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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初雪夜


    青凝从立雪堂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


    她站在园子里踌躇了一瞬,决定去一趟方塘水榭。毕竟崔老夫人给的那卷佛经还在崔凛手上。


    方才崔凛早早便出了立雪堂,倒是青凝同崔家几位小娘子又多逗留了会子。


    秋日过后,方塘水榭周边的芦苇开出一蓬蓬白色的芦苇花,夹岸复连沙,枝枝摇浪花。


    青凝穿过碧水桥,站在方塘水榭的门边,瞧见崔凛正在水榭中看公文,出声道了句:“世子,我我来拿老夫人给的佛经。”


    里头的人没回应。


    崔凛这会子已换了家常月白直缀,束墨发,簪玉冠,侧影冷冷清清,山巅白雪一般。


    青凝默了一瞬,只好又道:“世子,烦请把老夫人给的佛经还我。”


    里头的人还是不应,青凝咬咬唇,扬起头:“二哥哥,我来拿佛经。”


    崔凛终于抬起头,嘴角带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对青凝道:“过来。”


    青凝只好进了方塘水榭,又低低重复了句:“烦请把佛经还我。”


    崔凛将手中狼毫放下,轻轻敲了敲桌案:“安安,你须知老夫人最是虔诚。你一手小楷,写的多少有些不成样子,若是便这样抄了送过去,定要被老夫人苛责不敬神佛了。”


    他说着,指了指窗边的小几:“先去抄几页我瞧瞧,可能入了老夫人的眼。”


    青凝转眸,就见水榭的落地立窗前新添了张罗汉榻,上头的小几上,正放着老夫人给她的那卷佛经,并一应笔墨纸砚。


    青凝犹豫了一瞬,只好转去榻上抄佛经。


    她这几日心思重,懒怠拿笔,一连费了几张纸,才终于起了头,待抄完一页经书,抬头却见崔凛正站在她身侧,修长的影子压下来,同她的叠在一处,缠缠绵绵的摇晃。


    青凝一愣:“你”


    那声“你”字还没说完,却听崔凛又道:“绵软无力,字迹潦草,重写一张。”


    迫于他的威视,青凝抿抿唇,只好又写了一张。


    这回不待崔凛说话,小娘子动作快的很,伸手便将那卷佛经揣进了袖中,低低道:“我我自知字写得不好,只书法一道,需得天长日久,方能有成果,哪儿是我这一会子就能改变的。待我回去慢慢抄,只需尽力便可,想来老夫人也是能体谅的。”


    她说着跳下罗汉榻,便要回凝泷院,不妨一转眸,竟瞧见外头下雪了。


    初冬的第一场雪,柳絮一般,纷纷扬扬落下来。


    这会子,云岩已送了晚食来,就摆在方才的炕桌上,牛乳蒸羊羔,鸡髓笋,配一道荷花莲叶羹,都是滋补却清淡的菜色。


    崔凛背手立在窗前,清冷又柔和的语气,却是依旧不容辩驳:“现下雪正大,用完晚膳再走。”


    青凝看着脚尖没说话,最后还是又坐回了炕桌前。


    崔凛向来食不言寝不语,两人沉默的用完晚膳,青凝起了身。


    崔凛却道:“外头风雪未消,且让云岩替你拿件蓑衣去。”


    云岩闻言便躬身退下了,顺手掩上了门,一时这静默的水榭中只剩下了她二人。


    左等右等,却不见云岩回来。


    崔凛转去书案后,拿出一叠藏经纸来:“安安,过来。”


    青凝探头一瞧,竟是他替她抄的佛经。崔凛写得一手精妙行书,行云流水,气韵生动,曾被当世大儒称作行书典范,在这京中也是墨宝难求,今日竟仿着她的字迹,写起横不平、竖不直的小楷来,倒也是难为了他。


    青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走过去拿了那藏经纸,:“多谢世子。”


    崔凛默了一瞬,忽而问:“烫伤可好了?”


    “好了,不劳世子费心。”


    青凝规规矩矩的回应,不妨修长冷白的指伸出来,捏住了她的两颊,迫她抬起头来:“张嘴,我瞧瞧。”


    青凝瞪他一眼,只好迎着他启了朱唇。


    红艳艳的唇,因着方才用桂花水漱了口,这会子还隐隐有馥郁的花香,合着她身上本就有的清甜之气,暗戳戳的袭来。一点丁香探出来,倏忽又藏了起来。


    崔凛眼神暗下来,倾身过来,拿鼻尖蹭了蹭她:“安安,今晚别回去了。”


    青凝推他:“不可,


    世子自重!”


    “你叫我什么?”


    崔凛疏冷的笑,自打她从松山寺回来,便一口一个世子的唤他,规规矩矩,却也疏离冷淡。


    青凝瞧见他嘴角的笑意,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往后退去,不妨被他勾住了衣衫,哗啦一声,现出香雪般的白腻来。


    这躲避的动作,又让崔凛唇角的笑意冷了一分,他将她抱至书案上,微凉的指顺着修长的颈往下滑,最后落在颤巍巍盛开的白花上。


    “别别咬”


    青凝双手撑在书案上,被迫往后仰,不得不将自己呈现在他面前。


    朦胧中她听见男子低沉的嗓音:“安安日后唤我什么?”


    “二哥哥,二哥哥,日后都是安安的二哥哥”年轻细嫩的身子,经不住这样的挑弄,青凝低低泣,求饶似的呜咽。


    崔凛抬起头,干净朗润的一张脸,在朦胧灯光的映衬下,像是不染凡尘的谪仙。


    可就是这样的人,温柔得扶住她的后颈,强势得撬开她的唇齿,细细缠磨,而后流转至她的脸侧,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垂。


    青凝身子发软,忍不住溢出绵软的闷哼,恍恍惚惚中,细绫百褶的裙摆似乎被层层堆叠起来,露出一双修长白净的玉腿,在高高的书案上晃来晃去。


    青凝只觉羞耻异常,想伸手去拉下裙摆,却不妨被他扶着后腰,连一双手都一并禁锢住了。


    膝盖顶开她的腿,沾到一点点透明的水渍,她听见那天上月、山巅雪似的郎君轻笑:“安安也是想我的,对不对?”


    方塘水榭四周本有落地长窗,现下帷幔放下来,已被层层遮住了。


    透过层层帷幔,只隐约瞧见女郎的一双玉腿,被架在男子窄瘦有力的腰身上,来来回回的晃。


    外头的雪还在下,穿庭飞花,斜斜落下。


    青凝也不知过了多久,实在有些太漫长了,风灯噼啪一声,燃尽一截灯烛时,她才被那人抱着清洗了一番。


    方塘水榭的内室本设有床榻被衾,往日崔凛处理公务到深夜,偶尔也会在此处歇了。


    今日他将怀中软绵绵的小女娘放在榻上,掀起帷幔一角,同她一道看夜色里的初雪。


    青凝却无甚兴致,神情木木的,哑声问:“我今夜不回去,鹊喜该着急了,若是她一着急,寻到了老夫人那儿去,可如何是好?那可是要把世子的行径一并抖出来了。”


    崔凛拥着她,神色异常柔和,在她的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抖出来便抖出来,安安害怕吗?”


    这下换青凝着急了,这世间对女子向来不公,他是男子,便是事情被抖出来,顶多成为他清白人生中微不足道的瑕疵,于她,却是灭顶的灾难。


    青凝抬眸瞪了他一眼,只是她方才被折腾一番,早已没了力气,便连这眼神也是绵软无力的。


    崔凛这才道:“我已让云泠寻了个借口,去安抚鹊喜了,你不必担心,这方塘水榭也无人能靠近。”


    青凝听他如此说,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软软靠在他怀中,实在是疲累的紧,也无心去看雪景了,眼皮落下来,便要昏睡过去。


    恍惚中似乎听见崔凛在她耳畔,低低道:“安安,这块玉佩原是老夫人送给我母亲的,现下我把它送给你,你好生带着。”


    “你需知这玉佩”


    后头他说了什么,青凝便听不清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去前只有一个念头,明明他折腾了这样久,她的腰都要被他揉断了,为何他却不知疲累?


    青凝第二日醒来时,崔凛已去上朝了,外头的雪还在下,由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变成了细细的雪沫子,轻舞飞扬得往下落。


    青凝浑身酸软,支起手肘起身时,忽而瞧见手边有一块流云百福的玉佩,洁白无瑕,温润细腻,一瞧便不是凡品。她这才恍惚记起,昨日崔凛似乎送了她一块玉佩。


    “陆娘子可起了?”是云泠清凌凌的声音。


    青凝道了声是,云泠这便垂首进来,伺候青凝起了身,又转身去端了碗温补的燕窝粥:“陆娘子,这燕窝粥另加了些许高丽参,世子吩咐了,要你喝了再走。”


    青凝不欲为难云泠,坐在榻上细细喝完了那碗燕窝粥,这才撑了把油纸伞,往凝泷院去。


    回到凝泷院时,鹊喜正在打络子,瞧见青凝便迎了出来:“娘子,老夫人怎得突然留你抄经书?”


    昨日云泠过来带了口信,说是她家娘子被留在了立雪堂,陪着老夫人抄佛经,今晚就不回来了。


    既然搬出了老夫人,还是云泠来送的信,鹊喜自然不疑有他。


    今日鹊喜瞧着青凝走路缓慢,腰身无力的模样,还以为是昨夜抄经书累着了,忙将青凝扶了进去。


    青凝朝鹊喜笑道:“老夫人想寻个人说说话,这才留下我陪她抄了一晚佛经。”


    鹊喜点点头,给青凝端了早食来:“昨日娘子一走,吴掌柜让人送了信来,说是水墨坊自打开张以来,生意好的很。今日是水墨坊第一个月结账的日子,娘子若是得空,可去清算一下账目。”


    九月的时候,青凝让吴掌柜盘下了丽锦堂旁边的空铺子,本就是打算再开一间绣坊,如今命名为水墨坊,专做水墨绣,已是开张月余了。


    鹊喜说完,又犹豫着补了一句:“我有些想念杨嬷嬷了,娘子,咱们去瞧瞧嬷嬷吧。”


    青凝也是挂念着杨嬷嬷的,只是现下她身子有些不方便,便在凝泷院修养了两日,第三日上,同鹊喜一块去了趟水墨坊。


    水墨坊中一应物件都是新购置的,且布置清雅,开阔敞亮,倒比清河绣坊还要阔气几分。


    青凝进了铺子后头一进院落的正厅,见吴掌柜正在看账册,不由轻笑着唤了声:“吴掌柜。”


    吴掌柜抬眼,见是青凝,分外欣喜:“陆娘子,你可算来了,快来瞧瞧咱们水墨坊这个月的进益。”


    青凝去他对面坐了,同吴掌柜一道理了理账本:“水墨坊开了个好头。前头置办铺子、延请绣娘花了不少银子,终于能瞧见回头钱了。”


    吴掌柜也长舒一口气,笑着喝了口热茶。


    两人说着话,鹊喜已搀了杨嬷嬷过来。方才青凝来寻吴掌柜看账册,鹊喜便拐进二进院,去请杨嬷嬷了。


    杨嬷嬷瞧见青凝,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安安,我不在你跟前,一切可还好?早上记得喝一碗温热的粥,如今铺子里进账了,那补益的参也莫要断了”


    杨嬷嬷絮絮叨叨,青凝却不觉得烦,偎在她身旁说了半天话。


    王怀忽而进来,对着吴掌柜道:“掌柜的,丽锦堂来送布料了。”


    吴掌柜一听,脸色不太好,拿着账册直摇头。


    青凝疑惑的看他,吴掌柜这才道:“陆娘子可还记得那丽锦堂的少东家,卓家大郎-卓槿安,自从你上回诓骗了他两成利后,每每丽锦堂来送布料,他都会跟着来挖苦几句。”


    卓槿安身子虽然不好,却是个嘴毒的,往常几句话,便让吴掌柜招架不住。


    青凝失笑,这个卓槿安,真是小肚鸡肠的很。


    外头送了丽锦堂的布料来,只是这回不见卓槿安,只有他身边的一个小厮跟了来。


    吴掌柜探探头,不由问了句:“你


    们少东家呢,怎得这回没来?”


    那小厮哭丧着脸,语调也丧气:“我们家少爷不大好了”


    只是说完他又反应过来,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改口道:“我们家少爷今日心情不好,便不过来了。”


    青凝闻言只是看了那小厮一眼,倒没放在心上,又转头去跟杨嬷嬷说话了。


    待得她从水墨坊回来时,天色已是不早了。


    日暮西斜,前几日下的雪还挂在枝头上,园子里白雪落日红酣。


    青凝从多福轩拐到连廊上,忽而瞧见崔灵毓正迎面走来。


    崔灵毓本是要去叶氏的松思院,远远也瞧见了陆青凝,今日的陆青凝,外头罩着羽纱面白狐氅衣,配着掐金挖云的羊皮小靴,云鬓上坠着碧玺步摇,恍惚神仙妃子下凡。


    崔灵毓顿住脚,忽而又想起了八岁时那个粉雕玉琢、堆金砌玉的陆家小娘子。那时候她什么都比自个儿强。崔灵毓原以为这些年,早就将陆青凝比到了尘埃里,今日见她彩绣辉煌,又顿觉心气不顺起来。


    崔灵毓低低冷哼一声,没给青凝好脸子,扭头就欲往碧水桥去。


    按理说青凝在这崔府向来低眉顺眼,从不招惹事端,可今日崔灵毓却忽而听见她朝自己喊:“六娘,六娘,你且等一等。”


    崔灵毓转眸,就见青凝缓步走了过来。


    青凝今日面上的笑意也不同,不同于往日的乖顺柔和,是有些骄矜的。她从袖中拿出一颗合浦南珠,递给崔灵毓:“六娘,前几日在立雪堂,我瞧着你也想要这合浦南珠,今日便给你一颗吧。你拿去坠在发簪上,戴出去也是脸上有光的。”


    她拈着一颗珠子,是施舍的语气,不疾不徐的看着崔灵毓。


    崔灵毓气得涨红了脸,啐她:“我才不要你的珠子,谁像你这般眼皮子浅。再说那日也是凑巧了,世子哥哥向来清正,见你没有,这才舍了你几颗南珠,你竟也好意思拿出来卖弄。”


    青凝柔柔的笑:“是吗?二哥哥可是独独给我的。”


    崔灵毓嗤了一声:“二哥哥?你竟敢称呼世子二哥哥?”


    崔凛年纪轻轻便官居要职,温润清朗中又自有一股威严气场,他们这几房的姐妹,从没人敢亲亲热热唤他一声二哥哥。


    她仿佛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世子最不喜你这等拿乔做作,虚荣浅薄的商户女,你也配喊他一声二哥哥,若是让他听见了,怕是要将你送出这崔府了。”


    崔灵毓说完,瞥了青凝一眼,转身便走了。这样愚蠢的陆青凝,她有些懒得同她计较了,倒是想看看哪天世子哥哥给她些教训,好让她晓得自己的身份。


    鹊喜站在后头,方才还担心自家娘子吃亏,这会子已呆呆的看愣了,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娘子,哪里不一样,她也有些说不上来。


    青凝转头瞧见鹊喜愣愣的瞧她,轻轻拉了她一把,两人这才往凝泷院去了。


    第52章 第52章尝起来回味悠长


    进了冬月,崔素问的婚期越来越近,二房一时忙起来,忙着替崔素问筹备嫁妆。


    青凝有心替三娘出份力,连夜绘制了几副插屏绣样,送去给崔素问选。


    两人坐在多福轩中,细细选绣样。


    青凝忽而想起昨日吴掌柜向她诉苦,说是水墨坊开业后,他分身乏力,想寻个手脚干净的账房先生。


    青凝想起个人来,殷切切看着崔素问:“三姐姐,我想托你件事。”


    崔素问拿着青凝画的那张踏雪寻梅的插屏图,左看右看,很是满意,点头道:“你且说,为着今日这插屏,我也应了。”


    青凝失笑:“你可记得三房有位庶女,名唤崔宜的?”


    “崔宜?”崔素问这才恍惚想起,三房确实有位唤作崔宜的庶女,只平日鲜少露面,常让人忽略了去。


    青凝点头:“对,崔宜,我想要她去绣坊替我看账本。只若我冒然前去,三夫人定然不应。可若是三姐姐你出面,三夫人便不好不应了。”


    三房是庶子,在这侯府本就谨小慎微,三夫人柳氏也是个拜高踩低的,向来巴结二夫人王氏,若是崔素问去说,自然柳氏无有不应。


    “崔宜虽是三房庶女,且生母身份卑贱,可毕竟也算是侯府的小女娘,哪儿有去做账房先生的理?”崔素问摇摇头,觉得这实在有失体统。


    青凝便柔声道:“三姐姐,有时候深宅大院中,人命也如草芥,你若是能让三夫人将崔宜放出去,指不定还能救她一命。”


    崔素问也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听青凝如此一说,瞬间明白过来崔宜的处境。她顿了顿:“既如此我便试一试。”


    青凝便往前凑了凑,低低道:“那三姐姐便转告三夫人,若是崔宜能去绣坊帮我瞧账本,我每个月会给三夫人送十两银子去,也算是一份酬谢。”


    崔素问点点头,将那张插屏图收了。


    这当口,有小丫鬟进来请:“三娘子,前几日初雪,老夫人命人采了枝丫上未落地的雪花,好不容易存了一洁瓮,今儿便请大伙儿去锦翠亭煮雪烹茶。”


    青凝闻言起了身,她并不欲去凑热闹,不妨被崔素问握住了腕子:“既是煮雪烹茶,原是极清雅之事,你也一块去吧。”


    青凝婉拒不得,只好跟着崔素问一同去了锦翠亭。


    锦翠亭设在碧水湖心,四面抄手游廊,此时亭中已浮起袅袅茶香。


    王氏、公孙姨娘并崔灵毓与崔怀柔,已在亭中陪着老夫人喝了一杯新雪茶。


    瞧见崔素问与陆青凝走进来,王氏嗔怪道:“你二人来晚了,倒错过了这第一壶新茶。快快坐下吧。”


    崔素问这便坐去了王氏身侧,青凝不好上前,独独坐在了最下首。


    老夫人放下茶盏:“来晚了也不妨事,再等水沸了,重新点一壶来。”


    那点茶的婆子闻言,忙用玉盏去洁瓮里取了雪水,又去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上煮茶了。


    几人正说话,不妨老夫人抬眼,竟瞧见崔凛拐过碧水桥,正往方塘水榭去。


    崔老夫人忙唤白芷:“白芷,快去,快去把世子唤来尝一杯新雪茶。”


    王氏打趣老夫人:“老太君往常总道眼神不好,今日倒是看的准。指不定这是故意将烹茶之地设在这锦翠亭,好截住下朝回来的世子,陪她喝一杯新雪茶。咱们这些人,都是陪衬罢了。”


    老夫人笑着拍王氏的手:“你们瞧瞧,这等牙尖嘴利的。”


    亭中一时说笑声起,直到崔凛进来才都禁了声。


    崔凛今日白衣玉冠、踏雪而来,走进锦翠亭时抬起远山远水似的眉眼,微微带了一丝倦意。


    崔老夫人知他在外头忙了一天了,赶忙道:“我知你公务繁忙,祖母将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烹了茶,你来尝一杯,尝完便自去忙吧。”


    崔凛轻笑:“无妨,陪祖母喝一杯茶。”


    他说完,没去崔老夫人身边坐,反倒是坐在了青凝一侧的玫瑰椅上,同她只隔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小茶几。


    青凝微顿,悄悄瞥了他一眼,见崔凛正同老夫人说话,似乎浑然不在意,便又匆匆移开了。


    红泥小火炉上的雪水咕嘟咕嘟,煮茶的婆子重又点了茶,给后来的几位娘子郎君上了新雪茶。


    青凝垂下眸子,本想端起茶盏吹一吹浮沫,不妨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轻轻敲了敲小几。


    她听见崔凛碎玉般的声音:“茶水滚烫,需得待会子喝。”


    青凝一愣,匆忙抬眼,却见崔凛根本没看她,似乎是在跟崔老夫人说话。


    崔老夫人点头:“不着急,你坐在这儿陪祖母说说话也是好的。”


    青凝悻悻收回了手,听众人闲聊了会子,这才端起茶盏慢悠悠尝了一口。雪水清冽,茶香悠长,原来这新雪茶是这般滋味。


    那头老夫人还在跟崔凛闲话:“今日祖母这茶,是特意寻的武夷岩茶,最适宜雪水来烹,凛儿你且尝尝。”


    崔凛点头,顺手端起茶盏尝了一口:“竟有股子花香混着果子香的清甜,尝起来回味悠长。”


    青凝一愣,忽而想起前几日初雪的夜里,他将她压在坚硬的书案上,说的是:“你身上怎得有股子花香混着果子香的清甜,尝起来回味悠长。”


    青凝匆匆转头,却见他竟堂而皇之的拿走了自己喝过的茶盏,那上头还留了点她的口脂,似乎被他一并吞吃入腹。


    青凝脸上火烧火燎的,总觉得他是在当众羞辱于自己。


    好在青凝坐在最下首,他二人的茶盏又均放在中间的小几上,倒无人注意崔凛拿错了。


    老夫人失笑:“哪儿来的


    花香果子香,这分明是清冽的茶香。”


    崔凛没说话,只笑着放下了茶盏。


    喝完这一盏茶,崔凛便起了身:“祖母,孙儿尚有公务,容孙儿失陪了。”


    崔老夫人摆手:“快些去,祖母不留你。”


    崔凛一走,老夫人又命煮茶的婆子点了几壶茶,同几位小辈闲聊了会子,已觉得有些乏了,便扶着王氏去旁边的内室歇息了。


    青凝本也要回凝泷院的,不妨被崔灵毓绊住了。


    崔灵毓拦住她的去路:“青凝,你陪我玩一局双陆可好?若是你赢了,我输你一对累丝嵌玉的耳珰如何?”


    “那若是我输了呢?”青凝轻柔浅笑着,问崔灵毓。


    崔灵毓一愣,扭扭捏捏道:“你双陆玩的好,哪儿会输呢?便是输了,只需替我跑个腿,去取样东西便是了。”


    青凝站在白玉石阶上,略沉吟了一瞬,答了个“好”字。


    崔灵毓便喜笑颜开,命人去拿双陆棋盘了。


    鹊喜忙来拉自家娘子:“娘子,你怎得轻易就应了,须知六娘狡诈的很,若是你输了,指不定要你如何呢。”


    “鹊喜,你忘了,我打小儿跟爹爹玩双陆,还鲜少有人赢得过我呢。”青凝笑着安抚了鹊喜两句,便又转回亭中去陪崔灵毓玩双陆了。


    往常崔灵毓确实赢不过青凝,可今日不知怎么了,每次掷出的骰子都是大点数,竟是很快走完了一局。


    崔灵毓轻轻嗤笑了一声:“青凝,真是不巧,我今日竟赢了你。”


    她自然会赢,今日这骰子是被做过手脚的。


    崔灵毓对着青凝勾勾手指:“青凝,我今日也不为难你,你既输了,去世子哥哥跟前帮我讨样东西吧。”


    “我近来想用孔雀石做一枚簪子,但手上却寻不到上好的孔雀石,想来世子那里定然是有的,劳烦你跑一趟,去跟世子讨一枚孔雀石去。”


    崔灵毓说完,一眨不眨的看着陆青凝,正在想着她若是不去,自己该如何说服她,却不料青凝轻而易举的应下了。


    这倒让崔灵毓愣了一下,看着她往方塘水榭去了。


    崔素问正在亭中命婢子收茶具,瞧见青凝往方塘水榭去了,忙过来问崔灵毓:“六娘,你让青凝去作何了?”


    需知世子喜静,往常也无人敢擅闯方塘水榭。


    崔灵毓是有些敬畏崔素问的,捏了捏衣角,扬声道:“也无甚大事,只是青凝同我赌双陆,输了我一块孔雀石。可谁知她拿不出,却忽而想起世子哥哥曾赏过她一匣子明珠,便又想去世子哥哥那儿讨一块孔雀石。”


    她这话说出来,立时便有些变味,隐隐倒像是青凝自持美貌,想在世子跟前试探一番。


    崔素问闻言,哐当一声摔了手边的杯子:“六娘你你是不是怂恿她了?你忘了世子的脾性了?忘了世子院子里那个婢女了吗?”


    崔灵毓自然不会忘,她知道世子哥哥性高洁,最是厌恶贪慕虚荣之辈。他尚且未出仕时,院子里的大丫鬟曾试图趁着哥儿年纪小,想勾着他拿些好处,却被崔凛打断了双腿扔了出去。自此后,这诺大的府上便再没有人敢到崔凛跟前谄媚讨好了。


    陆青凝今日贴上去,同他索要一块孔雀石,定要被世子哥哥厌恶了。


    崔灵毓朝着方塘水榭瞧了瞧,她等着陆青凝灰头土脸的被赶出来。


    第53章 第53章沉溺


    青凝拂开一重重的芦苇花,拐近方塘水榭时,见云岩站在门边,便识趣的停了脚:“云岩小哥,劳烦通报世子一声,我有事寻他。”


    云岩见是陆家小娘子,犹豫了一瞬,也未进去通报,直接躬身退下了。


    青凝进去的时候,崔凛正在屏风后换衣衫,欣长的身影投在玉石插屏上,皎皎如玉树,岩岩若孤松。


    “世子。”青凝低低唤了声,可想起初雪夜里他惩罚似的戏弄,又咬咬唇,改了口:“二哥哥。”


    玉石插屏上的影子顿了顿,清清淡淡:“进来。”


    青凝犹豫了一瞬,还是拐去了屏风后,不妨崔凛正站在拐角处,这便一下子扑进了他怀中。


    崔凛身上清淡的冷梅香气一重重将她包裹住,她听见他轻轻笑了声,低低道:“安安今日,是过来投怀送抱的吗?”


    青凝一愣,忙要从他怀中脱出身来,不妨修长有力的手握住她的后腰,又将她摁了回去。


    另一只手伸出来,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后背,温柔又蛊惑的语气:“我的安安,今日真是好看的紧。”


    落地长窗的光晕中,如玉郎君眼含星辰,轻柔的拥着怀中的小女娘,在她耳边低低的呢喃,便如他百发百中的箭术,一下子便能射中人心最柔软之处。


    青凝看不透他,他说过想要她,可他也从未说过心悦她。青凝想,她大抵便如崔凛曾想要的那把匕首一般,不过是个玩意。只是今日这此刻落日余晖里的呢喃,倒让人生出恍惚的错觉来。


    其实崔凛惯会撩拨,也最懂温柔小意,毫不费力便能让女子沉溺进去。可好在青凝足够清醒,她如今被他拘在身边肆意玩弄,若还敢生出期盼,岂不是将自己的命门握在了他手中?


    后腰上的那只手温柔却也强势,青凝动不了分毫,只好窝在他怀中,闷闷的:“我同六娘玩双陆赌输了,她要我来向你讨一块孔雀石。”


    崔凛把玩着她耳边的一缕乌发,问:“六娘要你来讨?那安安是想要我给还是不给?”


    青凝没回答,只道:“全看二哥哥的意思。”


    “是吗,全凭我做主?日后安安的一切可愿全凭我做主?”


    这蛊惑人心的温柔,又想诱导着她交出全部,便像那凌霄花,要乖顺的紧紧缠绕他,全由他来主导她的人生。


    青凝不应,只是努力扬起脸:“那二哥哥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崔凛低头,探究的看她,两人僵持了许久,崔凛这才轻笑一声,放开她,嘱咐外头的云岩:“去我的私库里寻几块孔雀石,要阳春贡上来的那几颗。”


    阳春产的孔雀石最是浓艳翠绿,被誉为“南国明珠”,往常都贡去了宫中,甚少流出来。


    云岩很快拿了个紫檀雕花匣子来,青凝也未客气,拿了那匣子,道了声:“多谢二哥哥”,这便出了方塘水榭。


    崔灵毓又喝了几杯新雪茶,正坐在锦翠亭中,等着看好戏。


    不妨瞧见陆青凝安安稳稳从方塘水榭走了出来。


    待青凝走进锦翠亭时,崔灵毓犹有些不可置信:“你”


    青凝笑着拿出个紫檀匣子,打开来,推给崔灵毓:“六娘要的孔雀石,只是二哥哥多给了几颗,你拿一颗,剩下的我便都带回去了。听二哥哥说,这些都是阳春贡上来的,极是罕见。”


    崔灵毓原也有一支孔雀石镶嵌的发簪,只是今日同这匣子里的一比,便立时分出了高下。


    这匣子里的孔雀石澄净幽绿,实在是夺目的紧,崔灵毓顶喜欢各色闪耀的宝石,情不自禁便伸手,要去拿一颗,不妨瞧见青凝脸上的笑意,又蓦然抽回了手。


    她胸口有股郁气在来回的荡,一甩衣袖,转身就走:“谁要这劳什子孔雀石。”


    崔灵毓一走,崔素问赶出来,问青凝:“世子可有为难你?你怎得就敢去方塘水榭要东西!”


    青凝笑着摇头:“三娘莫担心,是六娘要我去拿孔雀石的,世子也未为难我,给了我几颗孔雀石便让我回来了。你瞧,诸位姐妹都有,你也带一颗回去。”


    两人说着话,往多福轩去了。


    那头崔灵毓悻悻上了碧水桥,揪着帕子越想越不平,明明她才是正儿八经的崔家小娘子,世子合该跟她亲近的,凭什么陆青凝一口口一个二哥哥的唤着,还从世子手里讨了这样多的好处。


    她愤愤踢了一脚小石子,远远看见方塘水榭,忽


    而磨磨蹭蹭住了脚。


    也恰巧崔凛从水榭出来,正往竹韵居走,迎面碰上了崔灵毓。


    崔灵毓也想向青凝那样,亲亲热热唤他一声二哥哥,可瞧见崔凛清凌凌的眼,又实在不敢了,最后只是行礼道:“世子。”


    可她终究不甘心,咬咬牙,又喊了声:“世子哥哥。”


    崔凛站在雪地中,本就清冷的神色更添了一层疏离的寒气,那声世子哥哥他没应,只是清清淡淡看着崔灵毓,语气虽不重,却自有一股威仪在:“六娘,日后若再无故挑起事端,便去祠堂禁闭。”


    崔凛见惯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后宅的这点手段又岂能瞧不出,今日青凝同他道是六娘要她来讨一颗孔雀石,崔凛便明白,是崔灵毓设了局,想看陆青凝的笑话。


    崔灵毓原本想像陆青凝一般,同崔凛走近些许,一听他这话顿时愣住了。


    崔凛已是走远了,崔灵毓才反应过来世子这是敲打自己呢,她一时涨红了脸,方才那股郁气涌上来,哭着往松思院去了


    松思院中燃了一炷伽南香,叶氏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伸手揉了揉当阳穴。


    今日她母家遣了人来,叶氏因此被绊住了,并未去陪老夫人煮雪烹茶。


    叶氏的父亲曾被贬官归乡,如今已官复员外郎,她还有位胞弟,名唤叶庭之,如今在蜀地外放。


    今日来的便是她父亲身旁的一位管事老奴,那老奴笑呵呵的给他磕头:“老爷今日遣我来,是要我给夫人带一则佳讯。”


    “如今二爷在蜀地结识了一位姓胡的要员,这胡要员承诺可将二爷调回京中来,只是”


    那老奴顿了顿:“只是夫人您也晓得,总得四处打点,如今二爷要想调回京中,少说也得二万两。”


    老奴口中的二爷便是指的叶氏胞弟叶庭之,这便又是来要钱的意思。


    叶氏送走了那老奴,只觉额上青筋突突的跳。当年她父亲起复,是叶氏拿了银子上下打点的,花出去不知道多少钱。她那位胞弟又是个不成器的,为了考个功名入仕,又是所费之巨。


    崔家四老爷崔光同这些年只是领个闲职,今年刚被崔侯爷放至陇西历练去了。叶氏平素也只是领着侯府的一份月例,能给家中这许多银钱打点,皆是因为青凝姑母留下的那笔嫁妆。


    只是叶家是个无底洞,陆姑母那份嫁妆如今已是见底了。


    叶氏正头疼,却见崔灵毓哭哭啼啼跑了进来。


    崔灵毓扑在榻上,愤愤道:“世子也太偏心了些,为何独独对那陆青凝和善有加。明明我才是这崔家的小女娘,是他的堂妹!”


    崔灵毓身为四房独女,平素骄纵惯了,总认为所有人都合该对她好。


    叶氏本就头疼,这会子被她吵得心烦意乱,随口斥道:“休要胡闹!”


    崔灵毓抬起泪眼:“母亲,陆青凝唤世子二哥哥,世子还赏了她合浦南珠、阳春孔雀石!”


    叶氏眼皮跳了跳,这才回过神来:“灵毓,你说的当真?”


    “自然是真的,这些好东西,怎得偏偏给她?世子就是偏心!”崔灵毓瘪瘪嘴,抽泣了两声。


    叶氏讶然抬眸,默了一瞬,嘱咐身边的婢子:“把六娘带下去擦擦脸上的泪痕,在这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女娘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崔灵毓听母亲如此说,这才止了抽泣,随着那婢子去了厢房。


    叶氏端着茶盏,琢磨了半天,对柳嬷嬷道:“世子世子会对陆青凝青眼有加?”


    需知世子此人,往常瞧着对谁都温和有礼,可若你想走进一步,又最是冷清疏离,谁也进不了他的心。


    叶氏是过来人,晓得若是男子对年轻的女娘生了偏爱,那多半是有了私心。


    叶氏愈加心烦意乱,若是青凝抓住了世子这棵高枝,万一日后去世子房里做个妾氏,那她岂不是要撺掇着世子,将她姑母留给她的那份嫁妆讨回去?


    柳嬷嬷自然晓得叶氏的心思,她给叶氏续了杯茶水:“夫人也不必多虑,世子这样的人,哪儿能真的瞧上陆家小娘。只你若是担心呢,不妨便把陆小娘早早儿嫁出去,省得她在这崔家生事端。”


    叶氏低低冷哼了声,没回应。她先前儿千挑万选,选中了李远,为的就是不用给青凝备嫁妆。如今一时又去哪儿找合适的人选?


    柳嬷嬷瞧叶氏神色,便又道:“我前几日出门,听说那丽锦堂的少东家正托人说媒,那卓家如今是京中最大的布匹商贩,也算得富甲一方。”


    叶氏睨她:“你倒是挺会替青凝着想,给她找了个好夫家。”


    柳嬷嬷笑一声:“确实是个好夫家,若是青凝能嫁过去,这卓家非但不要陪嫁,还会贴给夫人一大笔银子。”


    叶氏蹙眉:“这是什么道理?”


    柳嬷嬷便凑到叶氏耳边低语了几句,叶氏没作声,喝了盏茶,又去插了只梅瓶,这才站起来,对柳嬷嬷道:“随我去趟立雪堂。上回李远之事落了埋怨,如今青凝的婚事,最好也探一探老夫人的口风。”


    第54章 第54章臣服


    一入了冬,天短日长,也最易困乏。


    第二日一早,青凝辰时末方起,洗漱完就见鹊喜笑眯眯的走进来,手里还揣了个荷包。


    “娘子,你瞧。”


    鹊喜将荷包的抽绳解开,倒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金锞子来。


    “哪儿来的金锞子?”青凝随口问了句。


    鹊喜便喜滋滋道:“崔世子升官了!方才有小太监送了消息来,说是今日圣上在大殿之上,擢升崔世子为正二品太子少师!消息一传回来,崔老夫人端得高兴,给府上的下人都分了金银锞子呢,连我也有份!”


    今年冷的早,北地一入了秋,便渐渐水草枯竭,牛羊多有冻死。玉门关以北的西域各国没了生存所需物资,便又蠢蠢欲动起来。甚而联合起来,想要劫掠中原。


    眼瞧着战事在即,掌边关百万大军的崔侯爷却被扣在京中,玉门关便越发摇摇欲坠起来。


    景昭帝焦头烂额,既想平息战事,可又想扣住崔侯爷收回他手中的兵权,一时难两全。


    好在这时候,崔侯爷主动站出来,将虎符交了上去,说是自己年岁已长,并不适宜再带兵,圣上拿了这虎符可自行选派人手,统领边关大军。且自己多年来熟知西域地形,可作为军中谋士,同圣上选出的新统领一道回边关御敌。


    如此一来,既削了崔侯爷的兵权,又能平息战事,正合了景昭帝的心。


    景昭帝龙颜大悦,便又给了崔家一份赏赐,封了崔凛太子少师这个虚职,仍兼任督察院左都御史。


    只是这些朝中的制衡之策,府中女眷们也知之甚少,只晓得崔凛升了官,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已是正二品的大员,自是崔家的荣耀。


    青凝闻言也是一愣,那人又升官了啊。


    她默默喝了口清茶,自去窗前的榻上绘工细美人图,方落下第一笔,却见崔素问进了凝泷院。


    崔素问走的略有些急,妆发仪容却依旧端庄娴雅,开口道:“青凝,今早宫里下了旨,擢升世子为二品大员,你备一份贺礼,同我去前头走一趟。”


    自打青凝唤她一声三姐姐伊始,崔素问便自觉在这府上的人情世故方面提点青凝些许,不至于让她孤零零的难堪。


    青凝收了笔,犹豫了一瞬,有些为难:“我这一时也想不出给世子带何种贺礼,况我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世子必然不稀罕。”


    年轻的郎君身居要职,鲜花着锦,必然不缺庆贺恭维的人。


    崔素问


    便道:“不拘什么小物件,便是一个香囊,也是一份心意。上回世子予了你孔雀石,可见也是体谅你的处境,便是他不在意,你心意到了便是,好让他日后能多宽宥你几分。”


    崔素问既如此说了,青凝想了想,便回身拿了个荷叶绿的香囊,同崔素问往立雪堂去了。


    京中各个府上也俱都是消息灵通的,因着崔凛擢升,不到正午,崔府便已宾客迎门,皆是来祝贺忠勇侯府世子擢升的。


    来的都是各世家的官眷命妇,郎君们在官场上浮浮沉沉,这后院的女眷之间的交际,便是风向标。


    青凝同崔素问走进立雪堂时,崔老夫人正在同一屋子的命妇寒暄。


    荣国公府的大太太恭维道:“世子年纪轻轻,便已是二品大员了,想来历朝历代,也无出其右者。”


    崔老夫人笑得满脸荣光:“凛儿自小便是世家子弟的典范。如今倒是得圣上青眼,常伴左右,今儿个就要启程,陪驾圣上去燕山别院避寒了,好方便教导年幼的太子。”


    燕山别院建在安墟,因常年温泉环绕,不需地龙,殿内便温暖如春,最适宜冬日避寒。便是如今边关告急,景昭帝却依旧要去燕山别院。


    青凝听见崔凛要去燕山别院,长睫颤了颤,也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各府上的官眷命妇们除带了贺礼来,还俱都携带了府上的小娘子。崔凛如今尚未娶亲,家世显赫身居要职,又兼之人才风流、品行高洁,自然各世家争破头也想将女儿送进来。


    各位世家女娘们同崔老夫人问了安,此刻便在立雪堂的廊亭内吃茶水。


    崔素问同相熟的闺秀说话去了,青凝将香囊着丫鬟送进去,也不好抬脚就走,便在廊亭内吃了盏茶,好在也无人在意她,倒是自在多了。


    青凝正起身要回去,却忽觉方才还喧闹的廊亭内一瞬间安静下来,青凝抬眸,见众闺秀俱都沉默着往立雪堂正门处的廊庑瞧去,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便见着了神清骨秀的崔凛。


    崔凛从宫中回来,这会子已换了浅云织锦云纹的直缀,如竹如松,英挺威仪,只是这英挺中又自带一份芝兰玉树的朗润,朦朦胧胧的,让你觉得能靠近却又无法靠近,折磨人心得很。


    方才高贵自矜、眼高于顶的世家闺秀们纷纷变了脸,露出羞赧仰慕的神色,偏要为了遮掩这神色,不敢光明正大的瞧。


    青凝脚步顿了顿,又默默往后退了退。


    崔凛远远从廊庑下走了过来,眼瞧着要进立雪堂的正厅,不妨崔凛眼锋一转,竟堂而皇之的走到了青凝面前。


    他问:“可还要孔雀石?今儿个圣上又赏了几颗,你自拿去把玩。”


    众目睽睽之下,青凝如芒在背:“我不劳世子费心”


    “伸手”那人带了点兴味瞧着她,温和却不容置疑。


    青凝下意识伸出手,崔凛便将一块浓稠碧绿的孔雀石放在了她的手心,转身往正厅去了。


    一时廊亭中又是一阵静默,众闺秀纷纷超青凝看过来。


    崔素问也愣了会子,赶忙出来打圆场,她挽着青凝的手臂,清浅笑道:“这位是寄居我们府上的陆表妹,前几日我们姐妹间玩闹,要陆表妹去跟世子要几颗孔雀石,倒不想世子今日还记着给我们几个妹妹带回来。”


    一个寄居府上,身份卑微的表妹,便是再美貌,也只能是个玩意,自然也无人放在眼中,众闺秀便又端起矜贵笑意,柔声慢语的交际起来。


    崔凛进正厅时,王氏正带了诸位命妇出来,招呼廊下的小娘子去侧厅入宴。


    崔老夫人落后众人,独自坐在正厅中歇了会子,见崔凛进来,又慈爱笑起来:“凛儿你瞧瞧,这些世家命妇也真真是眼耳灵通,你甫一升官,便又都贴上来表心意。”


    她说完又道:“各世家抬来的贺礼,太贵重的我都给你拒了。只是各府上的闺秀们也都给你带了份心意,你瞧瞧可有中意的,捡一两件去把玩。”


    崔老夫人说完,抬眸看住了崔凛,无非是想试探一下,今日来的这许多闺秀中,他可有看上眼的,也是时候替他选一门婚事了。


    白芷端了个红漆托盘来,上头琳琅满目,摆了些环佩珍玩,皆是今日的小娘子们送来的。


    崔凛瞧了一眼,在这一堆珍稀之物中,捡出一只荷包来:“环佩珍玩,孙儿也不缺,倒是这只香囊,瞧着新奇。”


    崔老夫人一愣,一时想不起这香囊是哪个府上的女娘送的。


    崔老夫人正欲问问白芷,却见崔凛站了起来:“劳祖母应付这一应官眷,今日圣上赐了几杯酒,孙儿先去歇一会子。”


    崔老夫人这才注意到,崔凛往日冷清的眸子,这会已有些朦胧的醉意,显是喝了不少酒。她忙嘱咐身边的丫鬟:“快去煮一杯醒酒汤,扶世子去西厢房歇一会。”


    这会子,王氏已在立雪堂的侧厅设了宴席,招待今日前来庆贺的世家女眷们。


    那头青凝从廊亭出来,正欲往回走,不妨云岩闪出来,挡在她面前:“劳烦陆娘子,给我们世子去送一碗醒酒汤吧。”


    青凝愕然,这院里有的是丫鬟小厮,怎得让她去送醒酒汤。


    青凝没应,可云岩却挡在她面前不让路,青凝生怕被人瞧出端倪来,犹豫了一瞬,只好随他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里的错金香炉中燃了薄荷香,丝丝缕缕的清爽。


    男子的身影在屏风后头若隐若现,青凝听见崔凛清冽的声音,他说:“安安,过来。”


    青凝便将那碗醒酒汤送了进去,如今青天白日,还是这样的场合,她倒不担心崔凛会如何。


    外头的光线透过雨过天晴的软烟罗,清冷的烟雾一般,落在崔凛身上。


    他正坐在窗前的榻上,便如朦胧夜色里的朗月,脊背挺直,却又矜贵自持:“安安今日送了只荷包来?”


    青凝点头道:“三姐姐说二哥哥升官了,应当送贺礼的。”


    崔凛将那只荷包递给她:“替我戴上,你先前儿送的那只,香味已淡了。”


    青凝这才想起来,她很久前曾无意中送过崔凛一只缥碧的香囊。


    青凝见崔凛举着那只荷包,面上虽是柔和的笑意,却也不容置喙。她微微顿了顿,只好上前,在她面前屈膝俯身,替他去换香囊。


    柔白细腻的手攀上他的腰身,去解金玉带上挂着的那只缥碧的旧日香囊。


    崔凛瞧见她白腻的一段颈,上头魅惑似的一点红痣,忽而道:“安安,我今日喝醉了。”


    青凝抬眸,见他正用星河璀璨的一双眼望着她,如玉山将倾,她这才觉出他与平素的不同。


    崔凛微凉的指抚上她颈间的红痣,轻轻柔柔的来回蹭:“圣上今日赐的是龟龄酒。”


    龟龄酒乃御用补酒,多加鹿茸、鹿鞭、滢羊藿,可补肾助阳。


    景昭帝身子虚乏,最爱龟龄酒,往常也曾赐给过崔凛,只崔凛那时最是清正自持,忍忍便也过去了。可今日不知为何,瞧见陆青凝这柔白的手、纤细的腰、修长的一段颈,又觉得今日怎就忍得这般辛苦。


    青凝并不晓得龟龄酒是何种酒,只是颈间的皮肤被他蹭的起了酥酥麻麻的痒意,激起一层细小的颤栗来。


    她觉出危险来,往后躲了躲:“二哥哥既醉了,喝碗醒酒汤吧。”


    她说完站起身,要去拿那一碗醒酒汤,却被崔凛握住了柔荑,他说:“今日圣上要我伴驾去燕山别院,旨意下的急,今晚便走,安安可会想我?”


    青凝迟疑了一瞬,便是这一瞬的迟疑,让崔凛生出些不悦来,他手上


    微微用力,青凝便低低惊呼着坐在了他的腿上。


    青凝咬咬唇,忽而倾身喝了一口醒酒汤,贴上他的唇渡了过去,想让崔凛清醒过来。


    可他却趁势擒住她柔软的唇舌,轻拢慢捻的挑拨,微凉的指顺着她的脊背往上,轻轻跳开了颈间的红绳。


    蜀锦丝缎纷纷扬扬落下来,有香雪般的白腻骤然被冷气一激,微微颤动。


    青凝眼里蓄了泪,求饶似地:“别,别在这儿。”


    外头还有喧嚣的人声,她却要在这青天白日下奉承他,青凝只觉得羞耻难抑。


    她说:“求你了”


    男子的声音却益发柔和暗哑,低低道:“安安,听话一些。”


    他低头去擒她的唇,青凝扭头不应,却被她捏住下颔转过来,她被他掐着,只得仰头承受他的吻。


    女娘的青丝落下来,在她腰间迷乱的荡,青凝忍不住轻颤,眼泪落下来,嘴里的呜咽不敢发出声,张口咬住了他的肩。


    外头的喧嚣声渐渐散去了,有人送了水进来,青凝累到不能动,便任由崔凛替自己擦洗。


    她眼睛红红的,忽而挑衅似地看着崔凛:“我要回凝泷院,可现下这副模样,不知世子要我如何出这个门。”


    小女娘脸颊潮红,含娇带媚,显是方经了云雨。


    崔凛回望着他,轻轻笑了声:“好,我送安安回去。”


    青凝凝目瞧他,正好奇他要如何让她走出去,却不妨被他用大氅裹了,径直抱出了门。


    青凝心中一阵后怕,可好在,这会儿院里静悄悄的,甚而他一路将自己抱回了凝泷院,也未碰上个奴仆。


    青凝不晓得他用了何种手段,却也不想去猜度,只软软伏在榻上,不去瞧他,低低道:“二哥哥不是今日便要伴驾去燕山别院吗?怎得这会还不走。”


    这会子已是黄昏了,鹊喜也不晓得哪儿去了,小几上还备着温热的茶。


    云泠送了晚食来,就摆在内室的炕桌上。


    崔凛转身端了碗老参粥来,冷白的指握着汤羹,搅凉了送至她唇边:“张嘴”


    青凝垂下眼,一口一口吃下了那碗参粥。


    一用完粥,青凝便想躺下歇了,不妨被他捞起来,从后拥进了怀中,她听见他说:“方用完饭,别躺下,在我身上靠一会再歇息。”


    顿了顿,又道:“今儿个既被你绊住了,那便不走了。”


    他伸出修长的手,忽而顺着她的脊背轻轻的拍,是让人熨帖的轻柔。


    朦胧的烛火中,是最蛊惑人心的温柔。


    青凝忽而不明白,方才不顾她的意愿,让她大庭广众之下婉转承欢的是他,可事后又为何这般温柔的蛊惑人心?


    直到青凝沉沉躺下,崔凛从后贴上来,青凝才忽而觉得,若是崔凛生在帝王家,必定是最合格的帝王。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容不得她忤逆,想要便撷取,可他又惯会笼络人心,他要的是她全身心的臣服,要她死心塌地的献出一切。


    青凝转了个身,可她偏偏不愿臣服。


    第55章 第55章届时山高水远,她同崔凛……


    青凝不晓得崔凛何时离开的,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低低道:“安安听话些,等我回来。”


    鹊喜回到凝泷院时,青凝方转醒。


    鹊喜挠挠头,有些羞愧:“娘子,昨儿个云泠姑娘要我去教她绣抹额,可不知怎得,我竟在她房中睡着了。”


    她声音低下去,越发愧疚:“留娘子一个人,晚间连个倒水的都没有。”


    青凝自然不怪她,崔凛有千百种手段要鹊喜回不来,指不定在那熏香或茶水中下了助眠的药,鹊喜才在云泠那儿睡了过去。


    青凝起了身:“回来便是了,且先喝杯水润润嗓子。”


    鹊喜这才嗳了一声,自去端早食了。


    崔凛这一走,青凝倒是舒了口气,窝在凝泷院细细绘绣样。


    到了晚间,白芷来了一趟,说是崔老夫人要她去一趟立雪堂。青凝这便放下绣样,同白芷去了立雪堂。


    立雪堂的正厅里糊了霞影纱,夕阳的余辉斜斜射进来,一片明艳的光辉。


    叶氏正坐在崔老夫人下手说话,瞧见青凝进了立雪堂,忙招手道:“阿凝且来,正说道你呢。”


    青凝走过去,就听叶氏道:“前些时日老夫人要我在你的婚事上多费费心思,可巧儿,昨日有位保山问到我跟前,说是那丽锦堂身后的卓家,正在给他们少东家寻一门亲事。那位少东家名唤卓槿安,今年二十整了,听说房里连个姬妾也无,于生意一道,也是个年少有为的。况且卓家在这京中经营多年,虽是商贩,却也财力雄厚。”


    叶氏住了嘴,后头的话没提,只是看了青凝一眼,又去窥老夫人的面色。


    老夫人放下茶盏,琢磨了片刻,这才道:“卓家虽不缺银钱,只终究是个不入流的商户,我原先儿想着,给青凝寻一户家风清正的读书人家,只是又怕青凝嫌日子苦。既如此,便听听青凝的意思。”


    崔老夫人说着,转头看住青凝:“青凝,四夫人说的这门亲事,你可愿意接触看看?”


    青凝站在朦胧的烟霞中,对着叶氏同老夫人行了一礼:“有劳老夫人同四夫人费心了,卓家虽是商户,但青凝吃不得苦,既然卓家家私颇丰,青凝愿意相看。”


    崔老夫人闻言,意味不明得瞧了青凝一眼。


    叶氏本还以为要多费些口舌,才能说动青凝,没料到她应得这般痛快,也是微微诧异了一瞬。


    既老夫人跟青凝都应下了,叶氏便很快张罗起来。这回叶氏同保山商议好,又来问了青凝的意思,将相看之处定在了冬月二十,明月楼的雅间内。


    冬月二十这日,青凝起了个大早。


    鹊喜听说了卓家这门亲事,心里也有些欢喜,她一壁给青凝梳妆,一壁道:“要说嫁到卓家,于娘子来说也算一件好事,到时候咱们秀坊还能借助卓家的财势。只一点,这卓家大郎似乎身体不太好的模样,且嘴毒的很,也不晓得能不能同娘子合得来。”


    鹊喜说着左瞧右瞧,又给自家娘子簪了一只海棠绢花。


    青凝失笑,将那绢花取下来:“不必费心装扮,今日说不准也见不着那卓家大郎。”


    外头有小丫鬟来催了,说是车马已备好,青凝这便起了身,随那小丫鬟出了凝泷院。


    鹊喜站在院子里愣愣的,没明白自家娘子话里的余韵,只纳罕道:“既然是相看,怎会见不着人呢?”


    那头青凝被引着进了明月楼的雅间,天字号雅间里轩敞明亮,铺了西域绒毯。


    只是这会子卓家还未到,那保山将青凝上下打量一通,笑吟吟道:“陆娘子且等一等,卓家这就来人了。我做媒这些年,还未见着过娘子这样貌美的,想来这桩婚事没跑了。”


    正说着话,门帘轻动,卓家的人走了进来,果真不见卓家大郎,来的是卓家大夫人邹氏与其贴身的嬷嬷。


    卓家大夫人走进来,凝目瞧了青凝一会子,这才笑吟吟道:“这回保山倒是没虚言,陆娘子果真冰雪雕刻的一般,剔透的水灵。”


    青凝朝卓家大夫人行了礼,邹氏走到前头坐了,也不问青凝年方几何、家里还有哪些人,张口便道:“陆娘子,听说你是那水墨坊的东家,你若是能嫁到我们卓家来,我便再给你添几间铺子,随你去折腾。再者,赠金千两,绸缎百匹,全给你添了箱笼。”


    邹氏许下重金诱惑,说完拿出一纸婚书来:“我瞧着陆娘子满意的很,你们瞧瞧,多合适的一桩婚事,不若今日就将这婚书签了,我这便着人去备娶亲事宜。”


    青凝接过那纸婚书,展开一瞧,上头竟已盖了官印,可见是有备而来。现下只需她亲笔写下自己的名姓,这婚事便算成了。


    青凝将那纸婚书攥在手中,没说话。


    那厢邹氏瞧她神色,便又道:“我们家大郎如今去镇江行商了,一时半


    会回不来,因此今日也未能过来,陆娘子多担待些。若说起来,镇江还有我们卓家的老宅故友,我们卓家是发迹于此的。今日陆娘子若是点了头,不日我们便接陆娘子去镇江,你同大郎便在镇江成婚。”


    她甫一进来,便着急的说了这许多话,连口水都没喝,那保山忙给邹氏使眼色,邹氏这才端起水杯遮掩,悄悄儿敛了面上的急切之色。


    只甫一缓下来,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大郎,便又抬眼打量起青凝来。


    邹氏见青凝明媚娇艳,忽而想起上回卓槿安回到家中,同他说起水墨坊那位陆娘子,嘴角是带了一抹笑意的,她忽而柔声道:“若是我们大郎能瞧见是你,想来也是欢喜的吧。”


    邹氏说完这话,眼角沁出泪来,青凝只当看不见,垂眸去喝茶水了。


    那保山急得团团转,忙假借去给卓家夫人续茶水的功夫,悄悄扯了扯邹氏的衣角。


    邹氏这才如梦初醒般,笑着遮掩道:“陆娘子见笑了,一想到我们家大郎就要成婚了,我这当娘的,竟是喜极而泣。”


    那保山也道:“是了,卓家夫人定是对陆娘子满意的很,瞧着便欢喜,这才喜极而泣。”


    青凝抬眸瞧了她们一眼,攥着那婚书,对邹氏道:“婚姻大事,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我父母不在了,崔府上的四夫人抚育我这些年,这婚事便该由她来为我做主。”


    邹氏闻言,露出笑脸来:“好好好,我自当同四夫人商议。”


    青凝回到侯府时,叶氏正在门前等她。


    瞧见青凝下了车,柔善温和的笑:“青凝,我今日身体不适,倒没能替你去把把关。”


    青凝也笑吟吟的:“不妨事,今日见着了那卓家大夫人,她急着要我签了婚书,送去镇江待嫁,我一时不晓得如何应了,四夫人觉得呢?”


    叶氏瞧着她神色,故作讶然道:“那卓家大郎竟是没去吗?


    她略顿了顿:“不过若说起来,青凝你那绣坊同丽锦堂挨着,当也是见过卓家大郎的,今日见不见便也不打紧了。你若是瞧的上眼,去镇江待嫁也无妨。”


    青凝依旧乖顺的笑:“但凭四夫人做主,只是这一切实在太快了些,我想悄悄儿的从府上走,省得到时府上传出些流言蜚语,说我是贪图那卓家的钱财,这才着急忙慌的嫁了”


    叶氏自是无有不应:“好,一切都依你,既如此,我自去禀了老夫人。”


    青凝回到凝泷院时,鹊喜也问:“娘子,今日如何?”


    青凝不欲鹊喜担忧,便道:“自是好的很,我现下饿了,你去端些吃食来。”


    这会儿已是午后了,青凝还未用膳,鹊喜不疑有他,忙去端点心了。


    待鹊喜一走,青凝拿出那纸婚书慢慢的瞧。这场相看古怪的很,连卓家大郎的人影都见不着,却急着送她去镇江待嫁。卓家这样的家底,虽说不如官宦之家,却也是富商巨贾,卓家大郎的婚事也是可以挑挑拣拣的,何必如此急迫?


    青凝心里有了八成猜测,忽的又想起上回在水墨坊中,那卓家大郎身侧的的小厮说漏了嘴:“我们家大郎不大好了”,这猜测便成了十成的把握。


    卓槿安大抵是不好了,许是躺在床上出气比进气儿多,就差一口气等着冲喜了。按照南边儿的婚俗,待冲喜新娘子嫁了过去,若是卓槿安还醒不过来,她便要陪他长眠地下了。


    青凝如此想着,却毫不犹豫签下了那婚书。


    待签完婚书,她笔尖点了点,蜿蜒着绘出了一张镇江的地形图,她自小长于江南,又常跟着父亲行商,对南边的地形再熟悉不过。


    青凝想,若是出了这崔府,入了镇江便能找机会逃脱了,届时山高水远,她同崔凛再不相见。


    第56章 第56章出嫁


    晚间起了风,夜里又下起雪来,散入珠帘湿罗幕,吹灯窗更明。


    第二日一早,这雪纷纷扬扬,依旧没有止息的意思。


    青凝站在窗前看了会子雪,忽而唤鹊喜:“鹊喜,拿了蓑衣来,咱们去水墨坊瞧瞧杨嬷嬷。”


    鹊喜一愣:“娘子,这样大的雪,怎好出门,不妨等雪霁天晴了再去吧。”


    青凝却不依,执意让鹊喜去拿了蓑衣斗笠来,依着卓家急迫的样子,她怕晚了,便没机会再见杨嬷嬷一面了。


    青凝让角门上的平安给聘了辆车,在水墨坊下车时,抬眸瞧见隔壁丽锦堂招牌两侧的红绸都撤了,反倒是换成了白绫,有些凄清的诡异。


    青凝自然猜到了这其中缘由,只撇了一眼,便进了水墨坊。


    吴掌柜正在前厅教崔宜看账册,瞧见青凝进来,犹豫着诉了声苦:“陆娘子,前些时日托你找个账房先生,你怎得怎得给送了个小娘子来”


    崔宜虽跟青凝学了几日算术,可真正看起账本来,难免有疏漏,吴掌柜不放心,她理过的账册还要自己再过一遍手,凭白耽误事。


    崔宜站在吴掌柜身侧,涨红了一张脸。她有些羞于见青凝,陆娘子将她从三房的火坑里捞出来,她憋着一一股劲,要好好报答她,不成想自己连账本都理不好。


    青凝脱了蓑衣,瞧了崔宜一眼,对吴掌柜道:“劳烦吴掌柜多些耐性。阿宜是个机敏的,她头一回看账本,难免思虑不周,你多教导她几句,想来不日便能接手了。”


    崔宜一愣,总是卑怯的眼里浮起细碎的光来,她有些木讷的不知说什么好,只想着给青凝磕几个头。


    只她还未弯下身,却被青凝扶起来了:“你不必跪我,日后这水墨坊,还有清河秀坊,便交给你跟吴掌柜了,你可要替我打点好了。”


    青凝说完,便去了后院看杨嬷嬷。杨嬷嬷自打入了冬,便有些精力不济,枯瘦的双颊还带了些病态的潮红。


    青凝一愣,许多的话便也不敢说,只是叮嘱她莫要劳累,好生将养。


    从水墨坊回来,青凝远远见白芷打了一把油纸伞,从碧水桥上走来。


    青凝便招呼道:“白芷姐姐哪儿去?”


    白芷走的近了,手里捧了几支萼绿花白的梅花:“今日园子里的绿萼梅开花了,给老夫人折几支插梅瓶去。”


    白芷顿了顿,又打量着青凝取笑道:“陆娘子哪儿躲懒去了,你的聘礼都送来了,也是要做新嫁娘的人了。”


    “聘礼?”青凝微微愣了愣。


    白芷便道:“是了,四夫人正在立雪堂同老夫人商议送亲的日子呢。”


    今日这样大的雪,卓家却一刻不愿耽搁,卓家大夫人竟是冒雪送了聘礼来,从府上角门进来的,悄声儿送去了四太太的松思院。


    那厢立雪堂中,叶氏正同崔老夫人道:“卓家送了聘礼来,卓家大夫人同我商议,要后日来接青凝去镇江待嫁。”


    雪还未停,便急着来接人,崔老夫人自然也觉出诡异来:“这雪天路滑,后日便要启程?若论起来,这聘礼该是卓家大郎亲自来送的,从始至终,竟未见那卓家大郎的面。”


    崔老夫人喝了杯茶:“不若再等等,总要见那卓家大郎一面。”


    四夫人一时噎住,不妨白芷走了进来:“老夫人、四夫人,你们瞧,今日这绿萼梅果真开了。”


    崔老夫人笑着点点头:“快去把那梅瓶插了。”


    崔老夫人说着,又想起一桩事来:“前几日凛儿从闺秀送的贺礼中,选出了一只香囊来,荷叶绿的,上头还绣了雨后清荷,你去看看是谁送来的。”


    白芷应了一声,转头去找礼单了。


    叶氏这才又道:“按理说是该见一面,只是青凝同那卓家大郎是旧相识,她既然愿意,自是对卓家大郎满意的,见不见倒也无妨了。不过如今雪下的大,迟几天再动身也是好的。”


    叶氏方说完,白芷回来了,白芷将插好的梅瓶摆在案上,回身禀道:“老夫人,那个荷叶绿的香囊,应是陆娘子送过来的。”


    崔老夫人眼皮一跳,众世家闺秀送上来环佩珍玩,凛儿偏偏捡出来陆家小娘的香囊。


    叶氏瞧老夫人脸色,也趁机道:“前几日灵毓还同我哭诉,说世子偏心的很,合浦南珠跟阳春的孔雀石,一匣子一匣子的给青凝送去。青凝倒也会做人,亲亲热热地喊世子一声二哥哥。”


    崔老夫人的眼皮跳的更厉害了,她忽而想起上回在立雪堂,两人眉宇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崔老夫人喝了口热茶,压了压心绪,摆手道:“便依着卓家的意思,后日便把青凝送出去吧。”


    连绵的雪,到第三日上依旧没有停的意思,细细密密的雪沫子。


    第三日上,卓家一早儿便备了车马,去角门上候着了。


    叶氏谴了柳嬷嬷,伴着青凝去镇江待嫁。柳嬷嬷一早儿送了几个包袱来,里头胡乱裹了几床合欢被,这便算作青凝的嫁妆了。


    鹊喜替自家娘子


    委屈,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小声嘀咕:“这婚事匆忙的很,几床合欢被便把我们娘子送出府了,哪儿有半点体面。”


    青凝安抚她:“不妨事,去了那边,卓家自有准备。”


    柳嬷嬷已经在外头催了,两人出了凝泷院,往侯府角门去了。


    临出角门,青凝抬眸瞧了一眼煊赫的忠勇候府,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这高门大院。


    今日卓家统共派了两辆车来,青凝伴着柳嬷嬷并鹊喜坐一车,另一车便是这门亲事的保山,并卓家的几位婆子。


    因着连下了两三日的雪,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这马车行的便又慢又颠簸。


    走了一日,才至京郊的驿站。这下着雪,也不敢深夜赶路,卓家来接的车夫仆妇们,便决定在这驿站歇上一夜。


    柳嬷嬷生怕青凝路上这一颠簸,生出悔意来,忙安慰她:“这雪天路滑,虽说路上颠簸了些,但陆娘子也不必担忧。等一入了镇江的地界,卓家便会遣奴仆来接你到祖宅去。卓家的祖宅听说轩敞的很,里头奴仆成群,你去了便等着享福吧。”


    谁料青凝却接话道:“是这个理,我也想着快些儿到镇江。不若明日早些儿启程,大家辛苦几日,到了镇江好享福。”


    柳嬷嬷愣了一瞬,连声应了,引着青凝去二楼的客舍歇了。


    这驿站的客舍狭小简朴,晚间青凝便同鹊喜挤在一处。


    青凝侧过身,默默算了算,等出了京郊往南,若是走陆路去镇江,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天。可若是从运河走水路,指不定能节省些时日。


    她这样想着,慢慢阖了眼,准备明日同柳嬷嬷商议下走水路,


    只刚要瞌睡,冷不防楼下嘈杂声起,似乎有火光映得窗外白昼一般。


    青凝同鹊喜忙起床拢好衣裳,有些睡眼惺忪的怔忡。


    这情形,鹊喜也有些怕,但她看了看自家娘子,还是壮着胆子跳下床:“娘子你别动,且等我去瞧瞧。”


    鹊喜说着出了门,很快又返回来了:“娘子,楼下似乎来了官差,说要搜查拐带女娘的罪人。”


    鹊喜说完,已是镇定下来,搜查罪人罢了,又与她们何干?


    她自去桌上喝了口凉茶:“娘子别怕,想来与我们也无甚干系。”


    只鹊喜说完了,却见青凝攥紧了手中帕子,同她道:“鹊喜,把锦衾拧成一股绳,从后窗放下去,咱们顺着跳下去。”


    这话让鹊喜也跟着慌乱起来:“娘子,为为何要跳窗?”


    青凝没回话,鹊喜虽不晓得因何为之,却手脚麻利的将锦衾拧成了长绳。


    青凝推开后窗,瞧了眼外头荒凉的夜色,手忙脚乱同鹊喜放下了那根锦衾拧成的长绳。


    可这当口,门扉吱呀一声,忽而灌进来一阵冷风。


    第57章 第57章陆家青凝如今已是我的人


    冷风夹着细小的雪沫,一下子扑进来,让青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伸出来,将那后墙上的窗牖啪的一声摁上了。


    青凝回身,就见着了崔凛轮廓分明的一张脸,干净又朗润,偏偏带了摄人的锋锐。


    他今日着了金线云纹的黑色骑装,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修长的腿,肩上一点雪,显是长途奔袭而来。


    他轻轻扣住青凝的腰,问:“安安为何要跳窗?”


    指尖的凉意贴在肌肤上,让青凝微微颤粟了一下,她无声同他对望,好一会子,才道:“外头喧嚣声起,怕有歹人进来,这才想要跳窗。”


    明月般的郎君便疏离的冷笑:“是吗?那安安又因何离了侯府,在这京郊的客舍中?”


    “四夫人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要我去镇江待嫁,今日几床合欢被便将我送出了崔府,二哥哥不晓得吗?”青凝半真半假,回应了一句。


    那人的笑意又冷了几分:“既如此,安安可愿意嫁?”


    这下青凝没回话,只是同他僵持着对望,不肯低头。


    崔凛却忽而上前一步,手一伸,从她袖中抽出一纸婚书来,上头有她亲自签下的名姓,还有细细绘下的镇江地形图。


    青凝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腰身磕在了窗棱上,钝钝地疼。


    她听见崔凛碎玉般的声音里掺了冷寒之意,像是外头凛冽的风雪,扑面而来:“那真是可惜,安安今日嫁不成了。”


    外头喧哗更甚,有官差来禀:“崔大人,拐带女娘的嫌犯俱已抓捕归案。”


    青凝眼睫颤了颤,从崔凛的身侧往外看,便见那保山,同柳嬷嬷、卓家几位婆子一道,被绑了个结结实实,扔在驿站的楼梯上


    寅时一过,还是黑蒙蒙的天,细小的雪花打着璇儿,轻轻飘落,已有了止息的意思。


    忠勇侯府中一片寂静,各房还在静谧的梦乡中,不妨正门被咚咚拍响,有差役呼啦啦涌了进来,一时喧嚣声起。


    崔老夫人也被惊醒了,她瞧了眼窗外黑蒙蒙的的天色,披衣起来,问白芷:“天还没亮,竟是这样大的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


    白芷正从外头进来,脸色有点白:“老夫人起吧,世子回来了,现下已进了立雪堂。”


    崔老夫人便赶忙穿衣,待出了内室,就将崔凛正背手立在立雪堂的正厅中,欣长挺拔,威仪英挺,隐隐有冷寒之意。


    他脚边是被五花大绑的柳嬷嬷并卓家诸人。


    “凛儿,你你这是何意?”崔老夫人惊诧道。


    崔凛转过身,依旧是温和疏离的口气:“祖母不必惊骇,只是借这立雪堂,审一桩公案罢了。”


    他说完,又命云岩:“去,把崔府各房都叫来。”


    云岩领命去了,不多一会儿,二夫人王氏、三夫人柳氏、四夫人叶氏并几房子女,均进了立雪堂,一时站在厅中面面相觑。


    崔凛坐在交椅上,慢条斯理端起茶盏,用杯盖抚了抚茶沫子,问那卓家的保山:“身为保山,不保良媒,竟意图坑蒙拐骗,你可知罪?”


    卓家请的这保山,不是一般的保山,是专门给高门大户保媒的,也是见过世面的。


    她这会子面上倒也不显慌乱,尖着嗓子喊冤:“大人,我冤枉那,卓家在京中经营多年,也是那富商之家,这在京中都是有目共睹的。再说这卓家大郎,陆娘子也是见过的,端的一表人才。卓家大郎先前儿见过陆娘子,这才求到我跟前,让我来说这门亲事,怎得便是坑蒙拐骗呢?”


    这番说词确实天衣无缝,可崔凛是谁,掌督察院这些年,督办了不少要案,又岂会看不出保山眼里的心虚畏惧。


    他喝了口茶水:“是吗?昨日我的暗卫来报,说是亲眼见那卓家大郎只剩一口气了,连寿衣都穿上了,就等着冲喜了。你既然不知情,可见也是被卓家蒙骗了。”


    崔凛说完,转而对卓家几位仆妇道:“你们卓家隐瞒实情,意图蒙骗女娘陪葬,可知按照律法,这是要下狱的罪过。你们这些仆妇为虎作伥,今日便杖责五十,送去刑狱。”


    刑狱是何种地方,进去了不扒一层皮是出不来的。


    卓家几位仆妇吓得瘫软在地,立时便喊:“大人恕罪,都怪这保山。我们卓家原也没想着蒙骗陆娘子,谁知这保山却撺掇着我们家夫人做出这等事。我们夫人给了她五千两银子,她为着这银子,才昧着良心来蒙骗陆娘子。”


    保山被咬出来,立时也怕了,忙道:“我这五千两银子,也没到手多少,是给了四夫人身边的柳嬷嬷四千两的,另有卓家的聘礼也送去了四房,四夫人明知卓家的情况,也是应了这门


    婚事的。四夫人既是知情,又何来蒙骗一说?”


    叶氏闻言,脸色发白,可依旧强装镇定:“你休要胡乱攀扯,我又哪里知情。”


    柳嬷嬷护主心切,忙喊道:“是我收了这保山的银子,我们四夫人却是不知情。”


    崔凛放下杯盏,四两拨千斤:“既如此说,柳嬷嬷也是共犯,一块送去刑狱中,只是柳嬷嬷你须知,你若是一力替四夫人担了罪名,你进了狱,你那在外头读书的大郎,怕是日后再无法考取功名。”


    大周有律,罪人家眷无缘科考。


    柳嬷嬷闻言一下子呆住了,她世代为奴,好不容易家里的大郎脱了奴籍,成了正经读书人,她不能毁了大郎的前途。


    柳嬷嬷便爬过去给叶氏磕头:“四夫人,我对不住你。”而后转而对崔凛道:“那四千两银子老奴一分未留,都是给了四夫人的,还请世子明察。”


    叶氏手一抖,杯盏哐当落地,愤而站起来:“你你胡说些什么?!”


    崔凛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叶氏身上:“四夫人明知卓家大郎乃是将死之人,却仍要将青凝嫁去陪葬,可见心思歹毒。”


    叶氏在崔凛的注视下,肝胆都裂了,往后一退,又哐当坐回了玫瑰椅中,却听崔凛又道:


    “四夫人实在不堪为崔家妇,今日便送去祠堂反思,待雪一化,便给四夫人收拾行装,去陇西陪四爷。”


    因着崔四爷闲散不堪,整日价游手好闲,崔侯爷这才将崔四爷送去了陇西军中历练。那陇西地广人稀,又贫瘠,实在不是个贵妇能待的地方。


    叶氏骇得说不出话来,慌乱中去瞧崔老夫人:“老夫人,老夫人救我!世子好生无礼!”


    崔老夫人脸上也不好看,用力拍了下桌案,厉声道:“凛儿,你这是作何?四夫人不管如何说,也是你的婶母,你如何能这般待她?”


    崔凛闻言转眸,清清淡淡的语气,却让人莫名觉得有威慑,他说:“祖母,卓家催的这样急,你定也觉出蹊跷来了,许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祖母,孙儿向来敬重你,实在没想到,你要眼睁睁看着青凝去陪葬。”


    “你”崔老夫人张张嘴,一时说不出话,缓了片刻才道:“是又如何?凛儿你自小便是祖母是崔家的骄傲,品行高洁,清正自持,当是白璧无瑕,祖母绝不允许有任何人玷污了你的清名”


    崔凛清浅笑着,站起身来:“祖母既看出了孙儿的心意,却不替孙儿护着陆青凝,这也真是让孙儿心寒。”


    闹到现在,外头已是晨曦微明了,崔凛欣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宽肩窄腰,气宇轩昂。


    他脸上的笑意忽而敛了去,环视了崔家众人一眼,显出孤寒的威仪来:“陆家青凝如今已是我的人,日后若是府上再有这等事发生,我绝不轻饶!”


    第58章 第58章幽禁


    那厢青凝被崔凛带回来后,直接送去了凝泷院,是夜立雪堂中的喧闹也未听到分毫。


    鹊喜放下包裹,也觉出蹊跷来,心中七上八下的,犹豫着问了句:“娘子,世子因何不让你出嫁?竟是连夜将咱们带了回来。”


    青凝默默坐了会,忽而将衣领往下拉,露出锁骨间一点痕迹,暧昧的青紫,是欢好时他留在她锁骨上的吻:“为何?鹊喜你瞧,这是世子临走前在我身上留下的。”


    鹊喜虽未通人事,可也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她惊诧的后退了一步,一时不稳,跌坐在地上:“世子世子明明瞧着清冷又禁欲,怎会怎会如此对娘子?”


    清冷又禁欲?世人都道忠勇候府世子有匪君子,如琢如磨,不可攀折,偏到她这里,成了贪婪的恶鬼。


    青凝一时没作声,只是吩咐鹊喜:“折腾了这一夜实在是累了,鹊喜,你去拿些安眠的熏香来,不管如何,先好好睡一觉。”


    鹊喜眼眶红红的,想起这些时日娘子受的委屈,一时心疼的落下泪来,可她也不好发泄,只能抹了一把泪,转身出去了。


    鹊喜这一去,却是许久未归,青凝左等右等,只等来了送餐食的云泠。


    云泠放下餐食,又去给青凝点了熏香,错金瑞兽香炉中升起袅袅香雾时,云泠站在香雾后:“陆娘子,鹊喜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你若有事,可随时唤我。只是陆娘子也需知,你近日出不得这凝泷院了。”


    青凝蹙眉,待云泠一走,往院门一望,果然见凝泷院的门口已被团团围住。


    青凝心下了然,崔凛这是要磋磨她的傲气,可她偏偏不愿求饶,转身又回了内室。


    一连好几日,云泠会准时送了餐食来,一应用度也从无短缺,只是云泠却也不同青凝说话。


    到了晚间,这凝泷院便凄清的可怕,连鹊喜都不在。


    青凝是有些怕黑的,往常有杨嬷嬷陪着她入睡,鹊喜也在帐子外头做绣活,便不觉的这长夜漫漫,可今日这院子里落针可闻,便一下子露出黑夜的獠牙来。


    外头的风呼呼的刮,刮得窗外的枝桠簌簌作响。


    青凝在这暗夜里蜷缩了下身子,桌上的风灯摇摇晃晃,忽而被扑灭了,青凝想站起来去桌前点灯,可又不敢离了床榻。


    她忽而有些泄气,


    第一回主动喊:“云泠,云泠”


    可云泠似乎不在,这寂静长夜里便只余下她仓惶的回声。


    孤零零的小女娘,第一次觉得无助,在这黑夜里忽而用衾被掩住眸子,低低泣起来。


    窗外似乎有暗影,立在苍梧的古树下,影子映在窗纱上,如竹如松,挺拔锋锐。


    那暗影听见这声低低泣,忽而轻轻晃动了一下。


    “谁?”青凝颤着声回首,便在月色下隐约瞧见了崔凛的影子。


    她泪眼婆娑,隔着细纱同他对望,可她终究也未出声,又转身躺下了。


    第二日一早,云泠来送早膳时罕见的开了口,她说:“陆娘子,你又何必同世子犯倔,早些儿同他服个软,便是一句话,这茬也算过去了。”


    青凝搅着粥没应。


    她哪儿做错了呢?凭什么要她臣服,要她认错


    经了立雪堂中这一遭,侯府众人都有些心惊胆寒,一夜间也便明白过来,崔侯爷常年在军中,这侯府早已是世子说一不二了。


    叶氏被关进了祠堂,也不允人探望,崔灵毓哭哭啼啼地去了几趟立雪堂,去求崔老夫人放叶氏出来,可崔老夫人连着叹几声,竟是病倒了。


    长宁公主听说了侯府这乱糟糟的一团,从公主府赶回来,将崔凛唤去了锦绣堂。


    崔凛这几日休沐在家,走进锦绣堂时,着白衣,戴玉冠,面上清凌凌的,让人瞧不出喜怒。


    长宁公主放下杯盏,不悦的点了点桌案:“凛儿,听说你为了那陆家小娘子大闹立雪堂,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崔凛不卑不亢的坐在了长宁公主对面。


    长宁公主的眉头皱起来:“你同那陆家小娘子究竟何种境况,竟要为了她闹这一遭?”


    崔凛面上神色浅淡:“何种境况?母亲该是晓得了,她已是我的人。”


    长宁公主只觉头疼,不由问道:“我原先儿瞧那陆家小娘子通透机敏,没想到也是个攀龙附凤的,她又是如何爬了你的床?”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是了解,崔凛的品行她是放心的,这许多年,外头的闺秀们、府上的婢子们,投怀送抱的不知凡几,崔凛却只冷眼旁观,从未动过一丝杂念。


    按理说,便是那陆小娘美貌婀娜,也不至于让崔凛动了心思,长宁公主一时好奇起来,不晓得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母亲慎言,”崔凛依旧是浅淡的语气:“是儿臣强要了她。”


    便是这清浅的一句话,却如同一声惊雷,让长宁公主讶然顿住


    她转头去看崔凛,却见他俊美朗润,神清骨秀,映着外头枝上的白雪,不染凡尘似的。


    长宁一时无法相信这样的崔凛,竟行出如此荒唐之事。


    “你”长宁公主一拍桌案,气的涨红了脸。


    可长宁转念一想,又觉着那陆小娘既然是个无辜的,这事总得有个交代:“你现下打算如何?你若是不想被污了清名,便把陆小娘安置在外头,你若是不愿呢,便把人抬进来做个妾氏。只你需得想好了,一旦给了她妾的名分,


    你未娶妻却先纳妾,这便要损了颜面的。一切随你的意。”


    “妾氏?”崔凛瞧了眼外头的寒梅:“以她的性子必然是不肯的。”


    长宁一愣:“不肯,难不成还想做妻吗?可凛儿,大周律法有云,要犯之女不得登公侯之家。这是规矩,是死律!从大周建朝伊始,到如今百年有余,还无人敢触犯!”


    崔凛把玩着手上荷叶绿的香囊,忽而低低嗤了一声:“规矩?”


    这一声嗤,隐含着不屑的锋芒,实在有些大不敬,长宁心下一惊:“凛儿你”


    崔凛站起身:“儿臣自有分寸,母亲不必忧虑。”


    他说完,便径自转身出了锦绣堂,长宁公主望着他的背影,一时也琢磨不透崔凛的意思了


    不管外头如何热闹,凝泷院中却依旧死水一般,青凝坐在廊下,看墙头的一株枯柳随风摆动,她已有好几日没说话了。


    院门口忽而传来一阵西索的脚步声,平安的脸探进来,唤了一声:“陆娘子,陆娘子。”


    青凝一愣,忙走到院门前:“平安?你怎得来了?”


    平安挠挠头,干笑两声:“陆娘子,方才你那绣坊里的伙计来送信,央我转告你一声。”


    “说是前些时日,有主顾定了那工细美人图的插屏,吴掌柜托我问问你,何时这绣样才能绘好,主顾那边等的着急,若是晚了,这笔生意怕是要砸了,要知道,那主顾可是豪掷了五百两银子买下的。”


    青凝一听,忙折返去了内室,拿出来一幅画卷:“这绣样儿我绘好了,劳烦你帮我送去绣坊。”


    平安左右瞧了瞧,慌忙摆手:“陆娘子,我只是被允来给你带个信,却是不敢给你捎带东西。”


    青凝自是明白他因何不敢,她略丧气的垂下手臂:“无妨,若是绣坊的伙计再寻来,你帮我问一声,杨嬷嬷近来可好?”


    平安应了一声,这便转身走了。


    隔了一日,平安又来了一趟,隔着院门对青凝道:“陆娘子,今日水墨坊又来人了,绣坊里有好几桩事等着你拿主意,吴掌柜想问问你,何时能去趟绣坊。”


    青凝的境况,如今绣坊中还一概不知,是以才有了这些问询。


    青凝垂下眼睫,默了一瞬:“一时半会怕是过不去了,你让吴掌柜自个儿看着办吧。再者,你上回可给我问了杨嬷嬷的病情?”


    平安忙道:“自然问了,方才那伙计说,杨嬷嬷夜里咳嗽又加剧了,且总是疲乏不醒,换了好几个大夫,也不见好,正想问问你要不要送回侯府来,好生调养着。”


    青凝闻言,一颗心揪起来:“怎会如此,再找几个大夫瞧瞧吧,千万别再让嬷嬷累着了。”


    平安带着她的嘱咐去了,这一去,青凝便生了挂念,第二日一早,便早早儿在院门前候着了。


    只是今日她没能等来平安,一连几日,平安竟再未来过,青凝越发着急起来。


    晚间风起,青凝加了床衾被,竟恍恍惚惚做起梦来。


    梦里是幼时父亲带着她行商,从南边走到了京城,又从京城去了边关,连绵的山河在她的梦境中徐徐展开,千山万水,瑰丽无比。她的父亲笑呵呵摸着她的头:“我们安安是见过大好河山的,日后必然不是那拘在后宅里的妇人。”


    青凝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瞧了眼这幽闭的凝泷院,思虑沉沉,转身又睡了过去。


    这一闭眼,却又梦见了杨嬷嬷。


    杨嬷嬷似乎是卧在水墨坊的后院中,瘦的虚脱,咻咻地喘着气。她过来攥着青凝的手,说的是:“安安,嬷嬷这身子是不成了,本想替你好好攒一份嫁妆,没成想竟变成了拖累,等我去了,你可要看顾好自个儿。”


    青凝一下子从睡梦中惊坐起来,额上沁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再不敢合眼,眼睁睁看着天色转白。


    门扉吱呀一声,云泠送了早食来,又给青凝点了金丝炭,桌上放着新送来的软缎锦衾,云泠想,虽说世子不让陆娘子出这凝泷院,却也是锦衣玉食的供着。


    云泠正要转身出门,冷不防青凝从内室跑出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云泠,我要见世子。”


    第59章 第59章惩戒过后的温柔


    青凝说要见崔凛,云泠带了话去,晚间便将青凝引去了竹韵居。


    竹韵居中种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翠竹,院子里曲径通幽,活水蜿蜒。


    进了正厅,里头简朴淡雅,一件多余的布置也没有。


    崔凛正背手立在窗前,冷冷清清的语气:“安安因何要见我?”


    青凝瞧着他地上的影子,压下心头的倔强,低低道:“二哥哥,我知错了。”


    “安安何错之有?”他问。


    青凝顿了顿:“我不该被四夫人裹挟,随卓家去镇江待嫁。”


    窗前的身影不动如山:“仅止于此吗?”


    青凝咬咬唇,又道:“我我不该应下这门婚事,当时也是事发突然,一时六神无主。”


    “是吗?”


    崔凛忽而转过身,将那日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婚书与镇江地形图一并扔在桌上:“安安只是被裹挟吗?安安你怕是蓄谋已久。”


    “你故意在老夫人面前露出首尾,又挑拨六娘,让四夫人起了疑心,这才让她们生出了送你出崔府的主意,你好从中寻到转机,趁机逃出这侯府。”


    他往前一步,裹挟着冷意,:“安安,你从始至终都不想留在我身边!”


    青凝面色发白,张了张嘴,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原来他都知道,是洞若观火的通透,青凝第一次真切的感知到,崔凛是实打实的上位者,掌控全局,生杀予夺。


    她轻轻打了个寒颤:“二哥哥,我错了,求你让我见一见杨嬷嬷。”


    她来,她认错,只是为了见杨嬷嬷一面,与他并无任何干系。


    崔凛转去书案后,轻轻笑了一声:“天晚了,安安回去吧。”


    青凝紧紧握着帕子:“我我要见一见杨嬷嬷。”


    那人没应,冷寒的影子在地上晃了晃,似乎压抑着某种情绪。


    青凝瞧见她的书案上有一壶酒,心一横,上前执了玉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她将那杯酒含在口中,踮起脚去寻崔凛微凉的唇。


    她贴上来的时候,崔凛薄唇微启,含弄着她的唇,饮下了那杯酒,只一双眼却依旧冷冷清清,居高临下的俯视她。


    青凝轻轻的颤,忍着羞耻,将珍珠盘扣一扯,月华锦的褙子便委顿在地。


    香雪般的白腻在灯下晃,晶莹又剔透。


    青凝偎在他的身旁,因着他的伟岸,便益发显得娇小柔弱,她面上有些苍白无助,踮起脚,再次亲吻他的唇。


    崔凛清凌凌的眼瞧着她,含住吞吐,逗猫逗狗一般,唇齿间来来回回的挑弄。


    不过须臾,女娘渐渐有些站不住,崔凛忽而将她翻过身,摁住她的细腰,压在了桌案上。


    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扫落一地,男子的金玉蹀躞带一并被扔在地上。


    他说:“安


    安,今日是你求我的。”


    是极其屈辱的模样,青凝涨红着一张脸,试图抬起塌下去的腰身,可男子修长的手向上,摸到她一截不肯屈服的骨头,略略用力,便又将她压了下去。


    青凝浑身在颤,她仅剩的自尊让她不肯就范,又稍稍直起了腰身。


    偏那人亦是压抑的爆发,手腕一转,便又让她趴俯在他面前。


    蝴蝶骨起起伏伏,用了十分的力,却挣不动分毫。


    厅中靠窗放了一面落地镜,青凝慌乱中抬眸,便在里头瞧见了自己这般任人羞辱的狼狈。


    她用力咬住唇,绝不让自己发出谄媚的吟唱,可那人今日用了手段,桌椅冲撞中,偏要她的应和。


    案上的烛火劈啪作响,桌案上一片糜糜的水渍,待那人停了动作,小女娘也终于力竭,软软伏在了案上,只是从始至终,不管他用何种手段,都倔强的未曾出声。


    崔凛瞧着她脱力的模样,心下一软,将人捞了起来。


    待小女娘转过身,崔凛才瞧清青凝面上错综交杂的泪痕,贝齿紧紧咬着唇,微微颤粟。


    红润的下唇早已被咬破,糜烂的一团,混着血水与汗水。


    崔凛眼里神色复杂,伸出自己的指,撬开她的齿:“别咬,别咬自己。”


    青凝还在颤,下意识狠狠咬住他的指,用了力气,直尝到了他的血腥气。


    崔凛却浑不在意,将人拥进怀中,低低道:“好了,好了,安安别哭。”


    他用锦衾将人裹了,顺着她的脊柱一下下安抚,直到青凝的颤粟慢慢止了。


    这惩戒过后的温柔,青凝想,这大抵便是最好的驯服手法。


    崔凛闭了闭眼,低低喟叹:“安安,听话些,好好留在我身边。”


    他拿出一枚玉佩,是初雪夜他送给青凝那块,却被青凝临去镇江前随手丢弃在了凝泷院。这会子已没了计较的心思,他重又塞回她手中:“好生拿着吧。许是从前让你没名没分留在这侯府,才让你生了不安。”


    他垂眸瞧着她,指尖一点点拭去青凝脸上的泪痕:“安安,再等一等,明年除夕前,我必给你应得的名分。”


    青凝脸一偏,躲开他温柔的指,惶恐耻辱的颤粟已在他怀中慢慢平息下来,可镜子里自己方才的模样,却铭刻在了脑海中。她想,按照律法,她是进不了这侯府的,他大抵是许她一个妾氏,只是这妾氏,估摸着也得等他明年娶妻后才好给她。他素来是上位者的心态,予取予求,随手给的施舍,便要她去感恩戴德的接,可她凭什么不能拒绝呢。


    青凝垂下眼睫:“我明日想去绣坊看杨嬷嬷。”


    崔凛应了一声好,便抱她去内室净身了。


    这晚也未能再回凝泷院,青凝是在竹韵居歇下的。


    第二日一早,青凝朦朦胧胧中听见崔凛出门的声音:“备些滋补的膳食,另有清甜软糯的点心,务必让她用一些。”


    青凝整个人像被碾碎了一般,昏昏沉沉的,任由云泠喂了一碗参汤,便又回身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午后光景,睁开眼,便见着了鸭青的帐子,古朴的书案,窗前翠竹影影绰绰。


    连身下的床也是冷硬的,崔凛惯来独居,这竹韵居的内室便简洁的很。


    她缓缓下了床,披上昨日带来的大红猩猩毡,起身往外走。


    云泠站在门边,伸手拦了一下:“陆娘子,瞧世子的意思,是想让你留在这竹韵居。他这会子忙公务去了,还未归来,不若等他回来再定夺。”


    青凝睨着她:“云泠姑娘,我以什么身份留在这竹韵居呢?好好的一个表小姐,如今是世子的通房还是侍妾?亦或是榻上的玩物?”


    云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青凝便推开她的手,自回了凝泷院。


    昨日青凝一走,鹊喜便被放回了凝泷院,现下瞧见青凝这幅模样,少不得又是一阵落泪。


    青凝在凝泷院休养了一日,第二日方能爬起来,便着鹊喜拿了立领袄子来,等不得要去瞧瞧杨嬷嬷。


    今日水墨坊的前厅中聚了三五个主顾看绣样,青凝便直接去了二进院。


    吴掌柜正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瞧见青凝愣了一瞬:“陆娘子,你可算来了,先去瞧瞧杨嬷嬷吧。”


    先前而杨嬷嬷来的时候,吴掌柜便将后院里的主屋收拾了出来,给杨嬷嬷安歇,这坊子后头还有一进的后罩房,便安置了坊中的绣娘们。


    此时主屋里飘散着浓浓的药味,杨嬷嬷卧在帐子里,阖着眼沉睡。


    吴掌柜悄声在青凝耳边道:“杨嬷嬷前些时日咳嗽,偏生不让我们告诉你,这几日倒是不怎么咳嗽了,却总是昏沉沉的睡不醒。要知道,平素嬷嬷可是五更天就起了,操持着绣坊一应事务,若是还有精神,哪儿会如此呢。”


    里头有小丫头在煎药,瞧见青凝来了,便在杨嬷嬷耳边道:“嬷嬷,陆娘子来了。”


    杨嬷嬷没动静,还是昏沉沉的睡。


    青凝提着一颗心,走进去,在杨嬷嬷耳边又说了句:“嬷嬷,我是安安,我来瞧你了。”


    杨嬷嬷朦胧中听见是青凝的声音,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瞧见果真是安安白玉似的一张脸,这才打起精神来:“安安来了。”


    杨嬷嬷打量着她:“唇上怎得破溃了?近来可是不顺心?连眼皮也是浮肿的。”


    青凝不敢说话,往杨嬷嬷怀里蹭:“夜里做噩梦了,这才咬破了唇。嬷嬷你既病了,便好好歇着,别在为绣坊操心了。”


    “哪儿就病了呢,只是身子疲乏些,等我歇两日就起了。”


    杨嬷嬷话虽如此说,可青凝瞧见她面上病态的潮红,便知她是安慰自己呢。


    瞧见杨嬷嬷说了几句话,便又要浑浑噩噩的睡过去,青凝忽而很害怕,攥住她的手,胡乱道:“嬷嬷,我要成婚了,你得赶紧儿好起来,我那嫁衣等着你来绣呢。”


    杨嬷嬷果真又悠悠转醒,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定定瞧住青凝:“当真?我们安安寻了个怎样的人家?可是那崔念芝?”


    “不是崔念芝。”青凝一时语塞,想了片刻,才糊弄道:“是隔壁丽锦堂的卓家大郎-卓槿安,那人你也是见过的,说起来还是四夫人替我搭的桥,现下已定了亲,就等着你送我出嫁了。”


    杨嬷嬷闻言,果真来了精神,慢慢爬起来:“好好好,那卓家大郎我也是见过的,虽说嘴毒了点,可也算是一桩好婚事。”


    青凝便道:“那嬷嬷好好吃药,你先歇着,我过几日送了嫁衣来给你绣,你务必要送我出嫁的。”


    青凝给杨嬷嬷许了个美好的期盼,望这点盼头能拖着杨嬷嬷,让她早日好起来。


    只她也不敢同杨嬷嬷说太多,怕耗费她的精神,便略略说了几句欢喜的话,出了内室。


    青凝又嘱咐吴掌柜再去寻几位大夫来瞧瞧,这才回了凝泷院。


    只她一进院门,竟瞧见云泠带了几个婢子站在廊下迎她。


    青凝一愣,就听云泠上前道:“陆娘子,世子要你搬去竹韵居,这院子里你瞧瞧可还有用得上的私物,可一并搬过去。”


    第60章 第60章织金笼


    冬日午后的风裹挟着凛冽的寒意,在凝泷院的廊下来来回回的荡。


    青凝前日被崔凛磋磨的狠了,腰身尚且酸软,那处还隐隐作痛,只是今日因着担忧杨嬷嬷,这才勉强爬起来去了水墨坊,这会子又觉得小腹有些隐隐坠痛,两相加起来,便实在不想站在风口多话。


    她眼里浮起不耐:“我身为四房的表小姐,为何要搬往竹韵居?”


    云泠跟她主子一样,说起话来有股冷淡的凉意:“陆娘子不必自欺欺人,你不搬去竹韵居,这府中上上下下便不晓得你是世子的人吗?待陆娘子搬去竹韵居,还有世子好生照应着。”


    青凝想起前日晚间崔凛在书案上的“照应”,便益发抗拒:“我并不愿搬过去。”


    云泠叹一声:“陆娘子,你该晓得,你是非去不可的,这是世子的意思。”


    又是世子的意思。那人从来不问她的意愿,上位者惯来倨傲的态度,将他的意志凌驾于她之上。


    青凝撇过脸没作声,可她自知扭不过崔凛,只好眼睁睁看着婢女们进进出出,将她的东西往竹韵居搬。


    待瞧见云泠拿出一只樟木雕花匣子来,青凝心下一惊,忙从云泠手中接过那匣子,又转身放回了博古架上:“这匣子里都是些无用的东西,如今也不必带了。”


    说这话的光景,几个婢子已将青凝的东西收拾妥当,一并往竹韵居去了。


    竹韵居的廊下,早已候了十几个婢女,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垂手侍立。


    云泠将青凝引进去,指了这些仆妇婢女道:“有云岩与云崖在,往常世子屋里也不需要婢子们贴身伺候,我素日管这院子里的一应杂事,既然陆娘子来了,日后便进屋伺候娘子去。这几个是院子里洒扫的,另有专管膳食与衣物的。陆娘子认认面孔,日后皆可差遣。”


    青凝粗粗看了几眼:“也不必劳烦云泠姑娘,有鹊喜在我跟前便是了。”


    云泠神情冷淡,并没有开口应承,只是将青凝引去了后院的厢房。


    这竹韵居分前后两院,前头是正厅,设了崔凛的卧房与书房,后头原本是给女眷准备的,因着崔凛也无妻妾,这后院便一直空置着,前几日才收拾出来。


    这后院的厢房,不同于昨日青凝醒来时瞧见的崔凛内室,厢房里头满铺了织金软毯,紫檀透雕的千工拔步床、描金绘凤的贵妃榻、窗边黄花梨的妆奁,一重重珠帘垂下来,缀的都是圆润剔透的明珠。


    富丽堂皇,熠熠生辉。


    青凝站在门边愣了一瞬,忽而觉得这真像一只巨大的金丝笼。


    她并不想往里走,甚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妨一只修长的手落在她的腰身,拥着她迈了进去。


    青凝转眸,便瞧见了崔凛俊朗干净的一张脸。


    他问:“安安今日去了哪儿?前日怎得不等我回来便回了凝泷院?”


    青凝睇着他:“二哥哥应该晓得的,我去水墨坊看了杨嬷嬷。”


    他微凉的指在她腰间轻轻摩挲:“安安同杨嬷嬷说,你要嫁人了,嫁的是丽锦堂的少东家-卓槿安?”


    青凝闻言脊背上泛起一层细细的芒粟,他果然都知道,他派了人盯着她!


    崔凛脸上带着朗润笑意,可眸子里却是冷的,青凝晓得,这话让他生了几分不悦。


    可好在崔凛很快转了口风:“这宅子你可喜欢?里头都是新添置的。”


    青凝没回应,只是仰头问:“二哥哥,我日后还能出去吗,还能去瞧杨嬷嬷吗?”


    她站在织金软毯上,清透纯稚的一张脸,偏生一双桃花眼,又带出娇娇柔柔的妩媚来,好像合该被锦衣玉食供养着,最好被藏在那金屋里,不让旁人窥见,被千般娇宠着。


    崔凛瞧着这样的她,也未回应她的话,只是道:“安安若是想要什么,只管嘱咐云泠。我现下还有公务在身,晚间来瞧你。”


    青凝瞧着那欣长的身影转身出去了,只觉胸口一阵憋闷,这跟那笼中的雀儿有什么区别呢?


    只她方才便觉腰腹酸痛,有些站不住,便往软榻上坐了,这才觉得稍稍舒缓些。


    不过略坐了一会子,已有小丫鬟送了晚膳来,就摆在软榻的小几上。


    鹊喜来来回回的归置东西,一壁替自家娘子鸣不平:“这算怎么回事呢?无名无份的待在这竹韵居,连凝泷院都回不得了。”


    青凝喊她:“鹊喜,先用了膳再说。”


    往常她在凝泷院,都是同杨嬷嬷、鹊喜一块用膳,到了这儿,也不愿例外。


    鹊喜应了声,往桌前来布餐,她替青凝舀了一碗参汤:“娘子多用些,这几日,怕是小日子要来了。”


    鹊喜正说着,抬头就见青凝面色苍白,鹊喜不由一愣:“娘子,你怎得了,可是不舒服?


    青凝摆摆手:“不妨事,歇歇就好了。”


    待用了碗参汤,青凝早早儿便歇下了,只她不过眯了片刻,便觉腰腹间的胀痛愈加清晰,不由蜷缩起身子,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鹊喜听见动静,进来瞧了一眼,见青凝如此不由骇了一跳:“娘子,可是不舒服的紧,我去给你寻个大夫来。”


    青凝回身握住她的手,悄声道:“鹊喜,不能去,我忍忍就过去了。”


    自打她从松山寺回来,便去外头的医馆寻了避子的丸药,每回同崔凛事毕,便会偷偷吃一颗,想来这药物寒凉,才让今日如此难挨。


    今日那避子丸差点儿被云泠发现,现下那樟木雕花匣里藏的丸药还在凝泷院中,青凝想,改日定要偷偷带过来。


    鹊喜见她执意不肯,只好替她倒了杯水来,将玉盏递至她唇边:“娘子,先喝口热水。”


    腰腹间的疼痛越演越烈,好像被扯着往下坠,青凝只得咬紧了牙关挨着。


    她摇摇头,并不欲喝水,却不妨碰到了杯盏。


    薄透的玉盏叮咚一声落了地,一时惊动了屏风外头的云泠。


    云泠走进来,瞧见青凝苍白的面、额上豆大的汗珠,立时蹙眉:“陆娘子可是病了?病成这样如何不吱声呢,当是请个女医工来瞧瞧。”


    青凝痛的说不出话,忙给鹊喜使了个眼色,鹊喜这便手忙脚乱的扯住云泠:“不不能请大夫,娘子,娘子只是小日子来了,忍忍就过去了。”


    云泠拂开她的手:“你身为陆娘子的贴身婢子,端得不懂事,陆娘子瞧着便难受的紧,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待的起?”


    云泠说完,便转身出去了,不多时便请了个女医工来。


    那女医工垂手敛目,并不多看,只是隔着薄纱帐给青凝切脉:“娘子近来可有用些冷寒之物,亦或房事间太激烈了些,损耗了元气。”


    青凝闻言一愣,透过纱帐隐约瞧见云泠正守在外头,自然是不敢说的:“并未用过什么冷寒之物。”


    那女医工有些不悦:“娘子还请实话告知,否则我这厢也无法开出对症的汤药。”


    青凝这会子已是冷汗淋淋,靠在榻上蜷起腰身,声音有些虚弱的颤:“云泠,我这会子难受的紧,烦请你去灌个锡夫人来。”


    云泠闻言,转身往屏风后去了。


    青凝这才低低道:“我我吃了济世堂的避子丸,另有前日房事上偏激了些,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那女医工自是晓得济世堂的避子丸,闻言转去小几上开方子:“娘子糊涂,竟敢吃那济世堂的避子丸,可知那丸药里加了红花与麝香,实在寒凉的很。另有你小小年纪,房事过于激荡,也是损耗元气的,两厢加起来,自然会痛。”


    青凝勉力撑起身:“劳烦医工,我吃避子丸这事,还请替我守密”


    只她话还未说完,忽见崔凛从屏风后转了进来,青凝于惊吓中,又软软跌回了迎枕上,也不知他方才听去了多少


    欣长挺拔的男子站在灯火中,面上分不出喜怒来,他深深看了青凝一眼,对那站起来行礼的女医工道:“今日不必行礼,随我出来说话。”


    待那女医工随他行至廊下,崔凛这才问:“医工细细同我说,方才那小娘子吃了什么?”


    青凝于疼痛中着实虚弱,方才那句恳求便有气无力的很,那女医工也未听清,便被崔凛唤了出来。


    她见青凝小小年纪,却要承受这般激荡的房事,事后还要吃那避子丸,想来皆是因着面前的郎君,不由也生出些恻隐之情来,旁敲侧击的提醒:“女娘吃了那济世堂的避子丸,这丸药原是给那烟花巷里的妓子们吃的,寒凉异常,损伤胞宫,若是郎君不忍,日后便别再让她吃了。”


    崔凛脸浸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瞧不清神情,只是对女医工道:“医工自去开药,捡了贵重的药材用。”


    厢房内青凝一直神情忐忑,只是也未再瞧见崔凛进来,直到云泠熬了汤药来,她喝了汤药舒缓了些许疼痛,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瞧着娘子好受了些许,鹊喜便早早儿吹了烛台,只余下屋内四角风灯,要青凝


    安置了。


    只青凝想起今晚崔凛进来时瞧她的那一眼,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过了好一会,她悄悄打起帘子唤鹊喜:“鹊喜,明儿个你去趟凝泷院,把那个樟木雕花匣子拿来”


    可她话还未说完,忽而瞧见这屋子里空荡荡的,哪儿有鹊喜的影子,如水的月色下,只有个如竹如松的身影立在窗前。


    那身影转过身,哐当一声,将个樟木匣子丢在地上,匣子里头的小瓷瓶便咕噜噜滚出来,摔了个粉身碎骨,吐出一地的避子丸来。


    他问:“安安要找的可是这个匣子?”


    青凝心如擂鼓,可很快又镇静下来,仰头看他:“是,什么都骗不过二哥哥的眼睛。”


    崔凛面上依旧沉静,语气却寒凉如水:“安安忘了吗,我说过会想法子避孕,不必你吃避子汤。”


    青凝自然记得他说过,可十五六岁的小女娘,遭了这等事,心里凄惶又无助,她不敢让旁人瞧出来,连杨嬷嬷同鹊喜也不敢告诉,她怕怀了他的孩子,便只能在众人的鄙夷中被围困一生。她并不敢将指望都寄托在崔凛身上,自然要寻找更稳妥的法子。


    青凝一时语塞,下意识咬了咬唇,不妨碰到了前日咬破的伤口,便低低嘶了一声。


    她听见崔凛低低道:“安安,你不信我。”


    青凝望着他:“二哥哥也不信我,否则也不会把我囚在这竹韵居,便是出门,也得云泠时刻看管着,这同你豢养的雀儿有什么区别呢!”


    朦胧的烛火中,年轻的郎君芝兰玉树般的皎洁,他上前一步,指尖轻轻去抚青凝唇上的伤口。


    眼里满是上位者的掌控欲,他说:“信你?安安是个狡猾的小骗子,总想着从我身旁逃开,只是必不能如你所愿,我自该困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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