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宗戒律司不仅赏罚分明,亦通人情。
宗门弟子所犯错误有大有小,戒律司的惩罚措施也是有轻有重。
而犯错情节较轻的弟子在被扣留受罚期间,也是允许他人探望的。不过为避免扰乱纪律,一次只允许一人。
宋尽遥赶到戒律司大堂处时,长老正伏案处理公务。
对方凡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四方脸上布有几道深重的皱纹,浓密的黑胡须遮掩住下巴。
长老身材宽阔,气场端正,只坐在那里,不用做任何表情便已有足够的威慑力。
因其一向公正严明,从不包庇偏私,所以宗门众弟子们对戒律司长老有畏惧,更有敬重。
宋尽遥远远走近,腰身挺拔,礼数周到,躬身行礼。
长老抬头瞥见是他,当即皱眉,一副看见熟面孔时习惯又嫌弃的模样。
其实许采采在小时候,刚到长清宗那时,性格全然不是现在这般。
许采采那时是十分乖顺,甚至有些胆小怕生的。
但后来在宋尽遥手里慢慢长大,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许采采变得愈发频繁地往戒律司跑。
原本见了人只会胆怯又腼腆地抱着师兄的腿往身后躲的小豆丁,变得活泼好动爱凑热闹不说,还特别不好惹。仿佛吃不得一点亏,听不得一句难听话。
要是事情还牵扯到他师兄,许采采那更是一点就炸,为了维护他师兄一句,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
也不知道宋尽遥到底怎么教的小孩。
戒律司长老懒得吭声,故作生气般拂袖一挥,指头顺势指了许采采所在静室的方向。
之后便好像没看见宋尽遥似的,继续埋头翻阅公文了。
宋尽遥会意,匆匆行礼便迈大步伐往里去了。
……
供人思过的单人静室不大,四周墙壁皆由竹木建成,上面挂满了手抄的基础心法与长清宗门规门训。
屋内陈设也极为简单,房屋中央设有一方矮桌,以及两三软垫,另有几个简易的竹木书架靠墙而立。
宋尽遥走进时,许采采正背对着他跪坐在软垫上,只有个瘦韧的青绿背影。
少年腰身由腰带束缚,更显单薄。
他此刻身形稍稍歪着,一边手肘颇为倔强往桌边一撑,顺带支起脸,另一手则在纸面上奋笔疾书。
许采采犯的错是顶撞同门兄长,惩罚内容为抄写门规五十遍。
而谢问玉就在距离许采采不远的另一静室内,他的错误更重。
一为诬蔑同门;二为不友爱师弟;再加上一个先出言挑衅惹事,合并起来共处罚抄写门规一百五十遍。
两人都是抄完才能离开静室。
听到竹门的吱呀声,许采采似乎不用猜就知道来人是谁,立刻坐直身体转过脑袋。
见到果然是他师兄,许采采当即把笔往笔架上一搁,又气又憋屈地撇起嘴来。
气是因为之前与谢问玉吵架生的气还没消。
憋屈则是还计较着谢问玉辱骂他师兄的那些话。
罚抄门规意在使犯错的弟子能够静心反省,意识到同门之间互相礼让和睦相处才是紧要。
不过,只看这模样就知道对许采采没什么用。
一旦是叫他师兄吃亏的事,他当然只会越想越气!
宋尽遥本就来得急切,这会儿看见许采采这幅受了好大委屈的表情,更是眉头一皱。
他几步上前,先握着肩膀叫许采采从软垫上站起身来。
男人神情冷肃,语气却是低声哄人的:“让师兄看看。”
说着,垂眸将人仔细地从上到下查看一遍。
亲眼确认许采采当真没受一点伤,宋尽遥这才真正松口气。
“没打架。”许采采见师兄这么着急自己,一边配合着前后转了一圈,一边闷闷地补充。
宋尽遥神情不变,只去握他抄了半个上午的门规的手。
拿到掌心慢吞吞地看两眼,然后便揉按起来。
修士常年握剑的手掌宽大,掌心指腹皆布有薄茧,此刻正温热地包裹住许采采用得稍显泛红的手指。
宋尽遥力道适中,动作细致又舒缓,很快就将许采采按得舒服地眯起眼睛,坏情绪也跟着散去大半。
揉完,宋尽遥便松了手,掀起衣摆在许采采方才用的软垫上坐下。
许采采进戒律司的次数早就数不清了,但好在是从没犯过什么大错。
次次惩罚的内容都是抄书居多,也有单纯的闭门思过。最严重的,大概就是被派去扫过几次台阶。
不过从小到大,不论许采采因为什么被罚,宋尽遥从没有责问过半句。
同时不管被罚的是什么,宋尽遥都会陪着。
罚抄东西,宋尽遥就给人抄;
罚面壁思过,宋尽遥就在一旁陪伴,不让许采采一个人无聊或是不开心;
若是罚扫台阶,宋尽遥更是见不得许采采碰一下扫帚,总要替人去扫。
长清宗的门规有简略版,亦有详解版。
许采采受罚所需要抄的自然是后者,厚厚的一本小册,上头的字数可不少。
纵使他“业务熟练”,一个多时辰下来也只抄了不到二十遍。
许采采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自己再抄多一点,然后再让师兄帮他。但拽着他师兄的衣袖,还没来得及开口,跟前就被递过来了一包他最常吃的糕点。
许采采当即眼睛一亮。
他接过糕点的功夫,宋尽遥便已经收起储物袋,执笔续上先前停断的地方,开始动笔了。
也不知宋尽遥是在各个方面都天赋异禀,还是替师弟抄写门规抄得太多。
总之,他模仿许采采的字迹早已是一模一样,就连许采采故意撒气时张牙舞爪的笔势,也能学得极为神似,任谁也难以辨别。
宋尽遥端坐于软垫上,腰身笔挺,神情一贯的冷硬而严肃。
替师弟罚抄的模样,与他平日练习艰深剑法的专注态度并无二致。
许采采则挨着他坐下,一边吃糕点,一边把自己今日与人起争执的全过程一一讲给宋尽遥听。
从刚到长清宗就开始,他有什么事都要让师兄事无巨细地知道。
这是宋尽遥要求的,到现在已成两人的习惯。
只不过讲着讲着,许采采就又要炸毛。
“谢问玉当时张口就来,真是气死我了,我肯定是要骂回去的!”
宋尽遥并不愿他生气,对身体不好。
于是写着写着便放下笔,腾出手去揉许采采的脑袋。
“谢问玉有意掌门之位,将我视作对手,才会如此。”修士面色冷淡道。
“下回,你可以直接告知他,我无心与他竞争。”
说到这里,宋尽遥却又停住。
想到万一到时候两人又一言不合起了争执,而自己却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许采采身边,于是略一垂眼,又改了说法。
“罢了,采采不必再管。若有时机,我会亲自告知。”
许采采这回被转移了注意力,也顾不上生气了。
他放下糕点,惊讶地问:“师兄,你将来不想做掌门?”
许采采年纪小,又整日无忧无虑的,心思单纯得很。
他对长清宗掌门这一职位所代表的权力地位、势力牵扯并无概念,更不提野心。
他只是认为一宗之主无疑是整个宗门里最优秀、最厉害的位置,而他师兄宋尽遥就是宗门里第一优秀的那个弟子,那将来就理应他师兄去做掌门。
宋尽遥已经重新拿起笔,“嗯”了一声。
“为什么呢?”许采采奇怪地问。
宋尽遥闻言偏过脸,看他一眼。
许采采精致干净的脸庞就映在修士冰冷灰白的双眸中。
“掌门事务繁多,我不能胜任,怕会觉得劳累。”
若只听到前面,许采采还想辩两句。
哪有什么不能胜任,他看他师兄每次完成掌门师叔交代的事务,都做的特别好。
但加上了最后面那一句,许采采立刻就不辩了。
师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觉得累就不做。
他很快把这个话题抛到脑后,喝点茶水继续告刚才没告完的状。
“后来我替师兄出完了气,谢问玉说不过我,居然就说我是你养的小狗。”
许采采哼了哼,正打算继续说自己是怎么反驳的,就见宋尽遥再次将笔放下了。
前面许采采告了那么多状,听了那么多有关自己的难听话,宋尽遥都表现得极为冷淡,没有给人任何反应。
因为不曾把谢问玉放在眼里,所以对对方口中说出的话自然也是毫不在意。
但如今听到这句时,宋尽遥的神情却立刻变了。
他眉眼压低,一双线条锋利的眼直直看向许采采,语气郑重道:“你不是。”
“采采,你是师兄……”
因为找不出一个词来表达对方在他这里的位置,所以向来冷峻镇静的宋尽遥竟一时滞涩,眉头也因此皱得更深,显出几分焦急的情绪来。
许采采见自己都不怎么介意的事,师兄居然会如此较真,没忍住大笑起来。
他干脆直起身子,整个扑进了宋尽遥怀里。
“我当然知道我不是小狗,师兄明明最疼我啦!”
宋尽遥接住他,胸膛起伏。
在霎时间紧绷起来的情绪,又因为许采采的话语与动作而迅速散去。
他不再多言,只是垂下眼皮,极低地“嗯”了一声。
……
窗外日头正盛。
炽热的阳光透过窗缝投射进静室,在木地板上映出一道道亮眼的光带,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束中无声跳动。
室内一时十分静谧,只有宋尽遥偶尔翻阅纸面的轻微声响。
许采采天刚亮就起床,又是晨练又是吵架,后又抄了那么久的书,这会儿总算觉得累了。
宋尽遥便盘膝而坐,让许采采枕在他腿上午睡。
许采采即使要睡觉也不安分。
他身子侧躺在两三张拼在一起的软垫上,脸庞朝着他师兄的腰腹,本来都快要睡着了。
但嗅着宋尽遥身上熟悉又好闻的气息,许采采睡着睡着就喜欢往人怀里钻,非把整张脸都贴紧对方才肯踏实。
可宋尽遥一身玉白正装,腰间腰带繁复。
许采采脸颊一贴过去,便会被中间的玉扣硌到,他怎么调整位置都避不过,实在是很不舒服。
硌了几次下来,许采采忍受不了了,于是开始忍着困意去解那枚玉扣,想将其干脆撇到一边去。
但可惜,虽说师兄弟二人相处期间,宋尽遥几乎每日都会给许采采穿衣打扮,但许采采却从没有帮他师兄穿衣服的机会。
尤其这玉扣款式复杂,许采采更是翻来覆去也捉摸不透。
倒是不知道触碰到了哪处,惹得宋尽遥忽的腰腹绷紧,执笔的长指也随之一颤。
一滴浓郁的墨点染黑了原本整洁的纸面。
宋尽遥神情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是用一只手掌,轻轻按住了许采采作乱的双手。
“采采,”修士的呼吸似有不稳,声音偏低,“这不是在微明峰,不可无礼。”
“……”
“好吧。”
许采采并没有注意到他师兄有什么异常,只是咕哝着,听话但遗憾地翻个身,换个方向闭眼睡觉去了。
宋尽遥也没再出声。
他垂下眼看着许采采,用衣袖为师弟遮挡亮光。
直到许采采的呼吸变得绵长,彻底睡熟了,宋尽遥才将视线移回桌面上,极慢地放松自己紧绷的气息。
他静坐着,灰白眼眸微动。
片刻后,宋尽遥忽略方才那种一闪而过的、古怪的感受,又施法消去白纸上的墨点,这才继续抄写门规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