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合一皇玛姆,我想和


    掌珠一起睡碧纱……


    七月半,鬼门开,若不是想见胤礽一面,问问他调查沙穆哈的进展,石静绝对不会出门。


    特别今天还下雨,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


    考虑到节日的特殊属性,石静特意挑了一身素净的旗装,梳了一个简单的旗头,头上只带了几朵珍珠珠花,镯子也换成了羊脂玉的。


    还是佩兰提醒她,进宫不能穿得太素净,石静才在耳朵上戴了一对高瓷蓝的绿松石耳坠。


    宫门口下车,撑着油纸伞走在紫禁城的甬道上,宿命感铺面而来。


    九格格出嫁之前一直跟着太后住,所以河灯会的第一站就在慈仁宫。


    让孀居的淑慧大长公主办春日宴,让怀孕不到三个月的荣宪公主办马球会,让年事已高的太后办龙舟会,让绣花针都不会拿的六格格办乞巧会,都没有让父母健在,且年幼的九格格办河灯会来得震撼。


    简直离离原上谱。


    可胤礽就是这样一个离谱的人,石静苦笑。


    短短两个月,见了石静三回,太后笑呵呵调侃她:“我掐指一算,下个月中秋节咱们还能再见面。”


    石静汗颜:“太后抬举了,中秋节是家宴。”


    皇室的家宴,可不是谁想来都能来的。


    太后拉着她的手:“你呀快嫁进来吧,不然总有人瞎折腾。”


    话是这样说,却笑得见牙不见眼:“今年家宴来不了,明年家宴恐怕就得你来操持喽。”


    宫里没有皇后,贵妃缠绵病榻,四妃不够格,太子妃肯定要被顶到前头去。


    不光太皇太后看好掌珠,皇上也很看好,可能会让掌珠提前介入后宫诸事,代行皇后之权。


    见石静被打趣得红了脸,太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九格格人到齐了没有。


    九格格应了一声,指着九岁的十格格,八岁的十二格格,七岁的十三格格和五岁的十四格格说:“皇玛姆,都到齐了。”


    见太后困惑地看向她,九格格补充道:“本来我还请了六姐姐,可六姐姐说下雨天她要看书,来不了。十五妹的乳母说,十五妹年纪太小,不敢让她在中元节的晚上去水边玩,怕被水鬼勾了魂儿。”


    石静:可不是年纪小吗,十五格格还不到三岁呢。


    也不怪九格格不上心,她本来就是一个文静的小姑娘,加之从小养在慈仁宫,很少与外头的人接触,压根儿就没有几个朋友。


    能把宫里的这些小格格凑齐,除了各宫有意讨好太后娘娘,其中肯定也有她的不懈努力。


    石静能理解九格格的难处,其他小格格却被九格格的一番话给吓住了。


    十格格小脸煞白,低声问九格格:“中元节河边有水鬼?”


    九格格老实回答:“七月半,鬼门开,河边水鬼最多,可……”


    还没“可”完,年龄最小,胆子也最小的十四格格已经被吓哭了,抱着保姆的脖子要回去。


    有十四格格起头,慈仁宫很快蛙声一片,除了年龄稍大的十格格眼中含泪暂时没哭出来,其他人全都吓哭了。


    太后有多宠九格格,宫里无人不知,九格格破天荒办一次聚会,怎么也要给几分薄面。


    太后娘娘没发话,几个小格格的保姆谁也不敢离开。


    石静早晚要嫁进宫,屋里这几个小鼻涕虫都是她将来的小姑子。


    旗俗重小姑,要不怎么会有那句“翁姑上坐,小姑侧坐”的说法,石静可不想还没嫁进宫,就把这几位小姑全给得罪光了。


    “太后,几位小格格的年纪太小了,去水边不安全,不如就让她们回去吧。”


    太后闻言看了一眼九格格:“琪琪格,让她们都回去吧,等天黑了你陪掌珠去河边放灯。”


    中元节是鬼节,太后心里也忌讳着呢,可太子跑来求她,她也不好不给面子。


    太后总是最随和的,从来不会为难谁,对太子更是有求必应,把心尖尖九格格都推出来了。


    “多谢太后体恤。”石静先向太后道了谢,表示心意收下,话锋一转道,“琪琪格也还小,身子骨并不强健,若是在河边吹了凉风恐怕会生病。”


    之所以这样说,一来是看出了太后的担心,二来等会儿石静有重要的事问胤礽,不想再分心带孩子。


    太后迟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虽然掌珠是太子真正想要邀请的人。


    石静含笑:“知道您心疼我,与其让琪琪格跟去由我照顾她,不如您派个老成的嬷嬷给我,让嬷嬷照顾我。”


    这孩子还是这么会说话,口齿伶俐却不会让人感觉刻薄,能把话说到人心里去,最是聪明体贴。


    太后笑呵呵地说好,一口气指了两个身边的嬷嬷给石静:“太皇太后活着的时候,不喜欢出门,你也没去过几次太液池。我年轻时坐不住,经常带了人去那边避暑,当时就是她们跟在我身边。那边的路她们都熟,让她们陪着你去,我也能放心了。”


    到地方自有太子接手,她还真没什么不放心的。


    几个小格格被保姆抱走了,九格格也回了自己的住处。天还早,石静留下陪太后闲聊,说的都是从前的旧事。


    用过午膳,太后忽然想起来:“放过河灯别回去了,过来跟我住,我让人腾出一间厢房给你。”


    石静被太皇太后养在身边,可慈宁宫每日迎来送往人特别多,她刚进宫那几年经常被慈宁宫的人送到慈仁宫,由太后照料。


    慈仁宫不如慈宁宫地方大,当时又养了五阿哥,腾不出房子给她住,太后便让她睡在内室的碧纱橱里。


    后来被胤礽知道了,每回她来慈仁宫,他都会跑过来跟她挤碧纱橱。


    在她八岁那年,五阿哥觉得新奇,也想挤进碧纱橱,被胤礽拎着衣领给扔出了门。


    “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不知道吗?”胤礽把人扔出去还振振有词。


    五阿哥被摔疼了,躲在保姆怀里边哭边说:“你比我还大。”


    八岁的胤礽挺着小胸脯,好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老祖宗说了掌珠是我媳妇。媳妇你懂吗,就是要一起睡。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抢媳妇!”


    那时候胤礽应该是有点喜欢她的吧,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自太皇太后薨逝,他好像换了一个人。


    从天天粘着她的小小少年,一夜长大,变成了淡漠的路人。


    与她六七年不相往来。


    大约推不掉这桩亲事,又想到明年要大婚了,才肯与她见面,缓和关系。


    人还是那个人,依然愿意照顾她迁就她,可他们中间好像总是隔着点什么。


    哪怕身体离得再近,也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对方的心。


    莫说男女之情,便是少年时的情谊也淡得看不见了。


    “不用那么麻烦,我之前住的碧纱橱还在吗,我睡在那里便好。”石静强行切断了自己的思绪,含笑对太后说。


    小时候被送来慈仁宫,当时慈仁宫里养着五阿哥,就腾不出厢房给她住。如今五阿哥虽然搬走了,可石静听说他住过的屋子还留着,以备五阿哥时不常地回来住。


    也就是说,现在的慈仁宫不但住着五阿哥,还多出了一个九格格,再让太后腾屋子恐怕更困难了。


    其实放过河灯时辰并不晚,有胤礽帮忙还是能回家的,可石静想起那个碧纱橱,忽然就改了主意。


    “碧纱橱倒是没人住过,可那地方是不是太窄小了些?”太皇太后薨逝之后,皇上提过让太后搬去更宽敞的慈宁宫住,太后在慈仁宫住惯了,懒得挪动,现在想来是该换一换了,不然孩子们过来住都腾不出房间。


    石静站起身给太后看:“我出宫就没再长个儿,从前住得,如今自然也住得。刚刚出宫那会儿,我在家里总梦见慈仁宫的碧纱橱,太后就成全了我,让我再住一回吧。”


    太后知道掌珠是不想给她添麻烦,便承了她的情:“好啊好啊,就住碧纱橱。往后你要是喜欢,尽管来住。明年你就要嫁进来了,我把碧纱橱给你留着。”


    石静亲昵地挽了太后的胳膊,像小时候那样一边道谢一边撒娇,把太后逗得呵呵直笑。


    午后石静就歇在了碧纱橱,她以为自己忽然换个地方会睡不着,结果望着帐顶栩栩如生的潮绣百花图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到了用


    晚膳的时辰。


    昨夜二房那边救火喧闹得厉害,吵得长房这边也不安生,没想到困倦之下竟然睡了这么久。


    雨停了,彤云却没散去,把天压得黑沉沉的。


    “天短了,路又滑,早点去也好早点回来。”用过晚膳,太后就开始催她。


    石静简单梳妆了一下,便由太后指派给她的宫人簇拥着出了慈仁宫。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下了一整天,总算把秋老虎暂时压制住了,天气都跟着凉爽起来。


    石静没有坐软轿,步行去神武门,再从神武门坐马车去西苑。


    谁知在东边的夹巷里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那是一个瘦弱苍白的女子,作妇人妆扮,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穿戴比宫里最高阶的宫女华丽一些,却比妃嫔要朴素。


    “这位便是石家的大姑娘吧,妾身久仰姑娘芳名,始终无缘一见。”


    说着那女子给石静行了一个福礼,石静还礼:“你是……”


    不等那女子回答,被太后派来伺候石静的嬷嬷已然道:“李格格还没做满双月子,怎么就跑出来了?这里不是格格该来的地方,快些回去吧。”


    见李格格柳眉微蹙,站着没动,嬷嬷又训斥起她身边的宫女来:“格格不懂事,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快将人扶回去。若是格格月子里吹了凉风,落下什么病根,仔细你们的皮!”


    对面的两个宫女显然吓坏了,抖着手脚去扶李格格,却被一把甩开。


    李格格?双月子?还有对方酸溜溜的语气……石静把关键因素拼凑在一起,很快知道来人是谁了。


    这些后宅的糟心事还是等她嫁进宫再说吧,现在压根儿懒得理会。


    石静礼貌地朝李格格笑笑,转头对跟在身边的两个嬷嬷说:“我们走。”


    好狗不挡道,可她显然没遇上好狗,那就绕路吧。


    与李格格擦肩的瞬间,听她冷冷道:“太子去西苑太液池为我们夭折的幼子祈福去了,劳烦石姑娘替妾身多放几盏荷花灯。”


    狗咬人,人当然不会咬回去,但人可以教训狗。


    石静站定,直视李格格的眼睛,对她说:“格格慎言,仔细让有心人听了去,治你一个窥视的罪,连月子都做不成。”


    不管胤礽多宠这位李格格,她也只能在撷芳殿里横着走,跑出来随便泄露太子的行踪,肯定要被治罪。


    真不是石静故意吓唬人,这个是有先例的。


    此时又下起雨来,绵绵密密,早有人在石静身边撑起伞。石静绕开不肯撑伞,倔强挺立的李格格,踩着花盆底,稳稳当当朝前走去。


    身后传来年轻女子模模糊糊的抽泣声,就像半空中细细密密的雨,阴郁而冰凉。


    太皇太后常说,宫里的女人谁没有一包子眼泪,想同情也同情不过来。


    而且很多人都是自作自受,根本不值得同情。


    走出长长的夹巷,转个弯,世界都清净了。


    雨天路滑,石静走得很慢,半天才走到神武门坐上马车。


    等她来到西苑的太液池边,水面上已然漂满了各式各样的河灯,有花灯,有船灯,偶尔还能看见小动物形状的灯,亮晶晶的,漂亮极了。


    “掌珠,你怎么这么晚才来?”胤礽看向她,眸中倒映着光影,宛如星河。


    不得不承认,石静的心情还是被雨中苍白瘦弱的女子影响到了,看见河灯的瞬间,耳边不由想起她说的那句话。


    石静扯出一抹笑:“昨夜我家二房走水,闹腾到天亮,我夜里没睡好,在慈仁宫午睡过了头。”


    算是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胤礽闻言眼底笑意更浓:“二房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无家可归了?”


    石静苦笑点头:“后罩房全都过了火,正房烧了小半,暂时不能住人。”


    “可惜入了秋,天没有前些日子热。”胤礽一脸看戏不怕台高,“若正是炎炎夏日,冰窖被烧,可有的苦头吃了。”


    石静从宫女手上接过一盏河灯,弯腰放入水中:“今年的秋老虎格外厉害些,应该还能热上几日。”


    胤礽哈哈笑:“叫他们磋磨你,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说话间,石静又放了一盏河灯下去:“是啊,老天爷做好事不留名,却在现场落下了一块宫里的腰牌。”


    笑声戛然而止,胤礽呛了一下,轻咳:“你猜出是谁干的了?”


    石静“嗯”了一声,打趣他:“是个好心人,怕二房疑到我身上,故意露出破绽。”


    见她果然猜了出来,胤礽索性也不装了:“你的胆子也真够大的,居然派了一个小丫鬟过去放火。”


    “那个丫鬟有点武技傍身,等闲拿她不住。”石静耐心给胤礽解释,“我们家那个冰窖里头不止有冰,还有原先管事藏下的一些绫罗绸缎,很容易点着。”


    她只想烧了冰窖,给二房点教训,没想把事闹大。毕竟水火无情,一旦火烧起来,很多事都不可控。


    万一扑救不力,烧到祖父的院子怎么办,烧到长房怎么办,烧到邻居家又怎么办。


    全是事。


    “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这算不算心有灵犀?”胤礽那是半点不带怕的。


    说完他看看石静身上的衣裳,又看自己的,笑起来:“你穿了月白色,我也穿了月白色,算不算心有灵犀?”


    非要她给一个答复,石静又放了两盏河灯下水:“你可看仔细了,我的穿的是月白,你穿的是玉白,不是一个颜色。”


    胤礽闻言朝她走近几步,当真倾身过来看。石静放完河灯转过身差点跟他撞上,被他扶住才没摔到水里去。


    石静瞪人:“你离我那么近做什么?”


    胤礽倒打一耙:“还不是你让我仔细瞧瞧的,我不凑近了,怎么看得清楚。”


    石静抬眼问他:“那你刚才看清楚了吗?”


    胤礽拉着她的手不放,把石静都看毛了,才慢悠悠地道:“看清楚了,都是白色,我们心有灵犀。”


    石静:“……”


    石静给祖母、额娘和太皇太后都放了河灯,就觉得没意思了,加之有雨点落下,便催着胤礽去旁边的凉亭避雨。


    进到亭中,早有宫女备好热茶,石静呷了一口:“这茉莉花茶颜色漂亮,味道也甘醇,很好喝。”


    “这是福州那边的贡茶,你阿玛不是福州将军么,没给家里送过?”胤礽自己也尝了一口,确实好喝。


    石静放下茶碗,摇头:“我阿玛一心都在差事上,除了银子,很少往家里送东西。”


    怕她心里难过,胤礽笑道:“你阿玛是个好官,他没时间给家里送茶,你这不是也喝上了吗。”


    石静又喝了一口,半开玩笑:“是是是,多谢太子爷想着臣女。”


    谁知对面忽然变脸,好像被茶水烫到了似的:“谁、谁想你了。”


    玩笑都开不起了,这是有多不待见她。石静黯然了一瞬,并没计较这些,转而问起对原礼部尚书沙穆哈的调查。


    胤礽敛笑,表情严肃起来:“那个沙穆哈藏得可真深。他是德妃祖父最小的堂弟。我一直以为他被贬之后东山早起,是靠着乌雅家的人脉,沙穆哈对外也是这么说的。可你猜所谓乌雅家的人脉是谁?”


    石静心中已有猜测,还是追问:“谁?”


    胤礽冷笑:“明珠。”


    七拐八绕,终究有迹可循。


    那么沙穆哈当众顶撞皇上,逼着皇上立字据,就不是脑袋被门挤了,而是在给太子下套。


    明珠靠着撤藩简在帝心,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在朝堂上可以与索额图分庭抗礼,明党与索党的党争愈演愈烈。


    扶植明党,制衡索党,固然是康熙皇帝的驭下之术,可党争的背后何尝不是太子与大阿哥之间的角力。


    索额图是太子的叔外祖,明珠是大阿哥的叔外祖,全都是血亲,站队不可避免。


    太子是嫡子,大阿哥是长子,立嫡还是立长本来就是千古难题,再加上旗人还有立贤的传统,各种关


    系就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如果沙穆哈是明党的人,他给太子下套就说得通了。只是他没想到皇上如此震怒,训斥完太子,居然把他削成了白板。


    所以这拨操作属于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怎么看都有点不划算。


    “既然已经查清楚了,你打算怎么办?”石静问。


    胤礽朝她眨眨眼:“再打他一顿如何?”


    石静:“……”


    与此同时,康熙收到了御史弹劾原礼部尚书沙穆哈贪墨的折子。将奏折放在一边,他揉着眉心问梁九功:“太子在做什么,跟谁在一起啊?”


    梁九功弯腰回话:“毓庆宫的人说,太子后晌去了西苑的太液池,说是去放河灯,连晚膳都没用。之后进宫参加河灯会的石家大姑娘也去了西苑的太液池。”


    又强调:“就她一个人去了。”


    “保成不是不待见人家吗,最近怎么总是约石家大姑娘见面?”为了约人家,无所不用其极,把太后她老人家都给惊动了,康熙有些不悦。


    太子这风一阵雨一阵的,连皇上都猜不透,更别提梁九功了。


    可皇上问起,梁九功也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啊,就猜:“太子小时候多喜欢那小姑娘,后来不知为何生疏了。许是看了一圈下来,还是觉得太皇太后和皇上给他挑的媳妇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想到太子这些年的离经叛道,康熙也猜不出别的原因来了,只是有点可怜石家的姑娘:“但愿婚后他能安分点。”


    话说回来,离经叛道也有离经叛道的好处,至少不会两只眼睛总盯着皇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又问梁九功:“沙穆哈被革职之后可老实?”


    梁九功额上冒汗:“挺老实的。”


    康熙瞥他一眼,扬声问:“怎么个老实法?”


    梁九功知道瞒不住,赶紧跪下说:“沙穆哈又被太子给打了一顿,已然下不来床,彻底、彻底老实了!”


    “除了会打人,还会干什么!”康熙看了一眼手边的弹劾奏折,蘸墨披红,写了一个字,准。


    可怜沙穆哈为了报答明珠的提携之恩,拐弯抹角摆了太子一道,没成想竟惹来皇上的雷霆震怒,当场被罢官。


    背靠明珠,沙穆哈自认倒霉,却并不慌。谁知罢官之后又遭弹劾,落得一个全家流放,差点丢了性命。


    而他的大靠山明珠,眼睁睁看着他被罢官、被弹劾、被流放,连个屁都没放一个。沙穆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公然向明珠求援,亮出了自己的明党身份。


    此时恰好查出沙穆哈贪墨银两的去向,有很大一部分用于行贿,主要的行贿对象正是明珠。


    把明珠挖出来,关于太子的奉先殿拜褥事件终于水落石出。康熙解开心结,私下安抚了太子几句,在朝会上公开敲打明珠和大阿哥,给了两人好大的没脸。


    索党趁机倾轧,借着沙穆哈的贪墨案,牵连出不少重要的明党成员。该贬谪的贬谪,该罢官的罢官,该砍头的砍头,掀起腥风血雨。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打人能解决什么问题,你得让皇上知道沙穆哈是哪边的人。”西苑的雨越下越大,石静的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几分。


    胤礽则翘着嘴角看她:“打人当然能解决问题,你耐心等着好了。”


    见对方心中有数,石静这才平静下来,看了一眼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


    胤礽口头同意,却并未起身,掏出怀表看了看,对她说:“就快宵禁了,雨天不好走,你随我回宫暂住吧。”


    借宿的事早与太后说好了,石静点头:“我住慈仁宫。”


    胤礽这才站起身,漫不经心问:“还是住碧纱橱吗,那里除了你,没人住过。”


    石静看他,胤礽别开眼,好像不想承认自己也住过:“慈仁宫地方小,屋子也小,那么小的碧纱橱住着憋闷,也就你愿意睡在那里。”


    他不承认,她也可以不承认:“你嫌憋闷,我也嫌憋闷。我宁愿跟九格格挤一挤,也不想住在那里面了。”


    胤礽看也不看石静,提步往外走。凉亭外有小内侍撑了伞追上去,被他挥手打落。


    石静则由着太后指给她的嬷嬷撑伞,缓缓走进雨中。


    回头看了一眼太液池的水面,如星河般璀璨的灯光渐次熄灭,仿佛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姑娘等会儿睡在哪儿?若是去九格格的屋里睡,奴婢也好提前叫人过去收拾。”撑伞的嬷嬷问。


    来之前太后吩咐过了,不让她们跟得太近,怕打扰太子和未来太子妃说话。


    到了地方,见太子身边的随从都远远地避在另外一处凉亭,她们也找了个差不多距离的亭子候着。瞧见太子起身,才撑着伞匆匆赶过来,无意间听见了石家姑娘说的最后一句话。


    虽然听不见太子和石家姑娘的对话,却看得出来两人相谈甚欢。谁知离开的时候,太子忽然翻脸,拂袖而去,弄得所有服侍的心中都是一突。


    好在生气的只有太子一个人,石家姑娘还是老样子,只是比刚来时的神情要淡漠几分。


    石静刚才的话是说给太子听的,她怎么可能大晚上的改主意去麻烦九格格。太后年纪大了,睡得早,五阿哥小时候的作息都是跟着太后娘娘的,以此推测,九格格此时恐怕已经睡下了。


    “不用麻烦,我就睡碧纱橱。”石静淡淡道。


    跟来的两个嬷嬷面面相觑,深觉贵人们的心思太难猜,她们还是听命行事吧。


    回到慈仁宫,石静简单梳洗一番,便在太后寝屋外间的碧纱橱睡下了。


    在回来的马车上,她感觉累极了,身心俱疲,可躺在床上居然没有任何睡意。


    大约是白天睡多了,晚上才会失眠吧。


    睁着眼睛数帐顶百花图上的花朵,一直数到定更天,才有些困了。


    刚睡下便被西厢房的动静吵醒,好像有人在撒酒疯。


    石静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一眼窗外,仍旧黑沉沉的。谁这么大胆子,半夜跑到太后的寝宫撒酒疯。


    迷迷糊糊地辨认了一下方向,没错,动静是从西厢房那边传来的。如果她没记错,九格格好像住在西厢房。


    这个念头把石静彻底吓醒了。难道有人趁夜潜入皇宫,摸进了九格格的屋子,欲行不轨?


    不能吧,禁军也不是吃素的。


    内室灯烛次第亮起,从里面传出了太后明显不悦的声音:“谁在外头喧哗?”


    很快有宫女走进来禀报:“太后娘娘,是……是太子爷来了,好像喝醉了酒。来了就往九格格屋里闯,说要找人,谁拦打谁。”


    “把人给我拦住喽,等琪琪格穿戴整齐再放他进屋。”太后急声吩咐,紧接着内室响起了衣料摩擦的声音,“把琪琪格送到我屋里来。”


    最后想起什么,又改口:“不行,掌珠还在我屋里,把琪琪格送去东厢房。”


    太后提到石静的时候,她已经飞快穿戴整齐了,应声:“太后莫急,我收拾好了,这就出去看看,把琪琪格接过来。”


    太后听见石静起来了,心中稍安,又听说她要出去,忙道:“你别动,让奴才们去。”


    虽说太子和掌珠明年就要成亲了,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宫外见面已然不合规矩,在宫里还是注意点好。


    石静知道太后在维护她,便没动弹。谁知下一秒,门帘被人猛地撩起,走进来的人不是九格格,而是太子本人。


    “掌珠,你骗人,你不是说要去和琪琪格挤着住吗,怎么又睡在碧纱橱里了?你不闷得慌吗?”


    胤礽浑身酒气,摇摇晃晃走进来,却精准地挥开了某个嬷嬷试图阻拦的手臂,直奔石静所在的碧纱橱。


    看似势不可挡,走到隔断门前忽然站定:“掌珠,骗我好玩吗?把我当猴耍,好玩吗?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更叫不醒装醉的,石静不想理他。


    胤礽不想要名声,她还想要呢。石静听太后的话,坐着没动,等太后出面处置。


    可太后还没出来,她先听见了胤礽哽咽的声音:“你不想要我,我还不想要你呢,谁要你谁是小狗,谁要你谁是王……”


    没


    等他说出“八蛋”两个字,平白给皇上扣帽子,石静已经跑出去,捂了他的嘴。


    四目相对,胤礽闭了闭眼,再睁开通红一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石静别开眼,心却软下来。她抽回手,温声吩咐左右:“太子醉酒,认错了门,扶太子回毓庆宫休息。”


    万一明日皇上问起,也好有个交代。


    此时太后终于从内室出来了,问太子身边服侍的出了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只得顺着石静刚才说的理由往下编。


    太后在内室也听见了石静刚才的话,觉得这样解释很稳妥:“那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太子扶回去啊。这都打了三更鼓了,明天还要上早朝呢。”


    毓庆宫的人得了话,见太子不闹了,就要上前搀扶,结果又被挥开。


    太子拉着太后的手,给石静告状:“皇玛姆,掌珠她骗我,她说她宁可跟琪琪格挤着睡,也不会睡在碧纱橱。”


    太后把皇上当亲儿子,自然把太子当成亲孙子,可太子从小沉稳,就是开蒙前也没像现在这样给谁告过状。


    太后一个头两个大,瞧见他身上的衣袍都被雨水淋透了,又是头大又是心疼,不由放缓了语气:“掌珠骗你,是她不对,我让她给你赔礼。”


    说完朝石静眨眨眼,示意她敷衍一下就好,不必当真。


    石静就朝着太子蹲了蹲:“对不住,我给你赔礼。”


    此时胤礽脸颊发白,眼尾泛红,扶着太后的手才勉强站稳。如果说他刚刚闯进来的时候,还是半清醒的,那么此时更像是彻底醉了。


    他喝醉,就是这个样子。


    从前他酒品很好,醉酒之后只是睡觉,今天却格外闹腾。


    “皇玛姆,我想和掌珠一起睡碧纱橱。”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胡搅蛮缠得厉害,“我要盖那床月白色的被褥,掌珠还盖那床烟紫的,她喜欢烟紫色绣宝相花的被面。”


    烟紫绣宝相花,是她才进宫那年最喜欢的花色。


    她自己都快忘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哪怕醉酒,也记得这样清楚。


    太后闻言哭笑不得地看向石静,向她求助。


    石静能怎么办,提前跟他睡在一起,还是在雨夜赶他出门,让他酒后胡言乱语,坏她闺誉?


    显然都不行。


    “太子喝醉了,净说胡话。”石静平铺直叙,开始清场,“太后回去歇着吧,我来照顾太子。”


    “掌珠啊,你不能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来,这样对你不好。”太后忧心忡忡。


    掌珠小时候就是个柔顺的性子,遇上保成那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男女七岁不同席,掌珠都八岁了,让保成一闹,还许他中午偷溜进碧纱橱跟她一起睡呢。


    也不知太皇太后和皇上是怎样想的,早早就内定了掌珠做太子妃。依着太后的性子,肯定会给保成挑一个厉害的,能约束他的媳妇。


    石静从太后手中接过胤礽,交给旁边服侍的,向太后保证:“娘娘放心,我会照顾好太子的,不会让他胡来。”


    人已经被接手了,太后将信将疑地回屋休息去了。


    安置好太后,石静对屋里伺候的人说:“太子要睡碧纱橱,就让他睡在这里。”


    之后吩咐几个人去烧水,几个人熬醒酒汤,几个人回毓庆宫给太子拿干净衣裳和明日上朝要穿的朝服冠冕,把屋里的人全都派遣出去。


    她自己则搀扶着胤礽走进碧纱橱,在对方打算继续跟她胡搅蛮缠的时候,利落劈出一个手刀,将人放倒。


    “睡吧。”石静小声嘀咕了一句,转身叫人进来伺候太子更衣梳洗。


    被叫进来的人都傻了。她们前脚才出去办事,以为太子还会闹上一段时间,结果人才走到院中,太子居然就……睡着了。


    而且睡得很沉,叫都叫不醒的那种。


    点安神香,或者喝安神药,都没见过起效这么快的。


    更没见过效果这样好的。


    石家大姑娘可真厉害!


    石静把人丢给了毓庆宫服侍的,便以避嫌为由,避去了九格格的西厢房。


    多亏守孝这几年没放松锻炼,手劲儿渐渐上来了。石静揉着微疼的手掌,在西厢房外间临窗的大炕上重新歇下。


    胤礽是习武之人,骑射身手都很好,若不是他当真醉了,并且对她完全没有设防,石静不可能一下把人劈晕。


    人是劈晕了,可第二天醒来不难猜出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翌日,石静起了一个大早,赶着开宫门第一拨溜了出去。


    石静这边才坐上马车,那边胤礽在慈仁宫的碧纱橱里睁开了眼。他努力回忆昨夜发生的一切,认真感受来自后颈的疼痛,轻轻磨了磨牙。


    第29章 中秋节石静相信了胤礽的话,自然愿意……


    石家公中的冰窖烧了,今年的秋老虎却没被昨日那场秋雨送走,仍旧霸道地统治着京城。


    长房这边早买到了物美价廉的好冰,二房就没那么幸运了,怎么也找不到一直合作的那个卖冰人,不得不花高价买冰。


    买来的冰价高不说,还不耐用,堪堪用上一个时辰就化成了水。


    屋漏偏逢连夜雨,二房的后罩房全被烧了,正房烧了两间半,需要修缮没办法住人。全家只得搬去另一处小院挤着住,就更热了。


    “夫人,奴婢问过长房的管事,他说那卖冰人十分神秘,是找上门来推销的,卖完冰就走了,他也不知道人在何处。”一个媳妇子小心翼翼走进来禀报。


    不等二夫人说什么,宝珠已然道:“长房就是故意的,养不熟的白眼狼!”


    二夫人让她少说两句,宝珠嘟嘴:“明日我要去外祖家的别院参加诗会,马车里用这种冰山可不行,还没走到地方,妆容就得花了。”


    二夫人想了想交待下去:“明儿把老太爷院子里的冰挪过来,给二姑娘用。”


    冬天买的冰是够数的,可谁也没想到冰窖能被人一把火给烧了。眼下只有老太爷正院的小冰室里还有好冰,从外头买来的都是样子货。


    想起冰窖被烧,宝珠气不过:“额娘,明显有人故意放火,把咱们家正房都给烧了,阿玛为何不报官?”


    报官?报什么官?整个天下都是爱新觉罗家的。


    可二老爷和二夫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到底得罪了宫里的哪位贵人,整日捧着腰牌战战兢兢,比被人烧了家还糟心。


    转过天,宝珠参加诗会去了,二夫人却被老太爷叫到正院训斥。


    “你把我院子里的冰换走了?”巴掌没落在身上,谁也不觉得疼,这会儿自己院子的里冰被调换,老太爷热得心浮气躁,这才动了真怒。


    二夫人本来有些心虚想要甩锅给底下的人,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冰山,立刻认出这是之前的存货,瞬间改了主意:“初秋不好买冰,高价买回来也不禁用。宝珠今儿要出门参加诗会,我也是没法子,这才挪了几块过去。”


    心里却道,明明还有存货,做祖父的也好意思跟孙辈计较。


    老太爷冷笑:“挪了几块过去,我的冰室里就那几块好冰了。”


    连个冰窖都看不住,让人半夜一把火给烧了,到现在也不知道得罪了谁。


    烧了就花银子买啊,结果大把的银子扔出去,买回来一堆破烂货。


    还说什么初秋不好买冰,那长房是怎么买到的?


    老太爷不得不质疑二媳妇的管家能力,然后怀念起老妻在时,或者老大媳妇管家时的光景。


    后院的事从来不用他操心。


    等中馈交到二房手里,他不但要操心后院的事,还要操心屋子里用冰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想想都累。


    累也就罢了,老二和老二媳妇嘴上说着孝顺,却第一个跑来挖他的墙角,把他院子里仅有的几块好冰全都换走了,给宝珠出


    门用。


    掌珠自小有热症,她出门没冰,宁可花银子买,也不肯来找他借。


    掌珠那天可是应邀进宫,不比宝珠那个什么劳什子的诗会重要!


    而二房呢,擅自挪用他院子里的冰,都没来知会他一声。


    等他晨练回来,发现屋里的冰山化成了水,才知道好冰被人换走了。


    正好掌珠带着两个小的过来请安,听说了他这边的情况,二话没有就让人搬了长房的冰来。


    什么是孝顺,这才是孝顺!


    孝顺不能只用嘴说,关键时候得看行动。


    原本老太爷还觉得,老妻把一半嫁妆都给了掌珠,另一半留在公中,对二房有些不公平。今日再看,老妻何等英明。


    她大约早看出了老二和老二媳妇的本性,这才有了临终前的一意孤行。


    二夫人闻言还不信:“都搬走了,怎么可能,这屋里用的不就是从前的好冰吗?”


    万事顺遂的时候,二夫人自然愿意顺着老太爷话说,搏一个孝顺的贤名。


    眼下房子被烧,冰窖被毁,她忙都要忙死了,哪里有闲心在这儿听人训斥。


    说话也就没那么中听了。


    老太爷气得不想说话,心累地朝着二夫人摆摆手。二夫人也没客气,也没追问,也没告辞,站起脚走了。


    对她不满意又如何,大老爷坚贞不肯另娶,掌珠明年就要嫁人,石家的中馈除了她,还能交给谁来管。


    老太爷望着二儿媳远去的背影,缓缓起身去了书房,给长子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书。


    转眼到中秋,石静没有收到任何请帖,心下稍安。


    时间过去这么久,胤礽心里的气也该消了。再说他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心眼儿小爱记仇的。


    石静安慰好自己,转身去给两个妹妹挑衣裳,今晚有家宴。


    自从她把嫁妆转移走,二房一家子都没个好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转移的不是自己的嫁妆,而是他们的银子。


    石静自己不在乎,可两个妹妹还小,她不想她们生活在后宅的勾心斗角之中,并不会主动挑事。


    像家宴这种事,也会主动派人去帮忙,用不用的都是心意。


    其实她转移嫁妆,祖父也颇有微词,对她们姐妹三人虽然不至于像二房那样明显,也总是不咸不淡的。


    可送过几回冰之后,祖父对长房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请安的时候看见她们,终于有了笑模样。


    稳住二房,讨好祖父,除了能给两个妹妹提供良好的成长环境,石静也在布局。


    布一个抢班夺权,彻底改变长房弱势处境的局。


    中秋家宴,男女分桌,中间隔了一道山水屏风。


    男桌那边是祖与孙、父与子,言笑晏晏,其乐融融。女桌这边则是两个房头的暗中较量,勾心斗角,机关算尽。


    “掌珠啊,不是二婶要跟你哭穷。”菜才上齐,二夫人就开始了她的表演,“咱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出多进少,空有一个花架子,内囊早已空了。”


    “早些年光求医问药,不知花了多少银子。”


    暗示她和她额娘花钱最多,然后话锋一转,“可老太太走的时候,只留了半副嫁妆给公中。若家里有钱,或者没有大的花销,二婶绝不会跟你张这个嘴。”


    老生常谈说起祖母偏心长房,哭穷也是日常,至于大的花销……应该是指房子被烧的事。


    对方说什么,石静都听着,不做回应。


    最后二夫人图穷匕见:“你额娘留给你的,是她自己的嫁妆,她愿意给谁就给谁,任谁也说不出什么。可你祖母给你的那副嫁妆,能不能挪借一些出来,给家里应应急。”


    这种挪借的事,之前还少吗,哪一回不是肉包子打狗。


    别说嫁妆被她转移了,想要拿回来费劲儿,便是在她手上,石静也不会再往外掏。


    脸都撕破了,布局已然开始,没什么好顾忌的。


    但两桌之间只隔了一道屏风,这边说的话那边能听见。此时隔壁桌的谈笑声忽然弱了下来,似乎两边都在等她的回复。


    既然他们都想听,那她就回复一下好了:“二婶,不是我不肯把祖母留下的嫁妆拿出来,而是那笔嫁妆不在我手上,想拿也拿不回来。”


    就知道她会搬出太子,二夫人淡笑:“你还没成亲呢,你的嫁妆还是你的,不是太子的吧?”


    屏风那边传来二老爷的声音:“就算成亲了,你的嫁妆也是你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太子不是平常人啊,石静点头:“二叔二婶说得很是,不如您二位递了帖子进宫,把这番道理当面告诉太子,将祖母的嫁妆拿回来。若是能行,我愿意把那些嫁妆都让出来。”


    有本事找太子理论去。


    尴尬的沉默过后,石静拿起帕子按了按并不存在泪水的眼角,颤声说:“家里的难处我知道,可我的难处家里应该也知道。”


    太子不喜欢她,满京城都知道。


    比惨谁不会,想要回嫁妆,门儿都没有。


    明知石静的话半真半假,二夫人却挑不出一点毛病,从前怎么不知道她这么会装。


    “大姐姐,太子要了你的嫁妆去,总得因为点什么吧?”宝珠见二夫人败下阵来,提着脑袋就上了。


    “大约是这段时间手头儿紧吧。”石静敷衍道。


    有本事自己去问。


    太子可是储君,谁缺钱他也不会缺钱,感觉自己被人糊弄了,却找不到证据,宝珠气红了脸。


    这时有个小丫鬟匆匆忙忙跑进来禀报:“老太爷,二老爷,二夫人,大姑娘,太子……太子爷来了!”


    小丫鬟才禀报完,胤礽已然到了,石静:“……”


    中秋佳节,不在宫里陪皇上和太后,跑她家来做什么?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当口过来。


    想起那天太子醉酒,被她打晕在慈仁宫的碧纱橱,石静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不要被他发现才好。


    人长大了,心眼儿却变小了。


    石静垂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


    从太子进门的那一瞬,宝珠就激动起来,身体前倾。石静坐在宝珠旁边,正好躲在她身后,避风头。


    全家愣怔过后,赶紧站起身,祖父更是走上前去,带领全家给太子行礼。


    胤礽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立刻看见了被挤在后头的石静。他勾起唇角,和气地说:“往后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好在男女有别,祖父很快将胤礽请去了屏风的另一边,二叔更是殷勤地问:“太子用过晚膳了没有啊?”


    胤礽对膳食挑剔得很,这个不吃那个也不吃。而且他作为储君,喜好都是保密的,不会轻易在宫外用膳。


    通常这种情况下,即便饿着肚子,也会说用过了,然后被人请去正堂喝茶。


    石静忽然很感谢古代的繁文缛节,让她今日有可能逃脱。


    太子来了,家宴就结束了。等他被人请走,自己就可以溜回后院,谎称病了,闭门不出。


    胤礽再霸道,还能跑到石家后院砸门不成。


    就在石静计划好一切,随时准备开溜的时候,听胤礽说:“还未。”


    厅堂里又出现了尴尬的沉默。


    宫里规矩多,贵人们的规矩更多,二老爷刚才有此一问,不过是出于礼貌。


    毕竟太子是踩着饭点儿来的,又赶上了家宴,不问一句有些失礼。


    此时所有人心中的想法,都与石静如出一辙,谁也没想到太子会这样回答。


    还是老太爷第一个反应过来,吩咐人:“把残席撤下,在正堂另摆一桌。”


    又觉得自家厨子水平有限,恐怕怠慢了太子,改口:“去醉仙楼买最好的席面回来。”


    姜还是老的辣,石静感觉这样安排也好,并不妨碍她溜之大吉。


    结果听胤礽笑道:“不必麻烦,这一桌就很好。”


    死活不肯离开。


    所幸有屏风挡着,他总不能冲过来还给自己一手刀吧,石静很快把自己哄好了。


    从太子进门,石静就低着头,见


    礼的时候更是避瘟神似的,躲得远远的,看在二夫人眼中,就是心虚。


    前脚才扯了谎,说太子最近手头紧昧了她的嫁妆,后脚太子就到了,真是老天开眼。


    震惊之余,二夫人也没忘了自己的初衷,要回老太太那半副嫁妆。


    隔壁寒暄过后,开始推杯换盏,所说全是政事。二老爷几次插话,想把话题往老太太的嫁妆上引,都被老太爷巧妙截断。


    就知道老太太偏心长房,老太爷也是一样。二夫人赌气,扬声对石静道:“掌珠啊,正好太子来了,你过去问问嫁妆的事。”


    宝珠更是绿茶,火上浇油:“大姐姐刚才说太子最近手头紧,昧下了你的嫁妆,可我觉得太子不像是个贪财的人。”


    二老爷想钱想疯了,竟然在隔壁呼应:“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掌珠你过来说清楚。”


    石静:“……”


    石静还能怎么办,缓缓起身走到屏风那边,正好对上胤礽戏谑的眼。


    嫁妆的事,是她求了他帮忙。他痛快地帮了忙,她却在背后蛐蛐他贪财,强占未婚妻的嫁妆。


    虽然没有明说,也会让人往那方面想。


    明知道家里人胆子小,不敢往外说,石静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胤礽。


    回给他一个歉意的眼神,石静垂眸,朝胤礽福了福。再站起身时,听他道:“掌珠说得没错,我最近花销多,经常缺银子使。”


    见石家人一脸震惊,包括掌珠都朝他看过来,胤礽不紧不慢地解释:“皇上派了制药的差事给我,却没有拨银子过来,我只能自己掏钱办事。”


    去年皇上得了疟疾,病情危重,药石无医,幸得西洋传教士拿来的金鸡纳霜,方才药到病除。


    他当时并不信任西洋人,拿到药迟迟没送到皇上面前,而是扔给了明珠和索额图,让他们试服。


    就这样耽误了几天,让皇上多遭了几天的罪,身体甚是虚弱。


    明珠因此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对他明褒实贬,暗示皇上他这个太子有不臣之心,妄图取而代之。


    他以为皇上不会在意,谁知皇上几日不肯见他,免去了他监国的差事,把他丢给西洋传教士,让他跟着洋人一起研制金鸡纳霜。


    还让西洋传教士带话,说他既然热衷此道,就遂了他的意。


    给了差事,却不肯拨银子。


    太子每年有两万两例银,维持毓庆宫、詹事府和他本人的日常开销不成问题,若再加上一个费钱的差事,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那是一种可以治愈疟病的西洋药,洋人管它叫金鸡勒。炮制方法倒是不难,成本也不高,费钱的地方在于这种药的原料大清没有,周边的邻国也没有,只能派人漂洋过海去南亚美利加州去买。”


    运费比炮制的花销还高。


    再加上那个西洋传教士也是个半吊子,连着炮制几次都没成功,就快把他的家底掏空了。


    偏那传教士天生一张巧嘴,颇得皇上看中,整天在皇上面前编排他,让皇上以为金鸡勒炮制不出来,都是他的问题。


    皇上尽信,问也不问就停了他在南书房听政,理由是给他腾出更多的时间炮制新药。


    若在年底之前,拿不出成果,皇上还可能免了他上朝站班。


    可他又不会制药,太医院的人压根儿没见过这种药,想帮忙都插不上手,而那个西洋传教士完全就是纸上谈兵。


    胤礽心里着急,也没办法,只能一次又一次派人出海,花重金购买金鸡纳树,给西洋传教士练手,希望他们多试几次能成功。


    吐了半天苦水,胤礽心里终于好受了一些。


    太子把缺钱的原因说得如此细致,由不得众人不信。


    二夫人听完一阵心绞痛,敢情他们家的银子让太子拿去给西洋传教士练手了。


    多少钱也禁不住这么造啊!


    如今不知还剩下多少,能拿回一点也是好的。


    “刚刚掌珠说太子手头紧,我等都不敢信。”给二房打过圆场,不等老太爷和二老爷说话,二夫人急急道,“可是掌珠还没出嫁,就算她出嫁了,她的嫁妆也是她自己的。”


    话说得含蓄,可不是蠢人都能听懂,没有哪个体面的人家会用媳妇的陪嫁填家里的窟窿。


    见太子沉了脸,老太爷立刻训斥二夫人:“爷们儿还没说话,怎么就轮到妇道人家插嘴了!”


    说着朝太子慈和一笑,继续道:“宫里又不缺银子,手头紧也是暂时的,太子总不会亏了掌珠的陪嫁,你们一个个的不必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委婉的不行,改用激将法,胤礽见得多了,难免被激出反骨。


    “那可不一定,这药一日做不出来,就得一日烧银子。我手头不宽裕,掌珠作为太子妃理应为我分忧。”他说。


    脸皮堪比城墙拐弯,话也说得直接,把老太爷脸都气白了。


    二老爷这时候出来打圆场,策略又是一变:“太子手头不宽裕,掌珠理应为太子分忧,可石家这些年坐吃山空,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


    卖惨可还行,胤礽压根儿不吃这一套:“石家坐吃山空,那是男人没本事,与掌珠什么相干。二老爷若想有一番作为,我可以举荐你去军中任职,挣军功封妻荫子。”


    朝廷与噶尔丹已然打过一仗,只是削弱,并未全歼,肯定还有第二仗要打。


    石家靠军功起家,也算将门。大老爷石文炳在福建很有作为,打得倭寇不敢上岸。如果二老爷也有这份血性,他倒是真可以代为举荐,再给石家一条出路,省得他们一家人整天盯着掌珠的嫁妆。


    谁知二老爷未战先怯,干巴巴道:“圣人有云,父母在,不远游。臣的兄长人在福建,兄长的三个儿子也都外放了,家中尚有高堂,总要留人尽孝。”


    不敢就说不敢,跟他玩什么文字游戏。背着他欺负他未过门的妻子,胤礽可不想惯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端看有没有胆量和魄力。”


    二老爷胡须抖了抖,白净的一长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把石家人怼了一个遍,胤礽才抬眼看石静:“掌珠,你信我吗,愿意把你的嫁妆给我吗?”


    石静想都没想就点了头:“京城每到夏天总要闹一阵疟病,南边水多,瘴气也多,虐病只会更多。若我的嫁妆能助太子一臂之力,炮制出可以治愈虐病的新药,也算是功德一件了,为何不愿意?”


    历史与现实的轨迹再次重合,石静相信了胤礽的话,自然愿意支持他。


    在大是大非面前,掌珠总是这样通情达理,与他心有灵犀。可当她面对他这个人的时候,却又是那么地冷酷无情。


    中元节那日见面,因为一个住处与她不欢而散,回到毓庆宫他就后悔了。


    在婚前见她一面要大费周章,好容易把人请来,他为何不能忍让一下,非要同她置气?


    她本无意于他,之所以迁就他,迎合他,愿意嫁给他,不过是为了报答太皇太后的养育之恩,和皇上的看重。


    他用了六七年时间才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事实,又在她除服之后,忍不住想要见到她。


    他连苦果都能独自吞下,甘之如饴,为何忍受不了她对慈仁宫碧纱橱的一点点嫌弃?


    她无意于他又怎样,只他喜欢她,放不下她,想要宠着她就够了。


    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要什么郎情妾意,要什么琴瑟和鸣。


    想通这一切,却迈不动脚再去找她。


    都说喝酒壮胆,他便让人端了酒来,想要试试。结果事与愿违,越喝越清醒,越喝从前的记忆越清晰。


    脑中全都是小时候缠着她躺在碧纱橱里的情景。她比他大三个月,就像大姐姐似的拍着他,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


    他对她说:“掌珠,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她立刻说好,连半息的犹豫也无,仿佛发自真心。


    那时候,她应该有点喜欢他吧。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他了呢?


    往事一幕一幕在脑中掠过,清晰如昨,他却没有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很早就喜欢上她了,毫不掩饰,她也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喜欢,并且加倍回报。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真实,直到太皇太后病重,全都变了味道。


    第30章 扯平了她第一次主动约他,连丫鬟都没……


    思绪如潮水般涌来,将胤礽淹没。


    那晚他闯进她的房间,伤害了她,她依然是那么顺从。


    没有尖叫,没有喊人,只是红着眼,流着泪,求他不要这样,把落红留到大婚那一日。


    清晰的进入感,穿透感,他忽然有点把持不住,过程短到……令人汗颜。


    她可能被弄疼了,这才张嘴咬了他的肩膀。他并不觉得疼,只感到无地自容,提上裤子跑了。


    不行,酒不够烈,怎么又想起那件丢人的事来,他让人上了烧刀子。


    烈酒就是烈酒,很快有了感觉,头晕乎乎的时候,仿佛看见她来找自己了。


    走近,把人抱在怀里,嗅着她脖颈间的味道,虽然很熟悉,却不对劲儿。


    扯开轻薄的袍卦,露出雪白肩头,锁骨处果然没有他留下的痕迹。


    他将人推开,眯着眼睛才认出来人是李氏。


    自己找来的赝品,差点把自己给骗了。


    “你来做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酒意上头,他摇摇晃晃往外走,却被李氏拉住了袖子:“爷,今日是中元节,我想给那孩子上柱香,可怜他已成人形,落地却没了气息。”


    又提那个孩子。


    那个已成人形的孩子为何早产为何夭折,李氏比谁都清楚。


    他挥开她纠缠的手,走进黑沉沉的雨雾中,头更晕了。


    好在他酒量不错,走到慈仁宫的时候,尚有一丝清醒在。


    他说他要去西厢房找人,院中当值的好像没长耳朵,一窝蜂地跑过来阻拦。


    直到他甩起鞭子才如愿,谁知扑了一个空。


    那个女人又骗他!


    他气死了,去找她算账,结果见到人脑子就乱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完全不记得,只知道晕过去之前,脖颈忽然疼了一下。


    是她打晕了他。


    那个女人无意于他,骗他,还打他,可见到她被全家人欺负,他还是忍不住出手帮了她。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心中所有的不满、伤心、失望,全都因为她的一句话瓦解冰消。


    她相信他,他又怎会让她失望。她的嫁妆全须全尾地存放在内务府,一文没动,只多不少。


    胤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哂笑着看向石家众人:“看吧,掌珠说她相信我,愿意把嫁妆都拿出来给我用。”


    “至于石家的困难……”他故意停顿一下,才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也就不要再惦记那笔嫁妆了。”


    什么是明抢,这就是明抢,见对面齐齐面如死灰地闭了嘴,胤礽也没心情留下吃饭。


    该算的账都找她算完了,时间也不早了,他起身告辞。


    只让石家人送到厅堂门口,胤礽对众人道:“我还有几句话嘱咐掌珠,让她送我出去吧。”


    于是众人止步,各怀心思地回屋去了。


    石家的中秋家宴设在老太爷居住的正院,出了正院的门,石静忽然说:“上回你让我给你绣的香囊已经绣好了,随我过去取来。”


    什么香囊?胤礽看向她,无声询问。


    石静却是一脸贤惠:“我女红不好,还请太子不要嫌弃。”


    胤礽迟疑点头:“……不论好坏,都是你的一番心意。”


    说完撇下目瞪口呆的丫鬟婆子,随她朝长房的院子走去。


    她第一次主动约他,连丫鬟都没带,想做什么呢?


    但愿不是他想歪了。


    正院离二房住的院子更近一些,与长房中间隔了一个花园。走到无人的僻静处,他快走几步,拉住了她的手:“想我了是不是?”


    石静想甩开他的手,却怕纠缠起来,打翻了手里的灯笼,就没理会,任由他牵着自己。


    谁知他人心不足,牵着她的手也就罢了,还把手指一根一根嵌入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她回头看他,他却不看她,只抬眼看月亮:“中秋的月真圆。”


    石静不自在地挪开视线,努力抑制着耳根处冒出来的热意。


    都说灯下不看色,月下不看影,她提着灯笼既看了美色,又在月下看见了两个靠近交叠的身影。


    下一秒,灯笼落地,她被人抵在一棵花树上。黑暗中滚烫的气息靠近、再靠近,却只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我真有东西给你,你这是做什么?”石静羞得双手捂脸,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此时此刻,她的脸肯定烧起来了,通红通红的,要多丑有多丑。


    对面半天没动静,石静从指缝里往外看,又被对方扯下了手,按在花树上亲了几口。


    这回没亲嘴,只亲了亲唇角,却比刚才亲嘴还要磨人。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的呼吸才平稳下来,听胤礽问:“你要给我什么?”


    他大约就是这么个性子,见了颜色好的小姑娘,总要调笑两句。偏偏有人,把他的调笑当了真。


    比如宝珠。


    胤礽在赫舍里家老夫人的寿宴上夸她漂亮,她就以为太子对她有意思,从而对她这个堂姐产生了浓浓的敌意。


    好像自己抢了她的男人。


    可事后再问胤礽,宝珠是谁,他可能都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


    “你知道宝珠是谁么?”石静想要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果然听他轻咳一声,反问:“我见过?”


    谁当真谁就输了。


    刚才的吻也一样。


    他是太子,是除了皇上以外,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他随口夸谁一句,兴致来了亲谁一口,千万别当真。


    不然很可笑。


    思及此,脸上的温度立刻降下来,石静朝他笑笑:“宝珠是我堂妹。”


    胤礽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却感觉石静的态度变了,从最开始的娇羞变成了日常的淡漠,甚至有点冷。


    小时候,他喜欢跟她一起玩,一起睡。少年时,他心悦她,总想纠缠她。可自从偷听到她和太皇太后之间的那段对话,他忽然觉得之前的那些小心翼翼的纠缠,如此可笑。


    他是储君,她是臣女,他想要她,可以明目张胆地要。


    所以那一晚他失控了,他想要她,就当真要了她。


    之后的六七年时间,他一直在吞咽这枚苦果,直到可以面无表情吃下,嚼碎。


    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坦然面对她了,可在春日宴上见到她,还是满嘴的苦涩。


    苦就苦吧,毕竟是他强求来的。至少与她相处的时候,他可以约束住自己,不去伤害她。


    可是在这样一个团圆之夜,事情好像又变得难以控制了。


    他走近她,把她压在花树上,含住她的唇,撬开了她的齿关。


    她则认命般地闭上了眼,没有羞怯一味顺从,桂花被摇下,在月光里落了她满头满身。


    她打了他,他也强吻了她,算是扯平了。


    桂花金黄一片,刺得他眼睛疼。他推开了她,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落荒而逃。


    石静后背生疼,唇齿间充斥着浓浓的铁锈味。


    正事又没办成,下次见面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稍微整理了一下鬓发和衣襟,循着月光照出的花园小径,缓缓走回正院,去接她的两个妹妹。


    太子欢欢喜喜地来,怒气冲冲地走,分水岭就在石静送他出门,此时正院里的人都听说了。


    “咱们跟太子提嫁妆的时候,太子都是和颜悦色在解释,怎么你出去送一趟,就把人气走了?”二夫人在家宴上被怼到心口疼,当然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二老爷则直接摆起长辈的谱,训斥她:“太子第一次来,就把人气走了,成何体统!女四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宝珠微微地笑,意味深长道:“阿玛、额娘别说大姐姐了,大姐姐也想讨好太子来着,哪里会知道太子不领情,还把人给得罪了!”


    别看太子在人前愿意替她出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私下一接触就露馅了,根本经不起推敲。


    桌上的饭菜因为胤礽的到来,都没怎么动过,早已冷掉。二婶管着中馈,灶上的人为了巴结她,知道家宴被搅,肯定给二房那一家子留了饭菜。


    长房却是没有的。


    有心派人去街上买,也快宵禁了,来不及。


    石静没理会二房的集体挑衅,而是关切地问老太爷:“饭菜冷了没法用,等会儿让人热一下,给您端到屋里吃吧。”


    二房拿不到嫁妆,只会说风凉话,压根儿没人注意到他还饿着肚子。


    老太爷欣慰地看了石静一眼,吩咐下去:“按大姑娘说的,等会儿把饭菜热了,分送到两个房头。还有月饼,也照着人头分开送。”


    最后特意强调:“长房有人不在,月饼也得送到。”


    也就是说,除了留守的三位姑娘,还有大老爷、三位小爷,以及三位小爷的福晋、孩子,零零总总一共十二口人。


    往年可不是这样安排的,二夫人暗暗心惊。


    膳房做的月饼本来就有限,还让她送了几包回娘家。若是按照这个分法,分了长房和老太爷的,二房今年都吃不上月饼。


    “老太爷,大老爷他们人都不在家,这月饼……”二夫人盘算完,决计不肯吃亏。


    老太爷挑眉:“老大每年都给家里送钱,养掌珠姐妹三人绰绰有余,怎么多给几包月饼你就心疼了?”


    二夫人大节下的被训斥,还是当着满屋子晚辈和仆妇的面,脸上有些挂不住:“老太爷这样说,真是寒了我的心。大老爷送回来的钱,可不止为了养活掌珠三姐妹,也有孝敬您的。毕竟大老爷常年在外,不能在您身边尽孝。”


    如果能用银子补偿,谁愿意守在家里晨昏定省。


    他还没老呢,就已经被儿媳嫌弃了?老太爷指着二夫人,脸气得紫涨,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亏他这些年偏袒二房,刚才还在帮着二房与太子说起掌珠嫁妆的事,想给二房要回一点银子来修房子。


    可真是瞎了眼了!


    又看坐在下首的二儿子,想让儿子教训他媳妇,结果儿子也沉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


    要是老大在就好了,老大最孝顺,绝不敢当众忤逆他。


    “祖父,刚刚太子对我说,皇上体恤,调了我阿玛回京任镶白旗汉军都统。”石静怕老爷子被气出个好歹来,阿玛回来还得分心侍疾,忙通报了这一喜讯。


    调令是跟着继任者一起去的福建,阿玛忙起来顾不上写信,或者因病延迟回家怕祖父惦记,便没将这事告知家里。


    也不知家里人是否听说了。


    老太爷正在气头上,骤然听闻这样的喜讯,惊得捂住了心口:“当真?”


    石静点头:“太子是这样说的。”


    不能出卖阿玛,就卖一卖胤礽吧。


    此时捂心口的可不止老太爷,还有二夫人。


    这是什么晴天霹雳!


    不过很快她就放下了手。


    大老爷办差不顾家,又是男子,手再长还能管到后院来不成。


    中馈一天在她手上,谁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然后又听石静上嘴唇碰下嘴唇,爆出一个更大的晴天霹雳:“祖父,我阿玛来信说,他在福建那边抬了一房姨娘。如今我额娘孝期已过,还请祖父张罗给我阿玛续弦,也好撑起长房这边,免得让二婶一心挂两头。”


    二夫人闻言,才放下去的手又捂上心口,感觉有些喘不上气。


    大夫人病逝一周年的时候,大老爷从福建回来,老太爷就提过给大老爷续弦的事。


    大老爷还没说什么,大姑娘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把老太爷气够呛。大老爷宠着大姑娘,也说这辈子只有大夫人一个妻子,不会再娶。


    当时全家都在,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她这才放心处置府里的中馈。


    如今什么都理顺了,每年进项不少,贴补二房家用的同时,还能补贴一下她的娘家。这时大姑娘却松口,反过来催着大老爷续弦,是几个意思?


    合着种树的时候无人问津,全都等着摘果子呢!


    大老爷能干,官位也高,镶白旗汉军都统是正一品,哪怕在京城都数得上号。


    品阶高,还有实权。


    若大老爷只抬姨娘,抬了也就抬了,不过是家里多一副碗筷,多几两例银的事。若是续弦,就变了味道。


    一品大员的福晋,又是嫡长媳,哪怕是续弦,也比她这个出身平常的二房原配高贵些。


    人一进门,中馈就得交出去。


    老太爷还活着,分家是不可能的。到时候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摘走她亲手种下的果实,缩回二房,过从前仰人鼻息的日子。


    想想都要窒息了。


    大夫人孝期已过,大老爷续弦也正常,并不是她这个弟媳能置喙的。


    更何况大老爷调回京城,虽然是平调,可从来京官大一级,明年大姑娘又要嫁进宫成为太子妃,只要续弦的消息一放出去,石家的门槛都能被踩平。


    到底是谁劝大姑娘改了主意,这样挖坑埋她!


    二夫人自己不好出面,就拿眼瞪二老爷。二老爷也没办法,摊手坐着,一言不发。


    听石静这样说,老太爷倒是很高兴:“掌珠啊,你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这事急不来,等你阿玛回来,我再问问他的意思。”


    当初给老大娶觉罗氏的姑娘,纯粹为了巩固家族势力,老大并不愿意。


    成亲之后,觉罗氏对上孝敬公婆,对下。体恤弟妹,对老大更是温柔小意,两人这才琴瑟和鸣。


    这都续弦了,自然要选个老大喜欢的。


    领着两个妹妹回到长房,石青拉着石静的袖子问:“长姐,你跟太子爷闹别扭了?”


    石静心中苦涩,面上仍是笑着的:“没有,太子有事先走了。”


    石青素来相信石静,闻言放下心来。


    石争看了石青一眼,石青抿了嘴,河蚌似的。石争叹口气,只能自己问了:“长姐,你当真愿意阿玛续弦吗?”


    石静很是无奈:“我自然不愿意,不然之前也不会反对了。可你们都看到了,二叔利欲熏心,二婶面甜心苦,祖父摇摆不定,便是阿玛回来了,也顾不上你们。明年我就要出嫁了,嫁的还是太子,想回家看看都难,到时候谁来照顾你们。”


    她捏了捏手里的帕子,眼神坚定地看着两个妹妹:“你们放心,在我出嫁之前,一定给阿玛挑个心慈的继室,把你们都安顿好。”


    当晚石静写了一封信,转过天派人送去福建。


    从前她给阿玛写信,通常要等上很长时间才能收到回信,这回不一样。从北京到福建,送信人骑马一个月能把信件送到,可在九月下旬,送信人还没返回的时候,她已然收到了阿玛送来的回信。


    对方显然动用了平时压根儿不会用的八百里加急。


    事出反常必有妖。石静拿到回信,心脏砰砰直跳,很怕会收到不好的消息。


    比如阿玛病重。


    她是穿越者,曾经帮助很多人逆天改命,可那些改命,改的都是命运,而非性命。


    历史上,太子妃的阿玛死于今年十一月返京途中,染病暴毙。


    她是人,不是神,能想到的


    办法只是拖延阿玛回京的时间,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太皇太后老病而死,她就束手无策。


    她的祖母和额娘,全都死于病痛,她试了很多方法,最后也没能把人救活。


    “长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脸色为何这样难看?”石青小心翼翼地问。


    石青年纪稍大,见过阿玛几面,脑中有个模糊的影儿。石争脑中却连个影儿都没有,她对阿玛的了解,全在那少得可怜的家书中了。


    每回收到家书,她们不管在做什么,都会跑来让长姐念给她们听。


    听完一遍还想听第二遍,总也听不够似的。


    石争担忧地看向长姐,拉了她的手,轻轻摇晃。


    “没事儿,是我刚才走神了。”石静飞快取出信笺,展开念给两个妹妹听。


    信比平时长很多。


    阿玛详细讲述了自己去年遇险为人所救,碍于男女大防将救命恩人留在身边,并且有了夫妻之实,却没给对方名分。


    一边是救命恩人,一边是宝贝女儿,他十分为难,便没把这件事告诉石静。


    收到石静的来信,知道她转变了态度,正好解了他心上的难题。


    如今他的病已然痊愈,福建这边的交接也差不多完成了,他将于十月初启程,争取回家过年。


    在信的末尾,他向石静再三保证,即将带回家的这位姨娘心地纯善,安分守己,是个好人。


    家书读完,屋子里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石青紧绷着一张小脸,石争爬上石静膝头,弱弱地说了一声:“姐姐,我怕。”


    怕阿玛不喜欢她,怕阿玛带回来的姨娘不喜欢她,更怕姐姐出嫁了,再也没人真心疼爱她们。


    石静把年幼的石争抱在怀中,心里也不好受。


    阿玛从前可不是这个风格。他回信通常很晚,信也不长,不过是询问祖父的情况、家里的情况和她们姐妹三人的情况,然后再说说自己的近况就结束了。


    这次不但回信快,篇幅长,还在书信的末尾盛赞陪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让人分不清是感激,还是钟情。


    不过阿玛的病痊愈了,总归是好事,至于那个女人……等见到人再说吧。


    石静有片刻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别怕,万事有姐姐在呢。”石静抱紧石争,同时拉住石青的手,“她若是个好的,再好不过,若不是,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尽管阿玛信中没提续弦的事,石静还是放在了心上,一反常态频繁现身各种聚会。


    只想在阿玛回京之前,给幼妹找到一个心地善良的后妈。


    女儿给自己找后妈,太过惊世骇俗,石静并未向任何人提起,也就没人知道她频繁参加聚会的原因。


    按理说,快要出嫁的姑娘应该害羞地躲在家里绣嫁妆,不能到处乱跑。


    石静的别具一格,给了很多人联想的空间,说什么的都有。


    最主流的猜测是,她与太子的婚事可能有变,因祖母和额娘早亡,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找下家。


    谣言止于智者,而当事人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胤礽听说的时候,已经十二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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