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赏银 “这男人到底得生得何等惊艳?”……
云阳城位于人界西北方的霜落州, 乃是霜落州主城。
作为霜落州最繁华的都城,每日天不亮,排在云阳城门口等着进城的队伍便看不到尾。
而众所周知, 这座霜落州最繁华的城市,有三个举世闻名的宝贝。
第一宝是每五年才举办一次, 名动天下的八珍宴;第二宝是冠绝天下, 举世无双的万花楼;第三宝, 则是云阳城才貌双绝的少城主。
传闻这位少城主不仅才情出众, 而且容貌堪称举世无双,凡是有幸见过他的人,无不被他的风采所倾倒。
然而这位少城主眼光极高,每年都有无数慕名前来的人想要与之结姻,其中不乏各行当领域的佼佼者, 可没有一个人入的了他的眼。
故事便是从这位少城主身上开始的。
传闻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少城主偶然间觅得一本绝妙好书, 一读之下竟入了迷,不知不觉间已经入了深夜。
彼时, 时辰已晚,陪伴在身边的侍从不住地打瞌睡。少城主见状, 便独自起身去后厨找点吃的。
然而没过多久, 下人被后厨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惊醒,急匆匆地赶去后厨。
待众人赶到, 却只见少城主身子软绵绵地瘫倒在门口,面上惊讶至极的表情还没来得及退散。
而在少城主苏醒之后, 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一般,双目之中满是痴迷之色。当即提笔画了一幅画像,画罢, 立刻心急火燎地命人在全城范围内搜寻画中的人。
然而,尽管众人将云阳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没有寻到画中之人的半点踪迹。从那之后,少城主便陷入了茶饭不思的状态,身体也每况愈下,一病不起。
好不容易病情稍有好转,少城主便带着几个侍从毅然决然地出门,还放话若是寻不到画中之人,便绝不返回云阳城。
听闻此事的人,无不咋舌惊叹。
……
云阳城门外巨大的告示牌下,围着一群议论纷纷的人。
有人满脸疑惑:“咱们这位少城主向来眼高于顶,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怎么突然就对一个人痴迷到这种地步?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另一人接口道:“我见过那画像,上面不过寥寥几笔,根本瞧不出具体模样,只能大致判断是个身着白衣的男人。”
“竟然还是个男人!”
又有人忍不住惊叹:“这男人到底得生得何等惊艳,才能只让少城主看一眼,就把他迷得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
这时,人群中有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问题就出在这呢!大家私底下都在传,这画上的人十有八九根本不是人,而是妖怪!谁家正经人半夜溜进别人家的厨房啊,少城主肯定是被妖怪迷了心智啊!”
“妖怪”两个字一出,众人纷纷噤了声。
人群中有人颤声道:“云阳城不会,不会也进来妖怪了吧?”
有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几个月前就经常有人无故在城郊失踪!而且失踪的都是年轻的男子!先前还说是被流寇掳去的……照你这样一说,难不成是被妖怪吃掉了?”
“若真是妖怪就完了!我三姑她男人外甥的邻居,一家七口,某天早上被人发现全部开膛破肚死在了自个家里!都说是成了精的猫妖溜进屋子,把心肝都给掏干净了……”
众人听得一阵寒颤。
有人跟着叹气:“如今妖怪猖獗,和百年前压根没法比。听我爷爷讲,他爷爷小时候,那些成了精的畜生,哪敢靠近村庄城镇?”
“你也说了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凡间有神仙庇佑,现在可没这好事……”
旁边蹲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眼眸乌黑,本来一直听着众人说话,这厢忍不住出声问道:“那为什么现在没有神仙保佑了?”
众人朝他看了一眼,纷纷认出他来了。
这少年叫做常林,没爹没娘是个弃婴,从小光脚在城里跑,捡人家的剩饭长大的。
等到年岁稍长,就染上了些偷鸡摸狗的毛病。
他身形看着并不强壮,可跑起来速度惊人,仿佛脚底生风,所以从来没被人当场抓住过。
众人一见是他,纷纷面露警惕捂紧了腰间的荷包。
常林对众人的反应浑然不在意,他大大咧咧地站起身,一脸好奇地又追问了一遍:“为啥神仙现在都不护着人间啦?”
有外地来的人不认识他,解释道:“因为神仙已经不在了。”
见常林一脸迷惑,他又道:“上一任灵境仙尊谢微楼,你总知道吧?”
常林虽说大字不识一个,也没进过学堂读过书,但“谢微楼”这三个字一入耳,他立马忙不迭地点头:“我听过这人的名字!”
周围的人纷纷发出嗤笑:“这世上哪有人没听说过灵境仙尊的名号?”
常林道:“那他怎么了?”
那人继续道:“我听家里的年老的长辈说,当年灵境仙尊在位的时候,整个人界四海升平,从来没有出现过妖魔伤人的事情。可自从仙尊仙逝之后,人间已经有几百年没过过那种太平日子了。”
常林快声道:“可我听说书的讲,说他是千年来最厉害的神仙,神仙怎么会死?”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灵境仙尊的去向至今都是个谜。有的人说他和魔尊同归于尽了;有的人说他没死,其实是在仙界闭关;还有人猜测他早已不在仙界,可究竟去了哪里,根本没人晓得。”
常林听了,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随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哎呀”叫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自言自语道:
“都这个时候了,他肯定早就醒了!”
……
云阳城城北的角落里,有一座破败的城隍庙。
由于长年无人修缮打理,这偶尔会成为乞丐或是囊中羞涩,住不起客栈的旅人的临时歇脚处。
常林急匆匆地刚走到门口,里面便走出一个人。
常林一件他大喜,赶紧上前:“师父,你醒啦!巧了,徒儿刚买了几个新鲜出炉的肉包子,特意孝敬你!”
从门里走出的人没看他,抬脚从他身旁走过。
这是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看起来也就刚过弱冠之年。
他身着一袭素白长袍,腰间悬着一把剑鞘平平无奇,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剑。
常林自小在市井摸爬滚打,阅人无数,眼光比许多年过半百的人还要犀利。
他看得出,尽管这人浑身上下的穿戴加起来超不过一两银子。
可那身姿,气质,比起云阳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还要出众。
常林遇到这人是在一个月前。
他是云阳城出了名的小混混,平日里专爱在前来云阳城的外地人中周旋,专挑那些衣着气质出众的下手。
每当这些人下马车时,他便趁机摸走他们腰间的荷包,然后撒腿就跑。
一般这些外地人初来乍到,对云阳城的道路并不熟悉。
而且他挑的大多是看起来身份不凡的人物,这些人通常也不会太在意丢了一袋银子。
更何况,他打小就跑得飞快,就连大户人家养的狗都追不上他,每次得手后都能顺利脱身。
而唯一一次失手,就是栽在了这个人手里。
就是这个看上去比他以前遇到过所有人,气质都要出众,身份都要尊贵,都要有钱的年轻男人——
那一天为了两个铜板追了他半座云阳城。
最后常林累的筋疲力尽,被堵在巷子里。
他抖着唇,看着面前气息平稳,连气都没多喘一下的年轻人,想都没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此人肯定不是池中之物!有这种毅力,一定是干大事的人!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单方面拜他为师。
常林丝毫不在意对方冷漠的态度,见状赶忙将包子塞进怀里,快步小跑着跟上他:“师父,今天你要去哪里啊?”
那人懒声道:“别跟着我。”
声音好似泉音珮鸣,洋洋悦耳,说不出的好听,让人忍不住想让他再多说几句。
常林不解地嚷嚷道:“为啥不能跟着你?我头也磕了,师父也叫了,拜师礼也交了,为啥不能跟着你?”
对方头也不回:“头是你非要磕的,师父也是你非要叫得,拜师礼也进了你的肚子。”
常林见状又将怀里的包子掏了出来:“那我给你你不吃。不吃都要坏了,多浪费!”
白衣道人没有理他,抬脚就往城门外走去。
他刚一出现在人群中,来往的路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
这人明明打扮的再普通不过,可只是随随便便往那一站,旁人的目光便会不自觉地被他吸引。
来往路过他身边的人,都默契十足地转过头,满心好奇有这般出众身段的,到底长着一张怎样的脸。
然而等看清了他的脸,顿时满心失望。
只见那如绸缎般的长发之下,生着的却是一张平凡至极的脸。
五官毫无出彩之处,虽说算不上丑,可跟这把嗓音,和这副好身段比起来,实在是差太远了。
谢微楼没注意旁人的目光,他径直穿过人群站到城门口那个告示牌前,抬头看着上面最近新贴上去的几张告示。
上面一共两张告示。
最下方那张告示,说的是近期城外出现了不少人无故失踪的离奇事件,而且失踪者均为年轻貌美的男子,提醒百姓出行务必小心谨慎。
往上一张告示,则是关于每五年举办一次的八珍宴即将举行的消息,特别注明了入场费需五百两银子。
这八珍宴每五年举办一次,是城主精选世间八种珍馐佳肴,汇聚各方名厨,以此为宴,令无数人趋之若鹜。
谢微楼的目光在“五百两”上面停了一下,心里暗叫不好,失算了。
他攒了好久才攒够五十两,一路跋山涉水来到云阳城,心心念念的就是参加今年的八珍宴。
结果竟然连十分之一的费用都没攒够,他短短几天上哪凑够五百两银子去?
他正暗自思索,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疾喝:“让开,都让开!”
围观的百姓们闻声纷纷避让,只见一行身着官兵服饰的人,排开人群大步走上前来。为首之人神色严肃,将一张崭新的告示张贴在告示牌的最上方。
谢微楼抬头看去。
这最新的告示张贴得格外醒目,不仅纸张最大,字迹也最为清晰,不过内容却仅有寥寥数语。
上面写着,云阳城少城主带着几个侍从出门寻人后,至今未归。唯有在城郊某处,寻得少城主遗落的一只鞋子,经过仔细查验,那只鞋子上面弥漫着浓郁的妖气,少城主显然是遭遇了道行颇高的大妖。
谢微楼收回目光。
这张告示刚一贴出,周围围观的众人脸色瞬间大变,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谁不知道少城主自幼便拜入仙家,还修行过一些仙术呢。连他都敌不过这妖怪,难道还指望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去对付?”
“我说什么来着,就是有妖物作祟!云阳城都进来妖物了,这还叫我们怎么活?!”
“之前失踪的几个人,肯定也都是被妖物掳去的!而且这妖物专挑年轻的男人下手,肯定是能化成人的女妖精……也说不定是有龙阳之好的男妖精……”
“安静!”
那为首的官员神情愈发严肃,猛地大喝一声,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他一脸凝重地说道:“城主有令,现重金征求奇人异士,只要能将少城主平安寻回,赏银千两!”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沉默不语。
那官员见状,心中不禁暗自叹息。
如今仙道已然式微,妖魔在人间肆意横行,层出不穷,少城主此番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短时间内,又能到哪里去寻觅那些有能耐的能人异士?
就在这时,一个不算大却很清晰的声音响起:“我有一个问题。”
方才被官员吓得不敢出声的围观人群此时显得格外安静,所以这不大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尤为突兀。
官员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白衣人。
此人五官虽平平无奇,但一双眼睛却曜如寒星,仿佛有一种能摄人心魄的魔力。
官员皱了皱眉,眼见他过于年轻,还以为他是来捣乱的,没好气地问道:“有什么问题?”
只见这位年轻的道士盯着告示,若有所思:“这告示上面只说,把人带回来就能赏银千两。可却没讲清楚带回来的人是死是活——”
他神色凝重且严肃地问:“若是找回来的人已经不在了,或者不全了那这赏银还是千两吗,不会打折扣吧?”
官员:“”
围观众人:“”
第72章 玉傩 只能隐约瞧见,有一个“玉”字。……
那官员怒道:“果然是来捣乱的!快快快, 把他给我赶走!”
旁边立刻有两个卫兵过来赶人。
谢微楼蹙眉,这群人简直蛮不讲理。他问了一个这么重要的问题,不回答也就罢了, 竟然还要赶他。
常林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地观察情况,这会眼见时机刚好, 赶紧跳出来:
“哎哎哎, 官爷别急啊, 我师父他不是这个意思!”
趁着那官员张嘴之前, 他快声道:“万一那妖怪神通广大狡猾至极,找人的过程肯定艰难万分,说不定还得冒生命危险!这赏金的事先弄清楚,大家心里才有底!”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那官员闻言看了他一眼, 又看向旁边一脸不满的谢微楼:“你们是道士?”
常林赶紧添油加醋:“对对对,是道士!我师父就是道士, 可厉害了!捉妖除魔,那都是手到擒来的事!”
官员冷哼一声:“这个你们放心, 只要能找到了少城主,千两赏银一文不少。”
随即, 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怀疑:“不过, 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这榜一揭,若是规定时间内没找到少城主, 可是要拿你们两个问罪的。”
常林一听“问罪”两个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啊, 还要问罪啊?”
他犹豫着看向旁边的谢微楼。
却见对方仿若根本没听到这警告,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就把上面的榜给揭了下来——
云阳城城主府,整个云阳城最恢弘大气的府邸。
谢微楼站在少城主的房间, 打量着周围的摆设。
那位如今下落不明的少城主,的确无愧于才情双绝的美誉。居室里摆满了雅致至极的文物字画,一旁的书架上还放着他先前的墨宝。
只不过这些一看就是精心裱装,珍视无比的墨宝,如今已经被全部撤下来放在房间的一隅。
取而代之的,这间屋子里每一处空白的墙面,全部被挂上了一副画。就连窗边的桌子,旁边的架子上,也都堆满了少城主几日前刚刚完成的画作。
而这些画作无一例外,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云阳城主已经年近七旬,因为少城主失踪的事更是连日担忧,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
此刻他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着这一堆画像,痛心疾首:“就是这妖怪,迷了我儿的心智,如今还将他掳跑了!”
说罢一口气没上来,气急攻心差点晕过去,身边的侍从赶紧手忙脚乱地围过来给他顺气。
常林在一旁好奇地拿起其中一幅画看了看。
这一看,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叹,少城主的画技当真精湛绝伦。
仅仅用了寥寥几笔,便将一个男人的形象勾勒得栩栩如生,仿佛画中人随时都会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只不过这画的画风实在过于清奇。
上面所描绘的“妖怪”,与常林平日里在话本中看到的形象大相径庭。
那话本里的妖怪哪个不是被描绘的青面獠牙,周身妖气缭绕,手里再不济也要拿个骷髅。
而这张上面的妖怪,一手持着鸡腿,一手拎着半只色泽诱人的烧鸭。
而且看上去姿容出众,风骨绝佳,整体看起来要多不伦不类有多不伦不类。
常林满心疑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他抬头看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人,满脸困惑:
“师父,妖怪也会溜进后厨,吃凡人的食物吗?”
谢微楼听了这话没回答,默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别看了。”他道,“这不是妖怪。”
云阳城主在一众下人的悉心安抚下,总算缓过一口气。听到谢微楼与常林的对话,不禁眉头紧紧一蹙。
他本就见此人太过年轻,和先前那些上了年纪,恨不得全身上下都挂满法宝,看上去神秘莫测的术士截然不同。
于是难免对这年轻道士心存疑虑。
此刻见他如此干脆地反驳,不禁质疑着开口:“若此人不是妖怪,又怎会有如此大的能耐,能将吾儿迷得神魂颠倒,还将其掳走?”
他伸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一个名单,展开给谢微楼看:“这里记录的,都是最近半年失踪的人的名字。”
“和吾儿一样,皆是年轻男子。家境有贫有富,却都毫无缘由地失踪了,现场除了遗留的部分衣物,或随身携带的配饰外,再无其他任何踪迹可循。”
“起初,都以为是逃亡至此的贼寇在作祟,可直到吾儿出事,才发觉这一切皆是这妖物所为。于是,老朽请来了一位得道高人,那高人判断出吾儿遗落的鞋子上沾染了妖气。”
谢微楼问道:“既然你说的高人知是妖物作祟,为何他不直接去将少城主寻回?”
不说还好,一提起此事,城主面色有些难看:“因为七日前,高人在寻找吾儿的途中也离奇失踪了,无奈之下才只好张榜悬赏。”
谢微楼懒懒道:“知道了。把赏银准备好,不出三天,你儿子就回来了。”
云阳城主原本对他满心疑虑,听到他如此自信的一番话,不禁愕然:“你,你说几天?”
他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紧紧地在谢微楼身上打量了一番,随后神色凝重地说道:
“若是道长真能在三天之内将吾儿寻回,老朽必定奉道长为座上贵宾,以云阳城最尊贵的礼节相待。”
常林在一旁听闻,心中暗自窃喜。自己果然独具慧眼,从一开始见到这道士,他就笃定,只要跟在他身边,往后定是吃喝不愁!
然而,却听到这道士淡淡地道:“算了吧,我对这座上宾不感兴趣。”
稍作停顿,他微微眯起双眼:“不过,你那个八珍宴的入场费,能不能给我免了?”
“……”
等到谢微楼从城主府出来的时候,城主大人尊贵的老脸都染上了一层菜色。
常林忙不迭地跟上谢微楼的脚步,满脸钦佩地说道:“师父,你刚才好威风啊!”
走在前面的谢微楼脚步微微一顿,语气冷淡:“别叫我师父,我从不收徒。”
常林向来机灵,一听他语气微沉,立马改了称呼:“我不叫你师父,我叫你道长!”
接着他好奇道:“诶,道长,你刚才是怎么知道画上那个人不是妖怪的?”
闻言,谢微楼沉默了一下。
其实他一个月前刚到云阳城的时候,就来过城主府。
当时他囊中羞涩,浑身上下只剩下两个铜板,偏偏又听闻城主府的后厨藏着无数美味佳肴,实在心痒难耐。
他一时没忍住,画了一张隐身符,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城主府后厨。
可谁能想到,他前脚刚溜进后厨,外面就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那天谢微楼因为趁着夜黑,便没有戴无相傩。他刚伸手拎起一只烧鸭,门口就传来一声清喝,紧接着门就被人踹开了。
他转头的瞬间,恰好与门口的人四目相对。
那人逆光站着,谢微楼没看清他的脸,自己的脸却被对方看了个清清楚楚。
紧接着,他就见上一刻还举着利剑,正要朝他刺来的人,动作硬生生停住了。
再然后,那人倒吸一口气,向后直挺挺摔倒在地。
谢微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又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哪还敢多做停留,赶紧跳窗跑了。
……
想到此,他抬手摸了摸脸,眼见无相傩稳稳地戴在脸上,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无相傩是世间罕有的宝贝。
覆在面上时就如同在脸上生出第二张脸,可以随主人的心意变幻容貌。
此刻他这张脸已经幻化成一副极为普通的模样,看上去毫无特色。
一旁的少年兀自说个不停:“道长,那你捉妖需不需要帮手啊?我跑得可快了,而且价钱也便宜,一天只要五十个铜板就够了!”
谢微楼没有理会他,而是从怀里掏出方才从城主那里拿到的失踪人员名单。
算上那位少城主,名单上一共有十三人,无一例外,全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他暗自思忖。
寻常妖物若想通过吸食凡人精魄来修炼,通常会优先选择女子。
因为女子相较于男子体内阴气更重,吸食后对修为提升更为显著。
可为何这次失踪的都是男子?
他的目光在那十三个名字上快速掠过,当视线落到其中一个名字上时,目光微微一凝。
那是一个三个字的名字,其中两个字被墨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只能隐隐约约瞧见,有一个“玉”字。
谢微楼的目光停在那个字上,久久未移。
在他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那个字。
他猛地一怔,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突然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松开手,手中的卷宗瞬间坠落在地,染上了一片尘埃。
第73章 荒宅 “我的记忆很差。”
常林兀自在一旁喋喋不休, 听到声响探头过来,捡起那名单:“道长,你怎么了?”
谢微楼伸手揉了揉鬓角。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 他的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闪过,可还没等他抓住那一丝念头, 它就像一缕轻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沉默了片刻, 从常林手中接过名单, 抬手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尘:“没什么。”
就在这时, 远处的天边忽然有一道白光骤然闪过,紧接着,沉闷的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
谢微楼闻声抬起头,目光投向天空。只见天空中阴云密布,看样子一场倾盆大雨即将而至。
谢微楼眉头轻蹙。
这还是那个少城主失踪后下的第一场雨。若是暴雨过后, 妖物留下的气息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往后想要追踪调查就难了。
事不宜迟, 他当机立断将名单塞进怀里,抬脚就往城门走去。
常林看着他的举动, 心中满是疑惑。他实在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声喊道:“道长, 都快到亥时了, 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谢微楼仿若未闻,脚步不停。
常林望着谢微楼渐行渐远的背影, 脑海里浮现出城主信誓旦旦允诺的那一千两银子。
那可是一大笔钱,足够他这辈子都过上好日子。
这么一想, 常林狠狠咬了咬牙,脚下生风,快步朝着谢微楼追了上去。
“你最好别跟着我。”
白衣道人嗓音好听到近乎让人着迷, 他懒声道:“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保你。”
常林自幼便在城里城外四处闯荡,有时归来晚了,恰逢宵禁城门紧闭,便在城外将就睡上一晚。
如此这般近二十年过去,他从未见过什么妖物。
他只当谢微楼这番话是在开玩笑,全然没放在心上,脚下步子加快,紧紧跟了上去:“这个你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拖你后腿!”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城门口。
此时,天色愈发阴沉,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幕所笼罩。
不知是否因妖物作祟的传言闹得人心惶惶。这段时日,每日天色还未完全暗下,云阳城的百姓便纷纷匆忙归家,紧紧闭上大门。
以至于此刻,城门外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晚风呼啸而过,裹挟着霜落州独有的那种带着粗粝质感的寒意,割得人面颊发疼。
谢微楼依旧那身单薄得让人瞧一眼都觉得冷的白衣。
他从怀中掏出地图,依据城主给出的线索,少城主正是在距离云阳城几里外的一处山坡失踪的。
当日少城主出城时骑的马,七天之后孤零零地自己跑回了云阳城。
跑回去的时候鬃毛凌乱,双眼圆睁,仿佛受了什么惊吓,四蹄不停地刨着地面,长嘶不已。
头顶的黑云越压越低,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谢微楼眯着眼看着眼前,此时此刻四下里一片死寂,除了呜呜而过的风声,再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声音。
他低下头,从袖中拿出一张符咒。
两指轻轻夹住,手腕一抖,那符咒瞬间无火自燃,随后化作一道风吹不散的白烟,朝着某个方向飘飞而去。
谢微楼抬手指向那缕悠悠飘去的白烟:“跟上去。”
两人的脚步匆匆,周遭的景致愈发荒僻。
没一会,云阳城的城墙便在他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不见,隐没在了昏沉的夜色里。眼前平整宽阔的道路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杂草疯长的羊肠小道。
那小道歪歪扭扭,像一条蜿蜒爬行的长蛇,也不知究竟会延伸到何方。
夜空中,不时有夜枭扑扇着翅膀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发出的叫声好似婴儿啼哭一般,在寂静的荒野上回荡。
常林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已经彻底隐没在黑暗之中,目光所及只有道士那一身白衣。
常林满心不安,忍不住回头望去。
却见他们来时的路,早已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完全吞噬,目力所及之处,只有谢微楼那身在夜色中格外显眼的白衣。
常林顿时有些后悔一时冲动跟了过来。
他加快脚步,凑近谢微楼,压低声音:“道长,你到底要找什么?”
谢微楼忽地停住脚,指着前方的黑暗里:“那是什么?”
常林赶忙眯起眼睛,朝那个方向看去。
在浓重的黑暗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建筑的轮廓若隐若现。他瞬间想起了什么,浑身猛地一颤:“道长,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只见百步开外,一座高大的建筑静静矗立在黑暗里。
那建筑的门紧紧锁着,两侧屋檐下挂着两盏破旧不堪的灯笼,灯笼在夜风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谢微楼对这云阳城不堪熟悉,他侧过头问道:“这里怎么了?”
常林“哎呀”一声压低声音:“那房子是以前云阳城一个富商在城郊买下的庄子。有一年的十五,富商带着一家老小在庄子里赏月,结果也不知道后厨怎么突然就起了火,一家十几口人,全都被活活烧死了!”
谢微楼再问:“你是说这里没有人居住?”
常林的脸色愈发难看,只觉得寒毛直竖,浑身发冷:“当然没有人住!人人都传这里闹鬼!道长,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谢微楼心里有些纳闷。
他刚刚明明点的是一张寻迹符,这符咒点燃后散发的白烟,会自动指向方圆十里内有活物的地方。
可此时,那缕白烟依旧固执地指向黑暗中那座朦朦胧胧的废弃庄子。
“少城主就在那里。”谢微楼道,“我过去看看。”
说罢,他也不等常林有什么反应,便径直抬脚朝着那庄子走去。
常林毕竟只是个普通少年,此刻心里早就打起了退堂鼓,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暗怪自己不该贪图钱财就跟着这道士来这鬼地方。
他转身想要回去,可身后一片漆黑,根本辨不清来时的路
谢微楼行至门前,发现庄子老旧的门扉上,悬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锁。
门上贴着的封条早已发黄,历经无数次风吹雨打,几乎和门扉融为一体,不过封口处倒是完好无损,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
谢微楼从腰间取下剑,用剑鞘用力砸向那由于生锈而脆弱不堪的铁链。
随着“哐当”一声脆响,铁链应声而断。
紧接着,木门发出一阵沉重又刺耳的“吱呀”声缓缓打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谢微楼捂着鼻子,等着灰尘尽数落下,才抬脚走进庄子。
而就在他踏入庄子的那一刹那,身后的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暴雨如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直直地砸向地面。
片刻之后,常林才如落汤鸡一般,浑身湿透,一身狼狈地冲了进来。
刚踏进门,他就见谢微楼已经清理出一片空地,还不知从哪找到了些许木头,在地面上升起一堆篝火。
常林胆战心惊地环顾着四周,只见这里的摆设还保持着未封门以前的样子。
四周墙壁剥落,家具破败,到处弥漫着陈旧腐朽的气息,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蛛网和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谢微楼手里拿着从旁边捡来的棍子,轻轻拨弄着火堆,口中说道:“这里没有人。”
他心里也十分纳闷,明明方才寻迹符所指的就是这里,可他进门搜寻了一圈,却连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常林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刚坐下时,他还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可没过一会儿,火光散发的暖意,一点一点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不知为何,尽管身旁的道士看起来神秘莫测,可常林在他身边,竟隐隐约约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缩起身子烤火,目光却越过跳跃的火光,落在对面年轻的道人身上。
对方全神贯注地拨弄着火堆,宽大的袖口不经意间滑落,露出一只清秀伶仃的腕骨。
那皮肤白皙如玉,比大户人家夫人手上最温润洁白的玉镯还要漂亮几分。
常林默不作声地躲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偷偷观察着谢微楼。
在火光的映照下,道士盘膝坐在地上,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后,泛着亮丽的光泽。
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在火光的摇曳中,竟也多了几分清冷,仿若霜雪雕琢一般。
常林看着看着,不由地想起以前从别处偷来的那些话本上的插画,还有少城主书房里挂满的那些画。
他心里不禁想,话本上所说的神仙鬼怪,就该是这般模样吧。
身上的寒意仍未散尽,常林忍不住又往火堆前凑了凑。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让他感觉舒服了不少。
他抬眼瞧了瞧对面的谢微楼,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道长,咱们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知道您大名呢。”
谢微楼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平静地说道:“谢微楼。”
“啥?”
常林一下瞪大了眼睛,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好几个调:“哇,道长,你怎么跟那什么什么仙尊重名啊!”
“”
谢微楼没答话,从怀里拿出从城主手中接过的那份名单。
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纸张,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接着,他又从行囊里拿出一支带着墨痕的笔,蘸了蘸雨水,低下头一笔一划地在人名后面标注着什么。
常林好奇心大增,忍不住探头看去,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五十”“一百”“二百”“五百”等字样。
他满心疑惑,挠了挠头:“道长你这写的什么?”
难道是什么序号吗,用来标记这些人的顺序?
谢微楼放下笔,正色道:“这是我方才在城主府看到的,找到这些人赏银。”
常林:“……”
他震惊:“整整十三个呢,就看了一眼你就全记下了?!你记忆力可真好!”
听到常林的夸赞,谢微楼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原本平静的神色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了片刻,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动接常林的话:“我的记忆很差。”
就比如,有很多事,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谢微楼放下手中的名单,目光随即转向身侧,将一直不离身的那把剑拿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只帕子仔仔细细将上面的水汽擦干净。
这把剑看起来十分朴素,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和点缀,剑身匿在朴素无华的剑鞘里。
谢微楼垂眸,静静地看着手里的剑。
百年前的某一天,他在一处不知名的山洞中蓦然苏醒。睁开眼的那一刻,这把剑就和无相傩一起落在他的身边。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在人间四处漂泊,走过了无数的山川河海,踏足过无数的城镇乡村。
时光在他的脚下如细沙般悄然流逝。
当他好不容易开始学着像周围人一样努力生活,学着在市井中与人讨价还价,学着在田地里辛勤劳作,试图融入这热闹的烟火。
然而,他渐渐发现,自己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无论时光如何流转,他的容颜始终未曾改变,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在岁月的侵蚀下逐渐衰老,生出白发与皱纹。
即便整整一个月不吃食物不喝水,他的身体也不会有丝毫衰败的迹象。
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开始慢慢记起自己的名字,记起自己似乎并不属于人间,记起无相傩的名字和来历。
可偏偏对于这把剑的来历,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甚至连与这把剑有关的任何事物,都在他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且这把剑从他醒来那刻起,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没法将其从剑鞘里拔出来。
谢微楼坐在篝火旁,缓缓地用帕子擦拭着剑身上的水痕。水珠顺着剑身滑落,剑身也逐渐恢复了原本的光泽。
他轻轻抿了抿唇,将剑轻轻拿起,重新别在腰间。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是找到认识这把剑的人,或许他也会找回从前的记忆。
第74章 艳鬼 第一次见到每处都长在他审美上的……
他正在出神, 忽然眼前的篝火毫无征兆地微微一晃。
谢微楼的目光落在面前那堆篝火上。一道闪电从窗口划过,刹那间,整个破败的厅堂被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这时, 一阵尖锐的笑声冷不丁地从后厅传了出来。
尽管外面的雨声铺天盖地,大得几乎让谢微楼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 然而这笑声却格外突兀刺耳, 直直地穿透雨声, 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眸光一动。
明明他方才进来的时候, 已经将这庄子前后各处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个遍,确定这里没有任何人的踪迹,那这突然而来的笑声又是从哪来的?
常林明显也听到了这笑声,他浑身一僵,面上的血色瞬间退尽, 惊恐地看向谢微楼:“道长,你刚刚听到没有, 好像有人,有人在笑!”
话音未落, 那笑声再一次从后厅传来,这一回比上一次更响了, 而且听上去距离他们似乎更近了, 仿佛发出这笑声的“人”正一步一步朝他们所在的方向逼近。
谢微楼忽然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地直接用脚将火堆踩灭。
刹那间, 整个庄子被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常林本就惊恐万分,此时火光一灭, 他吓得差点跳了起来。谢微楼一手提起他的领子,快步将他拽到旁边一处柱子后面。
他惊魂未定,嘴唇哆嗦着隔着柱子看着外面。
不多时, 一个细长的黑影投在几乎已经烂的彻底的屏风上面,那影子佝偻着身躯,一步步蹒跚着朝着前厅而来。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那种怪异的笑声再次清晰地响起。
这一次常林倒是听清了,这声音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是能穿透人的骨髓,让人不寒而栗。
常林脑中那些关于庄子闹鬼的传闻瞬间涌上脑海,若不是谢微楼还站在身侧,此刻怕已经瘫软在地。
谢微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黑影的位置。
伴随着那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一个人影缓缓从后厅的屏风后面显现出来。
一个身着艳红色衣裙的女人从屏风之后慢慢绕出来,身上那红色浓郁得近乎滴血,在这昏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眼。
女子举起血红色的袖子,长袖垂落遮住面容,长发如同干枯的海藻,毫无生机与光泽,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她就以这样一个举袖遮脸的怪异姿势,一步一停地朝着正厅中央走来。
每迈出一步,那怪异刺耳的笑声便从血红袖子后面幽幽传出,周围的温度似乎也随之降了几分。
最后,她的脚步停在了谢微楼方才生起火堆的地方,笑声戛然而止。
此时,火堆虽已熄灭,然而余热尚未散尽,一缕淡淡的白烟正从烧焦的木头之间慢慢升起。
那女人就维持着举着袖子,微微躬身的怪异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堆边。
谢微楼眯着眼注视着他,身侧的常林却是浑身打颤,牙齿“咯吱”作响。
谢微楼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然后出乎他意料的是,常林并没有看他,而是死死盯着他头上的某处。
就在这一瞬间,谢微楼突然感觉额头传来一阵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缕冰凉且湿漉漉的发丝。
接着他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身体上方传来:“原来在这里啊”
谢微楼心头一凛,猛地转过头,只见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散发着红光的身影。
就着一闪而过的闪电,谢微楼看到她被长发遮住的头缓缓抬起,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下半张脸长着一张嘴角几乎裂到耳根,黑洞洞的嘴。而上半张脸却一片空白,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剩下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平整皮肤。
这张脸几乎贴到了谢微楼的鼻尖,破碎的嘴里不断传出令人胆寒的笑声,那笑声中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哀婉声音:“你,是在找我吗?”
谢微楼猛地抬手,将一张符咒用力拍在女人的脸上。
那道符咒刚刚接触女人惨白的皮肤,便瞬间燃烧起来,幽蓝的火焰在黑暗中跳跃闪烁,映照着女人愈发狰狞的面容。
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半边脸瞬间被熊熊燃烧的符火包裹,皮肉滋滋作响。
她疯狂地挥舞着双手,长长的指甲扫过谢微楼的面颊,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随后转身便逃。
谢微楼清喝一声:“站住!”
然而那女鬼脚不沾地,身形如一缕青烟般眨眼间便消失在屏风后面。
谢微楼想也没想抬脚就追。
他速度很快,可那女鬼的身影却飘忽不定,径直朝着后院奔去。谢微楼冲出后门,恰好看见那女鬼纵身跳进了后院的一口井中。
他站在井边,俯身探头看去,只见井口黑黢黢的,仿佛一只巨大的黑色眼眸,压根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谢微楼不禁微微蹙眉,他动作迅速地掏出一张还未被雨水洇湿的寻迹符。刹那间,符咒燃起一缕白烟,那缕白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直直地朝着井口飘去。
便是这短短片刻功夫,雨水便将他浑身上下淋了个透湿,顺着他的发丝和脸颊不断流淌。
此时谢微楼顾不上这些,寻迹符的指向不会错,这井下一定有人或者其他东西。
谢微楼抿了抿唇,他盯着井口看了一瞬,没有丝毫犹豫,接着径直纵身跳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落进阴冷刺骨的井水中,井下竟是一片干燥的地面。
谢微楼在黑暗中摸索着掏出袖子中的火折子点燃,幽微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周围。
他这才发现,井下竟然是一个还算宽敞的空间,而正前方有一条漆黑的甬道,一路延伸至无尽的黑暗里,根本不知道通往何处。
他抬头看了看头上,井口已经变成了一个指甲大的小点,微弱的光线从那里透进来。
想要从井口原路返回上去,显然不可能。眼下除了钻进这条甬道,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谢微楼站在甬道入口处迟疑了一下,敏锐地感觉到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风声,而寻迹符的烟气始终执着地指向甬道之中。
他不再迟疑,径直矮身钻了进去。
寂静漆黑的甬道里,谢微楼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火折子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眼前那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他一路提防着那女鬼突然从甬道某个角落里窜出来,一边小心火光熄灭。然而就这样一直走到甬道尽头,那女鬼都没有再露面。
当他踏出甬道的一瞬,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只见这宅子的地下竟然是极为宽敞的一处空间,无数不知通向何处的甬道一同汇聚在此,而每一条甬道两侧昏暗的墙壁上,都铸着道道铁门。
这里竟然是一处地下监牢。
而就在这些牢房前面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十三口棺材。每一口都敞开着棺盖,那黑洞洞的棺口宛如一只只没有瞳仁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上方。
谢微楼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快步上前走到其中一口棺材边上,探头看去。
果不其然,一个面色苍白如纸的男子躺在棺材里,已然没了气息,浑身干瘪,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像是被吸干了精元而亡。
他再查看下一口棺材,情况依然如此。
就这样连着查看了十一口棺材,发现每一个棺材里都躺着一具尸体,而且这些尸体正是先前失踪的年轻男子。
谢微楼顿时蹙起眉,心中暗自思忖,难道这十三个失踪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转念一想,不对。
如果这些人都已经死了,那这里应该放着十三具尸体,可现在却还剩下两口空棺材,这两口空棺材又是给谁准备的?
他正举着燃烧的火折子探查着周围,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忽然从身后的甬道中响起:“救命啊!!”
谢微楼大喜:“一千两!”
他立刻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甬道奔去,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甬道尽头一闪而过的红色,手中几张符咒齐齐燃起,劈头盖脸地朝着身影打去。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黑暗中红光乍现,火光中只见方才那个红衣女子猛地转过头。
她半张脸已经被符火烧得面目全非,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恐怖。
而她手上抓着的,正是一个锦衣玉服的青年。
谢微楼手中符火再起,如箭一般朝着女子飞去。女子发出一声怨毒的尖叫,将锦衣青年扔在地上,转身便逃。
谢微楼几步赶上去,只见那锦衣青年鬓发凌乱,呼吸急促且不均匀,不过好在还活着。
他急忙将其从地上拉起,看了看他的脸,跟画像上少城主的模样吻合,忙问道:“一千两,你没事吧?”
那青年惊魂未定,眼神中还残留着深深的恐惧。他呆滞地转过头,对上谢微楼此刻平庸的一张脸。
下一刻,他面上一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握住谢微楼的手,欣喜若狂:“你!是你?!”
他手劲很大,握得谢微楼五指发酸,急不可耐道:“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那妖怪将我们困在这里,每天都带一个人出去交欢,我亲眼看见她将那个人活生生吸瘪了!”
谢微楼暗自忖度,那应该是个道行有些年头的艳鬼,许是她的雷劫将至,为了尽早修炼出人形躲避雷劫,才抓了这么多年轻男人。
每日一个,到今天已经是第十一天,再吸食一人,她就可以彻底幻化成人的皮囊了。
想到此处,谢微楼快声道:“一千两,这里除了你,还有没有什么活人?!”
少城主一脸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
他怔愣片刻,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立刻指着女鬼逃跑的方向说道:“我记得,我记得这条路最尽头还有一个房间!”
谢微楼将手用力从他手里抽出来:“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消灭了那鬼怪,再来寻你。”
说罢,他转头就朝最深处走去。
这条甬道似乎比他来时的那条要长上许多,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的火折子“啪”地一声燃尽了。
谢微楼只能一路跌跌撞撞摸着黑,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往甬道的尽头跑。
然而当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眼前的浓黑后,在那黑暗的尽头,忽然出现一道亮光。
谢微楼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他手指上捏紧一张符咒,眯起眼朝亮光的来源看去,等到又离近了几步,他方才发现那竟然是一道微微敞开一道门缝的门。
亮光便是从那道门里传出来的。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谢微楼从来没有闻过的幽香,顺着微微露出一条缝隙的门扉传来。
谢微楼慢慢站定在那扇门的前面,他有些犹豫地看着微敞的一条门缝,接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门扉在他面前缓缓向内开启。
一瞬间,从门里透过来的亮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等到谢微楼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他方才朝门内看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里并不是他想象中,和外面一样昏暗狭小的牢房。
这是一个布置的极度典雅,古色古香的房间。
门侧放置着一张典雅的乌木床,床边垂坠的淡紫色的床帐,床侧放着一张雕花的木桌。
一个人正背对着谢微楼安静地坐在桌边,轻轻倚在椅背上,正慢条斯理地翻着手上的一本书。
听到开门的声响,他微微侧头,露出线条清晰的侧影。
谢微楼微微一怔。
此刻他浑身被雨淋湿,因为一路奔跑,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显得浑身狼狈不堪。
而屋内那个人,一身玄色的长袍干净得不染纤尘,长长的衣摆曳曳坠地,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那人长发未束,如黑色的绸缎般沉沉地垂坠在身后,露出清晰而优美的侧影,和干净漂亮的下颌。
而在他的耳骨上,悬着一枚极为精巧的蛇形耳坠,那耳坠在烛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谢微楼呼吸一滞。
他莫名想起来失踪名单上十三个名字中,那个被墨渍浸染,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来一个“玉”字的名字。
他张了张口,声音微哑:“你是”
听到声音,背对着他的人轻轻放下手里的书。
紧接着,指骨分明的手指轻轻撑在桌面之上,微微发力,修长的身形从椅子上缓缓站起。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宽大的衣摆如流淌的夜色,轻柔地垂落在地面,一举一动间,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从容。
他微微侧过身,火光摇曳,谢微楼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他的心微微一跳。
他在人世间走了几百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每一处线条,都长在他审美上的人。
第75章 公子 “微微。”
谢微楼一时之间怔在了原地。
他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是一种极为熟悉却又难以捕捉的感觉,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 转瞬消散不见。
等到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蓦然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
他飞快地环顾了一下这间房间, 只见屋内布置得典雅舒适, 四周摆放着精致的家具, 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间牢房,倒像是某位富贵人家的书房。
他来不及多想,急忙开口:“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女……人跑进来了?”
眼前的人玄袍墨发,耳骨上那精巧至极的蛇形耳坠熠熠生辉,异常惊艳。
这般打扮, 加之他周身散发的气质,活脱脱就像一位养尊处优, 生活富足的大户人家的公子。
自谢微楼进门那一刻起,这人便斜斜倚在一旁, 静静地看着他,未曾说过一句话。
此时听到谢微楼的询问, 他微微眯起眼睛, 随后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低沉悦耳:“没见过。”
他的声音就和他的外表一样, 直直击在谢微楼的心口上。
谢微楼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可神色却突然一沉。
他心里清楚,这甬道尽头只有这一个“牢房”,那女鬼方才明明就是朝着这里逃窜并消失的, 眼前这人怎么可能没见过,除非……
他的思绪刚刚落到此处,房间里桌子上唯一一盏烛灯毫无预兆地熄灭,刹那间,整个房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紧接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瞬间从两人头顶传来。
谢微楼心头一紧,猛然抬头,借助手里火折子微弱光线,只见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正贴在头顶的角落里。
她的头朝下,那张没有眼睛的脸显得格外狰狞恐怖,嘴巴咧到了耳后,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可怖的面容直直朝向他们。
谢微楼神色一凛,手伸进怀里就要掏符咒,然而这么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的心猛地一沉,符咒用光了!
此时,那女鬼四肢着地,已经像壁虎一样朝着他们快速爬了过来,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谢微楼心里明白,没有符咒,他就跟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根本不是这女鬼的对手。
于是,他想也没想,转身就往门口跑。
然后刚刚抬起脚,他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于是硬生生顿住脚步,一把拽过身后人的手腕:“快跑!”
那人依旧一声不吭,任由谢微楼拽住手腕。
谢微楼丝毫不敢迟疑,拼命往门口跑去。此时,只听得身后那刺耳的笑声越来越近。
而眼前这甬道黑得看不见前方,谢微楼好几次都差点绊倒,他呼吸急促,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偏生身后的人一路上脚步没有丝毫凌乱,若不是谢微楼的手心感受到从他身上的温度,他都要怀疑自己拉得是不是个人。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谢微楼下意识松开手,一个箭步冲过去。然而等他即将冲出甬道的时候,才发现入口处站着一个人,正举着火折子焦急朝里面探望。
谢微楼想要收住脚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他眼前一黑,跟站在门口的人撞成一团。
谢微楼迅速扭头朝身后看去,只见身后那锲而不舍的女鬼,已经近在咫尺,只差几步就要爬出甬道。
谢微楼来不及多想,立刻回头看向少城主:“你修过仙术对吧?”
少城主正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听到这话先是一怔,随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是我的法术被她封住了,不”
谢微楼不等他说完,一把握住他的手。刹那间,一丝细微却温暖的灵力顺着对方的灵脉,缓缓流入他那干涸许久的灵脉之中。
谢微楼回头看向那四肢着地模样狰狞的鬼怪,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他手指在半空中快速画下一道符咒,符咒瞬间化作一道幽蓝色的光芒,如闪电般朝着女鬼的面门疾驰而去。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顿时脚下的地面疯狂晃动起来,四周的墙壁也不堪重负,瞬间坍塌。大块大块的砖石如雨点般落下,将那女鬼死死地压在了碎石之下。
谢微楼低低咳嗽了几声,伸手轻轻挥开半空中飞舞的尘土。
他微微蹙眉,看着那被碎石堆积的甬道,轻声喃喃道:“好在这厉鬼还没化出完整的皮相,不然这点微末的灵力,根本打不过她。”
话音刚落,谢微楼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就见少城主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活像一个熟透了的番茄,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谢微楼心里一惊,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在无相傩还牢牢地贴在脸上,没有丝毫脱落的迹象。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蹙着眉,满脸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少城主。
这人闲着没事脸红什么。
少城主撞上他的目光,那张本就生得相当不错面上,红意不仅没散,还加重了几分:“你,你没事吧?”
谢微楼慢慢眨着眼,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无相傩虽然可以改变相貌和身形,但他一直只掩盖了面容,却没有改变身形。
一千两此前把他的画像临摹了无数遍,想必早已经将他的身形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之中。
这会儿,该不会是把他认出来了吧?
想到这里,谢微楼心里一慌,赶紧板起脸,不动声色地避开对方那炙热的目光。
而此时,那位被他最后救出来的玄衣青年,自始至终静静地站在了一旁。
修长的身形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仿佛融入了这无尽的夜色之中,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谢微楼打量了一下四周。
虽然消灭了女鬼,可他们三个人与这十三口棺材,一同困在了这圆形的石室里。
四周的空气幽寒刺骨,仿佛置身于冰窖。
谢微楼环顾四周,寻了一块相对干净的空地,然后将身上的外袍褪了下来卷成一团,用火折子点燃。
刹那间,温暖的火光瞬间充斥了这个幽暗冰冷的石室。
他看也没看另外两人,径直背靠着一具棺材坐了下来。少城主见状,也赶紧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不用急。”谢微楼道,“常林在上面,他很快就会让你爹过来救你。”
少城主脸上红晕被火光映衬的更加鲜艳,他快速摇头:“没事的,我一点都不急”
“”
谢微楼默默移开视线,看向面前跃动的火光,思绪也仿佛随着那跳跃的火苗飘忽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传入他的耳中,他微微抬眸看去,只见那玄衣青年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
他没有坐在地上,靠着谢微楼面前的一具棺材静静站着,面容依旧隐匿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
从谢微楼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脚上一双黑色长靴,勾勒出线条修长的小腿,往上还能看到一截被玄色衣袍包裹的腰身。
即便在这种情形下,依旧从容不迫,看起来身份要比旁边的一千两还要尊贵几分。
谢微楼不禁暗自思忖:难不成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他不知不觉走了神,以至于完全没听到身侧一千两那喋喋不休的话语。等到他终于回过神来,就只听到对方一脸好奇地问道:“你呢,你叫什么?”
谢微楼回过头,又对上他期待且炙热的目光,他张了张嘴:“……这不重要。”
少城主一听这话,顿时有些急切,身子往前探了探:“这怎么不重要?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低下头,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问道:“而且你先前为什么叫我一千两啊,是因为我很珍贵的意思吗?”
谢微楼心道:不,是因为你爹只答应给我一千两。
他迟疑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不太想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有一种直觉,若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可能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尤其是,他斜前方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可谢微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如实质般从黑暗中穿透而来,直直地落在自己的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谢微楼顶着这道视线,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艰难开口:“我叫谢微……呃,谢微……”
一旁的少城主见他欲言又止,愈发急切地追问:“谢微什么?”
谢微楼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谢微微!”
少城主一怔:“微微?”
下一刻他由衷赞叹:“真好听!”
谢微楼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算了,为了那一千两银子,他忍忍好了……
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靠着棺材静静站着的人,试探着开口问道:“还不知……这位公子的名字?”
话音落下,石室里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谢微楼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攥紧袖口,心脏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浓稠的黑暗中,他隐约听到一声轻笑。
下一刻,那人站直了身体,裹着漆黑长靴的小腿轻轻动了动,原本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容,刚好出现在跃动的火光之中。
谢微楼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对方微微垂眼,目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谢微楼的眸中。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像是有一股无形的电流划过,谢微楼的睫毛微不可闻地一颤。
青年的目光在谢微楼的脸上缓缓游走,最终停留在他的眼睛上:“那可真是太巧了。”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在石室中悠悠回响,好听的能让人在不自觉中沉沦。
“我也姓谢。”
他微微一顿,眸光落在谢微楼微仰的面上,黑沉的瞳孔几乎能将人的心魂吞噬。
“你可以叫我——”
唇角缓缓向上勾起,露出一丝摄人心魄的弧度。
“谢玉书。”
第76章 家室 “夫人早逝,只留下一儿一女。”……
“谢玉书……”
谢微楼喃喃自语, 在脑海中迅速在断断续续的记忆里仔细搜索了一番,确认自己确实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原来不是认识的人。
他抬头看着对方,对方缓缓从黑暗中迈出脚步, 靴底与地面轻轻接触,发出轻微的碎响。
着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 面上半明半暗。
谢微楼心念一动, 从怀里掏出那份名单, 目光向下, 很快找到那个被墨渍浸染的三个字的名字。
果不其然,“玉”就是中间的字。
而这名字后面的备注上是,蓬莱州望月城谢家嫡公子。
谢微楼若有所思。
这蓬莱州是下界九州中最繁华的州府。
而这望月城,又是蓬莱州诸多城市中最富有的那个,传闻连城墙都用金粉细细涂抹的。
而谢家
望月城中的确有一个声名远扬的谢氏, 恰好就是望月城各个名门望族中最有钱的那个。
谢微楼微微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虽然这个谢玉书看起来过于从容, 但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法力波动,的确是个凡人
这名字后面没写赏银, 不过看起来应该很值钱的样子
谢微楼又默默地将名单揣回怀里,对着玄衣青年礼貌地点了下头:“谢公子。”
随后他再次看向谢玉书, 声音清晰道:“说起来, 为何其他人都被关在牢笼里,唯独谢公子你能独自住在那间房间里?”
听到这话, 少城主也扭过头,目光古怪地看向对面的谢玉书。
谢玉书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不紧不慢上前两步,在谢微楼斜对面的位置悠然坐下。
玄色的袍摆在身后如流水般展开,恰似一朵妖冶盛开的黑色牡丹, 尽显优雅与矜贵。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笑道:“这有什么?”
他泰然自若道:“自是因为我比他们都要好看,住的好一点有什么奇怪吗?”
话音一落,谢微楼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心里本能地想反驳,但是事实好像没法反驳。
云阳城少城主的姿容放眼霜落州,再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匹敌的男子,可和眼前这个谢玉书一对比,高低立判。
然而,若就这样顺着他的解释认同,又隐隐觉得有些牵强。
谢微楼回忆着方才短暂握住他腕子的那一刻。
当时,他便下意识地留意了对方的情况。然而他并没有察觉到谢玉书身上有任何法力的波动。
若非他不是凡人,那就是他的修为深不可测。
谢微楼沉吟了一下。
算了,姑且认为他是个凡人。
就在这时,少城主的声音再次在身侧响起:“微微。”
谢微楼愣了一下。
他临时起了这么个化名,本就是用来敷衍他们一下的,被人这么直白地叫出口,实在是有些不自在……
他转头看去,只见少城主脸上带着红晕,略带不好意思地开口:“微微可有家室?”
谢微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少城主瞬间像被火点着了一般,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你若是没娶亲”
“娶亲么”
谢微楼抬手摸了摸下巴,缓缓开口:“目前倒是没有。”
少城主原本有些紧张,听了这话瞬间喜上眉梢,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谢微楼在他开口前,不紧不慢地淡淡打断了他:“夫人早逝,只留下一儿一女。”
本就安静的石室,瞬间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之中。
谢微楼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本着做戏就要做足全套,他边说着边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大的八岁,小的三岁。”
少城主听到这话,脸瞬间如同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下来,哭丧着脸:“原来你连孩子都有了”
见状,谢微楼语气更加诚恳,继续补充道:“实不相瞒,这次出来,就是努力赚银子回去养家的。”
话毕,他不再说话,而是垂下眸子去看跳动的火苗,面上的表情也稍显柔和。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他这幅样子,定会不自觉以为他是想“两个儿子”了。
果不其然,少城主原本一腔热情被谢微楼这几句话,好似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一脸失望,闭上嘴不说话了。
谢微楼盯着火堆。
这些年来他行走于茫茫世间,所遇之人形形色色。
即便无相傩改变了原本的容貌,却依旧有许多人痴迷于他外表。起初面对这些人的示好,他总是直截了当地拒绝。
然而,世间人心复杂难测。
其中不乏因此怀恨在心之人,因爱生恨对他产生恶意。还有那些求而不得者,做出许多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久而久之,他在外索性称自己已有家室。没想到这个方法屡试不爽,让他免去了不少麻烦。
眼见少城主不再说话,谢微楼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刚刚放下心来,就觉得背后一凉。
谢微楼手指微不可闻地一紧。
余光中,仿佛有一道从侧方射来的视线。
这道视线与少城主的目光截然不同。
谢微楼不自觉地想起一条潜伏在暗中注视着猎物,无声无息地等待着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猎物彻底生吞活剥的蛇。
他忍不住抬头看去。
谢玉书依旧坐在他的斜对面,连姿势都没有丝毫改变,浓黑的眸子注视着火堆,根本没有看向谢微楼。
谢微楼一时以为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感受到了谢微楼的目光,谢玉书抬了抬眼对上他的眼,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怎么了?”
这笑容仿佛春日里的微风,不夹杂丝毫令人不适的杂质,反而得体非常,令人见之则喜。
谢微楼将目光从谢玉书的脸上移开:“没什么。”
一时间,三人似乎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绪,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石室内只剩下偶尔传来的火苗燃烧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微楼忽然察觉到手下传来一阵异样的潮湿感。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掌心,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手上已经沾满了水。
他心中一惊,立刻抬眼望去,只见源源不断的水,正从他来时的那条甬道,不断流进这个原本就不算宽敞的石室。
不会是外面雨下的太大,水都从井口涌进来了吧。
他这个想法刚刚在脑海中产生,顿时更多的水从四面八方的甬道涌了进来,转眼间便在石室地面上形成了一片片水洼。
谢微楼忙从地上站起来。
仅仅片刻功夫,水面就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再这样下去,恐怕很快这处石室就要被淹了。
另外两人也都反应过来,少城主瞪大眼睛:“这里不会要被淹了吧?”
此时,谢玉书那玄色的袍摆已然被水浸湿。
他神色镇定,抱臂静静地站在水中,紧接着抬脚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谢微楼奇怪地看着他。
只见他径直走到石壁面前,随后伸出修长的指节,在石壁上轻轻叩了两下。
他微微侧过头:“如果我没猜错,这面墙的外面连着河。”
他转过身来,唇角微扬:“道长若是有办法将这面墙破开,我们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少城主一听,面露担忧:“若是这面墙破开,河水涌进来怎么办?”
谢微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指了指那两具空着的棺材:“可以躲在棺材里,顺着水流漂出去。”
就是这说话的时间,水面已经迅速漫上了几人的膝盖。
谢微楼神色一紧,沉声道:“你们两个,先躲进去。”
说罢,他快步走到那扇墙的面前,动作迅速地将自己的袖口撕下一截,咬破食指沾着血在上面快速画了一个符咒,紧接着将那符咒塞进砖缝中。
做完这些,他立刻转身淌着水快速地走到棺材旁,刚刚走到棺材旁边,水就已经漫上他的腰间。
少城主动作敏捷,已经翻身便跳入了其中一口空的棺材。他心急火燎地朝谢微楼伸出手,急切道:“微微,快进来!”
谢微楼在原地迟疑了一下,侧目看了看站在旁边还没有进棺材的谢玉书。
对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始终没从他身上离开。
谢微楼暗想,这谢公子看着一副不愿意与人过多接触的样子。
虽然总是一副笑模样,但这种贵公子都是看着和善,说不定内里百般嫌弃,肯定不愿意和他挤在一起。
于是,他好心指了指身后那口空的棺材,对谢玉书道:“谢公子,你自己用那口吧!”
紧接着他当机立断地挽起袖子,双手撑住面前的棺材沿,正要纵身跳进去。
他的手上还没用力,后颈蓦然一痛。
这突如其来的疼痛令谢微楼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他的后颈,大力将他的身体扯开。
刹那间眼前天旋地转。
谢微楼整个人被翻转过来,不受控制地面朝下摔在一片带着幽香的玄色衣襟上。
鼻尖狠狠撞上对方结实的胸口,痛得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谢微楼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眼前顿时陷入黑暗。
头顶上的棺材盖,在他跌入棺材的瞬间,重重地合上了。
第77章 棺材 “我倒要看看,你打算骗我到什么……
即便眼前漆黑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
可谢微楼依旧敏锐地感知到自己正以一种极为窘迫的姿势趴伏在对方身体上。
谢微楼有些尴尬,下意识伸手撑着棺壁,想要抬起身子。
然而, 他刚一抬头,后脑便猝不及防地“咚”的一声, 重重撞上了那厚重的棺材盖。
这一下撞击力道十足, 他只觉得眼前瞬间一黑, 脑袋里“嗡嗡”作响, 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紧接着便直直地又跌回了对方身上。
这一下撞的着实不轻,谢微楼好半天才缓过劲。
就在这时,棺材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谢微楼立刻明白, 一定是外面的水已经淹没了棺身。
他掐准时机,手中快速结印, 只听外面传来“轰”的一声石壁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棺身剧烈一晃,像是一艘小船一样漂浮起来。
谢微楼的身体也跟着剧烈一晃。
这狭小的棺材原本只够容纳一人, 此刻却硬生生挤下了两个男人。
两人的身躯被迫紧紧贴在一起,毫无间隙, 对方的体温源源不断地透过衣物从身下传递过来, 让谢微楼愈发觉得浑身不自在。
更让谢微楼尴尬到极点的是,他此时只能无奈地趴伏在对方身上。
即便勉强将头错开, 脸几乎都已经贴上棺壁,可对方那温热的呼吸, 依旧清晰可闻地在耳畔响起。
他心跳有些凌乱,偏偏身下谢玉书的心跳始终平稳有力,就连呼吸也没有快上一分。
谢微楼觉得脸都给自己丢光了。
他活了几百年, 还不如一个弱冠之龄的凡人自持。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感觉到身下人的腿动了动,谢微楼的腿本来就叠在他的腿上,这一动带着他的腿也跟着动。
谢微楼脸一黑:“你乱动什么。”
黑暗之中,谢玉书那好听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还带着几分青年特有的清朗:“我没乱动。”
紧接着,他不紧不慢地道:“道长,你把腿分开一点。”
顿了顿:“你硌得我腿疼。”
“”
谢微楼黑着脸,只好将腿勉强朝着两侧微微张开了一些。
然而这样一来,他们的身体反而贴合得愈发紧密,甚至腰部也紧紧贴在一起。
谢微楼将手撑着对方的胸口,好不至于和对方的胸口贴在一起。
就在这时,许是棺材已经漂进河道,暴雨击打在棺盖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与此同时,棺材也随着湍急的水流剧烈晃动起来。
谢微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随着棺身晃动,一不留神肩膀就狠狠撞在棺壁上,他微不可闻地闷哼一声,声音在暴雨之下压根听不清。
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上他的后腰。
谢微楼瞬间一怔,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便感觉到那只手的手指微微用力,朝下轻轻按了按。
紧接着,一个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趴好。”
谢微楼咬了咬牙,坚持片刻后到底还是卸了劲,只能趴伏在对方的胸口,脸都在发烫。好在这棺材里漆黑,没人看得见他的窘样。
此刻鼻腔里,满满的都是谢玉书身上那清冽的幽香。
这股香气萦绕不去,在这黑暗狭小的棺材内,无端增添了几分令人心慌意乱。
谢微楼闭眼假装自己是一条死鱼,只希望这趟艰难的旅程快点结束。
然而身下的人完全不这么想,似乎很有跟他聊天的兴趣,悠悠开口:“谢道长看起来不是霜落州人士。”
谢微楼无奈睁开眼:“不是。”
“那,谢道长是从何处来?”
谢玉书的声音在黑暗中越发清晰,就连外面震耳欲聋的暴雨声都没法遮掩半分。
谢微楼沉默下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又怎能回答旁人?
他张了张嘴,最终挤出几个字:“……跟你没关系。”
谢玉书也不恼,反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黑暗里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你好像不太喜欢我。”
谢微楼放缓语速,不紧不慢地道:“我与谢公子不过初识,又何来喜欢不喜欢之说?”
闻言,对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初识。”
只听得他再次笑道:“那谢道长将少城主送回去后,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慢声道:“可是要回家,看望你的一儿一女。”
所谓一儿一女,本就是谢微楼随口一编,用来敷衍少城主的托词,没想到这公子哥居然记得如此清楚。
谢微楼暗暗吐出一口气,索性顺着他的话道:“就算现在不回去,以后也是要回去的,总不能把他们独自放在家里。”
话音落定,谢玉书竟破天荒地没再说话。
一时间,耳边只剩下雨滴重重打在棺盖上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谢微楼以为他终于觉得无聊,不再追问了,正打算闭上眼睛好好休息片刻。
就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极为轻微的两个字:“是么。”
谢微楼以往他还没聊够,只好打起精神等着应对。
却没想到,身后那只原本扣在他后腰上的手忽然松开,紧接着,在他眉心处极其轻微地一点。
刹那间,一股汹涌的睡意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来。谢微楼瞬间失去意识,头软绵绵地靠在谢玉书的胸口,陷入了昏睡之中。
外面的暴雨依旧肆虐,雨滴疯狂地击打着棺椁,然而这口棺椁里却安静地出奇。
谢玉书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着沉睡之人后颈,仿佛在摆弄着一件无比精巧且珍贵的玉器。
隔着一层细腻温软的皮肉,指尖下的颈骨摸起来脆弱不堪,仿佛稍稍一用力,就会如同琉璃般彻底粉碎。
谢玉书盯着头顶的棺材盖,嘴唇微微张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骗子。
随后,他一点点垂下眼眸,漆黑的瞳孔中不见一丝瞳光,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盯着谢微楼的脸。
谢微楼依旧保持着伏在他胸口的姿势。修长白皙的脖颈微微抬起,恰好将脸庞朝向他的方向。
那原本平凡的五官此刻显得格外舒缓,显然正深陷在梦境之中,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知。
谢玉书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
他缓缓抬起微冷的手指,轻轻落在对方的眉心。
然后沿着修长的眉骨一点点描摹,再顺着鼻梁缓缓下滑,最终落在浅淡的唇瓣上。稍作停留后,又落在了下颌处。
他的手指沿着谢微楼的下颌线慢慢游走,一点点摸索着,最终落在了耳后。
紧接着,指尖微微用力,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对方的“面容”被一点点剥离开来。
那张脸在他的手上化作一只润如白玉,薄如蝉翼的玉傩。
绸缎般的长发散落,半遮住面具下的那张脸。
谢玉书伸出指尖,一点点拨开垂落的发丝,目光落在那张宛如碎琼照雪的面上。
光泽晦朔的墨色冷眸里,一点点升起一丝痴狂。
他贪婪地注视着这美丽而脆弱的面容。
他清楚地记得,在那无数个漫长而孤寂的日日夜夜,自己是如何在黑暗中,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这张脸。
这张脸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在千百万个日夜里,不仅没有丝毫模糊,反而愈发清晰。
指尖轻轻拂过眉骨,落在眼尾那比世间最上乘的美玉还要温润白皙的皮肤上。
那细腻的皮肤在他微糙的指腹的摩挲下,很快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仿佛是被染上了一抹羞涩的红晕。
鸦羽般浓密的睫根不堪重负,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在眼睑下晕开一线淡淡的红痕。
沉溺在梦境之中的人是无法主动脱离梦境的。
所以不管沉睡的人如何喘息,睫毛如何颤动,始终无法睁开眼,只能任由对方摆布。
手指从已然泛红的眼尾离开,向下滑过面颊。最终,拇指不轻不重地按在对方下唇上。
谢玉书凝视着这沉睡中的美人,眼神中透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神色。
与此同时,指腹微微发力,一点点顶入对方温热的口腔。
柔软的舌温顺地躺在口腔里,即使触及到这不速之客,也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
微凉的指尖上传来湿濡温热的触感。
他肆意揉弄着对方的唇舌,一直等到拇指染上一层淡淡的水光,才恋恋不舍地从浅淡的唇瓣间撤出来。
不等对方合上唇,食指中指同时侵入柔软的唇瓣间。美人雪色的腮被撑得微微鼓起,秾黑长睫颤动的更加厉害。
谢玉书凝视着这张脸,声音柔和道:“这两百年,有人碰过你吗?”
被两根修长的手指肆意把玩着柔软的舌头,美人只能呜呜咽咽地勉强摇着头,眼尾红得愈发厉害,仿佛要滴出血来。
谢玉书依旧注视着他:“所以,你口中的妻子,孩子都是假的?”
晶莹的丝线顺着唇角滑落在玄色衣襟上,美人头颅无力地点了点,在谢玉书收回手指的刹那,无力地垂在他的胸口。
谢玉书看着这一幕,轻轻笑了起来:“果然是个骗子。”
他满意地收回手,将白玉面具重新覆在对方的面容上,那令神明叹息的绝美面容再次被掩住。
他看着对方的五官再一次变得平庸,伸手捏起他的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脸。
“好啊。”
他在他的眉心处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声音温柔得近乎呢喃:
“我倒要看看,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
第78章 同游 “对了,道长喜欢吃点心吗?”……
谢微楼的眼皮微微颤动, 缓缓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不远处的河面,水波起伏不定,阳光肆意地洒在水面上, 波光粼粼,无数细碎的金色在水面跃烁。
他下意识地轻轻眨了眨眼, 这才察觉到自己正侧身躺在河岸边的草地上。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 脑海中一片空白, 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此时,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的梦境之中。
那是一个漫长而又奇异的梦,在梦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真实到他甚至感觉皮肤上还残留着梦中的触感。
然而就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那个梦却如同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去回想, 那梦境中的种种,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了。
他动了动手指, 撑在地面上支起身体。
不知何时松散开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河岸的风吹拂过他的身体, 冻得他轻轻哆嗦了一下。
谢微楼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
这才想起来,外袍在石室里的时候, 就被他当柴火烧掉了。此时他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单衣, 动作微微过大就能看到内里皮肤。
他一时之间,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突然睡着了, 更不清楚在沉睡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微楼的目光下意识环顾四周。
很快,他就瞧见了那具他们此前乘坐的棺材, 搁浅在岸边。
许是在湍急的水流中撞上了河里的石头,已然变得七零八落,破碎的木板杂乱地散落着。
随后, 他将视线转向与河岸相对的方向。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幽深的不知名树林,树木枝叶交错,遮天蔽日。
一条年久失修的石阶隐匿其中,石阶上布满了青苔,歪歪扭扭地向树林深处蜿蜒延伸而去。
茂密的树冠之上,隐隐约约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
谢微楼收回目光,再次将周遭仔细打量了一番,在河岸边的一棵柳树下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一个人正抱臂斜依着树干,目光望着河面。
阳光下,他冷白的耳骨上那只金色的耳饰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芒。
谢微楼盯着他。有一瞬间,这人的脸似乎和记忆深处某个张脸相吻合。
谢微楼从见他第一眼开始他就觉得,这人干净的眉间,似乎少了点什么。
谢微楼伸手摸了摸脸,感觉到无相傩安然地贴敷在面上,这才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见到这个人都会下意识摸一摸脸。
这厢,那边正在欣赏风景的人似乎听到了响声,慢悠悠地转过头,松墨色的沉黑眸子也一同看了过来。
“谢道长。”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终于醒了。”
谢微楼站起身,蹙眉道:“这是哪里?”
对方指了指不远处那堆碎木头:“棺材撞到了岸边的石头,你我就到了这里。”
说罢,他朝着谢微楼弯了弯眼睛,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容:“说起来,道长睡得可真沉,不管我怎么叫,你都没醒。”
谢微楼没回应他,径直走向那已然破碎成片的棺材,去寻找自己随身的东西。
然而当他看到那碎片中空空如也的时候,不禁一愣。
等一下,他的东西呢?
谢微楼心中一阵慌乱,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谢玉书。
却见对方弯腰,从身后的地上捡起一物,随后直起身,朝着谢微楼举了举:“道长,在找这个?”
他手里拎着的,正是谢微楼醒来之后,一直寸步不离的那把剑。
看到剑,谢微楼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秒,他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等一下,我的包裹呢?”
他的包裹,还有包裹里的钱袋呢?!
谢玉书一脸无辜:“我只捡到了这把剑,其他的没见到,许是被水冲走了。”
谢微楼眼前一黑。
他辛辛苦苦攒的五十两银子!
他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又将附近搜寻了一遍。
可即便将四周彻彻底底找了个遍,依然不见钱袋的踪影,这让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待谢微楼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动作,听到那边谢玉书慢悠悠地开口:“只是一个钱袋,道长何至如此?”
谢微楼心中郁结更甚,转头怒道:“你懂什么?这个世道,没有银子,几天就得饿死。”
当然,虽然他饿不死,但是那种饿的快死了又没饭吃的感觉,他可不想再体验一次。
闻言,谢玉书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抬起眼眸,黑沉如渊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谢微楼:“道长很需要银子?”
谢微楼在心里无奈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眼前这位谢公子,怕是从小被人众星捧月,根本体会不到缺银子的艰难,跟他说这些也只是白费口舌。
他本就是为了那一千两赏银才去就少城主,如今不仅和少城主失散了,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银子也没了。
现在看来,连期待许久的八珍宴也要错过了!
谢微楼不想再与这大少爷多费口舌,沉声道:“谢公子,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如今你既然已经脱离危险了,不如就此别过吧。”
说完,他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襟,抬脚便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才走出两步,忽然听到身后的声音响起:“道长要去哪里?”
谢微楼没有回头。脚步不停:“我去借船回云阳城,把我的赏银找回来,你自行离开便是。”
身后的人沉默下来,这短暂的寂静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遭的风声,树声都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
就在谢微楼专注于脚下时,谢玉书的声音骤然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你又想把我一个人丢下?”
谢微楼脚步一顿,奇怪地转过头。
此时正值温暖的午后,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将世间万物都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光晕之中。
谢玉书一袭玄色长袍安静地立在原地,衣角在微风中轻轻飘动,面上挂着一如既往得体的微笑。
然而,谢微楼蓦然感觉到周身一寒。
他皱起眉头,自己明明与眼前这个人相识不久,不过是偶然相遇,为何他会用 “又” 这个字?
只见谢玉书垂了垂眼,慢慢启唇:“我们已经顺着河水漂了三天,你连这里是哪都不知道,如何回云阳城?”
谢微楼难以置信:“三天?”
如果真的漂了三天,那岂不是已经离上游的云阳城有千里之遥了?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
谢玉书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在他身侧站定。微风轻轻拂过,带着他身上独有的那股清幽香气,钻进谢微楼的鼻腔。
谢玉书侧头看了看谢微楼:“一千两银子,道长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地奔波?”
谢微楼一阵无语,心说你懂什么。一千两银子,足够自己在世间维持几十年用度。
谢微楼索性移开脸不想说话,却听得谢玉书又道:“何况,谁说我如今脱离危险了?”
谢微楼忍不住回头狐疑地看向他。
谢玉书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一双修长漆黑的眉眼微微弯起。
他仿若没看见谢微楼狐疑的目光,神色坦然:“我此行本就是路过云阳城,哪曾想路遇鬼怪,随身的侍从护卫都被女鬼吃掉了。”
“如今我孤身一人流落至此,望月州山高水远,回去的途中难免遇到些孤魂野鬼,所以正需要有人护送我回望月城。”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直视着谢微楼的眼睛,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道长只要把我平安送回望月城,我不仅帮道长要回云阳城的赏银,再许给道长万两银子,如何?”
谢微楼心想,这天下还有这种买卖?
根据他多年行走世间的经验,心中还是有些许疑虑。
可是话说回来,他本就和此人素不相识,如今又身无分文,是个彻头彻尾的穷鬼,就算这人真要算计什么,似乎也很难从自己身上捞到什么好处。
谢玉书见他久久不说话,也不着急催促,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道长许是还未去过望月城,那里可比云阳城好上不止百倍。”
话落,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轻轻摸了摸下巴,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对了,道长喜欢吃点心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谢微楼一愣,下意识地重复道:“点心?”
谢玉书的目光落向远处的河面,似乎在思考什么:
“对啊,若是你我即刻动身前往望月城,不出三个月,便能赶上望月城一年一度的点心宴了。”
谢微楼动了动手指:“点心宴?”
谢玉书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河面,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每年望月城的点心宴上,都会汇聚蓬莱州四面八方送过来的数百种点心,道长难道就没有一丝兴趣?”
要知道,这蓬莱州乃是九州之中最为富饶的州府,那里的人也最懂得享乐,八成研制出来的点心也是冠绝九州。
说一点兴趣没有那是不可能的。谢微楼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低低咳了一声,眉头微蹙:
“不过你我如今身无分文,连路费都凑不出来,又怎么去望月城?”
谢玉书没说话。
他伸出手,取下耳骨上那枚金色的蛇纹耳饰,而后用两根修长的指头捻着,递到谢微楼面前:“不如就用这个做押金,如何?”
离近了,谢微楼这才惊觉这耳饰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精致。
上面的纹路细腻入微,宛如鬼斧神工,根本不像是人工打造,乍看之下,竟仿佛是一条栩栩如生,随时都会游动起来的蛇。
看起来价值不菲!
谢微楼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心中暗自权衡。而谢玉书则抬了抬眼,目光平静,不紧不慢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谢微楼想了想,反正自己是为了救他才弄丢了钱袋,如今收下这耳饰做押金,似乎也并无不妥。
不如先替他保管着。
他伸出手指接过那枚金蛇,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耳饰的金属质感冰冷,刚一贴上皮肤,便带着一丝凉意。
就在这时,谢微楼忽然低低咳嗽了几声。
河边的风,比其他地方更为寒凉,他身着单薄的单衣,站得久了,手脚渐渐泛起凉意。
此时的他,面色雪白,眉尖发梢却又如凝墨般漆黑。
被风一吹,面上的血色愈发稀薄,整个人愈发显得脆弱而精致,恰似由温润白玉雕琢,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谢微楼低头将剑别在腰间,而后抬手,指了指那歪歪斜斜,一路蜿蜒通向树林深处的小路,对谢玉书道:
“我见山林中似有人家。事不宜迟,我们趁着天黑前赶过去借宿一晚吧。”
说罢,他率先登上布满青苔的石阶。
然而,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谢玉书的声音:“等等。”
谢微楼疑惑地回过头。
还没等他看清谢玉书的面容,一件尚且带着对方体温的外袍,便兜头盖脸地罩了上来。
第79章 夫人 “夫人的风姿,自然举世无双。”……
柔和的幽香裹挟着融融暖意, 瞬间将谢微楼的全身笼罩。
谢微楼连忙伸手将袍子给扯下来,抬头狐疑地看向对方,后者神色丝毫未变。
他想都没想, 伸手将袍子递了回去:“我不需要。”
他拒绝的干脆,语气和神情一如既往地, 对陌生人才会显现出的疏离淡漠。
谢玉书目光落在谢微楼手中那件袍子上, 却没有伸手去接。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紧接着, 他抬脚步伐平稳地从谢微楼身旁径直走过:“道长还是穿上比较好,莫要还没上路,便染了风寒。”
谢微楼微微一怔,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袍子,犹豫了片刻。
河边的风愈发凛冽, 吹得他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
此刻他不过是凡人之躯,就算没有真正的凡人那般脆弱, 但是吹风时间长了,依旧可能染上风寒。
谢微楼迟疑了一下, 到底还是抬手将袍子裹在了身上。
瞬间柔软温热便裹住了他的身体。
谢微楼蹙了蹙眉。
这件外袍穿在谢玉书身上时合身得体,没想到此刻裹在他身上, 却显得宽松了些许。
这公子哥身量看着和自己相仿, 没想到却比自己结实这么多。
做工精细,绣着暗纹的袍摆垂落在地, 沾染了些许灰尘,看着着实有些可惜。
他抬眼, 望向已经踏上台阶的谢玉书,对方已经走出好远,身影在阳光投在石阶上的斑驳树影间时隐时现。
这台阶年久失修, 阶面上的青苔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层湿漉漉的光,踩上去稍不留神便要滑倒。
可谢玉书却走得如履平地。
谢微楼拢了拢宽大的袖子,拎着稍长的袍摆,紧跟上他的步伐。
他走得小心翼翼,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他小心踩上一块石阶时,鞋底忽然一滑,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谢微楼大惊。
这石阶又陡又长,此刻他已经走到了快一半的位置,这下要是摔下去,岂不是要脑袋开花?
谢微楼紧闭双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等待着疼痛来袭。
可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胳膊稳稳地环住了他的腰,硬生生将他从石阶边缘接住。
谢微楼忙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谢玉书近在咫尺的面庞,对方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带着一丝淡淡的温热。
谢玉书一手揽住他的腰,从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谢微楼惊魂未定,心脏还在剧烈跳动,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他肤色本就白皙如玉,此刻被这玄色袍子一衬,愈发显得欺霜赛雪,像是冬日暖阳下的一捧初雪,洁白耀眼。
即便五官平平无奇,却依旧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尤其是此刻慌乱的神情,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被风吹散的鬓发轻轻拂过谢玉书的手臂,发丝与皮肤接触,带来一阵酥麻的感觉。
谢微楼整个人几乎悬空,只有扭伤的脚尖勉强着地,整个身子全靠谢玉书的手臂支撑着。
这个姿势让他尴尬不已,身体微微颤抖。
更让他不自在的是,谢玉书就着这个姿势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半天也不将他拉回去。
谢微楼有些不自在地侧过头,声音带着一丝窘迫:“你……还不放手?”
“哦?”对方微微挑起眉,尾音轻轻上扬,“现在?”
说着,作势要松开手。
谢微楼身子登时向后倒去,他一惊,连忙攥紧对方的小臂:“你!”
谢玉书手指收紧,手臂一用力,便将他稳稳地带了回来。
谢微楼脚尖刚触碰到地面,扭伤的脚踝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得不半倚在谢玉书身侧,微风轻轻拂过两人发梢,薄汗间隐隐散发出一阵暗香。
这个姿势对于刚认识不久的两人来说,实在是过于暧昧,让谢微楼浑身不自在。
可谢玉书仿若毫无察觉,就着这个姿势微微垂头,呼吸几乎落在谢微楼的脸颊上,轻声问道:“脚扭了?”
谢微楼微微侧脸,避开他的目光:“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谢玉书也不说话,他微微俯身,用黑袍将谢微楼一裹,直接抱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谢微楼惊呼出声。
他两条手臂被袍子紧紧裹住,整个人软绵绵地被谢玉书有力的双臂禁锢在怀里,几乎动弹不得,只有脑袋还能勉强转动,像一条柔软的蚕。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沉声道:“你快放我下来,这样算什么样子?”
对方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谢道长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辛苦不足挂齿。”
“……”
说话间,谢玉书腿长几步跨上台阶。
台阶之上,是一片生机勃勃,长满庄稼的田野。
绿油油的庄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远处,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穿过田野。
几个村妇正在河边洗衣,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此起彼伏,偶尔还传来几句欢快的笑声。
河对岸,是一处宁静的村落,上空炊烟袅袅。
谢微楼还没来得及开口,谢玉书已经抱着他走到了河边,对着埋头洗衣的妇人礼貌地问安。
对面几人闻声,齐刷刷地抬起头,手中的动作停住了,眼中满是警惕,目光在谢玉书和他怀里的谢微楼身上来回打量。
谢微楼咽了咽口水,缩了缩脑袋,生怕这副模样被外人瞧了去。
只听得谢玉书道:“我们是来此游玩的旅人,马儿受惊跑失,只余我们两人。眼见天色不早,可否借宿一晚?”
声音诚恳而温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让人难以拒绝。
又生得俊美,乍一看浑身的气度也不像是骗子。
那几个妇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中警惕之色渐渐消散。
有个妇人直起身,在衣摆上擦了擦沾着水的双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桥,示意他们绕过来。
等谢玉书站到几人面前,她们才发现他怀里还稳稳抱着一个人。
这身着玄衣,气质不凡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身形略显纤弱的人。
这人被一件宽大的玄色袍子裹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脸,一时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唯有一头如绸缎般的长发垂落在半空,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还有一截白皙如雪,凝脂般的脖颈露在外面。
那皮肤白得耀眼,在阳光下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村里最漂亮的女人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
几个妇人顿时了然,彼此对视一眼,心想这怕是哪家富贵人家外出游玩的小夫妻,不幸流落至此。
见这男人举止谈吐文雅,不像是心怀不轨之人,妇人们收拾好洗净的衣服,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村落:“你们快跟我们来吧!”
谢玉书微微点头致谢,依旧稳稳地抱着憋着一口气,丝毫不敢出声的谢微楼。
村里的妇人大多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小山村,如今见来了两个气度不凡的外地人,都忍不住好奇地问东问西。
谢微楼梗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只听得谢玉书耐心有礼地一一作答。
突然,身旁有人问道:“怀里这是你夫人吧,怎么这么半天一声不吭的,是不是生病了?”
声音刚落,谢微楼瞬间觉得好几道目光都聚集在他的头顶。
他一时尴尬地不知是应该抬头硬着头皮解开误会,还是就这么缩着脑袋避免丢脸。
思来想去,他吸了一口气,正要把头抬起来澄清,却听到谢玉书的声音先一步自头上响起,语气自然流畅,没有丝毫停顿:
“是,方才不小心扭到了脚,没法下地。”
谢微楼:???
你胡乱答什么是?
紧接着,又听见谢玉书淡淡地说:“而且夫人喉咙不适,不能说话,还请诸位谅解。”
不知是不是谢微楼的错觉,他总觉得谢玉书在“夫人”两个字上咬字格外清晰,像是故意在调侃他。
你才喉咙不适!还有,谁是你夫人?!
谢微楼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挣扎起来,想要不顾一切开口自证清白。
然而,谢玉书突然低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长别乱动,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被人发现,很丢人的。”
“丢人”两个字一出,怀里的人果然安静下来。
“……”
谢微楼心里虽然气不过,但也不想在众人面前出丑,只能暗暗咬牙,把这口气咽下去。
只听有人羡慕地赞叹道:“哟,你对你夫人可真好。”
又有一个声音调侃道:“可不是,看你夫人这么漂亮的头发,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谢玉书温声笑道:“夫人的风姿,自然是举世无双。”
耳边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调笑声。那笑声在空气中回荡,让谢微楼愈发窘迫。
谢微楼只觉得耳根一阵滚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然而他能做的,只是像个鹌鹑一样将头偷偷往谢玉书胸口埋了埋,把脸深深藏起来,生怕别人发现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的。
谢玉书不要脸,他还要呢。
第80章 脚踝 “你以前……认识我吗?”……
殊不知, 他这慌里慌张的动作,恰似一个娇羞地往自己夫君怀里躲藏的小娘子。
那些洗衣的妇人见状,调侃的笑声愈发响亮。
谢微楼听着这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 脸涨得通红,连脖子都泛起了红晕, 一路蔓延至耳后, 整个人仿佛熟透的虾子。
这回不需要谢玉书的提醒, 他已经浑身僵硬, 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紧紧靠在其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只希望着赶紧逃离这群人。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谢玉书搂着他腰和腿弯的手臂微微收紧,动作看似不经意, 却稳稳地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
谢微楼忍不住在脑子里多次反思自己。
可他实在不记得,他和谢玉书明明初识, 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以至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故意捉弄自己, 简直就像是在趁机报复。
这座村子依偎在山脚之下,规模不大。
目之所及, 错落分布着寥寥几户人家, 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在微风中悠悠飘散, 为这宁静的地方添了几分烟火气。
谢玉书一番询问,才知晓村子家家户户院落都不大, 实在没有多余的院落可以借宿。
村长是个干瘪的老头,听完他们的来意,打量了两人一番, 随后指了指自家院子里的偏房,操着一口带着浓重乡音道:
“你们若是想借宿的话,只能住在偏房了。地方不大,也没什么讲究的摆设,就图个遮风挡雨,不嫌弃就住下吧。”
谢玉书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与之道了谢,随后抱着仅露出一个通红额头的人进了屋。
偏房的门有些破旧,推开门时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
屋内光线昏暗,仅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来几缕微弱的光。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张木床,一张破旧的桌子,两把有些跛脚的椅子。
床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被褥,虽然简陋,却收拾得还算干净。
谢玉书轻轻将谢微楼放在床上,又转身将椅子搬到床边,让他可以把脚抬高。
随后便出了门,不知在院里与村长说些什么。
终于,等到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确定只剩下自己一人,谢微楼才慢慢把头从谢玉书的长袍里探了出来。
他孤身一人蜷缩在谢玉书宽大的长袍里,袍子松松垮垮地裹着他,像一只温暖的茧。
他后背靠着枕头,整个人微微后仰,静静听着外面村民的声音逐渐散去,接着他小心地动了动脚踝。
这轻轻的动作,却又使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谢微楼蹙着眉伸出手,轻轻撩起长袍的下摆。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只见原本纤细的脚踝此刻肿得像颗饱满的馒头,高高隆起,皮肤被撑得发亮,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他叹了口气,自己这具肉身关键时刻竟如此不争气,眼下这恢复能力,竟和寻常人毫无二致。
这般伤势,没个几天怕是难以正常活动。
这几日,不仅要被困在这陌生的村子,还得处处依赖外面那个古里古怪的谢玉书。
一想到这,他心里就一阵别扭,可又实在无计可施。
谢微楼可怜巴巴地缩在屋子那唯一的木板床上,微微侧过身,目光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望向外面被夕阳染成橙红色的天空。
就在这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打破了屋内的静谧。
谢微楼闻声迅速回头,只见谢玉书长身玉立,手里拿着一个白瓷药瓶,逆着光身影被勾勒出一圈金边,从门口稳步走进来。
原来这半晌未见他,是给自己去拿伤药了。
谢微楼心里对他的抵触稍稍减退一些,见谢玉书径直走到床前,他下意识地探了探身子,伸手正要接过瓷瓶,却见谢玉书的身子毫无征兆地矮了下去。
他膝盖微屈,稳稳地在自己面前半跪下来。
谢微楼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
床边的男人微微仰起头,朝着谢微楼伸出一只手,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
那双如漆如墨的双瞳清澈明亮,宛如深邃的幽潭,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谢微楼略显惊愕的影子。
谢微楼行走于世这么多年,练就的波澜不惊短短两天被眼前人击了个粉碎,内心的尴尬如同潮水般翻涌,对面前这人做出的古怪举动着实怕了。
好端端一个男人,非亲非故,初次相识,这般毫无预兆地半跪在自己面前,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不自在地把脚又往后缩了缩,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试图缓解这尴尬的气氛:“我自己来就好,你不用如此。”
谢玉书却仿佛丝毫没察觉到任何异样,他扬起唇角,面上没有丝毫窘迫和勉强:“道长把脚伸出来就好了。”
在谢微楼的认知里,以谢玉书这等身份的贵公子,做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屈辱。
可此刻,谢玉书做起来却自然无比,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他的认知里,他天生就该这样做。
谢微楼望着半跪在身前的谢玉书,心中初见他时那种原本已渐渐淡去的怪异感,此刻竟如潮水般再度悄然漫上心底。
这种感觉来得毫无征兆,却又如此强烈,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困惑。
他微微皱眉,眼神中透着一丝迟疑,在内心纠结片刻后,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你以前……认识我吗?”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但那种萦绕心头的怪异感实在让他难以抑制好奇。
谢玉书听闻此言,浓密修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在谢微楼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面上看出些什么。
谢微楼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紧接着,谢玉书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片刻后,他又抬起眼眸,嘴角再度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漂亮弧度:“道长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轻启薄唇,眉眼弯弯:“我当然,从来没见过道长。”
说罢,他将手往前探了探,目光中带着询问,仿佛在耐心等待着谢微楼的回应:“现在,可以把脚给我了吗?”
然而,谢微楼满心的狐疑不仅丝毫未散,反而如乌云聚集,愈发浓重,他最终还是坚定拒绝:“真的不必了。”
闻言,谢玉书面上笑容丝毫未变,然后他伸出手,几乎是不容抗拒地握住谢微楼的脚踝。
谢微楼:?
他以为谢玉书没听懂自己的话,下意识用力往回缩脚,同时语气加重:“我自己来就可以。”
便是这下意识的一个动作,疼得他又是一蹙眉。
那截裸着的脚踝清瘦苍白,谢玉书轻轻一握就能将其整个环住。
皮肤更是白得近乎透明,恰似上等的羊脂玉,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恰似蜿蜒在白玉中的墨线。
然而此刻漂亮的脚踝,却肿胀的像个馒头。
“不要怕。”谢玉书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我会很轻的。”
谢微楼紧紧抿着唇,谢玉书的声音虽然柔和,可手上的力度却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显然没有要松手的打算。
谢微楼极不情愿地,以一种被迫的姿势将脚踩在他的大腿上。
谢玉书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动作轻柔地褪掉他的鞋子,伸出手轻柔地托起他的脚。
踩在玄色衣袍上的那只脚,足弓弧度优美流畅。
在墨色的映衬下,肤色润白如玉,细腻得如同凝结的晨露,是天成的尤物。
谢玉书微微低垂着眼睑,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可即便看不到谢玉书的表情,谢微楼也能感受到他如实质般的视线。
更令谢微楼窘迫的是,此人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脚一般,久久没有抬起头。
这异样的沉默,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与羞涩,如潮水般漫上谢微楼的心头。
他有些局促地缩了缩脚趾,恨不得立刻将脚抽回来。
好在谢微楼的窘迫快要达到顶点时,对方终于想起来他要做什么。
谢玉书抬起手拿起药瓶,将伤药小心翼翼地撒在谢微楼红肿的脚踝处。随后又拿起绷带,一圈圈地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后,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如水的月光透过斑驳的窗棂,轻柔地洒落在谢微楼的身上,宛如为他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银纱。
谢微楼微微侧身,背对着谢玉书在床上躺了下来。他面朝窗子的方向,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
虽说谢玉书作为他此次要护送的人员,按常理是应该睡在床上的,可谢玉书看起来身形矫健,比他还要结实几分。
因此,对于这样的安排,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谢微楼睁着眼睛盯着有些斑驳的墙面。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谢玉书向村长多借了一床被子,在他脚下的地面上不声不响地打起了地铺。
随后,桌上的油灯灭了,小小的一间偏房彻底陷入黑暗中。【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