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91章
◎万幸夏时足够粘人◎
长公主为楚棠准备的证据自然不止那几本账册,连带着五年前江南水患赈灾的情报也一并给了她。而楚棠将证据递给薛大人时,便将后者放在了前面。
她很清楚,什么东西才更令人震撼。
果不其然,薛大人没怎么犹豫就接过了她递去的证据,然后翻开一看,很快就瞪大了眼睛气得浑身颤抖起来,像是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一般:“怎,怎会如此?畜生,畜生啊!”
楚棠低眉垂目,不予置评,因为这些东西她早就已经看过了。
好一会儿,薛大人才抖着手看完了手里的东西,再抬头时双眼都是一片血红。他咬着牙,脸皮颤抖着,眼中满满的愤恨像是要咬死什么人:“侄女放心,这事,这事我替你去做!”说完抬手捂眼缓和了一阵,才继续道:“这两日你且暂居我家中,放心住,叔父不会害你的。”
楚棠信这话,再行一礼:“那就拜托叔父了。”
……
薛大人乃是国子监祭酒,论官职衙署,国子监和查案八竿子打不着,翻案的事自然轮不到他亲自去做。再加上他为人耿直脾气臭,当了这些年的官,除了楚尚书也没几个真正能交心的好友。是以这证据送到他手里,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怎么做才能不让事情被掩埋。
毕竟他手里的证据不是很充足,当年赈灾的官员受到褒奖后,这些年在朝中发展得也很不错。就算他们背后站着的靠山二皇子或六皇子已经死了,这些人也不是轻易就能动摇的。
当晚薛大人几乎一夜未眠,思来想去,最后还真被他想到了个法子。
不几日,一则小道消息就在国子监中流传开来……
“诶,刘兄,听说了吗,外面不太平,江南那边好像又要生乱了。”
“你哪儿来的消息?去岁江南不是才闹过一场,听说死了不少人呢,今年怎么还敢闹?”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不闹活不下去啊。反正都是一死,还不如搏一搏,说不定有条活路。”
“这话怎么说的,如今朝堂还算清明,怎么就活不下去了?”
“诶,这,这可是隐秘,我和你说了,你可别出去说。”
“放心放心,你我兄弟,我自然不会出卖你。”
“这事还得从五年前那场水患说起。当时朝廷赈灾可是拨付了不少银钱米粮,江南也因此没生出乱子,赈灾的那些大人回来后个个都得了褒奖,仕途好不顺畅。但这事背后却有隐情,那些赈灾的钱粮根本没送到江南去,其实全给人贪了!”
“嘶……这事你怎么知道?好好好,我不问这个,那照你这么说,当年江南根本没收到朝廷赈济,那些灾民居然没闹?朝廷可最怕这个了,真闹起来朝廷不可能没得到消息。”
“这才是我要和你说的重点,你可真别往外说,你说了我也不会承认的。”
“好好好,你可别吊胃口了,快说。”
“其实当初江南不是没闹,而是能闹的人全死了。我听说是有官员骗灾民集中赈济,等那些受灾的人聚集到一起后,就有将军调了军队过去,把人全杀了!”
“不可能,这得杀多少人,怎么可能瞒得住?而且私调兵马可是重罪,哪个将军敢这么做?”
“听说是杀了好几万人,江南一个府的灾民都给杀空了。那些灾民受灾之后流离失所,不在户籍地,被杀了也没人管闲事。不过后来水灾过去,死了的人当然不能再回去耕种。地方官员考核也要看人口税收的,这事就被瞒了下来。”
“是了,朝廷免了江南三年赋税,等这三年一过,可不就原形毕露了吗?”
原形毕露是不可能原形毕露的,官员要政绩要前途更要脑袋,再则地方官三年一换任,现任官员当然不可能替前任背锅。而当初灾民的田地也早被当地豪族瓜分,可惜有地无人种,豪族更不可能主动交税补足缺口。于是赋税的缺口最后还是落在了仅剩的那些百姓身上,可不就逼得人活不下去了吗?
有道是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这则消息很快就在国子监传遍了。而国子监这地方,有官宦子弟,也有地方学子,甚至还有豪商巨贾砸钱送后辈进来读书,可谓是鱼龙混杂。
不过不管这些学生是何来历,年轻人总是热血难凉的,尤其是一群读书人。当他们听说了五年前的江南惨案,便很难只将其当做一个故事来听。
于是有人将消息传开,有人设法打听江南消息,还有人洋洋洒洒写诗写文。
当然,置身事外的人也不少,可这不妨碍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以至于等到老皇帝的圣驾回京,江南惨案之事已经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了。
而作为当初亲历此事的赈灾官员却因随老皇帝避暑,错过了第一手消息。等他们收到亲眷属下传信,知道消息反应过来再想封锁,已是迟了不止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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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朗星稀,虫鸣阵阵。
几道黑影翻过院墙,避过门房耳目,潜入了薛家宅邸。
薛大人家中并不富裕,因此这宅子也并不大,拢共只有前后两进。前院住着门房和家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仆从,后院里则住着薛大人一家。薛大人夫妇自是住在主屋,东西厢房则分别住着薛大人的一儿一女。如今多了个楚棠借住,便与薛小姐一同住在了西边厢房。
潜入薛家的黑影显然很清楚这宅子的布局,悄无声息进入后院后,便分出了两拨人手。一拨人直奔主屋,另一拨则冲着西厢而去。
有两人悄无声息的来到厢房门前,伸手推了推门窗,发现全都紧闭,于是便从怀中掏出了小刀顺着门缝插了进去。小刀从上而下缓缓滑落,终于卡在了门栓上,而后随着黑影的小心拨动,一点一点将门栓拨开。直到“啪嗒”一声,门栓开了,房门也随之敞开。
“吱呀”一声轻响随之响起,是门页活动发出的动静,在白日不甚明显,但偏偏此时入了夜。夜色将一切掩盖,也将所有声响放大。
两道黑影明显被这动静惊了一下,先前轻手轻脚的小心举动都被这一道声响打破。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决定不再掩藏,双双抽刀冲入了屋内。借着月色,两人一眼就看清了屋中布置——这显然是一处客房,虽然桌椅屏风一样不少,但并没有多少私人物品,看上去也就有些空荡。不过这样更好,不容易藏人,两人一眼就看清了屋中情况,旋即转身便往屏风后去。
按照一般卧房的布置,外间是主人活动或待客的地方,屏风后则是卧榻衣柜之类。如今正值深夜,屋子的主人在被惊醒前,应该是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两人绕过屏风,果然便瞧见了拉上床帐的大床,当下三两步赶上前去。
一人伸手撩开了床帐,另一人则飞快举刀向下劈砍。
只听“砰”的一声,长刀毫无阻碍的劈下去了,只可惜劈中的不是人。挥刀的刺客立刻察觉到了手感不对,正要去掀床上凌乱的被褥,忽的生出一股危机感来,后颈汗毛瞬间炸起。
这是生死间历练出来的危机意识,刺客几乎想也不想就往前扑去。可仍是迟了一步,一把短刀如鬼魅般自黑暗中探出,快准狠的冲着他后颈刺去。刺客只躲开了半寸,仍旧被这一刀狠狠刺穿了脖颈,鲜血喷洒开的瞬间,他不仅没能自救,甚至连半分声响也来不及发出。
“噗通”一声,这人终于向前扑到在了柔软的床榻上,可惜倒下之时已没了声息。
他的同伴慢半拍终于发现了不对,可同样来不及做什么,就被同一把刀封了喉。同时一只手迅速捂住了他的嘴,让他连最后时刻都没办法发出声音,向外面的同伴示警。
短短片刻,屋中多了两具尸体,浓重的血腥气开始在屋中蔓延。
楚棠脸色难看的从一旁的衣柜后走了出来,她看也没看倒在床边的两具尸体,急匆匆对夏时道:“快去主屋看看,别连累了薛叔父他们。”
夏时自己下的手也很放心,确定两个刺客都已经死透了,便冲楚棠点点头:“好,你先在屋里躲着,哪儿也别去。”
楚棠答应了,她惯来知道轻重,也有自知之明,并不会给人拖后腿惹麻烦。只是看着夏时匆匆而去的背影,心里犹自有些后怕和庆幸——这场刺杀是她没有料到的,薛大人再不济也是朝廷命官,而且还是从三品的高官,她是怎么都没想到有人能直接闯进他家来杀人灭口。
万幸夏时足够粘人,从她住进薛家那晚开始,这家伙便偷偷翻墙进来和她同住。夏时甚至为此带了干粮在身上,只要能避开人耳目,她就一直躲在这房里,从来不曾露面。
这本是小两口私下里黏糊的小事,却不料今晚竟救了她,乃至薛家全家的命。
楚棠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又躲回了衣柜后面。但与此同时她也竖起了耳朵,小心听着屋外的动静。
夜色将一切声响都放大了,刀剑相交的打斗声,□□撞击的沉闷声,一声声随着夜风传入了屋内……楚棠不知不觉揪紧了衣袖,开始担心。夏时手上的伤还没痊愈呢,也不知外面的刺客到底还有几个?
92☆、第92章
◎夏时露面后就没打算藏着掖着◎
楚棠和夏时显然都低估了薛大人——文质彬彬的国子监祭酒年少时也曾学君子六艺,甚至参加科举之前,还有过游历四方的想法。薛祭酒为此也学了一手好剑术,勤学苦练至今,就等着哪日官场混不下去了,还能继续少年时的梦想。
于是在今时今夜,当夏时提着刀赶去主屋救人时,看到的不是血溅三尺的可怕场面。相反薛大人正手持长剑,和刺客们打得有来有往,还将夫人好好的护在了身后。
这可真是,厉害啊!
夏时震惊了一下,也没多耽搁,很快挥刀上去相助。
因为夏时是偷偷翻墙进来私会的缘故,薛大人并不认识她,但好在对方也不傻,是敌是友在交手时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来。两人没多一会儿就配合出了几分默契,再应对这些刺客就变得游刃有余起来——说实话,这几个刺客的水平确实也一般,远远比不上当初夏时在庆阳城外交手的那些死士。
约莫交手过了一刻钟,最后一个刺客眼见不敌转身欲逃,被夏时直接一刀掷中了后心倒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夜袭也终于结束了。
不大的小院很快恢复了平静,左右两侧的厢房里很快传来了动静。
楚棠都还没出去,东厢房的门便开了,紧接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便跑了出来。他早听到外面动静了,可他尚且年少,薛大人自来教他的都是自保为上,也是怕他莽撞拖后腿。于是少年生生忍到了外面没了动静,这才急匆匆跑出来查看情况。
这一看,小少年就吓了一跳,然后直接躲去了母亲身后:“阿爹,阿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话音落下还没等薛大人夫妇回答,西厢房里的人也出来了。楚棠先行一步,接下来便是薛家小姐,她比弟弟要大上三四岁,如今已是及笄成年了,看着也更沉稳了些。
当然,女孩儿家骤然看到满院子的血腥尸体,也是吓了一跳,小脸煞白。
楚棠没顾得上安慰这受惊的小姐妹,一眼就看到了夏时站在薛大人对面,双方隔着些距离,明显还有几分生疏。她便自顾自走到了夏时身边,伸手去牵夏时的手,结果意外被躲开了。
这还是夏时第一次拒绝她的亲近,楚棠诧异的看了过去。
夏时悻悻的将手在衣裳上擦了擦,结果她衣衫上也染了血,怎么擦手上都是红彤彤一片。她只好压低声音无奈的对楚棠说:“别碰了,我手上都是血。”
这声音她虽然压低了,但在寂静的夜里依旧清晰的传入了在场之人的耳中。
众人闻言也听出来了,这陌生的女郎明显是和楚棠认识的。于是薛大人最后的警惕也放下了,他将手中剑在衣摆上擦了擦,然后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直接归剑入鞘。
收了兵刃,薛大人这才上前问道:“贤侄女,你与这女郎认识?”
楚棠脸红了红,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再次牵起了夏时的手对薛大人介绍道:“还未与伯父说起过,这位是我夫人。当初我在流放途中重病,被官兵遗弃后辗转流离,是她救下了我。此番前来伯父家求助,她不放心我,是以偷入府中,还请伯父勿怪。”
薛大人倒也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人,闻言只将夏时上下打量了一番,倒是没多说什么。接着很快便将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几具尸体上,面色沉沉。
楚棠适时开口说道:“我屋中还有两个。”
薛大人闻言脸更黑了,有刺客直奔楚棠居所,不用猜也知道动手的是些什么人。因此不等楚棠问他如何处置,薛大人便说道:“陛下也回京了,不必再等,报官吧。”
薛家小郎最先应声,然后绕过满地尸首,直接跑了出去。
夜里报官其实比白天还容易,因为京城夜里其实有宵禁。虽然并不严格,但满街都是巡逻的金吾卫,薛小郎跑出去没半刻钟,便领着一支金吾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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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夜闯官员宅邸行刺,刺杀的还是个从三品的高官,这事理所当然受到重视。不仅薛家一家,连带着楚棠和夏时都一起进了京兆府衙门。
翌日消息传开,近来本就活跃的国子监学生更是怒不可遏,竟直接去了宫门前静坐,彻底将事闹大。
老皇帝刚回到京城,一路舟车劳顿还未缓解,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哪知外面已经闹翻了天。他正用着早膳呢,内侍总管梁忠就急匆匆跑了进来:“陛下,出事了。”
近来多事之秋,老皇帝一听这话就头疼,摔了碗问道:“又怎么了?”
梁忠便道:“昨夜国子监祭酒家中遭袭,今早消息传开,国子监的学生便闹了起来,如今正在宫门前静坐。”顿了顿又道:“已有不少百姓被吸引前来,如今宫门都给堵住了。”
国子监祭酒虽是从三品,但因为国子监本身很少牵扯朝政,老皇帝对薛冰也不熟悉。他闻言想了许久才想起这么个人,可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一个祭酒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居然大半夜还有人跑去他家杀他。不过不管怎么说,敢对朝廷命官动手这事,都有点触及底线了。
老皇帝当即皱了眉,再问:“到底怎么回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京城动手?”
这梁忠便不是很清楚了,不过身为内侍总管,掌握一手消息是必备技能,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倒是知道得差不多。这事偷瞥一眼皇帝脸色,到底还是将事情娓娓道来。
江南赈灾是五年前的旧事,楚尚书的案子也是一年前的事了,在老皇帝心里这些早就翻篇了。此刻听人将这些旧事重新翻找出来,尤其是言及冤屈,不论是楚尚书的冤屈还是江南百姓的冤屈,都不是老皇帝想听的,一时间听得眉头大皱,很是烦躁。
梁忠自然看出来了,于是尽量精简了言辞,偏还不敢不说完。
老皇帝倒也没有打断,听完之后皱着眉问道:“人现在在京兆府衙门?昨夜那些刺客查出什么来了,都是冲着楚氏女去的吗?”
梁忠也不敢隐瞒,更不敢添油加醋:“正是。昨夜刺客分了两拨,一拨去杀楚氏女,一拨去杀薛大人。”所以是真的有人要杀朝廷命官,不是推给楚氏女就能轻拿轻放的。
老皇帝显然听明白了暗示,同时也没忘记宫门外那帮学生,知道不给个说法那些人是不会散的。这让他很是烦躁,因为无论是对赈灾官员的嘉奖,还是对楚尚书的判处,都是他做的决定。而身为君王,老皇帝是不可能轻易承认自己错了的。
烦躁的起身踱步转了几圈,老皇帝忽的想到了什么,问道:“薛家什么情况,护卫很多吗?怎么去了那么多刺客,一个人都没杀死?”
梁忠躬身答道:“回陛下,并非如此。薛家窘迫,不过有几个老仆,后院发生打斗他们在前院睡着都没听到动静。不过薛大人擅剑,楚氏女身边也有同伴相护,刺客不是对手反而伏诛。”他顿了顿,才又道:“护着楚氏女那人与公主府有些渊源,正是前些天护着长公主逃入山中的护卫。”
夏时露面后就没打算藏着掖着,她曾经作为长公主护卫的事自然也不难查,这些都是大大方方摆出来给人看的。梁忠得到了消息,果然如实禀报给了皇帝。
老皇帝听罢皱了下眉,很快将所有事串联起来,心中虽然有些烦长公主给他找事,但与此同时也降低了对大女儿的戒心——替楚尚书翻案一事显然不是临时决定,她早就掌握了扳倒二皇子和六皇子的证据,能堂堂正正将人解决,又何必冒险行刺杀小道呢?
猎场一事最大的嫌疑人长公主似乎洗脱了嫌疑,那么另外两个不省心的儿子,可疑指数就开始直线上升了。再加上送灵途中的那场刺杀,这两人不仅气量狭窄,而且无法无天!
老皇帝的眼神蓦地冷了下来,只是眼下需要解决的还是宫门前那帮学生,老三老四的事还得等等。
梁忠低眉垂眼,假装没看到老皇帝脸色变化,过了好一阵才听到老皇帝吩咐:“传话出去,此案移交大理寺彻查,让宫外那帮学生都散了吧。”
这话说得梁忠心里一突,消息灵通如他,自然能听出这话内藏的深意——别看老皇帝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案子移交大理寺程序上也没有半点问题,可问题出就出在人身上。他可是知道,当年赈灾一事牵扯的官员中,有一个就是大理寺卿的妻弟,案子交给大理寺去办,最后能办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他不免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身为内侍总管他也见多了富贵权势,可梁忠本身也是底层出身,活不下去才挨了一刀进的宫。现在听说了江南灾民的惨案,他是比高高在上的皇帝更能感同身受的。
可即便伴在君王侧,不该说的话他也不能说,只好压下多余的情绪,俯首领命而去。
老皇帝自然也不会注意到梁忠的情绪变化,自觉将这事处置妥当之后,他又开始思量起该如何对待老三老四了——走惯了捷径的人不会再想走正道,说不得这俩尝到了甜头,会胆大包天的冲君父下手呢?
得先敲打敲打,敲打不成,就该想想怎么把人废了!
93☆、第93章
◎总有他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在老皇帝的旨意下,案子很快移交到了大理寺,相关人等也全都转去了大理寺衙门。
薛祭酒家的夜袭案倒是进展得很快,没两日大理寺便查到了幕后主使,将人绳之以法。只是出人意料的是,大理寺查出来的幕后主使并非当年江南赈灾的官员,相反只是一个和楚尚书有些旧怨的小官。据他交代是偶然见到了楚棠这个漏网之鱼,一时不忿才派人狠下杀手。
这说辞当然没有人信。别的暂且不说,光是那小官发现了楚棠这个逃脱流放刑罚的罪人,第一反应就应该是报官将人抓起来,而不是自己派人动手去杀人。
公主府内,几个相关之人齐坐一堂。
薛祭酒脸色沉沉,一掌拍在面前案几上:“什么幕后主使,不过就是个被扔出来顶罪的。大理寺不想翻旧案,一点不和当年的人沾边。”说完想想还是生气,又道:“大理寺卿因私废公,这事不能让他遮掩过去。我听说御史何川与他有仇,正好可以参他一本。”
这话说得有点天真,萧晏书听罢不免叹了口气:“参他什么?大理寺一应程序完善,证据也齐全,御史弹劾之后查下来也不会抓住把柄。你要说他妻弟的事,得先拿证据说话。”
薛祭酒皱了皱眉:“谁说没有证据了,楚棠手里的难道不是证据?”
楚棠手里确实有证据,但并不详尽,假造的手册、誊抄的账本,以及江南调查的蛛丝马迹,都不能作为铁证一下子将人锤死。在座几人心里其实都有数。
长公主垂着眸听他们说了半晌,直到此时才轻扣案几,开了口:“没用的。不想翻案的人不是大理寺卿,而是陛下。”
这话说来嘲讽,真要论起来大理寺卿或许比老皇帝更想查清案子——能做到大理寺卿这样高位的官员,哪一个不是付出了几十年心血。区区一个妻弟而已,就算被治罪了也连累不到他。相反京中物议沸腾,包庇这妻弟就会落下把柄,谁都不会愿意拿自己的前程去换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长公主一语点破关键,屋中瞬间寂静下来,谁也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还是夏时等不了了,倏地一下站起身来:“那之后怎么办?阿棠还在大理寺牢房里,再耽搁下去,说不定她就要出事了。”
夜袭案报官之后,薛祭酒和夏时等人作为苦主当然无事,不论案子最后查成什么样,至少她们也是安全无虞。可楚棠就不一样了,她是被判了流放的罪人,现在不在流放地却出现在了京城,一个逃犯的罪名就能将她羁押。于是理所当然的,她进了大理寺牢狱。
其他人可以心平气和的在这里商谈之后的事,但夏时不行。她早就心焦不已,一时半刻不守在楚棠跟前,都担心她在牢里吃苦受罪,就更受不了这些人啰啰嗦嗦个没完了。
萧晏书看了看她,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夏时没法安,她眉头拧得死紧:“我是可以稍安勿躁,阿棠怎么办?她在牢里还不知会遭遇些什么,万一,万一……”她万一不下去了,也不敢深想。
还是长公主开口解了围:“她没事,牢里会有人照顾。”
这话依旧难以让人安心,毕竟牢房里的官吏位卑职小,真要对上上官哪里还能护得住人?不过长公主都已经发话了,还说得这般笃定,倒让人难以纠缠下去。
夏时憋了一肚子气,很想做些什么又做不了,最后只能坐了回去——要是当初进入猎场的人不止二皇子和六皇子就好了,她一定顺手送这是非不分的老皇帝一起走!
察觉到夏时身上散发的戾气,屋中其余几人却都没说些什么。
薛祭酒又将话题转了回去,也是一脸的憋闷:“陛下糊涂,但这事不能算了。”
长公主闻言掀起眼皮,依旧一派从容模样:“自然不能算了,总有他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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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学生来宫门前静坐一事,在老皇帝那里不过是个小插曲。等宫门外的学子散了,京中舆论再如何沸腾,他这高坐明堂的皇帝也可以听不见。
与之相比,成年儿子们的心越养越大,都盯着他屁股下那张椅子的事,要更值得帝王忌惮。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皇帝没问过一句大理寺案子查得怎么样了,相反开始对朝堂大刀阔斧的动起手来——二皇子和六皇子已逝,两人手下的势力没了归属自然要重新划分。三皇子和四皇子本来准备捡个便宜,却在这关头被老皇帝盯上了,不仅没能扩张势力,还被好一番针对。
长公主本来是想趁着局势混乱,也发展一番势力的,可看着朝堂被老皇帝折腾得乌烟瘴气的模样,还是暂时收了手,免得遭遇池鱼之殃。
与此同时,老皇帝还把刚满十岁的七皇子拎出来抖了抖,一副想让他提前入朝听政的样子。
当然,让十岁小皇子入朝听政这事就太荒唐了,哪怕老皇帝想要一言堂,也被百官撅了回去。不过老皇帝显然没死心,转头又往七皇子身上砸了不少虚职。
乍一眼看去,这还没入朝的小皇子身上的官职,比起三皇子四皇子来说还要高。不过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老皇帝这是抬了小儿子,打压两个成年皇子呢。
此举让不少人心中腹诽。老皇帝年纪也不小了,成年的儿子就剩这两个还这般打压,难道真想扶幼子登基?可七皇子年纪也太小了,不说别的,光等他长成都还得六七年,谁又知道这六七年间事态又会发生到何种地步?甚至说句不好听的,老皇帝能不能活到六七年后都难说。
朝堂里,因为老皇帝的一番折腾,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可显然天下不会因为朝堂上的几个人争权,就不再发生事端。
六月底,一封急报入了京,国子监的流言成了真,江南又起反叛。
老皇帝在早朝上气得一把摔了奏疏:“怎么又是江南?谁能告诉朕,江南又发生了什么,那些逆贼前仆后继的反叛,是真不怕死吗?!”
殿中官员齐声请罪,请皇帝息怒,但垂下的眼眸里不无嘲讽——京城最近的舆论谁没听过?算算日子,六月不正是夏税征收的时候?老皇帝拖着当年的案子不查,税也不减,人家活不下去当然要继续反。而且反都反了,这次就不是单纯减税能够平息事端了。
至于派兵马镇压?不少官员在心中摇头。五年前又是水患又是人祸,到底死了多少人还真不好说。不过江南富庶之地连税都交不起了,肯定是缺人,镇压叛乱再杀一波,江南怕是更空了。
居于庙堂之高,许多官员看待百姓就只是一串数字,代表着人口和税收。他们过得好不好并不重要,但如果人没了,税也没了,那才是真正的动摇根基!
老皇帝心里也明白这点,所以江南第一次发生叛乱时他毫不留情的镇压了。可这第二回,还是如此紧密发生的第二回叛乱,也让他心中生出了些嘀咕——叛乱还是要镇压的,但至少,至少这次不能再把人全杀了。哪怕是皇帝,也舍不得几万几万的杀自己百姓啊!
气呼呼坐在御座上发泄完,老皇帝目光在下方朝臣身上扫过,看来看去也没想好该派谁去处理此事。于是他干脆开口问道:“江南平叛,哪位爱卿愿替朕分忧?”
文官们个个低头缩脑,一副不想掺和的样子。
平叛这事也更适合武将,当下还真有几个武将生出了跃跃欲试的心。只是还没来得及站出来表态,就被身边关系好的同僚一把给按住了——这次平叛可与上次不同,明知道是个烂摊子,收拾好了自然大功一件,可要是秋税或者明年再发生叛乱,后续怕不是要被老皇帝迁怒。
武将们也不傻,看文官们那副表现,就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再说他们本来也只擅长领兵,不擅长内政,哪里能帮百姓和帝王解决后顾之忧?
一时间,朝堂上人才济济,却没一个人站出来替老皇帝分忧的。
老皇帝见状又被气了一回,忍不住起身在御阶上来回踱步,过了会儿忽然指着一人说道:“王申,你去。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平定了这次叛乱,明年……不,之后朕都不想再听到江南生乱的消息!”
王申本是户部侍郎,平叛这事怎么也不该轮到他头上。可现在老皇帝却亲点了他主理平叛一事,显然对各中内情也是心里有数的。于是王申干脆站了出来,直言道:“领兵之事非臣所长,但要解江南后顾之忧,臣请重新核对江南土地人口。”
此言一出,几乎是将当年旧案直接翻了出来——当初江南水灾自然是淹死了一些人的,但淹死的人都在当地,因此官府其实有大致的人数记载。逃难的百姓也免不了死伤,这可都有一个度,突然消失的几万人……或许不止几万,这么大的人口缺口,自然不是一两句话能够糊弄过去。
此外五年前的旧案能忽然闹大,背后不可能没有推手。王申心知肚明,自己只要到了江南便少不了有人将证据和真相放到他眼前,而他也并不想装聋作哑。
94☆、第94章
◎这才几天,怎么就瘦了◎
朝堂上的博弈夏时并不清楚,也与大牢里的楚棠无关——虽然早在进入京兆府的时候,她就将替父申冤的状纸和证据都呈递了上去,可案子被压了下来,她也无可奈何。唯一的好处是有长公主的照拂,哪怕她如今身处牢狱,也没当年突然下狱时的惶然与*狼狈。
时隔数日,夏时终于有机会一脚踏进了大理寺的监牢。
明明是六月底的天气,外间正是燥热难耐的时节,可当她一脚踏进牢房的瞬间,一股阴寒伴随着血腥汗臭等等混杂在一起的古怪气味,立刻扑面而来。
饶是见多了脏污不太讲究的夏时,此刻都忍不住抬手捂了捂鼻子,身上的热汗也瞬间冷却下来。
这真是个鬼地方,她刚进来就觉得难以忍受,体弱又好洁的楚棠哪里受得了?夏时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迫切,迫切的想要见到人,也迫切的想要将人从这鬼地方带走!
“诶,女郎先等等。”带她进来的女牢头及时叫住了夏时,转身去班房里拿了钥匙出来。
夏时皱着眉一言不发,眉宇间都透着焦躁。而这股焦躁在真正进入牢房之后,便更加难以忍耐了——她以为牢房里又黑又臭已经是极限了,可走进去才发现,能被关在大理寺监牢里的重犯也没几个正常人。有的疯疯癫癫就算了,还有的趁着她路过伸出手来,试图袭击她!
当然,牢头一棍子敲过去,对方就老实了。夏时本身面对虎豹都能临危不乱,自然也不怕这几个疯子,可她的阿棠呢?在这样的环境下,怕是连闭眼睡觉都不能安心吧?
想到了什么,夏时终于忍不住忧心忡忡,问牢头道:“她现在怎么样,是一个人单独关押的,还是和其他人关在一个牢房里了?”
牢头闻言讨好似得笑了一下,回道:楚姑娘当然是单间,殿下有交代过的。”
夏时听罢终于放心了些,自己单独一间牢房,至少没人能欺负楚棠。不过大牢本身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夏时便又问道:“那,最近有人审讯吗?”
牢头便又回答:“女郎放心吧,没人审讯,也没人见过楚姑娘。”
楚棠目前的处境很特殊。老皇帝压着案子不想翻案,可偏偏事情早就闹大了,想要不管不顾的将人继续流放或者罪加一等,又怕抵不住民意坏了自己名声。而大理寺卿就更糟心了,他是想审案不能审,更不敢让楚棠不清不楚的死在自己治下,最后也只能选择视而不见了。
如此一来二去,正经能提审楚棠的人便没有了。至于其他想要趁机灭口的人倒是不少,可有大理寺卿和长公主护着,这牢房还真就成了楚棠的庇护所。
除了不自由,除了不能与爱人日日相见,如今的日子对于楚棠来说,倒真没有那么难熬。
这一点在夏时见到楚棠时也确认了。因为楚棠的牢房很特殊,她被关在了大牢最深处的几间牢房里。而这几间牢房特殊就特殊在是用来关押罪官的,而且是有机会走出牢狱的罪官。这些人要么能力卓绝,要么背景强硬,大理寺也不愿意得罪,便特地设置了这样几间特殊的牢房。
夏时站在铁门外,透过门上方的小口往里看,就见这牢房里座椅屏风样样不缺,甚至那桌上还放着一壶茶和一碟子点心。要不是铁门紧锁,牢房墙上也只有一个小小的透气口导致光线昏暗,这屋子看着甚至不比一般的客栈上房差!
见牢房条件不错,夏时又松了口气,旁边牢头适时开口:“女郎且先让让,我替你将这牢门开了。”
夏时“哦哦”应了一声,赶忙让开位置,就见牢头拿出两把钥匙插入锁孔,才将这铁门打开了。她顺便瞄了一眼那门的厚度,足有两三寸,住这里想要越狱恐怕也比别处难许多。
好在这念头也只在夏时脑海中一闪而逝,牢头打开了大门后,她一个健步就冲了进去。
彼时楚棠正靠墙坐着,仰着头,透过墙上那小小的透气口向外看。隐约能看到外面一小片蔚蓝天空,可惜却连半分阳光也洒不进来。
她最近时常这样坐着,想些有的没的,否则在这大牢里无所事事也没办法打发时间。直到听见开门的动静,楚棠才收回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神情也是淡淡的。然后她就看到了冲进来的夏时,那双平静的眼眸霎时亮了起来,一瞬间像是有星辰坠落其中。
夏时冲过去就一把抱住了楚棠,将人从椅子上抱起来不算,还转了半圈。然后她就皱起了眉,嘀嘀咕咕抱怨:“这才几天,怎么就瘦了?”
楚棠平常总还有几分矜持,但今天她一点也不想推开夏时,哪怕明知牢房门口还有人守着。她伸手环住了夏时的脖颈,少见的学了对方,将脸颊在夏时的脖颈间蹭了蹭,显出几分依恋来:“我这是在坐牢,不是来玩的。而且有殿下照拂,其实也没吃什么苦。”
牢狱之苦楚棠是真真切切体验过的,当年她和族人一起被关在牢里,十几个人挤一间牢房,过得有多狼狈就不提了,连牢饭都是馊的。哪像现在,她在牢里还能喝到茶,吃上点心。
夏时没坐过牢也知道这不什么好体验,相较之下楚棠的处境已是不错了。可她还是心疼,抬手摸了摸楚棠披散的长发,忽的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句:“殿下让我和你说,必不让你久等。”
楚棠点点头没回话,她可比夏时敏锐多了——回京这么久,她两个好友都不曾露过面,如今她光明正大的进了大理寺牢房,两人还不来。要么这俩是假朋友,要么就是有什么要紧事绊住了两人脚步,让她们此时没有时间出现在她面前。
而在楚棠看来,这答案自然不会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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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江南。
赈灾和平叛虽然都是十万火急的事,但相较而言,调动兵马平叛的速度远比调动物资赈灾来得快。尤其钦差自京城领命,而后率领小队兵马南下,绝对要比押运大批物资来得。
六月底消息传回京城,七月初王申就带着两百多官兵抵达了江南。这点人手当然不够平叛,平叛的兵马按惯例就近抽调附近驻军——早在王申抵达之前,这些人就已经到了闹出叛乱的桐城,甚至没等这位钦差大臣抵达,桐城就已经被攻击过几轮了。
一般来说,刚兴起的叛乱聚合的都是乌合之众,对上装备精良的正规军无异于以卵击石。镇压叛乱也是这些地方驻军最容易获取军功的渠道之一。
可这回官兵们却碰上了硬茬,五千兵马围一个小城,偏偏死活打不下来。
此番领兵的将军姓齐,他满心以为这次的叛乱和上回一样,轻轻松松就能拿下,哪知连攻几日都毫无所得,甚至还折损了不少兵马。
这让他十分焦躁,遥望着战场来回踱步,时不时就要扭头骂属下两句:“一个个的都怎么回事,连些拿锄头的泥腿子都打不过,你们是没吃饭吗?!”
副将被骂得一脸悻悻:“将军,这不能怪兄弟们,实在是城墙上那些人太猛了。”
区区叛军,仓促行事,一般来说就算人做好了心理准备,物资上也准备不起——这些逆贼要是真有钱准备物资,也不是活不下去生乱了——往常都是官兵们欺负叛军手无寸铁,可这次却不同了,小小的桐城里也不知怎么积攒了许多石头木材,从城楼上往下一砸一个准。
这点齐将军也看到了,那从城楼上扔下来的青石板什么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修院子用的。就是不知道哪户人家这么有钱,居然用得上这么多砖石。
这也是碰巧了,齐将军除了再骂几句,也只能期望城里的砖石快用完了。
副将听他骂骂咧咧个没完,小声提议:“将军,再这样打下去不行,兄弟们死伤太大了。不如还是围城吧,就这一座小城,里面能囤多少粮食?”
这建议本身不错,但齐将军却扭头就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围城?我们哪里有时间围城?朝廷就钦差就快到了,咱们又死伤了这么多人马,不将这些逆贼拿下,回头怎么交代?!”说完又压低声音:“当年的事,我经不起查,你们谁又经得起?”
副将讪讪,半晌才挤出一句:“可当年该死的人早就死了,如今这些反贼又知道个什么?”
……
数里之外,桐城之中,明家粮铺的伙计正领着人往自家粮仓去。
这不是巧了吗,明家粮铺最近正运来一批粮食,准备周转之后运去京城售卖的。可惜粮食刚入仓还没来得及运走,桐城就被叛军占领了,整个粮仓都落在了叛军手中。
更不巧的是,明家大小姐前些日子传话,说是过些日子要带夫人来桐城小住,顺便巡查生意。大小姐养尊处优,不仅要重修桐城里的宅子,还要在城外建个庄子跑马。大批的建材因此被购入,城中的宅子才翻修到一半呢,剩下的大批建材也在仓库中被叛军一并收缴了。
叛军们也没想到随便占个城还能有这收获,惊喜过后哪怕对上朝廷官兵也显得底气十足。不过连砸了几天砖头石板,再多的建材也扔得差不多了。
领头的吴老大在城楼上看了一会儿,又清点了一下剩下的砖头,终于从吃饱饭的惊喜中缓过了劲,生出几分忧虑来。
他挠了挠头,转身跑下城楼,一路跑去了明家那修到一半的宅子里,找到了正在院中悠闲纳凉的年轻人。一把掀开对方盖在脸上的蒲扇,便着急的说道:“军师,城楼上的砖头不够了,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啊?”说着扫视四周一眼:“这宅子虽然有些旧了,但砖头瓦片扒下来一样砸人。要不我叫几个兄弟来,把这儿拆了吧?”
年轻人掀开眼皮看了看他,顺手把蒲扇抢了回来:“拆什么拆?拆了这儿我住哪儿?好了别担心,就守这两天了,最多等到后天,城外的那些官兵肯定就停手了。”
吴老大闻言顿时惊喜:“真的?”
年轻人不耐烦挥手:“真的真的,你不信就算了。”
吴老大见状连忙道:“信的信的,怎么会不信,军师你就没错过,我们都听你的。”
年轻人再次将蒲扇盖在了脸上,丢下句:“行了,这天气热死了。还有再说一遍,别叫我军师。”
95☆、第95章
◎夏时差点把大牢混成了自己另一个家◎
酷暑时节最是难熬,大多数人为了避暑都不爱出门,夏时除外。
她自得了长公主首肯之后,每天都会往大牢去一趟。今天给老婆带碗绿豆汤,明天给老婆买壶酸梅汤,后天还要想法子弄些冰酪给送牢房里去,生怕楚棠在牢里吃了苦。
知道这事的人不少,但大多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公主是她的靠山,目前又用不上她的武力,自然随她去了。大理寺的人也都知道些内情,要么是可怜楚棠遭遇,要么是想卖长公主一个面子,也并不会刻意为难。就连每次帮忙开门的牢头,都被夏时一块金子收买了。
一来二去,夏时差点把大牢混成了自己另一个家。
楚棠对此也是哭笑不得,但日日都能见到爱人,顺便听到外界消息,也让她安心不少。至少她每天打发时间的活动不再是望着小窗外的天空,而是翻看夏时给她带来的话本。
这日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夏时照常在晌午时就拎着个食盒进了大理寺的监牢。
牢头一见她来了,便熟稔的打了个招呼,然后拿着钥匙就跟去开门了——因为夏时每天在牢里待的时间很长的缘故,牢头已经不会守着牢门等她出来了,而是开门放人进去,然后把牢门一锁就能回去干自己的事。等到太阳落山再进去把人放出来,这家伙也只会嫌她来得早,而不会嫌她来迟了。
今天也是一样,牢头放夏时进门之后就将牢门重新锁了,正要转身离开,就听夏时忽然将她喊住了。这还是头一回,牢头便又转道回去,问道:“女郎还有什么事?”
夏时此刻已经在牢房里,便从那牢门上方的小口递出块银子:“劳烦大人,帮忙烧桶热水过来。”
牢头闻言也不问她要这么多热水做什么,伸手接过银子掂了掂,立刻笑着应道:“女郎稍等,我一会儿便让人将热水送来。”
等牢头走远了,夏时这才回头将带来的吃食放在了桌上:“昨天的冰酪你说吃着太凉,我今天换了家酸梅汤买,听说这家的酸梅汤放糖多,比较甜。”
楚棠也没坐在一旁看着她忙活,而是拿了帕子替她擦额头上的汗:“现在天气这么热,每天都是大太阳晒着,你何必跑这一趟?总归有殿下照拂,牢里也没有亏待我。”
夏时不爱听这话,端起红彤彤的酸梅汤递到她眼前,挑眉道:“那你说是酸梅汤好喝,还是茶水好喝?”
酸酸甜甜的酸梅汤自然比茶好喝,尤其大牢里能提供的也不会是什么好茶,至多解渴罢了。楚棠因此无言以对,干脆就着夏时的动作喝了一口:“是你的酸梅汤好喝,行了吧。”
夏时立刻就满意了,笑得弯起了眉眼,然后趁楚棠不注意飞快凑上前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末了装模作样的咂咂嘴,笑道:“嗯,这家的酸梅汤是比上次那家更甜。”
楚棠已经懒得计较她这些小心思了,再则她心里对这些亲昵也是受用的。于是干脆转开了话题,问道:“你刚叫牢头送水做什么?”
夏时闻言便伸手撩起了她一缕发丝,回道:“要点热水,给你沐发。”
楚棠下狱已经好些天了,虽然在长公主的照拂下吃喝不愁,但有的事就真没那么方便了。比如沐浴,牢头每天往楚棠牢房里送盆清水问题不大,可真要弄个浴桶来大张旗鼓的折腾,声势就太大了些,传出去也不好。因此在这盛夏时候,楚棠每天也只能简单的擦洗一番,洗头是不必想了。
这么多天下来,楚棠自己也不舒服,因此听了夏时的话她便也不拒绝。更何况她头发又长又多,一个人洗也不是很方便,今日有夏时来帮忙正好。
两人就一边喝着酸梅汤,一边闲聊些有的没的,顺便等着牢头将热水送来。
楚棠端着酸梅汤抿了一口,感觉凉丝丝的,往夏时带来的壶里一看,才发现居然加了冰。
夏时看见了她的动作,立刻露出个求夸的表情,笑着说道:“上回我图方便,买酸梅汤那家铺子太小,舍不得放糖也没有冰。这回我特意绕路去了大点的铺子买的,这一壶酸梅汤不加冰二十文,加冰三十文。你要是觉得加了冰太凉,也可以放一放再喝。”
牢房里确实感觉不到多少暑意,但夏天喝凉的还是更加舒爽的。楚棠也没有拒绝冰饮,又端着碗抿了一口,这才问道:“最近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这话她几乎每天都会问,面上虽没露出多少急迫,但显然也十分关心事态进展。
可惜夏时并不是个敏锐的人,每天能带给楚棠的消息都是零零碎碎的,而且大部分无关紧要。不过今天她倒给楚棠带来个稍显不同的消息:“好像也没什么。不过昨天我回去时半路遇到了萧先生,她和我聊了几句,说是朝廷派去江南的钦差这两天应该就到了。”
楚棠听得眉心一跳,立刻意识到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江南生乱的消息她早知道了,选择在这个时候暴露翻案,也是她们精挑细选后的时机。
还有些话萧晏书和长公主虽然没有明说,但楚棠也猜得到。比如那个前往江南处理此事的人,要么是长公主一系的官员,要么就是真正的能臣干吏。这两种人都不会粉饰太平,江南再次兴起的叛乱,一定会经这钦差的手将事情闹大,乃至于老皇帝不能继续视而不见。
当然,这钦差既然接到了差事,就不会按照正常速度慢慢赶往江南。他一定是快马加鞭赶路的,这时候恐怕早就到了江南不止,该送到他手上的东西,说不定已经送到了。
夏时就发现楚棠听她说完这话后,眼睛亮了起来,又问她:“你知道钦差是谁吗?”
这可就问道夏时的见识盲区了,她摇摇头:“不知道。要不我去打听打听,明天告诉你?”
楚棠刚想说话,就听到厚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敲响了,然后是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楚姑娘,热水送来了,你们接一下。”
话音落下,牢门也打开了。牢头收了钱做事也很贴心,约莫是猜到这热水的用处,她不仅提了一桶热水过来,还另外拿了一个木盆两张帕子,基本够用了。
夏时上前接了过来,之前的话题也就此中断,转而招呼楚棠道:“阿棠快来,我帮你沐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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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时在大牢里帮着楚棠洗头的时候,江南这边却是另一番光景。
楚棠猜得不错,王申一行快马加鞭,足足比预计早了七八日就抵达了江南,正正好赶在桐城砖头用完之前。而钦差抵达江南后的第一件事,已不是问责地方官没有管理好治下百姓,而是先问责了齐将军擅自用兵一事——天知道王申好不容易赶到桐城,一眼看到那“攻城略地”的大场面时,心头的震撼。
朝廷兵马镇压叛军自然是没错的,可江南这次闹出的反叛却有些特殊。因为这一而再的“无理由”造反,谁都会担心还有下一次,那么尽早弄清缘由解决问题才是关键,而不是简单的镇压。
相反一来就使用强硬手段,只会逼地那些叛军走投无路,最终选择同归于尽。
齐将军心知肚明,但被问责后面上还是露出了几分不忿,一副无脑莽夫的模样:“大人心善,但反贼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劝降的?时间耽搁久了,他们还会裹挟更多人进去。我身为朝廷将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自然该替朝廷除贼,哪里有错了?!”
因为薛祭酒闹的那一出,王申早在来江南之前,心里就对这场叛乱的发生有了底。因此他对齐将军的话不置可否,只冷冷一笑,反问道:“那你除贼除得如何了?我怎么没看到匪首何在?”
齐将军顿时哑了,心中也不免生恼——天知道桐城里那帮泥腿子怎么回事,居然真靠着砖头石板将城守住了!还有他手下那帮兵,平时操练懒散就算了,这打起仗来还这么怕死,真是白耗那么多米粮了!还有还有,这姓王的钦差也是,大热天的赶路不辛苦吗,他居然还能快马加鞭提前到了!
心中腹诽不止,可现在事情已经发展至此了,齐将军也只能抹把脸破罐子破摔:“那大人以为接下来该如何?”
王申心中早有想法,抬起眼皮吐出两个字来:“招安。”
齐将军闻言险些跳起来:“大人不可!”
王申似笑非笑:“有何不可?”
齐将军立刻给出了一二三条反对的理由:“大人久居京城可能不知,这些刁民向来不知好歹,你若是轻拿轻放,他就会以为你软弱可欺。而且去岁才闹过一场,今年他们就敢再反,这些刁民胆子已经大到没边了。大人你这次若是招安许了条件,你信不信,明年还得再闹一场。”
诚然,这话不是全无道理的,只是不适合放在当下。
王申也不是轻易就能被说服的人,他面上神色一敛,立刻显出几分威严来:“我不信。”堵了齐将军一句之后,他又道:“再则本官是钦差,此事理应由本官做主,将军还是不要越俎代庖的好。”
无论官职还是权力,齐将军确实都比不过,他气得脸色铁青,一时间也无法反驳。
而王申更不耽搁,立刻冲手下士兵下令道:“派人去桐城传信,就说本官要见他们头领。”
……
一个时辰后,吴老大手里拿着封绑在箭杆上的信,再次风风火火跑进了明宅:“军师,军师,你说的停战,是不是就是这个?我不识字啊,你快来看看!”
少倾,一把蒲扇砸在了吴老大脸上,年轻人不满的声音再次传来:“都说了别叫我军师。”
吴老大摸摸并没有被砸痛的脸,露出一脸憨笑:“好的军师,知道了军师。”
年轻人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和他废话,拆开信件一目十行扫完,这才说道:“是钦差来了,想约你见上一面。”
吴老大不笑了,黝黑的脸庞严肃下来,还有点唬人:“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他是不是想把我骗出去杀?”
年轻人抖抖手里的信纸,白纸黑字分外分明:“信里说是朝廷想招安。”
吴老大一脸的不信:“都是骗人的,要招安去年就招了,再说真要招安干什么还要打我们?”
年轻人也没解释,只道:“这次你得去,约个地方,落霞坡怎么样?”
“落霞坡”三个字一出,吴老大脸色陡然一变,看向年轻人的目光第一次变得凶狠起来。
96☆、第96章
◎人都有求生之心,自然不甘坐以待毙◎
“落霞坡?”王申拿着刚收到的回信,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亲随闻言以为他是不知道落霞坡在哪儿,好在自己已经打听过了,于是便指着东面解释道:“大人,落霞坡不远,就在桐城以东二十来里,快马过去用不了多少时候。”
王申听罢看他一眼,怎么想都觉得这约的地方有古怪。毕竟现在双方算是两军对垒,叛军头领胆子如果够大的话,应该约在阵前相见。而如果他胆子不够大的话,让自己进城一见才是正理。反正怎么选,都不该选在这样一个两边不靠,奇奇怪怪的地方。
此外还有这封回信,信上的一手好字可不是吃不起饭的百姓能练出来的。
思忖片刻,王申收起书信,又对亲随吩咐道:“你去仔细打听打听,这落霞坡有什么特别的?”
……
“将军,将军不好了!”副将一脸天塌了的样子,闯进了齐将军的营帐。
齐将军被王申怼回来心气正不顺呢,见副将这般大惊小怪的模样,立刻皱起眉斥道:“什么不好了,本将军好得很。还有你这慌慌张张什么意思,城里的叛军打出来了不成,让你这般大惊小怪。”
副将跟随齐将军多年,也知道他脾气不好,被骂了也顾不上在意,他压低了声音急匆匆说到:“将军,落霞坡,落霞坡啊……”
齐将军没反应过来:“什么落霞坡?”
军中的营帐实在不隔音,副将也怕隔墙有耳,干脆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个割脖子的动作。齐将军这回反应过来了,脸色却称不上好看:“好端端的,你说什么落霞坡?晦气!”
副将苦了脸,再次压低声音说道:“不是我想提,是那姓王的,他正让人打听落霞坡呢。”
齐将军一听这话,后背不由有点发凉,也再摆不出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了:“怎么回事?谁跟他说的落霞坡,怎么好端端的提起了这个?”
问完他才后知后觉想起,原来落霞坡距离桐城这样近。
副将倒也打听到些消息,便说道:“不是手下人提起的,是桐城里那伙叛军。钦差不是让人给城里送了信,想见他们头领吗?后来城中射出了回信,钦差收到之后就开始让人打听落霞坡了。”
齐将军伸手摸摸后脖颈,又问:“那他打听出些什么,没人说些不该说的话吧?”
副将便摇头:“那没有,谁都不是傻子,哪能别人问什么就说什么啊。更何况清楚所有事的也不多,有些桐城征召的士卒,也只知道落霞坡风景独特,落霞极美。”
说到最后这一句,两人神色都有些说不出的微妙。
齐将军闻言点头:“那就好,让知情的人都别瞎说。”
副将听了先是点头,然后又苦了脸:“可是将军,咱们的人不说有什么用?落霞坡距离桐城二十来里呢,现在城还被咱们围了,城里的叛军偏约在了这地方,恐怕是早有预谋。”说完再次压低了声音:“将军,咱们就这样干等着什么都不做吗?这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王朝中期,军队早不如立朝时彪悍。将军们无心征战一心搞钱,吃空饷、养私兵、倒卖军械,这些都是十分常见的问题。可冲着一群手无寸铁的灾民挥下屠刀这种事,多少还是有些破底线的。
齐将军和副将也不是什么天生坏种,对于当年的事自然没忘。不过当年的决定不是他俩做的,他们其实也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可时隔数载,当初下令的人已经没了,他们背后的靠山也没了,这时候再要翻旧账,罪责可就不是他们能扛得动的了。
人都有求生之心,两人自然不甘坐以待毙。
齐将军眼神几番变化,最后却看像副将:“你想怎么做?”
副将闻言顿时在心里咒骂了句,可这话却不能不接:“反正钦差也不过带了百多人来,城里的叛军也不可能倾巢出动跑去落霞坡,不如咱们趁这个机会……”说着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钦差嘛,又是来平叛的文臣,死于叛军之手是多正常的事?正好还不用他们特意布置,城里的叛军头子也约好了要出来。到时候将这两人一起解决了,城中群龙无首想必也守不住。最后上报朝廷,就算不能领功,换一个功过相抵应该问题不大。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便自定好了主意,齐将军最后吩咐一句:“带些信得过的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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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军一反常态定了落霞坡做会面地点,王申令人打听了半晌,也没听出这地方有什么不对。最后也只能等对方来解惑了,至于什么风景好所以才约的这里,王申自然是不信的。
双方都算干脆,既然约定了地点会面,时间也不必纠结,干脆就定在了第二天。
这天官兵们没再试图攻城,城里城外都是一片安静。待一夜过去,休息充足,吴老大最后去明宅见了年轻的军师一面之后,终于还是带着几分迟疑出了城——自然开了城门大张旗鼓的走出去,而是选了处僻静无人的角落,让人用吊篮将他和几个同行之人吊下了城墙。
只是吴老大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桐城之后不久,一直懒懒散散躺在明宅里的年轻人也动了。她振臂一呼便召集出一支十来人的队伍,跟在吴老大后面偷偷出了城。
落霞坡名副其实,最美的时候就是晚霞将落之时。
虽然王申很清楚对方将会面地点约在这里的原因,不会是来欣赏晚霞的,但为了配合此地的特点,还是将会面时间约在了傍晚。
身在城外,王申要去落霞坡就比吴老大他们方便得多,领了十来号人,便骑着马溜溜达达过去了。到地方时时辰还早,王申还选了个最适合欣赏落霞美景的地点,再铺了布摆上茶,不似来与敌人谈判的钦差,倒更想是出来郊游踏青的文人。
吴老大一行倒是踩着点来的,远远一看这大官的做派,吴老大本就黝黑的脸顿时更黑了。只一点好处,对方多少有些诚意,他们观察半晌也没发现对方带了大队兵马过来。
既然如此,吴老大想想军师的话,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因着近来战事的原因,桐城附近都没什么人走动,就算是附近村落里的村民这时候也多选择待在家中。是以这突然出现的几个汉子就显得尤为特殊,王申只看了一眼,不用猜就知道对方必定是自己要等的人。只是目光再扫一遍,却发现来的几个人里不像是有人识文断字,甚至能写一手好字的。
压下心中微妙,王申起身相迎,落落大方的做派倒是一点没有看不起对方的样子。
吴老大脸色稍缓了些,刚走近就见对面的大官冲他一拱手,自报家门道:“鄙人王申,忝居户部侍郎,也是此番平乱的钦差。”
这一番介绍,吴老大也就听出对方名字叫王申,至于户部侍郎是什么样的官职,他不知道。而钦差什么的,他也不指望对方能像戏文里的那些青天大老爷一样,真能替他们伸冤。
吴老大绷着张脸,也没回礼:“我姓吴,家中排行老大,叫我吴大就是了。”
这是连个正经的大名都没有。再看吴老大那张看不出年纪的黝黑脸庞,以及那干瘦干瘦的身体,就知道他出身必定算不少好,会在连翻变故下活不下去造反,也并不让人意外。
王申对此没说什么,而是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观阁下不是拖沓之人,既然答应了前来会面,咱们不妨坐下好好谈谈。”
吴老大觉得对方穷讲究,也懒得去他铺的布上坐,免得坐脏了这当官的又不乐意。他干脆将腿一盘,原地就坐下了,对于直照在他脸上的阳光也毫不在意——反正都是晚霞了,也算不上多热,隔着这些距离说话也让他更自在些。
王申对此没说什么,干脆就在对方对面席地而坐,灿烂的晚霞正好映入他眼中。
两人相对而坐,原本一肚子不满的吴老大和王申对视片刻,却始终紧抿着嘴一言不发。那直愣愣的模样像是能在这里坐到天黑,再坐上一夜。
王申等了片刻,见对方总不开口,便主动说道:“本官供职户部,专管天下户籍、粮税。江南之地连续两年发生反叛,想必不会是无事生非,必*定是有什么原因,让你们觉得活不下去了。那么现在你能和本官说说,江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们不得不造反吗?”
他言辞算是恳切,心平气和的样子也让人生不出恶感来,可吴老大听了他的问话却没有回应。
王申又等了等,见对方还是干坐着,不由生出些奇怪来,这可不是谈判的态度。索性他还算耐心,便又问道:“你不愿意说这个,那说说你们有什么要求也可,不过分的话本官都能做主。”
吴老大却依旧没回答,他不仅没回话,还相当没礼貌的扭过头不看王申,而是看向了天边似血一般红艳的晚霞。
王申顺着他的目光也扭头看了片刻。美景倒确实是美景,只是这落霞坡的美景随时都能看,眼下的叛乱和叛军们的肚子,才该是两人此刻关注和谈判的重点。
不过王申也是个细心的人,他看出吴老大不是不想谈,而像是在等待些什么。他看出来了,也干脆问了出来:“你迟迟不回我的话,是在等些什么?”
吴老大终于第二次开了口:“等天黑,等天黑之后再谈。”
王申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左右用不到一个时辰,他也就耐着性子等了下去。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两个怎么看都不该坐在一起的人,相对而坐等待着天黑到来。而随从们听到这话,都已经开始准备起火把了。
也就在王申的随从分散注意的当口,有人忽然留意到落霞坡顶上的草丛有一阵不同寻常的晃动。若是寻常,他们便只当是风吹草动了,可今日不同,今日他们家大人可是来会见叛军头领的!
当下几个随从的神经就紧绷了起来,一个个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兵器上,警惕的望向对面之人。
跟随吴老大前来会面的几人反应也不慢,一见对方动作,立刻伸手从腰后抽出一把把朴刀,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架势。
气氛一触即发,但双方领头的却都很沉得住气,哪怕看到手下亮刀了,两人也没有贸然下令。这倒让王申高看了吴老大一眼,只他却不知道,这些都是有人早就交代过的。
吴老大也不知军师为什么叫他这时沉住气,不要先动手,但对方既然都料到了如今场面,他便只乖乖听话就好——反正军师从来都没错过。再说就算这次错了,桐城的叛军没了他,也有的是人能替他做主。
就这样,双方僵持起来,也不知过去多久,平衡的局面终于被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打破了。
那箭是冲着王申去的,直奔咽喉要害,显然是没打算给人留活路。
对面的吴老大完全没反应过来,倒是看上去文文弱弱的王申忽然一个侧扑,躲过了这一箭。但紧接着便是一阵箭雨飞射而来,大有将两人一起射成刺猬的架势。
这次吴老大反应过来了,他也没管王申,抱头就冲着前方大树后躲去——娘诶,这太可怕了,差点就成了刺猬。早知道一开始就听这当官的,直接来这树下坐着喝茶了。他不图这口茶,也不图树荫乘凉,主要是能躲得快。
两轮箭雨过后,能躲的都躲树后面了,再想用弓箭射杀显然难以成事,一道道人影终于从坡顶上冲了下来。
喊杀声阵阵,刚才还一片平和的落霞坡立刻就成了战场,半点不像寻常刺杀。只是吴老大和王申隔着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显然这一支伏兵并不是对方所设。
吴老大有点懵,王申却是若有所思——所谓的等到天黑难道是个托词,对方真正想让他等的其实是这个?
没错,王申心里已经认定了,眼前的吴老大不过是个幌子,他背后肯定还有高人指点。就是这高人引出了祸害,接下来可怎么收场啊,就他们带的这小猫三两只,明显打不过。
97☆、第97章
◎像是一个个在落霞坡徘徊不去的幽灵◎
突然冒出来的刺客都是黑衣蒙面的打扮,但要说他们是为了隐藏身份,倒也不像。毕竟一群人喊打喊杀的冲出来,无论是手里拿的刀枪,还是之前射出来的箭矢,明显都是朝廷制式的武器。像吴老大这样的庄稼汉或许认不出来,但王申又怎么会看不出?
可以说这场面既出人意料,又不是那么的出人意料——王申出行前就让手下盯紧了那群官兵,可惜他带来的人似乎不够,又或者对方早有准备,竟是没将人盯住。
现在可就麻烦了,双方为表诚意都没有带太多人,一二十个人凑在一起完全不是那一群刺客的对手。
王申不由有些着急,倒是吴老大这会儿躲在树后面,又恢复了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虽然军师没有说会遇到刺杀,但军师那么厉害,什么都算到了,这事不可能算不到。只要他们能撑上一会儿,肯定会有人前来救援的!
不仅吴老大有这样的想法,和他同来的叛军们也都是这样想的。因此面对几倍于己的敌人,他们也没有露出绝望的神色,反而一个个握紧了朴刀跃跃欲试。
王申注意到了这一点,虽不知对方有何后手,但紧绷的心弦还是不免松了松。
刺客从坡顶上冲杀下来,双方相距不过百步,几息之间便已是近到眼前了。一个亲随赶忙推了王申一把,喊道:“大人,你先走,我们帮你断后。”
说完这话,亲随便挥刀冲了出去。
王申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踉跄,他和薛祭酒不一样,可没有一手好剑术。面对这样的战局他明显帮不上忙,就算想逃,估计也跑不到马跟前。
果不其然,不等他逃跑,几个黑衣人便绕过了他的随从,举着刀向他追杀而来。
王申很快就被追上了,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不管那些叛军有没有后手,反正他是等不到了……就在这时,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他胳膊用力一拉。
刚还风度翩翩的钦差大人立刻被拉得跌倒在地,摔得一身狼狈。不过此刻他也顾不得形象了,就听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嘿,你这大官,怎么还站着不动让人砍呢?逃命都不会吗?!”
及时伸手拉了他一把的是吴老大,虽然庄稼汉也没正经学过武,但好歹有一把子力气。此刻就见他一手拽倒了王申,另一只手抓着朴刀挡住了砍向王申的两把长刀,大抵是一只手力气不够,他很快就放开了王申,转而双手握刀迎敌。
但不管怎么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吴老大确实算是救了王申一命。
不过王申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因为就算有吴老大帮忙,他们也很难脱身。心里正自着急,忽然就听有人喊道:“匪首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跟着大喊重复,一连喊了三遍。
正跟吴老大较劲的两个黑衣人一开始显然没反应过来,毕竟从前喊这话的都是他们自己。直到吴老大鼓起一股劲将两人的长刀推开,冲他们喊道:“还打什么?你们老大都死了,杀了钦差是什么罪过你们知道吗,要诛九族的!”
这话吴老大其实也就随便喊喊,他既不知道这些人什么身份,能不能用钦差的身份唬住,也不知道杀了钦差是不是真要诛九族。可对面的人显然信了。
两个黑衣人扭头对视一眼,看到同伴身上的黑衣之后,恍惚间明白过来这次自己才是那个“匪”,于是瞬间有些慌神。他们下意识回头往落霞坡顶看去,就见原本应该站在那里指挥众人作战的人,此刻已经不在了。
头领的缺失就好像作战时被砍断了军旗,这些本质士卒出身的刺客立时不知所措起来。有的人呆愣在原地,有的人扭头看向同伴,还有的人见机不对立刻转身就跑。
这些人不是被洗脑忠诚的死士,而是一群在战场上见机不对就会跑的士兵。现在领头的人不见了,身边又已经有人选择了逃跑,所谓的士气自然也就一泻千里。很快,转身就逃的人越来越多,这回反倒是王申的亲随们想着要留几个人下来查问了。
王申一眼就看见自己的亲随已经各个负伤,再见他们这般举动,担心他们留不下人反而丢了命。于是立刻便下令道:“都住手,放他们离开。”
此言一出,亲随们停了手,黑衣人们却是跑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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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申终于见到了吴老大背后的高人,只是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年轻,且有一点点眼熟?
年轻人一身灰褐短打,身材单薄得仿佛是个文弱书生,手中却提着一把弓——也就这把弓,在不久之前射出了一箭,正正好一箭穿喉将那坡顶的匪首给射杀了。
王申的目光从年轻人的脸上转到弓上,又从弓上重新转回对方的脸。也不知究竟在哪里见过对方,总之感觉很眼熟,偏有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吴老大见气氛怪异,三两下将手臂上的伤裹了裹,然后便主动开口说道:“怎么样,生得俊吧?这可是我们的军师,从占领桐城到之后的守城,我们可都是听他的。”
王申闻言终于收回了目光,也不在乎对方年纪,拱了拱手道:“鄙人王申,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年轻人眨了眨眼,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在家中行七,你叫我七郎就是。”
王申见她不愿多说,倒也没有追问,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远处传来一道喊声:“找到了,还在这里,没被人抬走。”
这说的是那被射杀的匪首。因为对方被射中后被力道带得向后倒,从落霞坡上直接滚落了下去。其他尸体无关紧要,这人却很要紧,是以不等王申吩咐,年轻人便让人去落霞坡另一面寻找了。
如今看来情况不错,那群黑衣人刚才只顾着逃跑,根本没来得及带走这人尸体。
果然,王申一听这话也顾不上细想眼前的年轻人了,撩起袍脚便向着山坡上跑去。此刻落霞已尽,暮色四合,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下来,等王申爬上落霞坡顶,一时也望不到另一边坡下情形。不过他也等不及让人将尸体抬上来了,只在坡顶略顿了顿,便又跑了下去。
所幸等王申跑到尸体跟前,天色也还未黑尽,他看一眼那黑衣蒙面的尸体,忽的伸手过去一把扯下了对方蒙面的黑巾。
霎时间,一张犹带着诧异和恐惧的苍白面孔便映入了眼帘。
王申攥着黑巾沉默下来,也不知年轻人何时来到身边的,就听对方像是不经意般问道:“怎么,大人认识这人?”
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就在今早他还在齐将军身边看到过这张面孔呢!
王申一把将黑巾重新扔回尸体脸上,像是有些气愤,又像是猜测得到证实的尘埃落定。但这些他都不会和对方说,王申重新扭头看向年轻人:“这人什么身份,军师难道不知?”
年轻人眉峰轻颤了下,显然不太想认军师这个身份,尤其现在连钦差都这样称呼她了。不过现在计较这个没什么意义,她便干脆点头承认了:“是梧州驻军将军的人,没错吧?”
梧州驻军是距离这里最近的一支军队,也就是齐将军率领的那队官兵。
王申一听对方这样说,总有种一切都在对方算计之下的感觉。他微眯了眯眼,又抬头看向逐渐黑透的天空,问道:“军师约本官来此会面,目的就是为了钓这些人出手?”
他这话用的是问句,但语气却莫名笃定似得。
哪知年轻人闻言却摇了摇头:“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我是真想让大人看看落霞坡的夜晚。”
落霞坡的夜晚怎么了?不是说这里的风景只有傍晚才最好吗?再说天都黑了,四野里黑漆漆一片,还能看到什么?一起赏月吗,他们可没这交情。
王申心头无数疑问,但年轻人没有给他解释,已经自顾自往坡顶上走去。
尸体的身份已经确定过了,王申见状也没打算继续留下,便跟着对方一起走回了山顶。而这时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众人之前忙着裹伤忙着找尸体,倒是还没来得及准备火把。
两人一前一后摸黑爬上了落霞坡,吹着夏夜凉风,心头的焦躁也少了三分。王申正要说什么,却猛地被眼前情形惊得咽下了话头——夜色之下,不久前还景色优美的落霞坡,此刻竟飘着一片蓝绿色的鬼火。一阵夜风吹过,那些鬼火也跟着幽幽飘荡起来,活像是一个个在落霞坡徘徊不去的幽灵!
不知想到了什么,王申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有什么话梗在喉头似不吐不快,可又怕贸然开口惊动了坡下亡魂。
直到身边的年轻人忽然抬手指向坡下,打破了这一片沉寂:“大人看到这副场景,还没猜到落霞坡是什么地方吗?”
王申猜到了。就算他出京之前没听过那些沸沸扬扬的消息,看到这一大片的鬼火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鬼火这东西向来只有死人多的地方才会出现,比如古战场,又比如乱葬岗。眼下鬼火却出现在了这城郊的风景优美之处,那么此处的地下,又究竟埋藏了多少冤魂?!
98☆、第98章
◎楚棠却笑不出来,拉着夏时走得更快了◎
楚棠这牢一坐就是一个多月。直到七月都过去了大半,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被遗忘到底的时候,江南送来的一封急奏再次打破了平静,也让朝堂众人再次想起了她。
这一日正是大朝会的时间,朝中众人照常奏对之时,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直入正殿。
朝廷对加急奏报是有所规定的,除了战报之外的所有情况,最快的也只能用六百里加急。因此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一送入朝堂,所有人的心神都是一凛——哪里又打仗了?是北边的胡人又南下寇边了?还是南边的夷人又闹事了?总不会是除了江南,哪里又闹着造反了吧?
一时间,众人揣测纷纷,就连向来严肃的朝堂上,也多了些窃窃低语。
老皇帝却顾不上众臣的失态,他自己听到八百里加急的消息也有点懵,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因此等那封奏报送到手中,他便迫不及待拆开来看了起来。
这一看,老皇帝心里的紧张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待一目十行看完这封奏报,他便“砰”的一声狠狠拍在了御座的扶手上。
梁忠距离老皇帝最近,稍稍一抬眼,便瞧见老皇帝的手正微微颤抖着,显然是拍疼了。
不过殿下众臣不知,他们只从这一声巨响中听出了皇帝的滔天怒火。这让众人想要请皇帝息怒都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丞相上前一步,小心问道:“陛下息怒,不知这是哪里又生了战事?”
老皇帝又看了一眼将他气得够呛的奏疏,干脆一抬手扔给了梁忠,示意他拿给丞相看。自己不等丞相拿到奏疏,便已经开了口:“梧州将军胆大妄为,擅杀无辜,还敢对朝廷钦差动手。如此无法无天之徒,全不将朝堂放在眼里,当真该杀!”
这话说得有些不清不楚,至少没有看到奏报的朝臣根本没明白皇帝的意思——梧州将军不是被调去平乱了吗,那么即使杀些乱民,也不至于说是擅杀无辜吧?还有对钦差动手又是怎么回事?王侍郎遇害了吗?那这急报又是谁送回来的?
众人一脑门子问号,也只有丞相和他身边的几位尚书,凑在一起一目十行的看完了手中奏报。看完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明白了老皇帝为何大发雷霆。
原来当年江南当真发生了屠戮灾民的惨事。原来当初江南惨死之人不止万数。原来梧州将军为了掩盖真相不惜刺杀钦差,还被王侍郎抓了个正着……
是的,王申到了江南根本不需要人给他证据,落霞坡下的累累白骨就是铁证。
而丞相尚书们看到这种种控诉,即是心惊也是担忧——他们即是心惊王申目前的危险处境,又是担心梧州将军的丧心病狂。以他敢对钦差动手的胆子,说不定发现自己逃不开朝廷制裁后,当真会骑兵谋反呢?即便不会,就凭他敢对钦差动手这一点,也是枉顾了朝廷威严!
当然,这事落在老皇帝眼里还有另一番思量——区区一个梧州将军,为何胆大包天敢如此行事?是觉得他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绝不会发现这事吗?还是觉得君王年迈,已经提不动刀了?
老皇帝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这才是他如此大发雷霆的真正原因。
不过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当下忍着满腔怒火看了丞相等人一眼,又问:“梧州将军恐有反意,诸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其实梧州将军还没有旗帜鲜明的造反,但老皇帝已经金口玉言给他定了罪。
丞相等人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反驳,不过众人一想此时江南那乱七八糟的局面,也不免觉得头疼。就连向来没脑子只会冲的武将们,此刻也没人站出来说要带兵平叛。
这明显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最近惨遭皇帝打压的三皇子和四皇子都不想再让自己的势力受损。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决定将此事推给长公主——反正江南之事最先闹出来,不就是长公主授意的吗?既然是她找的事,现在让她平了不也是正该?
几个眼神交换,并不在朝中的长公主忽然就被人提了出来。
老皇帝都没料到事情会这般发展,毕竟就算他知道长公主在朝中颇有些经营,但一个公主依旧没有资格入朝参政。至于领兵平叛什么的,他又不是没儿子,怎么会让女儿去?
想到这里,老皇帝的目光立刻就锁定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大有要两人去平叛的意思。
三皇子一见父皇目光扫来,立刻一个激灵,上前说道:“父皇,如今江南局势混乱,需得当机立断处置方妥。儿臣从未领过兵,恐误了父皇大事。”
四皇子不等老皇帝目光移到自己身上,也跟着上前一步,说道:“父皇,江南之事最初乃是长姐首倡,想必她对江南局势了如指掌。如今江南之事刻不容缓,不如便让长姐去吧,她定能平息乱局。”
老皇帝哪里看不出两人的小心思,但心头更多的还是不屑——成天就想着争权夺利,真遇到事了却不敢承担,反而要将责任都推到姐妹头上。就这两个怂货,也敢肖想帝王之位?罢了,还是他再多等几年,等小七小八长大了,再来考虑立储之事吧。
不知不觉,老皇帝心思有些飘远了,但朝中众人显然没忘了正事。而随着两位皇子开口,两人麾下势力便纷纷出面应和,一眼扫去,竟是大半个朝堂都动了。
老皇帝瞬间惊了,让公主领兵平乱这种事并非常态,此刻却站出来这么多人,难道经过他的打压,这俩逆子的势力竟还是这般庞大吗?那这可就不能等了啊!
然而老皇帝不知道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看到这副场面也懵了,因为他们也很清楚,自己的势力并没有这般可怕……两人不由对视一眼,看向对方的目光中都藏着深深的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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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公主领兵平叛这事看着很是荒唐,但朝中不知如何争论的,最后老皇帝竟是允了。
当天圣旨就传到了长公主手中。长公主恭恭敬敬接了旨,送走了传旨的内侍,转头就将那圣旨扔在了案上,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来。
萧晏书从堂后绕了出来,扫了一眼圣旨,不解道:“殿下何故不喜?”
长公主抱着手臂,一扬下巴:“你自己看吧。”
萧晏书便拿起圣旨一目十行看了起来,看完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老皇帝大概是真不喜欢这女儿,明明是要紧的正事,也偏要为难一二。江南那边现在什么模样,两人其实比谁都清楚,可要镇压梧州的五千军,老皇帝竟只愿意给长公主一千羽林。
就不说这以一敌五的人数对比了,羽林作为禁军历来只忠于帝王,这一千兵马就算跟着长公主成功平叛回来了,也几乎不可能为她所用。
好在这些年被针对也算是习惯了,萧晏书放下圣旨,转而握住了长公主的手:“好了,别生气,这也没什么。不管怎么说,你这也是领了件正经差事,算是正式走到了台前。”说着手中略用力捏了捏:“再则今日朝堂之上,三皇子和四皇子的表现也让人看在了眼里,两人皆非明君之相,不是吗?”
长公主也没有特别生气,或者说她也早习惯了,撇撇嘴不置可否。
萧晏书此时却又道:“既然江南之事已有定论,楚棠是不是也该从大理寺的牢房里出来了?她本也无罪,而且我想让夏时跟你一起南下,有她护着你我也安心。”
长公主想到夏时那一刻都离不开老婆的模样,不免有些头疼。不过想到这人的本事,做不了将军做个护卫却是极好的,于是便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就是不知她舍不舍得跟我走了。”
萧晏书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笑出了声。
……
当天傍晚,楚棠就被从大理寺牢房里放了出来。
只是没有升堂,也没有审讯,更不要提翻案了,她算是被特赦出狱的。
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不仅夏时没料到,就连楚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放出来了——按照她的预料,至少要等江南之事闹大后她再设法为父翻案,然后才能走出这牢房。
可一切都提前了,楚棠不知这样的发展是好是坏,倒是还没来得及走就接到老婆的夏时惊喜万分。
见楚棠皱着眉一脸沉思的模样,夏时赶紧伸手扯了扯她衣袖:“好了,别想那么多了,能出去总是好的。这牢房里再好,也不是久待的地方,你看你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身上都快馊了。”
满腹心事的楚棠被这句“馊了”说得脸色一僵,一时间都顾不得去想如今局势了,忙不迭抬起胳膊闻了闻,她自己倒没什么感觉,难道真的臭了?
夏时见状抿着嘴偷笑,手上动作却是不停,按着楚棠的肩膀就将人从牢房里推了出去。
牢头和她们也算熟了,偶尔还能收到夏时的贿赂,见两人出来还冲二人笑道:“恭喜恭喜,否极泰来。小夏你回去记得烧锅柚子叶水,好好给你媳妇洗一洗,去去晦气。”
夏时高兴的应了声好,楚棠却笑不出来,拉着夏时走得更快了——难道她身上真那么臭,连牢头都要提醒她回去沐浴?!
99☆、第99章
◎就算她真的很想赚钱养家◎
夏时每日都要去大牢探望楚棠,如今自然是住在京城的。
不过她并没有住在长公主府,一来是公主府人多眼杂,她有些不习惯,二来她也想着能和楚棠在京城安个小家,于是便拿着积蓄在城中赁了一处小院,距离大理寺并不算远。
这事夏时自然早就和楚棠说过了,后者也没什么意见,生来富贵的楚小姐如今也习惯了有事亲力亲为。只是今日方体会出了一点不好——如果有仆从伺候,她俩回家时就能直接用上热水沐浴了。可现在还得亲自去买柚子叶,再亲自烧一大桶洗澡水。
夏时一手提着刚买的柚子叶,一边忍笑看着楚棠那一张冷脸,快走几步过去勾了勾她的手指:“阿棠,别生我气啊,我刚才就是胡说的,你这么爱干净,身上才没馊呢。”
楚棠现在就听不得那个“馊”字,一抬手就把手指从夏时手中抽了回来:“别说了,先回去沐浴。”
两人一路拉拉扯扯,好歹在夏时的指路下回到了新家——京城大,居不易。夏时手里虽然有楚棠好友相赠的那箱金子,后来又得了长公主不少赏赐,但要在京城买房也是吃紧的。更何况楚棠还在牢里,所以她便只就近赁了一处院子,拢共也只有三间房,一间堂屋一间厢房外加一间柴房,连个正经的灶房都没有。
这些天夏时也没正经开过火,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外面买东西回来吃,洗漱之类趁着天热她干脆就用凉水凑合。不过她自己能凑合,楚棠显然不行。
夏时一边开门,一边扭头冲楚棠说道:“这院子就是临时住的,反正你不在家,我也就晚上回来凑合住一夜,就没太收拾。等回头咱们再换个院子,挑你喜欢的。”
听她这样说,楚棠甚至已经做好了看到一个乱糟糟院子的心理准备,可等夏时真将院门打开了,她看到的却是个空荡荡的院子。比她第一次去夏时家时,看到的那个猎户小院还要空。
夏时挠了挠头,拎着柚子叶就往柴房去:“这里的东西都是房主的,听她说留了个炉子在柴房里。我这些天都没用,现在找出来烧点水……”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打开了柴房,这才看到柴房里也是一片空荡荡,半根柴火也没留,倒是真有个积灰的炉子放在了角落里。
啊这,好吧,京城的柴火也是要买的,不像是云雾山出门就可以捡。
夏时心道一声失算,不过还是将炉子拎了出来,然后又拎着柚子叶急匆匆出门去了:“阿棠你先等等,家里没柴火了,我先去邻居家借点。”
说是借,其实夏时搬过来后就没和左邻右舍打过交道,最后自然是花钱买了两捆柴回来。临时烧两锅水是够了,等下回有卖柴的路过叫卖,再将柴房填充不迟。
楚棠趁着夏时出门的当口,也将这小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当真是个不大的院子,但因为夏时什么都没往家里添置,所以屋子显得空旷,也不见拥挤……行吧,就她们两人,住这院子也紧够了,剩余欠缺的东西之后再买也不迟。
她刚想完夏时就回来了,和以往她狩猎回来一样,拎起手中的柴火就向楚棠献宝:“阿棠你看,我借到柴火了,现在可以烧水了。”
夏时笑得有点傻气,但熟悉感扑面而来,也让楚棠忍不住松开眉眼回了个笑容。
小两口冰释前嫌,又凑在一起烧起水来。不过说起来在京城住,某些方面还真没有云雾山方便。比如出门就可以捡柴火,再比如有山泉水可以直接引入家中。
两人又是烧火又是挑水,好一阵忙活下来,新鲜的柚子叶这才被夏时放入了锅中。
待到水温渐渐升高,柚子叶被水煮得越发翠绿,然后又随着水温沸腾渐渐失去了颜色……大火烧了约莫一刻来钟,锅中的沸水便渐渐变成了青黄色,同时散发着淡淡的植物香味。
夏时这才将煮黄的柚子叶捞了起来,她又看了看那锅水,犹豫道:“这,是不是煮太久了?”
楚棠才不在意这个,自从被夏时提醒沐浴之事后,她便已觉得浑身不自在。此刻见水烧好了,她便干脆的说道:“差不多就行了,倒些凉水进去,也不会影响什么。”
柚子叶水去晦气什么的,从来也只是个说法罢了,不信就没有关系。
夏时本来也是百无禁忌的性子,听楚棠这样说,便也随她了:“那便去柴房洗吧,反正里面也没柴火,不怕被打湿。等回头我再买个浴桶回来,方便你沐浴。”
楚棠应了声好,两人又开始往柴房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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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晏书登门时,夏时正在柴房里帮楚棠擦背——名为擦背,实为动手动脚。天知道她一个多月没和老婆亲近了,现在看到人在自己面前坦诚相待,某些小心思简直按都按不住。
可惜,还没等她小小的动手动脚变得大胆起来,外面的院门就被人敲响了。
夏时正凑近楚棠后颈还没来得及亲上去,听到动静根本不想理会。毕竟她在京城也没几个熟人,左邻右舍更不会贸然登门,说不定外面的人是找错了地方。
楚棠却被这动静惊了一下,匆忙拿帕子遮挡的同时,也伸手推了夏时一把:“有人敲门,你去看看。”
夏时没动,哼哼唧唧的回:“咱们新搬来的,也没几个人认识,谁会来敲咱们家大门啊?之前我住了半个月都没人登门,今天肯定是有人走错了。”
楚棠垂眸看了眼夏时趁机搂上自己腰肢的手,对身后人的无赖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你莫不是忘了,今日我忽然就出狱了,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呢。说不定是长公主那边出了力,这会儿登门来了。”
夏时按在楚棠腰侧的手一顿,觉得这话甚是有理。
楚棠察觉到了,赶忙再推她一把:“还不快去,这样让人等着像什么事?”
夏时只好听话的出门去了,走出柴房之后还小心的将门重新关严实了,这才去开了院门。果不其然外面站着的人正是公主府的,只是并非两人猜测的公主府派人传唤,而是萧晏书亲自来了。
这倒有些稀罕,夏时脱口问道:“萧先生怎么亲自登门了?”
萧晏书也不与她客气,往她身后小院里看了一眼:“不请我进门吗?”
夏时顿了顿,还是让开了院门,同时竖起耳朵又听了听柴房动静。没听见水声,也不知楚棠是洗完准备出来了,还是怕有客不好*意思。
萧晏书进门之后扫视一眼,便将小院的情况看了个七七八八。说实话她没怎么来过这样逼仄的小院,也不知夏时租住的居然是这样一处地方,不过眼下这都不是重点:“楚姑娘呢,怎么没见她和你一起?”
话音刚落,就听柴房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身上犹带水汽的楚棠从中走了出来。
如此待客虽然有些失礼,但大家都是女子,倒也不必计较太多。萧晏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顶着身旁之人虎视眈眈的目光含笑道:“楚姑娘,恭喜摆脱牢狱之灾。”
楚棠和夏时一听就知道,这突然的出狱果然是长公主的手笔。
夏时心里还有一点别扭,早知道长公主一句话就能把人捞出来,她的阿棠何必吃这些苦?
楚棠却是看得清楚,知道必定是发生了什么,长公主才找到契机将自己救出。她也不兜弯子,干脆开口问道:“近来又发生了什么,殿下才在此时将我救出?”
说实话,摆脱牢狱之灾固然可喜,但楚棠也没那么欢喜——她主动暴露身份走进大理寺牢房,目的其实是为父翻案,可现下她爹的案子依旧没个说法。她被放出来也只是特赦,目的根本没有达到。
萧晏书自然清楚她心中所想,却不得不叹道:“陛下不愿翻旧案,继续下去也只是和他干耗,平白吃苦罢了。楚姑娘有用之身,陷于牢狱还不如出来做点正事。”
楚棠听罢眉头微挑,重复道:“正事?”
萧晏书这才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娓娓道来,末了才说道:“江南那边闹得越来越凶了,但京城这边舆论却已经渐渐平息。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站出来,继续提醒所有人别忘了这两桩冤案。”
夏时听她说得大义凛然,却只抓住了一个重点:“长公主要南下平乱了?只有一千兵马,还要带上我做护卫?!”
萧晏书眨眨眼,理直气壮和夏时对视:“殿下安危关系甚大,你既有本事护殿下周全,难道不该跟去护卫吗?”说着有意无意扫视小院一眼:“更何况你上回救了殿下,殿下也不曾亏待与你吧。”
长公主是真挺大方的,回京之后给了夏时不少赏赐,不过除了金银别的她也不识货,而且想着将来养家的问题她也不敢乱花钱。这小院看着条件确实差了些,如果她能跟着长公主再赚一笔……打住,就算她真的很想赚钱养家,可老婆刚出狱她就要跟着长公主离京,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夏时心里有些舍不得,又伸手勾住了楚棠的手指:“这,明天就走吗?我……”能不能带上阿棠一起?
萧晏书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笑道:“自然不是。虽然只带一千兵马,但调度准备总要时间,还要等上两三日才能成行。”
100☆、第100章
◎你是不打算再回去了吗◎
等送走了萧晏书,小院里便骤然安静了下来,连带着之前接人回家的喜悦都散了几分。
夏时有些恹恹的,看着楚棠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都咽了回去——她是很舍不得楚棠,甚至冲动的想要将对方带上一起。可等萧晏书走了,冷静下来之后她自己就察觉到了其中不妥。且不说江南平乱的危险,就是这一路南下行军,楚棠若是跟着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她是舍不得和楚棠分开,可更舍不得让楚棠吃苦,一时间自己就把自己给为难住了。还是楚棠看出她情绪不对,伸手抬起她垂下的脑袋:“怎么了,很不开心?”
夏时就不是个能藏住心事的人,见楚棠问了,她一下子就憋不住了。伸手环住楚棠的细腰,再把下巴往对方肩膀上一搁,可怜兮兮道:“你好不容易回家,我又要出院门……我舍不得你,想带你一起去,可又怕你在路上吃苦。”
她这样说自然也是有些小心机在的,如果楚棠不介意吃苦,主动提出要跟她一起南下,她说不定就可以放下心中担忧,真将人带走了呢?
可惜,楚棠的回答并没能如她的愿。只见她抬手揉了揉夏时耳朵,语气平静却肯定的道:“我也舍不得你。但你此行跟长公主南下,应是要不了多少时日的,我在京城等你回来。”说着顿了顿,还是补了句:“我在京中另有要事,乖,保护好长公主。”
夏时那小小的心愿被打破了,她不免有些泄气。但对于楚棠的说辞,她向来是不会怀疑的,如此便也只能在心里惦记着能快去快回才好。
眼看着天色渐渐晚了,夏时也放开了楚棠,转而说起了其他:“家中没什么吃食,阿棠你想吃什么,我出去给你买。”
楚棠见她想通了,眉眼也不由松缓几分,笑道:“别折腾了,咱们一起出去吃吧。”
夏时当然没什么意见,她也是个心大的人,转头就收拾好心情,高高兴兴牵着楚棠出门去了。
两人这一出门也是凑巧,斜对角的院门正好打开,从里面走出个年轻妇人来。夏时之前来去匆匆都没见过对方,但看模样也能猜到,对方应是对面的邻居。
双方碰面也没说什么,只略略颔首,便算是打了招呼。连带着楚棠和夏时过于亲密的举止也没让对方多在意半分,双方就这样擦肩而过,各自离开。
夏时都还没决定要不要继续在这里住下去,自然也不在意邻居是谁,一边牵着楚棠往巷子外走,一边扭头和她说道:“这附近住的都是普通百姓,也没什么酒楼之类的,不过附近的小食铺子倒是很多,有几家滋味儿还算不错,我带你过去尝尝可好?”
楚棠自然应好,小两口便嗅着各家食铺的烟火气,开始了觅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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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晏书说还要等两三日出发,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够夏时暂时料理家中了。
之前楚棠还在大牢里关着的时候,夏时对于自己是生活是不怎么上心的。她只就近租了个院子,既没有往院子里添置家具,也没开火做过饭,一副不打算在此久住的模样。
可楚棠出来之后就不一样了,家里多了个人,也才能称之为家。
夏时也因此开始考虑长远,准备好好生活了——她心知肚明,此番来到京城之后,两人大概很难再回到云雾山去过从前的日子了。一来这里是楚棠的故乡,这里有她的回忆,有她的好友,还有明显赏识她的长公主。二来夏时本身也算是个无根浮萍,她是愿意跟着楚棠在对方的家乡生活的。
最后的最后,京城的富贵也远不是小小的丰乐县能够比拟的。出身富贵的楚棠,明明能凭着自己的本事锦衣玉食,又何苦再回头去清贫度日呢?
用了一夜的时间,夏时想明白了一切,于是第二天一早她便又折腾了起来。
楚棠被她闹腾的睁开眼一看,从窗户外透进屋中的光线还是朦朦胧胧的,显然天色还早。她疲惫的眼皮都睁不开,当下又闭上了眼睛,顺手将夏时推开:“好早,别闹。”
夏时却已经睡不着了,又往楚棠身边凑了凑:“阿棠你说,咱们买个宅子好不好?”
楚棠听到了这话,但事情只在她脑子里转过一圈,并没有引起她的重视。或者在她的潜意识里,买个宅子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好好好,你说了算。”
夏时闻言眼睛一亮,再要说些什么,便听枕边人已经传来均匀的呼吸,显然又睡得沉了。
所幸夏时虽然起了念头想安家,却也不是非要着急这一时半刻。此刻她借着朦胧天光瞧着楚棠沉睡的面容,也不打算将人再吵起来,只凑过去在对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很好,没将人吵醒,夏时便像只捡到骨头的大狗一样,偷乐了一会儿。
只是守着人睡觉,大概是容易被传染的,原本精神抖擞的夏时守了楚棠一会儿,自己也觉得眼皮沉重起来。她倒也不为难自己,往老婆身边贴了贴,便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夏时一动,楚棠也跟着惊醒了。
这回看着洒入屋内的日光,楚棠也没再赖床,揉着眼睛跟夏时一起起了床。两人折腾着洗漱完,已是巳时中,早已是饥肠辘辘。
两人照例还是出门去觅食,不过因为时间太晚的缘故,大多数卖早食的铺子都已经关门了。
夏时带着楚棠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家汤面馆,赶忙进去要了两碗面。
等店主人煮面的功夫,楚棠才依稀想起今早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夏时和她说了些什么。不过当时困意正浓,具体说了些什么她倒是忘了,于是问夏时道:“今早我没睡醒的时候,你是不是和我说了什么正事?我好像还答应你了?”
夏时一听这话就笑了,她一面抽出双筷子递给楚棠,一面笑道:“早上我是问过你,要不要在京城买个宅子,你是应了好。”
楚棠一愣,仔细回忆一番,好像真的想起来了。不过她当时困得头脑不清,应承得既敷衍又随意,根本没考虑过更多。而现在就不一样了,认真思考起来,她反倒生出了几分踌躇:“这……在京城买宅子落户,你是不打算再回去了吗?”
夏时早已经考虑清楚了,因此毫不犹豫道:“我在云雾山其实也是一个人,如今跟着你来了京城,自然是妻唱妇随。这里有你许多旧识,你应该也不想和我回去吧?”
楚棠抿唇不语,显然是被夏时说中了,因此听到对方愿意为自己考虑,她也是欣喜的。
店家恰好在这事煮好了面,送了过来,两人的话头也就暂时止住了。等店主人转身走开后,楚棠这才说道:“如果你能习惯在京城生活,我自然是更想要留下的。”
夏时便笑得眼一弯:“来京城几个月了,我觉得也还好。”
这便是要留下了,而且买宅子的事本身也是夏时主动提的,楚棠便在她脸上看不到半分勉强。于是她也笑了起来:“那就留下吧。”
夏时点头,一边伴着碗里的面,一边说道:“那等咱们吃完了面,就去寻个中人问问。”
楚棠闻言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两人便自顾低头吃起面来。
……
用过迟来的早饭,夏时便依言带着楚棠去寻众人问买宅子的事了。
这事倒也不复杂,吃完面顺口向店家一问,对方就告诉了她们附近几个中人的居所。夏时又向对方打听了一下,最后选了个口碑最好的,便带着楚棠直接登门了。
那中人竟是个女郎,年纪看上去比楚棠二人大上几岁,却没梳妇人的发髻。她一眼扫过两人,眸中就闪过一丝了然,笑着招呼道:“二位贵客,不知寻我是为了买宅还是赁屋?”
夏时闻言主动回道:“我们想买一处宅子,只我二人住,不过屋子要新些,屋舍要齐全些。”
中人闻言一点不觉意外,她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两个女郎是一对了。这在京城一点不稀奇,但两个女郎要有决心在一起,就少不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因此大多时候,寻常妻妻倒是比寻常夫妻更加富裕,她们也更舍得花钱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些。
而且看两人气质,也不像是寻常人。中人当即便在心里盘算了一遍,末了说道:“我这儿倒也有几处宅子,都是近两年才翻修过的。最近的就在隔壁巷子,最远的在南门附近,不知两位想从哪里看起?”
夏时自然毫不犹豫回道:“先从隔壁巷子看起吧,南门太远,就不去了。”
京城很大,从南门走到这里至少得两个时辰,坐马车也快不了多少。夏时还没考虑好两人将来如何发展,但她心里也有数,两人以后大半是要跟着长公主混了,总不至于还要她出城打猎养家。
既如此,靠近城门的宅子就不必考虑了,免得将来楚棠来回公主府麻烦。
中人一听也明白过来,迅速将心里那几个偏远的宅子划掉,然后笑盈盈冲两人说道:“那好,咱们现在就过去看看吗?除了隔壁巷子那处,东街也还有两处宅子要卖,两位若是看不上这处,咱们也可以过去看看。”【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