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晋王爷存心不坏,可我心里也真恨他。
第二天,柳乐问红豆:“瑶枝姑娘葬在哪儿了?”
“燕王就藩时,把姑娘的棺椁一起带去了,他在王府东面为姑娘修了一座墓园。”
柳乐点点头,心想该将瑶枝和禹大娘夫妇葬在一处方好,不过这并非眼下最重要的事,等将来再设法吧。
红豆瞧瞧柳乐,说:“王妃还在为我们姑娘伤神?王妃是救了我,我倒是给王妃心上添了包袱,怪对不住的。”
“不,不,你别这样说。”柳乐笑了一笑,“我原本是想知道禹公子那件案子的内情,实在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那么王妃打算去大理寺衙门?那些人并不好惹。”红豆一边说着一边摇头,“不是我怕事——有王妃撑腰,怕什么?但我不愿把姑娘的事再说与人听。而且,即便我说出来,他们定说我是个疯婆娘,不会承认我的话,燕王爷也未必会认。”
“我还不去找他们,更不必把瑶枝姑娘的事告诉他们。”柳乐说。方知微等官员是什么样子,她心里很明白,计晨陷于缧绁之时,她就明白了。那时万般求人设法,遭遇无尽烦难,最终靠予翀去皇帝面前说了一句话才管用,如今,予翀却再不能去说这么一句话。对方亦是王爷,是太后,是皇帝的亲弟弟和母亲,就算皇帝不偏不倚,也得有实在证据才好决断。
“那王妃打算——算了,我想王妃自有主意。”顿了顿,红豆又说,“若姑娘是不明不白死了,自然要为她讨个公道,可是,我又想,姑娘会不会真的是自己……”
“她不是。”柳乐有些气恼地说。
“王妃莫急,我是不想王妃和我一样死钻牛角。”红豆微微笑着,把目光转开,“还有一件事,本来我不愿告诉你。”
柳乐看她欲言又止,知道这必定是和予翀相关,说:“请讲吧,任何事都可以直说。”
红豆便道:“姑娘刚知道自己有身孕,还未向王爷挑明,我们两个还六神无主时,姑娘对我说:‘若是不疼,其实死了也没那样可怕。’我吓坏了,问她何来这种念头。
“姑娘便告诉我,在晋王爷临走前,姑娘与他说了好些话。当时姑娘很怕,怕晋王爷不回来,她没用了,燕王爷会杀了她;又怕晋王爷回来她就得做答应燕王爷的事,怕没有胆量去做。晋王爷看出来了,问姑娘为何总是心怀忧愁,或者他可以不去。姑娘说她自小就是这样,总觉得在她身上好事不会长久,又总预感她自己会早早死去。晋王爷劝了她一会儿,说她小小年纪,福寿尽在后头,不该讲这些不祥的话。可姑娘实在太怕了,虽没说出燕王爷,但姑娘把心里的难受全部告诉了晋王爷,说着说着,说得晋王爷也信了。
“晋王爷就对姑娘说:‘我曾经遇到过一位仙道,有通天彻地之术,他说我将来或逢一大劫,恐怕身死而前缘未尽,我问他有无方法可避,他说避是避不了,但传了我一个法儿,待上了黄泉路,喝了孟婆汤,仍可以不忘前世之事,这样在下一世就将前缘续上了。本来我是不肯信他,可既然你也有预感,或许他说的便是你我。如此,你不用怕,哪怕死了,咱们不是还有下一世吗?’
“姑娘说:‘死了便死了,就算能转世为人,从没听说谁还记得前世。再说,我们又不是一日死,投胎也投不到一处,便是记得有何用,还是要失散。’
“晋王爷说:‘不,这种事虽罕见,确是有的,我相信那位道长不是诓我。就算失散到天涯海角,只要记得彼此,就一定能找到,我一定能找到你。至于时日,咱们同一时去投胎,这样便能一日出生,找起来又更容易了。’
“姑娘便问晋王爷是何意,难道他们一同去寻死?晋王爷说:‘那可不成,咱们好好的,干什么自寻死路。能好一时是一时,待真到了不好的时候——道长说我劫数难逃,看来是我会遭不测,若是那样,你也要好好活着,若能忘了我,最好,若实在忘不了,还是这样日夜害怕,那你就来找我,我在奈何桥等你。万一,万一是姑娘先有个长短,你也同样等我一段时日,等我把事情都料理好,必来会你。’
“姑娘把晋王爷这些话告诉我,又说:‘这样我就不怕了:若我死了,至少能等到六殿下,不会孤孤单单;若他被我害死——道长所说他的劫数就是我——那么我也拿命偿他。’
“这些话可真把我吓坏了,我说:‘哪有这种事?六殿下是好心,看你担忧不过,才想出这些话哄你,你可别真信了,白白送掉性命。’
“姑娘说:‘不是哄我,我听得出真话假话。我们连等待的时日都约好了——我问他等多久,他说从他认识我那天算起,到今日将近两年,就算七百日吧,我们等七百日。我想他说的认识我那天是五殿下的生辰,就说我不喜欢七这个数,我喜欢六,就算六百日吧,六殿下想了一会儿,说六也不好,不如八或九,九九八十一,就按八百一十日算。不管是谁先赴黄泉,都等对方八百一十日,若过了这时日没等到,就自去投胎。我们是这样约定的。’
“我听见时,只觉得晋王爷怎么也和姑娘一般孩儿气,生死大事说得如同儿戏,又只顾在数字上头纠缠。姑娘死后我再回想,晋王爷分明是想着法儿把期限放宽长,他根本不愿陪姑娘死。他没打算赴约,却还要姑娘在地府里苦等他。”
柳乐从没听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第一个念头是不信,转念一想,当然不必问真假——若是真的,予翀还能独活着么?那时他们是有多么伤心绝望,他才会对瑶枝编出这样的话?
心中一疼,柳乐脱口说:“不是,晋王爷以为自己先死,期限定得长些是为了不让瑶枝姑娘立即殉情,要她能够仔细想一想,若能慢慢忘怀,好好活下去,当然更好。”
“难道果真有这种法儿?王妃听见过有人记得前世?我可没见过。”红豆奇道。
“我也没有。”柳乐摇头,“道长是如何传的,晋王爷有没有告诉瑶枝姑娘?”
“没有。姑娘说晋王爷一定要在死后相会时才肯说。那时候我想着,有没有这法儿还不一定呢。”
“其实他总是一个意思:希望瑶枝姑娘不要轻易赴死。”柳乐急急替予翀辩解,“你以为瑶枝姑娘是信了晋王爷的话自尽吗?可是她表兄还在监牢里面,依瑶枝姑娘的性子,真要寻死,也会设法给晋王爷留下信,把这些事情全部交代了才对。”
红豆笑起来:“我说王妃莫要急,先听我说完。
“当时我劝过姑娘,我说:‘虽说你们约定好了,但六殿下不是还说能好一时是一时?这是真要到了山穷水尽时才用的法儿,等到了那一日,再说那一日的事情,事情没来之前,姑娘可千万不要先自往绝路上行。’
“姑娘说:‘这我懂得,我不会自寻死路。先前我总是怕,现在是能安心了。就算真到了那一时,我也不怕,没到时,我更不用怕。等我想法儿把这些事全部周旋过去。’
“我一听,也就放了心。后来燕王爷得知姑娘有孕,对姑娘更加体贴,我以为总会顺顺利利地都过去,再后来,突又生了变故,我就把这一茬子彻底给忘了。直到姑娘死了,有一天,我猛然想起这事,又疑心姑娘是不是和我一样,那天坐着等禹大娘时,也是猛然记起来,一狠心便跳了湖。
“别的好些事我想不通,就拿这个解释,总算能把我自己说服:可能是晋王爷一番话害死了姑娘。
“晋王爷存心不坏,可我心里也真恨他。直到前段我还想:眼看姑娘死了快四年了,八百一十日早就过去了,不知晋王爷是不是还另有个法儿,不光死后能记得前事,还能活着又忘了?”
红豆停下叹口气,又笑笑说:“不过如今我想过来了:姑娘一死恐怕难免,但她说因晋王爷那些话,她不怕了,就是真不怕。想到姑娘死前不觉得害怕,我心里可安慰多了。
“所以如今,我反而不怪晋王爷。不过我想着这件事王妃可能不爱听,原先是打算干脆不告诉王妃,但我又怕姑娘万一真是因这个自尽,王妃却白白朝错处去费力,还是得告诉你。”
“假若姑娘不是自尽,就请王妃为姑娘报仇雪恨。”红豆郑重道,“刚才的话我也不嫌白说,反正有这么个事儿,说不定它也重要呢。——就这么一件了,我知道的都告诉王妃了。”
正在说着,有侍女进来回事,打断了谈话。侍女禀报说燕王昨夜新得了一个女儿,燕王妃亦平安。
红豆听见了,哼笑一声:“还以为燕王妃多么有福气,头胎生个丫头。”
柳乐倒是很替燕王妃欢喜,但她知道红豆由这事上又想到瑶枝,心里不好受,便没说话。
红豆自己笑起来:“丫头也好。比太医估的日子早了几天,早生的丫头有福啊。其实燕王爷倒当真喜欢女儿,他告诉姑娘的,绝不是扯谎哄人。唉,因那孩子惹出那么些祸事,好像谁也没盼着他,我记得只那么一次,两个人欢欢喜喜地说起来,燕王爷说他稀罕女儿,姑娘大概做过什么梦,以为是要生男孩,怕王爷不喜欢,王爷说:‘怕什么,将来我们总要生个女孩儿的。’——说到底,是姑娘福薄。”
红豆低下脸,擦了擦眼睛:“不说这些了,既不是燕王爷杀害姑娘,其实我也愿意他守着他的王妃和孩子安心过吧。有小儿出生总是好事,生在王府,好上加好了,不知是修了几世的福投生过来,这样一想,不由人不为这小人儿高兴啊。”
柳乐接道:“生在王府未必最好,肯定不比瑶枝姑娘现在——她一定修得了更好的福气。”
人死后究竟是怎样,柳乐从没认真想过,转世投胎这一套她并不当真相信,不过是当作个安慰话说出来。可假若真有下一世,那予翀便是负了约定,瑶枝岂不是白白等着他?
她心里说不出的凄恻、难受。
红豆道:“看来我还是不该对王妃说。怪我嘴长,又总不能让王妃当没听到过,怎办呢?”
柳乐刚想开口,红豆笑着抢过话:“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明白告诉王妃吧:我懂得姑娘的心,她不爱晋王爷,就是两人真在黄泉路上见面了,姑娘也要反悔。依姑娘心意,再世若还做了人,她是要把前头所有事都抛开,清清爽爽、自由自在地过下一辈子。所以谁都不必为姑娘难过,连我也一样。我还要老着脸劝王妃一句:王妃也该把前头的事抛开,晋王爷都说忘了,王妃为何非要替他记着?反正现在是王妃和王爷在一起,和一辈子比起来,那几日算什么?”。
又过了一天,柳乐无事,正要去找红豆说话,红豆却换了身粗布衣服,打扮做一个乡下人的模样,来见她,说:“我早已对王妃说过我是要走。以前一是走不脱,二是心里还装着这些事,走也走不干净。如今我把该说的都对王妃说了,心里也就轻松了,后面的事情我也出不了力,请王妃让我去吧。”
柳乐没料到她立即就要走,急忙说:“请再多等些时日,瑶枝姑娘的事我暂时还理不清头绪,但一定会查出个结果。”
“我知道王妃能办到。到了那一日,请王妃代我到莫愁湖边,对姑娘说一声。我知道不知道,便没关系了。”红豆摇头说,“这些事我想了太久,从早到晚,心里头一刻也不得空。但那日我在湖边,我好像听见姑娘对我说,她现在很好,让我把她放下,别再想了。”
柳乐默然,停了停问:“你要去哪儿?”
“还没想定,我一个人,哪里都好,只要是个能安静度日的地方。”
柳乐说:“你想走,我绝不拦你,也不让晋王拦你,但你何妨等他回来再说?”
红豆笑着说:“我把事情都说给王妃了,还有必要再和晋王爷见吗?何况晋王爷回来,燕王爷怕还要找他,不如我干脆一走,省得燕王爷再过来麻烦。这个时候又正好,他刚得女儿,顾不得找我,我还不趁便快走?”
“你不用担心,不怕他来麻烦。——只是,若还有别人找你?”
柳乐确实担心红豆的安危,之前燕王关着她,倒是免了别人拿她灭口——那时他们要害死红豆,难免惹燕王疑心,可如今他们听见红豆离了燕王府,怎么不找她?
红豆笑着说:“王妃放心,我也是风浪里过来了的人,知道该怎么小心。王妃找人送我一段,只要离了京城,多得是藏身的去处。再说,我这么个人,不值人家费那么大工夫。”
柳乐还要再劝,但红豆去意已决。柳乐再三挽留不住,又想:若是我自己要走时,别人劝我有用么?自然没用。
于是,她也就不再强留,让人为红豆改了姓名,假做了个寡妇的身份,又给了她许多银两供日后之用,红豆均不推辞。一日后,柳乐派侍卫伴她出京,送她搭上一艘轻舟,自此,便不知她往哪里去了。
第92章 快了,你再等一等。
日子像虫儿飞,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不知不觉又进了八月。柳乐为王府的人都发了丰厚的节礼,把中秋佳节热热闹闹过去了。她是一天天望着月儿变圆,又一天天看着月儿瘦下来,心想:这般变换过几轮了?
她想再瞧瞧历本——是不是把日期记错了,予翀离京已有多久,三个多月,一百日?他只写过一封书信回来,还是在他刚出门不久时。纸上没有几行字,只说平安抵达,又略问了她几句;她的回书同样简单,因他刚到,便没有问他的归期,予翀也没再回复。
等他要回来时,会先来封信,大概还早,至少还有一个月吧。那时候事情能不能全部水落石出?——反正,这次予翀归京,许多事就要了断了。
柳乐静静地坐在窗前。对她来说,前段时候听到的,后面可能面对的,几乎都可算作山呼海啸一般的大事。但从她的模样上,可一点儿不容易看出来。逢到进宫的时日,她仍和原先一样在太后面前说笑;她把黄通等人可能与太后勾串的怀疑告诉沈泊言,连沈泊言都大惊失色,感到棘手,她也只说:“没什么,不一定会有结果,只是请你多留心,能找出多少是多少吧。”
但在心里,她安安稳稳地知道,一定会有一个了结。
躺在床上,像每日一样,柳乐把事件详情整个再理一遍,看看有无未发现的漏洞,然后,翻身睡去。
“喵呜”一声把她吵醒了。柳乐睁开眼,一瞬间,她没感到惊恐,而是觉得好笑:莫非她进到了野林子里?黑暗中,四只眼睛盯着她,猫的和……
他蹲在床边,脑袋与她齐平。
他立即起身坐在床沿,把猫丢开,开口道:“别怕,是我。”
“你回来了?”柳乐躺平,对着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问。
“你没看到信?”
“信在哪儿,没看到啊。”柳乐忽然支起身,预备下床点灯。信一定是放在桌上,奇怪,她怎会看漏了。她感觉那信是十分重要的物件。说不出为什么,她就是想读读他的信。
“不要紧,既然我人都在这儿了。”予翀按住她,笑起来,“你看,我比信使还快。”
他忽地倒下头,挤在她身边,侧身看着她。柳乐惊惶又胆怯地向一旁让了让,这下她的眼睛完全睁开了,像猫一样睁得又大又圆溜:该不该告诉他红豆来过?反正他明日肯定会听见。他要是细问呢?该不该告诉他红豆的话?听到瑶枝骗他,他会不会生气?
柳乐的心一阵乱跳,可他忽然伸开手臂,一拽,就把她拽进怀里了。于是,她感到自己的心跳愈发激烈,似乎要从他的胸膛下直蹦出去。
但她的双眼又闭上了,他身上的味道她多熟悉啊。
柳乐喜欢触摸一切光滑之物——玉石、绸缎、皮毛……而此时,她的手指张在他胸前,她的心儿因为欢慰而缩紧了。
“天要亮了。”柳乐扭头,看窗户上是不是已泛着一点儿白。
“早着呢,那是月牙儿。”
要是再不开口,恐怕就没机会说了,望着窗上迷迷蒙蒙的月影,柳乐飞快道:“红豆告诉了我瑶枝姑娘的事。”
予翀并没有像她所想那般松开她。他愣住了:“红豆?”
“是瑶枝姑娘先前的丫环——她其实是被燕王关着,我让侍卫帮她逃出来了。她呆了几天,一定要走,我实在留不住。我想,看在瑶枝姑娘面上,殿下一定也愿意尊重她的意愿。”柳乐一口气地说。
“她愿意去哪儿都行,我并不想看见她。”予翀向她耳边沉声道,“你不要听她乱讲。没有那些事,你莫听别人,只听我。”他狠狠将她箍紧了。
她抽出手,握成拳,在他身上捶打,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他毫不在意,那一只拳头好像只是在她胸中击打着。
可他死死缠抱着她,像要溺水的人。
柳乐想起在江中她也是这样被紧紧抱住,不然,她就沉到江底了。她的手臂变得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再去推他。
“你没有忘记瑶枝姑娘,是么?”柳乐艰难地说,她的心跟着这句话一齐从嗓子眼挤出来,悬在半空。
少顷,他答:“我做的错事我都会弥补。”
他又说:“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人。你还瞧不出来,柳乐?”
于是那颗心被接住、捧着、安放回她身上,欢慰地缩成一团。
她向他仰起脸,话音很轻很轻,丝一般,半羞半怨地:“我瞧不出来。”
“那你听我说。”
他愿意说,为什么她不肯信?她愿意、愿意、愿意相信。
但他并没有说出任何要给人听的话,只是头低在她颈旁,像是捧着一枝花,去嗅花香一样,他深深嗅了几口,好久才把脸抬起一点,似乎是欢喜地问:“你只是因为这个?”
是什么只因为这个?柳乐脑中恍恍惚惚的。
她感到无数欢乐的涓涓细流正在哪个尚不知道的地方积蓄着力量,等待蓄满,变成一股巨大的喜悦向她冲来。他的话连同其它很多东西都往那一处漂浮着。这么简单几个字,她是一点儿也不懂。
“你不相信我?”予翀又问。
这次柳乐懂了,随即又去想了想前面的话。一阵凉风一下子把她和予翀吹开了。她心道:你和别的姑娘究竟有些什么,难道我在意的真是这个?她使劲将他推得更远:“不是因为这个,我还没说完,还有另外的事。”
“什么都别说了。”予翀几乎是凶狠狠地说。
很久后,他抬起头:“过几日,我会让你都明白。”
柳乐张了张嘴,予翀蓦地停住,俯身把她自己还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堵了回去。
他说:“快了,你再等一等。”。
早上醒来,柳乐见屋内无人,见予翀的几件衣服放在床边,便知他是往宫里请安去了。
她想:太皇太后看见最疼的孙子回来,一定喜得眉花眼笑,一定要留他说许久的话。接着,他还要去见太后……柳乐的心沉下去一点儿。
她庆幸夜里没有把自己的猜测吐露出来。本来,她亦在犹豫,心想有予翀协助更好,但现在,她决定在沈泊言获得更充分的证据之前,先不告诉予翀。否则,他一定忍耐不住,要和太后硬碰硬,当面对质。
分开好久,柳乐觉得自己都说不太准予翀究竟是何样人了,但她又一次想起来,他的身上,的确藏着一头猛虎……
太后将予翀从头至脚瞧了瞧,笑道:“这趟很辛苦吧,该好好歇一歇。正好皇上在这儿,省得你再忙着跑去。”她转头对皇帝说,“水坝的事为何这样急,怎知明年一定就有大水?把翀儿急急忙忙派了去,瞧他都累得瘦了。”
皇帝说:“老天爷的事情,谁能料得准,万一赶上几场大风大雨,遭罪的是朕的子民,还是早早建好了心安,这在朕心上是头等大事,必得交给六弟,朕才能放心。看六弟这样子,定然绝无问题了。朕倒真想赶快知道详细,不过今日算了,等过几日,六弟再来给我讲一讲?”
予翀答:“幸不辱使命。水坝的事,臣定细细汇报给陛下。”
太后又笑着说:“派翀儿去就罢了,怎么还不告诉我和太皇太后,莫非我们不许他去建水坝?”
皇帝答:“这是六弟谦虚,他要朕先不告诉你们,怕被你们笑话。”
予翀亦答:“怪儿臣。先前儿臣心中没底,只怕事情做不成,显得儿臣无能,故此请求皇兄隐瞒。望母后原谅儿臣一回。”
“这有什么好怪罪?”太后笑了几声,又叹息说,“看来翀儿那一场病,虽说病得险,倒也奇,竟于睡梦中通晓了治水之术,这一来,免去天下百姓多少灾苦。”
予翀解释道:“儿臣只是将醒时听见一人说:要尽快修建荥阳大坝。其余时候浑浑噩噩,何尝有梦,若说还习得治水之术,更是无稽之谈了,儿臣不敢出此妄言;且儿臣也根本不能自称懂得,不过勉力读了几本书,拿着别人的东西成事罢了。”
“这还不算懂得?”太后愈加惊奇,“我听闻当初那位……计什么来着,虽说他年纪也轻,在工部可是正经研究这个的,都不曾办到,如今你竟把水坝建起来了,单靠临时念几本书能做到此?怪不得说你太谦虚。”
“六弟便是这个性子。”皇帝笑道,“你说他‘通晓’一事,他怎肯答应?但他肚里肯定是有东西的。”
予翀也笑着说:“臣不敢在母后和皇兄面前矫揉造作,假意谦虚。臣先前该当是习过河工,又于梦中得了建坝的指示,既蒙皇兄重视,臣亦不敢不认真,遂搬出书本细细研究了一段时日,这才有了些把握。”
“你先前便习过河工?”太后问,“莫非是和弹琴一般,一旦熟捻于心,哪怕隔许多时日,不必费太大力气便能拾回来了?”
予翀点点头:“儿臣也这样想,可能与弹奏乐器有类似之处。”
“那其它事情你可曾回想起来了?”太后急切地问,皇帝也转头看着予翀。
予翀摇摇头:“可惜不曾。就是弹琴、读书,也并非真的想起以前弹琴和读书的场景——臣摸着琴,拿着书,仿佛都是初次一般,只是或许不如真正的初次那么难。”
“果然如此?”太后皱了皱眉,瞧着予翀,“假若你真回忆起来……你有什么怀疑也好,都只管说出来,何必要瞒着我们?我和皇帝倒罢了,你皇祖母那么大年纪的人,你又何必要她伤心?”
“儿臣不敢欺瞒。”予翀起身,站在太后面前垂首道,“儿臣不知母后所言何意,儿臣对何事有怀疑?”
太后先看了皇帝一眼,然后说:“你大概还没听见,最近京里有一些闲言流传:说你是假装失了记忆,其实心里样样都记得清楚,你是疑心几年前发生的一桩事,想要暗中查一查。”
予翀抬起头,困惑道:“儿臣实在不能明白,假若儿臣对某事疑心,明查也好,暗访也好,儿臣直接去查便罢,为何要装作失忆?”
太后笑着说:“这不过是不知哪里传出来的胡说八道罢了,哪有什么道理?”她转向皇帝,“我看是翀儿病了这场后,性子比先前更是不屈不挠了,有些人不服,乱造谣言。”
皇帝也笑了笑:“可不是,原本都当作六弟诸事不知,如孩童一般只会胡闹了,谁知六弟还能做这么些事,别人岂不疑惑?若非朕知道六弟绝不会骗人,连朕也要疑惑。不过失忆之事眼见为实:六弟醒来,朕是第一个看见他的,那时候一瞧就晓得,六弟是真的不认识我这个兄长了。”皇帝说着叹了口气。
予翀低头说:“臣弟实在罪不容赦,负了皇兄、母后和皇祖母的恩情。”
皇帝连连摆手:“你是病了,没有办法的事。如今身体痊愈,大幸中的大幸,其余事就莫要提它了。”
“谢皇兄体谅。但臣弟还是想知道——臣弟自问不曾得罪过谁,到底何人会造这样的谣言诬蔑臣弟?”
“不排除少数人可能心怀恶意,但朕以为,大部分人是看你年纪轻,恐怕你受人挑拨,意气用事,殃及无辜。”
予翀不解地抬起眼。
皇帝犹豫半晌,说:“如今说与你也无妨。先前你确实有一事不大谨慎,你已定了亲,又对另一位女子钟情——那人是谁,你不要再追问了。朕知道你并未在先帝孝期之中做错事。不过那女子品行不甚佳,她与人有私,事后悔恨自尽了,虽说她家里告官说她为人所骗,若她非水性之人,不至如此。
“那时朕看你突然生出重病,生恐与此事有关,朕专程要来案宗看过:骗她之人已供认罪状,而那女子也确系自尽身亡,整件案子并无可疑。既然你不记得,本来朕是希望这件事干脆彻底丢开为好,不过今日还是与你说明白——万一将来某日你忆起旧事,你须知道此事并无其它隐情。若你还心存怀疑,可以直接对朕说,勿要疑惑是有人暗中加害,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实施报复。”
予翀怔了怔,脸色微微变了,但他很快稳住神,坚定地说:“臣弟实不知道年少时曾有如此轻狂过犯,令皇兄耽心。臣弟今非昔比,岂敢再辜负皇兄的关心厚爱?臣弟欲改过自新,对那位女子,臣弟心中有愧,愿作弥补,可叹她已经故去,那么臣弟也不想再翻开旧事。若将来有一日臣弟回想起来,臣弟必然首先反躬自省,不敢胡乱猜疑别人,即使臣弟能够万千确认事情与他人有涉,无论如何,臣弟绝不自专,必先求皇兄指示,磊落行事。”
“如此便好,这才算遵行先帝遗训。”皇帝微微笑着,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你不记得父亲了,他一向最爱你,从来不忍苛责——你也并无让人责备之处——若见到今日的你,父亲必十分欣慰。”
予翀低头答应:“先帝教育之恩,臣铭刻于心。”
皇帝点头,站起身,一面踱步一面说:“既然已经说开,朕还要告诉你:当初你要娶王妃,朕本来不会答应,但朕怕你再病上一场,便同意了。如今看,果然你没有选错。你那王妃很好,有林下之风。她救了勖儿,朕一直没谢她,因这事不是一个谢字就算了的。”他停步,对予翀笑起来,“我可有言在先,假使你们吵闹,我不会向着你说话。”
予翀微笑说:“臣不会与王妃恼别扭。”
“你五哥得的闺女甚是喜人,你怎么不着急给朕添个侄子侄女?”皇帝朗声大笑。
第93章 在计正辰手里,不行
快到中午时,此次随王爷出行的孟临等人抵了王府,这时,予翀还没从宫里回来。管家兴冲冲跑来请示柳乐:“王妃看,今晚为王爷接风?”
还接什么风?柳乐心里不知要气还是要笑,摆摆手说:“先赶紧安排跟着的人用饭吧,厨房有什么快快做出来,不用备王爷的饭,他大概在宫里吃。今晚再给他们设宴……”
“我的午饭送到这儿来。”予翀跨进门。
管家连忙上前问候,得了赏,欢欢喜喜去了,只余他们二人在屋里。柳乐瞧予翀神色挺愉悦,知道宫里没有异样。但她很不安,不知自己该不该接上昨夜里的话。
黑夜间说不清楚,可又并不能不了了之,现在是白日,按说,是时候心平气和地谈话了。
他似乎早已经知道瑶枝骗了他,对瑶枝带着点儿恼恨。他一片真心真意,却换来欺瞒利用,当然会生气。红豆倒是机灵,知道不好向予翀承认,抵死都不愿见他。
这时柳乐深深懊悔不该让红豆离开——那些话她自己更开不了口。但她并不是怕予翀生气,她知道,他不是真正生气。难道他心底深处不是宁可被瑶枝欺骗,也要她活着才好?
他是不是已经做了某个决定。昨夜,他说要她再等等,是什么意思?
就再等等?
柳乐一面乱七八糟想着,一面问予翀在外的见闻。
一时她又问:“你带了些什么回来?”
予翀看看她,懊恼地拍了下脑袋:“这次没给你带礼物,实在惭愧得很。”
柳乐只是搭讪着说句话,并没想问他要礼物,这么一说,自己倒很不好意思,嚅嚅道:“不是说那个。你那些行李在哪儿搁着,该收好。”
“只是几件衣服,一会儿我拿过来。”
柳乐一愣,点头也不对,不答应也不对,半天才说:“你不知道,别混拉混放的,都给你搅乱了。”
“我晓得,你在旁边看着,一定乱不了。”予翀笑着说。
等饭桌布置好,两人便坐下吃饭。
柳乐东拉西扯与他话家常,可是心里又放不下那些事,不但说话常常前后不搭,连吃饭也心不在焉。一道栗子鸡,是她最喜吃的,最近新栗刚上市,厨房专为她做了,就摆在面前,她竟没动一筷子。予翀伸臂夹到她碗里,说:“又瘦了些,怎不多吃点?”
像是说她怀着心事。柳乐心虚,无话可答,问:“太原有什么好吃的没有?”其实前面已是问过一回了,予翀说:“烧卖也和这里大不同,我尝还可以,不知你会不会喜欢。”柳乐听见,想起刚才他答刀削面倒好,方醒过来,脸颊上慢慢泛起两抹红晕。
予翀笑着说:“不高兴了?是不是怪我没带礼物给你?”又温言解释,“其实我还真上过街市,只是看来看去全是见过了的,没什么新鲜东西,我挑选不出,怕你都不稀罕。”
柳乐没去过北方,但的确见过那边的东西,因禹冲昔日去山西、河南等地,每次回来,带给她家人的土仪不消说,又把当地的新奇玩意儿另包一大包给她。真要说起来,确实没什么特别让人稀罕的,可是那时她看见,像孩子一般开心,和禹冲坐在一起,把每样东西都鉴赏一遍——“如何被你找见?”、“真好看,不贵吧?”、“你怎样拿它回来?竟没碎了。”——细细问出许多问题。
后来,她把它们都丢掉了。有什么好稀罕的。她一边丢一边想。
柳乐心里不知是疼是悲,嘴上说道:“谁说想要礼物,又不是小孩子。”
予翀又笑了:“不过确实有一样东西,你一定会喜欢,我想要你瞧瞧。”
柳乐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予翀却不说话了。直到两人吃完饭,又等慢慢喝了茶,他才站起来问:“你要是不累,现在咱们就去?”
柳乐点头同意,跟着予翀,却是往库房方向转去。柳乐不禁疑疑惑惑的,心想不知是不是从封地带回的什么贵重物件,若是这般,她倒没必要看。
不过已经走到跟前了。王府的库房又是一所大院子,占着好几间房屋,其内收着的金银玉器、字画古玩等物数不胜数,柳乐哪有耐心一一查看,先前进去过一二回,略瞧了瞧便叫人关上门,这最后面的一间屋根本就不曾打开过。
这时,守卫开门请二人入内,柳乐一瞧,这屋子布置得好生奇怪:没放箱子柜子,却有书桌书案,有椅子坐榻,看来像个寻常书房,却又在正中放着一架不知什么东西,拿布从上至下罩得严实,从宽度看恐怕是三四张罗汉床拼在一起,又有一头高耸,柳乐便猜测那大概是张拔步床。
予翀让她看床?
正不自在时,听予翀说:“刚才都叫人擦干净了,你先坐会儿,还得等人担水来。”
这一下柳乐疑心更重,瞥予翀一眼,看他面色如常,她便藏起困惑,走到窗边案前坐下。刚坐定,往桌上瞄了一眼,她险些跳起身。
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尺、规等绘图用具,计晨的书案上也有这些东西,她见过的。这都罢了,桌上一本翻开的图册,纸上有字、有图,字是计晨的字迹,图也是计晨所画。她认得出——是她亲眼见到计晨把它收进行囊。那时,计晨还对她玩笑说:“柳夫人日后的五花诰七香车,就凭这几页纸上来了。”
柳乐把它轻轻拿起来翻了几页。千真万确,这是计晨为水坝绘制的图样——不该这么说,计晨已经告诉过她,他的图纸是照着禹冲的图画的,可惜禹冲亲笔画的原图却被大雨浇毁了。
她以为这东西早已丢失不见,恐怕在计晨刚一入狱时作为物证被收走了,没想到会在这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急速转向予翀:“这不是——”
“对。”予翀很痛快地承认,“这是计正辰当初带去荥阳建造水坝的图纸。”
“怎么你收着?”
“我没有收着,我是拿来用。因为在计正辰之后,皇帝把建水坝的差事派给了我。”
“派给了你……你没说过。”柳乐惊讶地望着他。她以为予翀平日主要忙于封地上的事,或是另有一些政务交给他,但怎么会是建水坝?难道他也懂这些,怎么他从没透出半点口风?
予翀宽容地笑笑,好像她本该明白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既不明白,他也不计较,再多解释几句就是。他耐心地说:“的确是派给了我。我这趟就是为这事,在山西只呆了一二日,然后就去了水坝工地上——不去亲眼看看,我不大放心。先前我去瞧过一回,就是咱们成亲前,你还记得?
“那回却是封地上事多,只路过荥阳时顺便看了一眼,不过我看计正辰开的头倒还不错。我想,既已开了头,我又不大有工夫,何必再费麻烦另起一套,就按计正辰的办吧,便让人用这图样接着造。我人虽不在跟前,但水坝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心里得有数,所以这份原稿我自己留着,常拿着翻一翻。”
“不是说,照这样子建不成?”柳乐满腹狐疑。
“谁说建不成?”予翀傲然道。太阳把他的脸庞晒得黑了些,他的脸上有种豪放和骄傲的神采,“在计正辰手里,不行,在我手里,可以。”
柳乐几乎叫出声,他那模样多像——不,实际上,这正是禹冲的雄心壮志,他的话就像是禹冲本人说出来的。
禹冲的愿望竟会通过他实现?
柳乐的心奇异地跳着,一时说不出话,半天才小心地问:“当真?”
“当真。我反复试过很多次,怕你不信,这不,叫你亲眼看一看。”
予翀走到屋子正中拿布蒙着的庞大物件前,一把将布拽下来。
原来不是床,是几张长案并在一起,上面摆着一套搭建出的装置。
自然,柳乐从来没有见过沙盘之类的东西,因而面前的景象令她不胜惊异。案上放着一个长约十尺出头宽约七八尺的长方形大木托盘,像是个水池,高高低低的木棍固定在其中,架着中间挖空的半圆木柱,像是引水渠,可是渠中又糊着青泥,捏出一条河道的样子:有的地方宽阔,有的地方狭窄,如一条长蛇蜿蜒而下。横跨在河流当中,是用木条、泥土等材料搭起的一座河坝。河岸边地势亦呈现出高低不同,在一马平川之处,铺着细沙,上面零星垒几个方正的小土块,又在沙上划出一个个田字形状,做个村庄、田地之意。刚才看高出来的一端是用木架撑着的一个圆桶,桶上有笼头,通一根管子,连着河道最上方。
柳乐隐约有点儿明白了,还是问予翀:“用这个怎样试?能试出来?”
“对。用来试验什么样的水坝能抵住洪水。你看那个——”予翀指着那座约一尺见方的河坝说,“那便是咱们的水坝,只是小了许多,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等着看吧。”
他向门外点点头,侍从提来两桶水,爬上梯子,把水倒入大圆桶。
侍从退下后,予翀上前,举手将桶上的笼头一拧。徐缓的水流顺着河道慢慢淌下来,流到下游村庄时,沿着河边几条细细的水渠渗入农田中。
“这是平日雨水不多不少时的样子。”予翀说,“要是水大些,你再看。”他把笼头又拧了拧,水流顿时变得粗壮了,直冲下来,甚至冲出河道,漫进两岸的村庄。
“这时候就需要河坝拦水。”予翀伸手在那小水坝处摆弄了一下,又转身把笼头再拧大,上游的水发出沸汤似的咕噜声,往下急滚,可一过那水坝,水流变得和先前一样细缓,而水坝后面那只蓄水池中的水位渐渐升高了。
柳乐差点要拍起手来:“这可真妙。真的水坝就是这样?这是你做出来的?”
“做这样一个小玩意倒不费多大工夫,真的水坝因为是在河上建造,要难许多,不过说到底就是这么样。”予翀笑着说。
“你拿那些图就做出来了?”
“怎么,计正辰能绘出图,我照着做还做不出么?”予翀反诘道,但他眼里的笑说他只是假意斗气,并非当真要寻别扭。
“不是……你没说过,我不知道你懂这个。”柳乐转开脸,又去看那貌不惊人却神奇无比的袖珍水坝。
“我琢磨很久了,要不是整日琢磨这个,非得熟悉江河,我如何学会凫水的?”
一霎时,柳乐看到禹冲在黄河中游水,然后坐在河滩上,注视着滚滚的浪涛——禹冲的信中是这样写的。难道他也是?柳乐回想,予翀的确常常不在王府,自己又没跟着他,知道他整天在干什么?大概有不少时候,他就是在长江边上琢磨。他就是这样通了水利知识,还顺道学了凫水?他可真算是聪明,要干什么都能成。
她想细问问,但没吭声。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荥阳的水坝什么时候建好?”
予翀的面容严肃起来。“明年。”他说。
他忽然走到柳乐面前:“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蓦然间,柳乐摸不着头脑,有点着慌,“是水坝?”
“对。”予翀看了她一会儿,又忽地转过身,“你看这里,这个水坝的妙处是在这儿。”
柳乐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探身去看。予翀将笼头拧到最大,水哗地倒下来,转瞬间蓄水池便满了,但水并未溢出,而是顺着之字形的隧道流出来,流出水坝的水势只是稍稍变大了一些。
像看见一座真正的水利工程,柳乐肃然起敬。
“挺有意思吧。你瞧,它的关窍在这儿。”予翀指着水坝闸门处。凑近了瞧,闸门如何开启关闭、水流是怎样经过管道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柳乐只能看出它们制作得十分细致。“我不大明白。”她为自己的浅陋感到羞愧。
“光看可不能够明白,我想了好久。”予翀得意地说,“我画张大些的图给你。”
他当即就去桌前抓起纸笔,趴在桌上画起来。
他作图时有种忘我的聚精会神,似乎除去身周三尺,万物皆不存在;可不知怎的又能注意到柳乐,当她不再看那装置,而转头看他一眼时,他立即就觉察了,回头对柳乐笑一笑,意思好像是说:马上就好了,你来这边坐一会儿。
柳乐没坐下,只走近他身旁去看,瞧他作图也不用尺子,就那样飞快地、不假思索地提笔落笔,笔端的线条却又平的平,直的直,筷子似的。
柳乐看不懂他画的是什么,但这些规整的图形震动了她。她忽然醒悟,水坝不是凭空而出,而是这样由人一笔一笔画在纸上,然后一点一点被建造起来的。她不禁又去看那耸立于小小江河上、尺把宽的仿制家伙,真正感受到水坝的美丽、宏大。
“好了。”予翀掷下笔,站起身,对她说,“你看,这是河流断面,这个面是水坝,不管是竖直还是斜一点,当水流冲力过大时,除非打很深的桩,否则必然承受不住,但河床条件又不允许。要不然,在这儿加筑一道堤,这是一般的办法,容易想到,可也不好实施,花费太大了。所以照这样,水流过来时,从中间一分,力量就小多了,不会把坝冲倒。”
单看图柳乐不懂,可听予翀一讲,竟没什么难的,柳乐一下子明白了五成。略一思索,她伸手在图上比画:“口这样开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里会承受不住。”
予翀细致地对柳乐讲了好久,并非柳乐领悟得慢,而是她想把所有的疑问都搞清楚。
“我懂了!”她的眸子里闪动着喜悦的光彩。
予翀深深地注视着她。
第94章 今日一定要计大人死。
入了九月,转眼又到重阳。是岁国泰民安,人寿年丰,帝心大悦,在紫金山行宫赐宴群臣;宴席共设三日,七日作赋,八日赏菊,九日登高。
臣子们各自都预备好了进诗称颂,因此,这头一日最是热闹,文武百官几乎无人不到。筵席甫开,已献诗赋百余首,皇帝赐下金银逾万两,其时,殿上殿下,笙歌一片,风亭水榭,笑语不绝,大家又等着晚宴开场。
柳乐等着见谢音徵。她听闻黄通前几日又开始上衙门,心想或许谢音徵会和他同来。
柳乐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想送谢音徵的一件东西。
昨天,她刚刚接到沈泊言的密报,上面说,关于太后指使方黄二人徇私枉法一事,尚未有任何发现,但,确实有几件事证明谢家与黄通勾结,卖官鬻爵。现下,正在收集证据,不久,就可以正式状告黄通等人。
看到这消息,柳乐首先为谢音徵难受。原本以为,谢音徵虽与谢家关系冷淡,但毕竟娘家可做她的一个后盾,如今看,原来是谢家为和黄通串通一气,不惜牺牲谢音徵,故意将她嫁给那个衣冠禽兽。
隔着衣袖,柳乐摸了摸坚硬的刀柄,她要送谢音徵予翀给她的那把匕首。
这是她和予翀定亲的“信物”,不过,既然予翀给了她,便可由她任意处置——她想要把它送给谢音徵。
记得予翀说过,用这刀杀个把人,可以免罪。此话不知真假,但她并不是想要谢音徵真去杀了黄通,她只希望谢音徵知道,不用怕,哪怕到了最难过的时候也不用怕,一定能冲出那个牢笼。
柳乐嘱咐宫女说:“若是黄大人和谢夫人到了,请来告诉我。”
最好,今天就把谢音徵带去王府,不让她和黄通一道回去。
午后,太皇太后、太后同皇后、妃嫔、公主、小皇子等人在殿内坐着吃酒谈天,太皇太后向周围看了一圈,对太后笑道:“今日难得,咱们在京城的人都聚齐了,独缺你们老五媳妇儿,等过两日一定把她拉来。”
太皇太后看到孙女儿、孙媳妇们一个赛似一个,齐齐整整绕在身边,十分喜乐,故发此感。燕王妃刚刚才出月子,今日没来,虽然少了她,但想到新出生的小重孙女,太皇太后心中的喜悦有增无减,等到看见皇帝和燕王、两位长公主驸马进来,她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又问:“翀儿去哪儿了?”
皇帝说:“我看六弟和人说话,不知搞什么名堂,等会儿我们罚他酒。”说着,予翀便也进来了,身后却还跟着七八位大臣,都候在殿门外。
予翀今日穿着一件黑衣——一袭黑底织金蟒袍,华丽中带着庄重肃穆。柳乐很少见他穿黑色衣裳,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尽管成亲这么久了,在人前看到丈夫,她心中还是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时,予翀的面庞如同灯下美玉,浓墨染就的眉毛却像劈风而出的利剑,一双眼睛则寒星也似明亮。柳乐看他一眼,又把眼帘垂下,呆望着自己的指尖。
予翀敬过酒,陪着太皇太后和太后说了几句话。皇后等人要起身,向后面去了,予翀忽对皇帝说:“那日皇兄不是问起来水坝,臣模仿它的样子做了一套小的,愿请陛下、五哥、姐夫和诸位大人一起看看。”
“哦,你都准备好了?”皇帝笑道,“那正好,朕早就想瞧一瞧。”
太皇太后也笑着说:“好,好,就搬来这边,我们都走开,你们先瞧,瞧得好了再去请我。”
予翀答应了太皇太后,又对皇帝说:“臣想要臣的王妃一起留下观看。”
皇帝点头答应:“晋王妃可留下。”
柳乐正要随皇后等人离开,闻言停住脚,又听见予翀说:“今日刑部计大人也来了吧,臣想请他来看一看。”
请计晨?柳乐的心猛跳起来。
皇帝也疑惑道:“有工部几位大人还不够,与刑部计郎中又有何相干?”
“臣刚才便想找计大人,只是没找到他。臣想,计大人一定关心此事——他毕竟在水坝上费过一番心血,实际上,他费的心血比别人更多。今日他正好在,若不叫他,倒显得臣无礼了。”
“后面嘉奖他便罢了,非要在今日?”皇帝问。
“臣想,就是今日为好。”予翀坚持道。
“既是如此,”皇帝说,“宣计正辰上来。”
见予翀一定要唤计晨,柳乐心内的不安越来越重,而予翀似乎是故意避开她目光的询问,绝不向她望一眼。但他又要她在场,柳乐更不解是何意。水坝的运作她已经看过了,她好奇的是予翀请计晨想要做什么,因此虽大殿上只留她一名女子,显得有几分突兀,但既然皇帝首肯,她便没有退下,只向后挪了几步,悄悄站在一边。
这时,殿外候着的诸位工部大臣都走进来,几名太监陆续搬入装置,在大殿正中摆放好。众人都在旁边静立着,饶有兴致地观看,燕王兴趣最浓,他走来走去,时不时弯身细瞧太监们是如何将东西摆弄在一起,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懒洋洋的笑。
水坝就位后,没等多久,计晨进了大殿。他身着绯红朝服,垂目走在领路太监之后,直趋皇帝面前。太监停住步,向旁一让,计晨也停下,欲向皇帝下拜。
皇帝道:“计爱卿免礼。今日叫你过来,是因为荥阳水坝一事,爱卿为水坝劳心费神,于工程之初,出力良多,晋王接手工程后,亦对你推崇非凡。如今水坝建成在望,虽然竣工尚有一段时日,晋王想要先演示一下成果,请你一同观看。”
计晨答:“微臣惭愧,未曾完成使命,枉受陛下和晋王誉词,愿受教。”说罢,便退下两步,立于群臣侧旁。
予翀朝他走来,走近时说:“建造水坝,小王是随了计大人的路子,一直未曾面谢;今日,请计大人不吝指教。”
“不敢。”计晨始终低着头。
予翀笑一笑,不再说话。一名太监已经向储水桶中倒入清水,倒完后,他顺手把桶上的笼头拧了拧,这才从梯上下来。 :
不一会儿,水流注满了整个河道,水库中的水位也渐渐在升高。像柳乐曾经看到的一样,河水欢快地流进水渠,灌入农田,河道两旁充作田地的厚厚一层泥沙全部被润湿了,变成了深褐色,确实很像能让人噗哧一下没进脚去的肥得流油的土地。
皇帝首先夸赞说:“这一来旱涝都不怕了,何愁没有好年成?”众人纷纷附和。
燕王绕着整张案台转了一圈,连导出废水的管道都看了看,末了,他笑着说:“这套东西的确挺有趣,和真的是完全一般吧?”
予翀说:“河流自然不可能完全一样,只取个意思罢了。不过那只水坝,我尽可能做得接近实物,只除了小些,从诸般功用而论,可以以假乱真。”
燕王又凑近水坝,弯身细看半晌,啧啧赞叹,直起身:“别的都足以乱真了,只是我瞧六弟并未把那水闸门开到最大,未必老天爷降不了那么大的水?”
“五哥说得有理,我们来试一试。”予翀毫不迟疑,上前一把将笼头拧到底。
水流如奔腾的马群直冲而下,经过水坝时,因受阻而愈加不耐,烈马们收不住蹄子,猛地向上一掀,掀得那泥土的台子摇晃两下,整个给冲到一旁,这一来,洪水再无阻拦,比瀑布倾下去还快,瞬间把下游一大片村庄全部吞没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吸气声。柳乐比其他人更吃惊,因为她曾亲眼看过,明明白白看见水坝受得住最大的水流。她偷偷向予翀望去,看他声色不动,她又把心安回肚中。
“计大人没有感到意外吧?”予翀再次走到计晨面前。
计晨默默地看着池中渐渐静下来、泛着泡沫的水,听到话时却吃了一惊,抬头说:“卑职在想,天有不测风云,要对付河患,恐怕非一劳永逸之事。”
“对,计大人说得十分在理,天底下就没有一件能一劳永逸的事,哪怕斩草除了根,尚不可高枕无忧呢。不过咱们且说眼下——计大人知道出错在哪里吗?”
计晨苦笑一下:“卑职并不精于工程建造,蒙殿下看得起,唤卑职来,但卑职实在提不出建议。”
“计大人何必拿乔,别人或许只看到表面,唯有计大人,还清楚其‘里’。”说着,予翀自袖中拿出一叠纸,“计大人认得自己亲笔绘制的图样吧?”
计晨瞧一眼,呆楞住,脸慢慢红了,不久,他缓缓点了点头。
“计大人不精,我未必就更精。本来我是不知从何下手,亏得有了计大人的图纸,这只水坝就是完全按照这图做出来的。”
计晨垂头说:“图该毁了,殿下不该用它。修水坝失利,是卑职平生引以为恨第一事,卑职没办好差事,汗颜无地。”
皇帝面向计晨,和蔼道:“由古而今的治河之策,皆非一朝一夕的成就,亦非一人之能,计爱卿不必对自己苛责。”向予翀一转,皇帝陡然换了声调,“晋王如何看?”
予翀点头:“臣弟明白,胜败乃兵家常事,臣弟绝无取笑计大人之意,相反,臣弟十分钦佩计大人,今日也是要和计大人探讨探讨。”他转向计晨,“我还该好好谢一谢计大人,若不是一开始先有了计大人这套图,此时水坝大概八字还不得一撇。”
皇帝瞥他一眼,沉声道:“晋王若有解决之法,只管拿出来让大家瞧一瞧。你看我们这些人,哪个是听你说嘴来的?”
“是,陛下。臣还要请教计大人,不过咱们先瞧一回吧,省得计大人以为我是吹嘘。”
他一发话,几名太监立即上前把池水排空抬走,稍事收拾了一番,那些村庄农田虽还湿漉漉的,但已不是一片狼藉了;又有人给桶中重新灌上水,最后,一座新的水坝被安装在原来的位置上。
予翀径走上前,把笼头打开,直开到最大,流水如前次一般,哗啦啦冲泄下来,而那水坝始终稳稳立着。
燕王笑一声:“好么,六弟早已有了把握的,刚才何必先诓我们一道?”
予翀转过脸,诚恳地说:“弟并没有要诓骗、作弄大家的意思,刚才不过是暖个场,俗话不是说,好戏要留在最后面?”
皇帝笑道:“你不想诓人,我们却差点儿被你诓了。戏完了罢,完了我们就去吃酒,朕请太皇太后和太后过来看看。”
予翀说:“请陛下稍候,戏完没完,还得看计大人。”说着他走到计晨面前,“计大人,你对这水坝作何想?”
“殿下颖悟绝伦,卑职自愧不如。”计晨说。
予翀笑笑:“我还没指出计大人的错处呢,还不到计大人服我的时候。——其实我很是替计大人惋惜,按照你的办法进行,只要改动一处,就能得到这个。”他指指仍在蓄水的水坝,“可惜计大人灰心得太早,就差小小一步,计大人平生所愿大概就全部实现了。”
皇帝冷声说:“你拿着计正辰的图纸改一改,建出了水坝,若论功劳,计正辰该得八分,你只得二分,倒还大言不惭?”
“臣的意思正是要把功劳归还给计大人。”予翀恭敬道,“计大人这份图绘得十分精妙,可见下了很大工夫研究,只可惜那时……我想,计大人肯定不愿自己的心血半途而废,正好,大坝马上就要修到这里了,改过的方案想要请计大人过目,因我拿不准,恐其中有弊病,期望计大人能够为我指出,——计大人大概已经明白改的是哪里了吧?”
计晨颓然道:“卑职不明白,卑职已经说过,卑职不懂工程建造。……这些图样,是得了他人的帮助。”
“是哪个人?”予翀诧异地问,“请计大人介绍给我,小王愿送他一万两银子。”
计晨塌着肩,似乎连抬起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好久才无力地摇了摇头:“卑职也找不到那人了。”
“唉,可惜。”予翀叹口气,又怀疑地瞧着计晨,“是不是嫌一万两太少?的确少。当初小王封地上有几座小河堤,有个人瞧出其中一个修得不好,为小王改了改,后来那年雨多,别的堤都出了毛病,独他改过的完好无损,为小王省下不少修缮和治灾的费用,小王一高兴,就送了他一万两。眼下这么大的一座水坝,怎么也得十万吧。十万两,计大人肯不肯为小王找找那人?
“计大人做这个中人,小王自然不会亏了你,也要奉送一万两。一万两银子——计大人薪俸多少——不至于看不进眼里吧?——哦,不对,当初在尊府上找到一万两银子,计大人毫不知情,倒成了一桩疑案了。好吧,计大人是读书人,不会受不义之财,不过我这银子可保绝对是清白的,计大人要不要?”
“晋王!”皇帝一声怒喝,“那件事不是早已查明与计正辰无干,你还在这里歪缠?再不说正事你就下去!”
“陛下息怒,臣不说这个了。”予翀低头退开一步。
柳乐心中一阵抽痛,怔怔望着站在那儿、穿一黑一红的两个人。予翀到底要做什么?当然了,十万,一百万,他都拿得出,可他为什么偏在这时又提一万两银子,就为故意踩计晨的痛处?他不知,计晨问心无愧,不会为家里挖出银子而不安。计晨也根本不是在乎钱财的人,他只是因为朋友难过。
计晨一语不发,面色惨白,柳乐掉开目光,不忍再看。
予翀又说:“计大人,小王向你道歉,那人不用再找了,咱们仍说这水坝,——我缺个帮手,想请计大人回来,帮我做完这一件工程,如何,计大人肯不肯?先前计大人去了工部,我料想,计大人肯定是有这方面的志向。”
计晨强笑了一笑:“去工部,是卑职太狂妄了,治河一事,卑职学问不济,实在不能胜任,请殿下另觅高明。”
“计大人这样自谦,令我实在有些难为。”予翀皱起眉头。
“不是自谦。”
“不必说,我懂了。”予翀抖抖手里那叠图纸,“我以为全是由计大人自己画的,既不是,我就明白了:先前计大人是太将这几张纸奉为金科玉律,不敢动一动,其实,任他是谁,也不能凭几幅图便建好水坝,还有不少地方需要琢磨。计兄不必气馁,一开始难免都有想错的时候,总还可以纠正。”予翀很诚恳地劝说道。
谁知计晨竟面色大变,呆愣愣看着予翀:“殿下怎知道……殿下为何一定要找我?”
予翀向他笑道:“说也惭愧,我枉活了二十来岁,一无所长,不过,这回修这坝,觉得其中倒有些趣味。我又想,天下的河流不止一条,一条河又那样长,要做的事还多呢,我一人如何办得到?自然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计晨猛地退后一步,腿好像站麻了,趔趄了一下。“你……殿下莫不是……”
“是什么?”予翀好笑似地瞅着他,“计大人为何这样一副白日里撞鬼的模样?”
计晨向身两边望了望,看见皇帝、诸大臣都在周围站着,他似乎猛然从梦中醒来,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脸上茫然、迷惑的神情渐渐消散了,似笑不笑地说:“卑职意思是,殿下恐怕已经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了。殿下修这座水坝,定然是得了能人相助,自然没必要再加卑职一个。”
“莫非计大人看不起小王,觉得单凭小王,建不了这座水坝?”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想,有那么多事情要殿下料理,以殿下身份尊贵,不可能样样都亲力亲为。”
“那计大人以为小王得了谁相助?”予翀问。
“这个卑职确实不知。卑职认为,在世的人,没有哪个有这样的才具。”计晨答道,盯住予翀,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没有这样一个在世的人?”予翀开口反问,“计大人好像是说:有人帮小王绘出了图样,可是后来那人死了。——难道计大人是暗示,我把那人害死了,好把功劳捞到自己头上?”
计晨的喉咙上下动了动,可是没有说出话。
予翀接着道:“那可是奇了,若真有那个人,也是计大人本人。”他又扬了扬手中的图纸,“我明白告诉计大人——除过那一处改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修水坝,完完全全是照着计大人这几张纸。要不然,我为何诚心诚意想把计大人拉过来,计大人还不肯信我吗?”
计晨嘴唇张了张,还是没有说出话。
予翀微微笑了:“我知道计大人怀疑什么,计大人以为小王有位幕后军师,故意消遣你。若是别个,小王不必与他废话,可是计大人不同。”
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不知道计大人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计大人看起来像个熟朋友?——我从不随便说话,我确实把计大人看作朋友;我亦不随便交友,计大人身上有可钦佩之处,譬如说,计大人做事之沉着,心思之缜密,实在令人叫绝。为此,不论先前我与计大人有何过节,我希望能堂堂正正地解开,亦希望计大人能心服口服。今日当着圣上与诸位的面,我的想法不对计大人隐瞒,计大人有话也对我直说,如何?”
计晨的脸突然变成了深红色,他要开口,红色唰一下全褪了去,他的脸又变得惨白。他的话依然没说出来。
予翀用愈加恳切的语气说道:“计大人怀疑小王没有治河的能耐,原先有没有,确实不好说,但事情要从三年多前小王生的那场重病说起,——此事计大人有耳闻吧,若计大人亲眼见过那时的小王,一定不信小王今日还能站在这里,不过眼见也未必为实,我知道会有人信誓旦旦认定我必死无疑,谁知小王却突然醒过来,病也没了。
“可惜老天爷不肯安排得两全其美,人虽好了,却碰上另一件尴尬事:小王把前头二十三年所识所记所感忘了个精光,就是说,虽然看着还是那个王爷,其实也可以说换了一个人。换的这个人不知怎的,偏巧对河工感兴趣,故此就去琢磨水坝,一不凑巧便琢磨出来了。”
停顿片刻,予翀问:“我说得够清楚了吧,计兄还有怀疑吗?”
“没有,我完全明白了。”计晨直挺挺站着,面向予翀,一字字说得清晰又沉稳,“此事固然离奇,但我相信殿下所言非虚,当着圣上,我相信殿下绝不会犯欺君之罪。”
予翀隐隐一笑,突然扭头望向别处:“那日我画了图给你,你还记得吗?”
这句话是对着柳乐说的,众人纵然一时不解,由他温和的语调上也听出来了。除却计晨,殿上的人皆知道王妃在场,谁也没有朝她看,唯有计晨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引了过去。
“我记得。”柳乐从几位太监身后站出来。她站立的位置距予翀稍远,为了让他听见,她特意将嗓音放大了些。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在殿中有种奇怪的回响,同时也留意到计晨的面容似乎又变了。
予翀两眼朝她眼中望着,闪着笑意:“我画的图,与这些图的不同,只有那一处,关窍就在那里。”
他说完,他跨几步,伸臂抓起水坝向地上一摔,跟着又踏了两脚,那精妙的玩意顷刻间变作几根木杆、一堆泥巴。
皇帝脸上显出怒容,喝道:“晋王今日喝醉了吗,如此颠三倒四,究竟是何意?”
“臣这就表明臣的意思。”予翀低头,指指地上,“这是臣亲手做出来的,只有这么一只,图纸臣也毁了。工部几位大人都在,陛下可以要他们拿着计大人的图纸试着做一做。并非臣目中无人,臣猜,一时不会有人做出来。当然,等一段时日,总有人能解,不过工程多停滞一日,就多担一日的险,且不提消耗的银子,若陛下不想费这些麻烦,可以问臣的王妃。
“眼下,除了臣,只有她一人知道正确的图样。如此一来,工程一天都不会耽搁,水坝可以如期建成,臣想,这可以算作王妃的功劳吧。
“臣该万死,不敢求陛下赦宥,但臣的罪过都在臣一人身上,王妃和她的家人毫无牵涉,他们没有做过一件违背律例之事。臣求陛下确保他们一世平安。”
皇帝见他说得郑重,和颜道:“若你的王妃和柳家身无过失,朕当然——无论何事,朕担保他们一定平安无虞,可是你有什么过错,何以突然出此言?”
“臣宁可担罪,也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臣现在就向陛下和列位坦白罪状——”予翀一字一字说得明了无误,“臣的罪是臣今日一定要计大人死。”
第95章 晋王爷是如何认识禹冲兄弟的?
“计正辰有何过犯?”皇帝严厉质问。
“陛下息怒,等下臣会细述。”予翀答。“——或许,计大人愿意自己坦白?”
殿内一片沉寂。
柳乐早已经呆了。她知道予翀碰见计晨准没有好言语,可是今天这两人都分外怪异,尤其是予翀,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如皇帝所说,果真是颠三倒四,半点儿都不像他平日。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似乎不光为刺痛计晨,还另有个什么意思在里头,甚至有那么一次还是两次,那意思仿佛呼之欲出了,谁知他又绕到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最后彻底把她绕糊涂了。
当予翀说她能绘水坝图样,她才有点听懂了。难怪予翀最近古怪,她甚至隐约觉出他像要与她诀别,原来他已看出自己不想作王妃。不过,这事情怪不到他,便是代她向皇帝求情,又何必说得那样严重,如同安排后事一般?
直到他再说出一句“要计大人死”。
轰的一响,巨浪滔天,从看不见的高处向柳乐直击下来,冲破了一切壁垒、堤坝、所有挡住视线的东西;浪涛平息之后,连断壁残垣都不见,只余一片白惨惨的荒野。她终于看清楚了。
予翀为什么恨计晨恨到你死我活?——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计晨就站在那儿。他的绯色官袍映得他的脸煞白,全无半点血色。柳乐仔仔细细向他脸上看,认出那的确是计晨,她六七岁时就认识的、总是和颜悦色、晨风般爽朗、和煦的晨大哥。
这么多年,他都是她的好朋友,一直像兄长般关心她,在她难过时安慰她……自己与他曾经那样要好,好到可以结为夫妻,是啊,他还做过她的丈夫——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像雾一般化了,可他们确实成亲过,有一度,她决心把他视作世上和自己最亲的人。
现在,那张僵硬的、似乎罩着面具般的脸孔令她陌生——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但她相信,只要他的眼睛向下弯一弯,只要他微微抿起嘴角,他就还能变回原来那个计晨。
——莫非该怪她么?难道她是祸水,只会给人带来祸事?从计晨娶她那日,他便倒了霉,可是事情都过去了,他挺过去了。本来,他以为自己能在工部大显身手,只要他建好水坝,不过,他去了刑部,迟早也会有作为,他很快要娶妻,他要娶的是谢音羽,谢家选中他做女婿,他将成为黄通的连襟。
柳乐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退后一步,险些跌倒,是予翀沉静的话音让她稳住了身子。可是,那话的意思她并非听明白,而是由计晨脸上看明白的——她的目光无法从计晨脸上挪开。
予翀说:“计兄,你看,如今我已没什么放不下的了。是你先讲还是我先讲?”
“罪臣有负皇恩。”计晨先向皇帝一拜,又向予翀惨然笑道,“原来殿下是想置我于死。何必当众污蔑羞辱,我这条命就给了殿下。”话音未落,他猛向大殿当中一根柱子冲去。
一出异动,殿中的侍卫抢先护在皇帝前面,其他人则还愣着,眼睛还没有看清,只见又一个影子抢出来,向计晨身上飞去,直到两个人双双摔倒在地,大家才看见冲出来的竟是晋王妃。
本来计晨意欲触柱自尽已是众人逆料不及,只当就要血溅宫殿,谁知柳乐将他撞倒,更加令人目瞪口呆。一位太监急忙作势要上前,到了跟前又没好当真去扶,偏头去看晋王。只有燕王把笑憋在嗓子眼里:“果然是出好戏,好一个樊梨花,弟妹英勇得很嘛。”
柳乐皱紧了眉,抬头先问计晨:“晨大哥,你为何要做这种傻事?”
计晨缓缓摇摇头:“你没事吧?”
“我没事。”柳乐忍着疼痛,一骨碌爬起身,挡在计晨身前,对皇帝说,“陛下,晋王爷和计大人二人恩怨,由臣妇而起,臣妇可以劝说他们。只是此是家事,臣妇不便当众明言。请陛下借宫殿一用,允我们三人就在今日把话说开,往后永不生事。”
皇帝担忧道:“不若等晋王和计正辰先平静平静再说。”
予翀僵硬地立在那儿,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按住他,不许他动一动似的;但他的眼睛还听使唤——虽然刚才对计晨唇枪舌剑时的气焰已经灭了,现在他的眼里只余两团微小的蜡烛光,被风吹得摇摇欲熄——他还是一霎不霎向着风吹来的方向,注视着柳乐。
计晨也已从地上爬起,垂目而立。一干大臣见势不对,哪敢多留,个个都低着头,站在殿门处,只等皇帝一个字便要溜之大吉。却又听见柳乐坚持道:“臣妇保证晋王爷和计大人不会再起争执。今日所谈虽是私事,但亦是推心置腹、襟怀坦夷之言,臣妇唯怕日后有人颠倒是非,还想请两人为我们作证。——不知燕王爷肯不肯做个见证,还求陛下再择一位可信之人。”
皇帝向左右看看,命道:“韩友元留下。”
柳乐知道韩友元是皇帝的心腹太监,放了心,燕王也点头同意。
等到殿内就剩五人时,予翀才要走上前,柳乐忽地从身上拔出一把匕首,握紧横在前胸:“你别过来——”
燕王指着予翀哈哈大笑:“你这王妃,连刀都敢带进来,也不怕落个意图行刺的罪名。”
韩友元见状脸上亦是一变,要向外走,又看了看予翀,又看了看那把刀,小声对燕王道:“殿下瞧这把刀,是先祖陛下曾用过的,陛下赐给晋王殿下时我也在场。拿这把刀不要紧,晋王殿下也不会由王妃伤了自个儿。”
燕王哼笑一声:“管它是什么刀,伤不伤人,你老莫多话。这一场热闹真正是千载难逢,我倒要好好瞧一瞧。”
柳乐将刀尖抵住自己胸口,对予翀说:“今日在殿下面前,我总要把我的心剖个一清二白,若殿下不允我说,我只好把这颗心挖出来;若殿下允我,请殿下让开些,让我先和计正辰说完。”
予翀抬了抬手,又落下:“我就站在这儿不动,你说罢。不过计正辰满口谎话,你不要听他。”
“听不听由我。我请求殿下,不管我与计正辰说什么,殿下都别打断。”柳乐乞求道,“我与计正辰结识在先,与殿下结识在后。我与他说完,过后再和你说我们的事,好么?”
予翀不置一词。
“我不会动刀子。”柳乐把胳膊放下,不过仍是握着刀,“我和计正辰是多年的朋友,也好久不见了,我要与他说的话,没有殿下听不得的,但我想自在地和朋友说话,请殿下让开一些,好么?”她忽地想起他在江中对她的一笑,她恐怕永远说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笑,但她学着他的样子,朝他笑了一下。
予翀看看她,走到一边。
当柳乐转身面向计晨时,声音还更和软许多:“晨大哥,你到底是为何,难道你不当我是朋友了?你不知你若这样离开,我心里会多难受?”
“柳——”计晨冲口而出,又急忙改口,“我有不得已,王妃不要为我难受。”
柳乐摇摇头:“今日情形实在令你为难,不管是谁的不是,请晨大哥看我面上多多担待些。”说着福身下去。
计晨虚扶了一下,嘴里急忙说:“方才是我失态,反累你焦急,着实不该。”
柳乐直起身:“许久没有见过晨大哥了,以后怕也难有机会会面,今天有燕王殿下和韩公公在旁见证,想来别人不会闲话,趁此机会,我有不少话想对晨大哥说,请晨大哥也不必顾虑——晨大哥总是对我说真话的,是么?”
“那是自然。”计晨飞快朝予翀瞥了一眼,又看着柳乐,认真地说,“我不会骗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叫人耍弄,何况,今日大概也是最后一回……”
柳乐也向予翀瞥了一眼:“我拿自己的性命保证,绝不让王爷伤你。”
计晨微摇摇头,向予翀躬身一拜:“先前无论有何得罪之处,万望殿下海涵。方才殿下抬举,邀卑职共襄建造水坝大业,卑职不肯答应,并非作乔,是因卑职在刑部好容易才站住脚,只愿安守本分,了此一生,不敢多生奢望。殿下炳若观火,必能将心比心,由己及人,体谅卑职。”
予翀不理会他,只向柳乐道:“你与他有话说,我不干涉。只是别再拿你的性命为他求情,哪怕只在嘴上一提,也不值当。”
“正是如此。”计晨说,“卑职一身性命远不值王妃费心。若能换取王爷和王妃一生安适,卑职贱命,有何不舍?只是王妃刚才拦住卑职,卑职再轻言生死,实在有负恩义,卑职亦不愿王爷背个睚眦必报的骂名。”
予翀冷笑一声,柳乐不耐地插道:“晨大哥,你和王爷的仇怨到底是为了什么?”
予翀动了动,似乎有话想说,但他恪守诺言,没有张口。隔了好久,计晨对着柳乐轻声道:“自然是为了你。”
柳乐吁出一口气:“那便容易。因为王爷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等我说完,他懂了,就不会和你为难了。”她接着问道,“晨大哥知道我这辈子最难过的是哪一天?”
柳乐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很快又变得格外明晰,静静地看着计晨。计晨不由向后退了半步,踌躇片刻,小心地问:“莫非是那一日?”
“对,就是晨大哥送来消息的那日。”柳乐点点头,“那时候,晨大哥收到那封文书,肯定是怕我知道要伤心,可晨大哥还是第一个先告诉我,是因为晨大哥更不愿骗我,是么?”
“是。”计晨顿了好久说,“我怕你伤心,但我更不想骗你,何况骗也骗不了多久。”
“晨大哥这般诚实,我的话都不好出口了。”柳乐半是埋怨半是自愧地微微一笑,“我的确是骗过晨大哥。上次与晨大哥一面,晨大哥知我为何流泪?”
“……为何?”
“那天,晨大哥问我多年前的一件事,当时我说忘了,其实我记得很清楚。我后来还是不敢用晨大哥替我写的诗,幸好没用,因为爹爹一眼就看出是晨大哥作的,但他并没有责怪我,晨大哥可以放心了。”
计晨也微笑了:“老师没生气、你没挨骂就好。你骗我有什么要紧,更不该为这个难过。”
柳乐摇摇头,笑问道:“晨大哥不怪我没对你讲实话?”
“当然不怪,这是小事情。”
“是一件小事,可是所有的事都是由小事来的。那天见过晨大哥后,我回想起许多先前的事。我记得那时候晨大哥总是笑眯眯的,喜欢穿浅颜色的衫子,又斯文,又俊俏,还懂许多学问。我经常偷偷地想,等我长大,就要嫁一个像晨大哥这样的人。”
计晨朝她亲切地笑了笑:“那时你还小,等你长大后就不那样想了。”
“是,等我长大,就想要嫁禹大哥了。”柳乐低低垂下眼睫,自语一般低声地说,“你们两个要好,我想禹大哥什么都会告诉你的,他告诉过你他也是很早就想要娶我了吗?”
片刻后,计晨答:“没有。”声音有些干涩,他清清嗓子,补上一句,“如今你是……你还没忘了他,你心里一直还放着昔日的禹冲?”
一瞬间,好几人的面容都变了。予翀炽热的目光变得冰冷了,慢慢从柳乐身上移向计晨。另外两人都是一愣。
柳乐羞得几乎抬不起头,但她还是说下去:“他也从没有对我说过。禹大哥也不会骗人,他不会骗我,更不会骗你,大概他确实不是那样想。——那回我哭,就是因为想起了禹大哥,我想,那天为何不是他来找我,他永远不会再来找我了……
“起初我一点也不喜欢禹大哥。我不记得他穿什么样的衣裳,我知道他样貌也是斯文俊俏,学问和晨大哥差不多,可是禹大哥一次都没有对我笑过。就因为他睬也不睬我,我心里面老是忍不住琢磨着他。不知道别的人是不是也这样——越是捧在面前的,越不稀罕;越是远远的、得不着的东西,越想要抓进手里。禹大哥对我越冷冰冰,我越想知道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想着想着他就变成了最可亲近的人,他对我笑一下,我心里就像喝了蜜。哪怕后来他……当我知道再不该见他、并且真的再也见不到他时,我也一直想着他的模样。”
计晨又笑了笑,却没了刚才的亲切之感,“原来是这般。所以,禹冲后来另又恋上了别的姑娘,做了错事,进了监牢,你反而更加忘不掉他?”
燕王猛地跨前一步,吓了旁边的韩友元一跳。“他们说的这个人……”他小声嘀咕,诧异地瞧了瞧予翀,又瞅一眼燕王。谁都不去管他,几个人都呆立着,柳乐低着头一声不吭,唯有肩膀在哆嗦。
计晨冷冷地低笑着:“我怎么也想不通,明明一开始你和我更亲近,明明禹冲和你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后来却是你和他……”
柳乐终于确认了,他嫉恨禹冲。
她捏紧手心,发现手里还握着刀。
她杀不了人,哪怕恨他入骨,恐怕也做不到,可是,如果她真要——倘若有这个如果,她宁可自己杀死对方,也好过背后陷害、假人之手。
但是不可能啊,他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少年时,若禹冲不是在她的身边,她记得,她差不多总是看见他与计晨在一起。在学堂,他们坐在一处,到她家里去,也常常是两人结伴。碰见她时,计晨先打招呼,叫她一声“柳姑娘”,禹冲不说话,只是默默行个礼。
不过那是起初,后来,禹冲远远地就会朝她笑,她不必去看,就感觉到从他眼中放出的笑的光芒,她竭力不抬头,不去回他一笑,因为有计晨,怪不好意思呀,可她也不能一下子跑开,而是要若无其事地走开去——偷眼一瞧,计晨先已经不见了,她才明白计晨全清楚,因而面颊更热。
计晨和禹冲是同窗至好,计晨亦是她的朋友,可他们两个谁都没猜到,计晨一直在心里偷偷地嫉恨好友。
“你别生气,我没怪你,对不住,我不该说这样说。”计晨柔声劝慰。
这个声音让柳乐心头一凛,于是她明白:真相确实如此。
“你怎么了?”见她不吭声,计晨着急地又问了一句。
好久,她才开口:“之前我说忘了禹大哥,那是假话。我的心始终没有离开他。和你成亲时亦是如此。
“晋王爷求亲时,其实我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王爷知道我不是真心,我不用骗他,再说他是不相干的人,即便骗他不好,我还能做得到。但是,要我背弃一位好朋友、一位少年相识的朋友,太难了。”
柳乐说着,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燕王要是早先听见晋王爷被他的王妃称作不相干的人,必会大大取笑一番,可此时,他的目光像两根毒针般死死钉在予翀身上。
计晨凉凉地笑了:“本来我也没有奢望你会哪怕有一刻在意我。如今我却要怪你不肯骗我了,你为何要说这么明白?刚才又何必要拦下我,不如让我死了更好。”
柳乐止住泪,慢慢道:“我本来已经很对不起晨大哥,惟愿晨大哥能早些忘了我这么个人。可是王爷……”她向予翀看了一眼,“王爷和晨大哥成了冤家对头,全是因为我。晨大哥舍却自己的性命,一来太不值,二来,我怎当得起?请晨大哥切莫再起寻死之心,听我把话说完,看看你和王爷的仇怨解不解得开。”
计晨摇头,无精打采却直白大胆地说:“没用,我不能忘了你,为这个,王爷也不会轻易饶过我。”
“咱们是朋友,自然会一直记着对方。”柳乐说,“王爷并非那样不通情理,说起来,其实王爷早就知道禹冲大哥。”
予翀浑身一震颤,连不错眼盯着他的燕王也跟着身子一抖。
柳乐只看着计晨。
计晨并不显得吃惊,倒仿佛有点好笑地瞄了予翀一眼:“这可真没想到,晋王爷是如何认识禹冲兄弟的?”
柳乐问计晨:“当初,禹大哥是不是留下了一万两银子?”
第96章 我爱了谁,谁就是最好看的
计晨瞠目结舌。
柳乐解释道:“刚才王爷说有个人修好了河堤,我猜那人其实就是禹大哥。他去过太原一带,去过王爷的封地。”柳乐看见计晨的神情,已经越来越肯定,都不用看一眼予翀去证实。她终于知道,总是横在她心上、令她耿耿于怀了几乎一整年的一万两银子,原来是要落在这儿。
王府的账目,近一二年她瞧得较细,前些年的只大略扫过一次,但她一点儿没费劲地回忆起予翀支取一万两拿来“赏人”是在哪年哪月。
“五年前那个秋天,就是晨大哥秋试那年,禹大哥在晋地,他错过了,第二年春天才回来。我还记得回来后他开玩笑说:‘本想冒籍去考,到底没那个胆子。算了,反正这趟办了不少事,不光该干的活做好了,还顺道帮了别个一点小忙。’那时我因为他在外面太久,对他有点儿生气,便没细问。”
难过像一片幽暗的水,悄没声地漫过柳乐心头,她仰了仰脑袋,咽下眼泪,接着说,“我想他说的‘顺道’可能便是为王爷修河堤,在他不值一提,他也没再说过。可是,第二年六七月间雨水多,王爷的几座堤坝,独禹大哥修过的没有损毁,王爷那时在封地,听见这事,便使人拿一万两银子给禹大哥,大概就是他入狱前不久的事,他告诉你了吗?”她不转眼地看着计晨。
计晨呆立良久,终于说:“他告诉我了,不过他不知道那是王爷给的,他只说是那边一位大人。”
柳乐点点头:“是罗大人,王爷没用自己的名义,禹大哥不知道,晨大哥自然更不会知道,不然那时就找王爷帮忙为禹大哥脱罪了。”
“便是知道也来不及,那时王爷——”计晨猛打住,看一眼予翀,“晋王爷本来是把这件事忘了,大概在敝宅看见银票,认出来了?”
予翀慢腾腾向计晨转过脸,坦然承认:“是,那时我去了一趟贵府,看见那张票子,认得是我的。”他也像计晨一样,说着脸上便忍不住露出嘲讽的微笑。
“王府的银票在不起眼的地方有个记号,一般人看不出。我见了奇怪,自然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怕别人以为是小王我栽赃,又怕计大人不说实话,反混赖是我给你的。无论哪个,我岂不冤枉?只好换成了认不出来路的现银,看看计大人怎么讲,谁知计大人倒有办法,来了个矢口不认。”
“有殿下这话,便能为我作证了。”计晨急迫地转向柳乐说,“那一万银子,我收着,一厘都不曾用过。当初禹冲兄弟在牢里对我说,万一他回不来,让我拿出一半给他姑母度日,另一半,他希望能给老师,以报培育之恩,只是怕老师不收,让我想个法子。
“后来,禹大娘不在了,安葬她的钱我还出得起,那一万两银子我便没动。我知道,按禹冲兄弟的意思,自然是要全部给老师的,只是我也一直没想出能让老师收下的法子。——那张银票是完完整整放在我书房的一只匣子里。谁知等我从荥阳回来,银票已经没了。而那时说从后院里挖出来一万两现银,我当然不会认。”
柳乐没说什么,只问:“晨大哥不肯告诉我父亲,可为什么也不对我讲,难道和我还有不能说的话?我为这银子的事担了好久的心,怕是谁有意要害你,还问过你,那时你怎么不说?”
计晨无奈地笑笑:“我当然知道,你和老师一样,不会收。在牢狱的时候,一直见不到你,没法说这事;等回到家,我看银票既然没了——再说那时一万银子对谁都没用了,我想,又何必再拿它让你烦心?”
“我明白了,那就不必再提它了。”柳乐说。
“不过,晋王爷对我成见很深,大概还不放心,以为我是想要私吞谁的银子。”计晨斜视一眼予翀。
予翀低着头,好似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停了一会儿,淡淡道:“不必提了。”
“多谢殿下宽宏。”计晨一躬身,又转向柳乐说,“蒙王妃拿我当朋友,虽不当我多嘴,还是斗胆劝王妃一句:禹冲兄弟已经没了,王爷又是通情达理之人,你该和他……”
“我听说晨大哥就要娶亲了。”柳乐打断道。
“你听到了?那不过是——”计晨一下子窘住了,清了清喉咙,马上说,“是不久前刚定下的,我必须得娶亲。”
柳乐闪亮的眼睛望着他:“恭喜晨大哥,我也真心为那位姑娘高兴。我想,她肯定是个很美的姑娘。——晨大哥会慢慢忘了我吗?”
计晨惊讶地看一下她的脸:“我……”他看了看予翀,见他仍在沉思中,便答,“不会。”
“那晨大哥应该明白,为什么我忘不掉禹大哥。”
“那不同。”计晨低声说了一句。
“哪里不同?莫非男子才懂生死不渝,女子只会见异思迁?”
计晨迅速地又瞅一眼予翀:“晋王殿下比禹冲尊贵百倍,样貌也更胜一筹,才干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你心里还是只有禹冲?”
柳乐一下子满面通红,低垂着头,自语一般轻声说:“这些事,没有缘由,即便有,也不是这些。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是为了样貌、地位,也不是才干。要是那样,我就不配说这个字了。”她突然抬起脸,两颊更红了,一双眼睛也像着起来似的,“——我爱了谁,谁就是最好看的,最高贵的,最了不起的。我……既识得禹大哥,今生,便再不会把第二个放进心里。”
她没看任何人,话是向着一个遥远的地方说,可是所有人都看着她。连燕王也从予翀身上移开眼,直直瞪着柳乐。
好一阵,计晨回过神:“你对他到了这般地步,甚至敢在王爷面前说出来?”
“王爷不会不允我说出心里话。”柳乐飞快回答,心里针扎般难受,她急忙去想说这些话的目的,试图镇静下来。
“反正也轮不到我为王爷可惜。”计晨自嘲地说,同时把嘲弄的目光射在予翀身上,“不过,金子终须金子换。禹冲变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你还爱他?”
柳乐肯定地说:“他不会变,他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样子。”
计晨笑起来:“人都是会变的。假使你真嫁了他,到头来你可能发现他一直骗你。不信你问问王爷,难道他就没有一件事瞒着你?”
“王爷可能有事瞒着我,但我也瞒了王爷很多事。可是禹冲从来没有骗过我。——哪怕是在牢里,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柳乐用平静的声音说,“不管怎样,他总是为我好,我不能怪他。”
“他入了牢狱也是为你好?”计晨惊奇地笑了,“如何为你好?”
“他……”柳乐低下头。刚才那阵激动渐渐过去了,她需要再仔细想一想。
计晨当然不会轻易招认,不过,要是说多了,总有说漏嘴的时候。
片刻后,她抬起头,说:“他犯了错,能痛痛快快承认,而非哄骗我;还有,他当初跟我父亲读书,已付过了束脩,可他还想要留些银钱给父亲。”
计晨沉下面孔:“他骗得过你,也骗不过律法去。银子是他对你有愧,想要弥补吧。不过你为他痛不欲生,岂是区区几块银子能弥补得了?”
柳乐望着计晨的脸:“我以为晨大哥和禹大哥是至交好友。”
“是,我们是。”计晨不自在地把脸朝一旁转了转,又转回来,“但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不想看你自误。”
“可是先前晨大哥从未这般含沙射影,你总是为禹大哥说话。”
“昔日我怎么好劝你,恐怕你以为我是为自己的私心。”计晨又看了看予翀,微微地笑道,“如今,想必你知道,在王爷面前,我哪里敢藏私心?我劝你彻底忘了禹冲,和王爷白头偕老。”
“这不关晋王的事,等下我会对他道明。不过这时向晨大哥承认也无妨,——我不可能和王爷白头偕老。”柳乐平静地说,望也不望予翀一眼。“今日我提起禹冲,是因为晨大哥曾说过,禹大哥听得见,你要向他坦白。我也是——我一片诚心,才当着你,当着晋王殿下讲这些话。我想要禹大哥知道,不管他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他。只要让我再见到他,我就……”
“再见到禹冲?”计晨喊叫。
“我一直有种感觉,有一天还能再见着禹大哥。后来,我找到一位道长,他也这般说。”柳乐谎道,但并非全然都是假话。
“你要招来他的魂魄?”计晨吃惊地问。
“不,我是说见到他本人,不是请人作法,不是在梦里,是真的,就像你现在一样,他也能站在我面前。”柳乐笃定地说,“那位道长为我算过,他说禹冲还活着。”
计晨愣了一愣,急忙道:“你不是见过文书,上面说,禹冲已经死在漠南了。那些巫师只为骗人钱财,休要信他们的妖言。”
“晨大哥怎知官府文书就更可信?”柳乐不客气地反驳,“晨大哥也见过衙门是如何办事的,有些人就是稀里糊涂,搞错了也不一定。除非亲眼见了尸首,我才能信。”
计晨愕然良久,忽地说:“若他真活着,现在在哪儿?怎么不来找我,或找你?”不待柳乐回答,他举目向予翀一扫,“——恐怕是知道王爷不肯答应吧。”
“殿下不答应?”柳乐忍不住问了句。
“不答应。”予翀不假思索地回答。但他好像根本没听明白柳乐问的话——有时,若问正在梦中的人一个问题,他也能以一二字作答。
予翀现在正像在梦中,连眼珠都一动不动地发着呆。好一会儿,他黯然无光的眼睛向计晨转去,满面忧伤之色与他的锦衣玉带、王爷身份极为不称,计晨脸上慢慢浮出笑。
柳乐低下头,喃喃说:“其实不是因王爷,我猜,是因为那位姑娘……因为她死了。假若禹大哥真的……晨大哥见过那位姑娘吗?”
“没有。”计晨飞快向四周望过一圈,摇头说,“案子一出来,我是想要找她问个明白,可她家人把她藏了起来,我见不到她。”
柳乐心不在焉地点头:“那时我也想去找她。自打禹大哥在牢里告诉我,我就想知道,我究竟是哪里胜不过她。——她家人并没完全把她藏起来,她有时去莫愁湖边一个僻静的地方。”
她的话还没说完,燕王突然大叫一声:“你怎么知道!你杀了瑶枝!”
予翀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在燕王冲过来之际张臂勒住了他。燕王顾不得予翀,不然,他们定要扭打在一起。燕王使劲挣着,头从予翀肩上伸出来,豹子似的两只眼睛瞪着柳乐。
柳乐喊道:“我没有杀瑶枝,我根本没见过她一面,虽然我的确想过她死了倒好,但殿下总该明白,论迹不论心!”
燕王偏过脸,向予翀耳朵吼叫:“你都知道——所以你娶她。你拿她对付我!”
韩友元着急喊道:“两位殿下,莫动起手来,我要去唤人了。”
“没人动手,不要去。”予翀厉声道,松开燕王,但仍然警戒地拦在他身前,“我娶她和你无关,和这件事无关。回头我们再慢慢说。”
燕王没动,只是喘着粗气,问柳乐:“你当真没有见过瑶枝?”
“没有。但我听人说过,我明白两位殿下对瑶枝姑娘的心意。”柳乐眼睛在燕王和予翀身上轻轻一转,绽出一个悲伤的笑,“连两位殿下都爱怜瑶枝姑娘,何况禹大哥。”
“凭他?”燕王的嘴角恶狠狠扭着,“他算什么?”
柳乐倒退一步:“因为瑶枝姑娘,他入了狱。”
“那是抬举他,有银子拿,坐几天牢算什么?”燕王不屑道。
“可他被判了流刑,再没有回来。”柳乐喊叫,停了半晌,尖声问,“殿下的意思是,你害死了禹大哥?”
燕王眼一睁:“我害他作甚?我还要问问,是谁害死了瑶枝?”
柳乐问他:“瑶枝姑娘出门时,没有人跟着么?”
“有。”
柳乐点点头:“殿下请想想,假若只有瑶枝姑娘一个人,或许连我也能趁她不备把她推下湖。可殿下对瑶枝姑娘照顾得那样周到,假使有人想害她,怎么能对付得了她身边的人?殿下还不明白?瑶枝姑娘确实是自尽。”
燕王呆立着,喘着气。
柳乐又去对计晨说:“晨大哥,禹大哥是为了银子吗?他已经有一万两了。”
计晨一呆:“银子总不嫌多……不过,或许还有别的缘故。”
柳乐却笑了:“燕王爷说与瑶枝姑娘无关,我信他。其它缘故我都不怕,等我见到禹大哥,他肯定告诉我。”
“你真要找他?”计晨倒吸一口气,“离开晋王爷?”
柳乐坚决地点头:“我要找到禹大哥,再不和他分开。”
“若找不到……”
“我也一直找下去。”柳乐接着计晨把话说完。
计晨忽地发出笑声,幸灾乐祸看着予翀。
笑了一阵,他对柳乐说:“你有这胆量,我又有什么好怕?禹冲根本从来没想要娶你,不然早就定亲了,他不过是拖着你罢了。”
柳乐的脸罩上一层霜:“晨大哥这话是何意?”
“你以为我是动了妒心?不,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嫁给我,我待你永远和娶你的第一天一个样,禹冲做不到。世上什么事对他最重要?——找他的表妹。你嫁了他,他还是要继续找寻下去,留你一人在家独守。若是找到了,你想想又会如何?我母亲再刻薄,是拿你当个媳妇,禹冲的姑母呢,等她看见亲生女儿,还会更向着你吗?那时候,她一定要禹冲娶她自己的女儿,禹冲未必不答应,未必心里不是暗暗欢喜。”
“他不会。”柳乐大声驳斥,“我知道禹大哥。”
“你别生气,我不说了。”计晨宽厚地笑了笑。
停上片刻,柳乐问:“假如我真找到禹冲,晨大哥能不能帮个忙?”
“自然。如何帮?”
“为禹冲昭雪洗冤,荐他去工部。”
计晨半笑着:“我愿意出力,只是恐怕力所不及,这事不是该求……”他又向予翀瞄去。
柳乐打断:“不必找王爷。还有一个人可以——晨大哥帮我找到黄遨就行。”
“黄……”计晨止住话,脸先是变得通红,旋即是一片死白。
柳乐若无其事地说:“晨大哥明白,要得个好位子,单凭本事不够,为了能补工部的缺,晨大哥花费了五百两。银子我可以出,只要晨大哥再求一次黄遨,像当初一样。”
“我没有……”
柳乐转头问燕王:“殿下认得黄遨吗?”
“黄遨又是哪个?”燕王暴躁地问。
“是黄御史的兄弟。”柳乐答,扭头向计晨笑,“燕王殿下不认识,但晨大哥一定识得他,不然怎知他的名字呢?”
不等计晨想出答话,她又去对燕王说:“这些事,我都从红豆姐姐那里听到了。请殿下细回忆,当初你让蒋谦想个办法,他是不是一下子就想到了顶缸的办法,还要向殿下荐一个人?后来,是蒋谦找来禹冲公子,殿下知他无辜,但还是诬陷他,将他抓进牢里,对吗?”
“果然是在你们那里。”燕王瞪一眼予翀,又从鼻子里哧一声,“便如何?我不识得什么禹冲公子,他是为了银子,还是受了骗,不必问我。”
柳乐说:“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殿下知道他因何被骗去?因为他以为瑶枝姑娘是他的表妹。巧就巧在确实是,那位禹冲公子的姑母是瑶枝姑娘的亲娘,他们是瑶枝姑娘唯一的亲人。殿下难道也不问一句瑶枝姑娘为何自尽?因为她不小心伤害了自己的亲人。”
燕王全身一抖,半晌,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当真?”
“句句属实。”柳乐说,转身问计晨,“晨大哥想好说辞了吗,你为何要害禹冲?”
这时,计晨脸上既不惊愕,也不恼怒,只是略生硬地回答:“为何说我害他?”
柳乐亦平静地看着他:“因为你一心想害他。你为了买官职,和黄遨混熟了,听他说凭着兄长,陷害过几个人,捞到不少银子,你便和他商议要害禹冲,许他银子。你们准备设个圈套,借禹冲寻找表妹,诬陷他诱骗良家姑娘。黄遨可能想邀蒋谦帮忙,把事情告诉了他。正好,那时燕王爷找蒋谦为他出主意,蒋谦立即想到两桩事可以合为一件,便给燕王出了那么一个招儿。但燕王不肯要黄御史知道,蒋谦便没告诉燕王内情,预备两面得好处。”
“殿下,”柳乐向燕王说,“若找到黄遨,问问他就全清楚了。瑶枝姑娘因为误伤亲人而自尽,难道殿下不想为她的亲人做些事,以慰瑶枝姑娘之灵?”
“我没害禹冲!”计晨突然叫起来,“我是为了你。禹冲一心找表妹,你受了他的骗!我并不是要害他,我是想让你能认清他,别被他骗了,误一辈子。”
“可是他真的找到了表妹,你为何不等着他娶他表妹?”柳乐问。
“他……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事儿。”计晨慌忙答。
“那就怪了,你去牢里看禹冲时,他没告诉你?”
“没有。”计晨坚决地摇头。
“我想禹冲也不会告诉你。”柳乐紧追着说,“你是从禹大娘那儿听见的。”
计晨忽呆住:“谁也没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
“没人告诉你,但你去禹冲家,禹大娘独自念叨的话,被你偷听见了。你发现瑶枝是禹冲的表妹,知道事情不好收场:原本只要将禹冲害死就没事了,但假若瑶枝姑娘说出去……还得要瑶枝姑娘也死了才行。”
“是你!”燕王朝计晨一冲。
“不是我!”计晨跳开。
“不是他。”柳乐站到燕王面前,“晨大哥是厚道人,说没有定然就是没有,他怎么能在侍卫眼皮下杀了瑶枝?殿下请听他说。”柳乐扭头催促计晨,“你快告诉燕王,不然他就错怪到你身上了。”
计晨白着一张脸说:“多谢你信我,我实说罢,我知道瑶枝是禹冲的表妹。我告诉方大人,意思让他快将禹冲放出来,免得误会结大了。我不知他们竟会杀死瑶枝姑娘。”
柳乐对燕王说:“看来得请殿下再去问一问方大人和黄大人。”
谁知燕王脸上暴躁的神情却渐渐散去,他呆呆凝视面前,一步不挪,也不开口,像予翀一样。
柳乐又与计晨说话:“你就不怕等禹冲见到我,对我解释清楚,我又信了他?——你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若不是你拿得准禹冲会假意认罪,根本不可能让我见他。你还说不是有意陷害他?你不光害他,差点也害死我。”
柳乐凄然笑起来:“幸亏我当时不信禹冲,而是信了他骗我的假话。不然,若是追问下去,说不定方大人连我也杀了。”
“我怎会害你?”计晨急忙说:“我怕他们知道你,怕他们对你不利,从来没向他们透露一个字。我告诉他们禹冲和我妹妹纠缠,我是为让妹妹死心。连你去牢里看他,其实也是我设了法,让你顶着计晴的名。”
柳乐愣住了。这么说计晨也骗了柳图,要不然是哥哥与他串通?她一时说不出一个字。
计晨补充道:“柳大哥不知道。当时我劝他,若让人知晓会污了你的名声,我说我有办法,他便同意了。你去问他都行,我一点儿没骗你。对禹冲,确实是我私心作祟,但当时我只当是个玩笑,没料到会变得多么严重,我只是不想让你嫁给他。”
柳乐又抓住了他的话:“你怎么不知?你刚才分明说若他们知道我,会对我不利。你们一起做坏事,自然互通消息,不分彼此。黄遨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知道瑶枝姑娘本不会死,但假若她把找到亲人的事说与王爷,不管是哪位王爷,他们会释放禹冲,一路加官进爵,你的心思就白费了。你心里清清楚楚,所以你挑唆黄遨,让他告诉黄大人,尽快杀死瑶枝姑娘。
“但是黄大人也不好做这件事,而且他怕王爷知晓,不敢担那么大的干系。我猜他是去找谢家的人商量,对吗?后来他娶了谢家二姑娘,你也要和谢五姑娘定亲,往后你们都是一家人,你又去了刑部,将来再做神弄鬼就更方便了。”
计晨的脸紧紧绷着,眼睛从柳乐转到予翀身上,同时还留神着燕王。
两位王爷依然不动,于是计晨认认真真向柳乐道:“随你怎样想,我并没有杀过人,也许我心里恨禹冲,但我从没想过要害死他。我只想着你,其它所有事都为这个念头让路。我以为,你能明白我。你不也说了吗,论迹不论心。”
鄙夷、悲愤、憎恶在柳乐胸口团成一个大团,把她的话都堵住了。她强忍着,看着计晨,问:“是不是你探得禹大娘和瑶枝姑娘会面的时辰,你设法绊住禹大娘,让她晚些到,好让人淹死瑶枝姑娘,或者是你使他人牵住禹大娘,你骗瑶枝姑娘走到水边……之后,你又亲眼确认禹大娘自缢,不然,你们也会杀害她……”
计晨说:“还是那句话,我没杀过任何一个人。”
本来也不是想要计晨回答,柳乐知道,与他说什么都没用,但她还是说:“你什么都不做,才可以叫论迹不论心。而你暗算、挑唆,做尽了恶事。你比杀他们的人还坏。”
第97章 这下我不欠你了。
好久后,计晨微笑了:“我知道我本来也活不了了,既如此,不若承认,是我害了禹冲兄弟,不过,并非无法弥补……”他的眼睛慢慢在予翀脸上溜了溜,收回来,对柳乐温柔地说,“你大概会一直恨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说得对,禹冲兄弟确实没死。那时传回他的死讯,他们怕弄错了,特意派人去漠南查看,因为禹冲身上有一道疤,辨认得出。但他们怎么找都没找到有同样伤疤的人,不管是活人还是尸首。所以,禹冲还活着,大概是藏在哪个地方。”
“少说鬼话!”予翀暴喝。
计晨从眼角斜视他:“莫非殿下清楚详情?殿下见到尸首了?”
“何须明知故问?他已经被你害死了。”予翀说。
“我可不说鬼话。”计晨慢悠悠道,“我想有王爷在,禹冲兄弟恐怕永远不会出现。”
他再向柳乐说:“我对不起禹冲兄弟,你见到他,代我道个歉。不过,我不是求他原谅,我唯有两个心愿:一是愿你找到禹冲兄弟后,再不和他分离;二是,我愿死在你手上。”他望向柳乐手中的刀。
因为厌憎,柳乐颤抖了一下,听见予翀说:“把刀给我。”
之前,柳乐一直不去看予翀,这时,她终于转过身,抬眼正对他:“请殿下原谅我方才妄为,我想要计正辰亲口承认。我知道他害了瑶枝姑娘,但,根由确实在……他想害我的好朋友禹冲。瑶枝姑娘……殿下可以再问他。”
“不必问了。”予翀简短道,“把刀给我。”
柳乐不递刀:“不用你杀他,会脏了你的手。我还有事要请求殿下——刚才的话……殿下都听见了,我不能继续留在殿下身边。”
身后响起计晨低低的笑声。
予翀注视柳乐,缓缓问:“为何不能?”
“禹大哥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柳乐顿了顿,再开口时语调比之前都要有力得多,“他是我唯一钟情的人,我不能再欺骗殿下。”
“没关系,这不算欺骗我。”予翀的声音几乎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毫无说服力。
“我不愿……骗自己。”柳乐狠心把话说死。
计晨的笑声越来越欢畅了:“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天底下就那么一个人,她认准了,不会再认别人。贵为王爷,你也得不到想要的,和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同是一般。她心里爱的是另一个,只有那一个,可不是王爷你。你仗着王爷身份,使卑劣手段,把她占了这么久,也该够了。”
予翀竟不反驳。他一语不发,柳乐瞥他一眼,发现他甚至垂着眼睛,羞于举目看她似的。莫非他有些认同计晨的侮辱?柳乐的心不禁一沉。
不过反正她是要走的,她柔声地说:“殿下无一日待我不好,我很感激。可我心里还一直念着别人,殿下的恩情唯待来世再报。我己经想过许久,原本最近就要对殿下说的,今日算是趁便,恳请殿下答应。”
计晨朝着予翀笑:“听到没有,放她走吧,你想看她伤心?”
殿外,由远处传来一阵奔跑、叫嚷之声,几人全没听见。
予翀没说话,抬起胳膊,好像要把柳乐拽进他怀里。
一名宫女冲进殿内,看见柳乐,喘吁吁地喊:“谢夫人从石阶上跌下来了。她,她唤王妃。”
“谢姐姐——”哐啷一声,柳乐手中刀子掉在地上,她转身朝外跑。
予翀跟着追了出去……
沿山坡向上,共有五层平台,平台上列着座座宫宇,为便于行走,到处修着整齐的石阶。这正是晚宴前随意游逛、休息的时候,山上人数众多,本来他们散落在高低不同的石阶上、小路上,这时从八方汇集,聚作了几堆。
柳乐今天一直在等谢音徵,一直没等到,她以为谢音徵不会来了。“是不是就在刚才说话的时候,谢姐姐是不是也急着找我?”柳乐心中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刚刚去报信的宫女神情很怕人,柳乐不敢多问,只管从殿里跑出来。这时她已有预感一般,冲着人群的方向跑去,心越来越冰凉,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太监、宫女、戴着官帽的、拖着裙裾的,那许多人像堵墙似的立在一处,都背朝着她。柳乐穿出人群,抬眼便看见一道长长的石阶:上方插入半山,下方是一片青石砌出的平地,地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好像一朵花叫风雨打落了。
看见一滩触目的红色,柳乐猛地收住步,和众人一般畏缩不前,这时,她认出谢音徵近前唯一的那个人、那个半蹲半跪在她身边的人是黄通。
柳乐突然有了力气,两三步跑上去,扑在谢音徵身旁:“谢姐姐,我来了。”
不是血,是谢音徵红色的衣袖摊开着,那艳丽的颜色却比鲜血还要令人心惊。
谢音徵的眼中映着蓝天,听见声音,眼珠慢慢转向柳乐,苍白的嘴唇微微一翘。“咱们……”她吃力地说出两个字,跟随着一阵喘息。柳乐抹抹眼睛,才辨出她眼中光芒的意思,又感觉她的手动了动。那只手从宽大的袖中伸出来,用力想要捏成一个拳。
她要说的是:“咱们那件事。”
黄通在旁说:“你别说话,别动,太医马上就到。”
柳乐握住谢音徵冰冷的手,用力点点头:“我都明白了,一定能办成,你放心,谢姐姐。”
谢音徵的眼睛依然朝着柳乐,目光却仿佛去了很远的地方:“我还想……”
柳乐也明白:她就要走了,最后看见的人不能是黄通。
“你等着。”柳乐一边站起身一边喊,“他就来,你千万等着。”
她没有找寻太久,予翀就在人群中站着,她一把拽过他说:“你去跟她说几句话。”
予翀只是呆呆望着柳乐:“我能与她说什么?”
“随你说什么,她是你的表妹,她只想看一看你,她就要死了!”
“你要我骗她?”
“是,求你——你快去!”柳乐忍不住大声哭出来。
予翀飞快走上前,黄通仍在谢音徵身边,予翀说:“走开。”
黄通缓缓转过头,庄重地看看他,向一边去了。
予翀在谢音徵身旁跪坐下,低头与她说了一阵话。
然后,他立起身,走回柳乐旁边:“她还想再见见你。”
柳乐立即跑过去。谢音徵的眼睛还是大大张开着,向柳乐转过来,她的眼睛和嘴角边都带着笑意,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柳乐脑中始终存着谢音徵的两种模样:悲伤的和快活的。她的神情忽而悲伤,忽而快活,变换不过一瞬间的事——认识她好久后柳乐才明白,她天性是要快活,却叫悲伤压住了。
现在,她的脸上、眼睛里是纯粹的快乐。
“柳妹妹——”她用细细轻轻的声音说,“你别为我伤心,你该为我高兴,现在我觉得不那样孤单了。我真的很欢喜很欢喜。”
“谢姐姐,没事,我陪你等着,太医来了就好了。”柳乐飞速地说,心知是来不及了,想要放声大哭,终于忍住,说了一句,“你永远永远不会孤单。”
“你有一个很爱你的丈夫——你和他,你们两个……我也为你高兴。”谢音徵定定望着柳乐,“你要做一个好王妃,你可以做很多事……”
“花好香啊……”她用力吸了一口气,笑着合上眼睛。
柳乐吃力地站起身,缓缓向回走,在她身后,几名宫女太监围住谢音徵,商量要如何抬尸体。黄通弯腰把谢音徵抱了起来,而柳乐什么都不知道,不由自主走到了予翀面前,被他挡住,才停下脚。
两个人互相望着,柳乐好像突然不认识予翀,而予翀也突然不认识她了,谁都没有说话。正在这时,旁边不知哪个人尖叫一声,柳乐向予翀背后一瞧,眼睛蓦地睁大了。
一刹间,计晨已跑到予翀身后,手里一道刀光直刺人眼——正是柳乐刚才掉的那把匕首。
“快跑!”柳乐想拽予翀,计晨已经一手从背后抱住他。
“离远点!”予翀朝柳乐吼一声,抓住计晨的手,向后猛一甩,转过身。
计晨的身影被他挡去了大半,但柳乐仍能看见刀刃的寒光闪动,能听见计晨粗重的喘气声。
柳乐想要叫喊,喉咙却紧绷绷的,嘴巴张也张不开。她的全身都紧绷绷的,一步也迈不动。
其实只有短短的几瞬,柳乐却感到从未熬过这样漫长的一段时候。她看见予翀离她越来越远了,也看见他还是没能甩开计晨。
“快来人……”柳乐终于喊出声,与此同时,燕王从对面冲过来。
他一下抓住计晨,将他摔倒在地,先抢到掉落的刀,不待计晨爬起,扑上去压住他,坐在他腿上,扳正他的身体,一刀插进他的前胸。
柳乐呆呆望着燕王拔出刀,又插进另一处,再一次,再一次……而计晨早就不动了。最后,等燕王终于站起来时,他的身上、手上和脚下全都是血。
柳乐平生第二次看见有人被杀死在自己面前,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抖,但她并没走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鲜血慢慢渗入土地。计晨从少年起,便是她的朋友,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应得的下场,在极度厌恶中,柳乐感到一阵畅快。她真希望禹冲也在这儿,亲眼看一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看见予翀立着一动不动,望着她。
那道目光让柳乐一震,随即,她别开脸。
附近的人早已吓得一哄而散,当皇帝和随从侍卫赶到时,只有燕王、予翀、柳乐三人还在原地站着。侍卫到计晨跟前低头看了看,便将他拖过一旁去了。
皇帝指着死尸问予翀:“怎么回事,刚才是如何说的?他为何要杀你?”
予翀答:“他自己作恶,臣的王妃痛恨他,他气不过,便想杀臣。”
“幸亏五弟舍身救你。”皇帝又看燕王,和缓道,“快进去收拾一下,余事再细说罢。”
三人都不动,皇帝重重叹口气,自语说:“今日不吉啊,连出两桩事情。”抬目向四周望了望,问,“韩友元何在?”
无人回答。皇帝皱起眉,命道:“宴会终止。”闻言,除去两人还留在皇帝身边,其余侍卫都往人群处去遣散客人。
皇帝已经向殿中走了,燕王仍是纹丝不动。“五弟?”皇帝扭头唤他。
“我是为救晋王?”燕王大声笑了一阵,“我是为瑶枝报仇!这个人害死了瑶枝。我就说,瑶枝怎会寻死?她心里有我,怎么会寻死!”
“五弟!”皇帝压低嗓音又唤一声,耸起眉毛。
燕王毫不在意,又看着予翀,笑道:“瑶枝心里只有我,她识得我在先,便不会再把第二个放进心里。她心里没你,你也早就把她忘干净了。她的仇是我报的,是我!”
“速去找韩友元。”皇帝对两个侍卫吩咐。
侍卫悄无声息退去,但另一个方向响起一阵脚步声和喘气声:太后急匆匆赶来,几名宫女跟在后面。
看见燕王身上的血,太后猛煞住步子,惊叫一声:“耀儿你受伤了?”
“没有,我杀了一个畜生而已。”燕王笑了两声,忽地停住,大梦初醒般望着太后,低声问,“母后,是你让人杀死了瑶枝?”
太后惊慌地连声说:“你伤了没有,你身上都是血,快擦擦,我看着怪怕。”她哆哆嗦嗦从衣袖里掏帕子。
燕王朝太后走了两步,忽地从袖中伸出一把刀,刀刃上挂着血。
“别太近,我头晕。”太后侧过脸,拿手帕捂在眼睛上。
燕王置若罔闻,又向前走了两步:“是不是你让人杀死了瑶枝?”
太后垂下手臂,脸色变得像帕子那样白。她慢慢把脸转过来:“瑶枝?你胡说什么?我没有杀人。”
“瑶枝死了,如何死了?”燕王忽地发出一声怒吼,太后和宫女们不由得都一颤。“我以为是我逼她,害她自尽——不是,她还等着我,还要生下我的孩子。若不是你——是你让人杀了她,她碍什么了你容不得她?”
“我不知道,我没让人……你被她骗了,她是和晋王——你做什么?”太后张大嘴巴。
一支羽箭噌地飞来,射中了燕王的右臂,燕王肩膀一抖,胳膊脱力垂下去,匕首也掉在地上。
太后扒开拽她的宫女,慌忙护在燕王身前,扯着嗓子向四面高声叫喊:“别放箭,不许放箭!”又朝皇帝喊,“快让他们停下。”
皇帝朝远处抬了抬手,对燕王说:“五弟,不要动胳膊,等下有人给你看箭伤。你莫慌,先过来,莫惊吓母后。”
燕王仍是对着太后:“你是母亲,我不能杀你。”他的声音陡然变大了,“但你不单害了瑶枝,你还想害死六弟。六弟不是生病,是你给他下的毒。”
太后身子一晃,摇摇欲倒,几名宫女手忙脚乱搀扶住她。
燕王转身对予翀说:“六弟,这下我不欠你了。若能重来一遍,我什么都不和你争,我只要瑶枝。”
予翀要开口,燕王摇了摇头,仰脸望着天飞快地说了一句:“瑶枝,我已经为你报过仇了,你等着我去找你。”
说罢,燕王拔出胳膊上的箭,对准心窝用力一插。从他的嘴里再没有发出声音,他高大的身躯像一棵锯倒的树,缓缓地、沉重地向后倒下了。
“耀儿,耀儿……”太后扑上去,叫了几声,抬起脸,对着予翀,“你害了他,你应该早就死了,怎么还活着,耀儿怎么会死?他不会死,你都没死,你怎么没死……”
一声声凄厉的“死”字像钢针刺入柳乐耳中,她看见予翀的脸很白,他的手不自然地背着。
柳乐忽然跳几步,转到他身后,在左肋下,他的黑衣被刀划破了,划破的地方,衣料像洇了一片水渍。
“柳乐!”她听见一声大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98章 “他抱过!”柳乐大喊。
柳乐张开眼,看见予翀好好地坐在那儿,又看见太皇太后也在旁边。
柳乐忙坐起来,还没开口先迸出眼泪,抓住太皇太后的手,求她不要让黄通带走谢音徵。
太皇太后答应了,看柳乐模样是受了大惊吓,实在不放心,对予翀说:“我带你媳妇回去,她和我住几日便送她回家。你也不用每日来看,安心养好你的伤。”
予翀看着柳乐,目光若有所待。柳乐惶惶惑惑看他一眼,急忙垂下头。
待予翀告退,柳乐才去望他的背影——他另披了条斗篷,瞧不见伤了,走路姿势乍看上去仍和原先一样,身影一晃便出了门。柳乐疲倦地朝后倒去。
柳乐在太皇太后的宫殿里住了大半个月,太皇太后讲给她许多事,连杀死计晨那把刀的来历、刀下死过几个人,都细细地告诉她。末了,太皇太后把擦洗一新的匕首仍给柳乐,要她收好。
柳乐感激地接下。
另外的事情,太皇太后也并不瞒她。皇后有时抽空来陪着坐坐,江岚和严华亦都进宫探望过,于是宫里宫外的事慢慢都叫柳乐知晓了。
太后如大多母亲一般,心里最疼爱小儿子,自那日燕王在她眼前自戕,她便彻底失了神智。燕王死前揭露她谋害晋王一事,皇帝立即去查,太后身边心腹见大势已去,即刻供认出来,虽然太后本人不能辩白,但当日经过、毒药来源、经手人,都清清楚楚对上了,无可怀疑。皇帝和太皇太后商量,到底没有将太后罪行公之于众,何况太后已患上疯病,便以此为由将她禁闭,终身不得出宫殿。
燕王知晓太后所为,刻意隐瞒,犯了欺君大罪,但他死前已有悔悟,予翀亦不愿再多计较,因而燕王曾意图暗算兄弟之事也没有追究。史官记载燕王暴病而死,不过他自尽身亡的消息毕竟还是传到了宫外,又叫人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全京城的人皆听见了燕王是个舍命追随心上人的痴情种子。
燕王按王爷之典厚葬入陵墓,丧事既了,燕王妃上奏,想带女儿回自己家乡养育,皇帝恩准了。皇帝念及和燕王的同胞兄弟之情,念及他的女儿刚刚出生,不免心生恻隐,赐燕王妃享千户食邑,女儿封为郡主,特准其食邑下传一代。
与燕王自戕同日发生的谢音徵的不幸,亦让人唏嘘了一阵。当日来客中,有位姑娘称目睹了事发经过:黄通夫妇正由台阶向下走,忽然间,黄通似乎伸手推了一把,谢音徵一脚踏空,摔了下去。不过,那位姑娘离得很远,不敢确定自己准是看清楚了。
谢音徵是被黄通害死的,柳乐十分肯定。她甚而想要亲自去向皇帝告发,被旁边的人拉住了,告诉她黄通已经进了监牢:大理寺衙门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官,突然上书,列了黄通和方知微等官员的几条罪名,谢家亦有几人在其中,皇帝命人正在详查审理。
目前,已查出计晨去刑部后与他们合谋的一二罪证,可计晨陷害禹冲的罪行并没有昭彰于世。或许是顾虑她这个王妃的名声,怕传出去不好听吧,柳乐这样想。
她悄悄问母亲,父亲听到计晨一事怎样说,——她亦有些担心计晨那两个小侄女。江岚道:“你父亲还好,只说有些人瞧着老实,其实奸诈,古来有之,算不得稀奇。他家老大计春罢了官,全家要搬回老家去,据说是王爷求了情,不是你对王爷说的?——那就是你父亲,那日王爷去家里,你父亲与他说了一阵。”
原来是予翀怕父亲难受,柳乐“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后来,皇后私下里问柳乐:“皇上好像是听见韩公公说了什么话,才相信黄大人他们早就开始徇私。是怎么回事,怎么被你给碰上了?”
柳乐含含混混答不出,皇后看她实在为难,便不多问了。皇后隐约猜到了燕王和晋王的恩怨,只不知怎么又和晋王柳乐还有那位计大人的“家事”牵在一处,那位计大人怎的突然发了疯,不但韩友元没看住他,被他刺伤,连晋王都被刺了一刀。
固然好奇是人之常情,但皇后喜欢柳乐,不愿触她痛处,只将她轻轻取笑了几句。
这对柳乐正是适宜的安慰——本来她有些自责,那日自己带了匕首,非但没有帮到谢音徵,反而还被计晨抢到手里,伤了韩友元和予翀,所幸伤处都不致命,但,若没这个“所幸”呢?
见皇后笑话她,柳乐的心松快下来,能把事情往好的一面看了:到底,那些作恶之人,没有一个逃脱。
太皇太后在紫金山上寻了一片地方,命人厚葬了谢音徵。柳乐去祭扫过,回来后,又平静了许多。
渐渐的,除去一件事,她的心差不多就能安定了。
原本,柳乐还担心韩友元把她那番外人听来定是无比可笑的“剖白”告诉了皇帝,可是皇后既没劝说、亦没告诫她,可见韩友元没说出去。这样,在殿上说的话,就只有予翀知道,只有予翀……
她想:那些话并非假话,若不然,就太对不起禹冲。她宁可舍弃性命,也不会拿自己对禹冲的情意撒谎。可扪心自问,她说的又不是真话,更不是半真半假——那到底算什么呢?
予翀全都听见了,若她还留在他身边,他会如何看她?
再者,她不是早就想清楚了,下过决心了,难道还能更改吗?
柳乐没想到,自己竟又梦见了禹冲:他与她拌嘴了,像每次争吵一样,她赌气进屋,关上门——他自然不会在门外徘徊、求她原谅,她也不稀罕。可是等她生完闷气,得知他已经回家,她的气恼登时又加一层——等他再来,还想她理他!这天晚上她没吃饭就上床睡觉,一夜肚饿,哪能睡得好。第二天,母亲进屋说:“禹冲来了。”
她心里一喜。他自然是来道歉,不然不会是一大早,他的眼睛下,一定也有两团黑圈圈。可她决定先不原谅他,至少不能像以前那么轻易。她磨磨蹭蹭好大一会儿才往外走,却不由自主越走越快,直到一步跨入厅堂。
他转过身——不是禹冲,是另一个——禹冲叫另一张影子遮住了。她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不能让新来的影子走开,因为——她爱他呀。
柳乐泪流满面地醒来。她和禹冲钟情于少年之时,灼灼春光,盈盈笑语,他们有过两年半的快乐时日,她嫁给予翀不过十个月而已!
禹冲常出门在外,算起来,与他相处并不很多,可是怎么?那些期盼、想念、檐外飞云、窗前明月不算么?天涯不就是咫尺?千般意写就八行书,不是已经把禹冲深深写进了她心中?
那么和予翀在一起呢,难道就没有着迷、气恼、伤心、狂喜过?难道二十岁的感情就不若二八年华纯粹?她比不出来——这种东西,岂能上秤称量?
反正,不能让两个人扭绞着她的心,想来想去,惟有一个走字。
这个念头,柳乐不敢向太皇太后透出来,日日只在人前假装,即便如此,她亦不愿告辞回王府。
这天,燕王和谢音徵的三七已过了,太皇太后终于对柳乐下了“逐客令”。她说:“明日是翀儿生辰了,原想着今年要给他过个生日,可如今皇帝抽不出空,我也懒得张罗,还是你回去,你两个在家里,好好给他过一下,可不比到宫里来束手束脚坐着强许多?”
柳乐只得回到王府。
王府里安安静静的,至少她的住处是安安静静的。第二日起床,已经是王爷生辰当日了,大家还都不知王爷在哪儿。
这岂不是和刚刚嫁进来时一样?只是,这回柳乐不慌了。
“你不来我才好办呢。”她自对自说。
她喊来管家:“王爷生辰,你看着准备吧,要厨房多做几样菜,多备几坛酒,府里所有人都得请到。再为我备一辆车,明天用,我要出趟门。”
管家疑惑地去了。不久,门帘响动,柳乐抬起头。
予翀抓着帘子站在门口,似乎没打算进屋,也没发现屋里有人。他面容苍白,心事重重,那副样子有些不同寻常。
他也是在挣扎吗?
柳乐先是感到一阵喜悦:既然自己挣扎,他焉能幸免?谁也摆不脱。
可她马上冷下来:他和自己不一样,或者说,自己在他心中,永远和瑶枝不一样。
还是快刀斩乱麻罢,柳乐迎上去。
予翀慢慢把眼睛抬起来,直至双目直视着柳乐。他的脸微微地红了,眼中甚至闪出一丝请求的神情。为何他会是这样的神情,柳乐并不全然明了。
“我有事要对殿下说。”
“现在?”予翀手一松,竹帘在他身后噼啪乱响。他笑一笑,恢复了以往悠闲洒脱的样子,自在地踱到椅子旁,拉拉衣裾,坐下,“不是什么大事吧?可以等你出门回来再讲。”
“是远门。”柳乐重重说,又急忙加上一句,“明日一早走。”
予翀不说话,只侧过脸看着她,笑容中浓厚的讽意柳乐已有许久不曾见过。
柳乐慌忙道:“那日……已经对殿下说过了。”
顷刻间,予翀的脸色又一变:“那日,‘殿下’可没答应。”
莫非他嫌殿下称呼生分了?柳乐改口道:“那今日你可以答应我么?”
“什么事?”予翀懒懒向后一靠,垂下眼睫。“我很知道你,若是对‘殿下’说的话,一定不是我爱听的。若不是么——”他脸容一正,“你再说一遍,要我答应你什么?”
柳乐亦正色道:“那天我只是为了套计晨的话,我并不恨瑶枝姑娘,以至于想要她死。”
“我知道。”予翀立刻回答,“我当然知道你从来没有,你也须知道我……”
柳乐打断他:“但那天,其余所有话都是真的。”
这次予翀不语,好久才慢慢说了句:“我不记得你说什么,都过去了,你也忘了吧。”
他忽然站起身,笑着说:“你总该陪我过这个生日,就这么一次,还不行?——我瞧瞧他们准备得如何了?”
那么,等到过完生日。柳乐心想。
灯烛映在酒杯上,仿佛里面盛着一泓甜美的花汁,照在眼睛上,仿佛有星星在其中闪烁。
柳乐饮尽了花汁,望着那两颗星星,直到不由自主倒入他臂中。
最后一次。她心想。
她摸到了他的伤疤,在后背,左肋下,有两寸多长。是被计晨刺伤的,已经结成疤了,可摸到它时,柳乐心里一阵抽抽的疼。
“你这儿留了一道疤……”
“对,我告诉过……别管它了,一点皮肉伤而已,留疤就留疤罢。”他将右手食指举在柳乐面前,“我更喜欢这道疤。”指尖在柳乐唇边擦了擦。
只要稍稍一歪头,就可以在他手上狠狠再咬一口,柳乐不由把嘴张开一点。
她把其它一切全忘了……
第二日,管家不安地回柳乐说,她要的马车未能备好,因为王爷不许她出门。
柳乐怒不可遏,等了一整天,等到予翀来。
“昨日不是说好了?殿下的生日已经过了,还不准我走?”
“不是。你想去哪儿,我和你一起去。”予翀心平气和地解释,“不过这两日另有些事,一时走不开,再等两天,我便可以安排好了。”
“我是要离开殿下,离开王府,再不回来了。”柳乐不让他装傻。
予翀仍是平静地说:“你忘了,我们拜过天地,岂能说不作数就不作数?”
“作数,所以我请求殿下,与我在天地面前和离。”
予翀与她对视,不久,冷冷地说:“已经上了玉牒的王妃,怎能和离,本朝没有这样的先例。”
柳乐也冷哼一声:“娶个再婚女子做王妃,本朝亦没有这样的先例,殿下怎么娶了,既然殿下已经开过一次头,何妨再来一次?”
“不行。由不得你,我不答应。”
柳乐气结,好一时才能开口:“殿下非要我挂着这个名也行,但我不会留在王府,我要去——”
“你要去找他?不行!”予翀忽地变了副声调,既像命令,又像乞求。“你爱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忘了他吧。”
莫非他已经知道禹冲死了?如果他这样说,禹冲或许是真的死了。柳乐迷茫地呆立着。
“我不是说他一定死了。”予翀急忙又说,“既有道士说他活着,想必是活着。但你不知他的踪迹,何处去寻他?不若还是——”
柳乐醒过来:“假若你爱的人还活着,你也是这样说吗?”
予翀没有丝毫犹豫:“不必假若,她当然活着。我爱的人是你。”
巨大的喜悦向柳乐袭来,她喘不了气了。他这样说,他连这话都说了!
可是,她又想起来,他明明知道……世上绝无这般的爱,如果有,必不是真的。试他一下,就验出来了。
“但我心里并非装着殿下。”
“你以前想着谁没关系,以后你心里还想着他,都没关系。但是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柳乐胸中一阵失望的刺痛。
“我已经把我的心劈出来了,殿下看得到,我的心不在这儿,留一半身子有什么用?”
予翀没有答,一步上前,猛一下抱住她。“那个禹冲,”他用轻藐的口气说出这个名字,“他有没有这样抱过你?”
柳乐一怔,怒气上涌,狠劲挣起来。
予翀狠狠抱紧她:“我没旁的意思。我是说:既然没有,你就不要想着他了。”
“他抱过!”柳乐大喊。
予翀一怔,低下头。
“抱过抱过——”含混模糊的声音从压在一起的唇间钻出来,呜呜咽咽的,湿漉漉的。
他饥饿的,耐不住的嘴唇将这些分辨不清的字,连同吐出这些字的唇和舌统统吞下去,喝下去……
柳乐喜欢在这时候叫他抱着——她什么都不想,因为心里面也是这样两个人抱着,把她的心填得满满的了。她喜欢他拿汗津津的胳膊搂住她,喜欢他向她的耳窝送进一些热乎乎、滚烫烫的话语。她的身体好像躺在舒缓的、柔波起伏的水面上,但她知道她在他怀中,他始终紧紧抱着她,他臂上的薄汗——混着她自己的汗,湿湿粘在她的脖颈上,一霎间,她的心和身体同时都快活得缩紧了,她最喜欢的正在这儿。他随便说什么都好,可这次她特别想要听,想听清楚、听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
听着听着她迷惑了。他把她抱在怀里,喃喃地说:“我爱你,爱你这个人,爱你一整个儿,爱你的身子……只要你,只能是你。要是你换了副身子,那可不行。”
他干嘛要这样说?她越想越觉得怪。他究竟是何意?——那些话确实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她一个字也没有听错。她想:我莫非又是在做梦?莫非是疯了?
第99章 你做得好王爷啊
柳乐一睁眼,立即想起昨夜予翀说的话。
不仅是昨夜说的,自她认识他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回旋在耳旁,话语中的每一个古怪之处,都忽然有了新的含意。
夜晚黑蒙蒙的面罩被一把抽走了,清晨的宁静流溢在四周。柳乐感到自己记得一切,也能看清一切。她已有七八分肯定。
不对!一瞬间,柳乐又把自己的猜测全部推翻。怎么可能!除非他亲口承认,这样的事由谁说她都不会信。
柳乐转过头,望向身旁。予翀已经离开了,她把手放在他空出的位置。床褥带着微微的温意,仿佛他刚刚还躺在这儿。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形象、声音、气息,全部是活生生的。
他会承认?
柳乐一骨碌坐起身,开始穿衣。
这日是十月一日。予翀今日要和皇帝祭拜先祖,这一仪式十分浩大,过后,还要去京营,为将士们赐锦袄。就是说,他一整天都不在王府。
柳乐让侍卫请丁冒同去吃酒,又要小杏小蝉在书房等着她。
她独自去了书房,小蝉就要去倒茶,柳乐止住她:“你们两个都进来,关好门。”
小蝉二人便把书房的门仔细闭好。
柳乐说:“王爷不在府里。其他人我已经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过来,现在这里只有咱们三个。”
小蝉和小杏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有事问你们。”柳乐平静地说,“我问你们的话,你们若知道,必须如实答我。我不对任何人说,包括王爷。但若你们不肯答或者撒谎,咱们就在这儿等王爷回来,我立即要他把你们两个撵出去,你们试试求情管不管用。”
她并没有疾声厉色,可是二人都唬得黄了脸,咚地跪地:“王妃宽恕,奴婢不敢隐瞒。”
“不用这样,好好说就行。起来,坐下。”
柳乐也坐下,语气放得更缓,问:“王爷先前不是生了那场病吗,他是哪一日病倒昏迷的?”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蝉慌忙地说:“我们确实不知,我们原是皇宫里做粗扫的,太皇太后遣我们过来的时候,王爷已经……”
“那你们是哪年哪月来的?”
“是戊子年,”两人异口同声。“是……七月吧?”小蝉不确定地看看小杏。
“是七月。我记得来了一个多月,在王府过了中秋。”小杏想了想说。
那年七月,禹冲刚刚到达漠南没多久。柳乐接着问:“那时是什么情形,王爷在哪儿,有几个人伺候他,每日都做什么?”
小杏便说:“王爷躺在前面正房。正房院里共二十人,粗扫、花匠有八个,剩下我们这十二人都是可以进屋的,——除了我们,还有太医、管事,其他人不能随意进屋,不许到王爷跟前。
“我们屋里这十二个也各有分工,有专门给王爷擦洗、喂药的——那都是伶俐一些的姐姐做。因说我们六人粗手笨脚,干不好别的,就让我们轮流守夜,不光守夜——不管白天晚上,王爷身边时刻不得离人。太医每日为他针灸一个时辰,有时自己在旁边看,有时走开,要我们瞧着,为防备王爷随时可能醒来。其实王爷从来都没动过一下,所以到晚上时,我们也偷偷打个盹儿。那天——”
“等下再说后头的事。”柳乐在这里打断,“你们整日都不离王爷的院子,也去其它地方不去?”
“除去回屋吃饭睡觉,都在前面守着王爷。管事不许我们在府里闲逛。”
“直到王爷醒来那日,你们有没有听过府里有发生怪事?”
小杏和小蝉又对视一眼,小杏说:“别处的事情我们也不很清楚,想来是没什么。”
“有。”先前小蝉一直点头,这时插一句,“有人说花园里闹鬼。”
“闹鬼!”柳乐喊了一声。
“哪有那些事?”小杏反驳,笑着对柳乐道,“王妃别听她瞎说。只是府里白天安静,到了夜里更是静,而且除了正院,其余地方都不点灯,所以有些人害怕,不敢靠近花园。其实到处都有侍卫巡逻,要是有鬼鬼怪怪的事情早嚷嚷出来了。顶多是谁晚上碰到猫,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猫是指将军吗,那只黑猫?”柳乐问。
“对,它身上黑,夜里瞧不见,冷不丁是要吓人一跳。它经常跑去王爷旁边转转,管事说要我们留意,若王爷扎着针,别被猫碰了,不过那猫儿聪明,见王爷扎针,它从不捣乱。”
“那时候它不怕王爷?”
“不怕。”小杏答。
后来,将军分明不认他了,直到他又去弹琴。可他躺着弹不了琴时,将军也肯来。猫当然记得主人……
柳乐凝神思忖了一会儿。官文上写禹冲死于己丑年四月,其实那时他并没有死,丁冒挖出尸体看了,不是他。丁冒说己丑年末有两个人在漠南打听禹冲,大概就是太后派去的人。那禹冲究竟何时……
她抬起头,依次望向小蝉和小杏,严肃地说:“下一个问题,等我问了,你们谁也不许开口——把你们知道的写在纸上给我,记得多少写多少。若是写得不一样,可见是有人撒谎。”说完,指给她们两个位置。
两人一面答应,一面赶紧铺陈纸笔。小杏坐在大书桌的角上,小蝉坐在小书案一侧;她们互相看不见对方,都扭过半张脸望着柳乐。
终于要问到最最关键的问题,柳乐的心突突的,几乎跳出了胸口。
“王爷是何年何月何日,哪一时哪一刻,醒来的?”
两个人谁也没迟疑,都立即提起笔来书写。
片刻工夫,两支笔几乎同时被轻轻搁在笔枕上。柳乐离小蝉近,先去看她,看见庚寅二月初一,眼睛再往下,看见“约亥时二刻”。
“黄昏可真是个好时候,有人成婚,有人杀人。”——可不是,二月初一酉时,也就是黄昏时分,她与计晨正行新婚大礼。在堂上,她突然胸口剧痛,强忍了许久,直到归房后,亲友们全都散了,她躺下来,痛症才逐渐消退。
那时候差不多已有戌时过半,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晋王醒了。
小杏面前那张纸上也是庚寅二月初一亥时以后。
“你们两个写得一样。”柳乐低声说。
“是这一天,不敢瞒王妃。”
“王爷醒来时,旁边只有你们两个么,当时是什么情形?”
两个丫头又互相看了一眼。
“王爷是不是不准你们说?”
小杏眼里含泪道:“那日我们两个都睡着了,要是被人知道我们在值夜时睡觉,我们怕是早就没命了。王爷大恩大德,不但没责罚我们,还让我们来书房,让我们念书。我们答应王爷不说那晚的事,不敢违背。”
“原来你们那日睡着了?那你们什么都没看见吧?”柳乐问。
“王妃指什么?”两人摸不着头脑。
柳乐说:“没什么。你们就把你们醒来以后,王爷说的话、做的事情都告诉我。不要着急,你们细细回想,一字一字、一件一件全部告诉我。我保证这些话只有我知道,而且你们告诉我对谁都没有坏处,对王爷更没有。”
“那我们就说了。”小杏看小蝉,小蝉连连点头。
小杏便道:“那天我们两个不小心都睡着了,我听见有人说话才醒来,是王爷问:‘你去哪儿了?’我吓坏了,说:‘奴婢在这儿。’”
小蝉说:“我也醒了,我没听见王爷说的话,一抬头,看见王爷好像动了动,再一看他的眼睛也睁着,吓得我要喊叫。王爷说:‘别出声。’跟着又说了一句,‘声音也变了。’”
小杏点头道:“王爷是说了这话,可能王爷想找他先前的丫环,我们两个就站到王爷能看见的地方说:‘奴婢是新来的。’
“王爷问:‘这屋里还有谁?’
“我们说:‘只有我们两个。殿下想唤谁,奴婢去叫。’
“这时,进来一个侍卫,他说:‘我听见这儿有动静。’他走近一看,也吃了一惊说,‘王爷醒了?’
“王爷问他:‘你叫什么?’侍卫答:‘属下孟临在此。’
“过了好久,王爷说:‘好,孟临,侍卫长何在?’孟临说:‘属下这就去请。’
“王爷说:‘不必,以后你便是我的亲随侍卫。你现在去屋外守着,不许其他人近前。’
“孟临便去了。我们瞧王爷是想要起身,却起不来,我们两个不敢上去扶,但是王爷挣得头上出了汗,我们怕出事,才问要不要叫太医。
“王爷说:‘先别动。’把我们两个看了看,问我们:‘你们可知我的名字?’我们答:‘殿下名字奴婢不知。’王爷又问:‘我的印章在哪?’
“我知道王爷印章锁在匣子里,钥匙是汤太医拿着。我见过人用印章,须得拿来太皇太后的手谕,太医才开匣子,用完立即放回去。我便告诉王爷印章在床头匣子里收着,汤太医拿着钥匙。‘王爷问:’这屋里有没有加过我印章的字或画?’
“正好我想起先前我打开过一把王爷的折扇,上头有字画,碧云姐姐说那是王爷自己题的,不让我们乱动,就收到外间抽屉里了。我想那上头应该是王爷的印,我说了,王爷说:‘你去取来。’”小杏说完转头看小蝉。
小蝉接着道:“小杏姐去取扇子,我留在王爷跟前听吩咐,我看见王爷把头转来转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我想问又不敢问。过了一会儿王爷问:‘你还在吗?’我才敢上去说:‘奴婢在。’王爷没理我,继续四处望。
“这时候小杏姐回来了,拿着扇子打开给王爷看,王爷看了,就笑了一阵。小杏姐以为是拿错了扇子,要请罪,王爷说:‘记住,从我醒来后,你们见到的事情不许对任何人讲。’我们连忙答应。王爷又说:‘现在叫孟临进来。’”
“孟侍卫来了,王爷对他说:‘天明后我任命你。刚才的事除了你们三个,若再有人知道,拿你是问。现在去把人都唤来,就说我刚刚醒。’
“然后孟侍卫和小杏姐便到处去唤人了。小杏姐让我守在王爷旁边,但我听王爷说了一句:‘我能应付,你走吧。’我想王爷愿意一个人呆着,就走出来在门外等。
“没过多久,侍卫、总管、太医他们全都来了。汤太医摸了王爷的脉,又问王爷觉得如何,王爷不回答,太医便问我王爷醒来说过话没有。我说:‘王爷刚醒,奴婢没听到他说话。’总管怪我不该留王爷一个人在屋内,王爷说:‘不怪她们两个。你们立即去请皇上过来。’
“汤太医听见很高兴,说能开口便无碍了,又说屋里不要挤这么些人。王爷说:‘她两个和孟临留下,其他人都去外面候着,一概事情待我先见了皇兄再说。’
“之后其他人都出去了,只剩孟侍卫、小杏姐和我,王爷要我们离远些坐着,让他一个人静静。
“皇上大概是寅时来了,我们都在地上跪着,王爷说:‘臣弟身子还不听使唤,请陛下恕臣弟不能施礼之罪。’皇上说:‘你醒来便好。’就坐在床边和王爷说话。
“王爷说有话要单独和皇帝说,皇帝允了,就让我们都出去。他们说了近一个时辰,快天亮时,皇上才回宫。这之后,汤太医又去看王爷,王爷命孟侍卫在他身边,命我们两个都来书房,后面王爷的事我们就不知了。”
小杏补充道:“二月初二那日,太皇太后来了。太皇太后给府里所有人都放了赏,我们虽没见到她,也得了。”
柳乐问:“那之后你们就一直在这儿待着?”
“是,”小杏答应,“我们两个每日在书房,也没人来使唤我们,我们也不敢随便碰这儿的书。过了不到一个月,我们听说王爷能走动了,王爷来了一趟,要我们学读书写字,以后在书房当差。”
“王爷又提过二月初一那天吗?”
“没有。王爷只吩咐我们做事,再没提过别的。”
“王爷失忆的事,是他自己说的吗,府里的人对这事都怎么说?”
“没有,王爷没说过,府里的人没说什么。”两人慌忙答。小杏说:“王爷病好后,过了一段,王府里面慢慢传开,说王爷忘了生病前的人和事。不过除去几位管事,府里的人大都是以后才来的,像我们,本来王爷便不认识。只有孟侍卫和其他几个侍卫好像也是一直跟着王爷,王爷不记得他们了,但把他们都安排得很好。”
难怪孟临年纪轻轻却是侍卫长,他是不是也有所察觉,起了疑?
柳乐又转向小蝉问道:“我记得你先前说过,有段时候王爷每日写字,拿他自己的旧字临。”
“是。是王爷病刚好的那几个月。”
“他写的字呢?”
“王爷写完便命烧掉了。”
“他写得好不好?”
小蝉支吾着说:“那时我还不认得字,我看不出。”
“他临得像么?”
“起头不像,那时候王爷拿不稳笔,后面越来越像——和王爷之前写的字一样,然后,王爷就不写了。”
柳乐走到案前,随意翻出予翀近日写过字的纸张。没有,没有哪怕一个字会泄露他的秘密。——也是,他将平日言语、举止中的习惯全部改了,连她这个枕边人都瞒得一丝不漏,改变字迹算得了什么?
她眼里噙着泪,嘴角挂着冷笑:“你做得好王爷啊。”
小蝉一直忐忑地望着柳乐,不知自己关于王爷临字的事说得对是不对,听见柳乐小声讲了句话,便犹豫着问:“王妃?”
柳乐擦掉泪,又笑了一声:“好罢,咱们就看看,我也做得好王妃呢。”
她忽地想起一事:他有没有告诉过谁?丁冒?
丁冒还是我帮你找回来的,莫非只有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单瞒我一个人?柳乐气得险些打战。
她严厉地问小蝉:“丁冒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丁冒是谁?”小蝉疑惑,战兢兢问。
柳乐和缓了语气:“冒大哥有没有问过你,像我刚才问的那些事?”
“没,没有。”
“那你们可说到王爷么?”
小蝉脸红得像烧了火:“就是那时,王爷答应冒大哥留下,冒大哥问我王爷是不是待人很和气,我说王爷很和气,他又问我王爷是不是对王妃很好,什么事都听王妃的,我说是,王爷对王妃极好,好得连用书上的话都形容不出。就这些,再没了。”
柳乐叹了口气:“今日的话,都藏着,别告诉人。”她指指桌上写二月初一那两张纸,“把它们烧了。——没有事,你们不用怕,我要厨房做些好吃的,等会儿叫你们。”
从书房出来,柳乐一径回到卧室,关住门,坐在床上。她又把第一次见“予翀”起,他说过的所有话在脑中回忆了一遍。莹亮的泪珠一下子缀满了她的睫毛,她一个劲用手去擦它们,可泪水不由人地淌下来,润湿了她发热发烫的面颊,滑过她弯弯带笑的嘴角。——笑不是总挂在那儿,一时间“唰”地被收了回去,她气得捶床,又恨得切齿……
暮色快要降下来,他该回府了,柳乐的面色终于平静如初。她迈着同以往一样轻快的步子,若无其事地走出屋门。
第100章 我不说了再不说了不说了……
过了两三日,柳乐忽地走到予翀面前,郑重对他说:“请殿下以后不要来我这里了。”
予翀愣了愣。
“若无事,请殿下不必过来;若我有事,会让人转告殿下,殿下有事,也请遣人转告我。”
“为何?”
“殿下若喜欢待在这儿,请为我另寻一处居住。”
好半天,予翀问:“你不愿看见我?”
看他那样子,柳乐心里亦不好过——她既得忍住气,又得忍住笑。
她突然想起,过去这一年多,这家伙看她,定然也是这般,有时忍着气,有时忍着笑。
他凭什么生她的气?他还敢笑!
柳乐的双手在袖子里捏成了拳头。
“我已对殿下说了,我心里只有那位禹公子,我定要找他。殿下不肯放我,便是逼我出此下策——见不到禹公子,我也不愿见殿下。”
“你找不到他的。”予翀阴郁地说。
“我只尽我的心,一日找不到我就找两日、十日、百日……直到我找不动那天。”
沉默了好久,予翀说:“你找不到,我帮你找。”
柳乐寻根究底地看着他。
“你自己找,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我来找,最多一年半载,其间你待在王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想见我……我尽力不让你看见就是。”
“我怎知殿下果然认真去找?”
“你放心,我既说了,就是认认真真,绝不会糊弄你。”
“那咱们定个期限,若那时还找不到,我不敢再多劳烦殿下,殿下就放我去。——一年怎么样?我留在王府一年。”
“行,一年。”予翀答应。
柳乐直盯盯看他一会儿,笑了:“一言为定。”
“我累了,殿下请便吧。”
柳乐把予翀推出门……
眼瞅着大半月过去了,予翀还没带来“禹冲”的任何讯息。
他不肯坦白,柳乐便也不动声色。只有逢到进宫或回娘家的日子,予翀才能陪着柳乐。柳乐在太皇太后和父母跟前说笑,不怎搭理予翀。别人以为年轻小夫妻,人前难免羞涩,谁都没看出端倪来。
看着予翀没精打采的模样,柳乐暗暗好笑:难怪他要骗人,原来还真有趣。
有趣着有趣着,她心头的火又起来了。
这天,从宫里回来,予翀一路陪着她走到院门口,柳乐转头对他说:“能否耽搁殿下一会儿工夫。”
予翀猛地止步,盯着她。
柳乐只管向屋里走,进了屋,自在地转了一圈,随手摆弄了几样东西,将窗户推得大些,喝了几口水,坐下,才慢悠悠问:“殿下还在找禹公子吗?”
予翀站在屋子中,朝四下里瞟了几眼,又望向柳乐。
“在找。”他答,“我派了几个人去,在漠南、还有沿途的一些地方找——路远,再过些日子才能有信。”说完,他飞快地看了看柳乐的眼睛。
“殿下真的派了几个人?”
“你信不过我?”予翀的语调中含着伤心。
“你能让我信得过才怪了呢。”柳乐心道。
“你让他们回来吧,别找了。”她说。
顿了片刻,予翀问:“为何?”
“找不到的。”
“这才过了多久,再等等。”
“不必费那个劲了。”柳乐轻快地说,“我做了个梦,他说让我别找了。”
“你做了个梦?”予翀一字一字地慢慢道,“梦到他——禹公子?”
“嗯。”柳乐有点不耐烦地摇摇手,“反正他不希望我找到他,我也不想找了,算了吧。”
“那你……”
柳乐立住,凝神看着予翀:“约定我还会遵守,我在王府留够一年。”
予翀也看着她,停了一会儿,说:“在梦里,他没有告诉你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没有。他大概并不关心我究竟如何。不过,殿下和我说好的。”柳乐加重语气。
两人又对视片刻。“一年。”予翀说,“等到了一年,你去哪儿都行。——我会陪着你。”他补上一句。
“我就知道殿下言而无信。”柳乐气道,“答应好的事总是变来变去,我也变,我现在就走!”
“那我去安排一下,我们就走。”予翀说。
柳乐嘲讽地笑道:“殿下非碌碌之人,又有重任在身,岂可轻易离开?”
“我陪着你。”予翀又说一遍。
“太皇太后都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予翀问。
“我今天才听见,其实太皇太后一早就知道皇帝派殿下修建水坝,但那时殿下特意要太皇太后别对我提,是么?”
“那时候……因为计晨,我怕你多心。”予翀声音低沉地说。
“多谢殿下想得周到。”
柳乐又问:“水坝快要建好了?”
“是。”予翀低低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
予翀想了想:“还得半年,最晚明年四、五月吧。”
“假若明年雨多,就不怕了。”
“对,荥阳往下那一片,不必太担心。”他低着头,脸上毫无欢容。
“我还听太皇太后讲,你做的这件事,深得皇帝嘉许,那些大人们也个个说好,还说要再建几座水坝,长江上也建。”
“皇帝大概有此意,不过还要先派人去考察过才决定。”
“若决定要建,还会派给你吗?”
“我不知道。”予翀无所谓地说。
“那么假如找你,你会应下吗?”
“不会。”他答。
“为了陪我?”柳乐起身走去,站在他面前,“那我怎么当得起?”
予翀这才抬起眼睛,把目光投在柳乐脸上。
“我不要殿下陪。”柳乐轻快地说,“殿下做殿下的事,我走我的。”
“不行。”予翀扭开脸,咬紧了牙。
柳乐只是嘴角微微一弯地笑了笑,然后便一点儿不理会他,继续说:“治河是万世基业,殿下会名垂千古,何必为其它事分心,耽搁了大事,谁也担当不起。”看见予翀的眉毛愈拧愈紧,她的声音愈发欢快,每个字像一块碎冰,在一弯溪水中叮叮咚咚地响,“我知道你建水坝,是因为不想百姓受苦,并不为青史留名。不过,你也并非完全不图赞誉,譬如,你还想听一听我会怎么说,对不对?”
予翀迅速地转过头,眼睛箭一般又一次对准了她,可他的嘴巴迟迟才吐出几个字:“你……怎么说?”
柳乐不慌不乱,两眼定定回视他:“我要说,不枉你姓了一个禹字。”
她本还想再装一装的,可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一下挡也挡不住,话非从她嘴里溜出来。
两人皆愣在原地。
予翀颤声问:“你说我姓什么?”
柳乐哼一声:“你姓魏,魏字我叫不得。”
“不是,你刚才说——不枉我姓了一个……”
“你自己姓什么自己还不知道么,你来问我?”
“你知道了?”予翀小心地问,脸上是想要激动又不敢的、迷惑的、呆呆的表情。
柳乐不愿回答,又哼了一声。想到他一点儿风不露,平白将自己骗了这么久,她嗓子眼里堵得发苦,终于将多日来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喊了出来:“我是知道了,知道你不想认我,因为我嫁了计晨。我嫁给他怎么了?我爱嫁给谁就嫁给谁,你都死了怎么还来管我!”
“柳乐!”禹冲叫了起来,“你知道了!”他一步冲上前,“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好些时候了。”柳乐冷冷地说,侧身避开他,走到一旁去。
“好些时候了。”禹冲重复着,勉强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等上一年,我就可以走了,看你怎么办?”
“我怎么会让你走?”禹冲上前,张开手臂。
想到自己到底不如他沉得住气,柳乐气极了。“我为什么不告诉你?那你是为什么?”她气急败坏地喊,使劲在禹冲身上一推,推得他倒退一步,“我才知道几日,你骗我多久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我不配么,不配和你禹冲在一起?”
禹冲浑身发颤,狂热地看着她,半晌,说:“不是,我从来没有那样说。”
“从来没说过?”柳乐冷笑,“你用不着说,你只要不问一句我愿不愿意就逼着我做王妃,只要假装对我好哄我爱上你然后又羞辱我,只要明知找不到禹冲却还假惺惺说帮我找想骗我一辈子就够了!你还用说什么?”
“我不是想逼你也不是想骗你,我是……一时没有更好的法子。”
“怎么没有,你就说你是禹冲,说你又活过来了不就完了?别狡辩了,你不就是恨我嫁了人么?可我记得你亲口对我说,让我好好过,忘了你。是不是你说的?”
“是,那不过是因为怕连累你。”
“我哪儿知道你因为什么,你既说了我自然照办。我哪里做错了?我不过就是忘了你了,死了心了,嫁了别人了!这不正是如你所愿,你怎么不替我高兴,怎么还怨我?我怎么能晓得你堂堂一个大男人竟也会虚情假意、口是心非!”
“那时我以为只要过几日就没事了,就能对你说清楚,我不知道会那么久,都是我的错,不怨你。只是你嫁给计晨,他……”
“你算是承认了、说心里话了,原来根子是在这儿!”柳乐揪出他话里的毛病,又是得意又是恼怒,涨红了脸,胸口急剧起伏着,“你就是恨我这个,嫌我睁眼瞎,偏偏嫁给计晨。那又如何,你就没瞎过?”
“的确,我也瞎过,比你更瞎得多。”禹冲垂下脑袋,“不敢求你原谅,我都没脸看你了。但我实在没有怪你恨你,从来没有。”忽然,他抬起头,“——你刚才说我哄你爱上我,那你……”
“还说不恨我?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手段——娶了我,又哄着我,哄得我爱你了,你就走开,丢我自己一个人伤心难过。”
“我没有走开,也没丢下你。”禹冲走上来,差一点要抱住柳乐,但她溜开了,而他也不敢再伸出手。他伤心地看着柳乐,犹犹豫豫地问,“你真的爱……王爷?可是上次你说……”
“上次我都是骗计晨的,你信那个?”
“可是你对我也那样说。”
“那也是撒谎。”柳乐毫不迟疑地说,“从前,我爱禹大哥,后来——我早就爱上‘殿下’了。”
“柳乐!”禹冲又喊叫一声。
“怎么了,你这么看我干什么?你没瞧错,我就是水性杨花。”柳乐一扬头,“你后悔了?不是你硬要娶我的吗?”
禹冲凝视着她,忽地说:“我知道,你是故意气我,故意要我不好受。看我是王爷时,你说你爱禹冲,看我是禹冲,你又说爱王爷。”
柳乐一愣,一时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可她绝不肯承认他是猜中了,仍是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就是不爱你,爱别人,气死你!”
禹冲低声叹道:“你不爱我,是我应得的。不过你别为我生气。”
“我不和你生气,我马上就走。如今咱们都说清楚了,你总可以放我走了吧?”不等说完,柳乐已经转身朝屋门奔去。
“不行,没说清楚,你还没听我说。”禹冲从后面唤道。
“你有什么好说?”柳乐止步回身,手指着他,直问到他鼻子上来,“我也不问你装死欺瞒我,也不问你对我那些皮里春秋,只要你能说清楚一样——你当初为什么强逼我嫁给你?”
禹冲深深望着她,低声地、认真地说:“因为若要我娶一个人,我唯一想娶的是你。”
“可不是嘛。”柳乐抢过话,“那时候你变成了王爷,心里正美滋滋着呢,美死了!——你要讨个王妃,有那么多世家小姐让你挑,你一心想选个最美貌最温柔的,结果挑花了眼!你又想:不行,这些小姐们都聪明得很,万一瞧出我是冒名假扮的王爷?不行不行,我须得找个蠢笨的,不如还是柳乐罢。我对她知根知底,她人又笨,又没长多少心眼,肯定害不了我,只能依附于我,乖乖听我。”
柳乐说这些话并非她心里曾想过的,不过要刺一刺禹冲,发泄气恼罢了,可说着说着真像那么回事,她自己竟当了真,心中的委屈又翻了一倍,眼泪不争气地滂沱而下,嗓子也哽咽了。
禹冲要说话,她抬手止住,拿帕子使劲在脸上擦了擦,抽嗒着说:“从你要我做王妃那天起,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一直猜,猜你是见色起意,猜你为有利可图,但这些都没你真正的缘由那么坏!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你娶我是因为你骗别人不过意,只好骗我!你还为了报复——你恨计晨,更恨我,恨我嫁了他。你心里想:好一对奸夫淫|妇,看我怎么惩治他俩。所以你就娶了我,既报复了计晨,又报复了我,真是一举两得。——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没有。”禹冲跨上前,紧紧抱住柳乐,把她搂在怀里,拥在胸口。“我真的没有想着要报复你,你别难受了。”
“没有?对,你不想报复那个柳乐,因为她已经死了,你亲口说的;而我这个柳乐还活着,虽也叫同样的名儿,也是同一副模样,却根本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是你每次一见就忍不住想要折辱的,见我难受了,你就在心里拍手称快——现在也是一样!你放开,让我走呀。”柳乐挣来挣去挣不脱,泄了气,“你报复也报复了,还想怎样……”头往他胸前一伏,大哭起来。
禹冲轻轻拍她的背,亲她的头发,一面说:“只有一个柳乐,就是我爱的柳乐。看你难受,我更难受,以后,你别再……”他也哽住了。
柳乐的眼泪渐渐止息,只偶尔才发出一声细细的啜泣,伴着传遍全身上下的一个战栗。禹冲也随着她一同战栗,然后,轻柔而又坚决地扳起她的脑袋,瞧了瞧她的眼睛:“你从来没想过,我是因为爱你才娶你?”
“你是吗?”柳乐哼道,从他怀里挣出来,“好了,你说罢。你到底为什么娶我?”
禹冲凝望着她:“是因为——我要先说到从前:那会儿我还从没想过成家的事,但从那一日起,有时我会在心里偷偷想。我想:若我能娶个媳妇——若我果真有幸能和人结成夫妻,那真会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因为我的妻子不可能是别人,除了你。”
“哪一日?”柳乐怔怔地问。
禹冲没答,像讲故事般讲起来:“那时候入了冬,那年冬天不冷,但那天刮着大风,星星都刮不见了,天上就是一轮月亮。
“那天是我出门回来,带了些土产要送给老师,到老师家时,月亮已经升得挺高,老师家院子门都关上了。我有点犹豫,但是又想:老师一家应该还没有休息,我把东西放下,立即便走,也不算打扰。
“我便上去敲门,也没大声报自己是谁,打算敲三下,要是没人应就算了,第二天我再来一趟。
“门很快就开了,寻常都是家里的丫环开门,但是那回门一开,我看见你——不,一开始我还没看清是你,只看到一个细细的影子,像小鹿一样,又轻快又有劲,仿佛不是影子来开门,是影子跑来,门自己便开了,而且影子还在向前跑,向前扑了一下,差点撞到我怀里来。
“我刚认出来影子,同时就听见你笑着说:‘是你呀。真对不起,风儿推我呢。’
“当时是起了一股穿堂风。我看你双手抱着自己,你说:‘别站着,快进来呀,今天可真冷,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风。’
“我站着不动是因为我心里头还在打架:我想上去抱住你,又想我怎么能起这种念头,让你瞧出来,以后都没法登门了,可是我确实想抱你——从那以后,每次见到你,都想要抱住你。”
可你也没抱过啊。柳乐想。当他还是从前的禹冲,两个人的心那么近的时候,他们最多也只是碰一碰手臂。当然了,他要抱她,她肯定不会答应。多羞人,姑娘有姑娘的矜持,哪能由着他呢?可真要抱了,她真生气么,大概也不会吧。若是知道以后,她宁可他抱过她……
柳乐没说话,怕打断他的故事,她听得入了迷,要一直听下去。
“我还想听你说话,可是你又不张口了,我就知道肯定是我盯着你看,得罪了你。我简直再不敢向你看一眼,可我脑袋又太笨,怎么也没想出道歉的话。你把我带到老师跟前,等我和老师说完话,看你已经不见了。
“我一跟着老师念书就认识你了,我还记得你吃桑葚,嘴巴染得黑不溜秋,还呲着牙笑呢——你有两颗小尖牙。那时你嘴巴很馋,总爱和我们捣乱,是个烦人的毛丫头。后来我长大了,知道随意看姑娘很无礼,老师家的姑娘更看不得,所以我真的吃惊你什么时候长成了一个再动人不过的姑娘。
“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天天都想往老师家里跑。先前我是十天半月地去一次,我怕去太多老师起疑,变作两三日去一趟,还总准备些疑问请教老师,好做个上门的借口。可并不是每次都能看见你,即便看见了,也不过就是一两眼。
“——就是一眼我也高兴,只是高兴过后我心里又难受,心想你肯定不喜欢我,厌烦看到我。而看不见你时,我真不知要怎么才能煎熬过去,煎熬到下次看见你。先前我总以为那是我过得最难过的一段时候,可是等到你没那样厌烦我、愿意和我在一起之后,再回想起来,那时候也有种特别美的滋味。
“反正,我一直记得那天,那天是十一月十四日,刮着大风,最最可爱的姑娘,是让风儿送来我面前的。我也一直想,那一天,要是我手上没拿着东西,或者我胆子更大一些,是不是就已经抱住你了,想起来我有点儿后悔;但若我真是那么放肆,肯定就没有后来了,我又庆幸……”
柳乐泣不成声。原来是十一月十四。她当然知道那天,她也一直没忘记。那天她和家人在屋里正说话,听到了敲门声,大家都说是她听错了,可她听得很真切,起身说:“我去看看。”
她没点灯,也没披外衣。院子里有月亮照着,倒能看得见,就是太冷了。她急急火火要去开门,一面想这么晚了会是哪个,一面又隐隐觉得是位很重要很特别的客人。
门一开,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笔直立着,影子黑黑的,但她一眼就认出来是禹冲,心里还奇怪了一下:怎么之前没发觉,他的身架子那样好看。
不知是风大还是怎的,她一个不稳,差点跌到他身上,虽然站住了,难免感到很窘。她急忙又道歉,又解释,可是他站在那儿,既不吭声,也不动。
她想起平日禹冲在父亲、母亲、哥哥、同学面前都有说有笑,唯独见到她,他总是板着脸,她就知道他定是在心里头轻视她,想到这回他肯定觉得她说话行事不稳重,她越发窘急,遂装作怕冷的样子,催他快进屋。
谁知他还不吭声,她不禁疑心自己的表现实在太不庄重了,落在他眼里一定很可笑。她真是又羞又恼,等他去见父亲,她一赌气,溜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后来再一见他,还没说话,她先觉得脸颊发热,怕给人瞧出来,于是老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客气又疏远的模样。反正本来和禹冲就是如此,谁也不觉得她举止有异常之处。
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她总是忍不住注意他。每次禹冲来家,她只和他打过招呼就走去一边,有时听见他来了,她干脆连自己的屋子都不出,可他何时进门,何时离开,待了多久,她比父亲还记得清。
有一回,听见母亲对父亲说:“禹冲这几日常来,他不是又要出门去了吧?”她差点儿反驳:“不对,禹大哥昨天和今天都没来。”
父亲笑着说:“那孩子最近又读起书来了。出门倒没听他说,他不是才回来?”“孩子每次给我们带那么些礼,我们该留他吃顿饭。”母亲有点埋怨父亲。
“他不肯,硬留他也不自在,算了。”父亲说这话时仿佛看了看她,好像她是禹冲不肯留下吃饭的原因,她立刻觉得禹冲定在父亲面前批评过她——父亲一旦不再教他的学生,和他们就不像师生、而像朋友一般。
难怪母亲前一日责备她“做事慌里慌张”,父亲没像平时那样为她说话,而是看了她一眼——肯定是禹冲说了什么。她在心里学着禹冲半带不屑半含宽厚的语调:“柳乐妹妹性子倒一直没变,还像小时候一样爱玩闹。”
你倒有多么了不起呢?她的脸噌地红了,蹬蹬跑回屋子,决心以后只要禹冲来,她就躲开,绝不,绝不再见他。
但不见他时,她又没法不去想他深邃闪亮的黑眼睛和高大坚毅的身影。她的骄傲和自尊弄得她时不时怒气冲冲,时而对他,时而是对自己。
直到几个月后,随之而来的那个春天,他在柳枝下唤住她,她才体会了无与伦比的喜悦。可是就连那以后,她也没把从前的心事告诉他,免得让他得意。她还委屈着呢:一个大闺女,还不知人家心目中有没有她,就老想着人家,真是太丢人太没出息。
原来不只她没出息,原来他也是同一般。柳乐的心像冬月十四的夜晚、像柳枝下那个春日一样跳着。
禹冲说:“我从来没想你可能依附于我,或者任何人,不管你是不是嫁我,不管你落到什么境地。要说我怪你,想报复你,或许我确实那样想过,但那是我再看见你之前。当我真真切切看见你——就是那次,在紫金山上,你穿着一身绿,从林子里跑出来,那样子真像那天晚上你开门的时候,当时我想的也和那天晚上一样,我只是想要抱住你。”
“是吗?”柳乐擦掉泪,又冷笑起来,“原来你是喜欢我那个模样,想抱我。难怪当时你说了不少客气话。”
“是,我说了一些难听的话,那回之后,我还对你说过很多。是因为我心里太难受了——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死了,世上已经没有禹冲这个人了,无论我多么想,再也不可能抱住你了。”
眼泪再次盈满了柳乐的眼眶。不是。她想说,嘴巴却发不出声。
“那次看到你,我的心里又总是煎熬着,想再见你。但那时你是计晨的妻子,我想尽办法也只碰见你一回。”禹冲轻快地说,不敢让柳乐察觉他嘴里的苦涩,“我知道,要让你在计晨身边待下去,你迟早会看透他的,甚至比现在更快,但这我没法忍。要如我的意,除非让你离了计家——这虽然容易,可我也知道,当时你定然不乐意,所以我想了几个办法,又犹豫着不肯办。
“后来,你被人欺负,我想:难道我能像那些人一样欺负你,我看你不好受,难道我自己就会好受?想来想去,又要天天看见你,又不能委屈你,娶你是最好的办法,何况又是我一直都盼着的事。再从你那头考虑:虽则你不肯,但计晨不是个好人,我明知道,还让人你跟他吃苦头?我总不会比他更差。
“这么一想,我就干脆逼着你嫁了我。不告诉你实情,是怕你知道了,心里难过。”
“怕什么,你尽管告诉,看我难过不难过?”柳乐说。可她已经在难过了。
禹冲一把抱住她,亲她的发心,亲了一会儿,说:“其实有一次,我是想要告诉你……”
“是不是我生病的时候?你叫我青青,我都听见了。”
“不是。那回我是不敢开口,怕你听见我的声音,会难受,病会加重。我见你烧总是不退,心里怕得要命,后来实在忍不住,才喊了你几声。”
“我病得快死了你还不告诉我?我看,你根本就永远不打算告诉我!”柳乐又气起来。她是有多傻,多笨,才会被这家伙骗了那么久。
“是你生日那天,本来我想告诉你,可是听见你说因我才害死了瑶枝姑娘,我想,怎么是我?原来是我。我岂不是真成了戏里面那个变了贼人的?看戏时,你便嫌弃那人,我更不敢说了。”
那是戏文,怎能和真的一样,糊涂家伙!柳乐气得在他身上捶打:“你就是真对我说了,那个时候也太晚了,何况你还没说!”
她打累了,禹冲握过她的手,又在自己身上打了几下,说:“我总是想着,我未必一直做王爷,万一哪天被人揭穿了,难道要你受累,还是不说为好。二来,我确实抓不到计晨的把柄,单凭我一人嘴说,把他做的事抖搂出来,不能服人,只怕适得其反,让你更偏向他。三来,我……究竟是拿别人的身体与你做夫妻。这话可怎么说得出口?”
柳乐抬起脸:“真王爷哪儿去了,他还会把身子要回去?”
“不会,他已经死了。我遇到他时,他的魂魄去了地府投胎。”
“那你便没有占着别人的身子,现在这个身子也完完全全是你的,你怕什么?”
“……是怕你害怕,怕你不喜欢,”禹冲费力地找词解释。
“后来,我明明说了那些话,你以为我只爱禹冲,不是该高兴,该赶紧告诉我?怎么还是不说?”柳乐又问。
禹冲默默看她一会儿,说:“太久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禹冲,也变不回去。过了越久,我越不敢告诉你。——听到你说那些话,我都分不清自己心里是高兴还是难受。”
柳乐抬手在眼睛上一抹,发恨道:“说到底,是你不信我,是你自作自受!”
禹冲难过地笑了笑:“是我自作自受。那么,你真不爱我了?你是忘了禹冲,爱上了……另一个人?”
“我没有忘了……对,我是爱上了另一个,是你让我爱上的。”
柳乐不能否认,她是把他当作别人,当作予翀来爱的。她爱上的是王爷,她根本没想过他是禹冲。说到底,她爱的是同一个人;但若她不知,他们又是两个人。这几日,她时常想这个问题,想得脑袋都晕了——可干嘛要想这些?
“这你也要怪我?”柳乐推开禹冲,“我还没来怪你呢。难道我就不能再爱别人,难道就不该爱上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你不服气,让我走开呀,让我伤心一辈子呀。”
“你别走。”禹冲伸出手臂,“我继续假装是他,行不行?”
柳乐不动,两只眼闪亮地看着他。“你是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全都是假装?”
“我是假装自己是王爷,不过,和你在一起时……不,尤其是在你面前,我只是没有告诉你我是禹冲,其它从来没有假装过。”
柳乐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我说呢,我一点儿没感觉出来,要是你总是假装,我一定感觉得到。我没认出你,不是因为你装得好,是因为你确实变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禹冲问。
柳乐脸红了:“我会猜呀,谁让你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一整个儿,什么换副身子不行。”
“我是那样想。”禹冲说,眼中含着柳乐那么熟悉的、唯他所有的执拗的深情,“因为我爱你,是在心里,也在身上,在骨子里,血肉里,在每一根头发里,我以为爱一个人就该如此。可是,我的情形却又是这般——不管你爱哪个,我都不是他。”
“你怎么不这么想——不管我爱哪个,你都是他。”柳乐又气又笑,可心中又豁然开朗。是啊,一旦猜到,她便纳罕自己早没认出来,明明就是他啊。“我爱上王爷了,只不过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原来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忽一下,她像小鸟飞进禹冲怀里,禹冲张臂接住她。
“更爱谁,我,还是他?”
“更爱禹冲,也是你,也是‘他’。”柳乐狡黠地答,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睁开眼,疑惑道:“以前你真的没有抱过我?我怎么记得抱过。”
“抱过。我想起来了,就像现在一样。”
柳乐一使劲,挣出来:“刚才到底是谁在抱着我?”
“是我。”禹冲温柔又豪气地笑了,“当然是我。”
他伸手要再抱住柳乐,可柳乐又挣开了。
“我还要问你呢,你是不是只爱我一人?”
“是。”
“若我变了呢?”
“变了,你也还是你,还是我的柳乐。”
“那么你是更爱以前那个我,还是现在这个我?”
“现在这个。”禹冲片刻不犹豫地回答。他突然明白了,他爱柳乐,从爱上她的一刻起,直到无穷无尽的时候。但假若非要在其间分出个厚此薄彼,不管何时问他,永远是现在这个,面前这个。
在重新扑入他怀中之前,柳乐先让禹冲看清了她的笑靥:“真巧,我也是。”。
“庭暗梨花疑有月,堤晴杨柳自生烟。”柳乐懒懒地躺着,心中浮起这么一句诗来,也不知自己是花呢,月呢,柳呢,烟呢?不止,还有雨、有风、有鱼、有鸟,甚至有檐下系的灯笼、树上缚的秋千,夹杂着好些清丽或秾艳的诗文,在她心头飘荡。她想问问禹冲心里想什么,可是又没力气张嘴。不对,有一句话她特别想说——她向禹冲偏了偏头,幽幽道:“这身子倒好用。”
一只在她肩上抚弄的手停下来,“你说什么?”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牢牢盯着她。
“就是那个意思!”柳乐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禹冲抽出手臂,撑起身体,斜在她上方。“再说一遍。”
柳乐想要躲闪,被他一把按住:“再说一遍。”
“我不说了再不说了不说了……”
锦帐斜掩,绣罗轻堆,正是花醺人醉时分,谁晓得帐内会响起一连串的告饶声呢。【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