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失序(三合一)
在这宫中, 极少有人唤她的名字。
“宁祈”这两个字,在她的脑海中唤回了几分清明。她跟着宋怀砚的视线,看向香炉内升腾而起的薄雾, 嗓音掺了些疑惑:“合欢香么……”
合欢香……
莫不是有人要害他们……!
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唇瓣翕动着,想说些什么。然而合欢香药效过甚,在空中盘旋的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 须臾之间,便将她的思绪尽数扰乱。
她如同陷入一场永不熄灭的火海中,气喘得愈发不匀, 浑身发着烫, 渴慕着一场甘霖。
热,太热了。
只有宋怀砚覆上来的手,是唯一的凉意。
他的肤色冷白, 指节修长,能将她的手牢牢地拢在掌心, 凉意沁入她的肌肤, 驱避那分令人不安的燥意。
可是远远不够。
她想要更多。
于是, 她便伸出另一只手,攀附上宋怀砚的腕子,继而不断地向上摸索。独属于少年的凉意熨帖上她的肌肤, 能让她稍稍好受些。
烫意让她的思绪模糊,连同对面前人的惧意也尽数消弭。她宛若一个生死边缘的人,终于寻到了救命的解药,便愈发大胆地往他怀中凑过来。
由于脑海混沌, 她的步子也是晃晃悠悠的,走得格外不稳当。凑近时, 她忽而磕绊了下,整个人便呈跨坐的姿势,跌坐在宋怀砚的腿上。
两人俱是一颤。
宋怀砚的眸色,霎时变得深沉起来。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尽力稳住呼吸,艰难地抽出手来,欲拿起茶盏,将还在燃起的合欢香浇灭。
可他的手还未触及茶盏,便又被坐在身上的少女拉回。
宁祈贪惜这点凉意,便用力地拢住他的手,徐徐往上牵引,让他的手抚上她涨红的脸颊,细细摩挲。
她低吟着,似是喟叹:“太热了……”
少女肌肤雪腻,触感柔滑,令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的眉尖往下压了压,薄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
他身经百毒,体格特殊,这合欢香劲头虽猛,然而也不足以令他完全失控。
可合欢香到底是毒,香气吸入体内,虽未激起欲意,却仿佛挑开了他的经络,令他浑身失力。
对于少女过分的举动,他竟也无力抗拒。
于是,他便尽量抬高声音:“宁祈,你先松手……”
可宁祈的五感,早已被烫意灼烧得愈发模糊。她全然听不清他的话,只一股脑地往他怀中凑,如同一只黏人的狸奴,在他身上缓缓磨蹭,动作愈发暧昧起来。
宋怀砚终于有些经受不住了。
他喉间逸出一声闷哼,呼吸也愈发沉重起来。
他眼底含着一丝愠意,一遍遍唤宁祈的名字,唤着唤着,气息也渐渐不稳,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无力开口。
而少女在他怀中,如梦呓般低声呢喃。她凑了一会儿,感觉这个姿势让她腰身颇为酸痛,便又扭了扭身子,稍稍转了个方向。
随着这个动作,她终于松开了手,让宋怀砚有了一丝喘息的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伸出手来,欲拿起桌案上的茶盏。
就在这时。
门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愈发明晰了起来。
有人过来了!
宋怀砚心中暗骂一声,忙收回了手,目光急急逡巡四周。
眼下药效未散,怀中少女情态异常,这个姿势更是让人无从解释。倘若被人看了去,那宁祈的名节势必不保。而他,恐怕也真的无法活着走出冷宫了。
唯一的办法,便是暂时躲起来。
桌案的旁侧,便是暖阁中设下的床榻,供人在此临时休息。而床榻周围,垂落着几片厚重的幔帐,算是个藏身之处。
床榻位于暖阁最里侧,此刻又是傍晚,角落投下的阴影堪堪能将此处覆盖,若不仔细观察,旁人也很难觉察到此处。
门外,沉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宋怀砚心神略定,掌上蓄了些力,一把捞起宁祈,掀开床榻后方的幔帐,先将她塞进里面,而后自己再躲身进去。
宁祈被这动静惊了一瞬,嘴里哼唧着什么。
宋怀砚忙伸手覆上她的唇,语气冷了三分:“别出声。”
也不知是被这股冷意吓到了,还是真的听清了这句话。话音落下,她倒也确实安分了些,不再言语。
只是她的吐息太烫,洒在他的掌心,令他一时也颇为不自在。
两人的心跳都极为急促,同呼吸一样,在这片狭窄的空气中,不住地交织在一起。
方才的脚步声终于在门外落定。屋门被推开后,一只云锦绣花鞋踏入屋门,伴随而来的是几句小声的嘀咕:
“我落在这儿的竹伞呢,也不知道有没有教旁人拿去……”
嗓音绵软温柔,是少女的语气。
随着来人开门的动作,稀薄的微烁天光照入屋内,映得周围陈设略有些明晰起来。
宋怀砚下意识地往里迈了半步。这处空间本就逼仄,经此一番,他离宁祈便只剩下不到一指的距离,几乎要紧紧相贴。
他侧眸悄悄看过去,只见来人一身水蓝,手持着刺绣团扇,动作小心翼翼,面露愁容。
正是二公主宋莹。
宋怀砚略松了一口气,但目光仍旧提防地盯着她。
视野中,宋莹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在屋舍内踱步,四下寻找着竹伞。
她在门边的檀木架上寻找一番,无果,便迈步朝里走来。
宋怀砚眉心一跳,攥了攥身旁笼罩着的幔帐,又将二人拢得更紧了些。
拢得更紧,便愈发闷热。宁祈一时受不住,使力推了推他的胸膛,呼吸又滚烫了几分。
宋怀砚心脏一揪,忙看向宋莹。
所幸宋莹并未走过来,也未曾注意到这窸窣的响动。她在暖阁中央停了脚步,瞧见斜靠在墙边的竹伞,心中一喜,迈步上前,将竹伞好生收起来。
而后,她也没再停留,便迈步离去了。
离去的时候,她还不忘宫中的礼节,缓缓将屋门阖好。
屋内复归一片黑暗阒寂。
宋怀砚的心跳微微平定。他收回覆在宁祈唇上的手,轻声道:“没事了。”
也不知是不是此处太过闷热的缘故,他的呼吸也愈发粗重起来,吐出的三个字咬字很轻,夹杂着细密的战栗。
随后,他又感到头昏脑涨,意识有些不大清明。
莫非是在此处待的太久,合欢香太过浓郁,也渐渐起了作用么……
他伸出手来,想掀开幔帐,往外走出。怎料自己的手刚落在幔帐上,便又同先前一般,再次被宁祈紧紧拢住。
“宁祈,你真是……”他嗓音沙哑,神色略有些无奈。可紧接着,他面上的无奈之色又再次僵住。
——宁祈难堪闷热,依恋着他身上的凉意,竟不管不顾地挤进他的怀中,双手死死地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二人的双腿也随之紧密相贴。
偏她还不满足,小腿不安分地扭动着,同他的双腿交缠在一起。她在他怀中肆意地拱着,将青丝也揉得纷乱起来,一绺一绺地散落在额间,被身上的薄汗所濡湿。
在合欢香的作用下,宋怀砚本就有些不大理智。如今她这番,简直是明晃晃的引诱。
如此情景,怕是圣贤也难以招架。
宋怀砚稍稍偏头,同她错开呼吸,眼尾的水红色却愈发深重起来,往耳边蔓延,仿佛正要一点点吞蚀掉他仅存的理智。
他下意识地揽住她的后腰,喉结再次滚动一瞬,眸中隐隐露出蛊色,嗓音掺杂着几分低磁的喑哑。
“宁祈,你可要想好了,我可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话还未说完,却又尽数被堵入喉中。
——这般滚烫难耐,意乱情迷,宁祈完全被合欢香所控制,竟踮起脚尖,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宋怀砚的心脏剧烈地颤动一下,只一瞬间,他仿佛再也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
身前,只有少女的呼吸在不断地萦绕,宛若春日里疯长的枝丫,将他整个人缠入其中,动弹不得。
他闷哼一声,苍白的指尖嵌入掌心,瞳孔骤缩。
少女呼吸滚烫,唇瓣亦是滚烫的,贴上他的唇时,有一种柔软而温热的触感,在相吻的地方窜起一股细密的烫意。
他心底忽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偏他也弄不明白,这种感觉究竟谓之何物。
她吻的很深,触感也愈来愈热,烫意一路窜麻,令他的整张脸也覆上一层蛊红。
他迎上她的吻,脑海里有一种疯狂的冲动,令他想要攫取更多。
可是他不能……他决不能如此。
冷静,快冷静下去。
宋怀砚竭力捕捉住自己脑海中的理智,慌乱地背过身去,避开她的动作,连同避开她那灼热的吐息。
他步伐虚浮地迈出两步,走到桌案前,用茶水将合欢香尽数浇灭。
床榻之侧便是一处支摘窗,途径之时,他又伸手将窗户打开。天幕渐黯,四野的风也是微凉的,凉风涌入屋内,吹散残余着的合欢香,也令暖阁中的人清醒了几分。
宋怀砚转头看向宁祈。
只见她不知何时已跌坐在床榻上,整个人仿佛刚从胭脂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上无一处不涨得通红。
他自小便暗自练毒,经过十几年的淬炼,身上流淌着的血可愈百毒。须臾之间,他身上合欢香的药效便尽数消弭。
可宁祈不同。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少女,根本无法承受这些。
况且……合欢香乃是至毒,只有阴阳交合,才能褪去毒意,除此之外,无药可解。
下毒的人倒是阴狠,竟寻来这些奇诡的法子。
合欢香是无药可解,不过他的血却是可抵百毒,若用在宁祈身上,倒是可以帮她捡回一条命。
只是……
宋怀砚看向跌坐在床榻上的少女,凤眸微眯,陷入思忖。
眼下他早已脱事,他完全可以坐视不管,孤身离去,留下宁祈在这里。
宁祈是他上辈子最大的仇人,亦是此生最大的隐患。若她真的命薄而死,也免了他一番费力周折。
他该离去的。
可他望着着一袭浅荷色,竟忽而发觉自己迈不出步子。
……要救她么?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有再多的考量。
罢了,这辈子,宁祈倒也没怎么害他,相反,她还曾多次关心于他——虽不知真假。
自己上辈子是作恶多端,眼下倒是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发发善心。
于是乎,宋怀砚最终还是走上前来,坐在宁祈身侧,取出了袖中的蛇形匕首。
宁祈只觉身侧寒意逼近,紧接着,有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来,令她微蹙秀眉。
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身侧的人便伸手过来,而后,一片浓稠的鲜血强横地挤入她的唇间,淌入她的口中。
宁祈下意识地咽了一口。
好涩,好腥。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抗拒地转过脸。宋怀砚看着自己手腕上狰狞的伤口,忍了忍愠意,将她的脸掰了过来。
“快喝下去,这是能救你命的东西。”
许是喝下去的那口鲜血起了点作用,再加上窗外寒风的侵入,宁祈混沌的意识终于回归了些。
她听到宋怀砚的这句话,又感知到自己身体内的不适,出于求生的本能,犹疑了一下,便开始小心舔舐着他腕间的鲜血。
明明是极腥的血,可咽入喉中,却仿佛有一汩温软的水流入体内,继而淌入四肢百骸,一点一点驱散她体内的燥意。
宋怀砚就这般看着她。
腕上划开的伤口并不浅,再被她这般吮吸着,令他略为吃痛,轻嘶一声,手背青筋脉络凸起。
两辈子,这是他第一次,不惜己身,去救另一个人。
他低叹一声,自语道:“我真是疯了……”
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只是人的错觉。
宁祈并没有听到这句喃语。她脸上的潮红早已褪去,意识也渐渐清醒过来。
她低头看着面前猩红的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做什么,不由得惊呼一声,将宋怀砚的手猛地甩开。
甩开之时,好巧不巧地,她的手又用力打在了宋怀砚的伤口上。
“……”宋怀砚闷哼一声,目光落在她身上,忿忿道,“我为了救你,不惜拿自己的血来喂你,你便是这么报答我的?”
宁祈闻声看向他,又疑惑地指着自己:“……救我?”
宋怀砚摇了摇头,神色略露哀怨。他微微俯身,自衣摆上撕下一条玄色的布料,将手腕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又粗略地包扎起来。
这才道:“你方才中了合欢香的毒。”
“合欢香?”
宁祈在脑海中搜寻一阵,这才想到,在刚踏入暖阁之时,她忽而遍体发热,宋怀砚曾言,香炉内点着的是合欢香。
之后的事,她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她四下打量一圈,发现自己同宋怀砚都坐在床榻上,不由得拢紧衣衫,面露惶恐:“你你你不会对我做什么了吧?!”
宋怀砚想到方才的那个吻,挑眉道:“你应该想想,你有没有对我做什么吧。”
“啊?”宁祈越想越惊惶,小脸煞白,磕磕绊绊道:“我……你……我?”
宋怀砚轻笑一声。
时候不早了,他也不欲再戏弄她,便道:“我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这种趁人之危之事,我还是不会做的。合欢香已熄灭,你的毒也已解,一切都没事了。”
他话说的认真,宁祈打量着他的神色,也看自己身上并无异常,便暂且信了他的话。
不过……
宁祈觉得好生奇怪:方才,竟是宋怀砚甘愿救下她?
这小黑莲素来邪的很,令她时常看不透,便默默将他归于杀人不眨眼的那一类。可是如今,他竟不惜割腕取血,来救她这个不相干的人?
她素来是藏不住心事的,想到这些,便欲开口去问。
可自己还未出言,便听暖阁外忽而传来一片异样的喧嚣,将她的思绪打乱。
杂乱的脚步声朝这边匆匆踏来,紧接着是宋成思急切的声音:“父皇,儿臣接到禀报,说这里有人秽乱宫闱,触犯大忌!我们一定要捉住他们!”
秽乱宫闱……
听到这几个字,宁祈的心跳又慌乱起来。她想到方才的合欢香,听到众人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掌心渐渐洇出一声薄汗。
她目光急急地打量四周,只见床榻之侧,恰好有一处打开的支摘窗,就此跳出,倒是可以躲开他们。
她暗自咬牙,想也没想,拽着宋怀砚就往窗外跳去。
宋怀砚被她一拉,脚底一个踉跄,险些绊倒。他对她的行为感到疑惑,可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少女便跳窗而出,连同浅荷色的裙摆也消失不见。
他无奈,便也只好跟了过去。
后窗之下,便是后花园内的一处茂密竹林。阴翳丛生,竹影将两人的身形笼罩其中。
待二人站定,宋怀砚忍不住问道:“为何要躲?”
“为什么不躲呀,”宁祈答道,“我们中了合欢香,又寡男寡女的共处一室……若是让他们看见了,可怎么办?”
宋怀砚抿抿唇,不以为然:“合欢香已备熄灭,我们身上的毒已解,并无做出异常举动。若是他们过来,我们实说便是。顺着那暖阁内的合欢香,还有今日向你我通知有误的侍从去查,定也能还你我二人清白。”
这话听着,倒也颇有道理。
宁祈挠挠头,讪笑两声:“我刚刚解毒,脑子还没缓过来……”
宋怀砚抿抿唇,最终无奈地笑了笑。
想到什么,宁祈又问道:“侍从……你是说,今日来向你我二人传消息的侍从,是受人指使,故意通报错的?”
前有侍从通知有误,再有二人同处一室的合欢香,紧接着,宋成思便大张旗鼓地带着一帮人过来……
宁祈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是宋成思要害我们!”
“准确来说,他是要害我。”宋怀砚道。
“害你?”顺着今日之事,宁祈很快便明白了,“如此说来,他便是因为陛下让你搬出冷宫一事,心生忌惮了……”
她在考校时所腹诽的果真没错,这宋成思的人品确实不太行。她先前只觉得宋成思对宋怀砚屡次欺辱,没料到他在人前对她这般好,可为了暗害宋怀砚,竟也不惜拿她做局。
若是今日行差踏错,那她和小黑莲可就通通玩完了。
她心生愤懑,狠狠地拔了地上的一束草,低骂道:“这宋成思,真是个混蛋!”
宋怀砚似是没料到她这般,眉梢扬了扬,忍不住笑了一声。
可反应过来她的话之后,紧接着,那股奇异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充盈着他的心底。
上一世,长宁郡主一向与宋成思亲密,伙同着宋成思对他肆意欺辱。
可现如今,她倒是同他站在一个阵营了。
他鼻息略缓,看向身侧的浅荷色身影,墨色睫羽在秋风中轻轻扑簌。
暖阁内,木门忽而发出响动声,他们便知是宋成思前来了。
如他们所料,宋成思看着空荡荡的屋舍,方才嚣张的气焰顿时消弭,准备好的说辞都尽数哽在喉间。
宁祈主打一个好奇心旺盛,朝支摘窗稍稍挪了半步,奋力朝暖阁内望过去,想瞧瞧宋成思丢尽颜面的样子。
便见宋昭龙颜含愠,沉声问:“宋成思,这就是你所说的,秽乱宫闱?”
宋成思擦了擦额间的薄汗,颤声道:“回父皇,这是从那些太监的口中传出的……这也是儿臣的不是,未曾好生查探,便惊扰了父皇……”
话是这么说着,可他余光瞥见早已熄灭的合欢香,便也将方才的情形猜出了几分,暗自咬牙切齿。
这合欢香乃毒中奇品,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寻得。未曾料到这宋怀砚表面上并不起眼,内里却是个有能耐的。合欢香下,圣贤恐也无法自持,可这宋怀砚居然能忍得住。
看来,他这位皇弟,远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此处未果,宋昭便也不欲再追究。他睨了宋成思一眼,没再对他多说什么,只抬高声音道:“时辰将至,莫因此事扰了大家的兴致。大家快回去,准备用膳吧。”
话音未落儿,他便拂袖迈步离去,围上来的几位公主皇子也匆匆跟上。
瞧见众人渐而远去,宋怀砚悠悠开口道:“我们也过去吧。”
宁祈点点头,乖巧地应了一声。
*
景皇设下的晚宴,山珍海味自是样样齐全,且都是宁祈素日里最爱的。只是经了下午之事后,这顿饭对宁祈而言,到底是变了味儿。
她同宋怀砚来得有些晚,赶来之时,众人多已落座。宋怀砚选了一个安静些的位置,默默坐下,餐桌周围便只剩下两个位置。
一个紧挨着宋怀砚,另一个在宋成思旁边。
宁祈的唇角悄然垂下。
她虽然也并不喜欢宋怀砚,但经历此事后,二人心中仿佛都有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距离到底是走近了些。她又想到宋成思对他们二人的暗害,想到宋怀砚为了救她,不惜用匕首划出的伤痕……
她抿抿唇,最终还是在宋怀砚身侧落座。
后者的目光亦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并未多说什么,神情却颇有些意味不明。
宁祈坐下后,便自然而然地朝宋成思看过去。只见宋成思的眼神仿佛钉在了宋怀砚身上,狠狠地将他剜了几眼,攥着筷箸的手隐隐发力。
明显是对下午之事心有不甘。
余光瞧见宁祈后,宋成思又赶忙收回目光,神情透出几分心虚来。
宁祈撅了撅小嘴,又在心里将宋成思痛骂一番,这才拿起了筷箸。
其间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宁祈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许是下午之事令她心生后怕,也许是药效刚过,损了身子,她面对满桌佳肴,却失了胃口。
用膳之后,众人又聚在水榭里玩乐。宋怀砚一向不参与这些,告辞后便只身离去,宁祈以身子不适为由,也决定先回毓灵殿好好休息一番。
甫一踏出殿门,未料到这身玄衣正立在不远处,显然是在等着她。
宁祈顿了顿,阖上殿门,朝宋怀砚走了过去。
宋怀砚轻声开口:“你今日心情不大好,可是还在想着宋成思的事情?”
宁祈没料到他会这般问,微微诧异。
其实不必惊讶的。这小黑莲那般敏锐,她的心情变化,又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她抿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点了点头。
便听宋怀砚接着道:“你也不必忧心,宋成思是冲着我来的。经此一遭,险些露馅,他今后也不敢轻易对你下手。”
宁祈接着又点了点头,心中的忧虑到底是融化了些。
这小黑莲平日里惯会呛人,可若是好好说话时,倒也的确让人感到安稳许多。
她迎上他的目光,启唇道:“今日用膳时,瞧着宋成思的神色,我感觉他似乎并不会善罢甘休。”
宋怀砚唇角勾扯出一抹冷笑:“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过,这些都与你无关。我们之间的事,不会随意牵扯旁人进来。”
语毕,他便侧过身子,欲迈步离去。
宁祈思索一阵,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这宋怀砚在这里等她,就是为了安慰她几句,好让她宽心么?
这可不是小黑莲的作风啊。
可不论如何,宋怀砚今日到底是救了她,出于人道主义,宁祈还是决定浅关心下他的伤口。
她看向宋怀砚的腕间。那伤口并未来得及仔细处理,依旧是只用了一道玄色布条包扎着,经过这么长时间,鲜血早已渗出一些,瞧着就疼。
可一晚上,宋怀砚的神色始终如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忍下去的。
这伤还是因她而起,宁祈斟酌了下,轻声道:“你的伤……回去还是好好处理一番才是。”
宋怀砚下意识地抬了抬腕子,原想说一句,无关紧要。
却听少女接着道:“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药膏,明日给你送过来吧。”
闻言,宋怀砚倏然止了声。
他忽而想起,前一阵子,自己的背上落了整整六道鞭伤。宁祈特地托太医送来一瓶上好的药膏,还隐瞒着不让他知晓。
如今,她又来关心他。
她对他的好,令他只觉扑朔迷离,有如水中望月,雾里观花,怎么也瞧不真切。
他弄不明白是真是假,偏还对这丝关怀心存一丝希望。
希望这份关怀是真的。
希望两辈子,也有人肯对他好一点。
宋怀砚收回思绪,看向面前的少女,停凝半晌,才最终轻轻应了一声:“好。”
*
翌日,宁祈将殿中的药膏都翻找了出来,又寻了些止血的细布,一一整理了下。
宋怀砚的伤,到底是为了救自己的命。她心有歉疚,也是真心关怀他,便也对送去的药膏极为用心。
天子虽下令让宋怀砚搬出冷宫,可将未央殿收拾出来,还需一些时日,宋怀砚便只好在冷宫多住几日。整理好药膏之后,宁祈便牵着一身大花薄袄的宝福,悠闲地朝冷宫那边走去。
今日的天儿不比昨日,如今时辰尚早,天色却已昏暗下来。九天之上却遍布阴云,沉甸甸地覆在皇宫之上,似是在酝酿一场倾盆大雨。
宁祈最不喜的便是阴天,晴也放不开,雨也落不下来,空气黏糊糊的,令人格外难受。
四野的潮气氤氲开来,混杂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泥土味,浮在宁祈鼻尖,令她的头有些昏沉,眼皮不安地跳动,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烦躁地叹息一声,心中喟叹:自己出门也忘了带伞,若是半路淋雨,可就不太好了。
好在毓灵殿距冷宫不远,很快,宁祈便踏入了冷宫敞开的大门。
她径自朝宋怀砚的屋舍走去,敲门唤道:“宋怀砚,我来给你送药来啦!”
可是声音落下,里面并无一丝动静。
宁祈犹疑着提高了声音:“宋怀砚?”
依旧岑寂。
她便伸手推开了木门,只见屋舍内空荡荡的,这小黑莲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鼓了鼓腮帮子,将拿来的药都放置在桌案上,嘀咕了几句,又忧心着外面将落未落的雨,便又携着宝福匆匆离去。
迈出冷宫之时,前方的宫道上忽而传来一片纷乱的声响。宁祈循声看过去,只见几位太监和一帮侍卫分列整齐,正朝着这边走来。
也不知所为何事。
沉默许久的环玉忽而传声道:“你若是好奇,可以再等一等。”
“啊?”宁祈摇了摇头,笑道,“我对八卦好奇,对这些琐事可没什么兴趣。”
她素来不关心这些,如今担忧下雨,更是无暇思考。于是她只朝那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朝毓灵殿走去。
*
龙霄殿内。
宋怀砚端坐在此处,已经有一些时辰了。
考校刚过,宋昭对他的文章多有赞赏,特地叫他前来,共同分析一些文章中的政见心得。
原也算是好事,可宋怀砚却难得地有些分心,凤眸沉沉,似是在隐隐担忧着什么。
——方才议论之时,宋成思曾来过。
宋成思一向爱出风头,更有种势必把所有人都压过的心态。若换作往常,碰见宋昭单独同哪位皇子议论文章,宋成思定是要留下来打听一二,顺便参与些谈论的。
可偏偏今日,宋成思只在龙霄殿驻足片刻,便匆匆迈步离去,似是有什么大事要做,极为异常。
更何况,宋成思堪堪暗害他不成,如今定是急着去挑他的错处。而这般好的机会,宋成思竟轻易地放过了……
宋怀砚略略侧目,看向窗外,只见天色阴沉,雨意渐浓,令他心中的不安更加浓烈了些。
又过了半晌。
宋昭终于谈论完毕。宋怀砚言辞恳切地奉承一番,便起身行礼,迈步离去。
他甫一推开殿门,便有一片雨丝潲入殿内,裹挟着凉意向他扑来。
这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方才阖着殿门,再加上思绪漂浮,他未曾听到雨声。如今推开门,哗然的雨声便愈发明晰起来,宛若珠落玉盘,淅沥清脆。
宋怀砚收回脚步,看着自己鞋尖上的一点泥泞,不由得皱了皱眉。
身后,宋昭沉稳的声音忽而传来:“怀砚,你并未带伞吗?”
宋怀砚闻声转头,轻声应了一声“是”。
他看向龙椅上的宋昭。视野中,宋昭忽而起身,拿起搁置在一旁的伞,递给了他:“你先用这把吧。雨日地上泥泞,多小心些。”
宋怀砚接过雨伞,温声道:“多谢父皇。”
话这样说着,可听到宋昭此言,他的双眸中顿时闪过一道诧然。
自从考校之时,宋昭大为夸赞他一番,又下令让他搬入未央殿,他便觉出异样来。如今宋昭又这般关怀他,更是令他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明明上一世,宋昭连一丁点的关心都不肯施舍给他。
如今这般,倒同那位长宁郡主颇为相似,仿佛一夜之间改了性情。
两辈子,似乎有一些微妙的东西,正悄然地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眼下,他没探察出更多的东西,也无心深想。便轻叹一声,掌起竹伞,徐徐朝雨幕中走去。
伞柄是深檀色,衬得他的手愈发苍白,白玉比之,恐怕也略逊一筹。伞面还算阔,可秋雨飘然,一把伞未能挡住所有的雨,便有凉风裹挟着雨滴,濡湿了他的玄衣。
他紧了紧衣襟,难得地觉得有些寒冷。
他在雨幕中行走片刻,终于来到冷宫前,却见冷宫两侧站立着一帮侍卫。
恐怕是有事要发生……
正思忖着,他忽而听到冷宫里传来一声高喝:“五皇子私藏婉妃画像,当立即烧之!”
宋怀砚的手猛地一颤,手中掌着的伞随之滑落在地,溅落起一片浑浊的雨水。
第27章 雨夜
天幕渐沉, 雨落未歇。皇宫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嘲哳的雨声,是唯一动态的鲜活。
回到毓灵殿, 宁祈又同宝福玩闹了一番,而后同惜韵一起翻出来些竹伞,以供这几日避雨行路。
雨下得愈发紧了。缠绵的雨丝透过窗户的罅隙潲入屋内,连同渗入些颇为刺骨的寒意。
宁祈轻叹一声, 走到窗前,欲将支摘窗放下。可她不自觉地看向窗外时,只觉凉意裹挟着深沉的夜色涌袭而来, 黑黢黢的夜幕犹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随时会将人淹毙其中。
她气息微乱,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就在这时,远处忽而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映亮了她的眼眸。紧接着,原本岑寂的夜幕中, 忽而生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喧嚣来。
那是冷宫的方向。
宁祈不由得蹙了蹙眉, 眼皮直跳, 声音略有些颤抖:“小玉……那边可是发生什么了?”
可是这次,环玉竟一丝动静也无。
真是的,遇到事情了, 这块玉也不知道跑哪了。
她便只好抬高声音,问道:“惜韵,冷宫发生何事了?”
正在殿外的惜韵听到呼唤,忙小步跑过来, 神色略有些惊惶:“郡主,婢子刚刚得到消息, 正要同您说呢。”
“据说……那冷宫里的五皇子私藏婉妃画像,被二皇子发现了,正带着人去烧毁问罪呢!”!
此言一出,宁祈神色大惊,心底仿佛掀起了腥风骇浪。
婉妃画像……宋成思……烧毁……
这一切,分明与她之前所做的噩梦别无二致!
那个噩梦,居然成真了。
惜韵不明白她为何失神,只当她是受了惊吓,慌忙补充道:“郡主不必忧心,目前只是一副画像,事情也不会闹得太大,更不会影响到郡主。”
事情不会闹大么。
宁祈想到梦中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想到那把锐利的匕首,想到宋成思捅宋怀砚的那一刀,随后便是大片大片的猩红鲜血……
她思绪纷乱,只含糊地应了一个音节。
其实惜韵说的也不错,这事情本同她无关。可画像之事牵扯到她之前多次的噩梦,在这些噩梦的背后,仿佛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扑朔迷离,却又在渐渐浮出水面。
她稳住呼吸,心神略定,从桌案上拿起一柄竹伞,道:“我去瞧瞧。”
*
雨路泥泞,将少女的裙摆浸湿。她的薄衫被周遭的潮气濡透,青丝发梢也溅落了些许雨珠。
她撑着伞来到冷宫前。见到长宁郡主,门外的侍卫也不敢阻拦,任由她迈步进入其中。
冷宫本就偏僻阴森,如今又逢雨夜,更是将此地渲染得漆沉无比,唯有侍从们举起的火把可供照明,令人勉强可以视物。
她甫一踏入冷宫,便听到宋成思的怒喝:“婉妃画像乃是宫中禁忌,你们还不动手!”
宁祈指尖一颤,上前几步,借着火光看清了庭院内的场景。
——雨幕之中,众侍从举着火把将此地重重包围,火苗在风中剧烈地跳动着。宋成思一身锦衣华服,冷笑着站在侍从撑起的伞面之下。
而在庭院正中央,宋怀砚跌坐在地,一身本就破损的玄衣此刻更是泥泞不堪。这里没有人为他撑伞,他浑身上下早已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蜿蜒流淌,在他的下颌尖停凝须臾,再缓缓滴落。
他身形蜷缩,怀中护着的,正是那幅婉妃画像。
瞧见宁祈,宋成思顿了顿,轻轻摆手,率先示好:“长宁妹妹,快过来,哥哥护着你,莫要让此等脏污之徒污了你的眼睛。”
他面上带着和善的笑,语气温柔亲昵。
宁祈撇了撇嘴,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整日暗害他人、还亲自对她用了合欢香的人,现在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她心生不适,干干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听到宋成思的话,宋怀砚徐徐抬眸,这才发现自己身前的雨幕之中,还站着一个熟悉的少女。
他的视线落在宁祈身上,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她会到来。
见宁祈不过来,宋成思也没有强求。同旁人的恩怨,他懒得生闲心去处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趁机拔去宋怀砚这根碍眼的刺。
于是他再次抬高声音:“动手!”
话音落下,一众侍从应声围上,从宋怀砚怀中夺取那幅画像。
宁祈红唇微张,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可眼下,她并没有合适的理由,更没有要救下宋怀砚的立场。
她抿抿唇,最终还是只好站在原地。
看着周围潮水般涌过来的侍从,宋怀砚攥紧了手中的画像,在这一瞬间,想到了许多许多。
上一世,宋成思率人撕碎画像之事,他当然未曾忘却。那一次,他不仅受了血肉淋漓的重伤,还因此受到宋昭的处罚,受了鞭刑,在冷宫被幽禁三个月。
如今重走一遭,他知晓其中利害,当然也有规避此事的机会。
冷宫居室狭窄,若宋成思要查,这幅画像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无论是为了活命,还是为了之后顺利地得储位,报母仇,他都该狠下心来,将画像处理掉的。
只是……
宋怀砚轻叹一声,目光中难得流淌出源源不断的悲伤。
只是这一世,虽重走一遭,他却再也没机会见到他的母妃。
两辈子了。这幅画像,依旧是他心中唯一的念想。
他舍不得。
而从他留下画像的那天起,便也知晓这一日迟早会到来。
他甘愿为此付出代价。
一切也正如前世发生的一样。他拼了命地将画像护在怀中,却奈何寡不敌众,母妃的画像最终还是被夺了去,递到了宋成思面前。
宋成思重重地将他甩开,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嘴角噙着几分恶狠狠的冷笑。
而后,他当着宋怀砚的面,狂笑着,一点一点,将画像撕了个粉碎。
“不——!”少年哑声嘶吼,双眼早已变得通红。
两次了。宋成思这个禽兽,当着他的面,把母妃的画像撕毁了两次。
宋怀砚只觉自己的血浆仿佛被泼了火,怒意与疯狂不断地往上翻涌,令他几乎要失去理智,心中杀意横生。
他想要杀了宋成思。
但,他不能这么做。
宋怀砚用右手死死地掐了自己一把,刺骨的痛意窜麻而起,将他的理智唤回几分。
他不能这么做。
如果他再次失控动了手,那么他好不容易可以走出冷宫的机会便要失去,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便也全都白费了。
冷静,冷静些。
他反复地告诉自己。
于是,他暗自咬牙,最终还是未曾出手,任由侍从将自己掣肘。因为无法压抑的恨意,他苍白的双手不住地发着抖。
宁祈旁观着这一切,心跳砰砰,却忽而觉得有些奇怪了。
事情的走向……似乎与梦中不大相同。
“这就怂了,怕了?”宋成思笑吟吟地凑到宋怀砚身前,肆意踩踏着他的尊严,“五弟,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宋怀砚指节蜷缩,指尖用力地嵌入掌心,竟洇出一片血迹。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脉络不断地跳动,一下一下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就在这时。
门外的侍从忽而齐声道:“参见陛下。”
紧接着,一身明黄龙袍的宋昭踏入此地,引得庭院内的众人慌忙行礼。
宋昭居然来了。
宁祈默默地退至一旁,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见到宋昭,宋成思仿佛寻到了撑腰石,指着宋怀砚向他禀报:“父皇,宋怀砚私藏婉妃画像,儿臣……”
“孤知晓了。”宋昭却是冷冷地打断了他。
他看着跌坐在雨幕中的宋怀砚,又垂眸瞥见一地的碎纸,面色愈发深沉起来。
觑着宋昭的神色,宋成思以为他是对宋怀砚心生怒火,忙补充道:“父皇,不能私藏婉妃之物,乃是您定下的禁忌。如今宋怀砚明知故犯,您看……”
闻言,宋怀砚的瞳色愈发漆沉起来。
上一世,他私藏画像,又欲刺杀宋成思,宋昭闻之大怒,派人对他施加鞭刑,又处以幽禁。
这一次,他虽没有再对宋成思出手,然画像之事事关重大,他定也逃不过一番刑罚。
他定了定心神,等待着宋昭开口。
却听宋昭缓声道:“因为一幅画像,便这般兴师动众。宋成思,你是存心要孤不得安宁啊。”
语毕,在场的所有人齐齐顿住。
宋怀砚凤眸一凛,诧然地看向宋昭。
宋成思眉尖一挑,似是不可置信:“可是父皇……”
宋昭再次不耐地打断了他:“婉妃之事,孤是不许再提。但念在婉妃乃是宋怀砚生母,思母心切,皆可谅之。”
“既画像已毁,宋怀砚,不如你便在此地跪上一夜,算是小惩大诫。”
竟然,竟然只是要他跪上一夜?!
宋成思讶然道:“父皇……”
“怎么?”宋昭目光略沉,“宋成思,你对孤的决定有异议么?”
顷刻之间,他身上的威严便向四周涌来,令人浑身一麻,不由得屏住呼吸。
宋成思虽行事鲁莽了些,却也不是个蠢笨的。情势如此,再有天子出言,他也只好噤了声。
宋昭将四周打量了一遍,倒也没多说什么。轻飘飘地下了命令,便转身迈步离去。
见他离去,宋成思也忙跟了过去,临别之际还不忘剜了宋怀砚一眼,低骂道:“宋怀砚,这次算你走运,咱们走着瞧!”
宋怀砚轻笑一声,未曾回答。
众人渐渐四散离开。
须臾之间,庭院内又剩下宁祈和宋怀砚两人。
宋怀砚跪在雨中,缓缓拂去身上的泥泞,整理着玄色的衣摆。
察觉到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的甜香,他未曾抬眸,只轻声启唇道:“你还不走么。”
阒寂黑夜中,少年悠悠出声,倒是将宁祈吓了一跳。她讪笑一声,忙道:“我走,我这就走。”
说着,她便迈步朝门外走。
可堪堪迈出两步,想到噩梦中的鲜血,再想到方才发生的一切,她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转身朝少年看过去。
漫天雨落,秋雷滚滚。
少年跪坐在地,眼睫低垂,正在捡拾着散落一地的碎纸。画像被撕得很碎,有的随着风飘出很远,他便膝行上前,不肯放过任何一张碎片。
雨依旧在不断地下着,地面潮湿非常,画像的纸张跌入其中,黏连在地上,很难拾起。他却不厌其烦,默默地尝试一次又一次。
很快,他的指尖也洇出一片薄薄的血红色。
对于宋昭方才的言行,他心中颇有疑惑。然而眼下,面对着一地的残屑,他早已无暇思考那么多。
两次了。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竟连母妃的一张画像都留不住。
他心中唯一的柔情,唯一的念想,也尽数在雨中被粉碎了。
收集好所有的碎片后,他便依照着画像原本的样子,想将它们拼凑起来。可是有的残片已经破损不堪,有的已在雨水中褪了色,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得到的依旧只是一地破碎。
撕毁的,再也无法圆满。
他垂首,双手终是无力地垂落下去。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雨中,任由连绵的秋雨将这一切缓缓冲刷。
他感受着雨丝不断地落在身上。
忽然间,在哗然的雨声中,却有脚步声缓缓靠近。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觉身侧掀起一阵暖风,紧接着,周遭的雨丝都被尽数遮蔽。
他好奇地抬眸,只见少女一身浅荷襦裙,青丝飘摇,正孤身立在他身前,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竹伞。
他薄唇微张,眼眶中盈着一片水红,任由少女的身影尽数映入眼眸。
“又回来做什么。”他问。
宁祈的脚尖不安地踮了踮,别别扭扭地回答:“反正也是闲着嘛……”
宋怀砚不语,只看着她。
宁祈被他看得没办法,便嘟囔着说道:“你可别误会啊。上一次,你救了我,手腕上落了不轻的伤。这一次,你这般可怜,本郡主便勉强帮你一下,算是还你个人情。”
原是为了还他人情么……
宋怀砚唇角勾了勾,没再说什么,只轻轻颔首。
雨夜中,两人一跪一立,俱是静默。
晚风四起,凉风混杂着少女身上的甜香,徐徐地在他身边萦绕。
宋怀砚目光落在宁祈握着伞柄的手上,不知想到什么,渐渐有些失神。
上辈子,他无恶不作,连一丝温情都不曾拥有过。
这辈子,他任人欺辱,依旧是卑贱的命运,不被任何人所看重。
死生两世。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撑起伞。
第28章 距离
她就这般为他撑着伞, 二人再无言语。
夜色又深了些,落在伞上的雨声渐渐低落,这场秋雨自傍晚下到如今, 终于停歇。
待雨霁之后,宁祈缓缓阖上竹伞,向宋怀砚轻声告别。临别之际,她望了望天幕, 恐后半夜又落雨,想了想,还是将竹伞留了下来。
宋怀砚也没多说些什么, 只伸手握住伞柄, 轻声道了谢。
宫道悠长,皎月自重重乌霾中探出,洒下一地清薄的月华, 映亮夜幕中窈窕的身影。
宁祈曳着长裙往回走,思忖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愈发觉得有些奇怪。
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 频繁地出现在她的噩梦中。就在她终于接受了这些, 以为它们都是预知梦时,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却又不同。
或许说,并不是不同。那场噩梦确确实实发生了, 只是走向却发生了变化。
思来想去,她也只能求助环玉,便传声唤道:“小玉?”
环玉依旧没有回答。
她心生不耐,从腰间将环玉取下, 捏在手中狠狠地掐了一把,不住地上下摇晃:“小玉, 你别装死呀。”
在这样猛烈的摇晃中,环玉终于闪烁了下,微微出声:“别晃了,别晃了,我这不是来了。”
“你刚刚怎么不理人呀?”宁祈有些埋怨道。
环玉讪笑两声:“连日疲惫,这不是小憩了会儿嘛。”
“小憩?”宁祈疑惑了,“你还需要睡觉?”
环玉岔开话题道:“诶呀,说正事吧,发生什么了?”
“方才发生了什么,你难道还不知晓嘛,”宁祈的声音放得很轻,“从前做的噩梦,我也都告诉过你,这次噩梦成真,却又不大一样……”
环玉想了想,含糊地回答:“预知梦嘛,也未必就完全一样啊。起码,这梦不也确实发生了嘛……”
话说一半,它想到什么,慌忙又止了声儿。
宁祈听了它的话,还是觉得隐隐有些不对,但眼下,貌似也只有预知梦这一种解释,她也只能暂且相信。
预知梦嘛……
啊,那这么说,那个她被囚禁在冷宫中,被宋怀砚折辱的梦……也会发生咯?!
想到这里,她不禁脊背一麻,心尖猛地颤动,小脸因畏惧而毫无血色。
她就说嘛,那个小黑莲,绝对不是纯善那一类的!
今夜她为他撑伞,也算是还了他曾救下她的人情,而眼下,自然还是护住她的荣华富贵,以及保住她的小命要紧。
宁祈暗自下定决心:从此之后,她须得离他远一些。
再远一些。
*
翌日晌午,秋雨堪过,万里长空晴霁,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考校已过,景皇和裴太傅都对答卷颇为满意,恰好中秋佳节将至,便也暂时歇了课业,待到过完中秋再上课。
毕竟是天降假期的大喜事,宁祈对此极为欣喜。她懒洋洋地睡到巳时,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用了膳,便开始享受这悠闲绵和的秋日。
侍从们在打扫庭院,宁祈便在塘前的座榻上斜签子倚着,阖上双眸,任由清爽的凉风拂面,好不舒服。
就在这时,忽有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徐徐靠近。窸窣的声音飘入宁祈的耳朵,她未曾睁开双眼,只脆声问道:“是谁呀?”
语毕,那阵脚步声似是顿了一瞬,旋即清冽的嗓音响起:“郡主,是我。”
宁祈慌忙睁眼,下意识地从座榻上站起来。只见来人一身玄衣,墨发摇曳,通身冷气逼人,不是宋怀砚还能是谁?
我去,还真是怕谁来谁。
她在心中暗骂一声,悄然攥紧了藕粉色的裙摆。
视野中,宋怀砚又迈起脚步,徐徐朝她的方向走来。
他在宁祈身前停住,缓声道:“我是来还伞的。昨日,多谢。”
说着,他便伸出右手,将那柄竹伞往前一递。
宁祈未曾料到他的动作。看见宋怀砚伸出来的手,她忽而想起来噩梦中的场景,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一步,鬓边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啷作响。
宋怀砚不明所以,微微一滞,手上的动作僵在空中。
他抬眼看着她。
宁祈略定了定心神,这才瞧清他手中拿的是什么,霎时面色有些微妙的尴尬。
她耳尖浮上一层绯色,忙接过竹伞,慌声道:“一把伞而已,不足言谢。”
宋怀砚定定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宁祈面上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心里却是有些打鼓:这宋怀砚只是过来送伞,没别的事……也该走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仿佛没有离开的意思。
正疑惑着,想开口去问,便听宋怀砚忽而说道:“郡主送来的药膏,我已经收到了,多谢郡主的好意。只是我对岐黄之术并不了解,这些药膏的用处,也辨认不清,便只好劳烦郡主作解。”
语毕,他从袖间掏出几瓶药膏,墨睫微颤,目光平静地看向她。
药膏么……
宁祈耸了耸双颊。这事确实是她想的不够周到,没有当面将药膏给他,也未曾交代其用处。
她是该好好解释一番。
只是……
宁祈小脸一红,心底的尴尬又加深了几分:“我只知晓这些是愈伤的药膏,具体的东西嘛,我倒是不大记得……”
宋怀砚唇角明显一抽。
上辈子的长宁郡主,通晓岐黄,人尽皆知。难不成,她现如今还在演他?
可他瞧着宁祈涨红的脸颊,纯澈如水的目光,却总觉得,怎么看都像是真的。
他抿抿唇,扶额道:“那……”
宁祈看出他的无语,忙道:“我这就去问问惜韵!”
话还没说完,她便小步跑进了屋内。宋怀砚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跟了过去。
殿内,惜韵指着桌案上的药膏,向二人悉心解释了一番。宁祈听得颇为满意,便教惜韵先退下。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宋怀砚,轻声道:“五皇子聪慧过人,应当都记下了吧?”
宋怀砚摩挲着桌案上的瓷杯,徐徐颔首:“多谢郡主,我都记下了。”
宁祈松了一口气,一双杏眼中冒了些柔润的光,试探着问:“若五皇子您无事……”
话还没说完,又被少年再次打断:“郡主,我手腕上的伤略有些麻烦,只手处理,到底是不大妥当。”
“还请郡主相助,代为包扎。”
啊?
宁祈听得眼皮一跳,忍不住腹诽:包扎的事情,你不去找侍从,不去找太医,干嘛来为难我这么个一窍不通的人啊?!
她下意识地想开口回绝。
但,她的目光落在宋怀砚的伤口上,小巧的朱唇忽而忍不住发着抖。
他的伤是因她而起的,她没有任何理由置之不理。
想到这儿,她不禁在心中感叹:小黑莲不愧是小黑莲,如今他要她帮忙包扎,分明也是算准了她不会拒绝。
想是这样想着,她看着宋怀砚,却也只好礼貌地笑笑:“那……那我就试试。”
反正是他提出的,要是出事了,她可不负责!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宋怀砚敛眸,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起身,来到宁祈身侧。
宁祈还在心中暗骂着小黑莲,未曾反应过来,忽觉身侧冷意涌袭,紧接着,一袭暗沉的玄色映入她的余光。
这样森冷的气息,同噩梦中一般无二。
她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惊惶起身,朝宋怀砚相反的方向后退两步。退步之时,她撞到了身后的桌案,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她避退的动作,连同面上遗漏无余的畏惧,都尽数落入宋怀砚的目光中。
宋怀砚再次停住脚步,面色略沉,疑惑地看向她。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宁祈干笑了两声,稳住身形,摆了一个“请”的姿势:“您坐,您坐。”
宋怀砚应了一声,悠悠坐在宁祈身侧。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股熟悉的寒意的感觉卷土重来,将她虚悬的内心填满了紧惧。
她只好稍稍侧身,同他避开半步,保持距离,硬着头皮为他包扎。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三下五除二地给他简单包扎了下,笑眯眯道:“好啦。”
这下,他总该走了吧?
宋怀砚颔首,看向自己的腕间,原本古井无波的目光中出现了一道裂痕。
——这也叫包扎吗?
只见伤口之上,还未涂匀的药膏蹭得他腕间到处都是,细布条只潦草地将伤口缠绕了两圈,最后还系了一个蝴蝶结。
宋怀砚:“……”
他强忍住自己将这些立马清理掉的冲动,眉心一抽,哼笑了两声,咬牙道:“谢过郡主了。”
“殿下您道什么谢呀,”宁祈摆了摆手,“您看您伤口还没好,还是尽快回去休息吧,若这伤再出了什么岔子,可就不好了。”
这话,明显是赶客的意思了。
宋怀砚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今日的宁祈,着实太过奇怪了些。从一进门开始,她似乎就对他的到来颇为不满,其后总欲表示请离之意,再然后,更是对他的接近表现出惶恐万分的避让。
她似乎有些怕他。
偏他怎么也想不清楚,这份畏惧究竟从何而来。
他抿抿唇,不欲在此深想,便顺了她的意,起身道别。
马上就是中秋宫宴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准备。
总算把这尊大佛请走了。宁祈望着他渐而远去的背影,一颗心总算掉到肚子里。
她可不愿再同他有再多的交集了。
听说未央殿马上就要收拾出来,宋怀砚也该搬去了。他们再不会离得这般近,再也不会时常在宫道上相遇,以后应当更是交集寥寥。
正合她意。
第29章 晦暗
三日后, 未央殿总算紧赶慢赶地收拾出来了。听闻宋怀砚也已在整理物件,即日起居住在此。
消息传到毓灵殿,宁祈喜不自胜, 特地吩咐午膳准备得丰盛些,欲就此好生庆祝一番。
他们今后再也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了,最好是越来越陌生,让那小黑莲的好感度永远停滞, 这样,她就可以拥有享不尽的宫中荣华了。
用过午膳后,宁祈食饱靥足, 慵懒地在庭院内散步。
毓灵殿门前栽种了一棵金桂, 柔软的花瓣已在秋风中舒展开来,浓郁的花香在空中氤氲、弥漫。宁祈很喜欢桂花,便驻足在桂树下, 任由阵阵香风扑面而来。
这时,门外忽而传来一阵交谈声, 紧接着是各种木制品相互碰撞的声音。喧嚣飘入宁祈耳中, 引得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真是奇怪, 自己的住处离冷宫很近,素来偏僻岑寂,今日怎的这般热闹?
宁祈素来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她也没深想, 便好奇地小步跑出去,伸脖子循着声音看过去。
只见隔壁荒废已久的宫殿,此刻却是殿门大开,一些太监们正进进出出, 不知往里送着什么东西。
这是在干什么?宁祈有些想不明白。
她正嘀咕着,盘算着要不要上前去问。倏而间, 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袭熟悉的玄衣,以及一双熟悉的昳丽凤眸。
宁祈方要迈出去的步伐,下意识地收回。
余光中看见这身藕粉身影,宋怀砚也微微侧眸,朝她看过来。
这里人多,宁祈对他的惧意也消减了几分。她稳了稳心神,疑惑地开口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也不知道哪个字说的不对,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竟惹得他忽而轻笑起来。
“我来这里做什么?”宋怀砚重复着这几个字,伸手朝身后的殿门指了指,嘴角浸淫着一丝浅淡的笑,“自今日起,我便要住在这未央殿。郡主说说,我来此地做什么?”
未央殿?
难道……
宁祈心脏猛地一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殿门的匾额上,赫然是“未央殿”三个大字!???
不是吧,未央殿居然就在她隔壁?!
这是什么冤家路宰的狗血桥段?!
她面上肌肉不住地抽搐着,干巴巴地笑道:“这样啊,这样,那您先忙哈,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说着,她便匆匆忙忙地小步跑了回去。甫一踏入毓灵殿,便“砰”地一声将大门阖上,仿佛身后要有什么巨虎猛兽追过来一般。
宋怀砚看着紧闭着的殿门,凤眸微微眯起。
她依旧有些怕他。
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件坏事。
毓灵殿内,宁祈背靠着墙,右手不住地拍着胸膛,好半晌才顺过气来。
她小脸惨白,哀声抱怨:“老天爷,你干嘛要这么搞我啊,他干嘛要住我隔壁啊啊啊!”
环玉贱兮兮道:“老天一线牵,缘分使然。”
宁祈懒得同它耍嘴皮子。她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满脑子都是玄衣少年阴恻恻的样子。
她想,自己是该好好盘算一下,今后该如何规避同他的接触。
忽而间,堪堪阖上的殿门,竟又响起了一阵轻缓的敲门声。
中秋在即,宁祈还以为是内务府的人,便自然而然地行至门前,将殿门打开。
怎料面前站着的少年,凤眸锐利,马尾高束,玄色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不是宋怀砚又是谁?!
宋怀砚眼角含笑,将手中端着的物什递过来:“今日搬宫,动静颇大了些,对郡主多有叨扰。这些是内务府送来的金镯子,还有些上好的桂花糕,权当赔礼……”
话还没说完,宁祈便“咚”的一声将门阖上。
一打开门,迎面就是这小黑莲,差点没把她吓个半死!
只是她刚刚阖上门,正欲往屋里去,忽而反应过来他方才的话语,步伐又迟疑地停在原地。
那宋怀砚方才说什么?金镯子?桂花糕?
怕归怕,但那可是金子诶,谁不要谁就是傻子!
一想到金子,宁祈心底又涌上一股没来由的勇气。她咬咬牙,再次打开门,只见宋怀砚依旧孤身立在原地,似是被她阖门的反应惊到了。
而他手中端着的,正是一只成色上佳的金镯子,还有一碟花香馥郁的桂花糕。
瞧见宁祈,宋怀砚下意识地轻唤一声:“郡主……”
一句话还未说出,只见宁祈猛地抽出手来,将他端着的物什尽数拿了去,而后再次果断地关上了门。
“咚”的一声,余音在耳边回荡。
宋怀砚:“……”
得,他今天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而他的视野中,早已没了少女俏丽的身影,目之所及,唯有沉甸甸的朱色高门。
没想到,这位长宁郡主,到是对金银珠宝如此感兴趣。
他缓缓摇头,轻叹一声,自毓灵殿前悠悠转身,朝未央殿走去。
*
距中秋宫宴只剩没几日的时间,宫里上下都在忙活。宋怀砚的文章得了皇帝青眼,又入主未央殿,其情势之变不言而喻。
中秋节还没到,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便赶紧来送礼,未央殿的门槛儿都快被踩烂了,吵得宁祈好不安宁。
她也不想遇见宋怀砚,索性便整日闭门不出,一直捱到了中秋这天。
宫宴之聚,同他打照面也在所难免。上次景皇设宴,她因来晚而只能坐到宋怀砚身侧,为了防止此事再次发生,她特地早早来场,坐在了一个僻静些的位子。
时辰将至,其余人也纷纷到场。
宁祈瞧着大家落座,视线下意识地放在了宋怀砚身上。宫宴设置在后花园中,露天而聚,便有漫天月华流淌在他身上,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
眼下,场上还有两个位子。一个在宋君则旁边,另一个则在宁祈身侧。
宁祈看着宋君则的方向,暗自松了一小口气:这宋怀砚一向同宋君则颇为交好,此番之下,他应该会选择宋君则身边的位子吧?
她觑着宋怀砚的动作,心下还是略有些忐忑。
视野中,宋怀砚缓步朝宋君则的方向走去。就在宁祈一颗心终于要平复时,却见他忽而又转了步子,直直地朝她这边走来!
宁祈慌忙低头,端起瓷杯,假装自己在喝酒,心跳得却愈发急促起来。
不是,既然他要坐这边,那他方才往那边走,又是几个意思?
她怎么总觉得,这小黑莲是故意要吓她的呢?
余光中,宋怀砚在她身侧徐徐落座。宁祈又转了转头,尽量同他避开视线。
冷不丁的,却听宋怀砚轻声道:“郡主的瓷杯中,貌似什么也没有。”
宁祈愣了愣,往杯子里一看,只见杯中确然是空荡荡一片。方才慌于伪装,她根本注意不到这些。
宁祈:“……”
这小黑莲,是有千里眼吗?夜色黑黢黢的,灯火昏暗,他竟也能瞧得这般真切。
她默默腹诽他几句,可面上仍是浮上了一层尴尬的绯色。她颇有些气恼,索性侧过身子,背对着他,举起酒杯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
宋怀砚抿抿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笑意,轻飘飘地浮上眉眼间。
夜幕深沉,清亮的月华如同一层浅金色的薄纱,轻覆在后花园之上,为这一切平添上几分安详美好。
众人到齐,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满月之下,唯有团圆是无上之事,大家敞开心扉谈笑着,一片喧热亲切。
唯有角落中的两个人例外。
方才一时赌气,喝多了酒,宁祈只觉醉醺醺的,脑子里不大清明,连周遭之景都看的不大明晰。
偏这酒也不知有什么魔力,教她如此上瘾,一杯接一杯的,怎么也放不下。
而宋怀砚坐在原地,冷眼看着面前这一切,仿佛自己只是一位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身下,他所饲养的那只毒蛇,正徐徐缠绕在他腿间。
他掀起眼帘,眼底夹杂着一片晦暗情绪,悄然地看向正在同宋成思敬酒的宋游。
夜色朦胧,视物本就不大明晰,再加上众人喝酒上了头,地上之物更是无从察觉。
在宋游向宋成思敬酒前,他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蜿蜒而去,在那杯酒中轻点了一下。
那是他费尽心思,苦心淬了多日的蛇毒,无色无味,且当日不会立即发作。待蛇毒在人体褪尽之时,便是那人身亡之时,查无可查。
自此,一杯美酒,就这般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他既下定决心,要取了宋成思的命,便不会放过任意一丝机会,哪怕是铤而走险。
他也必须要宋成思死。
宋怀砚冷冷地看向宋游手中、即将被宋成思接过的那杯毒酒。
就在这时。
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便见那袭藕粉不知何时上了前,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一个不稳当,便磕在了宋游的桌前。
宋游被吓了一跳,发出惊叹,手中的瓷杯应声落地,毒酒也溅落了一地,分毫不剩。
听到酒杯落地的声响,宁祈这才清醒了几分,面上酡红未减,忙赔着笑:“对不住对不住,我喝得有些醉,走路不大稳当……”
宋游也并不计较,只将她扶稳,而后重新倒出一杯酒来。
看见这一切的宋怀砚:“……”
这长宁郡主,是上天派来坏他事的吗?
他捏紧手中的瓷杯,心底一片烦躁。方才那动静让不少人都注意到那边,宫宴也快要结束,若是再找机会,怕是难上加难了。
他那双阴鸷的眸子,遥遥地望向宁祈。
大家都在中央聚酒谈笑,倒是很少有人注意到这边。待宁祈回来,他的蛇毒,或许也可以用在她身上。
她屡次三番地破坏他的计划。
他也该趁机除了她。
第30章 情起
夜色如水, 月华清绝。廊檐下高悬的烛火仍散发着幽幽的光亮,倾泻在每个人身上,映照出深浅不一的光影。
筵席已将至尾声, 众人仍乐此不疲,商议着到水榭里去对弈赏舞。连宋昭也有些醉了,满脸涨红,对此提议连声叫好。
宁祈回到位子上, 斜斜地趴在桌面,低声呢喃着什么。她实在是醉得有些厉害,视野中一片模糊不清, 连周围的声音都听的不大明晰。
她呆呆地盯着手中的酒杯, 好似下一瞬便会蓦地倒下,沉沉睡去。
宋昭带着众人一同往水榭里去。觉察到角落里神态异常的宁祈,他的龙靴顿了顿, 掉了个方向,无奈笑道:
“长宁这孩子, 酒量不大, 也不知道节制些, 竟喝成这样。”
他叫住了一旁的总管太监,道:“你注意着些,待会儿教人将郡主送回去。”
太监恭顺应是。
吩咐下去后, 宋昭便要迈步离开。就在这时,他身后忽而传来一个清磁的声音:“父皇。”
宋昭微怔一瞬,循着声音往后看,只见宋怀砚长身立在宁祈身侧, 恭敬地欠身行礼,而后补充道:
“父皇, 毓灵殿正好在未央殿之侧,顺路同行,较为方便。恰好儿臣也并无对弈赏乐之心,不若……便由儿臣将郡主送回去吧。”
他神情诚恳,语气真挚,教人瞧不出一丝端倪。
可话音落下,宋昭的面色却有了几分微妙的变化。他隔着满座遥遥地望向宋怀砚,眈视须臾,似是想从其眼底看出些什么。
在这样的目光里,宋怀砚忽而有种一切都已被看透的感觉。他颔了颔首,正欲开口重复,却听宋昭温声道:“也好,记得小心些。”
语毕,便转身离去了。
宋怀砚直身,好奇地朝宋昭的方向望了一眼,又徐徐收回视线。
分明是重来一世,可似乎有许多事情,并没有变得更加清晰,反而愈发扑朔迷离。
他定了定心神,不欲深想这些,清沉的目光继而游移至宁祈身上。
大家都渐渐散去,顷刻间,庭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宋怀砚唇边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他回到席位前,微微倾身,拿起蘸了蛇毒的酒,而后轻轻搁置在宁祈的桌案上。
瓷杯与深檀色桌案相碰,发出泠泠脆响。这声音让宁祈的思绪清明了些许,她抬起一双醉醺醺的杏眸,看向自己的身前。
视野中,一个朦胧的身影将椅子拉在她的面前,又缓缓落座。
在模糊的意识中,面前的身影愈发迷离惝恍。宁祈努力去看,只依稀看见月光之下的一身清冷,在秋风中摇曳的墨发,以及一双极为好看的昳丽凤眸。
她眨了眨眼睛,拖长尾调,含糊地呢喃道:“神……神仙哥哥……”
宋怀砚攥紧酒杯的手,骤然停凝一瞬。他似是觉得有些好笑,往前凑了凑,尾音上挑:“你叫我什么?”
宁祈粲然一笑,重复道:“神仙哥哥!”
宋怀砚轻笑两声,摇了摇头,嗓音噙了几丝危险:“我可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谪仙。”
“宁祈,你瞧清楚了,我是宋怀砚。”
是轻易一击,就能让她就此丧命的恶魔。
他指尖触上斟满毒酒的瓷杯,微笑着看向她。
“宋怀砚……”宁祈重复着这个名字,似是极力在脑海中寻找这个人。她思忖了会儿,忽而猛地拍桌,“宋怀砚……王八蛋!”
宋怀砚:?
他将酒杯放下,微微蹙眉,沉声问:“你说什么?”
宁祈挥舞着胳膊,胡乱地指着一个方向,小脸认真起来,忿忿道:“宋怀砚就是个王八蛋!要不是他……我才不会来到这儿……虽然荣华富贵是挺好的,可今天、今天是团圆的日子……”
这话说的含糊杂乱,宋怀砚听的不大明白。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些字眼,思绪忽而有些纷乱。
他眉尖往下压了压,似是极为好奇:“你说什么?你是为了他……才来到这里的?”
宁祈伸手支起下巴,重重地点了点头。
宋怀砚原本平稳的呼吸,霎时间有些紊乱。
她竟是因为他才来到这里的。
她是为了他。
他因这一句话愣怔在原地,气息渐而有些不匀。
秋风拂过,林声涛涛,纷乱的树影投射在地上,似是一只只恶魔潜伏在黑暗之中,裹挟着杀意张牙舞爪。
却又像是上下颤动的心跳声,杂乱而不成节奏。
半晌听不见面前人的动静,宁祈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由于醉意渐浓,她浑身发着烫,热意令她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不经意间碰掉了身后的刺绣椅搭。
宁祈看向地面,微愣了下。
二人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可他们本就对面促膝而坐,距离极近,一齐倾身之时,两人的衣料便紧贴在了一起,发出相互摩挲的窸窣声。
宋怀砚感受到,宁祈的一绺青丝,随着风轻拂过他的眉目间,掀起一阵细密的痒意。也能隔着轻薄的衣料,感受到独属于她的甜香,在微风中渐渐弥漫开来。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见宁祈率先拾起了椅搭,他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欲尽快从她的气息中抽离出去。
可他还没反应过来,宁祈却忽而直了直身子,朝他这边微微转过来。
随着她的动作,她的唇,如同蜻蜓点水般,恰好擦过他的面颊。
宋怀砚再次一滞。
他下意识地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只觉那一片肌肤仿佛被她轻易地点燃,烫意不断地往上翻涌,薄红在他的面孔上迅速蔓延开来。
他的气息愈发不匀了。
偏偏宁祈正在酒醉中,根本不知晓方才发生了什么。她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将椅搭随手一放,而后随意地整理下自己的裙摆。
意识不清晰,动作也没有章法,将原本凌乱的衣裙堆叠出许多褶皱。
宋怀砚拢回思绪,瞧见她的动作,下意识地伸手,动作极有分寸地将她的衣摆整理好。
他重新坐回去,凤眸沉沉,凝视着面前的毒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才经此一遭,他倒是喉咙有些干,便又取了个瓷杯,拈起酒壶斟满了酒,徐徐饮下,仿佛这样便能压下那一瞬间的心念起伏。
他用余光瞥向面前的少女,忍不住去问:“你既然是为了宋怀砚而来,那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为何,他一贯沉静的声音,竟夹杂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颤抖。
宋怀砚……
这个熟悉的名字,倒是令宁祈清醒了些许,然而也只是些许。她努力在脑海中勾勒他的模样,轻声答道:“宋怀砚啊……眼睛好看,高鼻梁,薄嘴唇……反正是挺好看的……”
宋怀砚眉心微挑,似是没料到她会这般说。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接着问:“然后呢?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人嘛……”宁祈耸起小嘴,似是忽而想到什么,轻轻“啧”了一声,“这小黑莲,邪的很!我、我可惹不起!”
小黑莲?这又是哪里来的新鲜词汇?宁祈平日在别人面前……难道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顺着她的话道:“如此说来,他倒不是个好人咯。那你怕他么,抑或是说……你讨厌他么?”
“怕……怕是有点吧……”宁祈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梦呓般回答,“这小黑莲……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倒是没必要讨厌他呀……”
“他的心思坏……坏坏的!但是……他也挺可怜的,自小在冷宫长大,没人关心他,也没人记得他……”
“而且……他也不算很坏很坏吧……他救过我,也帮过我,其实心里应该挺善良吧……”
从小到大,前世今生,竟有人说他这个暴|君“可怜”,说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善良”。
宋怀砚摩挲着手中的瓷杯,喃喃道:“宁祈,你太天真了……”
他是要踩着万千尸骨爬上高位的人。
也是今夜要送她去死的人。
可他看着少女一双纯澈玓瓅的眼睛,喉间却忽而哽住了。
她的眼神那般干净,笑得那般真。宋怀砚想,宁祈方才说的的确不对,他不是什么不染尘埃的神仙,而是满身脏污的恶魔。
而她,才该是同仙子一般的至纯至真。
晚风四起,月华凉薄,勾勒出二人相对而坐的身形。
宋怀砚垂眸,漆黑的睫羽在风中轻轻颤动,犹如一只折翼破碎的黑蝶。在这般的阒寂中,他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素来心狠手辣,算无遗策,可眼下发生的一切,却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轻叹一声,拿起酒杯,再次抿了一口清酒。
见宋怀砚喝酒,宁祈也来了兴致,想再喝一些。她的目光捕捉到他手边的那杯酒,想也没想,便伸手去拿。
宋怀砚心尖一颤,抬眸看向她。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杯灌了蛇毒的酒。一杯下肚,便是宣判了她的死期。
少女对一切浑然不觉。她只当那是一杯仙酎,迫不及待地要饮下去。
那杯毒酒,即将要送到她的唇边。宋怀砚定眸看着宁祈,喉间一涩,在这电光火石间,忽而想到了许多许多。
他想到自己重生初次见到宁祈,她便与上辈子不一样了。她活泼天真,虽闹过许多笑话,可心地却是那般纯善。
她真切地关心他,是在他受伤后唯一送药的人,也是在雨夜中,第一个为他撑起伞的人。
他又想到与她相处的日日夜夜,想到她的唇曾与他的肌肤相擦,想到在暖阁中的那一个吻……
无数的蛛丝马迹,都告诉宋怀砚,眼前的这位少女,并非是前世的长宁郡主。
她只是宁祈。
而他现在,似乎也并不想除去她。
凉风裹挟着少女的甜香,徐徐在他的鼻尖萦绕。他嗅着这股清香,望向她如水的眸子,只觉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自己心底不断地升腾。
那是他两辈子,从未体会到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她,更不恨她。
他望向少女在月光之下的窈窕身形,一颗心脏跳得愈发急促起来。
——他似乎……似乎有点喜欢她。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被他自己慌忙打断。
他看着宁祈即将喝下去的毒酒,呼吸一抖,匆忙起身,挥袖将那杯酒打翻。酒杯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那些淬满杀意的毒,也分毫不剩了。
宁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晃颤着身子站起来,后退两步,疑惑道:“怎……怎么了……”
宋怀砚望着地上的酒杯,呼吸急促,眼尾不知何时浸上一层水红。
他回眸看向宁祈,半晌之后,哑声道:“没什么。”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声音平淡,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