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她爬起身,在黑暗中悄悄穿上鞋。
正在惊疑之时,忽听见封嬷嬷在外面高声问:“老爷睡下没有?”
黄通答:“没有,嬷嬷请进。”
封嬷嬷笑呵呵进了屋。唯此一次,谢音徵特别喜欢看到她,觉得她的笑容异常亲切,简直像自己的奶嬷嬷一般。
封嬷嬷与黄通扯了几句闲话,又道:“老爷保重身体,在衙门劳累了一日,还是尽早歇息为好。”
“知道了,你去罢。”
“封嬷嬷,”谢音徵急忙唤住她,“明日原说是去看席夫人,我不去了,在家陪老太太,等太医来。明日一早叫人去张府上说一声。”
“算什么大事,明日夫人写几个字,我使人送去。”
封嬷嬷说着走了,谢音徵只好去梳洗,等她回到卧房,黄通在屋中立着,并没有要去洗濯更衣的意思。他说:“我想起明日另有事,一个题本今晚得写出来,恐怕要到很晚,你先睡,我灭了灯。”
谢音徵压住心中的喜悦,只轻轻应一声。
以往偶尔也有这样的情况,往常她心中都很轻松,自己一下子就睡熟了,可是今晚她躺在床上,却一直睁着眼,想着白天听到的话。
很多事她已许久不去想,以为伤疤快要长好了,今日才知道,那里仍是血肉模糊。先是柳乐,后是黄通——黄通算什么?她怕他,可并不怕他虚张声势的言语。但是柳乐,那姑娘嘴里吐出的话像尖刀一样,明明是那么明朗真挚的一个人!可能得胜的一方便是如此——很容易变得残忍。
很快,谢音徵又感到自己不够公道:柳乐一个字也没有炫耀,只不过是问问,虽说问错了地方。不过该让她问谁呢?真是个傻丫头,竟会有那样的疑惑,傻到家了,王爷怎会爱上的?谢音徵撇了撇嘴。
可愈是不服气,心底其实愈肯定晋王当然会爱柳乐,谢音徵很明白自己。她猛然想起,几年前,自己不也是像柳乐那样?那时她亦是明朗真挚,心怀芝麻绿豆大的快乐和烦忧,直到有一日,听见那琴声,看见表哥的神情,她才开始真正感到疑惑和忧伤。
在疑惑和忧伤中她懂得了不少:是啊,表哥爱过一个人,那可怜的姑娘死了,但表哥的心并不会跟着一起死。如今她懂得这些了,她甚至懂得表哥不是一时为琴声所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表哥爱上柳乐,她感到伤心难受,可是心底里也是有点高兴的,不对,是非常高兴。柳乐,多好的一个姑娘,比先前的自己更好。
谢音徵心头蓦地一热:柳乐肯来问她,不正表明柳乐视她为“自己人”,甚至很可能也觉出两人间的相像吗?像归像,柳乐依然是个傻丫头,有那么多不讲道理的疑问,——可是,她敢为丈夫奔走,敢为他人行仗义,敢怀疑早已无人过问的案件不公。
“我敢么?”黑暗中,谢音徵出声地问自己。
“我怎么都忘了?我答应了她,十天工夫,我得找出来。”谢音徵回过神,静静地开始思索。
之前她去过书房几次,黄通的样子似乎不喜她打扰,后来她便很少去。明日他不在家时,想法儿进去看看,说不定能翻出些东西,——至少瞧瞧他躲在书房时都做什么,这会儿,他果真是在写奏本?
黄通的公务,她早就不关心了,封嬷嬷每晚过来瞧一瞧,也是例行公事,要是哪天没来才怪了呢。可是回想起来,好像每一次都是封嬷嬷来过后,黄通会突然想起一件非办不可的事。
封嬷嬷说的话总是那几句,在她听来都差不多,可或许黄通能听出其中的差异?
谢音徵爬起身,在黑暗中悄悄穿上鞋。
天热,值夜的丫环就铺席睡在院子当中。谢音徵听了又听,听见丫环的确睡得沉了,蹑手蹑脚走出来。苍穹上,一道星河静静地流淌着,十分璀璨。她不由仰头望了望,心想:若碰上人,就说太热睡不着,出来赏夜景。
不过一路上都没有人,她悄悄走近了黄通的书房,远远便看见窗上一团黄色的光。
她一心只顾着提防被人瞧见,没留神脚底,一脚踢在一块大石上,疼得差点叫出声。好在不曾跌倒,她弯身蹲了片刻,趁机细听,周围静悄悄的,不闻巡夜人的走动;她睁大眼去望,也看不见有人守在门边,这才踮脚走了过去,潜在窗下。
黄通讨厌蛙叫虫鸣,仆人们花了大力气整治,除了草丛里不知什么偶尔“噗”地一跳,院中的虫叫声几乎绝迹了。刚才谢音徵还嫌太静,怕暴露自己,现在发现静有静的好处——她能够把屋里的说话声听得很清楚。窗户没完全闭上,留着一道宽缝透风,从中传出她从未听过的一个声音:“大哥有什么好担心?就算他是装的,他也不知道,寻不出咱们来。”
黄通说:“就怕他细查。”
“干干净净的,查又能查出什么?”
谢音徵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没想到真是他兄弟——除了亲兄弟,有哪个人会称黄通“大哥”?柳乐说得一点儿不错,头一个晚上就让她碰个正着!
隔了好久,久到谢音徵怕自己憋不住发出声响,才听见黄通叹气:“知情人太多了。”
“大哥怕谁?不该留着那丫环?可我们也……”
黄通斥他:“谁说她?这么久,没见闹出过动静。他要留便留着,让他们兄弟两个做对头去。”
黄遨问:“那大哥说谁?你是不是怕……”
谢音徵没听见姓名,恐怕黄遨放低了声音,慢慢挺了挺身子,把耳朵向窗户挨近了些。
“他肯定和咱们在一边,要不我再去问问,看他有什么——”
“蠢材!”黄通打断道,“你今天回去,就呆在那里,哪里也不许去。——他恐怕已经被人疑上了。”
“被谁?大哥是不是说……可他不是出了狱?”
“蠢材!牢里出人命,只需拿几个管狱来问,推都无处推,谁不得掂量掂量?谁也没那样傻!”
“我说呢,大哥怎么当时没把那家伙在牢里……”黄遨用讨好的声音说。谢音徵打了个颤,仿佛眼见到没说出的几个字用手势比划出来。
“别说了!”黄通的话音又恼怒又狠厉,好像就在耳边。停了停,他缓了语气,“我就是担心这儿,想来想去恐怕要出纰漏。”
“他不是死了?不是说连他身上的记都确认过?错不了。”
黄通没答话。
“做得不严密?”等了好久,黄遨打破静默。
黄通阴郁地说:“假若真错了呢?事情不顺当啊,不然也不至于费那番周折。”
谢音徵心乱如麻,全身绷得紧紧的。屋内谈话的语气和内容都与她平日听惯的截然两样,但那声音绝不能听错。若非这个声音,她真不敢信说话的人是黄通。这是自己的丈夫?——这分明是个贼王大盗!他们颠倒判案、贪赃枉法还不算,行凶灭口在他们看来也是寻常事!她的喉头好像被人扼住了,好久才喘过气。
“大哥放一万个心,就算他果真活着,他也——”黄遨又说。
“等等!”黄通把他喝断。屋内猛地静了,听不到一点儿脚步声,但谢音徵知道黄通正在向窗边走来。
她慢慢向后退了几步,退到黑暗中、窗前看不到的地方,立即扭身往回跑。半蹲着久了,腿已经发了麻,但像被猛兽追着,她拼命迈动发麻的双腿。所幸和来时一样,这一路没遇到人,谢音徵三步当作两步跨回卧房,没有吵醒丫环,摸到床铺上去躺好,心儿咚咚地跳。
她忽然提起一口气:帘子——帘子大概是在摇晃。她仔细去听,耳朵比刚才在书房外竖得还要直。
她仿佛的确听见了珠帘轻轻摇摆的声音。这可不行——谢音徵正要起身,打算装作往屋外去的样子,那声音戛然停止了。她微微吁出气,随即听见屋门响动,紧接着有人举灯走进了屋子。
谢音徵屏气敛息,并非察觉脚步声,而是感觉光亮移近,知道他立在了床边。一道比烛火更强烈的目光盯在她脸上,她再装不下去熟睡的模样,便假作是被灯光惊醒,皱了皱眉,慢慢睁开眼,向上一望,连忙坐起身,“几时了,你还没睡?”
黄通手里擎着灯,一动不动看着她,“还不晚。吵醒你了?怎么不脱衣裳?”
“原想等着,一时就睡着了。”谢音徵揉揉眼睛。
黄通把灯拿去放在桌上,并不熄灭,又回身坐在床沿不动。
谢音徵明白这是要她为他宽衣的意思。她先解掉他的腰带,再将他的绉纱直裾从肩上褪下来,黄通欠欠身,她把衣服抽走,放在一旁。这时黄通身上只留一件深衣,谢音徵停下,抬手掩去一个呵欠,漫不经心地问:“公文写完了?”
黄通拿起脱去的衣服,放在腿上叠好,抬眼瞅着谢音徵。她一颤,急忙宽下自己的衣裳,拉开纱被躺下。
黄通拿过她的衣裳,依样仔细地叠起来。他手下的动作很慢,谢音徵的眼睛不由跟着他的双手。他的手指瘦削,但是显得十分有力,她确实知道它们如鹰爪一样劲悍。这还是一双沾着血的手——看着黄通手背上那几道鼓出的青筋,她不禁一哆嗦,少半是因为害怕,大半是出于厌恶。
“怎么了?”黄通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突然转向谢音徵。
她来不及掉转目光,像没睡醒般茫茫然抬起头:“什么怎么了,你不是说要写个题本?”
黄通把手里一摞衣服置在床尾,回身盯着她,慢悠悠开口道:“没写完,写到一半不想写了,回来陪陪你。——你不是等着我?”
谢音徵挪开目光:“今日不知怎的,绣菊她们也困得很,我打发她们先去睡,本来还要再读会儿书,拿起来又倦了,一躺下就睡着了。”说完她又抬手去捂一个呵欠,向床里挪了挪,纱被亦拉了去。
黄通不置一词,看她躺下,向她身上看了看,忽地用手去抓:“这么热的天还要盖被?”
谢音徵慌忙向旁躲闪:“我肚子怕凉。”
“只盖肚子。”黄通不由分说将薄被扯到一边。
屈辱的泪水涌进谢音徵的眼眶,她扭身向壁,紧紧咬着牙。
黄通低低哼了一声,忽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谢音徵的心猛然一抖,刚才碰到了小脚趾,疼得厉害,还没顾得上看,莫非留下了特别的伤痕,令他起疑?
黄通已经抓过她的左脚,举到眼前。
“别动。”谢音徵急忙要抽回来,被他死力捏住足腕,动弹不得。
“脚趾怎么回事,如何伤的?”黄通用指腹在脚趾上磨了磨。
谢音徵噙着泪答:“没什么,今天在宫里的花园被石头绊了一下。”
“你该小心一些。天已经够热了,把烦心事都忘了吧。”黄通慢慢放下她的脚,双手沿着小腿向上攫住了她的膝盖。
第82章 今日回去后,我恐怕再不能出来了
六月二十八日是太皇太后七十五寿辰,寿宴依然设在朱碧辉煌的紫金山行宫,除了朝中百官,还有各国使节前来拜谒,比去年又更为隆重。
柳乐及皇后等人都随太后立着,直到开宴后才能坐下歇歇。柳乐知道谢音徵来了,但席上不好随意走动,只好耐心等待宴毕再去找她。
席间,太皇太后对柳乐道:“等下我去绛彩轩歇会儿,你过去看看,让人把窗户先敞一敞,不要燃那些味道乱糟糟的香。”
柳乐答应着起身,她知道这是太皇太后疼爱她,要她去松快松快之意。出门后,柳乐吩咐了宫女,便信步朝无人处走去。
这时,她对方位熟了,只管找僻静阴凉的地方,不觉转入一片山林。
正走着,一只孔雀从树上飞下,旁若无人踱了几步,忽地身子一抖擞,张开尾羽。柳乐眼前一花,就见绿的蓝的金的,琳琳琅琅缀了一大屏。
“是不是上回也是你?”柳乐问孔雀,想起正是一年前,她不识路,在林子外面撞上了予翀。
鸟儿不答。从枝叶缝隙漏下零星的日光,斑斑点点洒在屏上,只看个五分清楚,却仿佛暗夜中拿出珠宝赏玩,比白日更觉神秘贵重。
柳乐不由替它觉得沉:“你把我眼睛都晃花了。”
孔雀毫不在意,继续摇摆炫弄,于是那光彩益发惑人,总以为还该伴着叮当的声响似的。
柳乐扑哧一笑。“我知道了,就是你。”
“去罢。”柳乐不会像予翀那样打呼哨,只摇摇手,孔雀竟也听话地收尾展翅。
柳乐看着它飞去。一年并不算久,什么都没变,连孔雀都是同一只。予翀当时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清晰得仿佛她再走出这片林子,他还是站在那儿拉弓。
他的话也犹在耳旁。那时,他说了许多恼人的话,但现在,柳乐记得最深的是这句:“你该嫁个有趣的人:又会让你怨,又会让你笑,哪怕你心里恨着他,不见时却又想得不得了,因为他也是同一般想着你……”
他说:“惟有你一个。”
一个人心里该只有一个这样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
如若做不到——离去的人如何安息,留下的人又怎能无愧呢?
柳乐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回来……
“晋王妃——”
柳乐刚刚随便拣了一处坐下休息,忽听身后脚步伴着一声不大的呼唤,转头一瞧,看见是燕王妃身边的侍女,对方怯怯地说:“燕王妃在那边坐着,想请王妃过去瞧瞧她。”
柳乐心里诧异,还是跟了过去。燕王妃正在一道僻静的长廊拐角处坐着,一见柳乐,她便慌张地招手,柳乐忙快步走上去。
“没人跟着你?你过来看那边有没有人?”燕王妃抓住柳乐的手,向她身后张望。
“没人了,就我自己。”柳乐见她脸色很不好,鬓边挂满汗珠,又浑身打颤,忙问,“你怎么了,快坐下,是哪里不舒服,我再去叫人来。”
“不是,别去。”燕王妃拽住她,深深喘了几口气,说,“我没事了,我想和你说说话。”
柳乐拉她一起坐好,不放心地问她是不是产期将至。
燕王妃说:“还有一个月……二十来日,本来不许我出门走动,但我实在不想待在王府,我怕得很。”
柳乐宽慰她说:“我还记得我嫂子那时也说怕得很,我想哪有人不怕的,不过最后肯定会顺利。”
燕王妃好像全没听进去,只胡乱地点着头,忽然她扶着廊柱站起来,一扭身站到柳乐面前,又扶着廊柱要弯身跪下去,口里说:“你一定要帮我。”
柳乐唬了一跳,赶快架住她,扭头想要唤人,可那守在外头的侍女只管摇手,并不应声。
柳乐着急道:“这是怎么了,你快坐安稳。要我帮你什么,你慢慢讲。”
燕王妃向两旁望望,咚一声坐下,一面说,一面仍然向两边张望:“我不是怕生孩子,我是怕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被人害死。”她压着嗓子,本来声音就小,又发颤,几乎听不清楚。
“害死谁?”柳乐疑心听错了,但她最近多经了些事,很快想过来,“你怕谁害你们?”
燕王妃用力掐住柳乐的手:“你记不记得上回?中间叫我出去那个人?”
“记得。”柳乐立即想起那奇怪的妇人,“她是什么人?你怕她?”
“我不知她是什么人。”燕王妃飞快地、语无伦次地说,“她比我早,成亲时,她已经在王府了。王府的人都叫她洪大姐姐,她可能姓洪,我不知道。她管王爷的衣裳,其实不用她管,只是挂个名,什么都不用她做。燕王很信她,什么事都问她。”
柳乐奇道:“她为何想害你,就不怕燕王爷知晓?”
燕王妃没有很快回答,张了几次嘴巴,难以启齿似的,但终于开口时,她的话音镇静了不少:“我成亲后头一个月,燕王都住在另一个院子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专门给这位洪大姐姐安排的住处。谁也没进去过那间院子,燕王不许任何人去打扰,但他自己时常会去,——有时正吃饭、正说话时,不知怎的他突然脸色就变了,一句话不说,起身就走,就是去了那儿……不论何时,甚至大半夜里,然后,整个后半夜都呆在那儿……”
竟然是这样,柳乐实在找不出安慰的话。“再怎么样,你是王妃,难道她真敢?”
“有燕王给她撑腰,她敢。谁对她不满就是对王爷不满,在王府待不长。之前有人对她说三道四,都被燕王杀了。”燕王妃急急忙忙把话语吐出来,仿佛它们留在口里也吓人。
柳乐愕然愣住,燕王看着的确有点儿古怪,可谁想竟会疯癫至此?
“太后知道吗?”她问。
“知道,可是太后什么事都由着燕王,燕王根本不怕太后。前些时候太后还问怎么带了那人来,为何还留她在身边,燕王便生了气,说非要留着她,自己是个王爷,难道想留谁还留不住?当时我也在,我在旁边休息,闭了会儿眼,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听得见。我听见太后说:‘别的都罢了,只是王妃有身子,不顾她就是不顾孩子,可千万莫气到她。‘燕王说他晓得,太后便没再说话。”
“你看,太后还是……”话到一半,柳乐改了口,“你不若把你的顾虑告诉王爷,这孩子是他的骨血,就是再狠心也不至于真不顾你们。”
燕王妃连连摇头:“燕王只不过是敷衍太后,他自己并不怎么想要孩儿,我看得出。孩子对他没有那人重要——他倒是不会亲手害我们,但假若是那人下手,王爷不会将她怎么样。”
“能不能想法子防着她,不让她靠近孩子?有多少人看着呢,哪能让她……”柳乐虽这样说,心里不大有底。
燕王妃更是连声否定:“没办法,我做不到。——要是不来京城,我可以叫我娘去陪我,再多找些人守着就没事了,可这次来,燕王没要我带许多人,我身边就这一个丫环可信。”燕王妃向放哨的丫环一指,“这边王府的人我全不熟,我怕她趁我生孩子的时候下手,说我生了一个死孩子,燕王再帮着她说话,事情就完全瞒过去了,没人会知道。”
说着,燕王妃哆哆嗦嗦流下眼泪:“今日回去后,我恐怕再不能出来了,你一定要帮我想个办法。”
柳乐犯了难:若是平常时候,哪怕把她带回晋王府住几日,再慢慢想法儿,可她这是要生产啊,哪个燕王妃能去晋王府生孩子?
想了想,她提议:“干脆我去向太皇太后说,把那个洪大姐姐召进宫,来了就不许她走,等孩子出生,后面的事再说。”
燕王妃又是摇头:“没有由头,燕王不会答应的。万一没把她带走,反让她起了疑,她只会加紧对付我。”
“我想个借口,一定能把她请出来。”柳乐说。
燕王妃牢牢攥住柳乐胳膊:“别去请她,什么也别对人说,你让晋王府的侍卫直接把她带走。”
柳乐被捏得生疼,差点儿不耐烦了。“那不成,我怎么能去燕王府抓人?要是燕王爷拿他们当刺客,岂不是害他们送命?”
“你一定得帮我。”燕王妃又要跪下。
看见她满面狂乱之色,柳乐越发为难,但又不好丢开不管:就算这些全是燕王妃自己的臆想,可要她带着心病去生孩子,没危险也得出危险。
不过说到侍卫,倒把柳乐正想了一半的主意补齐全了。她说:“要不然咱们找人打一卦,就说她与你肚里的孩子犯冲,生产时不能在近旁。也不要她来宫里,只要临时挪出王府,其它由燕王爷做主。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关心你,她们听见了,肯定要燕王爷照办,燕王爷也不能说什么。等她出了王府,不管安排她住在哪儿,我都可以派个侍卫守在外面,悄悄盯住她,别的事不论,只要她想回燕王府或者和王府哪个人接触,就拦住她。你看这样如何?”
不等柳乐说完,燕王妃已站起身:“就这样好。”她用发亮的眼睛牢牢盯住柳乐,“我知道你肯定能帮我,我知道该找你没错。只是这算卦的人——”
“这个不用你操心,待会儿你对太皇太后说你总做怪梦,心里有点怕,想找个人算算。太皇太后最信这些,她会叫人去的,你候着就行。”
和燕王妃分开,柳乐隐约生出一种说不明白的预感,心砰砰地跳。但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她定定神,去找谢音徵。
这时宴席已经散了,柳乐在人群中看见了谢音徵,可封嬷嬷在她身边。
不久,柳乐又看见谢音徵去见太后,太后亲热地携着她手。柳乐知道她们要去见太皇太后,赶紧先进屋,在一边坐下。
谢音徵跟着太后一同进来,拜见了太皇太后,说起婆母生病不能亲来等话。
太皇太后问了问黄老太太的病,瞧瞧谢音徵脸色,说:“这几日怎么又瘦了,眼底下都黑了,是不是夜里熬的?皇上该给黄大人几天假,让他在家替你分分忧才是,你这样单薄。”
谢音徵忙笑回说:“有丫环嬷嬷伺候老太太,不用我费力。老太太夜里都能安生休息,并不要我们照看。倒是家夫不放心,时不时熬一两晚。他惯了,先前为衙门的事,也有熬到半夜的时候。”说到“熬”字,她飞快向柳乐瞟了一眼。
“不过,并不是成夜里熬,偶尔一两次罢了。我们常劝他,如今,家夫亦知道要小心保重身体,大意不得。只是照家夫的性子,就是得了假,他也难得丢开公务。”
“家事国事黄大人都尽心尽力,堪称楷模。”太皇太后赞叹道。
趁此工夫,谢音徵又朝柳乐看。柳乐与她短暂对视,用目光回答了谢音徵。她听懂了:黄通在夜里偷偷会见过黄遨。
说上几句话,谢音徵起身告退,和在屋外等候的封嬷嬷一道走了。
柳乐没得着机会与她单独交谈。
第83章 不是心肠好,是因为他的心还大着哩。
每年七月初一,太皇太后都要设醮祭祀。今年,道士刚下法坛,太皇太后即命他去燕王府上唱经,为求王妃顺利生产,消灾免难。道士去后不多久,府中几个人因可能冲犯王妃生产,搬到了王府北面三里之外的一个地方。
柳乐使人确认其中确实包括姓洪的女子,不敢大意,派了几个人轮流守在那宅子外,日夜不停歇。
过了两天,派去的人拿回一封书信,说:“今日燕王府一个丫环去了,属下见她模样慌张,跟了她一会儿,她是往咱们王府来。她自称是燕王妃的丫环,说王妃在宫里见过她,那人托她带信给王妃。属下已拆开信检查,信纸并无问题。”
柳乐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写四个字:救我出去。后面落一个“洪”字。
“丫环回去了吗?”柳乐问。
“回去了。她不敢多停留。”
柳乐愈发不解。但不知为何,她相信信上的四个字,她也信燕王妃没耍诡计,可怎么又是她的丫环来送信?
那日在燕王府,这洪氏看自己的眼神、看予翀的眼神,不奇怪么?而且予翀仿佛认识她!——不用猜了,先救人,救出她,再好好问一问她。
柳乐叫来李烈说:“先去打听一下燕王府的情况,看太医、稳婆都进去没有。若都去了,再打听一下燕王妃大概何日分娩,要是日子很近了,燕王恐怕一时分神不到其它。你们就过去给那人比划个手势,她应该会想法儿配合。”柳乐补上一句,“你们一定把她带来。”
三日后一大早,李烈把洪氏带到柳乐面前。
洪氏向四周望了望,含笑看着柳乐,先开口说:“这园子修得可真好,比先前还更好些了。——不过,我可不是为了从一个王府换到另一个王府。”
柳乐的心突突地乱跳。她猜对了!她简直不知自己怎么还能平静、和气地说:“请你来是有事想问你,要是你不肯在这儿久留,我送你去别处。”
洪氏笑笑说:“王妃现在问吧。我虽是装作自己逃出来的,但我怕燕王爷迟早猜出我在这儿,倒给王妃添麻烦。”
“不要紧,你在这儿没事。要是怕燕王爷找到,不妨多等些日子再走。”
洪氏正色道:“我不愿多等,请王妃尽快吩咐。”
她冷眼打量、隐含讥讽的神情令柳乐不自在,心中的事又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你先歇一会儿,我们去屋里慢慢讲吧。”
李烈上前说:“请王妃坐在那边亭子里问话,属下拿箭瞄着她,省得她乱动。”
柳乐急忙喝止:“洪大姐姐是我的客人。”她想,李烈他们是后来的,若是孟临等人,必然识得洪氏。
洪氏却笑笑:“我可说不准。请王妃就这么办吧,王妃要是拿我当客人,我倒不好答话了。”说着,她率先向那亭子走去。
柳乐命人上茶水点心,转眼一瞧,已有两名侍卫分别站在亭子东、南两个方向一箭外的位置,手上都拿着弓箭。
李烈说:“一会儿请王妃坐在她对面,不要靠近她。”
柳乐有点儿冒火:“你们还看不出来?她也是王爷的客人。”
李烈答:“王爷有吩咐,要格外防备燕王府的人。”
“但不是她。”柳乐说着,走入亭中坐下,正要道歉,洪氏却又出其不意地问:“是王妃要我来,不是晋王的意思吧?”
“是我。晋王出门在外,最近没得他的来书——但是若晋王知道,肯定也会请你来,并且绝对不用你受这种委屈。”柳乐歉意地说。
“我求到王妃头上是因为,你和我们姑娘有点儿像。”洪氏另起了一个话头。
柳乐差点儿从凳上跳起来:“你们姑娘——”
“我可不是说样貌像。”洪氏说着,身子朝后倾了倾,又向柳乐脸上细细打量一阵,眼里的意思很分明:和我们姑娘比,你还差得多。
柳乐感觉自己能够镇定了,轻声问:“你们姑娘是不是叫做瑶枝?”
“是。”洪氏眯细眼睛,眼珠一动不动注视着柳乐,“要是她还活着,我能不能在这儿不知道,但是你肯定不会在这儿。”
柳乐心里一痛,都顾不得生气了。半晌,她说:“我希望瑶枝姑娘活着,我并不想在这儿。”
“是么?”洪氏隐隐地一笑,“但你确实在这儿,单单姑娘的命那样苦。”
柳乐不管她如何想,急急地说:“我请你来就是想问瑶枝姑娘的事。瑶枝姑娘是三年前一桩案子的苦主,状告一位青年公子诱引她,那人被定了罪,可他不但是无辜的,而且还是瑶枝姑娘的亲人——是她的姑舅表哥。瑶枝姑娘为何要那么做,她有什么苦衷,是谁逼她,燕王吗?”
洪氏脸色飞快地变了:“你如何知道?是晋王爷说的?”
柳乐匆匆摇头:“不是。晋王爷或许心中有数,可他病过一场后很多事不记得了,而且我也没法和他……这件事我不好直问他。”
洪氏怀疑地瞪着柳乐:“你不好直问他,还是他不好直问我?——晋王爷真的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我也不知道。”柳乐犹豫了一会儿,又很快地说,“不过他记不记得,和我找你问的事无关,你不用有任何顾忌。”
洪氏盯着她看了片刻,慢慢摇了摇头:“这我可不明白了。燕王以为晋王是假装的,所以他带我来京城,为的是试探试探——等晋王爷看到我,看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他认出你了吗?”柳乐问,其实心里知道予翀是认出来了。
红豆却肯定地回答:“他没有。王妃可以放心,晋王爷全都忘了。”这回她眼中去了嘲讽,只余疑惑,“若非晋王爷告诉你,王妃又是如何知道我呢?”
“我是胡乱猜的。”柳乐难堪地红了脸,“因为你给我递信。我想,要不是信任晋王爷,你为何会给我递信?而晋王爷一个字都没对我说过,所以我猜,是和瑶枝姑娘有关。”
洪氏低声驳道:“谁说我信任晋王爷?本来我就不信他,更何况他还忘了事。我也不想给燕王当探子,我有我的打算,比方说,见一见你。”
忽地她又笑了:“燕王妃你也知道不是?胆子还没有猫大,要拉拢她,倒不用费我多大劲,但要她和王爷对着干,我可没处给她借胆儿去。在那边我出不去王府,倒不如来京里。燕王妃胆子小也好,我想法儿把她给吓住,让人怂恿她来求你。因为我听说——别怪我嘴直——我听说你也没什么家世,可晋王爷倒好像是认真娶了你。
“我想:不管他是不是忘了姑娘,他娶的人必定是和姑娘有点儿像。我看你样貌不如姑娘,那必定有些别的长处,说不定就是胆大、仗义,正好能帮我。”
柳乐脸又红了:“我知道比不过瑶枝姑娘,这些长处我一个都没有,我也不是想要帮你才……我是为了我自己。”她顿了顿,补上一句,“要是你愿意信我,也可以当做我是为了瑶枝姑娘。”
“对,为了姑娘,正好……”洪氏自语。
“你与瑶枝姑娘很好吧。”柳乐问。
洪氏的神情变得柔和了,她向四周转了转脑袋,目光停在远远的一株花上,做梦般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开了口:“我姓洪,本名不用提了,在姑娘跟前,我叫红豆。我跟着姑娘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才刚六、七岁。她问我叫什么,我就告诉她我叫红豆,她喜欢这个名字,因为红豆是小小的、圆圆的,鲜红的颜色。那时姑娘眼盲了没多久,她还记得红色。
“我陪在姑娘身边时候不短,自从姑娘到蒋家,一直只有我。后来姑娘遇到燕王爷,起初王爷大概是瞧我样子太粗蠢,不入眼,要另找人伺候姑娘,姑娘不答应。她看不见,不喜欢陌生人靠近她。所以一直是我和姑娘。她离不开我,我也同样离不开她。”
不知怎的,一滴泪从柳乐眼中落下来,她不敢去擦,怕红豆发觉。
红豆还是向她转过脸,恢复了半带嘲讽的冷淡面容,同时换了一副平板板的语调:“王妃想知道的事,说来话长。王妃若不嫌烦,我就从头讲起。”
柳乐飞快地用手在脸上抹了抹,说:“正要请你如此,别着急。瑶枝姑娘小时候的事,她如何结识了燕王爷,还有……晋王爷,当日到底是如何,请你按先后慢慢说,细细说,从头至尾,原原本本——只要你记得起来,哪怕再小的事情——都全部告诉我。行吗?”
红豆点点头:“我一件都没忘,全记得清清楚楚,我一直在想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了这么个样。
“我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读过几天书,只可惜十岁上没了爹娘,被亲戚霸了家产,卖我去别人家做丫环。先是在一户做生意的人家,他家里儿子好赌,输光了就把全部仆役发卖。当时我十四岁,蒋家拿五两银子把我买回去,要我照顾一个七岁眼盲的小姑娘。
“姑娘那时胆子很小,连我都怕,就为她不敢使唤我,我反而还用了心。夜里姑娘偷偷哭,我问她她也不答,哭得直打噎,我就抱着她,哄她入睡。慢慢姑娘便十分依赖我了。
“没多久我得知姑娘是蒋家买回来做养女的,比买我只早了两天,银子多花了八倍。我只知道有人卖丫头,没想到还有人花大价钱买女儿,且看蒋家那样子也不是搁着成箱的元宝没处花——固然姑娘长得招人疼,可她是个小瞎子。前后花五十两银子,买个做不了事、一双眼睛只会哭的小丫头回来养,蒋家人是活菩萨不成?反正蒋家太太肯定不是,——姑娘看不见,我却看得清楚,蒋家太太只在嘴上说几句亲热话,打量起姑娘来,就跟瞧一块布料好不好似的。
“再后来我又知道——王妃也知道吧?蒋家老爷蒋卓才是个琴师,常在大家里走动,给人奏乐、教习乐器,生计倒真是颇不艰难。”
柳乐点点头。时年盛世太平,天子好乐,民间纷纷效仿,自然家家丝乐,户户管弦。
红豆接着说:“虽是生计不愁,到底低人一等。他们夫妻年纪都不轻了,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叫做蒋谦,对他是爱得如眼珠子一般,不舍得让他入行,这才寻思买个女孩回来,半作女儿半作徒弟。
“瑶枝——来家后蒋卓才给她取了这个名——是因为年龄还不算大,开始学艺正好,而且弹琴不需要眼睛,她看不见反而更能专心,又跑不脱,好摆布,正中他们的意,才买她回来。
“他们对外头的人称姑娘是亲女儿,将来要让她承继行当,实际是为年迈后可以靠姑娘养活。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件大功德,收养了个孤女,让她得了谋生之技。”
她本不是孤女,她是好好的人家里受疼爱的女儿,是叫人拐了去的!柳乐想起禹冲姑父母多年的找寻,一阵心酸,强捺了伤悲,问:“蒋家是从谁手里买来瑶枝姑娘?”
“是哪个人我不知道,肯定是个拐子。我问过姑娘,她说拐子家里除她外,还养着三四个小姑娘。姑娘本来能看见,谁知突然生了场病,把一双眼睛白白给瞎了,不久后,有人带着她乘车乘船,走了好远的路,她就到了蒋家。我估摸着那拐子可能是把她倒了手,蒋家和拐子也互不认识,因为蒋谦后面常常说……”
红豆忽地打住,“那是几年后了,先前那几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姑娘每日跟着蒋卓才学吹拉弹唱。姑娘学得很快,没几年工夫,琴呀筝呀笛呀箫呀那些乐器都不在话下,到了十五岁时,又是出落得比——别说远近的人了,连花儿都没有比她更美的。
“蒋卓才怕她被人勾跑了,不许她出门,若是人家一定要请,他必然和蒋谦两个都陪着去。蒋谦认识几个恶霸地痞,有个恶名声在外,倒是护住了姑娘,没人敢来找。
“蒋谦这个人,打小也读书,没学到正经本事,可是会几句诗文,能行个酒令,日常营生便是东游西逛,结交的也是一起帮闲勤儿,每日跟着富家子弟混吃混喝,不知道的还拿他也当个人物。不过他对姑娘确实像个兄长样,起先我还担着心,看他爱往勾栏院里去,怕他色心上来,对姑娘不轨,却也没有。那时我不知,还以为他倒有这点好处。
“——我要说的便是这个时候,姑娘出了师,蒋谦成日没口子地夸赞她,说姑娘该去京城,一定名传天下,又说多亏了蒋家,不然姑娘可不知落得个什么凄惨地步。他是为了让姑娘念他们的恩,那些话可实在不算好话,也就是姑娘性子柔,和谁都不顶嘴,而且心又善,真正觉得蒋家对她有教养之恩,一心一念要报答。
“蒋谦最爱挂在嘴上的就是嘲笑当日卖姑娘的拐子,总说拐子若是再见到姑娘,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说拐子养那些姑娘,在卖出之前,是要当半个丫头使唤的,可不耐烦照料个小瞎子,不然,若把姑娘养到如今,能卖个大价。就凭姑娘那双眼睛,好像两粒黑玛瑙,多么有光彩,却偏生不能视物,值钱就值钱在这儿——富人怪癖多,有些上青楼里专一找那些身上有缺陷的,甚而有鸨母特把手底下的姑娘眼睛熏瞎刺瞎,可那样却损了容貌,像姑娘这样,到了青楼,才真正是奇货可居。姑娘听了他的话,吓得直发抖。
“有这么残忍的事,他还当笑话讲。”柳乐头一回听说这个,也气得发抖。
“他自以为比那些人仁厚多着呢,一路货色!人为了自己得利,什么坏事想不出做不出?蒋谦没把姑娘卖到那些脏地方,不是心肠好,是因为他的心还大着哩。”
第84章 那是姑娘顶顶得意的一天
红豆冷哼一声,摸摸发鬓,喝了口茶,歇一忽儿,接着说:“后来,蒋家太太没了,他们父子两个打点家当,果真来了京城。
“在京里,蒋卓才还做乐师,蒋谦仍当帮闲。要说他的确有几分歪才,在这条道上也挣出个前程。在京城,他是如鱼得水,不上几个月便结交了一伙富贵朋友,每日鞋儿帽儿打扮得光光鲜鲜,外出赴宴。他们没像之前说的,要姑娘出名,反倒是把姑娘藏得更严实。直到这时候,我还以为多亏蒋谦精明,不然姑娘出去作艺,迟早要入虎口。
“蒋谦比我想的精得多:他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早已经瞧出姑娘是块肥羊肉,不为自己吃,却非要吊上个王侯巨族才值当。我恨我早没看透他——姑娘在他眼里,只是拿来吊荣华富贵的一块肉。”
“蒋谦他现在在哪儿?”柳乐问。
“死了。”红豆从齿间嘶出两个字,笑一笑,“后面再说。——在京城的头一年,大家相安无事。第二年刚开春的一日,蒋谦找姑娘,说他一位朋友,最善音律,口称天底下没有谁奏得好潇湘水云。蒋谦就想到了姑娘,要姑娘去让那人服气服气。
“姑娘说不去吧,蒋谦极力撺掇,没法儿,还是去了,我便陪着姑娘。到那人府上,是一座挺不小的院子,里面又气派、又清雅。主人自称姓景,是个年纪不上二十的公子,也是又气派又清雅。要说蒋谦也算生得俊秀伶俐,在那景公子跟前,简直被比到土泥里去了。
“这些姑娘自然都不知道,但她也喜欢景公子。景公子和姑娘一样,各种乐器都会,他还吹箫与姑娘合奏了一曲《渔樵问答》。照我这笨耳朵听,是问得好答得也好,但景公子满口只夸赞姑娘,说自己逊色得多。他说话谦逊,又真会夸奖人,不似我说来说去只有一句好听,姑娘当然是喜欢听他说话。
“后来他再请过姑娘几次,一来二去熟了,也不叫蒋谦,直接派马车来接姑娘和我。大户人家请蒋卓才去弹琴,也常常有车子来,邻居见了都不稀奇。蒋谦又说姑娘是去切磋琴技,对姑娘有好处,蒋卓才也不反对,所以我和姑娘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去了。
“在景公子府上,姑娘与他在花园亭子里吃吃茶、弹弹琴,我就坐在亭子外面,或者在园子里转转。
“有时,景公子也留姑娘用饭。姑娘换了新地方吃饭,按说非我在旁边伺候。可是景公子让人拿盒子把饭菜一格一格盛好摆在姑娘面前,若是鱼,必是干干净净挑出刺的,若是汤,必然热乎又不烫口,反正姑娘吃起来挺便利。看见姑娘喜欢哪样菜,下次景公子还让人端出来。虽不算什么,也就见出景公子细心了。不管吃不吃饭,姑娘在景公子府上待一二个时辰,他又使车送姑娘回家。
“往后一个月,景公子几乎天天邀请姑娘。姑娘之前是出门不便,并非愿意闷在家里,如今景公子各样都为她想得周到,不用姑娘操一点心,她如何不盼着去?有一回隔了两三日景公子不来请,姑娘虽嘴上不提,看起来便闷闷不乐。
“之后一天景公子又下了帖子,说得了一张绝妙好琴,请姑娘去试试。我给姑娘换衣裳,她摸着衣袖问我:‘这是新的么?’
“我说:‘前几天大爷不是让给你裁新衣,这便是新做成的。’
“姑娘问:‘是什么花色?’
“每日姑娘穿的衣物都是我为她选好,姑娘只要干净合身就行,颜色花样她一般不在意,从不主动问起。其实我愿意姑娘知道——姑娘自己长得好,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可是这日我给她挑的一身,穿上更美了一倍,谁敢说没我一分功劳?
“我说:‘大爷不知哪里得来的好绸缎,织得又精细,颜色又光鲜。裙子是青草绿地子,上头绣松竹梅花样,衫子是水红色,和姑娘前几天闻过得那棵月季花一个色。姑娘穿这身衣裳就像朵花儿一样。’
“姑娘把衣裳上下又都摸了一遍,不知对我说还是对她自己说:‘像朵花儿一样,那一定特别美吧。’说完她的脸就红了,自己又笑起来。
“姑娘一笑更美了一百倍,而且那种欢喜的模样我还没在她脸上见过。谁见了她当时的样子,都会想粉身碎骨算得什么,只要她能一直那么高兴。”
红豆停下,目光又变得柔和了,显出笑意,好像忆起了彼时彼刻,可她随即耷下嘴角,怅怅叹气:“唉,与其说他骗了姑娘,莫如说他骗了我。我以为姑娘终身有靠,比她自己还高兴。景公子人长得俊,谦和有礼,尊重姑娘——若姑娘眼睛好,世上真没人能配得上她——可她既有这么个缺陷,遇上景公子也算是天赐良缘。
“我替姑娘把将来的事先都已经想了:景公子似乎没个正经营生,不过他身上的纨绔气倒不重,不是那种只知吃喝嫖赌专管败家的。他的家底且又丰厚,娶了姑娘,两人在家弹琴说话,舒舒坦坦过一辈子不成问题,就只不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也和他府上当差的打听过,问景公子是不是独子,他们老爷怎么不见?答说:‘老爷和其他几位兄弟都在别处,这里只有公子。’我便以为景家老爷太太都在外地,有别的兄弟在跟前,无需景公子侍奉双亲,这对姑娘也正好。等到他们家人见面时景公子回禀父母,便能作准婚事,再无不妥。
“后来那一日,我和姑娘又在他家园子,我坐得累了,起身走走,等我再回来,看他两人都不知去了哪里。一时,有人说姑娘吃饭去了,又带我去用饭。那天是下午去的,吃完饭天都暗了,还不见姑娘出来,府上的管家过来说太晚了,姑娘乏累,主人留她住下。
“我一听就慌了,但是人家客客气气的,我也不好大吵大嚷,我就说这事情我可不敢做主,须得姑娘的父兄同意才行。对方便说已经打发人通知过蒋谦,得了他的回话,让我安心。我说那我去伺候姑娘,她拦住我说姑娘睡下了,明早再见,又给我拨了间屋子。
“我哪里睡得着,睁着眼担心了一夜。第二日上午姑娘吃过早饭,我才见着她。我还没说话,姑娘知道我生气,低头坐在那儿不吭一声,我就不忍心怪她了。景公子却是稳当当,没事儿似的,我真恨不得给他一嘴巴。
“我和姑娘回到家,家里也是照常,好像只有我一人大惊小怪。我以为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其实她心里一直有主意,倒是我,白长了双眼睛,又比姑娘白长了些岁数,就是看不明白。
“我问姑娘:‘景公子向他父母说过没有,他什么时候来提亲?’
“姑娘朝我笑了一阵,说:‘你想什么呢,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娶我。’
“我着急了,我就是怕这个:我怕景公子家是个读书人家,嫌蒋家是乐师行当,嫌姑娘是养着学艺的,不肯娶姑娘。不娶便不娶,我也不愿姑娘低声下气求着人娶,可他——将来姑娘怎么嫁人?我得把姑娘问清楚,看景公子是个什么打算,再想主意。
“我就问:‘这是景公子对你说的,他亲口说了这话?因为什么?他家里不答应?他要你做小?不行不行,咱们蒋家还不答应呢,不能由他这么欺负人!’
“姑娘说:‘做大做小都不可能。他不是什么景公子,只是名字里带个景字,他姓魏,他的父母是皇帝皇后,他是第五个皇子,五殿下。’
“我惊得话都说不了了,只会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姑娘说:‘我也是昨日才知道,他自己告诉我的。——你说我还能怎么办?除非我死了,我再没法选另一条路。’
“我就抱着她哭,说:‘姑娘可别胡说,你怎么能死,一定还有办法。’
“姑娘反安慰我说:‘你别哭,我真是胡说的。我根本不想死,也没有谁来逼我,是我自己愿意像这样。——你看那些花儿鸟儿,哪个有那些嫁娶的烦人事情,它们过得可不是比人快活多了?我愿意像朵花儿一样。’
“我不忍心泼冷水,但我知道姑娘是想得太天真。不过后来,我问明这个瞎胡闹的殿下还没娶正妻,且以后便是娶了,姑娘也还是姑娘,一切都和现在一个样,我心里又松了些。
“再说木已成舟,只能往好的地方想:照蒋家的家世找门当户对的,是大大委屈了姑娘;往高了嫁,又怕人家给姑娘气受,谁叫姑娘没有亲父母,又看不见。姑娘已经够苦了,就让她得乐且乐几年吧。谁指得定以后的事?说不定姑娘的福气还在后面。再说将来就算他把姑娘丢到脑后,总还能念些旧日情意,安置她妥当,不让别人欺负姑娘。
“其实我也不是很担心这个,他怎会厌了姑娘?不说姑娘容貌美,她那一手琴,连石头听了都能流出泪来。
“后来景公子——就是现在的燕王爷,我也是好久才改过口,称他殿下——王爷他果然一心一计地待姑娘。别的我也不管,只要姑娘高兴就行,而姑娘脸上总是带着笑。
“其他人都是心满意得。王爷嫌先前蒋家的住处太狭窄,姑娘住着不舒展,送了蒋卓才一套宅子,姑娘在里面有单独的小院;蒋谦该娶妻了,王爷就把自己的一个侍女嫁给他做老婆,可能是怕蒋谦娶了别人,嘴巴不严密,蒋谦也乐呵呵娶了。
“王爷还答应让蒋卓才成为宫廷乐师,又许诺给蒋谦一个侍卫官儿做。蒋卓才到老能得着这么个供奉,可以衣食无忧、颐养天年,蒋谦居然还能得个入品的官职,父子两个喜欢得屁滚尿流,加倍地奉承王爷。
“我还记得是那年五月末,到了王爷的生日,在宫里办宴席。王爷说正好这回请蒋卓才去奏乐,就可顺理成章把他编入乐师队里。姑娘本来是不去,可不知怎的王爷又说姑娘的琴技不该总埋没着,也该去皇上皇后面前显露显露,除非她害怕。姑娘嘛,到底年纪小,好强气盛,要是别的事她可能不愿出头,可要她弹琴,在谁面前她都敢。被王爷的话一激,激得姑娘就去了。
“我不好陪姑娘进宫,但我知道那一回姑娘是大大露了脸。一回家她就告诉我太后和皇后娘娘都给了她赏赐,且她是独一个——在宫里演奏的大小乐师,除了她再没第二人得过太后的赏。
“那天晚上,姑娘睡不着,和我说了大半夜的话,她说她要弹一辈子琴,将来还要收徒弟,我们永远不用愁吃愁喝。她没提王爷,我也没提,但我晓得姑娘心里拿得准,从她脸上就看出来了。那是姑娘顶顶得意的一天。
“后来姑娘刚睡着,王爷却又来了。当时我想的是王爷也为姑娘高兴,忍不住要来看她。可第二日王爷走时,瞧着好像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我问姑娘,姑娘也不知缘故,我们疑心是不是这次进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比如王爷和姑娘的事叫皇上发觉了,他挨了训斥,可他干嘛还赶来,又不告诉姑娘?着实猜不出。
“几日后再见王爷,他的心事更重了,姑娘追问他,才知道原来还真是怪那回进宫,叫晋王爷看见了姑娘。”
第85章 姑娘怎么不怕他有一天要杀人?
红豆停下,看着柳乐,柳乐抬起眼,无力地摇了摇头:“不要紧,请你继续讲。”
红豆平稳的话音又响起来:“当然,那时还不叫晋王爷,他只是六皇子,燕王爷只是五皇子。五殿下庆的是十九岁生日,六殿下还要小几个月。一共六位皇子,除了太子,那时三人已经封王,离京就藩去了。还余他们两位皇子,眼看满二十也要去封地。
“五殿下一心想要被封晋王,因为晋王的封地是最大最富庶的一片,且还能掌军,其它要么是边远的苦去处,要么没有兵权、地方小,总之是差得多了。可五殿下知道他父皇打算封六殿下。”
“这些事,王妃自然比我清楚:太子是皇长子,是皇后生的,五殿下也是皇后生的,为此五殿下自觉比另几位皇子略高一些。可六殿下更得皇帝喜爱,而且六殿下的母妃虽亡故了,他是被太后养大的,还有太后为他撑腰,就连太子都和六殿下更厚密,一母同胞的弟弟反而靠后。
“因为这些,五殿下争不过,要被他这弟弟生生压一头,心里干窝火没法子。可在宴席上,他瞧出来六殿下看上了姑娘,从中瞅见个机会:他想要姑娘接近六殿下。姑娘孤苦、良善,六殿下肯定不提防她。他就可以和姑娘里应外合,给六殿下设个套儿,使皇帝猜嫌他,贬他去别处,晋王就只能封给他五皇子了。
“这些都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当时燕王爷把他心里的念头可没透露一个字。他只对姑娘说:‘不如你跟了我六弟,我有的他都有,我没有的他也有,他日后蛟龙得水,你也跟着称心如意,何苦叫我拦了你的道。’
“姑娘水晶般、金子般的人,不掺一点儿杂,哪能受这个,即刻就要与王爷决裂,王爷又悔上来,千哄万哄,哄得姑娘与他和好如初,可不出两日,又是同一套再来一遍。
“最后,姑娘一定要和王爷对个明白,当时我在旁边,姑娘说:‘殿下似乎要逼我以死明志,但我不做那可笑的事。我的心,天知晓地知晓,用不着再向谁证明。殿下信便信,不信,殿下想要我生要我死要我走都容易。今日我便问殿下讨这一句痛快话,殿下要我如何?
“王爷看着姑娘不说话,我也大气不敢出,怕他真说个死字,如何救姑娘?末了王爷问:‘我要你做什么你都肯为我做?’
“姑娘脸白得像一张纸,一双眼睛在她脸上又大又亮,好像她能看见了一般。她就那样对着王爷说:‘只要我能做到,我愿为殿下做。殿下请讲。’
“王爷说:‘我信你,可我从来没能让你信我。有些话我从来没对你说过,如今我便掰开揉碎掏心窝子和你说说。’他看我一眼,我只好退开。
“不过后来姑娘把他的意思全告诉我了:他是要姑娘诱骗六殿下,说其实算不得做坏事,对谁都没损害,晋地要是封给他,他会尽力治理好,比在他兄弟手里好得多,而依六殿下的性子,封地在哪儿根本无所谓。
“他还起誓:只要姑娘答应,无论最终成或不成,他一定保证姑娘平安无事。不知道姑娘究竟如何被说服的,可能她也是骑虎难下,虽不情愿,只好答应。
“姑娘答应他,但有一个条件:姑娘和六殿下在一起时,说什么,做什么,全由她自己,不许王爷问一个字。王爷同意了,说都依姑娘。
“没过多久,王爷想法安排姑娘去六殿下办的一个小酒宴,就在这座王府里。王爷自己倒没出席,因为姑娘说有他两个同时在场她会不自在,要露馅儿。宴后,六殿下和姑娘谈了好一阵话,再之后,他还请姑娘来过几次王府。”
柳乐不由自主抬头向四面望去,那碧绿的枝梢怎看怎像是绣在蓝天上的,比画儿还美。瑶枝当时坐在哪儿,她也曾偎在予翀怀里赏月亮?予翀会讲给她听:月亮升到了哪儿,它的光在哪儿,影在哪儿……
红豆又看了柳乐一眼,笑了一笑,半带抚慰地说:“姑娘和晋王爷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姑娘连对我也不多讲。我虽有几回陪着姑娘,只是听见他们弹琴,姑娘要和晋王爷谈天说话时,总把我远远支开。慢慢我琢磨出来了:对晋王爷,姑娘是做戏,她心里害臊,不愿别人看她做戏。
“后来我想着姑娘的事,倒又琢磨出一些道理来:你拿出真心,人家未必看得多重,可你要是故意去欺骗他,他反还当作珍宝,放你不下。可惜我悟出得太晚了,要是早点儿告诉姑娘……唉,这道理究竟对不对,我自己没法去试——我一无容貌,二也不想嫁人。当日我就对姑娘说,她不嫁人,我也一辈子不嫁陪着她。虽然与姑娘不是同一样原因,可我这也算落得一生干净,省去多少烦恼?——其实嫁不嫁人倒在次,对付男人就得半真半假,不然早晚吃大苦头。”
柳乐没有出言反驳,她心中极乱:自禹冲陷入那桩案子,她便知道世上有这么个姑娘,但她从来不去想瑶枝是什么模样,可是,偶尔——只有一两次——瑶枝像个鬼影钻进她的脑中,她没法立即把那影子赶走,于是,一瞥之下,她看见瑶枝是个非常美、美得异样、美得近乎“妖”的女子。
从丁冒口中,她明白自己把禹冲想错了,可是瑶枝给她的印象并没有消失。红豆的讲述给影子加上了血肉,使死去的姑娘活了过来,几乎就在她眼前了:一个纯真中带着妖冶的姑娘;一个惘惘然、因脆弱而格外惹人怜爱的姑娘;一个有胆气、有手段,不费力就拿捏住两个皇子的姑娘。
柳乐一惊。她是在妒忌瑶枝吗?妒忌,这是不对的,不应当的,何况瑶枝的命那样凄苦,何况她已经死了。是啊,她死了,不然的话……柳乐心中一阵刺痛。
她还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屈辱,被欺骗的屈辱。被骗的明明是予翀,她不懂为何屈辱感却落在自己头上。
同时,她又想,予翀并没有负她柳乐,他负的是谢音徵。
柳乐为自己在意这些久已过去了的、当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而羞惭。
见她不吭声,红豆便接着说:“六殿下和姑娘越来越亲近,王爷说这是‘上了套’,起头还夸奖姑娘,渐渐地就不高兴。王爷一向那么和气的人,那时我才看出,他原是个炮仗脾气。
“每回姑娘见了六殿下,过后王爷总要与她大吵一场,骂姑娘水性杨花。当着他姑娘一点儿都不怕,也拿话刺他,可是私底下,只有我在跟前时,姑娘总是哭,说她可能活不了太久了,成也罢不成也罢,总有一天王爷会杀了她。
“我劝她说:‘殿下是浸了醋缸,没处煞性子,姑娘拿软和话哄他几句就回转过来了。’姑娘说:‘吃醋?他要我做这种事,头一天就该想到。他受不了,我就受得了?我哄不了人,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我没法再劝,只好巴望着事情赶紧过去。那个时候我怕得要命,倒不全是怕王爷,我更怕的是六殿下发觉,报复姑娘;又或者被其他人——我都不敢想皇上,反正被宫里哪个人发现,都能要了姑娘的命。——兄弟相争太不光彩,他们还不把姑娘认作祸根,能放过她?真有了事,他两个凤子龙孙容易脱身,遭殃的只有姑娘。”
红豆没停口,亦没有用目光责怪:瞧如今,我是不是说对了?柳乐却不敢抬头,只觉得颊上一片火烧火燎的。
“……不过怕六殿下也没多大道理,他对姑娘实在好。我先前以为燕王爷就算顶好的了,王爷为蒋家置宅子那些不提,他给姑娘送的各样东西,光一张琴蒋谦说便价值万金。那琴啊——”
红豆呵呵笑了几声,“姑娘有一次跟燕王爷说,六殿下的琴和王爷送她的琴该是同一棵树上的木头做出来的,两张琴都好,又各有长处,六殿下的琴声音偏暖,适合奏欢快的曲子,王爷的琴声音偏凉,适合凄婉的曲调。
“本来姑娘不会说这些事,可她太爱琴,一提起琴什么都忘了,哪管忌讳,顺嘴说了出来。王爷一听可好,马上犯了浑,好好一张价值万金的琴就那么叫他自己砸了。琴还是他送了姑娘的,姑娘爱得什么似的,他使性子说砸就砸了,姑娘怎么不怕他有一天要杀人?”
毁了的琴叫“濯尘”,柳乐还记得谢音羽提过。原来瑶枝也弹过“朱明”,这张琴对予翀应是无比珍贵的,他却给了谢音羽。也是,人都没了,空留一张琴做什么,随手送人才显出他真的“忘记”了。
红豆继续往下讲:“再说六殿下对姑娘是怎么个好:他看见姑娘吃穿用都是上等,倒没在这上头费心思,可他说要为姑娘治眼睛——别看只是动动嘴皮,这一句话就从没别人说过。六殿下不光嘴上说,他还查了医书,还请教过太医。他告诉姑娘先前有一两例治好的,虽说不一定是同样的病症,但总是有希望。
“因为这些,姑娘不愿意害六殿下,也从不向他提要求。但燕王爷那头越来越难敷衍。我又劝姑娘,与其两边摇摆,不如选定一个,五殿下不答应,那干脆把事情统统都向六殿下挑明,他肯定不怪姑娘,也能保护姑娘。姑娘只是摇头。
“我不知姑娘心里面是如何想,她眼睛虽看不见,但心中是明镜似的,不可能认不出别人待她是真是假。大概两位殿下都是真,而她先认识了五殿下,就不好再把心收回来了。
“世上就有这种死心眼的人,头一个碰上谁,就认准了谁。怨不得她要吃苦头啊……
“我总是想,要是姑娘跟了晋王爷,或许……唉——”红豆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好像忽然才又想起柳乐,看了她一眼,笑笑说,“不过,现在,晋王爷是真的把姑娘忘了,这个我也看得清楚。”
没忘。你还能有我看得清?柳乐在心中说。
红豆自对自一笑:“燕王爷其实是巴不得晋王爷忘记姑娘:一来,要是晋王爷记得那时的事,恐怕迟早发现是他在后面捣鬼,要找他算账;二来,燕王爷始终不服,他觉得两个人里头,他才是更爱姑娘的一个。
“所以,这回他带了我来,想看看晋王爷看见我是何光景。可是他在宫里见到你们,回去后跟我说:‘我看用不着了,我那兄弟大概真不记得瑶枝了,他娶的王妃倒是够美的。’
“我听了倒不服起来——我这心肠也怪,我想晋王爷凭什么就把我们姑娘忘了,我倒要看看晋王妃能美到哪里去。我便撺掇王爷,反正他本来也还有一二分疑心,便依旧还要你们去王府。
“那时我过去,照说该一直盯住晋王爷的,可我忍不住先瞧王妃你,瞧完我也得承认,你确实美,可能不如姑娘美,但也差不了太远,而我们姑娘的福气可就差得多了。”红豆又叹息几声。
“那天还出了件小事:王爷听见晋王爷弹琴,以为姑娘教过他。当时我躲在后面,也听见了,不是说晋王爷的琴声像姑娘,但确有点姑娘那个意思——好像不是弹别人的曲子,是把自己心里的曲子奏出来,同样的曲调,再没人能奏出那种味道。
“当时我一听见便吃了惊,过后王爷也问我,定要说姑娘瞒着他教过晋王,我劝了半天,我说:‘先前殿下问过姑娘如何弹奏得那样好,姑娘总答不出,难道姑娘是骗殿下?再说早几年时我也听晋王爷奏过一两支曲子,那时可不是这样,这显是晋王爷忘了,重新学的。’
“燕王爷想来想去,信了我的话。但我不是为哄他,我确实以为,晋王爷的琴技不是由姑娘那儿来的,不过若他再多练练,许能和姑娘弹得一样好。世上没了姑娘,可还……”未说完,红豆垂下头,沉入哀愁中。
过了好久,柳乐轻声问:“瑶枝姑娘不肯害晋王……后来怎样了?”
“后来……”红豆正要说,远远传来一声咳嗽。
两人都抬头望去,李烈带着管家快步上前,站在亭外说:“王妃,燕王府长史官来了。”
第86章 我家里准备为我议亲了。
“嗬,还真是快。”红豆笑一声,眉毛扬得高高的,“我原想着,晋王既然不在,燕王一时疑不到这里。”
柳乐站起身。燕王倒不怕,予翀不在,燕王绝不能亲身来晋王府,遑论搜人,至多是派人试探着问问,无论如何都好打发。
“让陈允去接待吧。”她对管家说。
因之前这位王府长史曾大摇大摆地上计家去讨要和离文书,柳乐想起来便不痛快,总对陈允怀有偏见,但她心里也知道陈允会看人下菜,应付燕王府的来客肯定游刃有余。柳乐仿佛看见陈允满面堆笑迎上去,只当来人是要通报燕王获得麟儿的喜讯。
若燕王妃平平安安分娩,本来是件喜事,只是……恐怕燕王就是害了禹冲的罪魁,果然如此,即便无法使他偿命,也绝不能放他逍遥自在。燕王妃和孩子,又是两个可怜的人。但,仇一定要报……如何报?
柳乐捺住愁绪,记起今日谭家有宴席,自己已应下要去,该是时候准备动身了。
自予翀娶她做王妃,谭家和晋王府差不多断了往来,直到端午落水那回后,予翀的老师、谭家老太爷差人来问候,予翀又去回拜,算是重修旧好了。这次谭家请客,柳乐本来该去,但她不想去,想要人送信去推掉。
她急于听红豆把故事说完,好知道禹冲是如何被卷进去的,哪有心思去做别的事?
耐心,柳乐告诫自己。母亲从小就教她,越是逢着大事,越不能先慌了神。现在她心里可不是又乱又怕?倒不如静一静再说。
而且出门赴宴说不定还有另外的好处:其一,可以为燕王去去疑心;其二,谭家虽口上说是寻常宴客,但今日是七月初七,是老太太过寿,去的人可能不会少,若能碰见谢音徵就再好不过了。
柳乐有点儿为谢音徵担忧:沈泊言送来消息说一直找不到黄遨,不仅如此,现在连黄宅都少有人进出,又加了看护。说不定黄通已有所察觉,那样谢音徵的处境恐怕不妙。
想到此,柳乐决定立即去谭家。她对红豆说:“洪姐姐还是安心住几日,让燕王只管先找去,反正他进不来。等过一阵,我一定送你到个安妥的去处。现下我还要出一趟门,请勿要拘束,尽管随意。”
红豆点头道:“王妃请自便,后面的话还长,回头我慢慢讲给王妃,眼下我也累了,怕讲不清楚,漏了东西。”
红豆琢磨着出逃,定然几夜都没有睡好。柳乐歉然说:“我准备一间屋子给你,姐姐莫怪简慢,明天上午我们再见吧。”
说罢,柳乐又指那持弓侍卫的方向——虽则这时他们已放下了箭——对李烈微微摇了摇头。
“属下明白。”李烈应道……
谭府的宾客果然不少,不过谢音徵并没来,柳乐大失所望。见了谭家老太太,几位太太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后,柳乐寻个便,悄悄向谭家孙媳妇杨敏打听。
杨敏攒着眉摇头:“我上月去过她家,那时她婆母便病得挺重,听说近日又愈发不好了,只怕音徵难能得闲。”
柳乐便问:“黄大人的母亲病了,我想去探望探望,顺便也瞧瞧谢姐姐。姐姐和我一道去,如何?”
杨敏想了片刻,低声劝道:“依我说,王妃先别急着去。黄大人最近告了假,看样子,竟是要为他母亲预备后事的架式。这时去,恐怕他们分不出心来,倒不如多等几天,等老夫人好转。”
柳乐听说,只好另想办法。
她想要亲自向谭老太太告辞,但此时另有客人在老太太跟前,柳乐便请杨敏为她在花园寻个静处坐了。
两刻钟后,杨敏又跑来说:“刚才谢家太太过来,带了谢五姑娘,谢五姑娘跟我说她想见你,王妃看——”
“快请她过来吧。”柳乐忙道。
谢音羽娉娉婷婷地走来,抿嘴笑一笑。
等杨敏走后,她马上向柳乐说:“我想今天姐姐可能来,果然来了。——那天就想找姐姐的,开始没找到,后来看姐姐旁边人多,我就没过去。”
柳乐知她指的是太皇太后寿辰那天,当时和谢音羽打过照面,看她眼里仿佛有些欲说还休的意思,不过并没在意。
柳乐笑道:“怪我,那天瞧见你了,也是看人多,想着过一二日你再去宫里,咱们就见上了,并不是忘了你。不过妹妹若有事,不拘什么,只管给我去个信就行。”
“这些话我得当面说,”谢音羽说着立起来,向柳乐屈了屈身,“——我为之前的事向姐姐道歉,赔个不是。”
柳乐急忙拉她坐下:“这是怎么说,哪儿来的不是?”
谢音羽的脸忽然通红,低头支支吾吾道:“先前我想……想过……嫁给六表哥。”
柳乐的脸也一下子红了,半晌嘟哝出一句:“这也没什么可道歉。”
谢音羽吞吞吐吐地低声说:“不是,先前我想……后来,晋王爷娶了你,我并没断了念头……太后也希望我能和晋王爷——给他做个侧妃也行。那回你们去谢家,那天我在,我没出来见你,我是在花园,等着王爷……他看见我了,但他没理我。我想着,他不来和我说话,有什么法子?
“姑母说,若他听见我弹琴,可能会喜欢,最好我能去王府待几天。那次在山上,你的马受惊让你跌下来,那是我们故意……若我受伤,就可以借口养伤去王府了。”
柳乐慢慢直起脑袋,想站起身却没站,“……故意让我从马上摔下去?”
难怪当初予翀让人找那只鸟。
“不是想伤姐姐,是想摔着我自己,姐姐心肠好,看见我受伤,不会丢着我不管。”谢音羽讷讷道。
又是半晌,柳乐哼一声:“真舍得用苦肉计——你就不怕伤得重了?”
“不会的,我摔的那一下其实就不重,按说用不着养那些天。”
“万一是我受伤呢?”
“若你受伤我就陪你回王府,假装自责,硬留下服侍你。”谢音羽半玩笑半羞惭地说。
柳乐冷笑:“假若我伤重死了就更好办了。”
谢音羽急得只管赌咒发誓:“若我有想要害你之意,立时就让我死了——不,让我生疮生疔,得不着好死。我知道,那回姐姐要有事,王爷不会放过我的。我的一命是抵不了姐姐一命,但我也不愿随便丢了,——我不敢说太后多么看重我,我毕竟是她侄女,她是我姑母,她还是为我想的,若真有危险,她也不会答应那样办。”
“太后只需要让人放一只鸟,断胳膊断腿不值当大惊小怪,就是真摔死了,也不过是个可以再娶的王妃、还有许多妹妹的侄女罢了,果然没有危险。”柳乐嘲弄道。
谢音羽沉默了大半天,蓦地说:“姑母的心思我明白,她是想要拉谢家一把。我叔伯那些人,连我的所有兄弟,并没一个能干的,谢家如今不过强撑着一个百年世家的空名头罢了,若有一两个姑娘嫁得好,能帮忙多撑些时候。
“反正,不是太后,便是我家里为我安排,我的心再高,到了嫁人的时候,还是不由自己说了算,——你看我二姐。我愿意听太后的,至少和我自己的心愿一样。
“我不是想辩解,姐姐要怪就怪吧,应当怪我,我做错了。但那时我想的是要和你平起平坐,要压你一头,我没想过要害死你。姐姐吉人自有天相,现在什么都好,我真心为姐姐高兴。”她抬脸望着柳乐,双目中闪着羞愧的泪花。
柳乐不出声地叹了口气:“你为何要来告诉我?”
“我现在不想嫁表哥了,一点儿也不想了,可是先前这件错事还压在我心上。”谢音羽扪扪胸口,“我想要一清二白地往前走。”
“好。”柳乐只吐出一个字。
谢音羽再次垂下脸,扭着两只手,露出的半张面庞慢慢变得粉白,又慢慢染上了一层淡红。她低语说:“我家里准备为我议亲了。——我还是得听他们的,但嫁人也有嫁人的好,以后,我不用再听他们,我可以为我自己……”她的声音逐渐清晰,“我们自己也能奔出个前程来。”
说完,她从眼角偷瞄柳乐,好像要瞧瞧柳乐是不是笑话她。柳乐心中有点儿想笑,知道自己是不肯再怪谢音羽了。她好奇地猜测会是哪家的儿郎:看谢音羽的模样并非不满意,想来她家里毕竟还是为她选了个年貌相当的郎君。
“我还没听见,大喜呀!”柳乐向谢音羽道贺。
“还没有提。我想先告诉姐姐,我怕姐姐日后从别人嘴里听见,愈加误会我。我要嫁的是……”谢音羽声音格外微细,飞快吐出名字,“计郎中。”
谢音羽竟要嫁给计晨!柳乐一时没了话:“真的?我确实没想到,我不知你们两家……”
“先前是没来往过。”谢音羽低声道,“其实,我今天才第一次见计公子,刚才……”
“啊,计公子在这儿吗?”柳乐不免有点儿着慌。她想起予翀的警告,虽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但无论如何,她与计晨碰面,对计晨恐怕没好处,为此她连禹冲的事也一直忍着没告诉他。如今他是要定亲的人了,更不该给他添烦扰。
姑娘家谈到未来的夫婿必然会害羞,谢音羽未曾注意柳乐同样尴尴尬尬的。“计公子已经走了,刚才,我瞧见他了。我看他……是个挺好的人。”谢音羽深深埋下头,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是的,你们真是郎才女貌,再般配没有了。”柳乐连忙说。这话是谁都会说的,她连想都没想就出了口,但实际上,她心里感到几分不明缘由的别扭。
“近来家伯父常听人称赞计郎中少负才名,必有得志之日——谢家就看重这个。”
计晨去刑部后,柳乐没打探过他的讯息,此时得知他果然一鸣惊人,不禁也为他高兴。
细想来,这门亲事确实般配。可能由于我与他二人都认识,甚至称得上相熟,而他们互相之间却还没什么了解,所以我才觉得怪别扭吧。柳乐想。
这时柳乐醒悟,要再不说上几句,倒好像她心里还装着过往、还不痛快一般。她用更诚挚的语气问:“大喜约莫在什么时候?”
“我还不知道。”谢音羽红着脸摇头,“家伯父说,皇上近期可能还会擢升计公子。我听母亲的意思,计家会在那之后上门提亲。婚事还早,大概是明年开春后了。”
柳乐拉过谢音羽的手握了握:“真是好。先向你道声喜,到时一定还去你家里致贺。”
谢音羽脸红红的,不应声。又坐了一会儿,两人不约而同喝完了茶,便都站起身。
已说完了道别的话,柳乐又拉住谢音羽:“你最近见到你二姐没有?”
“没有,就是上回在宫里,只有打声招呼的工夫。——我和二姐算不得亲近,如今倒有点儿想和她说说话了。”谢音羽怅然地说,望一眼柳乐,“姐姐有事找她?”
“没什么,若你见到她,代我问个好,就说劳她记挂,我这边诸事都妥,要她也多保重。”
第87章 你说我们两个谁是真心?
翌日,柳乐把红豆请在后厅说话。送上茶后,丫环们都退下了,只余二人。
略寒暄了几句,红豆接着前日的话头说:“昨天王妃问我‘后来’,后来,转过年来——就是两位殿下都要满二十那一年的年头,还没出正月,先皇帝驾崩了,太子继位。先帝留下了遗诏,封五皇子为燕王,六皇子为晋王。
“不过他们要在京中守制,暂时不去封地。燕王爷以为只要晋王爷留在京城就还有机会——先前是父子情深,很难挑拨,如今只要让兄弟反目,容易得多了——所以姑娘还得继续帮他。姑娘很失望。
“那时两位王爷都去帝陵守了几个月,等诸事停当,再得空来找姑娘是在下半年了。
“和一年前一样,还是那老一套:燕王为姑娘和晋王亲近,与她吵架,姑娘说要撂开手,他又来哄劝,就这么吵吵闹闹地又过了半年。这段时日不是没有好的时候,哭几回,也能笑上几回,只是姑娘笑得越来越倦了,身子瘦成一根蜡烛芯儿似的。那年姑娘十八岁,本该是最美、最快活的时候——姑娘一直都美,但要不是夹在两位王爷当中,她该多快活啊。
“再转过一年,先帝的周年,他们又去帝陵祭拜,之后那个春天很快便过去了。晋王爷要去他的封地办事,从头至尾得有半年不在京城。他离开前与姑娘会过一次面,那一回,我看出姑娘是很害怕,很犹豫,不希望他离开,我以为姑娘就要把事情全说出来了。——姑娘还是没说,是福是祸,都要等到半年之后,等晋王爷回来。他是四月初一走的。”
柳乐想,那回踏青看见予翀许就是在他和瑶枝会面之后——没看错,他果然是心中藏着忧伤。可能他自己还不知,但已经预感到终将和瑶枝分离。那他为何还要走?他这一走,害的又岂止是瑶枝一个人?
“晋王爷一走,燕王爷和姑娘算是去了个吵架的由头,安生了几日——不止几日,我记得好几个月里,两个人再没大声嚷嚷过。王爷又送了姑娘一把琴,他们在树荫底下弹琴,慢声细语地说话,一个笑、一个看着,差不多就像起初景公子的时候。看他们那么样,连我都快把晋王爷忘了,以为再不会有任何事了……”
离那关键的一日越来越近,柳乐的心越抽越紧。她不住向四周张望,又什么都没看见;听这个故事,就是为了知道那一日的事,可现在她却不想再听下去,只想跳起身跑出屋门——她害怕了。
“那几个月,姑娘担得心事少了,胃口也好了,身上还长了些肉,不像原先那样瘦伶伶的瞧着可怜。我心里真是高兴,一高兴就忘了大事:姑娘好久没来月信,我竟也好久没想起。
“姑娘发现有了身孕,让我千万别对人讲,偷偷去抓一贴药把胎落下来。我一不懂这些事,二也不敢让姑娘落胎,当时是慌得没一点儿主意,跟姑娘说:‘前些天还听对面张二奶奶说,谁家里有人打胎,比生孩子还怕人,疼得杀猪一般喊叫。’
“姑娘嘴唇都白了,口里只说:‘那是因她的胎大的缘故,我这个没长多久,好下来。’我说:‘人家还说小产比大产要紧,就是落下来,也得好生养一两个月,可寻个什么由头才能瞒过人?’
“姑娘没说话,在那里想,我看她呆呆的,怕她心里还在转那些伤害自个儿的念头,趁我不备去撞桌子角,就劝她:‘姑娘便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细想想,手掌大个胎胞种子,多少好算一条命——晓得他以后成个什么人物?’
“姑娘说:‘那咱们走!谁也不告诉,去一个没人能找见的地方,等孩子生下来,悄悄把他养大。我有几件首饰拿去卖,够咱们使了。’说完,姑娘自己倒先笑了。
“我也只当姑娘是说笑话。好久了,我比谁都盼着姑娘能远离那些是非,我陪着她安安生生地过,——但那得是王爷答应,蒋家放了姑娘,明光正大地去,自己跑走怎么能行?若是个常人,虽万难,还敢想一想,可姑娘眼看不见,肚里又有胎,一寸也行不得。”
“早知道都是一死,当初再找不着路可走,我也和姑娘硬去闯一闯。”红豆发狠道。
她喘几口粗气,默了一时,又说:“可惜没有早知道,那时候我想着只要姑娘肯安安稳稳养胎,再找个好稳婆,把生产的关头过了,其余事情都好料理。哪怕王爷生气,总不会要姑娘的命,再说还没法转圜?
“我就试探着说:‘姑娘莫要怕,添了子孙总是喜事,何况这还不是个寻常孩子。老爷又不会怪姑娘。对外不好说,总有遮掩之法,姑娘只管安心,都交给大爷——或者姑娘想先告诉五殿下?’
“姑娘一听五殿下几个字,泪珠子成串往下掉,好不埋怨他。我见姑娘准知道是燕王爷的孩子,倒放心了好些。原先王爷很小心——说是姑娘年纪小,其实还是因为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后来为着晋王爷,两个三天两头地闹,王爷大概是顾不得那么多了,谁知一不留神就出了这个岔子。
“哭完以后,姑娘说会告诉王爷。等王爷来时,我留在旁边,我怕姑娘又故意惹王爷动气,我走了万一吵起架,推一把搡一把伤了姑娘。
“姑娘直说她有了四个月的身孕。王爷也是没想到,人都呆了,他问:‘是四月里怀上的孩子,你拿得准?’
“姑娘说:‘殿下若不信找人来验验就是。’
“王爷说:‘不是不信,我想想——六弟是三月走还是四月走?等他回来,你就六、七个月的身子了,只怕要看出来。往大说半月一月不妨,到生产时再买通稳婆,就说出来得晚……其实不到生产的时候,咱们的事就成了,我带上你去封地,谁管得了?’
“姑娘说:‘大可不用费这些计算,你疑心,别人未必不疑,还是拿掉了干净,殿下只管向人讨一副药来我吃。’
“王爷着急说:‘我当然信你,等生出来,将来我让他——先甭管这孩儿,你的身子要紧,要是吃药一个不好……不行不行。你不用怕,就照我说的法子,六弟一定信。’
“姑娘说:‘他一定不信。你的法儿行不通,再怎么倒腾日子也没用,因为六殿下根本一次都没有碰过我。’
“王爷就跳起来喊:‘当真!之前你怎么不说?’
“姑娘停了好大一会儿才笑着说:‘难怪殿下这样吃惊,我若不说,你永远想不到吧,在你心里,大概人人都像你那么样。’
“王爷说:‘不是我要疑你,你又不许我问,我怎会知道?’
“姑娘说:‘那我现在告诉你,他没有。’
“王爷还不信,满口里直嚷嚷不可能。姑娘说:‘信不信由你,殿下想让我对他怎么说都行,多不过是要了我和这可怜孩子的命,反正我不怕。反正我再会撒谎会蛊惑人,也没法把无变成有。’
“王爷急忙说:‘我信我信。但他又是为什么?’姑娘答:‘因为他父孝未满;因为他说要先为我治好眼睛,让我能看到他,免得我害怕。’”
一股大风呼一下灌进柳乐胸中,把影影幢幢都刮散了。不是他。他没去伤害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那个英英玉立的身影又回来了,她仿佛看见他的笑就在面前,可那笑影在唇边倏地一闪便消失无踪,他双目冰冷,转身而去。——他把自己独一无二的爱全给了那个骗他的姑娘,但是她却死了。
泪水从柳乐的面颊滑落,说不出是因为谅解,因为宽慰,还是因为悲伤。
红豆瞧见她激动,挪开目光,盯着桌上的茶盏,继续说下去,依旧是逢燕王说话,模仿出他的语调,而到瑶枝说话时,语音就变得平直了:
“听姑娘这么说,王爷慌了,问:‘你害怕?’姑娘说:‘我不怕你。’
“这话大概投了王爷的心,他和姑娘赌咒发誓说:‘他能找人为你治眼睛,我就找不着?我还能做他做不到的——你打听打听,我母后早就要我娶我那表妹,谢家姑娘,也是京里出名的大美人,我答应没有?我一万个不同意!为什么?因为碰到你之前,我根本就没看上过谁,你才是我心上第一人,只有你。
“‘倒是我六弟,忙不迭与谢姑娘定了亲,早晚娶她做王妃,他对你说过没有?你说我们两个谁是真心?’
“姑娘说:‘我从不敢奢求殿下的真心,只要殿下明白我的苦就行。这孩子……’
“王爷说:‘孩子的事你不用愁。我知道你恨我不能娶你,可我也没娶别人啊,就是将来非娶一个,我定娶个不会碍事的。只要我说话,谁敢对你和这孩子有半点不敬?不止这一个孩子,还有他的弟弟妹妹——我的孩儿都是你的。’
“后面王爷命我出去,又哄了姑娘什么话我不知道,哄得姑娘肯安心去休息了,他又喊我,让我把蒋谦叫到前头去。
“王爷对蒋谦说:‘恭喜,你要做舅舅了。’蒋谦傻站在那儿,拿眼朝我要看又不敢看的。我本来是不愿理会——他一向在王爷跟前口里恨不能生出花儿来,看他这次怎么把话说得滑溜?——我又怕激怒王爷,只好给蒋谦使了个眼色。他急忙去恭维了王爷一套话,又说:‘原先算命的就算准我妹妹有福气,头一胎必定得个男孩,将来……’
“王爷不耐烦听他,说:‘用不着编这套,任是男胎女胎,我的孩儿都能好好地生下来。不过眼下却有一件难事——我的事只差一步,将来她娘俩儿享多大的富贵,全在此,这是个节骨眼,可孩子出生前我那兄弟就要回来,那时候胎也大了,瞒不过去。现在他正信任瑶枝,以为瑶枝一心等着他,要让他发现……可不太好办。’
“蒋谦素来爱在王爷面前充军师,他那脑瓜子里不知藏了多少馊点子,当即他就说:‘其实也不难。好事天生险,瓜儿苦后甜。殿下是成大事的人,胸怀宽广,大处落墨,何须介意细枝末节。
“‘小人斗胆献个方儿:我妹子是个不谙事的姑娘不是?假若有个油嘴滑舌的无赖汉,哄骗了她,诱她失足,这样的事也是有的吧,何况我妹子眼还看不见呢。——要是拿到这个人,我家里上官府告他一个骗奸之罪,等六殿下回来,有官府的文书案卷拿出来,他也说不得什么。说不准六殿下是更可怜我妹妹,还是为此事疏远她,便是渐渐疏远了,也碍不着殿下。’
“王爷就笑起来:‘这个顶缸的法儿妙,固然委屈了瑶枝,都是一时的,我还好好补偿她。只是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答应顶缸,衙门跟前又能做得像,使我兄弟信服?’
“蒋谦说:‘人也是现成的,小人有个朋友……’
“王爷打断他说:‘你那些朋友不是好赌钱,就是好吃酒,牢靠不牢靠?可别误了我的事。’
“蒋谦说:‘这个朋友倒还牢靠,他有个亲兄长做着官。’”
莫不是黄遨?这件案中也有黄遨!柳乐噔一下立起来。
第88章 公子既来了,这些事没人告诉你么?
“王妃怎么了?”红豆问。
柳乐回过神,懊恼自己太冒失,还没把事情听全,不该打断红豆,便说:“没什么,我猛然想起忘了吩咐一件事,不相干,你接着说罢,他们如何商量、怎么办的,你都记得吗,说细些。”
红豆说:“王妃放心,那时候我整日想着姑娘为何……这些事情我在心里头翻来覆去回想过几十几百遍了——
“蒋谦说那人兄长做官,王爷便问是什么官,蒋谦说:‘是都察院的大人,姓黄。’
“王爷知道那人,说:‘黄御史,不妥不妥,他是个一板三眼的人,又板腐,又爱惜他那为官的脸面,说不定要较真,万一我兄弟也较真,两个较在一处倒麻烦。可不能被黄御史缠上,别找他兄弟,你再给我另寻个人,顶好是模样顺眼些,能讨女人喜欢的。’
“蒋谦嘀咕:‘我妹妹计较不了。’被王爷斜眼睛瞟他一眼,不敢说话了。
“王爷又说:‘再有,不管找谁,绝对不可露出我来。’
“蒋谦连忙说:‘那当然,那当然。到时我只和他说,一位贵人与我妹妹私下里相好,奈何家中有事,不能立即娶回去,如今肚里有了孩儿,家父母不乐意,逼问我妹妹,定要上告,贵人自己不能出面,情愿拿几百银子了结;请他先顶下,等到了官府面前,自有贵人在后面调停斡旋,不会定太重的罪,家父母也没话,便要赔银子,也全由贵人出。——等他在牢里呆几日,给他银子,让他出门躲上一年半载,若六殿下回来不依,哪里找他?如此这般交代过去,准保不透出殿下来。’
“王爷这才高兴了,说:‘就是这么样,你抓紧去办。衙门那边我让人去招呼着。’
“他们做这套把戏姑娘得知道,所以并没瞒着我,当下商量定了,回去后我便原样对姑娘说了。我心里不痛快,这是糟蹋姑娘的名声啊。但姑娘说:‘多不要脸的事都做了,还在乎这个?他们喜欢折腾,由他们折腾去罢。’
“后面王爷和蒋谦再商议时,我不在跟前,不知是如何说的,反正过了不出半个月,说是人找到了,嘱咐姑娘到时要如何如何行事。对找来扮戏的人,我和姑娘都没放在心上。反正那起浮浪子弟,哪有个正经的?个个有今日没明日,得了钱就一掷千金,没了钱便吊起锅儿当钟打,许几个银子,没有不能答允的事。他乐意吃官司背骂名,我们替他操什么心呢?
“又过了十来天,距晋王爷回京的日子不足一月了,再等不得。事情已全部安排好:那天姑娘坐在屋里——就姑娘一个,没有我的事——王爷事先吩咐过,我不露面,领人进屋和上茶都是王爷另安排的婢女做。
“不知是不是王爷信不过我,他嘴上说的倒是不想让姑娘去见官,我伺候姑娘,也去不得,所以另安排这一个婢女去衙门作供词。且还说为了见官时能像模像样,不露破绽,蒋谦找来拿人的几个人也都不告知他们实情,先远远藏着,等那丫环一进屋就会喊起来,蒋谦便带他们围住屋子,然后冲进去拿人。
“我不放心姑娘,藏在屋子外头,亲眼看见那人来了。他是在约定的时候准时到,不早不晚。我在那儿把他样貌看得清楚,是个极英俊的公子,年纪也和两位殿下差不多,我从没见过他。他和婢女说话时很客气,但脸上显得心不在焉,身子又像是紧绷着。我瞧了纳闷,心想他怎么是着急着见姑娘,他可不像个好色的人啊。
“那时我哪儿晓得他真是来寻姑娘!我只看他的模样不是蒋谦平日里厮混的那伙人,便猜蒋谦没找着合适的,是王爷唤了个人来。”
已经知道结果,柳乐的心依然狠狠揪做一处。她愿意用自己性命交换回那一刻,拽住禹冲,让他别去。
“但我又觉得不大对劲,我实在没想到是这么样一个人。要是我自己能和他说几句话,问问他就好了。
“我脑袋还没转明白,就听见喊叫,眨眼间那公子被人扭出来了。从我看见他来,直到他们将他送去官府,统共还没有一盏茶的工夫。我看着他进屋,又是看着他被扭走。那时候,他一声也没出,也不辩解,也不求告。我想着他要是知局,自然不必叫喊,可看他那样子又不像是在做戏;再不然他就是惊住了,或者自以为理直,不怕见官。要是这样他可不就完了?我身上浇了一盆凉水似的,急忙去找姑娘。
“姑娘已经回她房间了,门口有侍卫,原来王爷已来了。才多大会儿工夫,两人先吵上了嘴,嗓门很高,我在外头便听见王爷说:‘就为他叫那个名字你就心软了?实说罢,就因为他叫这个名字才找他,外加他长得也有几分样子,不是抬举他,身形倒像是量着我长的。若是附近哪个看见过我,这不刚好对上?你真吃他一哄不算冤,不过就得他好好领教领教我的手段。’
“姑娘说:‘我什么都答应了殿下,殿下为何还这般作弄人?’
“王爷说:‘作弄人?休和我来这套,别废话,快走吧。’
“姑娘说:‘我不走,你也摆布得我够了。’一时又喊,‘别逼我,我不舒服,我不想搬家。’
“我听见,把侍卫推开,硬闯进去说:‘姑娘哪里不舒服,别是动了胎气。’
“我一看姑娘浑身哆嗦,满脸都是眼泪,赶快抱住她给她擦脸。王爷在屋子另一头,直着脖子不肯瞧姑娘,对我说:‘劝劝她别赌气,快些收拾,不必多带,那边什么都置下了,车已经在外头等着。’——这是事先说好的,事情一完,就要姑娘搬到王爷另外找的一处宅子里,免得听见邻居闲言碎语。”
“姑娘暗暗捏我的手,我就说:‘姑娘倒也不是赌气,就是不想搬家,到底在这儿住惯了,换个地方不熟悉,看磕了碰了。何况有孕的人,本也不宜挪动。’
“王爷大概也不愿再吵,得了台阶便答应说:‘也罢,就在这里,我还有事,过几日再来。伺候好你姑娘,这几天尽量少出门。’
“等到只剩我和姑娘时,姑娘立即问我:‘你瞧见他们抓的人没有,他是什么样?’那时姑娘还是哆哆嗦嗦的,我以为是吵架的缘故,怕她气坏身子,就玩笑说:‘怨不得殿下拈酸,那人果真好个模样,说是殿下的另一个兄弟也充得过。’
“我一没留神把玩笑开得太造次,可是姑娘不理会,只说:‘他一进来就说:“我姓禹名冲。”我听这名字怎么和六殿下的名讳一样,以为是殿下故意命他这样说,便没有理他。他又问我年龄,祖籍,在京里多久了,问得很怪。
“‘我说:“公子既来了,这些事没人告诉你么?”谁知他又说:“恕我冒昧,姑娘可还记得生身母亲的姓?”我当然不记得了,可他怎如此发问,就是殿下也不可能让他说这话。我就问他:“谁让你来的,你从哪里知道我家人的事?”他说:“我姑母的女儿在三岁时丢了,若姑娘左手臂内侧腕子往上大约两寸处,有一块像花瓣的红色胎记,或许便是——便是我姑母的女儿。”’
“姑娘就拉起袖子问我:‘我手上是有这么一块记,对吧?’她把那块记露出来,我就又瞧了一眼:确实像片花瓣。第一次见我就觉得好看,不过好些年了谁还成天记着它。那人说的位置倒一点儿不差,那个地方叫衣袖遮住,平日里瞧不见。
“我登时来了气,想着是那人得了这个机会,编出话骗姑娘露出胳膊。看他相貌堂堂,竟也是这种下流货色。
“我便问:‘姑娘没给他看吧。他怎么知道,谁会告诉他?’我当时想的是蒋谦,——若是王爷对人说也可能,可谁有这么大胆子来占便宜?蒋谦虽说平时倒还小心,但我也听过有些人喝醉了酒,嘴巴就成个竹筒子,什么好话都往外倒。
“姑娘说:‘或许是他姑妈,他说的该不会是真的……’
“这时我还没转过弯来,我说:‘怎么可能,大爷要是找到姑娘家里人,肯定先告诉姑娘啊。’
“姑娘哭着说:‘不是大哥找到他的,我不知他为何来。所以我问你有没有看见他到底是怎么个人?’
“我一下子想起前头的纳闷,就说:‘我看他不是个坏人,正想问姑娘,见你又和殿下拌嘴,便没顾上。你也别急,刚才他和你还说什么了?’
“姑娘说:‘再没说什么。我没有让他看胳膊上的记,也没说我有没有这块记,但我能感觉出他与我的确有些相干——你知道我从来都怕生人的,可他进屋一开口我就没怕。
“‘我刚才愣着不知该如何好……他肯定是看出来了,他后头那话说得更和善,他说:“今日来得有些贸然,请姑娘见谅。改日我带我姑母来,再与姑娘细说,好么?”我没来得及答,我有好多话想问,只是说不出,我听见有人进来,想起是怎么回事,刚要叫他快跑,那边已经喊叫起来,然后涌进来好多人,大哥把我拉到一边。他们是把他抓去了吗?’
“我跟姑娘说:‘没关系,说好是暂时带去衙门,过后还放出来。不过他口里的话奇怪,咱们得搞清楚他是不是骗子。’
“姑娘哭个不停:‘我不记得我娘姓什么,也不记得我的姓名,只记得很小时被人背在身上,在路上走,那一定就是我爹或我娘。后来便是到了卖我的那人家里,我记不清了,那时可能真是三岁。——他晓得我的年龄和胎记,怎么能是骗子?’”
兄妹相认或许只是意外巧合,柳乐想。知晓禹冲寻妹妹一事的人恐怕不少,不过究竟是谁借机把他引入骗局之中?
她忍不住问道:“燕王确实那样说——说是为了这位禹冲公子的名字,才找他?”
“我听见王爷确实这样说,不过那时他正和姑娘吵嘴,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不敢说了。”红豆答,“我和姑娘也猜禹公子是怎么被找来的。姑娘说她想问王爷,但王爷让她别管,她多提几句王爷马上就变了脸,恶语伤人。反正看来肯定是王爷授意,与蒋谦无关。”
“确实不大像是蒋谦。”柳乐说。
红豆见她凝神思索,就先停住不讲,端起茶,慢慢喝了几口。
柳乐想:蒋家一心攀附燕王,巴不得瑶枝真是自家的亲女儿才好,哪能到处宣扬她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更不可能在瑶枝面前提她的生身父母。蒋谦就是实在没法子,非得骗来一个人,也绝不会打着认亲的旗号。
果真是燕王找来禹冲?他又是从何处,从谁嘴里听见禹冲的名字?
黄遨呢?他一定在里面搞了鬼。燕王不希望暴露自己,莫非是授意蒋谦通过黄遨与衙门交道,把一桩冤案不经查实,判成定数?
她又问:“给禹公子定罪时,一个证据是瑶枝姑娘指认他身上有一道疤,这——”
红豆不待说完便连连摇头:“这件事姑娘从不知道,没人告诉她这个。——王爷事先就设了法子,暗中使人和衙门通好气,不让姑娘出头露面;不知哪里找来个人充作姑娘身边服侍的,只提这丫环去见官,一概指认都是那人假借姑娘说出来的。”
柳乐蹙起眉。她听禹冲说过身上的疤:是他四、五岁时被狼袭击留下的。他当作一件惊险事讲给她听,她只是不信。
禹冲说:“身上还留着不小的疤呢,以后你看看便知我是不是吹牛。”
“谁要看?”她顿时气红了脸。
禹冲被抓后,柳图往衙门里打探,回来愁眉苦脸地说:“人家姑娘说禹冲后背,腰上方有一道两寸有余、不足三寸的伤疤,官府一抓他进去立即查验过,禹冲身上确实有那么一道疤,位置、形状全都对上了。倘是眼睛看见,还可以说是无意瞧见或是怎的,如今人家是拿手摸出来的,事情可不大妙。”
当时她相信禹冲,以为肯定有个解释。等确认禹冲是受冤后,她又琢磨过这事,心想是不是官府弄鬼,等先看到伤疤,才写在状纸上。
而现在,她想:他们早就把事情谋划好了,禹冲身上有疤一定也被他们事先知晓,利用它来指认禹冲。那疤一般情形下自然不会给人瞧见,但并非完全不可能,譬如夏日炎热时,禹冲就常去河里赤膊游水。——是谁专门留了心?
柳乐脊骨一阵发凉,不由自主往椅背靠了靠。一时没有头绪,她暂且压着这些疑问,请红豆继续讲。
第89章 哪里想到她心里还存了一个死志呢?
红豆说:“姑娘心里疑惑禹公子讲的话是真,和我商量要怎么办,我们都觉得不论真假,先不能叫蒋家知道,最好是直接问禹公子。可是禹公子被抓去了,姑娘等不及放他出来,况且万一他记恨姑娘,再不来,我们哪里去找他?
“本来正是着急的时候,偏王爷绝对不准我和姑娘靠近衙门,幸好那条街上常来卖花的有母子两个,那小哥儿挺机灵,姑娘可怜他们孤儿寡母,总是找他买东西跑腿,让他能落几个钱。姑娘就叫我把他喊进屋子,说要买花,便悄悄使他往大理寺衙门去一趟,探探禹公子入狱没有,家住在哪儿,家里有谁去看他。
“小哥回来说禹公子已被关在牢里,家中只有一位亲人,是他的姑母。姑娘一听这话又对上了,忙又让小哥转告禹大娘,要她万万不可找过来,姑娘会设法去见她。”
红豆忽然止住,大大喘了一口气。柳乐看她身上微微打着颤,自己不禁也颤抖起来:丁冒说过,瑶枝和禹大娘见过面,相认了,之后不久,两人一个投水,一个自缢,失散多年的母女就这样只能在黄泉相会了。
红豆向柳乐望了一眼:“后面的事王妃都知道?姑娘和禹大娘……”
“她们母女这么多年才见了面……本不当死。”
“要不怎么说姑娘命苦。”红豆说着哭出了声,擦擦泪,又望柳乐,“那么王妃是有意弄明白姑娘死去的缘由?”
“我一定。”柳乐坚定地说,“——你告诉我,瑶枝姑娘怎样和禹大娘见面的?”
红豆说:“姑娘和燕王爷相识之初,养成了个不爱闷在家的习惯,起先是去那‘景公子’的宅院,后来,王爷为蒋家置了宅子,自己过来会姑娘,不用姑娘跑了,姑娘对他说,还是宁可能出门转转。王爷便给她置了马车,又派两个人护卫,姑娘隔一两日就乘车出行,她喜欢找个僻静地方,或坐坐,或是我扶着她走走。
“之前,我们在莫愁湖边找见个地方,在那儿没什么人,周围又有树丛遮挡,远处也瞧不见。姑娘一向不喜欢护卫跟着我们——她看不见,却能感觉出来。为这个,她跟王爷说过几次,王爷便吩咐周围人少时,护卫可以离远些。姑娘一听见禹公子家离莫愁湖不远,便问我莫愁湖那处护卫能不能看见,我告诉她看不见,姑娘就想约禹大娘在那儿见面。
“姑娘和我头天先去了一趟探探路,然后,在禹公子被抓第三日下午,姑娘通过卖花的小哥约禹大娘在湖边见面。
“我给禹大娘画了张图,她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天,我和姑娘过去时,她已经在那儿候着了。禹大娘一见姑娘就冲上来掀她衣袖看,看了就抱住姑娘哭,口里说:‘莲儿啊。’我劝她声音小一些,就走开去给她们了哨。姑娘和禹大娘没呆多久,不一会儿,她喊我,我就去扶她走。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禹大娘哭得站也站不住的样子,怪可怜的。
“路上我们都一声不响,回到家,我关好屋子门,姑娘就扑过来哭着说:‘我做了一件大错事。’
“我说:‘还不至于没法挽回,别急,咱们从头说。她准是你的——亲娘?’我虽这样问,其实心里头确认了大半。不单禹大娘的伤心劲不像作假,看她的样貌,姑娘依稀是有些她的影子。
“姑娘说:‘她是我娘。她一抱住我,我就全想起来了——以前她抱过我!她——我娘说我姓楚,原本叫做楚莲,说我爹一直在找我,他三年前没了。要不是有我表哥,就只剩我娘一个。我却把表哥送进了牢里!’
“姑娘在那儿又是难过,又是自责。我说:‘还有办法,事情又不是真的,放他出来也容易。你没全告诉你娘吧,殿下的事可不能让她晓得。’
“姑娘摇头说:‘我没告诉她。我跟她说我七岁时来了蒋家,他家里待我是当作闺女一般。我这个养父常往大官老爷府上去弹琴,与那些大人们相熟,他很严厉,因为我有了身孕,他错把表哥当成了害我之人,因此抓了表哥去报官。我娘也不问是谁,只搂着我说:“不怪你,不怪你。”她又说:“你放心,不让你为难,什么都不用你管。我去告诉你表哥,让他在堂上先别说认你的事,免得蒋家老爷着慌。等这官司了结了,我们再接你回家。”’
“我就问:‘你娘知道官司要如何了结吗?’
“姑娘说:‘我觉得她的意思好像是要……要我表哥揽下来,让表哥答应娶我,这样老爷就不会告了。’
“我就急了,说:‘那样不行啊,她不知道咱们是故意打这官司。——怪了,他们怎么不知道,那禹公子怎么会来的?’
“姑娘又哭起来:‘刚才我心里乱糟糟的,难受死了,我娘也是一时哭一时笑,我怕被侍卫发觉,就没多问。反正我娘他们只是找我,别的什么都不晓得。——你别说了,让我安静想想,过两天我要再见我娘一次。’
“隔了两日后,第三天上,姑娘又见了一次禹大娘。在这两三天,我们打听到案子还没开堂审理,禹公子依旧被关着。王爷也没来看过姑娘,我们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干煎熬。
“这第二回见面,还是在莫愁湖边老地方,禹大娘等着姑娘。她们还是没说多久,不到一盏茶工夫,不过姑娘把要问的都问明白了:禹公子是从一个人牙子口里得的信儿,——因为他们找了姑娘好久,前头认错过几十回,所以这次本也没敢盼望,禹公子不过去瞧一趟就罢了,谁知竟真是姑娘。后来禹大娘是想来蒋家询问,幸亏先得了姑娘的信,就没来。她又要去找那人牙子,却也找不见了。’
“我说:‘真是奇了大怪,那人牙子又是哪里得的信儿,不可能是殿下放出去的吧?’
“我和姑娘都没想明白,我就对姑娘说:‘干吗不问问殿下?姑娘找到了亲人,殿下肯定也高兴,赶紧给衙门打声招呼,把禹公子放出来。六殿下那头再想别的法儿好了。’
“谁知姑娘听了却冷笑说:‘告诉他?他不会拿我娘和表哥当自己人,只会当他们是骗子。就算查实他们不是骗人,殿下连自己的手足之情尚且不顾,又怎么会顾念我刚刚才认的表哥?我身边最多有一个你,他再容不得有别人。要是殿下知道禹公子是我表哥,要是他知道我娘有那想法,不定会怎样——我怕反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姑娘怕得哆嗦了一下,抓住我说,‘不能让殿下知道,你发誓,不要把这事吐露给别人!’
“我听姑娘郑重,也给吓住了。我一想姑娘担心不是没道理:那禹公子样貌确和姑娘般配,又是姑娘亲娘做主,王爷知道了,可不是要打翻醋坛子?再说,姑娘就这一次要我发誓,我发了誓。
“为这个誓,我从没对人说过,哪怕姑娘死了,禹大娘死了,我也没向王爷说出这个话。当然,和王妃说不算,因为王妃已经知道了。——王妃是从哪里得知的?”红豆问柳乐。
“那位禹公子有个小厮,他还活着,前段时候我们遇上,他告诉我的。”柳乐答。
“禹公子是没了么?”红豆急忙问。
“说是他在服刑当中病死了。不过——”柳乐停住,又摇了摇头,“大概他真的……”
“哦。”红豆呆呆地应了一声,亦沉默了。
终于,柳乐问:“姑娘和禹大娘相认,你觉得燕王究竟知不知情?”
红豆说:“我想他不知情。姑娘死了,王爷怪过许多人,怪我,怪晋王爷,怪他自己,但他从来没提过禹大娘。不光王爷,蒋谦也没提过,他们要是知道姑娘认了亲娘,不可能不提。”
“或者,王爷知道禹大娘是姑娘的亲娘,但不知她们相认过?”
红豆想了一想:“我看不会,我看王爷的样子,只当禹大娘和禹公子完全无足轻重,姑娘一死,王爷干脆把他们全忘了。若王爷知道他们是姑娘的亲人,无论如何,不会是这样态度。”
“这倒也是。”柳乐思索着。丁冒还说过,禹大娘去衙门询问,官老爷答复说若翻供,就要把瑶枝做诬告罪拿进去。细一想,若非他们知道禹大娘和瑶枝的关系,怎会拿这个话吓唬禹大娘?
若燕王亦不知此事,这背后一定还有个什么人。
红豆说:“我接着往下说吧,——姑娘这一回和禹大娘见面,禹大娘又跟她说已和禹公子说好,最坏的情形就是禹公子伏罪判刑,等放出来后就和姑娘成亲,让姑娘千万别害怕,安心养着身子生下孩儿。姑娘不好明说,嘴上只能含糊答应了。
“回来后姑娘便发愁,怕禹公子果真被判刑。她听禹大娘说衙门里的人都不大客气,去见一次禹公子甚是不便,还好有禹公子的一位好友帮忙打点,这位好友也常去关照禹大娘。但姑娘想禹大娘这些话是为安慰她的意思,禹公子在牢里肯定还是吃了不少苦,禹大娘一个人过活也很难,所以姑娘就思量着要赶紧把禹公子先释放了。
“我们商量好,等王爷再来时,我便对他说姑娘这一向睡得不好,夜里总是做恶梦。王爷当即去问姑娘,姑娘先不肯吐口,王爷再三追问才说是梦见被人拿上公堂,要和那姓禹的人当堂对证。
“王爷便笑:‘早就说过了,不令你去,谁长了七个头八个胆敢拿你?’
“姑娘说:‘我知道。但本来咱们说的是假告,谁知怎弄成真了,人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王爷听见就问:‘谁乱嚼舌头,对你说弄成真的了?’又瞪着我。
“姑娘说:‘谁来嚼舌头?你就说那人有事没事,他要是好端端在家里,我为何做这恶梦?想来另有鬼祟,请王爷找个高人为我做做法。’
“王爷便没话说,姑娘又说:‘这案子一日不了结,我心里总是难安。不如我们撤了状子算了,要是六殿下回来,就说衙门传我上堂,我怕丑不敢去,对方又百般求告,今后万不敢再来纠缠,老爷嫌为这事摇铃打鼓脸上不好看,便作罢了。殿下看呢?人家明明无辜,又何必赶尽杀绝,便不为别的,也为你没出世的孩儿积些德。’
“王爷听了果然有些动摇,答应按姑娘的意思办。过了两三天,来对姑娘说已经没事了。不过我们另有耳报神,知道禹公子还关着。姑娘问:‘没事了我如何还做恶梦?我这心里一日比一日不好受了。’王爷这才承认说状子不好撤,说禹公子恰在前一日刚认了罪,既然认了便没办法,在衙门打官司可不是儿戏。
“姑娘说:‘当初不是说认了罪,赔一笔银子就算完了么,还真坐牢不成?你这样坑人家,将来再有事,谁肯替你出力?’
“王爷说:‘他又不知是为我出力。’姑娘刚想再问,王爷又说:‘我不能出面,衙门里的老爷不知,自然是秉公办,这也是为把事情做周全,不然怎能哄过六弟呢?你就别操心了,再疑神疑鬼,对你可不好。——放心,没人坑他,只做个样子,过些天仍放他回家。’
“当时王爷样子已有些急躁,姑娘听出来了,便没吭声。王爷一走,姑娘就对我说:‘你瞧我没说错,殿下何曾在意别人,他出尔反尔不会只此一次,指望他,我表哥恐怕……’
“我问姑娘怎么办,姑娘说:‘眼下只有一个法子——等六殿下回来,求他放出我表哥。我把所有事全都告诉他。六殿下就算怪我骗他,我求他的这最后一件事,他一定会为我办。’
“我们算六殿下还有多久能回来,算上路上可能遇到各样耽搁,至多再有一个月。一个月,我们以为还来得及。
“禹公子一认罪,案子马上就结了,衙门判了他一年流刑。姑娘心想禹大娘都是为了她才让禹公子认罪,禹公子这一发配,禹大娘心里肯定难受。姑娘便打算再见禹大娘一次,虽不能完全说出实情,至少安慰安慰她,告诉她耐心等一个月便有办法。
“姑娘那两天确实不同于往常:很少说话,只管呆坐着,我让她弹琴解解愁闷她也不愿意。我想是因为姑娘和王爷毕竟好了那么久,又怀着他的孩子,这时候发现信不过他,要与他断了,心里头自然不会痛快,哪里想到她心里还存了一个死志呢?”
第90章 连他也料错了,他们是杀了瑶枝。
瑶枝姑娘真是投湖自尽的?柳乐不能相信。从红豆的讲述中,她已经认识了瑶枝——虽然带几分妒意,但亦止不住地要喜欢她。瑶枝就像一个姐妹——如果她们结识,一定能成为姐妹。弹得一手好琴,笑声亦如琴声般动听的瑶枝,怎么会自尽?
但柳乐什么也没说,只问:“瑶枝姑娘就是这一回投了湖?她和禹大娘见了面没有?”
“没见上。”红豆缓缓地摇头,“那一天,我们到湖边时,禹大娘还没到。姑娘说:‘没事,她恐怕就来,我自己坐会儿,你先去招呼侍卫,让他们再离远点儿。’
“我便走开,跟侍卫说姑娘命我采些决明子,引着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走。其实禹大娘要去,是走湖边一条小路,侍卫本也看不见,但我们还是走开了几步——并没有离开很远,我还一直留神着姑娘待的那处,留一只眼睛,时不时往那边瞅一眼。
“约莫有一刻多钟,我看见禹大娘急急忙忙往我这边走来,我以为她们说完了话,姑娘叫我。我怕侍卫看到禹大娘,忙走过去,她问我:“莲儿呢?”
“我知道她是这样叫姑娘,可我当时没懂她的话,我说:“姑娘不是在那儿坐着?”
“她说:‘哪里?上回那儿没人。’
“我跑去一看,姑娘真的不在那儿,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吓得我手脚都软了。我怕的是叫王爷发现了——因为姑娘她自己是不可能往哪里去,除非王爷来抓了她走。就怕他一怒之下说不定会把姑娘怎么样。那时也顾不得了,我就让侍卫快去找王爷,好赖求他饶了姑娘。
“侍卫听明白姑娘不见了,不是去找王爷,反而都往湖边跑,他们站在那儿望了望,其中一个便跳进水里。那时候我才看见,芦草后头,是漂着一个人。”
说到这里,红豆手抱住胸,挣了好一会儿,呼哧呼哧地喘不过气,柳乐要去给她抚抚背,她抬手止住了,开口说:“侍卫把那个人拉上来,确实是姑娘。他们还想着要施救,可是已经救不了了。我也不愿姑娘死,但我一看姑娘的模样就晓得——她那脸特别白,白得像最上等的纸一样。若是纸还有法儿上上颜色,可是姑娘的脸,想那脸上再现出点红色,是太晚了……”
红豆垂下头,用手去擦眼睛。柳乐也不忍再听,可她必得听下去,得像自己亲历一般听明白,弄清楚,一字一句都不能漏。
“当时附近有人经过吗?”她问。
“我没看见有人。”红豆摇摇头,“把姑娘捞上岸后,侍卫便在周围到处找——若是找不到,怎么向王爷交代?不过假使是有人害姑娘,那人早跑了。就一个禹大娘在那儿,侍卫好像还问了她什么话,她是连嘴都张不开,侍卫可能当她是路过的,吓傻了,就没再管她,当时我也留意不到,等我再想起时,禹大娘已经不见了。
“那天王爷有事,姑娘知道,才特意约在这天见禹大娘。侍卫们谁也不敢第一个把消息告诉王爷,就借口不知王爷在哪儿,要先把姑娘抬回去。我说不行,抬回去就更不明不白了,得找仵作来验尸。他们就去喊了人,却也没验出什么,说姑娘是自己投湖死的。
“我一点都不信,我明明知道,姑娘要见禹大娘,还没见着,怎会突然投湖?我第一个怀疑的是王爷,然后,我又疑禹大娘,我想她好端端怎会来迟了,说不定她是在暗处躲着,等我走远,她就把姑娘骗到水边推下去——她肯定是嫌姑娘怀着私孩子,玷辱了家门。
“因为我对姑娘发过誓,不把禹大娘的事告诉别人,我便想着等我自己去问她。当天我走不开,让那卖花的小兄弟赶快去禹大娘家看住她。谁知还是晚了一步——那天禹大娘从湖边回去,她就在房梁上吊死了。
“如今我偶尔还想,会不会真的是禹大娘。”红豆叹息道。
“不会。”柳乐说,“我认识禹大娘,她不会。她确实是想要瑶枝姑娘与她表哥成亲,养大那个孩子。”
“王妃既认识她,那应该没有错。”红豆看柳乐一眼,又叹了口气,“倒不是我要胡乱猜疑人,我心里一直是怪禹大娘的——既是独一个的闺女,怎能把她丢了?要是姑娘一直在父母身边好好养着,便不会害病瞎了眼睛,若不是瞎了眼睛,姑娘这一辈子——唉,不敢说一定能大富大贵,可拿姑娘自己的话说,若眼睛瞧得见时,也不用被人牵着鼻子走。”
好久,柳乐才说:“他们全家是遭了水灾,房屋都没了,逃难途中人太多,一个不备,叫人把孩子抱了去。他们一直在找……”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那时,禹大娘丢了孩子,伤心欲绝,去山东找娘家帮忙,娘家本是有不少人口,谁知,那年山东等地遇着一场大疫,染疫病亡的不知有多少,等禹大娘到家,家中只剩下一个侄儿禹冲。
不管前面如何苦,禹大娘总算将禹冲养大成人,又终于寻到了女儿,总可以过安逸的日子了,却……他们怎么这样可怜?
红豆默然了一会儿,反来劝柳乐:“王妃莫要伤心,我知道,禹大娘是苦命人,我说疑她,也不过是一时半刻,怎么会是她呢?她和姑娘,母女连心,姑娘没了,她便也自尽了。”
“那瑶枝姑娘又是为何?当真是自尽?”柳乐终于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红豆慢慢说出四个字,顿了顿,又说,“姑娘刚被捞上来时,我想她定是被人推下湖的——若姑娘要寻死,怎能狠心不和我告别?她是被人害了,再没有别人,一定是王爷。他命人暗中监视姑娘,偷听见了我们的话,或者他见姑娘时看出了姑娘想投靠晋王爷的意思,便将她害死了。
“但后来,我又想,我是伤心得傻了。姑娘怎么和我告别,她写不了字,让她从口里说吗,我听见了,哪儿还会放她去啊!”
柳乐难过地听着。其实她头一个也想到燕王,但又推翻了自己——燕王的品格再不堪,并不至于偷摸地杀害瑶枝,不然,瑶枝就把他看得太错了。瑶枝那样玲珑心肠的姑娘不会犯这种错。
可若不是燕王,还能有谁?若非他授意,黄通等人也没理由杀害瑶枝。难道她真是自尽?
最后,柳乐问:“到底是不是燕王?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他杀了瑶枝姑娘,所以他把你关起来?他怎么不——”她急忙停住。
“王妃的意思我懂。”红豆黯然地笑了一笑,“王妃莫怪我脑子糊涂,想事情颠三倒四,我确实是还没有想明白。你也帮我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王听见瑶枝姑娘没了,是什么样?”
“是伤心的样子不假。——那天王爷不知去了哪儿,很晚才过来,看见姑娘躺在那儿,他就去抱着姑娘哭,说自己害了姑娘,说他一定要找出那人,不管是哪个,他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疑谁呢?”
红豆迟疑地说:“王爷问侍卫,有没有发现宫里的人跟踪他们。”
“宫里的人!”柳乐喊了一声。
红豆叹了口气:“王爷和姑娘的事,一打头王爷就着意瞒着,说不能叫他家里的人知道。我也明白,王爷还没娶妻,先和姑娘在一块儿,他父皇母后听见,肯定不能答应。可是姑娘能妨碍谁呢,他们下一道命令就可以把姑娘远远撵开,何至于杀了她?”
柳乐心里却突然一下子都清楚了:太后为了让谢音羽进王府,不惜要她冒险坠马,瑶枝姑娘的命,她更不会放在眼里了。
红豆想了片刻,又说:“王爷既那样问,肯定是有根据。可是王爷每次去会姑娘,都是十二分小心,他那几个亲随先在外头巡视,保证没人瞧见,王爷才进屋。几个护卫也是满口保证姑娘每回出门,绝对没有另外的人偷偷跟在后头,反正姑娘没了,怎样没的干系都在他们身上,几个人最后都以死谢罪了,我想也不至于撒谎。”
“会不会因为这场官司,被太后知道了?”假若蒋谦将内情泄露给黄遨,黄遨一定告诉黄通,难保黄通不去告知太后以邀功。
红豆直愣愣盯着眼前不知什么东西:“这我可说不好,燕王爷似乎认为他做得很严密,尤其是打官司这件事,他以为是能瞒过人的。——倒是晋王爷好像没想着隐瞒,我听燕王说,晋王爷在外的传言不少。反正出事之后,燕王爷先是起了疑心,在宫里探过,据他说,太皇太后和太后听到的都是晋王爷和姑娘如何如何。王爷认为太后是他的亲生母亲,会向着他,若太后知道是晋王爷犯了错,说不定还高兴,巴不得事情闹大,不可能去杀姑娘,因这些,王爷疑了那么一阵也就没再疑了。”
这下柳乐也变得呆呆的:难道说,到底是因着予翀,害死了瑶枝?——谢音羽说太后一味顾着谢家,燕王自己也说,太后本是想让他娶谢音徵,他没答应,后来,谢音徵和予翀定了亲。莫非太后是怕予翀和谢家的亲事出变故,所以杀害了瑶枝?
那样的话,太后为何不早动手?一定还是因为她从黄通嘴里得知燕王已经为瑶枝闹出了官司,才要痛下杀手。那么禹冲呢,是不是他哪次去青楼里寻妹妹,被黄遨看见,并盯上了他?禹大娘和瑶枝相认又是如何被发现的,难道他们真的一直跟踪瑶枝?
红豆又开口道:“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我是不明白,反正,我想了,不管谁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那一天姑娘要和禹大娘见面、见面的时辰、地点,这可是除了我、姑娘、禹大娘、再加一个带话的哥儿,除我们四个,再无一人知晓啊。我们自然都没说,禹大娘又能对谁说呢?——肯定还是王爷让人偷偷跟着姑娘。那些护卫虽不承认,可万一是王爷派了更高明的侍卫?所以,我还是疑王爷。
“但我疑着疑着也就不疑了,倒不是因为他伤心——他以为姑娘背叛他、杀了姑娘,和姑娘死了他伤心,这是两回事,两件事他都能干得出。我不明白的,和王妃刚才的疑问是一般:假若燕王真杀了姑娘,为何不杀我?
“我先告诉你后面的事:姑娘一死,王爷伤心归伤心,倒没失了神智。这时候他知道自己对付不了晋王爷了,就坡下驴,说为此事逼迫姑娘太过,才害死了姑娘,若再不收手,姑娘更是白死了。所以从此后,他就安心做他的燕王爷,——倒不是我为燕王说话,我看他是真心断了想害晋王的坏心。
“不过曾经的念头毕竟也见不得人,王爷肯定是恨不得除去我们这几个知情的,偏姑娘和我们最亲近,她尸骨未寒,不好立即杀了我们。王爷便把蒋家一家,连同我都关在王府。等到他去封地,又把我们都带了去。蒋家父子想留在京城,有先前王爷给的那些银子也够花了。但王爷怎会放过他们?我们晓得王爷的机密,要想活命只能一直跟着王爷,我们一步都不许离开王府。
“其实我也宁愿走,哪怕再去给人当仆人、做粗活都行,或者就在王府做活,能像别人一样也罢了。但王爷倒要‘厚待’我们,不让我们做事。他还在府里为姑娘留了一间院子,姑娘的遗物都放在那儿,布置得和先前姑娘的房间一模一样。他就让我住在那院子里,且只准我一人进出。——我真怕待在那儿:王爷若是想起姑娘,就去屋里坐着,脸上的模样好像马上要杀人;王爷不去时,我自己看着那些东西,想起姑娘,心里也难受。
“其他人见了奇怪,自然要在背后嚼舌头,王爷又不许我们在别人面前提姑娘的事,我是不想提,蒋卓才也不是多话的人,只那蒋谦管不住嘴。他生来就爱吃喝玩乐,关在王府他可受不了,有时他和府里的人赌钱,输得急了想赖账,就满口自居为王爷的大舅子。话一传出去,起了些风言风语,王爷听见生了气,打杀了几个人。
“那时候我差不多敢肯定姑娘不是王爷杀的,但我还是恨他——我不知究竟谁算害姑娘丢了命的罪魁祸首,反正不是王爷就是蒋谦,我就恨他们两个。恨王爷没用,我不能把王爷怎么样,不过对付蒋谦我还有办法。
“要不是他让姑娘认识了王爷,要不是他出那个嫁祸于人的主意,姑娘还好好活着呢。我恨死他了,在王爷面前挑唆了几句,一次王爷喝多了酒,就把蒋谦也杀了。
“蒋卓才,我倒不那样恨他,他对姑娘还算可以,再说,要不是他把我买回去,我也见不到姑娘。唉,蒋谦死后,他没活多久也就死了。
“不怪燕王的王妃怕他,他在王府里杀了这么些人,谁不怕?我是最怕的。——燕王留着我,不是看在姑娘的份上,是因为他要问我姑娘的事。姑娘是王爷的一块心病,他一犯病,我就得顺着他说话,说姑娘心里一直只有他,要不然,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我猜他也问过蒋卓才和蒋谦,但他两个摸不准王爷,没有我说得好听,所以王爷对他们不像对我那么客气。可我不敢说能一直哄骗住王爷,万一哪天说错一句话,就轮到我死了;二则我也厌烦了——我对王爷讲的姑娘,和真正的姑娘根本两样,我不想编造一个假姑娘哄骗人,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在心里记着真正的那个姑娘。
“我整天想的就只三件事:如何应付王爷?如何逃出来?姑娘到底是因何死的?——前两样,总算是完事了,只这第三样谜题,我怕是要带进棺材里了。
“我成日翻来覆去想,从一头想到另一头:王爷一头,若是他生恨杀了姑娘,他所说所做却不像那么回事,有时他喝了酒,我想法儿拿话试他,他也一点没露破绽。可是从另一头说,若不是王爷,我只能承认姑娘是自己去寻死,我又想,我这辈子最亲的人就是姑娘,她没了,我算是无牵无挂,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我还想着要逃开王爷,要活命。谁愿意死呢,连我都想好好活着,姑娘她找到了亲娘,怎会突然不愿活了?”
柳乐深深点了点头:“她不会寻死。和禹大娘见面的这一回,她去时,肯定没有想着要寻死。”
“那么王妃以为是……”
“后来你问过蒋谦没有,禹公子是不是他骗去的?”柳乐急忙又问。
“问过。”红豆痛恨道,“那个滑头,他不肯说实话,他总是说禹公子是得了银子才去的。”
如今蒋谦已死,黄遨又找不到,难不成案子要彻底成谜了?
但现在已经晓得了很多事,说不定就只差最后一点了。柳乐打起精神。
她回想起太后数次当予翀的面谈到琴,似乎总是话中有话。若事不关己,太后何必一次次试探?她是不是怕予翀报复?
予翀说:“杀的倒不是她,但她还是死了。”——连他也料错了,他们是杀了瑶枝。
想到此处,柳乐又是悲恨,又油然生出一股慷慨的英豪之情,心说:你没用,不能为你心爱的人想出办法来。难道你就这样轻易算了,一辈子往下糊里糊涂地过去?你堂堂男子,反倒不如我——我誓死要为我的朋友伸冤,我还要替你来为瑶枝姑娘伸冤。你等着罢,到时你就能把我看明白,咱们就能好合好散,而我,也不会再有遗憾了。
不过,慨然归慨然,柳乐知道,眼下自己的怀疑也都是隐隐约约、无凭无据的。因此她不愿意先说出来,扰乱红豆的心。
她在心里猜想事情的起因经过:先是燕王需要一人顶缸,不知如何找到了禹冲,接着黄、方两位官员发现案子与燕王晋王二人相关,报告给太后,太后便不容瑶枝活着,同时,又下令害死涉案的人,以免日后生事。
假若真相果然如此,过去三年多了,该如何迫使他们认罪?
若非铁证如山,无法质疑太后,除非等着沈泊言找出方见微和黄通欺公罔法的证据,先从他两个下手,或许他们能供认这件案子的实情。可方、黄二人也不是很容易就能扳倒,而且万一他们认了其他,仍不认这桩呢?
或者自己解开这疑团。怎么解?总得有个线头。或许线头就在禹冲身上——是谁找到禹冲?他如何知道禹冲的许多私事,禹冲和瑶枝的表兄妹关系他也事先知道?
越思索,柳乐脑子里越乱,转而再去想瑶枝死的那一日:那天,禹大娘去迟了,瑶枝一个人坐在湖边,红豆和侍卫不在眼前的一会儿工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柳乐去过莫愁湖几回,知道湖边有些地方是很僻静的。她想着瑶枝姑娘坐在那儿,激动地等着母亲,周围没有人声,可瑶枝对细微的响动很留神……
柳乐腾地站起身:“你能不能带我去瑶枝姑娘落水的地方瞧一瞧?”
红豆也站起来:“能,我记得地方。”说完她沉默了,好久又说,“这次我答应跟王爷来,便是因为我想着,要去莫愁湖再祭一祭姑娘。”
“我让人准备,咱们现在就去。”柳乐想定的事,一刻也不愿耽搁,可她又想起她们已坐了两三个时辰,除过喝茶、吃了些点心,连午饭都没用,红豆一直在讲话,肯定已经累了,便又问,“你看呢?”
红豆有些迟疑:“这会儿去?到了怕天晚了吧。”
窗外,日头已向西边倾斜了,柳乐轻轻问:“瑶枝姑娘是不是在黄昏时出的事?”
“差不多。”红豆说,“姑娘是预备在酉时初时左右和禹大娘会面,我们到湖边的时候还要早,就是等了一会儿天也还很亮。所以才看得见水里,不然……”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悲苦,“把姑娘捞上来时,天就暗了。”
红豆望望柳乐:“王妃的意思是……就这会儿去吧,到了湖边正是时候。”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莫愁湖西北面停下,巧莺、柳乐、红豆依次下了车。红豆在前面走,一行人默默跟着。
不到一刻钟,红豆停住脚,颤抖地指着湖畔说:“就是那边。”
柳乐率先走上去,看到一块平整的石头,被几棵树遮着,又扭头看看红豆,便知这是瑶枝曾坐过的地方。此处距离岸沿还有十来步远,水边生着数丛芦草,芦丛的间隔间,现出暗绿的水面;越向远处延伸,湖水的颜色越亮,那一整片宽大的湖面闪着柔和的、绿莹莹的波光。
时辰虽已不早,但还看不出暮色降临的迹象,现今是七月,比十月天长。
几个人默默望着那片湖水。巧莺站在柳乐身边,尽管她并没听过红豆的叙说,可同样紧张地望着湖面,一声也不出。
“先祭拜了瑶枝姑娘吧?”柳乐轻声问红豆。
红豆点点头。柳乐转身摇摇手,侍卫便端来一张小案,巧莺捧上香炉、酒、瓜果等祭奠之物,一一摆好,红豆上去祭拜。柳乐远远站开,一面望着揉进绿水中的金光,一面又在想着瑶枝。
一时,红豆起身,柳乐也上前去焚了香。东西收好后,红豆对柳乐说:“我的心愿已了了,王妃要问什么便问吧。”
“当时瑶枝姑娘坐在这儿,你和侍卫在哪儿?”
“跟着我来。”红豆扭身,先朝北边走了一百步,又稍稍向西一拐,再走出二三百步方才停住,“是在这儿。”
这一处地势比湖边稍稍高些,不过并没有高到一览无余,望过去,只能瞧见湖边的树影,已经看不到湖中的水光。瑶枝挑选的地方的确能够躲开侍卫。
“十月末,刮的是西北风,风朝湖上刮,喊声不容易被听到。”柳乐自语,又扭头对红豆说,“我们试下,你们都等在这儿,我回去喊一声,看看能不能听见。”
红豆摇摇头:“那时便试过,能听见。”
“听见的声音大吗?”
“不算大。”
柳乐想了想:“那时你是竖着耳朵听,也许能听到。可当时你一心想引开侍卫的注意,也没有预料到瑶枝姑娘会呼喊,未必就一定听见。”
红豆也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说:“别人的喊声我未必留意,可若是姑娘喊,即便声音小,我肯定能听见。”
“嗯。”柳乐同意,“再说还有侍卫,要是姑娘呼喊,他们也该能察觉才对。——那么我们暂时认为,瑶枝姑娘没有喊叫。”
“这么说姑娘当真是……”红豆难过地垂下头。
柳乐在这一带慢悠悠转了转,每走一步,都扭头向湖边望,最后,她又走回湖岸去了,其他人也跟着慢慢都回去。
柳乐叫来李烈问:“你们刚才站在那处看过了,假若你们几个仍在那儿,我在这里坐着,有人想把推我下水,又不被你们发觉,能行吗?你不用管是什么人,就拿一般寻常人来说,办不办得到?”
李烈认真估量了一会儿说:“一般人恐怕很难得逞,除非有办法让王妃不出声;否则,不管王妃在这儿还是在水中呼喊,属下定会听见赶来。”
“那如果要你来做,你如何能避免他们几个发现?”
李烈答:“恕属下无礼,若要万无一失,属下会重伤王妃至失去知觉,再投入水中。”
“不这样做,有没有别的法儿,假若我是一直清醒着?”
李烈就不好答了,踌躇一会儿说:“依属下见,只能捂住王妃的嘴,一起跳进湖中,或者水里另有人接应方可。”
柳乐有过落水经历,知道那时人慌了,就算喊不出声,也要使劲扑腾。何况这里没有大浪大涛,湖水本这样平静,稍微的挣扎都会发出明显的响动。凶手不会顾忌不到这一点,这么说他不单是把瑶枝推入湖中了事——要么他另有同伙,要么他抱着瑶枝一起跳下水,先把瑶枝溺死,自己再偷偷游远溜掉。
王爷的侍卫并非人人当得,要论警惕、敏捷,燕王派给瑶枝的护卫和李烈等人应是相当。照李烈的说法,凶手又是一个身手相当的人——或是两个。
谁能事先周密计划,事后又快速逃脱,不留破绽?除非是训练有素的侍卫。这么一想,难怪红豆怀疑燕王爷。
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也不一定非得喊。”柳乐一边思索着一边自言自语说了出来。
“什么?”红豆听见问。
“咱们想想各样情形。瑶枝姑娘没喊,是为什么,因为来不及?”
“不大可能。姑娘眼睛看不见,全凭耳朵听,要是有人靠近她,不可能听不到。”
“说不定这个人不是悄悄靠近她,而是正正派派地走来?或许来的这人瑶枝很熟悉,既是认识的人,她为何要喊?”
“姑娘识得出别人的脚步声,除非是王爷,或者蒋家的人,或者再算上禹大娘,除了这些人,姑娘还和谁认识?”
“比方说替你们送信的那个卖花的?”
“总不能是他吧!”红豆喊一声。
“我不是说他。我是想,禹大娘来晚了,有没有可能让人先来告知你们,这人会不会看见了什么?”
“可是没等很久禹大娘自己就过来了,有必要差人来?”红豆疑惑道。
柳乐从丁冒口里知道,这一回见面,禹大娘是专把丁冒支去办事的。家里没有别人,禹大娘可能临出门碰到什么事,稍稍耽搁了一下,故此来晚了。那时禹冲已被押解离京,禹大娘不会去衙门,衙门也不会找她。她要见女儿,这对她比任何事都大,能有什么别的事情将她绊住?
这定然是凶手故意设计出的。不过,要支开禹大娘,怎么不再久一些?莫非就是想要禹大娘看见瑶枝死,让她伤心自尽。
柳乐身上一阵阵地发冷,许久才摇摇头。“那天禹大娘刚过来,除了没见到瑶枝姑娘,还有别的异样么?”
“没有。”红豆想了想,“她的打扮都和前两回一样:提着个小菜篓,里面装几根拣的野菜叶子。”
“你说她前两回都是早早到了,独这一次迟了?”
“就这一次。”红豆叹息。
“不知禹大娘有没有疑过谁。”柳乐又是轻声自语。
“可惜我没拉住她问问。”红豆懊悔道,“禹大娘可能以为自己来迟了,姑娘起身找她,失足掉到水里;或者以为自己先前说的话姑娘不能答应,所以投湖。”
“姑娘可能会起身找人吗?”柳乐问。
“不会。走熟了的路姑娘才会自己摸着走。这里路不大好走,又是水边,我又没过来,除非姑娘存心,她一定不会自己起身。”
柳乐看见远远地、湖中飘着一只小舟,忽然问:“瑶枝姑娘在这湖里坐过船没有?”
“没有。姑娘说她被卖来时就是坐船,被关在舱里,一路上怕得很,所以她从没想要坐船。”
“那她知道湖里有游船吧。”
“知道。我大概对她说过,有时,湖里划船的声响她也听得到。”
“那天湖里有船吗?”
“我记得没有。那时候天冷了,天也晚,湖边人少,湖上更没人。”
柳乐走近去看岸沿。水面比湖岸低一尺,水漫不上来,所以岸边干得很,不会留下脚印,而且船在这处没法靠岸。不过,瑶枝或许不知道这个情况。是不是有人骗她上船,她才走到湖边,一脚踏空?瑶枝该是很谨慎的,哪个人可以一句话便让她放下戒备?没有这样的人,那就还是个力气大的人捂住她的嘴,把她强拖到岸边。
她又问红豆:“当时湖边有没有脚印之类的痕迹?”
“没有。当时着急把姑娘捞上来,没细看,等仵作来检查时,草已经叫我们压平了许多,仵作说没发现异常。”
柳乐默然无语。她已经站在这儿了,依然猜不透,只能怀疑是个宫里的侍卫。后面该如何呢?
暮色仿佛一块帐子,忽地挂了下来。鸟儿都收了翅膀,整张湖静谧得宛若即将沉睡一般。湖水泛着细波,好像在低声吟唱。莫愁,莫愁。临走时,柳乐又回头望了一眼。很久之后,那片岑寂、哀伤的湖水还映在她眼前。【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