    他说的很慢,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这些花木十分罕见,我从未见过其他造园师会用这些花木。如果有一个人会用,那么这个人,我很可能认识。”


    他说完,看住了计英的眼睛。


    “你 认识这个人吗?”


    计英的心跳停下了两拍。


    在第三拍,她开了口。


    “这些罕见的花木,我也是听一个人告诉我的,不过此人并不是造园师。”


    宋远洲眉头挑了挑。


    “魏先生说谁?”


    计英默默沉了口气,笑着反问,“宋先生问这个做什么?难道在找人?”


    她转而看向了宋远洲。


    两人目光有一瞬间的触及。


    但就那么一瞬间,宋远洲在魏凡星反问的语气中,微微垂了目光。


    他说,“不是。”


    计英怔了怔,后面准备好的话被她尽数咽了下去。


    方才,如果宋远洲继续问下去,那么她会告诉他——


    “告诉我这些罕见花木的那个人叫计英,是我内子。”


    但这话计英没能说出口,只是在宋远洲微微垂下的目光中,心下有种莫名的情绪涌动。


    不过这不重要了,只要宋远洲纠缠,她会把话说死的。


    可就在这时,宋远洲微微抬起头来,再一次开了口。


    “我没有在找人,我只是欠她很多东西,想要还给她而已。”


    计英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瑞平郡王府。


    她恍惚着走了许久,在府衙大街的巷口茶馆门口走过,都没记得停下来,直到走过了又返回来,才找到了计获和忘念。


    忘念见到她就朝着她跑了过来。


    计英将他抱了起来,小人儿趴在计英耳边。


    “娘亲,我方才见到那个伯伯了。借我两文钱的那个!”


    “那你还给人家钱了吗?”计英心不在焉的问着。


    但忘念摇了头。


    “伯伯说不要我还钱,因为他和娘亲识得,在王府一起造园子。”


    这话一出,计英瞬间睁大了眼睛。


    和她一起造园子?!


    计英立刻抱紧了怀中的小人儿,吓得忘念攥紧了计英的衣服。


    “娘亲 ”


    计英看向忘念,“你方才跟那个人说什么了?!”


    小人儿紧张着,“孩儿什么都没说!”


    “那他同你说什么了?”


    忘念想了想,“他说,他姓宋。”


    计英脚下踉跄了一下。


    真的是他,是宋远洲。


    ☆、第77章 第 77 章


    “他说, 他姓宋。”


    忘念说完这话,计英脚下踉跄了一下。


    真的是宋远洲,真的是他。


    他怎么找到了忘念这里?!


    明明之前, 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宋远洲察觉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计英想到, 前些日忘念就从那人手里借来了两文钱,她额头止不住冒了汗。


    难道宋远洲对念念, 有了企图?!


    计英一把抓紧了忘念的手腕, 吓得孩子抖了一抖。


    “那、那人有没有让你叫他 叫他 ”


    计英声音一颤, 没有说出口,而被她吓到的小忘念急急忙忙开了口。


    “他说, 他识得我的爹爹,他同我爹爹一样, 都是造园师 娘亲,怎么了?孩儿害怕!”


    他惊吓地复述了出来。


    而计英听到复述, 神思错乱了一下。


    她握紧了忘念的手, “念念, 他到底说是认识爹爹,还是娘亲?”


    忘念小娃也迷糊了,“他说的是爹爹,可爹爹不就是娘亲吗?”


    他迷糊地问着,计英却一下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她多想了。


    宋远洲根本不知道她是计英, 他只是知道忘念是魏凡星的儿子罢了!


    清新的空气随着春风吹进了计英的肺腑。


    她还以为她哪里有了纰漏,看来一切都是她太过紧张而已。


    她又反复问了忘念几遍, 确定宋远洲确实只是知道了表面的那层关系而已。


    反倒是小人儿被她吓得不轻, 小手紧紧攥着, 睁着大大的眼睛问她。


    “娘亲, 那个伯伯是坏人吗?”


    计英一愣,不知怎么跟忘念解释。


    那不是坏人,那是小人儿的亲生爹爹。


    可是比坏人更可怕的是,他可能把忘念带走。


    计英无法回答,只是摸着忘念的小脑袋。


    “你要答应娘,离那个伯伯远一些,不要同他说我们家里的事情,知道吗?”


    小人儿看着她,似懂非懂的点头,“孩儿当他是拍花子!”


    计英一怔,旋即淡淡笑了,笑得有些苦。


    待计获从茶楼结账出来,计英把事情同他说了。


    计获也惊了一身汗。


    他看着忘念,茫茫人海,他不知道忘念为什么会同宋远洲相识,难道真的是父子天性?


    兄妹两人没有继续在街上逗留,迅速回了落脚的地方。


    翌日一早,计获便提议让计英带着孩子去城外的府君山上住几日。


    计获和计英兄妹在府君山上并没有园子,但是那府君山上有个并不起眼的嫁妆园子,是计英亲手翻修的,旁人并不知道。


    这嫁妆园子的主人,正是瑞平郡王的长女菱阳县主。


    而菱阳县主,才是那个对计获有恩的人。


    当年计获一路向北逃脱,官兵竟然就一路追捕,到了后面,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追杀。


    那天夜里,月亮亮极了,计获藏在路边水塘的蒲草从中,水光映着月亮,四下更加清亮。


    追杀的人刀剑闪着冷光,光亮闪在计获眼睛里。


    他觉得自己完了,不可能不被发现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旁过来一架马车。


    车队没发现此处有人,暂停让马儿饮水。


    那群追杀的人不知为何没敢露面,计获凑准机会混进了车队里。


    天色已晚,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他以为他能混过去,可没想到,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马车上的人看进了眼里。


    那人含笑看着他无措的样子,没有拆穿,反而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计获从菱阳县主的马车,上了瑞平郡王的船,自此之后便一直追随瑞平郡王。


    但说到底,当年那个与他有恩的人,是菱阳县主。


    计获让计英带着念念去府君山,不仅是想让忘念避一避宋远洲,更是因为菱阳县主早几年曾失过一个男孩,自忘念出生她便极其喜欢,约莫能从忘念身上找到自己夭折的儿子的印记,也是一种寄托吧。


    计英当天便收拾了东西,带着孩子去了府君山。


    *


    金陵,宋宅。


    金陵居,大不易,就算是在苏州城里宅院盘踞苏州城一角的宋家,到了金陵城里的宅院,也只能在小巧精致里找寻。


    宋远洲和宋溪便暂时住在了这座宋宅里。


    这是乔迁的第一日,没有请什么人过来,只有宋川过来送了乔迁礼。


    “啧啧,你们姐弟好没有良心,没宅子的时候在我宅院住的欢快,转眼有了宅院,就搬到了这精致地界,可还记得我?”


    五年一晃而过,宋川这太医做的越发稳当,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院判的门槛,再有几年积累,妥妥升至院判。


    可宋太医一直没有成亲,令人匪夷所思,周围已经有了些奇奇怪怪的传闻。


    宋家姐弟搬出宋川宅邸,也有这层考量。


    宋溪坐在旁低转了头去,宋远洲请了宋川落座,解释道。


    “川哥平日里繁忙,我们姐弟就不便叨扰了,再者,我要在郡王府做事,时候还长着,也该有个正经宅院。”


    宋远洲这么说了,宋川看着姐弟两个笑了一声。


    “怎么?你们姐弟同我见外起来了?难道远洲病好了,小溪也撑起了宋家,就看不上我这个出了五服的族兄?”


    他这么一说,两人皆看了过去。


    宋远洲压了眉想说什么,宋溪忽然站了出来。


    宋远洲看过去,宋溪向他摇了摇头。


    “远洲,这件事还是我自己同他说清楚的好。”


    宋远洲默了默,宋川看向了她,低笑一声。


    “小溪,你要同我说什么?”


    那笑中暗含几分苦意,可宋溪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开了口。


    “川哥,那王培腾我前些天见到了,他没有死,仍像这几年骚扰那般,不肯和离。我与他不知何时能和离,可就算和离了,你我同宗同族,也不能 川哥,我不能再耽误你了。”


    宋川没有什么意外的表现,他只是又笑了一声。


    “不巧,我前几日也见到了那王培腾。春闱在即,他进京赶考,上次没能榜上有名,若此番他考上,和离之事还要再变上一变。不论又如何,不能再留下此人在宋家为非作歹,不是吗?至于你我的事,又是另一桩事了。”


    他看向宋溪,又看向了宋远洲。


    “远洲,王培腾的事你如何说?”


    宋远洲缓缓抬起了头来。


    “我认为,川哥说的对。”


    他话音一落,宋溪便讶然看了过来,宋溪刚开口要说什么,宋远洲摇头打断了她。


    “姐姐,不论今后如何,这王培腾不能再留,我们要尽快斩断与他的联系。至于川哥,我知道你不想拖累他,可你焉知这番关系,也能干脆利落地斩断呢?我不能,我想姐姐也不能吧。你我姐弟,你知晓我,我也知晓你。”


    宋溪沉默了,鼻子红了红。


    宋川抬脚走到了她身边。


    宋远洲见状,起身离去。


    撩开门帘,他再次转身向着宋溪投去了安定的目光。


    “姐姐安心些。”


    *


    金陵一个不起眼的宅院,王培腾恭恭敬敬地走到门口时,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人清瘦了许多,不知是否过于操劳,脸色不太好。


    引路的管事皱眉看了他一眼。


    “王相公,莫不是偶感风寒了?我们老爷近来也身子不大爽利,若是相公感了风寒,要不改日再来?”


    王培腾连忙道没有。


    “我这身子没什么不妥,只是觉得有人好似在念叨我,这才打了喷嚏。”


    管事见他果真没有伤寒之态,这才引了他进了宅院。


    王培腾进了宅院,便不敢再怠慢分毫,但院中规矩大,想要见那位老爷的人不止一两个。


    王培腾只是其中一人。


    这两年,他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搭上了这条路子,要不然哪里有资格在这隐秘小院里见人呢?


    他要见的,还是上一届和这一届的主考官,礼部侍郎王凤宇。


    王凤宇不仅是礼部侍郎,还是菱阳县主的夫婿,瑞平郡王的大女婿。


    王凤宇可是如今圣上脸前的红人。


    但王培腾自从前几日知道那宋远洲死而复生,还一手掌管了瑞平郡王的别院,可就把他吓到了。


    宋远洲不仅没死,还有了这番出息,日后还有他王培腾翻身的地方?


    他这几日都没睡好,尤其见到了宋溪和宋川之后,他更是下定决心要踩上宋家一脚。


    宋家想和离?想都不要想!


    他如今也是有人撑腰的人,还能让那宋家拿捏不成?


    王凤宇王侍郎,还一直惦记着那拂柳山庄,画就在宋家手里,他得不到画,宋家死活不肯给,那么他直接把宋家的线搭到王侍郎处。


    若是宋家还不肯给,伤的可真是是王侍郎的颜面了。


    就算宋远洲给瑞平郡王造园,得罪了王侍郎,又能好到哪里去?


    王培腾侯在外面的时间,心里小算盘拨的叮叮咚咚响,待他一会见了王侍郎,把侍郎交代的事情说了,定要提一提宋家和画的事情。


    且看那宋远洲到时候,如何作为?!


    金陵城风云变幻,但人同人之间就好似牵着一根线。


    有的线如满弓上面的弦,充满剑拔弩张的意味,有的线,却如同一根红丝,缠缠绕绕。


    两日之后,宋远洲还真就收到了来自王凤宇的邀约。


    这位王侍郎说前些日公事繁忙,没能为宋先生的到来接风。


    他在府君山上菱阳县主的别院置办了席宴,想请宋先生前来小坐。


    宋远洲拿着请帖怔了几息。


    他与这位王侍郎并不相熟,此人又为什么请他去府君山呢?


    宋远洲想了想,决定赴宴。


    *


    远在城外府君山的县主别院里,计英眼皮跳了几下。


    忘念得了县主给他做的一身大红衣裳,在计获的帮扶下上了一匹小马。


    他甩着小鞭子,叫了计英。


    “娘亲,舅舅说我很像娘亲小时候!”


    计英一看便笑了。


    这红衣小马,乍一看,连她都以为是她自己。


    ☆、第78章 第 78 章


    忘念骑上了小马, 手里拿着小鞭子,红色的衣衫被风吹起来,像极了计英小时候。


    计英看着他, 不免想到了自己儿时。


    也许孩子对于娘亲的意义, 就在于此刻。


    计英看着他被计获扶着,在马上耍了一会,只怕他吹着风,不敢让他多玩,带着他回去。


    忘念委委屈屈地噘了嘴。


    “娘亲, 孩儿还想跑马。”


    计英见他那模样,心想平时不太能有这般机会, 便只能同他道, “你午间好生睡上一觉, 下晌再跑一会, 可好?”


    忘念一听,立刻乖了, 跟着计英回了菱阳县主的别院。


    这几日, 计英带着孩子,都是同菱阳县主在一处吃饭, 今日也不例外。


    他们回到菱阳县主处,饭菜已经摆好了。


    计英极其不好意思, “怪我了,纵着念念耍玩, 忘了用饭的时辰。”


    她要告罪,有个打扮华贵的女子撩开帘子, 从门中走了出来。


    她穿着深红色衣裙, 样貌明艳, 只是脸上笼着几分愁容和迷惘之色,压下了明艳的姿色,令她看起来沉闷了几分。


    她说非也,“不是你们来晚了,是饭菜早了。我想着念念跑马一上晌,定然会饿,这才让人提前吩咐了。”


    她说着,走上前来,叫了忘念。


    “念念,到我这儿来。”


    忘念很是乖巧,爬上了县主身旁的绣墩。


    计获看着菱阳县主要给忘念喂饭,走上前去道。


    “县主今日不是身上不适?就不要操劳了,我来喂他便是。”


    计英也连忙上前道是。


    县主给忘念寻了这批小马驹,本是要看着忘念跑马的,可惜一早身上乏力,头晕了一阵,便没能成行。


    兄妹两人都这么说,菱阳县主脸上浮现一阵愁云。


    她突然问,“我就这么不中用?连给孩子喂饭都不成吗?”


    这一问,问的饭桌间一阵静默。


    兄妹两个对看了一个眼神,计获眉头皱了起来。


    “县主为什么这样说?不过是不想让县主操劳罢了。”


    计英也在旁点头,小忘念小声道,“县主娘娘,念念会自己吃饭。”


    他小人家家的一开口,就把菱阳县主引笑了。


    菱阳县主淡淡的笑了,笑得慈爱,拿了一块小饼子给忘念。


    “那念念就坐在我身边吃,好不好?”


    小人儿奶声奶气,“好。”


    谁想这声刚落了地,丫鬟突然过来回话。


    “县主,姑爷来了。”


    菱阳县主手里的筷子顿住了,脸上的淡笑消减下去,平添一番迷茫之色。


    她起了身,离了桌。


    “怎么这会儿来了?我去看看。”


    菱阳县主很快走了。


    计获眉头越压越紧。


    计英走过来低声问他,“王侍郎是不是有些时候没来了?”


    计获说是,目光看向菱阳县主离开的方向。


    “县主初初嫁给王侍郎王凤宇的时候,王凤宇对她是极好的,只要县主有一点不快,王凤宇便挂在心上,每日只想让县主笑着,谁人瞧了都羡慕。


    后来县主唯一的男孩夭折了,王凤宇只怕县主想不过来,每天都陪在县主身边,连郡王瞧了都不得不说,县主觅得良人。


    可是,再后来,王凤宇到了金陵坐上了礼部侍郎之后,人开始忙起来,而县主身子不好,王凤宇亲自送了县主来府君山调养身体,之后来的便少了起来。


    如果不是今天他突然来了,我想连我都把他给忘了。”


    计获淡淡说着,计英上前拉了拉计获的手腕。


    “三哥,那到底是县主同王侍郎的事情,容不得我们置喙。”


    计获低笑了一声,略带几分嗤笑的嘲讽意味。


    “是,轮不到我来置喙。”


    *


    正院,菱阳县主和王凤宇说了两句话,夫妻之间客气的寡淡。


    王凤宇打量了她一眼,“我每次来看你,还总见你不好,看来这病是个长久的病了。不过没事,我们到底不是那平头百姓人家,你慢慢养着也就是了。”


    菱阳县主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愁容,又问了王凤宇,“怎么想起来过来了?”


    王凤宇说没什么事,“没事就不能过来看看你了?你如今怎么对我这副模样?难道不想见我?”


    菱阳县主被他这般说的,神色一阵萎靡,“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你别忘心里去。”


    王凤宇听了,却起身拍了拍她的肩。


    “你我夫妻,我怎么会往心里去呢?等你病好了,一切都和好了。你就好生养着,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只把头脑放空,我就放心了。”


    他又说了几句安慰菱阳县主的话,让菱阳县主好生养病,万事不用操心。


    可菱阳县主并没有因为不用操心松快了心情,反而神情越加沉闷,王凤宇便也没再多说什么,道一声累了。


    “下晌邀了一位造园名家过来说话,你只管去歇着,我自来招待。”


    他说着,将菱阳县主送回了内室,又替菱阳县主关上了门。


    室内昏暗暗的,只有浓重的药味和安息香,以及菱阳县主幽幽的叹息声


    王凤宇来了,计家兄妹也是不便,下晌带着念念去外面跑马去了。


    而府君山菱阳县主的别院,来了王凤宇请来的人。


    是宋远洲。


    王凤宇生的相貌堂堂,三十出头的年纪,留着美髯,身段犹如少年人,穿蓝色锦袍,意气风发正值壮年。


    宋远洲心里一直在想王凤宇为何请自己来此。


    是明面上,他为王凤宇的岳父瑞平郡王造园的缘故,还是当年那拂柳山庄的画的原因?


    只是他见到王凤宇,听王凤宇开口,心下另外有了思量。


    “宋先生今次准备为郡王造一座怎样的园子?”


    宋远洲照着平常说辞说了来,说的自然只是地面上的建造事宜。


    可王凤宇又问,“似这等宅院,总要有些地窖之类的地方,用来存放冰块酒水、过冬之物,这些宋先生可也设计在内?”


    他问得并不经心,但宋远洲却听得倍加留意。


    他说要的,“似郡王别院,这些地窖之类必不可少,这些都是寻常造园设计。”


    他说完,看住了那王凤宇。


    他在想,这王凤宇会不会继续问他,什么是不寻常的设计呢?


    可是王凤宇并没有问,又说了些旁的建造上的事,然后便端了茶。


    宋远洲见状,起身告辞,王凤宇至此,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甚是客气,礼贤下士一般地送了宋远洲两步,就在宋远洲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说了句话。


    “听闻宋先生手里有五幅著名的园林图,我手里不巧也有一幅,图上园林名唤悬仙亭,宋先生下次再来,不若一同品鉴?”


    宋远洲抬眼看了过去,王凤宇同他点头含笑。


    宋远洲不动声色地拱了手,道了声好,离了去了。


    他走着离开的路上,耳边止不住向前方才王凤宇说的最后那句话。


    悬仙亭,同他手中其他五幅画一样,是计家七幅画中的一幅。


    那画之前流入到了宫中,没想到眼下竟然转到了王凤宇手里。


    他早就想着那幅画了,王凤宇问他要不要看,到底是为何意呢?


    拉拢他?可他有什么值得拉拢?


    宋远洲禁不住回头向王凤宇院子的方向看过去。


    他默默笑了一声——有意思。


    宋远洲快步离开了府君山的县主别院。


    他正要离开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马叫声,他手里牵着的马儿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那叫声,也回应了一鸣。


    宋远洲拍了拍他的马,不想对面的叫声又传了过来。


    这次,他禁不住抬头循声看了过去,就在不远处的山腰林中,慢悠悠走出来一匹小马。


    那马儿还是马驹模样,是匹白马,远看一眼,同他自己这一匹颇有几分相像。


    难不成,是他这匹白马的小马驹?


    宋远洲不免多看了两眼。


    可就在此时,有人上了马背,宋远洲正要移开的眼神,忽的就定住了。


    那是个孩子,身上穿着大红色的小衣衫,坐在身下那匹白色马驹上,手里甩着小鞭子,他不知听到了什么,咯咯地笑了起来。


    宋远洲心下一阵快跳。


    那白马红衣和笑声,瞬间将压在心头的记忆翻了上来。


    他舌尖禁不住说出来一个名字。


    “英英 ”


    名字说出,他才看出那是个男孩,可他定睛细看,却发现那男孩,竟然就是自己在街上遇到的小娃娃,叫做忘念的小孩。


    魏凡星的儿子。


    宋远洲心头又是一阵跳动,这一次,跳的有些莫名。


    他禁不住往前走去,可就在下一息,他看到一个男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牵住了忘念身下的小马驹。


    日光晒在他脸上,那侧脸令宋远洲脚下怔了一下。


    那男人转过脸同小娃说话,宋远洲看到了他脸上的半面面具。


    是计获,计英的三哥。


    他竟然牵着魏忘念的马绳?!


    宋远洲心里有什么念头一直不敢相信,此刻,简直呼之欲出。


    所以那一直令他莫名熟悉的魏凡星,到底是谁?!


    他止不住快步向前走去,心下快跳,几乎跳出了嗓口。


    他想要找到那个答案!


    他不住往前,计获和忘念舅甥两个都没有察觉。


    但返回别院拿了水囊过来的计英看到了。


    在她看到宋远洲快步向着忘念和自己三哥走去时,就意识到了什么。


    她想要喊三哥和忘念避开已经晚了。


    她定定看了宋远洲几息,忽的转身向别院而去。


    再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长袍和脸上的妆容都已经不见了。


    她简单绾了个妇人的发髻,换了一身素淡的衣裙。


    日光晒在她脸上,她已经太久没有穿着女子的衣裳走在阳光下了。


    但此刻,她深吸了口气,朝着宋远洲走了过去。


    ☆、第79章 第 79 章


    府君山上, 宋远洲不知何时松开了手中的马绳。


    他脚下无意识地一直向前走去,越走越快。


    他看着计获,再三确定那是计获的面孔没错, 又看向了那个坐在马背上的□□。


    小人儿像极了英英,尤其笑起来的模样, 简直就是英英小时候。


    宋远洲心下发酸发胀。


    那小人儿叫做忘念, 忘的是什么念呢?


    再看这小人儿年纪,四岁上下,他若真是英英的孩儿,那岂不是


    宋远洲心头的酸胀,已经酸到了眼眶。


    那岂不是 他的孩儿?!


    宋远洲脚下大步几乎急奔起来。


    他这边有了响动,计获一下就看了过来。


    这一眼,立时变得警惕十足。


    计获眯起了眼睛, 宋远洲也抬头同他对看了过来。


    计获拉住马绳站住了,马背上的小人儿还没有察觉, 直到宋远洲走近,小人儿才发现。


    “三伯 ”小人儿不安地攥紧了计获的衣袖。


    计获将他搂在臂弯里, 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


    “念念一会不要说话,听舅舅的。”


    念念乖巧地点头,再回过头去看向宋远洲,小脸紧紧绷了起来, 充满了警惕。


    山腰间吹来一阵风,吹得小人儿大红的衣袍翻飞。


    宋远洲手下默默紧攥, 在靠近警惕的两人后,放慢了脚步, 沉了一口气。


    “计三哥, 别来无恙。”


    计获见他果然认出了自己, 也不掩藏,冷笑了一声。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宋远洲。


    “宋远洲,原来你还活着,真是让人惊讶。”


    他平稳说着,但是阴阳怪气的语气,令宋远洲心下微颤。


    他并没有在意,只是把目光全全落到了马背上的小人儿身上。


    小人儿小脸紧绷,看向他的目光没有了前两次街头相遇的放松,有的尽是防备。


    宋远洲心头酸的不行。


    如果真是他的孩儿,那这五年他作为父亲的缺失,又是对孩子多大的伤害?


    他止不住把声音放的极轻极柔,“忘念 还记得我吗?”


    小人儿没有回答,计获忽的冷笑了一声。


    “宋远洲,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远洲目光微颤,“三哥,忘念这么像英英小时候,他是英英的孩子吧?”


    他以为计获会犹豫一番,但计获径直反问了过来。


    “是又怎样?”


    话音落地,宋远洲心头一阵汹涌。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向白色小马驹上红色的小人儿伸了过去。


    可是小人儿丝毫没有亲近,反而瑟缩到了计获怀里。


    计获忽的叫住了宋远洲。


    “宋远洲,这是英英的孩子,但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走开!”


    宋远洲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孩子和他没关系。


    看孩子的年岁,除非英英离开他立刻嫁给了旁人,不然孩子怎么可能不是他的?!


    宋远洲不解,可就这个时候,有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到了他耳边。


    那脚步声熟悉得令他心下快跳,快跳到几乎跳出喉嗓。


    他立刻转身看去,看到了一身柳黄色衣裙的姑娘。


    “英英!”


    宋远洲一下就叫出了口。


    这一声,叫的计英也是心头一颤。


    她深吸了一口气沉了下去,抬头向宋远洲看了过去。


    “宋二爷?”


    这一声脆生生的,还是当年的声音。


    但这般称呼落进宋远洲耳中,心头一阵急速收缩。


    他不想听到这疏远的称呼,她还不如连名带姓地叫他,宋远洲!


    可她没有,宋远洲也没有办法让她重新叫他。


    五年来的日日夜夜,他没有一天曾忘记这个姑娘,这个他从六岁起,就看在了眼里的姑娘,这个他最爱也伤害得最深的人。


    这五年,他随着老太医隐居山上,在生与死里盘桓的时候,心中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她。


    他知道自己如果强撑着活下来,那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再见到她。


    再次见到她,他近乡情怯般地喉头颤抖着开了口。


    “英英,你这些年 好吗?”


    山风猎猎。


    就算此刻,计英做足了准备应对宋远洲,但在他的话语下,心上一阵难忍的翻涌。


    猎猎山风吹来了凉意。


    在山风的清凉下,计英稍稍冷静了几分。


    她看向了宋远洲,在当年决绝地离开之后,与他再次对上了目光。


    她用最稀疏平常的语气,道:


    “多谢宋二爷关心。我很好,成亲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夫君待我极好,孩子也很乖巧,我现在过得很舒心。宋二爷,你还好吗?”


    声音还是这般清脆又动人的声音,可落在宋远洲耳中,仿佛惊雷。


    他这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早已不是姑娘家的发髻。


    她梳成了妇人的模样,虽然仍旧穿着柳黄色的衣裳,可样式更加稳重,果真是成了亲的人的打扮。


    宋远洲耳中轰轰作响。


    刚才所猜测甚至笃定的一切,都瞬间崩塌了。


    可宋远洲还是不肯相信。


    “英英,别骗我 忘念他,不是我们的孩子吗?”


    计英在袖中攥紧了手。


    她笑了,她说当然不是,“忘念是我同我夫君的孩子,宋二爷在想什么呢?”


    “你夫君 是谁?”


    计英看着他,淡淡地告诉他。


    “我夫君同二爷一处在王府造园子,二爷不是知道吗?他是魏凡星。”


    魏凡星。


    宋远洲脑中一声轰鸣,接着,周遭瞬间静了下来。


    他一直以为魏凡星和他的英英有种奇怪的联系。


    起初他以为这是一种巧合,可今日看到计获和忘念,他知道这不是巧合。


    他猜想,魏凡星应该就是英英!是英英乔装改扮的样子!


    可直到计英说出这话,宋远洲脑中混乱的一切,在炸开之后,纷纷落下。


    英英嫁给了魏凡星,而穿着红衣的小人儿忘念,是他们的孩子。


    宋远洲定在了原地。


    计英没有再看向宋远洲,她错开他走向了自己的哥哥和儿子。


    在宋远洲看不到的地方,她手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但在看向小人儿的一瞬,眼中泪光止不住闪动了一番,又被她压了下去。


    计获拍了拍忘念,忘念看着计英这身装扮,犹豫着,低声叫了一声,“娘亲。”


    “念念。”计英闻声快步应了上去。


    她抱紧孩子的一瞬,眼泪到底压不住了,涌了出来。


    宋远洲看不到那滴眼泪,只是看到了母子两人抱在一起,虽然他们身边没有站着魏凡星,可他几乎能想象得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宋远洲心下如被凌迟,痛到他没办法呼吸。


    可是五年间,那些生生死死的日子里,他的愿望是能再一次见到他的姑娘,就已经很好了。


    其他的,他还奢望什么?


    宋远洲慢慢转了身,又向后退了一步。


    计英背对着他,她怀里的小人儿戒备地打量着他,计获更是横眉冷对。


    宋远洲一腔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一句话。


    “英英,你过得好就好,我走了。”


    他说完,转身下山离去,翻身上马,扬鞭离开,都没敢再回头看一眼。


    计英也没有回头看他。


    直到马蹄声远了,计英抬手扶了妹妹的肩头。


    “他走了。”


    计英抱紧了怀中的小人儿。


    “我们也走吧。”


    山风吹落树上的花瓣,小马驹哒哒地载着小人儿离开了。


    什么都没有留下


    王凤宇去了外院的书房做事,菱阳县主小睡之后醒来,计英去将衣衫还给了她。


    菱阳县主见她眼睛红红的,长长叹了口气。


    “衣裳你自己留着吧,也许还有用到的时候。”


    计英闻言,便谢过县主,留下了衣衫。


    菱阳县主让人上了一盏安神茶给计英。


    计英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让县主费心了。”


    菱阳县主说没什么。


    “吃些安神茶吧。那是五年前与你纠缠的人,凭谁再见,都会心绪澎湃。”


    她说着,看向计英。


    “那宋远洲晓得他做过伤害你太深的事情,若是他心里只当与你有仇怨,没有爱意,自然不会如此,或许连这五年都挺不过来。我听说,那位老太医几番下猛药救他于鬼门关外,重症之时,浑身扎满了针,日日夜夜辅以苦汤药,连老太医都说,但凡一个求生之心没那么强的人,都已经死了数次了 ”


    计英从没听说过宋远洲在这五年间的事情,他自己在瑞平郡王安排他出现的时候,也只是一笔带过。


    不过这些,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如今,她已经告诉了宋远洲,她和魏凡星成亲了,宋远洲俨然是信了,所以离开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计英不想直到宋远洲的事情,县主也没有再说下去。


    室内安息香和安神茶的香气飘着。


    县主忽然在安静之后开了口。


    “痛也好,爱也好,于你都是真的,可我却觉得关于我的一切,都那么虚幻缥缈。”


    她的声音也缥缈了起来。


    计英抬头看过去,她又笑着回了神。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跟计英说,“回去吧,以后能安心过日子了。”


    计英看向菱阳县主,县主神情始终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她道了一声多谢,退下了。


    *


    金陵,宋宅。


    宋溪看到骑马回来的宋远洲,吓了一大跳。


    “远洲,你脸色怎么青白成这样?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宋远洲淡笑着翻身下马,尽力用最寻常的声音同宋溪道。


    “姐,我已经好了,身子无虞了。”


    “那、那你怎么 ?”


    “我没事,我今日只是见到了英英。”


    宋溪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你见到了英英?她如何了?那计获也在吗?有没有伤你?”


    宋远洲仍旧淡淡地笑着,摇着头。


    “没有,没人伤我,他们如今过得很好。英英嫁人了,也有孩子了,她过得很好很好。”


    宋溪惊愕地不知如何回应。


    宋远洲却仍旧笑着,“他夫君一定比我对她好的多,英英那么幸福,真好 ”


    他说着“真好”,却禁不住捂住了胸口。


    胸口闷得厉害,又疼得厉害,绞痛着,把所有的悔恨都搅在了一起。


    宋远洲不禁想到了魏凡星。


    难怪魏凡星说,那些罕见的花木是一个人告诉他的。


    原来,是他的妻子。


    宋远洲捂着胸口止不住笑。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当初郡王让他选人的时候,他为什么就选了魏凡星一同造园呢?


    魏凡星的每一处景致里都透着那姑娘的气息,他又该怎么同魏凡星相处?


    他不知道魏凡星知不知道他和英英的事情。


    如果英英没有告诉魏凡星,那么他也不会说。


    只要她能过得好。


    宋远洲紧紧攥住了胸口的衣襟。


    痛意令他站不住,弯着腰倚在了廊下的柱子上。


    ☆、第80章 第 80 章


    从日落到日升又到日落。


    光的影子在房中青砖上, 渐长渐短又渐长。


    窗下交椅上的人被光影路过,一直坐在那里,一天一夜。


    宋川从宫里当差结束, 就听到了消息,直奔宋远洲的宅子来了。


    宋溪站在宋远洲门口,脚步踌躇。


    “小溪, 远洲怎么样了?从前的老毛病是不是犯了?!吐血了吗?!”


    宋川急的额头冒汗, 宋溪连忙摇了头。


    “没有, 川哥, 远洲身子没事,就是 就是他一直坐在窗下, 一天一夜了,没动分毫。”


    宋川闻言, 这才冷静了下来。


    房前屋后静悄悄的。


    “他这是 一时想不过来吧?”


    宋溪低了低头。


    “其实我们早该想到, 五年过去了, 计英很可能嫁人了,只是远洲他心里 我不知道怎么开解远洲, 他也说他没事,怎么可能真的没事呢?”


    宋川摆了摆手, 让她不用说了。


    五年前的事怎样, 这五年间宋远洲又是怎样, 他们也是晓得的。


    他们晓得,宋远洲从没有那一刻忘记那个姑娘。


    他坐在窗下一动不动是痛苦无助悔恨,而这些都是因为,他还想挽留, 但他如今挽留不了了。


    宋川也同宋溪一样站在了廊下不知是进还是退。


    但静默多时的房中有了动静。


    门外的两人对看了一眼, 几息过后, 有人开了门走了出来。


    不过一天一夜的工夫,房里的人就好像是被时光所摧残,瞬间瘦了下来。


    他眼窝深陷,眸中无光,在看到门前的两人时,还勉力投去安慰的神色。


    “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宋川和宋溪没有反问,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廊下一时无话,三人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起这件已经成为事实的事情。


    已经成就的事实,总是那么令人绝望。


    有鸟在静默中落在了屋檐上,探头探脑了一阵,又被莫名的紧张气氛轰走了。


    就在这时,外院忽然有了动静。


    小厮很快跑来禀告,“二爷,川二爷,大小姐 姑、姑爷来了。”


    宋溪皱眉,宋川立刻冷笑了一声,宋远洲只是向门口扫了一眼。


    “既然来了,就同他把话说清楚的好。”


    王培腾这几年间,还时不时神出鬼没地骚扰宋溪,若不是又宋川镇着,他更加明目张胆。


    他们以为他没考中进士之前,也就这么点胆子了,没想到宋远洲在外人眼中死而复生,王培腾居然壮了胆子,敢上门来了。


    阴郁的气氛有添几分紧张,王培腾进来的时候,被座上三人吓得心下乱跳了几下。


    但他还是稳住了。


    没有似从前那样瑟缩或者无赖或者没脸没皮,反而正儿八经地同三人寒暄了起来。


    三人稳坐不动,只看着王培腾表演一样地说了一大圈话。


    王培腾说得口干舌燥,见三人还是没有反应,就有点定不住了。


    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终于奔向了主题。


    他叫了宋溪一声,“你我夫妻一场,到底不能这样分离下去,同我回家吧!”


    这话说的座上三人全都露出了惊讶的面容。


    宋川当即冷笑了一声。


    “王培腾,我看你五年过去还没明白,小溪要同你和离,是真的和离!懂吗?”


    一提到和离,王培腾努力保持的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


    他这次来,提了大大小小许多东西,可是真的来求那婆娘回去的。


    没想到他们还是要和离!一点余地都没有!


    他声音有些尖锐起来。


    “川二爷,宁毁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哪有张口闭口和离的道理?!”


    他瞪向宋川,目光不由地在宋川和宋溪之间徘徊。


    “再如何,你也是宋溪的族兄,不盼着她婚事上面和美,反复说着和离,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说从前王培腾没发现什么,这五年来宋川时时都在宋溪身边,他岂能毫无怀疑?


    他这么一说,宋川瞪了眼,宋溪一眼止住了他,开了口。


    宋溪也早就不是当年的宋溪了,明面上,她就是宋家的家主。


    她定定看着王培腾几息,看得王培腾没敢继续出言张狂。


    她这才开了口,“王培腾,我不可能再跟你回去,不若今日就做个了断,和离书我早就写好了。”


    她说完,径直将和离书拿了出来。


    王培腾睁大了眼睛。


    “你、你 一日夫妻百日恩?做什么这般决绝?!我当年不该弄那丫鬟,是我错了,我早就不那样了!何必抓着我不放呢?!”


    王培腾在那封和离书下越发沉不住气。


    而宋川听着他这话,看着他那病态的脸,翻了个白眼。


    王培腾早就不那样了,谁敢相信?


    王培腾的话令房中静的尴尬。


    上首,宋远洲静坐看了他良久,直到此时,才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家姐要同你和离,不是一日两日了,不知王举人今日突然反悔,想要复合,是为何意?”


    他语调淡淡的,但问的话语如同冷箭一般径直射了过来,令王培腾心下一惊。


    难道宋远洲知道了什么?


    他来复合,确实不是自己想要来的,而是有人让他来的。


    春闱在即,他要想拿到名次登上榜,各方面都不要有瑕疵才好。


    除此之外,那人是不是还有考量,王培腾就不清楚了。


    不过王培腾必须要照着他说的办。


    他连道没有何意,“远洲,我不过就是想同你姐姐复合,以后好生过日子,能有什么意思呢?”


    可宋远洲只是笑,笑得很冷,笑得王培腾怕了。


    他都说不下去了。


    “总是这事,我从前没说清楚,今次说清楚了,你们再好生想想。百利而无一害啊!”


    他说完,不等三人再说什么,连忙跑了去了。


    王培腾出了宋家,才松了口气。


    幸亏这事金陵城不是苏州城,宋家人还不敢乱来。


    但事情还没有消息,王培腾心里也着急。


    他就怕耽误了那人的事,那人的事耽误了,他金榜题名也就没戏了。


    王培腾决定把今日的情形说于那人,于是三转两转又去了上次去的园子里。


    园子里照样需得等待多时才能见到人。


    他等了近两个时辰,终于被传了进去。


    王凤宇负手站在窗下。


    他只是扫了王培腾一眼,下了结论。


    “看来事情没办妥。”


    这话说的王培腾心下一颤,连忙磕头认错。


    “叔公莫急,这次先把事情说了,下次就能成了,总得给宋家人留点时间。”


    王凤宇看着与自己年纪相差不过几岁的王培腾,想着王培腾借着姓氏同自己攀上了关系,又确实有些旁人不及的本事,这才让他叫自己一声“叔公”。


    这一声叫的也是好笑。


    可好笑归好笑,事情没办成,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收回了目光,“看来你这位小舅子,十分难说话 既然事情没成,就不要在此耽误时间,你下去吧。”


    王培腾登时浑身出了汗,还要说什么,在王凤宇冷漠的神情下已经没办法再说。


    王培腾走了,王凤宇继续背着手在窗下站了一会。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幅画来,展开看了过去。


    这画他并不怎么看的懂,可他看得懂上面的字——悬仙亭。


    他喃喃一声,“人不顶用,画如何呢?”


    王凤宇看了几息,就把画重新收了起来,起身换了衣裳,叫了车夫。


    “去郡王府。”


    *


    郡王府。


    王凤宇来了的消息传到了后院。


    瑞平郡王正同人说话,闻言,挑了挑眉。


    他问对面的人,“他为何这般巧地来了?你可要见?”


    他对面正是长女菱阳县主。


    菱阳县主听说自己母亲身子不适,一早从府君山过来,眼下刚到。


    她也不知道王凤宇为何这般巧地来了,她默了默。


    “父王,女儿就先不见了,父亲代我瞧瞧他为何会来。”


    瑞平郡王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转身去见了王凤宇。


    不多时,瑞平郡王去而复返。


    菱阳县主一看,便笑了一声。


    “看来他既不是追着我来的,也不是为了母亲的病情。父亲总说他待我极好,到底是怎么极好呢?”


    瑞平郡王眉头皱成了疙瘩。


    “菱阳,你们失了孩儿,他也没有一句责怪,还那般体贴对你,难道不好吗?”


    自己女儿和女婿如今的样子,实在令瑞平郡王费解。


    “我以为,他已经做的极好了,你何必挑他许多?这些好处还能是虚假的吗?你想太多了。”


    菱阳县主没有说话,只是幽幽地转过了脸。


    “那他到底所为何事呢?”


    瑞平郡王道,“凤宇是来说,见到了苏州的宋先生,想之后等宋先生忙完,也给你们造一座宅子,在太湖边上。还不是怕你在府君山无趣?我看他确实看中了宋先生的造园技艺,想来之后造出的园子,你定然满意 你听爹爹的,就不要多想了,凤宇真的没什么不好,反倒是我们家有些对不起他了。”


    “父王是因为我没有给他传宗接代,说对不起吗?”


    郡王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叹气出去了,吩咐人去给宋魏两位造园师传信,明天便去看那块圣上赐地,择吉日开工。


    *


    圣上赐的那片地,周遭开阔,一览无余,土层厚实,风水俱佳。


    宋远洲来看过这片地,换句话说,这片地实际上正是他所选。


    不过计英并不知道,她只知道今日又要以魏凡星的身份同宋远洲见面,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一次的魏凡星是计英的夫君。


    她出门前将妆容细细地画了,精细到每一根细眉,又在衣裳里面稳稳增加了一圈厚布,让她的身形看起来似寻常男子一般健壮,最后穿起了那双加厚加高的鞋子。


    当年初初扮作魏凡星的时候,她多次因为鞋子的高度而摔倒,如今,她穿起这双增高的鞋,没有任何不适。


    她就是魏凡星。


    计英到圣上赐地前的时候,宋远洲还没有到。


    她不由地在心里暗想,宋远洲知道了魏凡星和计英的关系,会不会一时来不了了?


    可宋远洲还是来了。


    他骑马而来,在计英身旁勒马,翻身下来,在看向她的一瞬,目光错开了些许。


    他拱手行礼,神情如常,“魏先生久等了。”


    他一如寻常,计英怔了怔。


    她稍稍有些意外,但又很快回过神来,看来如今的宋远洲,已经不再是那个不管不顾的人。


    计英松了口气,也同宋远洲见礼。


    两人一前一后向里面走去。


    计英没看到,宋远洲在她转身之后,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一错不错。


    宋远洲看着魏凡星沉静平稳的神色,听到他和缓有度的言语,见他走在前面,宋远洲眼前晃了一晃。


    魏凡星身边没有任何人,可他却看到了人,是女人和孩子,是计英和他们的孩子、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忘念。


    宋远洲来之前连番地告诉自己,他只是和魏凡星一起造园而已。


    可在这一刻,他还是恍惚了,恍惚的心口一阵绞痛。


    他脚下微停,前面的魏凡星就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宋先生?”


    宋远洲哪里敢再停留,忍着心下的绞痛,苦笑着跟上了前去。


    这园子,恐怕会是他建造的最难的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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