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过往
酒醉之中, 宁祈的五感都仿佛被覆上一层轻纱,不住地朦胧摇曳。隐隐感知到什么,却也并不明晰。
她的脑子有些迟钝, 朝地上的酒杯瞥了一眼,也没觉得有何异常。听到面前人要送她回去,便轻呢了一句“好呀”。
说着,她便扭着步子, 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宋怀砚瞧了她一眼,竭力将自己的思绪抚平。他俯身,将地上的酒杯拾起, 稳稳地搁置在桌案上, 这才转身前行。
他还没迈出两步,只见少女一个不稳当,晃悠悠地就要踉跄倒地。他轻叹一声, 只好上前扶住她,瘦削而骨节分明的手拢上她的腕子。
迷迷糊糊中, 宁祈也分辨不出他是谁, 却也放心地朝他的身侧靠过去, 好似他才是周遭唯一的安稳之物。
感受着她的靠近,宋怀砚敛下凤眸,也没多说些什么, 只徐徐带着她往前走。
烛光明灭,宫道悠长。
后花园中的林声阴翳,水榭中的欢声笑语,绵延许久的筵席喧嚣, 通通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渐渐的,他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耳畔只有少女不匀的呼吸声在空中弥漫,时不时还在呢喃着他听不清晰的话语。
天地之间,恍若只余下他们两个人的气息。
宋怀砚原以为此路岑寂安宁,自己就这般送她回去。可还未行至半途,宁祈的酒劲仿佛又冲上来了些,忽而变得很不安分。
她嘴里似是低骂着什么,忽而又是哼哼唧唧的,小声嘟囔着,每个字都仿佛黏在了一起,含糊不清。
宋怀砚本也不欲管,可她嘀咕了几句,忽而便不愿意走了。
他便只好停下步伐,往她身边凑了凑,开口问:“什么?”
宁祈缠着他的胳膊,跺了跺小脚,脆声道:“我走不动了……你、你背我!”
背她?
宋怀砚皱了皱眉,并不想理会她这般荒谬的请求。可在酒醉之中,她的力气却也这般大,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
他便只好安抚道:“距离也不远,很快就到了。”
可他的话,宁祈哪里听的进去。瞧着他沉肃的神色,宁祈只当自己被拒绝了,忽而猛地撒开了手,孤自站在原地。
宋怀砚以为她答应了,便松了一口气。
可他正要再次上前扶住她,却忽而看见面前的少女垂丧着小脸,双肩不住地颤抖着。
紧接着,她竟忽而小声抽嗒起来,一下接一下的。
——她竟然哭了?
宁祈猛地抹了一把泪,哭噎着说:“这么久没见了,你都不愿意背我一下……你还是我亲哥吗?”
她这么梨花带雨的一哭,竟让宋怀砚方寸尽乱。
面对旁人的诬陷,他可以用尽手段去算计;面对锐利的锋刃,他可以决绝地举刀相迎。
可面对宁祈的泪水,他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一夜,他向来算无遗策的心计,屡屡崩裂。
因为宁祈。
他身上的气息再次乱了一瞬。望着宁祈委屈的样子,他只好尝试着伸出手,缓缓为她拭去面上的泪水,轻声道:“别哭了。”
声音很冷,面色是一如既往的阴沉。宁祈愣了下,看了他一眼,泪竟落得愈发凶了。
宋怀砚:……
他看起来……有这么可怕么?
他收回了手,轻叹一声,只好向前俯身下去,将她背起。
只一个动作,宁祈的泪便倏而止住。她笑吟吟地爬上他的背,由着他将自己背起,双手自觉地环上他的脖颈。
到底是个姑娘心性。
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背着她徐徐向前走去。
少年肩膀宽阔,力气也大,背着她也并不费力。他的步伐很稳,让宁祈也跟着安静了许多。
走出几步,想到什么,宋怀砚又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哥哥?”
宁家的独女,竟有个亲哥哥?
他对她的来历过往颇为好奇,便开口去问。
一提到“哥哥”,宁祈倒是反应很快,轻声答道:“对呀……”
她拢着宋怀砚的脖子,往边上侧了侧,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又忙否认道:“不对……你不是我哥哥……”
“我的哥哥,才没有你这么凶呢!”
宋怀砚嗤笑一声,顺着她的话说道:“这么说来,你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了。”
“对呀,他很温柔,对我也特别特别好……”宁祈似是陷入回忆之中,沉吟半晌,声音忽而变得很轻很轻,似是要被风吹散,“只是……三年前,他便去世了……”
“再也没有人对我那么好了……”
竟是去世了。
宋怀砚心中喟叹一声,正要出言宽慰,却听宁祈再次开口,蚊呐般道:“对你这般好的人,却又忽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懂不懂?”
她忽而变得执拗起来,一遍遍问道:“……你懂不懂?”
此话一落,宋怀砚原本沉寂的双眸之中,难得撕扯出几分痛意。
他望着不远处冷宫的方向,稳住呼吸,过了良久才答道:“我懂。”
宁祈忽而沉默。
夜色迷离,身后的少女意识也模糊不清。在如此情形下,宋怀砚也不知为何,竟难得生出一股勇气,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苦抽丝剥茧开来。
他轻启薄唇,嗓音喑哑:“自小在这深宫之中,只有母妃是唯一肯对我好的人。除了她,所有人都肆无忌惮地欺辱我,想要折磨我,除掉我……可我记挂着母妃的良善,便将这一切都忍了下来。”
“可我太天真了,竟没料到……我的母妃,也死在了他们手中……”
他还记得那年中秋,枯木飘零,漫天飞霜,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死寂,似是将无数希望都埋藏吞蚀,只余下无尽的悲伤与虚无。
沉甸甸的绝望覆盖着碧瓦朱薨,冷宫更是凄清寂寥。少年劈柴回来,双手皲裂得不成样子,内心却是轻盈愉悦的,想着尽快回去,给母妃道一声中秋安康。
中秋,也是他的生辰呢。
可他没想到,等着他的不是母妃温暖的笑,而是一道轻飘飘的白绫。
一个沉甸甸的人命。
太监用白绫死死地勒住她的脖子,她满脸涨红,气息微弱,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宋怀砚厉声嘶吼着扑上前来,怎奈少年身形单薄,寡不敌众,被一帮太监轻易地拦下,将他死死地按在地面上。
他衣着单薄破旧,肌肤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狠狠相擦,很快便裂出几片伤痕。暗红色的鲜血裹挟着少年的无力与绝望,徐徐蜿蜒而下。
染透了他的玄衣,也染红了母妃整洁的衣摆。
他拼了命地去挣扎,喉咙喊哑,目呲欲裂,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妃死在他面前。
然而这还不够。待他的母妃没了气息,那太监们为了泄愤,还在她的尸身之上狠狠唾骂、鞭打,他去拦,得到的是遍身狰狞的血痕。
最后,她的尸身是被拖走的,连个草席都未曾裹上。
她死不瞑目。
那日,少年绝望地跪在冷宫的落叶之中,最后只哑声问了一句话。
他问,这是谁的命令,是谁要杀他的母妃。
太监冷笑着告诉他,是陛下之旨,是天命难违。
是他的父皇,杀死了他的母亲。这皇宫里所有欺辱过他们的人,都是帮凶。
仇恨的种子一经萌芽,便裹挟着杀气恣意生长,再难回头。
太监说是天命难违,是天命害了他最重要的人。
那么,他便要成为天命,不死不休。
其后的日日夜夜,他变得愈发孤僻狠毒,学会了无数阴狠的手段,害死了无数人。
那些残害过他的太监,瞧不起他的贵胄,他的兄弟,乃至他的父皇……最后,都死在了他的脚下。
他报了仇,孤守在深宫之中,所有人都憎恶他,却也惧怕着他。
无数次月圆之夜,他都会踩着冰冷的月光,来到冷宫,踏入母妃生前居住的地方,抚慰她的亡魂。
大仇既报,天命已得。
可那个待他最好最好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宋怀砚望着冷宫的方向,忽而有些哽咽。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过中秋,也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中秋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对他而言,只是一摊绝望的血,以及滔天的孤独与冷意。
这些话,他当然没有告诉宁祈。
一路徐行,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冷宫之前。瘆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攒聚而来,几乎要锁住宁祈的感知,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
这一路,她倒也踏实许多。
宋怀砚在冷宫前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朝里望过去,眸光霎时变得有些复杂。
他徐徐俯身,将宁祈放了下来,扶着她靠在冷宫的门前,温声交代:“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不会走太远。”
宁祈疏懒地倚着门前的柱子,打了一个哈欠,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只一股脑地点头。
宋怀砚微微颔首,而后朝里迈去。
冷宫枯林盘虬交错,连一轮满月都能被阴翳的枯木所遮挡,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浓稠的黑寂。宋怀砚墨发玄衣,几乎融于这无尽的夜色之中。
他行至母妃生前的宫殿前,顿住脚步。
他微微躬身,自袖中取出几柱未燃的香,安插在母妃死去的地方,算是祭奠。
四野岑寂,冷宫荒僻无比。宋怀砚一时情绪难控,自言自语道:
“母妃,儿臣又来看你了。”
“重走一遭,可今年的秋日也格外难熬,我连您的画像也没有护住……母妃,儿臣为什么就不能回到从前呢?这样,儿臣或许也能拼命改变些什么,也许你也不会死在父皇手中……”
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再像前世那般了。
他轻叹一声。唯有在母妃这里,他才能有些孩子气地感慨,喃喃道:“母妃,今日是儿臣的生辰,您也该为儿臣开心吧……”
话还没说完,周围的空气忽而被一阵甜香惊扰,将他的气息蓦地搅乱。
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侧眸,只见宁祈不知何时竟跟了过来,歪着脑袋站在他身侧,长长的影子将他的身形覆盖。
她的步子晃了晃,勉强稳住身形。看着宋怀砚,她忽而笑起来,双颊浮上两个梨涡,笑容明媚粲然:“你说什么……今天……是你的生辰诶!”
第32章 玉佩
宋怀砚沉湎过往回忆, 未有防备,少女突如其来的靠近令他猝不及防。他如同之前无数次“祭奠”母妃那般,察觉到一丝异样的动静, 便下意识地侧步,将那几柱未燃的香踩碎在泥尘之中,旋即回头看向她。
少女灿烂如阳的笑,尽数映入他的眼帘。
他就这般望着宁祈, 指尖停凝,鼻息微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自己本就无须防备她。
她本就纯真无邪, 此刻酒醉之下,对他更是毫无威胁。
于是他渐渐放开呼吸,方才紧绷的脊背亦放松些许。想到宁祈方才的疑问, 他略一斟酌,不大自然地“嗯”了一个音节。
便见面前的少女, 脸上笑意愈发深切了。
她双颊之上酡红未减, 吐息仍混晕着迷离的酒气, 醺然醉人。听到宋怀砚的回答,她忽而雀跃起来,欢快地拍着小手, 笑嘻嘻地凑上前来:
“宋怀砚,生辰快乐呀!”
声音清脆,宛若鸣泉流涧,在这般阒寂的夜色中更是分外好听。
话音落下, 宋怀砚遽然一惊,眸中闪过几分诧然之色。
她脑子不清醒, 这个时候倒也认出他来了。
她对他说,生辰快乐。
她是他自小到大,除了母妃之外,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
察觉到这一点,宋怀砚气息再次放缓,面上的沉静漠然终究再难维持。
偏偏在酒醉中,宁祈兴致上来了,凑得也愈发近:“宋怀砚,过生日的,你怎么一个人呀?”
“宋怀砚,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嘛!”
“宋怀砚,有人送你生日礼物吗?”
“宋怀砚……”
她忽而鼓囊着小嘴,喋喋不休起来,说个没完没了。
宋怀砚静立原地,半晌无言,就这般端详着她。听了她这些话,他依旧没有太明显的表情,可唇角早已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
看着看着,他眼底蕴的笑意也愈发深了。
待宁祈终于说完,他也并没有急着回答。他轻笑着叹息一声,走上前来,扶拢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形,缓声道:“时辰太晚了,快回去吧。”
轻顿须臾,补充道:“我送你。”
闹过了酒劲,宁祈此时也分外听话。她嘴里的呢喃声渐渐停歇,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二人一同步出冷宫,朝毓灵殿的方向走去。
这两处相距本就不远,他们在月色中相依前行,很快便到了毓灵殿前。再往前多走一点,便是宋怀砚的未央殿。
宋怀砚的指尖虚虚地扶着宁祈,停步在毓灵殿前。他薄唇微勾,双眸狭长,墨色的瞳仁被夜色所浸染,透着几分阴魅之气。
他轻声开口,嗓音沾带了点玩味的笑:“这个时候,你倒是不怕我了。”
“……什么?”宁祈跟着他停住脚步,脑子晕乎乎的,不明所以,便喃喃着问道。
宋怀砚嗤笑一声,未做解释。
他右手垂落,指尖轻挑,自腰间缓缓取下一块精润的玉佩,递给了她。
“你今日祝我生辰快乐,我很开心。那么这块玉佩,权当我送给你的中秋礼物了。”
玉佩安静地躺在他的手中,苍白的肤色衬得玉石愈发仙气缥缈。玉佩雕纹繁复细腻,通体翠绿,表面却仿佛覆了一层浅淡的霜雪,在月光的映照中显得格外清冷。
宋怀砚其实并不大喜欢这些玉石珠砾。在黑暗中孤行久了,原本对光亮的向往也随之淡去,剩下的便只有厌恶。他厌恶那些仪表堂堂的正人君子,厌恶世间一切生来光明的命运,连同厌恶这些粲然之物。
这玉石珍宝之物,原是他迁出冷宫之时,内务府赶来巴结所送的。送来之时,他没怎么在意,便将它们都随意丢弃在角落。
唯有这件玉佩,使他难得怔神了须臾。
玉佩通色翠绿明媚,其上光辉纯澈无瑕,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生机盎然的春日,想到青翠欲滴的夏荷,想到世间灿然的一切。
想到长宁郡主。
不,不是长宁郡主,而是宁祈。
只是宁祈。
鬼使神差的,他便默默将这块玉佩留了下来。当时他从未想过为什么,也不欲深想。
如今看来,这个娇俏的藕粉色身影,原来早已悄无声息地留在了他的余光之中,挥之不去。
宋怀砚的思绪缓缓复归。他将玉佩再次往前一递,看向宁祈。
见来人伸了手,宁祈甚至也没多看,更没有想什么,直接便将玉佩接了过去,磕磕绊绊地道了一声:“谢……谢谢啦!”
宋怀砚无声莞尔。
他亲自将宁祈送入了毓灵殿。
正在打着瞌睡的惜韵听到动静,匆慌地起身赶了过来。
二人的身形一同映入眼帘,她先是一惊,朝宋怀砚行了个礼,瞧见宁祈的醺然情态后,不由得面露担忧:“五皇子,郡主这是……”
宋怀砚示意她莫要高声惊扰,惜韵忙止了声。她上前两步,将宁祈扶了过来,随后听宋怀砚清冽的声音响起:
“她喝醉了,你去为她备些醒酒汤。”
顿了顿,他看向宁祈,想到什么,又补充道:“记得加些蜂蜜。”
惜韵连连应下。
眼下一切都已交代妥当,宋怀砚也不欲停留,便告别离去。
惜韵恭送他离开,瞧见这个玄色的身影愈去愈远了,这才悄然放下心来。
这五皇子素来是个教人摸不清的,有人传言他阴诡孤僻,也有人称赞其温润无双,现今他忽而得了陛下赏识,风兴云蒸,非比从前,更是让人只觉扑朔迷离。
这自家郡主,又是何时同他走的这般近了?
只是此等闲杂,容不得下人们去探究。惜韵不禁咋舌几下,未有多想,便搀扶着宁祈进了殿。
酒醉酡然,屋内因天气转寒,又提早燃上了银丝碳,更是叫人闷热烦躁。惜韵将竹帘卷起一半,让宁祈吹了些清爽的风,又服侍着她喝下一盏醒酒汤。
半晌后,宁祈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
她缓了缓神,观察着周围之景,发现方才发生的一切,自己已全然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在筵席上同宋怀砚怄气,一股脑喝了好多酒,现在怎么突然又回毓灵殿了?
心中疑惑,她便开口去问惜韵。惜韵如实答道:“郡主应是在宫宴上喝醉了,是五皇子送您回来的。”
宁祈的脑子再次凛然一瞬。
谁?宋怀砚?
竟是宋怀砚送她回来的?
她总觉得,这小黑莲不应该这么好心呀。
她轻轻应了一声,忽觉眼皮一重,伸胳膊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现如今天色已晚,她又喝了酒,实在是困的要命!
几个哈欠将她的思绪打断。见她这般困倦,惜韵忙道:“时候不早了,婢子服侍郡主歇息吧。”
宁祈摇了摇头,轻道了一句:“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语毕,便径自走入了寝殿。
惜韵知晓宁祈的习惯,便也没有强求,只将寝殿的门阖上,而后又将卷起的竹帘放了下来。
回到寝殿,宁祈重重地叹息一声,瘫倒在床榻上。她本欲倒头就睡,却忽觉袖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将她的手腕硌得生疼。
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块光泽莹润的玉佩。
这又是什么时候弄来的?
她想不明白,便把它当做是内务府送来的珍奇,于是随手搁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方才那一下硌的不轻,痛觉将她的意识唤回了几分。她躺在床榻上,又想起晚上的事情,小声咕哝着:“我怎么偏偏今晚喝多了,没干什么丢人的事情吧……还有,今天怎么偏偏是宋怀砚送我回来,我没说错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思及此,宁祈心中直打寒战,一颗心脏跳的飞快。她努力回想今夜的事情,忽而悲哀地想起——
她是不是哭着哼哼唧唧,要他把她背回去来着?!
宁祈猛地拍床而起:“我去,完蛋了!”
除了这些,她醉酒不清醒,一定还干过更丢脸的事情!
这要她今后该怎么面对宋怀砚啊???
宁祈在心中暗叹:出门不喝酒,喝酒不出门,这话说的果然不错。今夜这一遭,定是教她闹尽了笑话。
她重新瘫倒回床榻上,捞起被子把自己的脸捂住,满脸的欲哭无泪。
宋怀砚……又是宋怀砚!
她在被窝里忿忿地骂了几句,忽而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便传声开口:“小玉小玉小玉!”
环玉被她的连环催弄得一下子精神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认真地问:“怎么了?”
宁祈颤着声音问道:“小黑莲的好感度……现在是多少啊?”
话音落下,环玉忽而沉默。
今夜发生的一切,宋怀砚所有的心绪波动,它全都看在眼里。它能感受到宋怀砚的心在渐渐发烫,感受到少年不为人知的情起。
然而……
它也知晓,宁祈是个躺平性子,对宋怀砚更是能避则避。若她知晓宋怀砚对她生了好感,今后更会对他敬而远之。
它斟酌了须臾,终究还是存了几分私心,心虚着回答道:“没什么变化呀……现在还是负百分之十呢……”
“太好了!”宁祈激动地大笑两声,方才的担忧倒是抚平了许多。
如今看来,无论住的近了些,还是今夜的交集,都没有改变宋怀砚对她的一丝讨厌。既然宋怀砚还讨厌着她,那她怕他作甚!
如此想着,宁祈的气顺了许多。她拢紧了被子,心中旷然,很快便沉沉睡去。
深夜寂寂,唯余下环玉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宋怀砚的好感,终究只有它一人知晓。
少年心动,注定不见天日。
*
天寒又逢醉酒,这一觉,宁祈睡的格外踏实。
翌日晌午,宁祈是被惜韵叫醒的。她艰难地睁开惺忪的睡眼,便见惜韵挽起幔帐,轻声道:“郡主,三皇子来了,此刻正在殿外候着呢。”
三皇子……宋君则?
宋君则质洁行芳,渊清玉絜,宁祈本就对他颇为敬佩。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宋君则也对她多有照拂,因此她对他印象很是不错。
听闻宋君则前来,宁祈精神了些,刚想问是什么时辰,却在幔帐彻底掀开的那一刻,陡然被窗外的烈日灼了眼。
这这这……她这是又睡到什么时候啊……
她不禁有些汗颜,怕被宋君则笑话,慌里慌张地起身穿戴,只用一根木簪简单绾了发,便赶忙走出迎接。
怎料走路太过匆忙,途经楠木柜时,她不小心磕绊了下,脚底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宋君则跟前。
宁祈:……
她拢了拢额间的碎发,忙稳住身子,讪笑道:“殿下见笑了……殿下今日来寻我,是有何事?”
瞧着她略显狼狈的样子,宋君则双眸中泛起几分笑意,然那笑并不沾带分毫的嘲弄,而是清亮亮的一片,如同一湾纯净无垢的流水。
他轻声开口,温雅有礼:“长宁妹妹小心些便是,以免伤到自己。对了,今后叫我哥哥便是,总是殿下殿下地叫着,倒显生分了。”
他嗓音温熙,如同一泓暖流淌过人的心尖。宁祈明白,对待君子当以君子之道,便也冁然一笑,应道:“好呀,君……君则哥哥。”
宋君则面上的笑扩散开来。他轻应了一声,随后将怀中的檀木匣取出,递给了宁祈。
宁祈好奇地接过木匣,在宋君则的示意下打开,只见匣中是一样做工精致的多骨折扇,折扇沉甸甸的矜贵,其上饰以琉璃坠,还镶嵌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美玉。
她将折扇打开,只见其上以水墨绘着一幅月下芙蓉图,旁边还题了一首小词。画工清隽,楷书极有风骨,与他整个人的气质一般无二。
正打量着,便听面前人开口:“长宁妹妹入宫有些时日,我未曾表示,实在惭愧。昨日中秋,便想着趁此机会,将这把亲自制作的折扇送上,只是昨夜妹妹回去的早,也未曾来得及。”
“今日得了空,便赶紧给长宁妹妹送来,希望妹妹喜欢。”
他咬字很轻,吐字却十分清晰有力,莫名的好听。
原是他亲手做的。宁祈心中一暖。
他这话也说的极有分寸,昨夜……分明是她喝醉了酒,误了事,他倒也未曾提及。
宁祈在心中感慨道:君子不愧是君子,随口说出的话都格外中听,不像那个小黑莲,分分钟呛死个人。
她对此颇有感念,便欣然将折扇收下,看着宋君则真心实意的目光,也真挚地谢道:
“这折扇好看极了,我甚是喜欢,那便谢过君则哥哥啦。”
宋君则微笑着轻轻颔首。
中秋佳节,宋君则亲自来送礼,且他待她也如亲妹妹一般好。宁祈思忖着,自己也合该回一份小礼物,便对他抬高声音道:“你先等等!”
话音还没落儿,人已经雀跃着跑回了屋内。
宁祈在楠木架上翻找一番。其上摆放着各式珍宝,都是内务府先前送过来的,一趟又一趟,几乎要将架子挤满。她搜寻一顿,可上面的珍宝要么是些女子的珠饰玩意儿,要么则富艳过俗,与宋君则很是不搭。
她耷拉着小脸,忽而有些发愁。
正无奈着,忽有一样物什在阳光的洒照下,折射出清冷的光泽,恰如其分地映入宁祈的双眸中。
她眨了眨眼,朝那边看过去,只见昨日的那块玉佩正安稳地躺在桌案上。
应当也是内务府送来的不错。
这玉佩成色上佳,散发着的光泽欺雪赛霜,其上雕刻兰草,质地精纯。所谓君子如兰,这玉与宋君则真是配极了。
她心中喜不自胜,忙将玉佩攥在手中,小步跑至宋君则身前,把玉佩递给了他:
“这件玉佩,便当作给哥哥的回礼啦。”
宋君则只看了一眼,便知此物价值不菲,忙欲回绝。可宁祈一直不肯收回,他便也只好伸手接过。
他将玉佩戴在腰间,笑道:“此玉甚为精美,我也谢过长宁妹妹了。”
宁祈笑的纯澈真挚:“哥哥喜欢就好。”
二人在庭院内寒暄了一阵。时辰也不早了,宋君则不便在毓灵殿久留,便向宁祈告辞离去。
宁祈特意跟着他小步跑到门口,送他离去。望着宋君则渐行渐远的身影,如雪如松,宁祈心中感慨了几分其气度超然,而后笑着道了一声:“君则哥哥,路上小心些!”
宋君则礼貌地回眸颔首,而后缓步离去。
秋夜清寒,可晌午时分日头正烈,倒还残留着几分夏日的燥热。日光如纷飞的金羽,倾洒在碧瓦朱薨之上,为繁复精致的琉璃镀上一层金边。
日光洒在少年身上,勾勒出其锋锐森然的轮廓。
宋怀砚倚靠在殿门前,望了宁祈一眼,冷笑道:“一口一个哥哥,叫的倒是亲昵。”
身旁的剑云循着他的目光,朝毓灵殿那边瞥了瞥,憨笑着解释道:“这宫中的几位皇子,按照辈分,都是郡主的哥哥。三皇子对郡主颇有照拂,郡主亲近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闻言,宋怀砚遽然收回视线,森沉的目光落在剑云身上,面色更冷了几分。
剑云:……
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吗?
他也不知宋怀砚在想些什么,生怕自己触了他的逆鳞,便赶忙噤了声。
还好,宋怀砚并没有责备于他。
他脊背一松,以为没事了,却听宋怀砚忽然开口:“这些时日,你去密切盯着长宁郡主,她的所有动向,你必须探察得一清二楚。”
长宁郡主?
他也没听说这两位有什么交集呀?
便好奇道:“啊?长宁郡主……您确定?”
话还没说完,宋怀砚蹙了蹙眉,再次剜了他一眼。
剑云:“我去,我这就去!”
说着,他一溜烟儿便没了踪影。
宋怀砚望着剑云的背影,轻叹一声。
如今他方从冷宫迁离,又得了宋昭赏识——虽疑点重重,可现如今,没了冷宫里的束手束脚,他也是时候丰满一下自己的羽翼了。
他是重活一世之人,自然知晓在何时机遇到何人,明辨忠鄙之心,对培养心腹一事也极为得心应手。
剑云,便是他堪堪收用的心腹。
只是没想到,这心腹没用在自己的大计上,反而先用在了宁祈那里。
他鼻尖漾出一道不稳的气流,轻叹一声,又下意识地朝走出不远的宋君则望去。
他的这位兄长,当真是君子如兰,皎若玉树,为天子喜,为群臣敬,只可惜对朝政之事并无兴趣,否则,他夺得皇位一事只会难上加难。
他又想到方才宁祈雀跃着向他道别的场景,想到剑云所说的话。
难不成……宁祈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眉头一紧,望向宋君则的目光愈发凛冽起来。正思索着,却被他腰间上的一抹玉色吸引了注意。
宋君则腰间的佩玉,怎么莫名有些熟悉呢……
第33章 捅入
那抹别样的翠绿色, 经阳光一照,在这清寂的宫道上颇为刺眼。
宋怀砚觉得有些不对,欲仔细去看, 但二人相隔得很远,宋君则徐徐前行,月白色的衣摆随着动作在微风中摇曳起伏,那抹玉色便被遮得朦胧若隐。
再极目望去时, 宋君则的身影已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了。
宋怀砚收回目光,神色复归平静。
宋君则的玉佩, 也不会同他有什么关系,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他抿抿唇,又朝毓灵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此刻的殿门亦是空荡荡的, 方才那抹俏丽的藕粉色也早已不在原地。
那扇殿门,依旧紧阖, 如同她对他的态度一般, 总是避之不见。
一股莫名的躁意徐徐浮上心头。
他将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 眸中闪过一片意味不明的光,深邃而危险。
将毓灵宫盯了片刻后,他这才拂袖回殿。
*
这几日, 没怎么同那小黑莲打交道,宁祈过得极为闲适自得。
离裴太傅再次授课还有几日时光,她自是抓紧时间,好好玩乐, 不浪费这大好光阴。
今日在后花园玩乐时,她倒是偶然听几位小宫女提起, 说是丰收时节,江南却闹了冻灾,方圆几十里颗粒无收,饥荒遍野。户部拨了钱款赈灾,宋昭也打算派几位皇子前去抚察,其中便有宋君则。
她对朝政一事不大了解,只对江南受灾的地方哀叹连连。
宋君则……他这样的君子前去抚慰百姓,体察民情,定能给受灾的群众带来希望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同宋君则交集颇多,又总从旁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这一夜,宁祈做了一场同他有关的梦。
与先前的噩梦如出一辙。
是与宋怀砚有关的。
梦中的场景如果隔了一片入暄软的轻纱,迷蒙渺茫,教人瞧不真切。但宁祈依稀记得,那是在皇宫外的一个雨夜,周遭高林霎霎,雨打落叶,嘲哳作响。
地上的泥土吸足了雨水,分外黏腻,难以前行。但在重重木叶的掩映中,忽而出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前者面容清俊,衣襟仿佛沾满清雪,正是宋君则;后者一身玄衣诡谲,墨发在夜风中凌乱了些,夜幕中投下的阴影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神色难以看清。
是宋怀砚不错了。
二人相继前行,静默无言,只能听到雨珠不断溅落的声响。
就这般徐徐行走了片刻。
宋君则率先止了步伐,似是察觉到不对,侧眸看向身后的宋怀砚,犹疑着道:
“他们不是说,进入林子里没多久就能寻到草药吗?如今草药无踪,雨夜难行,我们为何还要一直往前……”
话还没说完,他的面前骤然亮起一道寒光!
宋君则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便只觉胸前一刺,巨大的痛楚顺着伤口流入四肢百骸,疼得他几近窒息。
他往下看,只见自己的胸前捅入一把锐利的匕首,几乎直刺心脏。浓稠粘腻的血水混杂着混浊的雨流淌而下,很快便将这片土地染得通红。
而攥着利器的手,是宋怀砚的。
闪电将天幕撕裂,惊雷訇然作响。
他难耐痛意,浑身失力,徐徐瘫倒在那摊血水之中。
宋怀砚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神色在闪电下忽明忽暗,眼尾不知何时浸染一片血红,森然瘆人。
他的双眸中,澎湃着邪魔般的阴诡杀意。
宋君则面上毫无血色,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他:“……为什么?”
他自认此生志洁,未行错事,更没有害过宋怀砚。
话音落下,宋怀砚俯身凑到他的耳畔,下颌瘦削,薄唇殷红,缓慢地拉长语调,一字一字道:
“怀璧其罪。”
他忽而大笑起来,“哧——”的一声将血淋淋的匕首拔出,血珠溅落在他苍白的面孔之上,触目惊心。
宋君则不可置信,薄唇翕动着,似是还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再努力挣扎,终是受了致命之伤。他唇间溢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呻|吟,而后,最终还是彻底瘫倒在地。
含恨而亡。
清寂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连溅落的雨珠都仿佛为他叹息。
宋怀砚面上并无丝毫动容,墨色的瞳孔中尽是酣畅淋漓。他轻蔑地笑了几声,又缓缓举起匕首,狠狠地朝自己刺去!
匕首锋锐无比,他却仿佛没有丝毫顾虑,须臾之间,他的肩上、腿上,尽是道道狰狞的伤痕。
源源不断的鲜血自伤痕中涌出,顺着他的玄衣蜿蜒而下,与宋君则的血混晕在一处,又被不断落下的雨水渐渐冲刷。
自始至终,他的面上并无一丝痛楚之色。
他没有再看宋君则一眼,只自顾自地将匕首擦拭干净,而后侧身迈步离去。
长靴落地,留下一道悠长的血印。
鲜血还在不断地流淌,斜溢了他半身。他折返方向,背对着月光,一步一步朝着最浓寂的黑走去。
犹如浴血而出的恶魔。
……
自小到大,宁祈也做过不少的噩梦,却也从未像这次一般,梦见这么多的血。
鲜血几乎糊上她的双眼,尽管只是做梦,她却有种要溺毙在血水中的感觉,几乎喘不过气来。
被噩梦惊醒,她猛地在床榻上直起身来,额间渗出的汗将碎发都尽数溻湿。
沉寂许久的环玉,这次倒是及时关心她:“这是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倒让宁祈终于有了些回到现实的实感。她轻轻喘息,缓了半晌,努力组织语言:“血……我梦见好多好多的血……”
“是噩梦,又是与宋怀砚有关的预知梦!宋怀砚……宋怀砚杀了宋君则!”
此言一出,环玉似是也惊讶了一瞬。
它嗫嚅了一会儿,也不知在顾虑着什么,半晌后才答道:
“你这些噩梦,应该是预知梦不错……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嘛,就像之前发生的一样,这件事,也未必真的会如梦境中一般。”
“未必如梦境中一般……”宁祈跟着喃喃道,“可是现在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万一就真的发生了呢,万一……万一宋君则真的被杀了呢?”
在这个世界里,她虽习惯躺平,习惯享乐,但随着多日的相处,她也对宫里的几位公主皇子生了些真切的情谊。
在现实世界里,她已经没了哥哥。但在这里,宋君则于她而言,倒像是亲哥哥一样好。
她无力更改命运,却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而且还是被那小黑莲暗害,含冤而死。
环玉知晓她心中的担忧。它思忖了下,又传声道:“或许……你也可以尽力阻止一下呢?”
阻止他犯下杀孽,阻止他重蹈前世遍身脏污、受尽唾弃的命运。
它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宁祈的反应。
却听宁祈声音发颤:“我我我我去阻止他杀人?他没把我一块儿给杀了就不错了……”
环玉:“……”
环玉:“你就不能试着……相信一下他?”
“不能,绝对不可能。”宁祈斩钉截铁道。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宋怀砚是没她想象中坏的彻底,但也绝对不算是好人。她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小命当筹码,去赌他心中的善念?
她猛地摇了摇头。
想着梦中可悲可惧的所有,她又叹息一声,无奈道:“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
过了中秋,天气渐渐转寒,内务府又添来了许多新衣。宁祈穿得厚实了些,外层加了一件刺绣对襟坎肩,还算暖和舒适。
这日下午,她孤身一人,来到后花园里散着步。
再有两三日,裴太傅再次授课的时日就到了。一想到文思堂沉闷的气氛,想到书页上密匝匝看不懂的文字,她就只觉心烦气躁,郁闷的紧。
连同看着后花园里的枯木落叶,都生出了些悲秋之感。
人要是不用上学就好了……
正在心中暗自感慨着,忽而间,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长靴踩上地面的落叶,发出窸窣的响动。
宁祈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两人自前方徐徐走来。
竟又是宋怀砚和宋君则。
依旧是一黑一白,穿得跟一对儿无常一般,与前几日的噩梦中没什么两样。
噩梦……
那个夜晚,梦境中的一切仿佛犹在眼前。她对上宋怀砚阴寒的目光,控制不住地浑身瑟缩了下,默默后退半步。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行芳质洁,如同明月,一个内心偏执做事阴诡,犹如最漆沉的夜色……这本该互不相干甚至所求对立的两个人,是怎么能玩的一块儿的?
宋君则率先上前开口,打断她的思绪:“长宁妹妹是要去做什么?”
宁祈讪笑两声,老实地回答道:“就是没什么事儿,过来散散步,吹吹风……”
她的眼神控制不住地往宋怀砚脸上瞥,却恰好迎上了他直勾勾盯过来的目光,又赶忙同他错开视线。
她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虚,便礼貌性地去问宋君则:“……你们呢?”
宋君则温声道:“是江南冻灾之事。方才父皇召了我们二人,派我们同去江南抚察,顺便见识下沿途的风光民情。”
他们两个?宋昭没有派宋成思,居然却派了宋怀砚?
这俩人一齐外出,保不准会出什么事呢,宋怀砚会在这个时机动手,恐怕也说不准……
她面露惊疑,轻轻蹙起秀眉,垂落在袖间的手不安地绞动着。
却听宋怀砚忽而开口:“郡主要去么?”?
她脱口问道:“我……我可以与你们同去?”
宋怀砚的嗓音是一贯的沉冷,听不出什么感情:“我向父皇去说。”
自穿越而来,宁祈便一直在深宫之中,虽享尽荣华,然而到底是拘束了些,对宫外还是颇为向往。
况且……她若是同他们前去,不仅可以多观察下宋怀砚的动向,还能逃过裴太傅的课业!
如此想着,宁祈心中喜不自胜,没再多想,只连连点头应下。
第34章 醋意
宋怀砚虽然平日里行事不餍人望, 但对这件事倒是颇为上心,做事利落。翌日一大早,宋昭的旨意便送来了毓灵殿, 允了宁祈跟赴江南一事。
第二日晌午便要随他们出发,时间确实有紧促。但宁祈对出宫一事极为期待,得到这个消息时,她当即起身, 兴奋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细软。
此番赴江南,路途遥远,一来一回, 至少一秋。秋寒入冬的时节, 宁祈免不了要多带些御寒的衣物,还悄悄塞了很多糕点,包裹鼓鼓当当。
出行的时间很快便到了。宁祈将自己的衣摆仔细整理了下, 和惜韵一齐拿着行李衣物,匆匆往门外赶。
“吱呀——”一声,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宁祈正满面笑容, 和惜韵说着什么, 却在门开之后倏然顿住。
——殿门外,玄衣少年正抱臂在前,疏懒地倚靠着宫墙。他墨发毵毵, 马尾高束,银玉发扣在阳光中折射出泠泠的光,如同一片流淌着的碎金。
纵使衣着朴素些,却难掩少年意气风发。
正是宋怀砚。
宁祈小脸一麻, 笑容尽数僵在脸上。
见宁祈出来,宋怀砚迈步上前, 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快走吧,马车正在宫外候着。”
宁祈悻悻地后退两步。她看着宋怀砚,好奇地问:“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宋怀砚的眉尖皱了皱,眸光更深沉了些。听了这话,他先是不自然地捏了捏衣角,而后轻笑道:“等你?郡主倒是想多了,我只是刚出殿门,碰巧遇见郡主罢了。”
宁祈:“……”
她懒得同他白费口舌,便也应下他的话:“行吧,我这就跟你去。”
“等等。”
她步子还没迈开,便被宋怀砚再次打断。
宋怀砚徐徐走至她的身前,看向她身侧的惜韵:“此番轻装出行,侍女便不必跟着了。一路有侍卫护送,足以保证郡主安全。”
惜韵还不能跟着?
宁祈撅了撅小嘴,见宋怀砚的神色不容置喙,便只好无奈地咕哝了一句:“那好吧……”
惜韵自是不敢违抗宋怀砚,便恭顺行礼道:“那就愿五皇子殿下和郡主,此行顺利,婢子在毓灵宫候着郡主平安归来。”
宁祈依依不舍地看向惜韵,不住地点头。
宋怀砚似是有些不耐,接着催促了一遍:“快走吧。”
话音落下,宁祈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小黑莲就是小黑莲,没有一点感情,还见不得别人主仆情深呢。
但也不欲表露,便只好转过身子,从惜韵手里接过行李。
不料身侧的少年竟忽而靠近,先她一步,将那包裹接过。
宁祈指尖顿了顿,默默将手收回。
宋怀砚微微颔首,轻声道:“我来。”
既然他愿意帮着拿,宁祈也乐得轻松,自然也没有拒绝,便同他一齐向前走去。
堪堪走出几步,却见身侧的少年忽而顿了步伐,面色一下子变得复杂几分,令人捉摸不透。?
宁祈跟着停下,疑惑出声:“怎么了?”
宋怀砚艰难地将手里的包裹掂了掂,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这是什么?”
一个小小的包裹,其貌不扬,竟跟铅块一样沉。
宁祈下意识地看向那件包裹,恍然过来,霎时有些心虚。她挠了挠头,讪笑道:“一些……一些好吃的罢了……”
吃的?
宋怀砚嘴角抽了一抽,伸出手来,当着宁祈的面把包裹解开,只见包裹全是沉甸甸的糕点:抹茶绿豆糕,刺梨鲜花饼,荷花芋泥酥,酒酿桂花糕,紫薯蛋黄饼……
满满当当,清香四溢。
宋怀砚:“……”
一个女孩子,出门不带首饰珠宝,衣物也带的不多,却装的全是吃的?
宁祈有些着急,将包裹好生系好,一边嘟囔着:“有什么问题吗?”
宋怀砚扶了扶额,拿好包裹,无奈道:“……行吧。”
他倒也没多说什么,替她拿着包裹便往前走。宁祈弯了弯唇角,望着他漆沉的背影,忙小步跟了上去。
*
落叶簌簌,秋风悠扬,秋日稀薄的阳光洒在宏伟的宫门前,为皇宫平添几分肃穆苍茫。
宫墙之下,两架马车正静伫在前,被侍卫围护起来。一袭月白色的身影长身立在马车之侧,无声候着,似是已经等了许久。
须臾,宋怀砚和宁祈的身影渐而出现。瞧见二人过来,小厮赶忙上前,接过了他们手中的行李包裹。
宋君则也迎上前来,笑意温和不失礼貌:“人也齐了,我们尽快出发吧。”
宋怀砚和宁祈轻声应下。
宁祈加入的突然,离出行的时间颇为紧张,行伍便也没有增添马车人手,她便只能跟他们挤挤。
她不自觉地攥了攥衣角,看向前方。
一边是宋君则的马车,一边是宋怀砚的马车。
傻子才会选后者。
她朝宋怀砚那边耸了耸嘴,而后小步雀跃着来到宋君则身前,笑吟吟道:“君则哥哥,你是不是等我们好久了啊?”
她微微偏头,悄然地瞥向宋君则的马车,接近之意十分明显。
宋怀砚薄唇如刃,目光寒了几分,隔着空寂的日光,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宋君则轻弯唇角,声音如春风拂过的温煦:“也不是很久。”
有礼有节,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宁祈鼓起腮帮子,正要开口请求与他同乘,却不经意间忽而瞥见,宋君则的腰身上并未带着那件玉佩。
她眨了眨眼睛,指着他的腰侧,目光单纯:“君则哥哥,我送你的玉佩,你怎么没戴着呀?你可不要弄丢了呢。”
许是她的样子烂漫可爱,宋君则忍不住笑了两声。他徐徐摇了摇头,伸出手来,自袖间将玉佩取出。
他的嗓音和润,透着一股无奈的宠溺:“玉佩是长宁妹妹所赠,珍贵万分,怎会弄丢。方才装束匆忙了些,我未曾佩上,却也随身带着。”
原是这样。
宁祈朝宋君则的手里看过去,只见玉佩完好无损,在天光的映照下,表面氤氲着一层温润的薄光,如雪如霜,气质如兰,煞是好看。
她放下心来,笑意再次在脸上蔓延,红唇翕动,正要再说些什么。
忽而间,不知怎的,一股阴寒之气骤然自她的身后扩散开来。冷意一路窜上她的脊背,流入四肢百骸,令她遍体生寒。
宁祈:……
怎么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怯怯地朝身后看过去,只见宋怀砚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跟个鬼魅一样,无声无息的。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的面色极为难看,双眸之中犹如泼入了一团浓墨,又似是形成了一处不见底的深渊,能将人的魂魄摄入其中。
目光阴翳,甚至隐隐沾带了几分瘆人的杀意。
宁祈下意识地颤抖了下,后退半步,有些没好气地埋怨道:“大白天的,干嘛吓人……”
话还没说完,她的腕子忽而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桎梏,攥得她生疼。
她不明所以,正要奋力挣扎,可宋怀砚却忽而把她拉了过去,不容她有一丝一毫的拒绝。
他身形瘦弱,双手更是极为苍白瘦削,甚至能看到凸起的骨节和青色的脉络。可他桎梏着她时,力气却大得惊人,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瞧着宋怀砚忽而把她拉走,宋君则抚了抚手上的玉佩,面露疑惑。可多年培养而来的习惯令他一贯气定神闲,平静非常,面对这异常的举止,他只诧然了一瞬,可到底也不会生出什么大事,便也没有多管。
他轻叹一声,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吩咐护卫统领准备出发。
另一边。
宁祈被宋怀砚拉着,跌跌撞撞地上了他的马车。也不知磕绊到了何处,她脚步一个不稳,摔倒在了座榻之上。
宋怀砚动作凝顿须臾,这才松开了她。
所幸座榻上铺了一层绵厚的垫子,这一摔也不算很痛。宁祈扶着身侧的宋怀砚,勉强直起了身子,缓过神来,忍不住忿忿道:
“宋怀砚,你这是做什么?我的手都被你弄疼啦!”
宋怀砚定目眈视着她,不语。
宁祈揉了揉自己的腕子,只觉面前人实在莫名其妙。她方才也没惹他吧,他干嘛突然发这样的疯?
他不理会她,也不曾解释。宁祈越想越气,黑着小脸起身,掀起帘子就要下马车。
宋怀砚冷声问:“你要去做什么?”
宁祈回头瞪了他一眼,震声道:“当然是去找君则哥哥呀,我才不要和你坐一辆……”
还没说完,宋怀砚却仿佛突然被触了逆鳞,蓦然出手,扯着她的腕子,又把她捞了回来。
宁祈正欲向前迈步,脚步虚浮着,宋怀砚的动作更是令她猝不及防。她惊呼一声,重重地跌落回去。
马车空间不大,宋怀砚使力又过了些,于是,好巧不巧地,她恰好落在了端坐着的宋怀砚的怀中。
二人的衣摆交织在一处,甜香盈了满怀。
宁祈小脸有些发白,不自然地在他怀里挪动了下,却似乎忽而蹭到了什么东西。她脸色一僵,尴尬地停了动作。
宋怀砚敛眸,看了她一眼,深如潭水的目光透着一股危险之意。
宁祈缩了缩脖子,讪笑道:“对……对不住……”
宋怀砚依旧没有回答。在这样狠戾的神情下,他的轮廓都仿佛犀利了些,在人前的温和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一片难以言喻的威压与愠意。
他右手扶住宁祈的后腰,而后掀起旁侧的纱帘,厉声朝侍卫下令:“起行!”
话音落下,马车徐徐前行。起行之时颇为颠簸,宁祈的身形也随之不住地晃颤。
她仰起脸,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宋怀砚的神情。如此下来,饶是她再天真,也能看出来,这小黑莲是明显动怒了。
虽不知缘由为何。
行伍已经出发,她也没什么反抗的必要,便也暂且压下心中的忿忿之意,轻声问道:
“宋怀砚……你为什么生气了呀?”
第35章 阴鸷
经过一处崎岖, 缓缓行驶的马车再次颠簸了一瞬。在宋怀砚怀里虚虚地坐着,宁祈身形本就不稳当,此刻更是措手不及, 冷不丁地便磕在了车厢的横木上。
她“诶哟”了一声,忍不住呜哼着,想从宋怀砚身上下来,好生坐在座榻上。可她方有抽离的意思, 后腰覆上的大手便又加了些力道,几乎要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她心生不耐,可觑着宋怀砚面上的愠意, 也不好表露, 只好别别扭扭地再次重复:“到底怎么了呀?”
宋怀砚放下纱帘,垂眸看向她。
这张小脸灿若芙蕖,明眸如水, 氤氲开一片玓瓅的光,在阻隔阳光的暗室之中, 没来由地有些灼眼。
明明纯善无害的一张面孔, 却能给他古井无波的心绪中搅起怒火, 让他气得心堵。
他哼笑两声,拉长语调,夹杂着不可言状的晦暗情绪:“我为郡主所赠的玉佩, 郡主不喜便也罢了,竟转手便送给他人……”
顿了顿,咬字更深了些:“郡主真是好大的本事。”
他似是自嘲一般,轻蔑地笑着, 然而笑意丝毫不达眼底,眸子里蕴含着一片冷意。
说话时, 他凑到宁祈的耳畔,漾出的气息扑在她的肌肤上,听得她耳边一麻。
她不自然地往另一边侧了侧,试图避开他灼热的呼吸。缓了须臾,她思忖着他所说的话,心底一片茫然。
玉佩?什么玉佩……他竟送过她玉佩吗?
她联想到方才的情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心里咯噔一声:难不成,她随手送给宋君则的玉佩,竟是宋怀砚给她的吗?
可她怎么不记得?
心中疑惑,她便也这般开口去问:“你的意思是……那件玉佩是你送给我的?是什么时候呀……”
宋怀砚淡淡压低眉梢,怔了一下,旋即轻声答道:“中秋。”
他知晓宁祈当时酒醉迷蒙,却没料到她忘的这般彻底。
他抿抿唇,左手下意识地攥了攥她的胳膊,犹疑着问:“那晚的事,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宁祈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她别过脑袋,仔细想了想,拼尽全力,也只能回忆起她哼哼唧唧要他背的场景。但此事太过丢脸,她自是不愿再提起,便斩钉截铁道:
“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而且……他干嘛要这么问啊?还“那晚的事”,听起来倒像是他们做过什么不可名状的事情一样……
她咽了一口唾沫,看向宋怀砚,却见他的眼神更复杂了几分。
竟什么也不记得了。宋怀砚垂下浓黑的睫羽,一时无言。
她不记得自己主动的靠近,不记得他背着她走过很长的路,不记得那句“生辰快乐”,更不会记得……她无意间贴上他的那个吻。
她曾两次吻上他。
可她自己却全然忘记了。
宋怀砚心间一沉,不知为何,气息没来由地有些浮躁。但他望向宁祈的面孔,见她目光纯净,神情认真,缓了缓,也只好无奈地压抑着心中的不悦,解释道:
“那夜我送你回去时,你曾贺我生辰,我便将那玉佩送给你,算作中秋贺礼。”
原来是这样啊……
一提起生辰,宁祈脑海中也隐隐浮现出当夜的轮廓,多少是有了点印象。
中秋竟是他的生辰。
他将这般上佳的玉佩送给自己,自己转手便送了出去,这样看来,确实有些不大好。
“那个……”她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对不起呀,我实在是不记得了,还以为是内务府送来的呢……”
宋怀砚静静地听着她的话,面色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宁祈想了想,又从袖囊中取出几块桂花糕来,递到宋怀砚嘴边:“改日我去向宋君则要回来,行吗?”
“这桂花糕,就当一个小小的赔礼,好不好?”
宋怀砚的目光落在那块花香馥郁的桂花糕上,又一路徐徐游移,掠过她嫩葱般的手指,直到定定地凝在她的脸颊。
他轻笑一声,无奈道:“不必。”
也不知回应的哪一句话。
宁祈撇撇嘴,还要说些什么,却听宋怀砚语气疑惑:“你的包裹不是交由侍从看护了么,这糕点是哪来的?”
她挠挠头,有些不大好意思:“糕点都放在包裹里,取出来有些麻烦,我就又随身带了些……”
宋怀砚:“……”
在她眼里,吃算是头等大事了。
他有些忍俊不禁,星星点点的笑意浮上唇边,让他一贯冷沉的神色活泛了起来。
“好吧。”他轻声道。
宁祈一直在打量着他的表情。见他这样说话,她也知晓他的态度有所松动,便又稍微转了转身子,试探着道:“那个……我现在可以下来了吧?”
话音落下,宋怀砚这才发现,方才因一时情绪激动,他竟使了这般大的力气,恨不得将她牢牢攥在掌中。
他徐徐垂眸,只见少女腰肢柔软,肌肤雪腻,除却遍身的灵动之气,竟也没来由地有些袅娜动人。
覆在她腰间的手,指节修长,苍白却不显得无力,堪堪能拢住她的细腰。
若是能将她锁在掌中……
宋怀砚心神一凛,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联想到这些。他喉间哽了一下,嗓音哑了几分,不自然地应了一声“嗯”。
语毕,他环在宁祈腰间的手,终于卸下力道。
宁祈忙从他的怀中抽身,安安稳稳地坐在一旁的座榻上,不住地揉着自己酸痛的腰背。
今日宋怀砚的反应的确是有些激烈。宁祈想到他方才的阴鸷神情,仿佛恨不得将她冻住一般,还是有些心生后怕,又悄无声息地往旁侧挪了挪。
她所有细小的动作,面上的躲闪之意,尽数落入宋怀砚的余光之中。
他冷笑两声,未曾理会她。
她再去躲,左右也逃不出这辆正在前行的马车。
逃不出他的目光。
宋怀砚心神略定,不再看她,而是伸手再次掀起纱帘,向周遭远眺。
这个时候,马车恰好出了城门,朝着雾蔼蔼的远方而去。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城门。城墙高耸,巍巍恢弘,投射下的阴影如同一片宽阔的渔网,将尘世中无数人织入天地之间。
日晖朗照,琉璃瓦金光煌煌。
他看着在城门前来往的百姓,看着沉肃整齐的士兵,再抬头,朝庄严繁复的城楼上看过去,忽而一顿。
——黄罗盖伞下,一袭暗纹龙袍正端立在城楼之上,面容平静,目送着他们离去。
正是宋昭。
隔着远不可触的距离,二人遥遥对视。
在目光相碰的一刹那,一股不可名状的微妙感觉,在宋怀砚心中缓缓漾开。
两辈子了,他从未见宋昭有过这样的眼神。
上辈子,宋昭对他毫不关心,放任他在冷宫之中受尽欺辱,甚至在他有生命之忧时,宋昭也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后淡声道:“死了,便死了吧。”
如同即将死去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这辈子,宋昭的态度较前世有所转变。他似乎也会关怀一下他这个儿子,目光平和许多,却仍旧有淡淡的疏离。
然而此时此刻。
宋昭的眼底仿佛正酝酿着一场风雪——不是暴烈的,而是哀婉凄怆的,好似要将四季生机都尽数吞损,留下的只有孤寂与苍茫。
是悲伤,是痛楚。
是一种宋怀砚无法理解的情感,厚重而隽永。
他是在为谁悲伤,为了宋君则吗?
宋怀砚不明白,也不欲多想。毕竟,对于这个所谓的父皇,他早已不再抱有一丝幻想。
他轻叹一声,收回目光,将纱帘徐徐放下,任由马车驶离城门,去往飘渺的远方。
*
离开京城,马车又历经整日的倍道而行,众人皆是困惫不堪。驶入朝阳道时,行伍决定在一处溪水畔驻扎,暂作休整。
夕阳渐垂,收回了最后一丝浅淡暮光。草林之间继而亮起了许多火把,勉强可供视物。
下车之时,宋怀砚交代道:“夜深不便,周遭情形难测。郡主务必留在帐内,由侍卫护着,莫要走远。”
宁祈心中暖了些,乖巧了应了两声。
可交代完之后,他却不去自己的帐篷,反而掉了身子,朝另一边的漆沉夜色走了过去。
宁祈:“……”
行吧,小黑莲不愧是小黑莲,做什么都无所畏惧的。
望着宋怀砚的那身玄衣,在浓重夜幕之中渐渐隐没,宁祈无奈地喟叹两声,掀帘进入帐内。
帐内铺了柔软的被褥,宁祈瘫在上面,顿觉浑身舒展,奔波一日的疲惫冲淡了不少。
她也不急着歇下。方才侍从送来了些热腾腾的羊奶,她小口啜饮着,又将糕点拿出许多,细细品尝,美味极了。
野外风清气爽,时不时传来虫鸟的低声蛩语。微凉的晚风轻拂过帘帐,窸窣作响,却也让人有种静谧的安心。
半晌后。
宁祈堪堪饮完羊奶,食饱靥足,正美滋滋地将瓷盏放下,一个抬头,却猛地看见帐内伸入一只苍白的手!
那手瘦骨嶙峋,在昏暗烛火的映照下,竟还隐隐泛着一层淡青色的光……!
老天爷,大半夜的,该不会见鬼了吧?!
宁祈大惊失色,因为骇惧过度,她喉间仿佛灌了一盅哑药,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随手抄起手边的物件,鼓起勇气瞄准方向,决绝地朝那手砸去。坚硬的物什跌碰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视野中,那只手明显地顿了一下,旋即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我。”
音落,那人徐徐将帐帘掀起,露出一双极为淡漠的凤眸。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误伤的缘故,他眼角微垂,目光微含了一层愠意。
竟是宋怀砚。
第36章 坠崖
见来人是他, 宁祈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想到什么,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警觉。
“你……你来做什么?”她小声地问。
天色已晚, 夜幕深沉,他的面色又是这般阴翳丛生,总让她后背隐隐发凉。
“深更半夜的,你觉得我来……能做些什么?”宋怀砚将纱帘彻底挑起, 露出一张阴邪的面孔,尾音不自觉地微微上挑,沾带上几分玩味的笑。
这话, 明显是在故意揶揄了。
一片薄红浮上宁祈的耳尖。她不自然地后挪半步, 磕磕绊绊道:“有、有事直说……”
“郡主便是这般的态度?”
宋怀砚挪步上前,跟着她凑过去,状似委屈地掀起玄色的袖子, 露出因误伤而泛红的腕子。
他轻轻嘶气,“啧”了一声, 嗓音无辜极了:“好疼……”
又来这套。
宁祈见惯他的伪装, 自是知道他的话几分真假。她的双颊鼓了鼓, 叉起小腰,对他有些没好气:“我要睡觉啦……”
话还没说完,视线却被一样清凌凌的物什吸引了注意。
宋怀砚深谙进退有道, 不欲再去逗弄她,终于说起正事:“这是给你的,拿好。”
宁祈半信半疑地挪步过去,借着纱帘投过来的烛火和月光, 仔细瞧清了那件物什。
雕纹繁复,光泽莹润, 欺雪赛霜……
这这这……这不是她误送给宋君则的玉佩吗?!
想到傍晚他行踪的异常,宁祈恍然大悟:“你去找他要回来了?那、那你同他说清楚了没?”
宋君则盯着她,面色变了一瞬,似是觉得有些好笑:“不是找他要的,也未曾同他说。”
“啊?”宁祈疑惑,“那你……”
宋怀砚毫不避讳,如实道:“偷回来的。”
宁祈:???
“……”她被噎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偷、偷回来的?”
不是,好端端的,他分明可以说明情况,正大光明地拿回去,干嘛要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
她算是明白了,原来他白日里那句“不必”,回应的是她的前一句话。
正失神着,那件玉佩已经被塞到了她的手中。宁祈微微一滞,有些心虚:“你、你还是找他说一下吧……”
宋怀砚徐徐摇头:“没必要。”
宁祈捏了捏手中的玉佩,只觉有些发烫:“那我去说。”
一边说着,她便小步凑到帘帐前,欲掀起帐幔走出去。可她的手刚一抬起,便被一只大手猛地拽了回去。
宋怀砚攥着她的腕子,眼尾悄然蔓延开一抹薄红:“你就这么想去找他?”
宁祈微怔了下,有些不明就里:“我为什么不能去找他?况且……我白日里本就是想和他同乘……”
一提到这个,宁祈就来气。她本可以和宋君则坐一辆马车,逍遥自在,半途却被宋怀砚这厮强拉过去,害的她这一路战战兢兢。
她垂下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嘟囔着试探:“那个……今夜不去找他也行啊。事情也都弄明白了,我明日起便跟君则哥哥同乘,顺便把玉佩的事情跟他好好解释清楚……”
“诶哟!”也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对,她感觉到宋怀砚攥着自己的手,力道愈发地大,几乎要将她的手腕生生折断,令她一时吃痛,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心生不快,想要开口埋怨,却在抬头瞧见宋怀砚神色的那一刹那,陡然顿住。
——昏暗的光线之下,他的凤眸彻底沉冷下去,视线犹如实质,在空气中凝成一把锋锐的利刃,直直地向她刺来。
与此同时,一片水红色自眼尾徐徐蔓延开来——并非从前那般无辜委屈的,而是狠戾的,森冷的,令人一瞧,便只觉脊背发寒。
宁祈原本要说的话,尽数堵在喉间。她浑身颤抖着,再次退后两步。
便见宋怀砚忽而轻笑起来,嗓音噙着几分阴邪的沙哑:“你若是敢找他……我便去杀了他。”
声音并未刻意放大,可每个字都仿佛淬成冰剑,一刀又一刀,将周遭的空气彻底撕裂开来。
宁祈有些不可置信,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一张小脸霎时变得惨白惨白。
他他他他说什么……?!
他怕是个疯子吧!
宋怀砚的话音一落,宁祈又猛然想起来,前些日子所做的那场噩梦。夜色漆沉,雨落如注,玄衣少年面色阴冷,恶狠狠地将利刃刺在宋君则的胸口,那般无情,那般决绝。
他如今的神情,同梦中一般无二。
从前的相处,宁祈只知道他是个表里不一的小黑莲,是个不怀好意的大反派。如今听了这话,再迎上他淬满杀气的目光,她才有些恍然,自己到底是低估了他。
她虽没真正见过他杀人的场景,但此刻却没来由地相信:
既然他说要杀了宋君则,那便真的会去做。
她看着自己被攥得泛红的腕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可他到底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按照环玉所说,他现在对她的好感还是负数,归根结底,应当不是因为她去找宋君则一事而发怒。
宁祈思来想去,只得到两个答案:第一,宋怀砚如梦中一般,本就痛恨宋君则,谋划着除去他,因此才放此狠话。第二,这小黑莲是个偏执的性子,见到自己送出的东西被转手他人,还送到了自己痛恨的人手中,一时情绪激动了。
一定是这样。宁祈心里想。
这小黑莲讨厌谁,痛恨谁,本就同她无关,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自保。
于是她缓了缓心神,面上浮起逢迎的表情,笑吟吟地抽回自己的手:“好好好,我不去……我不去找他了。”
见她顺从地退回帐内,面容乖巧,宋怀砚心里的火气也勉强压了压。
他收回手,面上阴沉未减,冷冷地向她手里的玉佩看了一眼:“这件玉佩,务必收好。”
宁祈自是不敢反驳,只一股脑地点头。
他的视线上移,盯了她一眼。宁祈心尖猛地揪起,肩膀一抖。
所幸,他也没再说什么,见她灭了去找宋君则的念头,也便缓和下来,徐徐颔首。
便转身离去了。
玄衣很快便融于夜色,空余帐幔在风中微微摇曳。
宁祈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不住地轻拍胸脯,呼吸顺了些。她朝着他的背影暗骂了好长时间,这才躺下歇息。
夜幕浓重,天上的弦月如同一只微眯的眼睛,静静地睥睨着人间的生死爱恨。
又似是一把削铁无声的弯刀,寒光凛凛,危机四伏。
*
宁祈安稳地睡了一觉,原以为此事暂且停歇。她不敢再去找宋君则,却没料到,第二日一大早,宋君则却率先找到了自己。
彼时行伍已收拾完毕,整装待发。宁祈看着宋怀砚上了马车,认命般地跟了上去,却被宋君则轻声唤住。
宁祈:“……”
怎么突然有种天要亡她的感觉?
她原想假装听不见,径自朝宋怀砚的马车走去。可宋君则明显有些着急,连着唤了她几声,见她不答,竟直接小步跑上前来,伸手拦住了她。
宁祈鼓了鼓双颊,只好无奈地停了步子。她看着身前皎若玉树的雪色身影,轻声问:“君则哥哥……有什么事情吗?”
宋君则对上她的目光,难得面露羞愧:“长宁妹妹,你还记得你送我的玉佩吗?”
“我一直随身携带,悉心看护,昨夜入寐之时,也将玉佩放在枕边。可今日一早醒来,却发现它竟不见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能是怎么不见的,当然是被那个缺德的偷走了呗。
宁祈撇了撇嘴,忽而发觉,现在倒也是将此事解释清楚的最好时机。于是她悄然攥紧了袖中的玉佩,定住心神,凑上前来,欲将此事说明白。
可她的唇还未张开,却忽而对上一道冷冽的目光。
——前方的马车上,宋怀砚不知何时掀起纱帘,淡淡地朝这般望过来。视线触及她时,周遭的气息陡然冻结,如同一只悄然吐信的毒蛇,阴魅而危险。
宁祈:“……”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的耳力竟这般离谱的吗?!
宁祈多少是不敢招惹宋怀砚,话到嘴边赶忙刹住,转而颤巍巍地告诉宋君则:
“哈……没事没事儿,也不是个多贵重的东西。哥哥要是想要,我回头再寻来一件便好,不必放在心上。”
话音还没落,她便匆忙提起裙摆,绕过宋君则,朝宋怀砚的马车走去。
直觉告诉她,她同宋君则多待一会儿,这小黑莲恐怕便又要发疯。
“欸……”宋君则还欲说些什么,但瞧见宁祈上了马车,便也只好止了话头。
他攥了攥衣角,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却也说不上来缘由。便只好轻叹一声,默默离去。
众人准备完毕,马车徐徐前行。
宁祈将带上来的糕点一一取出,摊开在座榻上,轻咬了口,顺便偷瞄着身侧的宋怀砚。
只见他抱臂在前,冷不丁地开口:“玉佩呢?”
一提到玉佩,宁祈就条件反射般地瑟缩下,而后赶忙将袖间的玉佩拿出来:“你放心吧,完好无损呢。”
宋怀砚看向她手中精润的玉佩,没再作声,却有一丝狡黠的笑意浮上眼底,星星点点的,极为浅淡,只一瞬间便再次消弭。
他不出声,宁祈也不欲理会他,只管取出各式糕点,逐一品尝。须臾之间,车厢内只剩下她一个人咀嚼食物的声音。
她并不克制,声音极为清晰,混杂着糕点的清香在周遭缭绕,惹得宋怀砚一时有些心浮气躁。
宁祈吃完鲜花饼,又拿出自己最爱的酒酿桂花糕,正欲美滋滋地递到口中,却见眼前忽而伸来一只手:
“我也要。”?
宁祈抬眼,只见宋怀砚不知何时凑到了自己身前,手伸得这般干脆,不带一点不好意思的。
她暗自腹诽:他早不要晚不要的,干嘛这个时候伸手?这可是她最喜欢的酒酿桂花糕,自己都不舍得吃,这次也只拿了两块呢。
于是她果断拒绝:“……不给。”
说着,她便将糕点往自己怀中拢了拢,满脸的不情愿。
宋怀砚收回手,凑得离她愈发近,面色霎时有些耐人寻味:“不给?那你这么多糕点,是想留给你的君则哥哥吗?”
好端端的,他怎么又提起宋君则了?
宁祈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护住糕点的手依旧不肯松开:“反正不给你。”
宋怀砚明显有些不悦。他垂下浓黑的眼睫,眼底笑意如潮水般褪去,一股冷沉沉的感觉继而涌上来。
他薄唇翕张,正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乍现,长箭“咻”的一声穿透纱帘,直直朝宁祈刺去!
“啊!”宁祈大惊失色,手中糕点散落一地,一抬头,却见宋怀砚蓦地倾身而来,将她死死地护在怀中。
“哧”的一声,是箭头刺入血肉的声音。那道利箭就这般被他挡在身前,直入肩头,血花四溅!
宁祈感觉到脸上有一片温热,伸手去摸,却摸到满手的血。
是宋怀砚的血。
她抬眸看着宋怀砚强忍的痛楚神色,只觉心底倏尔一片复杂。
——这个她所惧怕的少年,在梦里折辱他一生的恶魔,竟生生为她挡下致命的一箭!
可眼下情形复杂,容不下她有再多的考量。随着利箭的穿袭,马车外渐而涌来一阵异样的喧嚣,继而有无数尖叫声、以及兵刃相接的声音响起……
他们这是遇袭了!
宋怀砚艰难地支撑着身子,挑起纱帘看过去,只见林木之间尸横遍野,鲜血蜿蜒。
一众黑衣人如墨羽般聚集而来,手中持刀,恶狠狠地朝围护的侍从们砍过去。马受了惊,不受控制地拉着马车向前狂奔。
猛地一个磕绊,宋怀砚的肩头撞到了车厢横木。他捂着伤口轻嘶一声,稳住身形,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形。
鬃马奔轶绝尘,将那帮刺客远远地甩在身后。然昭阳道地处险要,襟崇山而扼昀江,此处更是位于山腰之畔,再往前走……便是悬崖峭壁!
!
宋怀砚一把捞起宁祈,掀开车帘,高声喝道:“快跳!”
宁祈自是也知晓事情的紧迫性。她忧心着自己的小命,双手不自觉地环上他劲瘦的腰身,跟着他一齐从车上跃下。
随着二人跳车的动作,马车缰绳骤然断裂,车厢在剧烈的撕扯中分裂两半,而后直直坠入了前方的山崖。
倒在地上的宁祈看着坠崖的车厢,心生一阵后怕。
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身子。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未浮上心头,忽然间,身前又有一片尖锐的嘶吼声:“宋怀砚在这里!我们决不能放过他!”
那帮刺客……居然追上来了!
宁祈暗骂一声,看向步步紧逼而来的刺客。他们手中的长剑映照出森冷的寒光,令她忍不住浑身发抖,下意识地往宋怀砚身侧靠。
前方是长剑染血的刺客,宋怀砚此刻受了重伤,仅凭他们二人,根本不可能敌过这些亡命之徒;后方便是悬崖峭壁,若是摔下去,小命七成是保不住了。
绝境之中,进退两难。
宁祈一颗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里。可在这种情况下,她能求助的,唯有宋怀砚。
她死死地拉住宋怀砚的胳膊,由于惧怕,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怎……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想死啊!”
她还没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呢!她才只有十九岁啊!她的大好青春年华……总不能白白断送在这里吧?!
宋怀砚看出她的紧张,将她拢入怀中,算是安抚。
宁祈的心稍稍安稳了些。
可气息还没平复,却被宋怀砚一把拉到悬崖边上,紧接着耳边传来他清磁的声音:“跳!”
“啊?”
不是吧?!
宋怀砚尽量冷静地告诉她:“迎上那帮刺客,你我定会丧命于此。可山崖下是昀江,山腰不算太高,或有一线生机。”
身前,那帮刺客正疾涌而来,势必要将他们斩于刀下。
宋怀砚说的对,眼下的确只有这一条退路了。
他话说的坚定,宁祈看着山下流淌着的江水,多少还是对他生出些信任。
她攥紧双拳,当即眼一闭心一横,与宋怀砚相拥着,齐齐跳下悬崖。一粉一黑两个身影,宛若两只折翼的蝶,向山下骤然跌落!
宁祈在宋怀砚怀中,耳畔只能感受到呼啸而来的风声,刮得她耳膜生疼。紧接着,随着一阵猛烈的冲击,她的五感仿佛被潮水蒙住,阻隔了尘世的一切,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在昀江之中,她就这般不断下坠,逐渐失去了意识。
第37章 逢生
宁祈再次睁开眼睛, 是在一个微凉的清晨。
她拧了拧眉心,艰难地睁开沉甸甸的双眸,只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还浸溺在无尽的潮水之中, 五感粘腻,透不过气。
堪堪从沉重的梦境中醒来,她额间汗涔涔的,不住地大口喘息, 仿佛置身一片虚无与混沌之中。
“小妹妹,你可算醒了。”
就在这时,耳畔忽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居室内空间狭窄, 女子的声线极为轻细, 浅淡的声浪在木制品之间碰撞,混晕成一片清泠泠的音息,传入耳间, 分外动听。
宁祈循声看过去,只见床榻前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女子一身水蓝, 青丝及腰, 虽衣着质朴, 全无雕饰,却难掩其气质如兰。
倒让宁祈想起了传说中,落入凡间的神女。
她竟一时间看呆了。
女子见她失神, 再次出言提醒:“姑娘?”
宁祈这才回过神来。
她的意识回拢了些,下意识朝四面打量,只见自己身卧小榻,被衾上打了些补丁, 这处居室略有些简陋,光线颇为昏沉, 唯有窗前将开未开的秋茉莉,是这片黪暗之中唯一的亮色。
倒像是平民人家。
她下意识地开口问:“这是哪里呀?你又是……”
女子耐心解释道:“妹妹不是这里的人吧。这里是昀江下游的天水村,前几日我到江畔浣衣,偶然遇见妹妹和一位少年溺于江中,便伙同村民们一起救下了你们。 ”
“至于我嘛……”女子笑得质朴,莞尔道,“村里人都叫我茉莉,你这样叫便好。”
原是这样。
“实在是谢过你们了。”宁祈回想刺客追来的惊险,对她真心实意地感激。
忽而想到什么,宁祈又抬起双眸,声音不自觉地沾带了些紧张:“那……那那位少年呢?他现在……”
她记得,他曾为她挡下了一箭,应是伤得不轻……可别丢了小命才好。
便见茉莉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怩声道:“妹妹对你的郎君,可真是关心,自己伤成这样,醒来还第一个问他……”
宁祈:“???”
他他他是自己的什么?郎君?
她张了张小嘴,正欲解释,又听茉莉缓声答道:“他本就身负箭伤,落江之时又伤了眼睛,暂且无法视物……的确有些严重,恐怕他要多休养一段时日了。不过妹妹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些日子可以暂时留在此地。我孤身居住,并不算累赘。”
顿了顿,她又说道:“我白日里需要帮忙照顾生意,没办法时常照看二位,你们也没有性命之忧,在这里自便就好。”
宁祈喉间哽了哽,一时也不知从何解释。
眼前的这个女子,亲自救下了他们,也不求回报;明明他们衣着不凡,身份有异,也不曾过问,甚至还愿意慷慨地收留他们。
倒是个极为心善的。
宁祈颇为感动地看向她,不住地点头。
见宁祈无事,茉莉也便放心了些:“我现在就要出门了,厨房里有些食物,你们想吃什么,也可以自己做,反正在这里自在些便好,我大概天黑才能回来。”
宁祈接着点了点头,乖巧应下:“好的,多谢姐姐了。”
说完,茉莉便拍了拍手,转身欲迈出屋门。
还没迈出两步,她的步子又停了下,转头笑着补充道:“你的郎君已经醒了,就在对面的屋子里,他伤的重,你可千万记着照顾些。”
一提到“郎君”这两个字,宁祈就格外不自在。可还没等她开口,茉莉便转过身子,快步离去了。
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下宁祈一个人。
她自床榻上起身,透过大开着的屋门,遥遥地望向对面,眉梢不自觉地往下压了压。
竟已经醒了么……
身上又受了伤,眼还盲着,多少是有些可怜。况且,他身上的伤,还是替她所受的。
不管怎么说,他都算是自己的半个救命恩人。
更何况……眼下身处异地,孤身无依,她是个性子怯懦的,可现今唯一认识的,也只剩下这小黑莲了。
在原地踌躇了半晌,她捏了捏衣角,也不知那股勇气从何而来,让她还是决定朝对面走了过去。
就当勉为其难地可怜可怜他吧。宁祈这样想。
*
宁祈来到宋怀砚的屋前时,木门尚且阖着,周遭阒寂无比,听不到一丝动静。
在他面前,宁祈也懒得搞礼节那一套,伸手直接推开了门,一边唤道:“宋怀砚……”
木门堪堪推开,宁祈看到屋内之景,话音还没落,便倏然一怔。
——秋日渗了些凉意,从窗纸投过来的微烁天光映入室内,宛如在地面铺上一层霜。而在窗前,一个身姿颀长的男子正端坐着,他身着素衣,墨发摇曳,指节修长,白纱覆目,恍若一尊无悲无喜的神祇。
日光一洒,他的鼻梁、下颌以及苍白的指尖,都泛着一片浅淡薄光,俊美无俦。
这是宋怀砚?
宁祈面露诧然,抿了抿唇,一时纠结要不要继续上前。
可宋怀砚听到她的呼唤,下意识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他分明是不能视物的,可此时此刻,他正面朝着她,白纱下的目光竟有如实质,要将沿途的一切都劈裂开来,最终牢牢地锁在她的身上。
整个居室内的气息,霎时间凝固成了薄冰,横亘在二人之间。
宁祈知晓自己躲不过,只好悻悻地迈步上前。可还没等她开口,宋怀砚却先启唇道:“在门口站了那么久,是等着我亲自扶你过来吗?”
唇角微微勾起,嗓音掺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好嘛,一开口就噎人……这是小黑莲没错了!
宁祈咬了咬牙关,走到他身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气弱:“本姑娘是勉为其难关心一下你,宋怀砚,你能不能稍微礼貌点呀?”
宋怀砚循声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轻笑着揶揄:“既是娘子下令,宋某不敢不从。”
娘子???!
宁祈身躯一震,慌忙否决:“什么娘子?我才不是你的娘子!”
想了想,她反应过来什么,恍然道:“哦,原来……是你跟茉莉说,我们是、是……”
“是成婚不久的结发夫妻。”宋怀砚恬不知羞地接话道。!
宁祈不由得心中喟叹:这人是没脸没皮的吗?
她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想从这片异样的气氛中抽离。
可宋怀砚仿佛觉察到了她的退意,竟忽而站了起来,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倾身,凑到她的耳畔,轻笑道:
“怎么……娘子是嫌我眼盲,还是嫌我身负重伤?”
嗓音磁哑,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暧昧气息。
第38章 浴血
灼热的气息扑到宁祈耳畔, 如同几片裹挟着暖风的羽毛,轻拂过她的肌肤,痒意一路蔓延到心尖。
对此, 宁祈心中的第一反应是转身避退。
然而他的气息却仿佛沾了魔力,阴冷的气息从他身上缭绕开来,朝四面八方恣意席卷,沉甸甸地锁住她的感知, 几乎将她钉在原地,迈不动步子。
她的唇瓣剧烈地抖动着,半晌后才鼓起脸颊, 认真道:“宋怀砚!你……你不许胡说!”
分明是忿忿的语气, 然而她自己也未曾察觉,此时此刻,她的耳尖早已浸染上一层绯色, 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这个小黑莲……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她将裙摆攥出了一些褶皱,一时愤懑, 作势要去打他。
可宋怀砚虽是不能视物的, 然而在眼疾之下, 他的敏锐力较往常竟有过之而无不及。察觉到宁祈的靠近,他旋即侧身,便轻易地躲开了她的攻势。
宁祈晃晃悠悠地, 便扑了个空。
偏她也不改莽撞性子,一个急步,又撞到了身侧的木架上。脚底猛地踉跄一下,她瞳孔骤缩, 惊呼一声,竟直直地朝宋怀砚倒了过去!
嗅着宋怀砚身上冷冽的气息, 宁祈想赶紧急刹步,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宋怀砚离她很近,在失重的情况下,宁祈慌不择路地攀着他的胳膊,重重地朝他倾压而来。而宋怀砚显然也没料到这般,薄唇因惊讶而翕张一瞬,旋即因少女猛然的入怀而脚步不稳,跌坐在身后的木椅上。
他们一起栽落,由于宁祈正面扑来,她便以一种跨坐的奇异姿势,绊入他的怀中。
那股熟悉的甜香,再次缭绕在宋怀砚的鼻尖。
宋怀砚的面色,终于不再平静。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入怀。
——方才磕绊之时,他觉察到向自己怀中倒来的少女,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扶住宁祈的后腰。然而眼盲到底影响他的判断,再加上方才跌坐得猝不及防,他的手还未完全伸出,便呈掌心向上的姿势,定在了自己的双膝之上。
而此时此刻,少女不止跌坐在自己的腿间——还恰好坐在了自己张开的手上。
二人齐齐一顿。
由于不能视物,他的其他感觉似乎格外敏感。隔着轻薄的布料,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肌肤的相贴,触感温热,是独属于少女的充盈与娇嫩。
宁祈在他怀中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蹭到少年坚硬的指节,才恍然发觉些什么。
“你你你你你你……”宁祈的脸像极了熟透的红柿子,惊声喊叫,“宋怀砚……你也太不要脸了!”
宋怀砚的手愈发僵硬了些。
不是……方才不是她自己坐上来的吗?
一边嗔怪着,宁祈急忙起身,又像是遇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同他拉开距离。
随着她的动作,那股柔软饱满的感觉渐渐褪去。
宋怀砚的手颤抖了须臾,这才收了回去,面色复归平静,然而耳尖不知何时,也悄然浮上一层浅淡的薄红。
他从未同女子有过这般亲近的接触。这辈子,所有的亲密,都是宁祈给他的。
奇异的是,他并不讨厌,反而愈发喜欢上这种微妙的感觉。
他捻了捻指尖,回忆着方才的一切,却听身前的少女忿然道:“我、我就不该来看望你……我走啦!”
紧接着,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
宋怀砚淡声开口:“等等。”
然而宁祈并没有理会他,更没有停步的意思。
宋怀砚伸手抚上肩头,轻“嘶”了一口气,哀哀道:“肩膀上的伤……好疼。”
如他所料,前方的脚步声终于渐渐停歇。他语气隐忍,状似委屈,然而唇角却无声地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如同一只得逞的狐狸。
宁祈攥紧双拳,想到宋怀砚为她挡箭的场景,忍了忍,终究还是道德感占了上风,跺着步子折返回来。
她嘟囔着小嘴,看向他的肩头,试探着问:“你的伤……还没有处理好吗?”
宋怀砚回答道:“茉莉已经寻来医师,为我好生包扎过了,只是……只是我这伤有点重,一动就疼,什么也做不了。”
说着,他似是又吃痛一瞬,眉心微微蹙起。在覆目的白纱的衬托下,倒是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破碎感。
宁祈的指尖别扭地绞动着:“那你想做什么?”
宋怀砚坦然地抬起头来:“自晨起到现在,我都不曾进食,饿得很,你能不能给我做些吃的?”
好家伙,他这分明是在挟恩图报吧?
宁祈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然而这伤是他为她受的,面对他的请求,她竟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还行,做个饭而已,也不算太过分。
便只好无奈应下:“行,那你在这里等着。”
宋怀砚莞尔道:“那便麻烦娘子了。”
宁祈:???!
宁祈:“你……你怎么又胡说!”
这次,宋怀砚也不欲再开她的玩笑,便如实道:“我们孤身二人,情形未知,便只能伪装身份。一男一女身处陌生之地,最不会令人起疑的,自然是夫妻。”
宁祈思索着道:“所以……你一醒来,就这样告诉了茉莉?”
宋怀砚点了点头。
他话说的认真,也极有道理,宁祈想了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犹疑着轻声开口:“行吧……”
语毕,她便转身准备离去了。
宋怀砚感知到她气息的抽离,眉梢微微压下,想到什么,又忽而开口:“玉佩呢?”
宁祈骤然停了脚步。
玉佩?
对啊,他送她的玉佩呢?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醒来时,身上除了这身布衣,别无它物。起身之时,她曾将整个房间细细打量过,桌案上搁着她换下的衣裙,还有几样首饰,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
——玉佩不见了。
这小黑莲如此看重玉佩,不会又要发疯吧?
“从我醒来,我便没有见过玉佩……可能是我们坠江之时,弄丢了吧……”
宁祈的十指不自禁地交缠着,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色。
她能感觉的到,说出这句话之后,周遭的气息仿佛一瞬间下降了几个温度,令她的心也隐隐发毛。
她掌心洇出了一层薄汗,紧张地盯着宋怀砚。
少顷。
却见他神色平静如常,淡淡地开口:“我知道了。”
——他竟毫无一丝异样。
玉佩的事情,宁祈也没有多放在心上。她忧心玉佩,只是怕这小黑莲又对她发疯,既然他不在意,那她自然也没有管的必要。
如此想着,她便松了一口气,道:“那我、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宋怀砚鼻息微沉,只轻轻颔首。
自己终于可以逃离这里,宁祈只觉呼吸都顺了许多,慌忙转身,小步便朝门外跑去了。
她离去的很快,自然没有注意到——
在她的身后,晦暗的居室内,少年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面色阴沉,薄唇如刃,唇角隐隐下垂,苍白的长指狠狠攥起。
指尖嵌入掌心,直至洇血。
*
庖厨内。
宁祈仔细搜刮了一顿,只找出些米豆花生一类,还有些新鲜的蔬菜,瞧着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分外水灵。
此处不是皇宫,宁祈自然也不会埋怨什么。只是她很少做饭,也不知道能折腾出什么……
大米,花生,红豆,莲子……宁祈将食材一一摆了上来,思忖须臾,觉得还是做一锅八宝粥比较合适。
这样想着,宁祈便也果断开始行动。
茉莉离开的早,却也极为贴心,庖厨内还生着火。宁祈便也少些麻烦,只管将食材洗净,便放在火上慢熬。
她支着小脑袋,留在厨房内,仔细看着火候。
半个时辰过去,锅内的粥已分外粘稠,热气升腾,看起来倒挺像回事的。
宁祈自信满满地舀起一勺,尝了尝,却失望地发现这粥竟也没什么味道。
她喝粥素来要加糖,但在厨房翻找一阵,却也找不到白糖之类的东西,便也只好作罢。
喝还是能喝的嘛,就让宋怀砚凑合着吧。
她寻到一个干净的陶碗,舀了满满一碗粥,悠闲地哼着小曲儿,朝宋怀砚的屋子走去。
木门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是紧阖着的。
她端着粥,不太方便,便轻声唤:“宋怀砚,开门呀?”
连着唤了几声,门内却毫无动静。?
难不成是伤的太重,疼晕过去了吗?
宁祈暗自咕哝了几句,艰难地腾出手来,将屋门打开,看清屋内之景时,却不由得皱了皱眉。
——此时此刻,屋内竟空无一人。
她将那碗粥放下,莫名地有些紧张,跑到院子内四处去唤:“宋怀砚?”
然而她将各个角落寻了个遍,却依旧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一个身负重伤的瞎子,孤身一人,又能到哪里去呢……
后知后觉地,宁祈忽而想到方才有关玉佩的事情。
莫不是……
宁祈猛地拍了一下脑袋,暗道不好,急步匆匆地朝门外赶过去。
*
天水村地处偏僻,屋舍简陋,道路也颇有些泥泞。然而此地位于昀江之畔,得泽水滋养,还算一方灵地。
深秋时节,枫叶红透,层林尽染,流水潺潺,倒像是一幅工笔下的国画。
可此时此刻,宁祈顾不得欣赏这些。她向街道上的小贩打听了下昀江的位置,便慌慌张张地小跑而去。
茉莉的院落离昀江不远,宁祈很快便看到了江水,在阳光的映照着闪烁着一层清光。此处风景开阔,一览无余,可以清晰地看见不远处瘦弱的少年身形。
他果然在这里。
为了她丢失的玉佩。
终于找到了宋怀砚,宁祈喘了一口气,心跳稍稍平定了些。
她正欲开口唤他的名字,可一个字还未说出,便蓦地停了步子,一颗心脏高高悬起——
少年背对着日光,墨发毵毵纷乱地垂落,浑身浴血。他单薄的衣衫早已被江水浸透,江水又混晕着鲜血,将猩红色晕染在周遭的土地上,宛如一片恣意盛放的罂|粟。
察觉到她的气息,他转过身来,空寂的目光搁着覆目的白纱,遥遥地锁在她的身上。
犹如一个极富经验的捕食者,嗅到了独属于猎物的气息。
他倏而勾起唇角,绽放开一个阴诡的笑,徐徐朝她伸出手:“阿祈,过来。”
宁祈定步在原地,只觉他的语气噙着极为危险的意味。分明咬字很轻,却如同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将周围的一切都劈裂开来,甚至恨不得连同她也尽数撕裂。
她只觉气息一窒,遍体生寒。
第39章 碎玉
见她没有反应, 宋怀砚似乎也并不着急。他唇角噙着散漫的笑,漆黑色的睫羽如同浸染了夜色,簌簌扇动。
而后, 长靴轻抬,一步一步,徐徐向她走来。
每走一步,他那遍染脏污的衣摆都会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 血水顺着他的肌肤蜿蜒而下,滴落在地,留下一道瘆人的血印。
如同自地狱而来的俊美修罗。
宁祈咽了一口唾沫, 脊背僵直, 怯生生地后挪着脚步。
这个样子的宋怀砚,她只在噩梦中见过一次。雨夜漆沉,暴雨如注, 少年亲手刺死了自己的兄长,面上神情便如今日这般。
邪恶, 危险, 却又破碎。
但与梦中不同的是, 此时此刻,宋怀砚的身上并没有杀意,却多了一股令人不安的执拗, 侵袭着人的毛孔,令她血液发寒。
她想要转身逃走。
然而少年根本不会给她逃离的机会。
宋怀砚迈步上前,右手扶上她单薄的肩,动作瞧起来轻柔至极, 可唯有宁祈自己知道,被他紧攥着的肩头是多么的痛。
他就这般桎梏着她, 让她根本迈不动步子。
宁祈知晓自己逃不过,便只好认命般地停下来,右手扶上他的胳膊,希望他轻一点,而后讪笑道:“你、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来找玉佩的吗?”
宋怀砚颔首,轻声应了一个音节。
见他神色还算平和,似乎也没有发疯的迹象,宁祈的心稍稍平定了些,试着和他交谈:“那、那你找到了吗……”
语毕,她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手忽而收回,力道卸下,那股疼意也终于褪去。可她还未松气,那只苍白得过分的手又蓦地抬起,为她挽起额前的碎发。
指尖微凉,在肌肤上泛起一阵酥麻。
宁祈的心跳得愈发快了。
她不敢轻易动弹,只能小心端详着他的神色,只见他唇角笑意未减,自顾自地伸出手来,将闪烁着清光的物什递到她的面前。
“碎了。”他如是说。
宁祈低头看过去,只见原本雅致无双的玉佩已碎成了两半,裂痕处锋锐无比,刺入了少年的掌心,染上猩红的血珠。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宋怀砚竟真的找到了玉佩。
看着少年现下的模样,她忍不住去想,他一个眼盲的人,是怎样摸索着陌生的道路,跌跌撞撞地来到江边。
又是找了多久,多么艰难,才能将坠落的玉佩寻回,以至于他遍身水污,鲜血蜿蜒,一身的破碎。
玉佩对他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宁祈想不明白。她看着裂成两半的玉佩,只觉得遗憾:“唉,真可惜了这上好的玉佩,都怪那些贼人……”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忽而被掰开,宋怀砚将其中一块玉塞入她的手中:“这个,你收好。”
宁祈:“啊?”
已经碎成两半的玉佩,有什么必要吗?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然宋怀砚敏锐地觉察到她的退却之意,动作执拗起来,面上的笑愈发深了。
他凑到她的耳畔,哑声说:“你若是不收下……我就杀了宋君则。”
宁祈:???
不是,玉佩又和宋君则什么关系啊?
可眼下少年神色异常,宁祈也不敢反抗,便忙将玉佩握在手心,谄笑道:“好、好好……我一定小心收着。”
她心中隐隐确信,若是自己不收下这玉佩,怕是会有难以预料的后果。
见她顺从接下,宋怀砚的眉心,终于渐渐舒展。
玉佩虽已裂开,却是沿着纹路而碎的。宁祈的那一块恰好是几朵清新的兰花纹路,而宋怀砚留下的另一半,是倔强生长着的兰草。
倒也不算太难看。
宁祈没工夫想他为什么对玉佩如此执着,更没心思去问他为什么留下另一半。此处江景苍茫,地上又铺满了血水,令她潜意识地想要离开。
她便上前搀扶着宋怀砚:“玉佩也找到啦,要不……我们就回去吧?”
“对了,我给你做好了粥,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宋怀砚觉察到少女覆上来的手,触感温热,甜香萦绕。他面色中的戾气,不自觉地削弱了些许。
他将另一半玉佩攥在掌心,轻应了一声“好”。
*
这一路走来,沿途的气氛还算缓和。宁祈打量着四周的田园图景,也终于有心思思索近日的事情。
她心生好奇,便试探着问宋怀砚:“你觉得……那些刺客是哪里来的呀?那一箭直直朝我刺来,可把我吓死了。”
“那一箭,是冲着我来的,”宋怀砚面色平和,“是宋成思的人。”
宋成思?他就如此确定,是宋成思的人?
但经历这么多,宁祈也知晓宋怀砚不是表面那般纯善无争,他一向敏锐超群,心思诡谲。既然他说是,那必定就是宋成思了。
她想到从前种种,还是忍不住低骂:“这个宋成思,算什么人嘛,整天想着背地里去害人!”
还险些将她害死了!
宋怀砚唇角微扬,算是认同。
宁祈又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呀?”
宋怀砚淡声回答:“你我尚未痊愈,自然是要在此养伤一些时日。剑云应当已经在联络援手了,养好伤后,我们便去同宋君则会和。”
宋君则……
想到什么,宁祈有些忧心道:“那么多刺客,宋君则该不会出事了吧……”
她自顾自地嘟囔着,却忽而隐隐发觉,周围的气息怎么又突然凝固了?
便听身侧的少年笑道:“放心吧,宋成思的目标只有我。你的君则哥哥,自是安全的很。”
虽然是笑着的,可宁祈却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在心里想,宋怀砚果真是讨厌宋君则的。在预知梦里,他就要杀了宋君则,最近自己一提到宋君则,他便格外反常,语气含愠。
这两兄弟之间,也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恨……
忽而间,耳畔传来的呼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位两鬓染霜的老者走上前来,叫住了他们:“你们二位……就是茉莉那姑娘救下来的人吧?”
宁祈见他面容和蔼,语气和善,便也放下戒备,乖巧应答:“是啊。老爷爷,您是……”
老者温笑起来,眼尾的皱纹如同盘虬蔓延的树枝,沧桑却又煦扬有力:“我是这儿的渔民,家就住在茉莉的对面。茉莉这孩子,平时要照顾生意,操劳了些,你们若是遇到什么麻烦,找不到那姑娘,也可以来找我。”
听起来,他似乎与茉莉颇为熟络。
闻言,宁祈心里暖融融的:“那就谢过老爷爷啦。茉莉姐姐是个很好的人呢,这些日子,也要多亏她照顾。”
“是啊,这姑娘的芳名,远近皆知呢,”老者想到什么,眉心皱了皱,拧成了三道纹,“只是……这姑娘虽然心善,却也有个禁忌呢,你们可千万不要提起……”
这次换宋怀砚开口了:“禁忌?”
老者往二人身前凑了凑,神色忽然变得讳莫如深起来:“你们在茉莉面前,可千万不要提到一个人……”
宋怀砚问:“是谁?”
老者沉声答道:“昀北薛家长子,薛玉。”
第40章 纸鸢
薛玉?听这老者的口气, 这位薛家长子似乎是个大人物,然而宁祈对这些世家大族毫不了解,对薛玉这个名字更是闻所未闻。
宋怀砚似是有些疑惑, 留心问道:“昀北薛氏乃簪缨士族,钟鼎之家,茉莉一个天水村的姑娘,为何会同薛氏有牵绊?”
“这也是大家想不明白的啊, ”老者的语气愈发深沉起来,“这茉莉平日里是个质朴纯善的姑娘,大家也都以为她是个没脾气的, 关于她的过往, 也不乏有人问过。她只说她从昀北而来,一提起昀北,大家自然想到薛氏了嘛, 谁知接着往下一问,倒把这姑娘问恼了。”
“那次也不知谁提起了薛氏长子薛玉, 茉莉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我还从没见过这姑娘发这么大的火呢。”
“这倒真是奇怪……”宁祈喃喃着。
宋怀砚捕捉到什么, 眉心微蹙,语气却依旧不紧不慢:“你的意思是……茉莉不是天水村的人?”
“是啊,这姑娘是前两年才来这儿的, ”老者答道,“据这姑娘的意思,我猜呀,她应当是在薛家生活过一段时间。但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一个好姑娘从豪族沦落至此,又对薛玉如此痛恨……就不得而知了。”
“只不过, 你们也不必把此事太放在心上,只要不提起薛氏便好,”老者补充道,“茉莉这姑娘,到底是个心善的呢。”
宋怀砚笑着颔首:“您放心,我们一定记着。”
告别老者后,宁祈望了望他离去的背影,又看向身侧的少年,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这么平静,是不是很了解薛氏啊?”
薛氏。
宋怀砚身形一滞,抿了抿唇。
他自然了解薛氏。
薛氏乃百年豪族,书香世家,声名显赫,其一百条家训更是为人称道。薛氏家族子弟均为文臣,玉洁松贞,如圭如璋。其长子薛玉,更是被赞为世家第一君子。
上辈子,宋怀砚对薛氏的威望早有听闻,却未曾有过接触。直至他登基称帝,暴戾无情,因昀江起义而下令屠杀昀北时,才真正见到这位传闻中的美玉。
红羽纷飞,流血漂橹,百姓的尖叫声充斥着各个角落,蔓延缭绕的血腥气令人舌根泛苦。薛家历代为文臣,无兵可战,便只好带着幸存的流民,举族迁往邬南。
血红的天地中,只有薛玉一个人,倔强地留了下来。
他一身白衣胜雪,仿佛身后的兵荒马乱都成了他的陪衬。极有风骨的人跪在了宋怀砚面前,脊背却依旧挺直如松。
他将长剑递给宋怀砚,轻声说,昀江起义乃薛氏管辖不慎,他身为薛氏长子,愿担下一切责任。
他愿用自己的命,换昀北太平。
宋怀砚赞赏他的勇气。但他平生最恨那些正人君子,恨那些无垢的白衣,看着面前皎若玉树的青年,听着他为百姓陈愿的字句,他没来由地觉得憎恶,觉得恶心。
凭什么有人可以自小在光明中成长,可以一命挡千军,为世人称颂。又是凭什么,他便只能一生黑暗,用鲜血来填充自己的孤寂,成为千古罪人?
他开始憎恶自己,厌恶自己的一身罪恶。
可这样的情绪,只会在他心中激起无尽的仇恨。
于是那天,他攥起了长剑,狠狠刺入薛玉的胸膛,而后决绝下令,屠灭昀北。
滚烫的鲜血溅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最后一丝人性,也就此尽数消弭了。
黑夜笼罩天地,一代美玉就此陨落。
……
宋怀砚顿住脚步,拢回思绪,气息也不由得渐渐放缓。
这些血腥的过往,他自然不会告诉宁祈。想到宁祈方才的问话,他略一斟酌,只是轻声答道:“薛氏的名声,我自是有所听闻的。薛氏是昀北第一士族,推崇德治,门生不计其数。”
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不明,“这位长子薛玉,更是个一等一的君子。”
“君子?”宁祈重复着这两个字,更加疑惑了,“那茉莉姐姐又跟他发生过什么,才会这样恨他……”
“谁知道呢,”宋怀砚轻笑道,“恨一个人,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恨……
宁祈耸了耸小嘴,觉得这个话题似乎有些沉重,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左右是旁人的恩怨,也不会太牵扯到他们。
她便默默地搀着宋怀砚的胳膊,徐徐往回走。二人便无声地行走在乡间小道中,岑寂无比。
*
这些时日,因着宋怀砚的眼疾,他们只好留在茉莉家中养伤。所幸天水村的百姓都极为质朴,对他们多有照拂,茉莉也如老者所说一般,心善的紧,他们的生活倒还算自在。
宁祈每天跟着茉莉打整花草,放放纸鸢,倒还有些喜欢上这般闲适自得的日子了。
唯一的不足之处是,家里有个小瞎子,茉莉在外做生意的时候,总得她亲自照料他。
其实这小黑莲瞎也有瞎的好处,满腹坏水施展不开,嘴臭的毛病也收敛了些,就是在茉莉跟前时,他总爱对她“娘子”“娘子”地叫,弄得她好不别扭。
但目前二人伪装身份,她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任由他叫了。
这日霜降,晌午时分,天气倒还算晴霁。宁祈不想浪费这么好的天儿,寻到了一只极为好看的纸鸢,可茉莉已经出去忙活了,也没人陪她。
宁祈思来想去,也只好试着去找宋怀砚。
她一手提着线轮,一手拽着纸鸢,雀跃着来到宋怀砚的屋门前。少年端坐在桌案前,眉眼被白纱覆着,削弱了许多阴冷与戾气,她似乎也没有往常那般怕他了。
于是她极为自然地走到他身前,试探着问:“宋怀砚,天气这么好,你要不要陪我出去放风筝呀?”
宋怀砚似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找他,下意识地微微仰首。随着他的动作,从支摘窗透过来的一道金色日光,恰如其分地洒在他的侧脸上,漾开一层暖意。
的确是个极好的天气。
宋怀砚唇角微微上扬,可一开口却是:
“让一个瞎子陪你放风筝?宁祈,你居心也太险恶了吧。”
宁祈:???
得,亏她还觉得这些日子他收敛了些呢!
她气鼓鼓地跺着小脚,语气不满:“宋怀砚,你能不能别老把人往坏处想,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本姑娘愿意带你去放风筝,那是看你一个人可怜,好心好意……”
还没说完,忽而被少年清磁的声音打断:“我又没说不陪你去。”
宁祈及时刹住了喋喋不休的话头,两眼一亮,可一个“太好了”还没说出,却听少年又道:“娘子有令,宋某不敢不从。”
宁祈:“。”
这小黑莲,不经夸呀不经夸。
但眼下宋怀砚身体有疾,她想,自己还是不必跟一个小瞎子计较。
于是她还算温和地扶起宋怀砚,带着他徐徐朝门外走去。
*
昀江水面豁然,与长空一色,如同一卷开阔的水墨画。天水村的耕地便聚集在昀江之畔,深秋时分,麦浪金黄,风一吹便连了天。
看着这样的景色,宁祈也顾不上宋怀砚了,抱着纸鸢便往前跑去。
感受到少女气息的抽离,宋怀砚“欸”了一声,旋即无奈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个姑娘心性,一拿到纸鸢,连他一个活生生的人都不管了,让他一个眼盲之人干站在原地。
这事儿,也只有宁祈做得出来。
但感知到少女的愉悦,宋怀砚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长身静立着,朝她奔跑的方向微微侧眸。
灿然的阳光恣意倾洒,照在人的身上,令人仿佛能听到生命流动的声音。他就这样站在日光中,虽然看不到眼前的景色,却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勾勒起来。
他控制不住地去想,面前该是怎样的场景:
青山松落,麦浪滚滚,天地间一片玓瓅辉然,而少女牵着纸鸢往前奔跑,摇曳的青丝沐浴在阳光之中,映照出细碎的金光。
她那藕粉色的裙摆应是迎风飘扬的,宛如一只自由翱翔的青鸟。
隐隐约约,耳畔似有少女的笑声传来。
她笑起来,该是比阳光还要明亮的。
宋怀砚面色沉静,气息放缓,静静感受着时光的停凝。
他甚至控制不住地去想,若他只是个生于一隅的平民,自小在山水与旷野中生长,远离朝野纷争,远离朝野喧嚣,耳畔只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若是能就这样一辈子……
还未及深想,他的思绪忽而被宁祈清脆的声音打断:“宋怀砚,有人找你!”
宋怀砚身形一颤,下意识地问:“何人?”
便听身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似乎有人在他身前跪下,哽着声音道:“殿下……卑职终于找到你了。”
竟是他的心腹,剑云。
若换作往日,逢此危机,他必会急不可耐地与剑云取得联系。可眼下听着剑云的声音,他却没来由地觉得烦躁。
身处山水之畔,四野空岑澄明,剑云站在这一方天地之中,总让他有种割裂的怪异感。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剑云声音断断续续的,如泣如诉:“殿下……都怪我没护好您。那日刺客生变,我眼睁睁看着马、马车脱缰,却被刺客困住,来不及救您……我以为、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殿下,您的眼睛……这是怎么了?!都怪我,都怪我没有保护好殿下……”
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竟在宋怀砚面前落了泪。
宋怀砚:“……”
上辈子,他也没发现这厮如此不中用啊?
马车脱缰,刺客追杀……这些话从剑云口中说出,他才惊觉,原来那次危机,已过了这么多时日了。
时间久得恍如隔世。
他想到自己要面对的朝争,听着剑云喋喋不休的哭诉,愈发心浮气躁,眉心不自觉地蹙起。
而一旁站着的宁祈比他还要烦躁。
这么好的天气,她难得有兴致出去放纸鸢,纸鸢还没放起来呢,便被这人给打断了。
她撅起小嘴,面露不满。听着剑云止不住的话,只觉自己被吵得不得安宁。
半晌后,宋怀砚终于忍不住了,打断剑云:“我们先找个隐蔽的地方,再作商议。”【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